第九百一十九章 省工
众人一进得门,其中便有一人叫道:“早饭已是取来了,快些来吃!”
那人话已是落了音,一时却无人去理他,过了好一会,才有人稀稀拉拉地上前取了吃食,也不回位子上,而是坐在前头的桌边简单吃了。
一屋子人热火朝天地埋头干活,只是过了一夜功夫,这屋子里仿佛就变了天一般。
曹大经实在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摸去角落,寻了个同自己一屋住的人问道:“今日这是怎的了?”
那人先前还有些听不懂,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曹大经便道:“今日怎的人人来得这样早,还有人特去取了早饭……”
他还有后半句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那话便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只我一个人不知?
虽是不愿意承认,可今次之后,曹大经已经很是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做这个头领之人。下头人管不住就算了,还半点不知道其中异动。若是放在军中,怕是外头都起了兵变,他还在大帐安睡。
那人听得他问话,奇道:“你竟是不知道吗?昨夜你不曾得见,也不曾听说?”
“得见什么?听说什么?”曹大经更不解了。
对方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晚顾公事来了。”
曹大经莫名其妙,道:“顾公事来不来的,又有什么影响?”
顾延章乃是主理此次导洛通汴之事,而河阴瓦亭子这一处住的三组人,负责的乃是核算水利最要紧的一段,他十日有四五日都住在这院子里头,虽是早出晚归,可想要看到他,却并不很难。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曹大经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顿时了悟道:“是了,昨夜你不在,回得又晚,想是不曾听人说起隔壁管算水柜那一组当中有两个人,一人姓罗,一人姓秦,才得了宫中诏书,俱都得升了一级,另有同组的八人,各自减了磨勘,有减一年的,也有减两年的,最好的那一个,得减了三年,还给顾公事直接抽走了……”
曹大经听得头皮都发起麻来,失声叫道:“果真有此事??”
那人口气里头全是羡艳,道:“自然,昨日黄门来颁的旨意,人人都看着,怎的会假?”
又道:“另有赏银二十,那一组人各自分了……”
比起前头那些好处,这赏银二十虽是丰厚,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比起前头那些只有几个人能得的,后头这个则是组中人人可以分,倒是勉强不叫人没那么发酸。
曹大经乍闻此事,终究不是亲眼得见,实在有些不相信,忍不住问道:“差事还未办完,这才过了几日啊?怎的就给了奖赏,可是有什么缘故?”
那人道:“顾公事说,并不拘差事做未做完,那两人得升官级,乃是因为查出了水柜设计当中几处不当,另又该换了一个法子,叫都水监省了八千工。”
“顾公事报得上去,同范大参一起向太后给他们求了赏,另又同组另八人,因算得原本预计石料、木料有错,转运司给的转运分配之法也不妥,提了意见上去,果然是对的,便由中书下令流内铨免了磨勘……”
听到此处,曹大经并无半点嫉恨,只有无尽地迷茫,问道:“他们是怎么寻出来的?”
一样是核算,自己这一组每日的进度都快赶不上了,对方那一组,不但能寻出问题,居然还找到了解决方案,简直是……还是不是人啊!
难道是负责的事项不同,所以导致有这样大的差距?
曹大经并不觉得自己比对方那一组的头领之人差到哪里去,可同样是带组,为何对方就能带得这样好,自己却带得再这样差?
对面同屋那人已是叹道:“听闻水柜那一组,许多人每日除却吃睡,便是在算术,有两天好似有人加起来只睡了三个时辰……顾公事已是下了严令,自今日起,晚上一到子时,人人都要回住所,不许再在此处待着想是也怕那些人太拼命,遇得年纪大的,扛不住,要出事罢……”
他那口气又是酸,又是涩。
升官发财减磨勘,样样都是好事,便像是揪着一把炒过的黑豆吊在驴子面前,哪头驴子不想去啃一口?最好要一口气全数吞吃了。
偏生这样的好豆子,给旁的驴子拱了……
说到此处,那人又道:“老曹,上回你不是说要我们提早一个时辰到此处吗?现下不用担心了,今日一早,还未到寅时呢,便有人来了,我们还一处商议了,以后每日轮流去膳所搬了吃食回来,省得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不禁嘲笑道:“瞧他们这眼皮子浅的,我倒要看看,到得最后,究竟有几人能得了这好……”
那人“好处”的“处”字还未说得出口,屋子前头却是有一人猛地站起身来,想是因为太过着急,不小心绊了腿脚,一下子给椅子腿搁倒在地上,一面疼得“啊”的一声叫出来,一面却是手中揪着桌面的纸页不肯放。
一旁的人连忙扶他起来。
摔跤之人还未站稳,已是把一颗头往回转来转去的,寻得曹大经,大声叫道:“曹官人,曹官人!你且来看!我这一个算法,是不是能给沙谷口此处凿渠省一万两千工!!”
他叫得甚是惶急,仿佛人命都要出来了,那声音也险些给岔了气。
然而左近的人反应却不比他好上半分,听得这一句话,已是一轰隆围了上去,不知带翻了几张椅子。
曹大经已是冲得向前,硬生生寄到里头,凑在那核算的纸页面前,先低头仓促看了,又平了算盘,连着打了三四回,回回都半途出错,最后终于算对了,核了又核,简直如同在发梦一般,厉声叫道:“去……谁人去看看顾公事眼下在不在!!”
一屋子人失魂落魄,个个看着当中那个才摔了跤的人。
先前那一人,省了八千工,得升了一级,今次自己组内的,若是当真帮着省了一万两千工,是不是也能得升一级?
事情在旁人组里,究竟可以当做没看见,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旁,如何能拿那一叶障目?
众人还在发着呆,已是有几个偷偷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笔,悄悄干起活来……
第九百二十章 寻访
且不说这数百官员在河阴瓦亭子新设的营地当中,人人都竭尽全力,欲要得那升官发财的机会,而数十里之外的沙谷口左近,却是另有一番情景。
季清菱带着松节在前边打头,又领了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另有几个护卫同小丫头,一行人自京城沿汴渠而下。
虽是行船比行路快,可她一路边走边问,走到沙谷口,竟是花了半个月有余。
这日午间,一行人新雇的船一停靠在码头上,松节便连忙跳到了平地上,跟着护卫一起把季清菱等人引了下来。
“前边便是得石村?”
虽是并不晕船,可等到终于又踩回了平地上,季清菱还是觉得舒服了几分,她看了看远处,见得隐约有数道炊烟升起,想到早间松节说的行程,便问了一句。
松节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是着人先来寻了当地的中人,夫人且等一等……”
众人身份、打扮都不是寻常百姓,在此处站了一会,已是引得码头处不少人侧目,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过来,问道:“可是季府的?”
松节转头一看,见得是个生人,正要问话,不远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管事过来,先对着季清菱行了一礼,复才指着那中年男子道:“夫人,这是得石村里头的中人……”
那中年男子也不等管事的介绍,插口便道:“唤俺陶二便中。”
又指着那管事道:“我听得你家管事说,你家是要来买地的?”
一旁的秋爽应道:“我家夫人听说你们得石村曾经种出过好牡丹,想来寻块地造个牡丹园子,若是有合宜的门园子,也帮着留心一两个。”
陶二原是有几分的热乎劲,听得秋爽这样说,忙道:“夫人好眼力,我们这处多年前确是出过几株好牡丹,只是后头汴渠发水,淹了几个大园子,才渐渐没了从前名气,这一二年间眼见又要起来了,价钱倒是没有上去……”
他站在原地絮絮叨叨,松节有些不耐,道:“此处人多,你且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陶二复才醒得过来,讪讪陪了一笑,连忙把众人往村里头引。
季清菱跟在后边,一路看着沿河的土地,一面问那陶二道:“你们这处的地荒着,是谁人家的?能不能卖?”
陶二回头一看,循着季清菱所说,指手问了问,道:“夫人是说这河边的地?”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正在河边,引水也方便,怎的就不见人种?”
陶二“哦”了一声,道:“那是无主荒地,连年水淹的,只有拿去放牛放鸭的,谁人去种?”
得石村数十年前倒是当真出过些好牡丹,当时还是县城,在京畿左近颇有些名声,鼎盛时也常有商贾往来进货。可随着汴渠改道,连年遭水,养了几十年的肥土给淹得废了,又经过朝廷改县为村,渐渐就一蹶不振。
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从前的底子,而今一村也还剩下数千户人,也有人依旧种牡丹,只是卖不上什么价罢了。
陶二虽是个中人,可他出生时村里头已经没落,想要全靠此吃饭,倒是不太可能,是以另也中天种地。此时见了季清菱这般发问,又见她年纪轻轻,相貌、穿着俱是与众不同,顿时在心中便起了个印象,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内宅夫人出来洒钱,那态度顿时就变了,也不再理会头前同他接触的管事,而是放慢了脚步,等着向季清菱解说。
眼见就要走进村里,季清菱却道:“既是要买田地,总不能未曾见过就乱买罢?你且带我走一走,我看着合适的再同你细问。”
竟是个来认真买东西的样子。
又有钱,又傻,这样好赚的生意,不做成了,陶二觉得自己夜晚可能都要睡不着觉,连忙带着一行人沿路去看。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季清菱却无一满意的,只问道:“河边那一大片,当真一块都买不得吗?”
陶二登时有些无奈,道:“夫人是真个没种过田地罢?这河边的地,一年淹个两个月,凭你再怎的好牡丹,也养不起来。”
松节便问道:“不是说朝廷正在导洛通汴,要清淤通渠,届时此事做完,河边田地自然不会给淹了。”
陶二呵呵笑了笑,道:“几位是京城来的罢?京城自然不会给淹,俺们这一处却算是下游,天高皇帝远的,谁人看得到?年年修堤修坝,年年水淹,难道今年修一回坝,就能叫太阳把西边出来了?”
又劝道:“夫人你莫要不信,俺实是一片好心,不愿见你一头跌进坑里头才同你说这事,况且这地虽是无主荒地,可要办起契纸来,却未必能这样容易。”
季清菱登时奇道:“不是听说衙门正征召徭役,只要应了去清淤通渠,便能按劳分地吗?我一路行来,个个地方都一样,难道说你们这一处竟是同他处不同?”
陶二撇了撇嘴,道:“还‘按劳分地’,这话拿去骗那些不晓事的或许行得通,可想要骗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且问你,种不得的田,你拿来做甚?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空许点不能种的水淹地就想来哄人,也不知道哪个想出来的缺德损招!”
秋爽忙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吧?年年都要服役,从前从没说给田给地的,都是白干,今年给了,若不是水淹地,当真将来是块好田,也是一桩好事啊!”
陶二脸上登时露出不屑的表情,道:“还真当给块不能用的废田便是好事了?我且同你说,你再怎的算,也算不过衙门里头那些个人,这块地分得下来,原是无主的,不用收赋税,眼下有主了,给你算成上等田、中等田,你得了块不能种的废地,将来年年还要往外掏秋粮!倒填钱!哪里是什么好事了?”
“这于朝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可对咱们,却是赔本买卖!”
第九百二十一章 补给
且不说这数百官员在河阴瓦亭子新设的营地当中,人人都竭尽全力,欲要得那升官发财的机会,而数十里之外的沙谷口左近,却是另有一番情景。www.uu234.cc
季清菱带着松节在前边打头,又领了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另有几个护卫同小丫头,一行人自京城沿汴渠而下。
虽是行船比行路快,可她一路边走边问,走到沙谷口,竟是花了半个月有余。
这日午间,一行人新雇的船一停靠在码头上,松节便连忙跳到了平地上,跟着护卫一起把季清菱等人引了下来。
“前边便是得石村?”
虽是并不晕船,可等到终于又踩回了平地上,季清菱还是觉得舒服了几分,她看了看远处,见得隐约有数道炊烟升起,想到早间松节说的行程,便问了一句。
松节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是着人先来寻了当地的中人,夫人且等一等……”
众人身份、打扮都不是寻常百姓,在此处站了一会,已是引得码头处不少人侧目,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过来,问道:“可是季府的?”
松节转头一看,见得是个生人,正要问话,不远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管事过来,先对着季清菱行了一礼,复才指着那中年男子道:“夫人,这是得石村里头的中人……”
那中年男子也不等管事的介绍,插口便道:“唤俺陶二便中。”
又指着那管事道:“我听得你家管事说,你家是要来买地的?”
一旁的秋爽应道:“我家夫人听说你们得石村曾经种出过好牡丹,想来寻块地造个牡丹园子,若是有合宜的门园子,也帮着留心一两个。”
陶二原是有几分的热乎劲,听得秋爽这样说,忙道:“夫人好眼力,我们这处多年前确是出过几株好牡丹,只是后头汴渠发水,淹了几个大园子,才渐渐没了从前名气,这一二年间眼见又要起来了,价钱倒是没有上去……”
他站在原地絮絮叨叨,松节有些不耐,道:“此处人多,你且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陶二复才醒得过来,讪讪陪了一笑,连忙把众人往村里头引。
季清菱跟在后边,一路看着沿河的土地,一面问那陶二道:“你们这处的地荒着,是谁人家的?能不能卖?”
陶二回头一看,循着季清菱所说,指手问了问,道:“夫人是说这河边的地?”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正在河边,引水也方便,怎的就不见人种?”
陶二“哦”了一声,道:“那是无主荒地,连年水淹的,只有拿去放牛放鸭的,谁人去种?”
得石村数十年前倒是当真出过些好牡丹,当时还是县城,在京畿左近颇有些名声,鼎盛时也常有商贾往来进货。可随着汴渠改道,连年遭水,养了几十年的肥土给淹得废了,又经过朝廷改县为村,渐渐就一蹶不振。
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从前的底子,而今一村也还剩下数千户人,也有人依旧种牡丹,只是卖不上什么价罢了。
陶二虽是个中人,可他出生时村里头已经没落,想要全靠此吃饭,倒是不太可能,是以另也中天种地。此时见了季清菱这般发问,又见她年纪轻轻,相貌、穿着俱是与众不同,顿时在心中便起了个印象,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内宅夫人出来洒钱,那态度顿时就变了,也不再理会头前同他接触的管事,而是放慢了脚步,等着向季清菱解说。
眼见就要走进村里,季清菱却道:“既是要买田地,总不能未曾见过就乱买罢?你且带我走一走,我看着合适的再同你细问。”
竟是个来认真买东西的样子。
又有钱,又傻,这样好赚的生意,不做成了,陶二觉得自己夜晚可能都要睡不着觉,连忙带着一行人沿路去看。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季清菱却无一满意的,只问道:“河边那一大片,当真一块都买不得吗?”
陶二登时有些无奈,道:“夫人是真个没种过田地罢?这河边的地,一年淹个两个月,凭你再怎的好牡丹,也养不起来。”
松节便问道:“不是说朝廷正在导洛通汴,要清淤通渠,届时此事做完,河边田地自然不会给淹了。”
陶二呵呵笑了笑,道:“几位是京城来的罢?京城自然不会给淹,俺们这一处却算是下游,天高皇帝远的,谁人看得到?年年修堤修坝,年年水淹,难道今年修一回坝,就能叫太阳把西边出来了?”
又劝道:“夫人你莫要不信,俺实是一片好心,不愿见你一头跌进坑里头才同你说这事,况且这地虽是无主荒地,可要办起契纸来,却未必能这样容易。”
季清菱登时奇道:“不是听说衙门正征召徭役,只要应了去清淤通渠,便能按劳分地吗?我一路行来,个个地方都一样,难道说你们这一处竟是同他处不同?”
陶二撇了撇嘴,道:“还‘按劳分地’,这话拿去骗那些不晓事的或许行得通,可想要骗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且问你,种不得的田,你拿来做甚?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空许点不能种的水淹地就想来哄人,也不知道哪个想出来的缺德损招!”
秋爽忙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吧?年年都要服役,从前从没说给田给地的,都是白干,今年给了,若不是水淹地,当真将来是块好田,也是一桩好事啊!”
陶二脸上登时露出不屑的表情,道:“还真当给块不能用的废田便是好事了?我且同你说,你再怎的算,也算不过衙门里头那些个人,这块地分得下来,原是无主的,不用收赋税,眼下有主了,给你算成上等田、中等田,你得了块不能种的废地,将来年年还要往外掏秋粮!倒填钱!哪里是什么好事了?”
“这于朝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可对咱们,却是赔本买卖!!”
第九百二十二章 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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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昭亮乃是首相,在文德殿按着惯例主持完朝会之后,匆匆回了垂拱殿。
里头杨太后正会同两府官员问政,而极难得的是,小皇帝赵也在。
黄昭亮进得殿,先同太后并天子行了礼。
杨太后连忙叫了免礼,因看见黄昭亮不住赵坐的位子上瞟,憋不住解释道:“今日范卿要来奏导洛通汴施行的进度,吾想着此乃大事,关乎国计民生,便特请了皇上来听。”
黄昭亮不由自主地把脸板正了些,提醒道:“太后乃是为了陛下能早日亲政,自然一片慈母之心,自是皇上毕竟年幼,资善堂中各位侍讲、说书俱是按例而排,缺得早间半日课,下午的课程就只能往后排,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了预事,却不按其而为,更是不妥。”
论及此处,他还不忘举了一个例子,道:“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做饭,也讲究按步而为,本来半个时辰便能煮熟,可你用在淘米那一处的时辰久了,想要在同样的时辰里吃上饭,自然煮的时候就短,说不得还会夹生……”
堂堂一国之相,在垂拱殿这样严肃之处,说起了煮饭,可一殿上下,却无半个人打岔。
站在一旁的范尧臣,虽说面色一如既往,可心中已是忍不住冷嗤起来。
赵不过是告了一堂课的假,来旁听政事,多上那一堂课,是能得道,还是能成仙?怎的到了这黄昭亮嘴里,就变成犯了什么大过一般?
然而他却低着头,并不插话。
黄昭亮这一番话虽然不中听,可也自有道理,杨太后耐着性子听完,只淡淡回了一句“吾知道了”,便不再同他多言,而是转向下头的范尧臣,问道:“范卿,那导洛通汴,而今行到哪一步了?蜀州的粮谷可有了,甚时能运得过去?另有……”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问,都是最近十分要紧的政事。
黄昭亮站在下头,眉正鼻挺的,打外头看不出半分异色,然而内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妇人……实在是心眼太小,太记仇了……
能进两府,无一个是傻的,杨太后垂帘日久,众人都摸清楚了她的脾气。
黄昭亮多年做宰,自然能屈能伸,因见杨太后垂帘以后,大行小事,无一不询范尧臣,甚至有一回转运司殿前奏对,也不论直管的乃是孙卞,她竟也把范尧臣叫了进去一同旁听,便知形势不妙。
人是有感情的,范尧臣日日在杨太后同小皇帝赵面前晃着,又事事能知,句句能插,久而久之,如何会不权柄日深?
若是当初就知道杨太后是这样一个脾气,若是早知有今天,当日在天庆观的时候,黄昭亮必定不会向从前那般默不作声,而是会第一个站出来力挺赵继位。
然而木已成舟,他也不是会把精力放在后悔上的性子,只能另辟蹊径,好叫天子、太后知晓,并不是只有范尧臣一个赤胆忠心,相反,比之老练能干的自己,范尧臣此人,行事还是轻浮浅薄了些。
虽说时日不长,可潜移默化,杨太后已经从原本的动不动就打断他说话,变为了现在虽是不愿,却也会好好听一听。
黄昭亮毫无怀疑,只要继续坚持下去,日积月累,滴水石穿,过得一年半载,自己在其心中,纵然不能同范尧臣同等地位,却也不会差太远。
只是这就太迟、太慢了……
朝堂之上,形势翻云覆雨,一年半载,已是足够叫范尧臣把根扎得稳稳的。
他等不了。
便是他能等得了,下头的黄党也等不了。
把头往左边微微偏转了一下,黄昭亮看向正在向杨太后并赵奏事的范尧臣,在心中把一会自己要说的话过了一遍。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太皇太后、赵芮在时,这样的事情,往往是由下头人挑头,黄昭亮只用时不时轻轻搭上两句。
可眼下杨太后在位,她压根连御史都不识得几个,官员的名字也十个里头有十个叫不出来,若是要在生人同范尧臣之间选一个去信,想也不用想,其人必然会选去相信前者。
黄昭亮只能赤膊下阵。
左边的范尧臣已经把前头几件事情说得七七八八,正禀到导洛通汴,只是相比起起来,提到此事时,他的回话,却是简略了许多。
“顾延章正领官吏、民共修汴渠,一应按部就班,只是尚缺人手,臣已着吏部并各地衙门共同征召役夫,不能再行拖延。”
范尧臣的话才落音,一旁的孙卞已是上前向着上头行礼道:“太后,臣有一事要奏。”
“其余言论,臣不敢妄议,可方才范参政说及转运司之事,臣却不能不请奏一回。”孙卞一脸的坚决,“月来接连大事,转运司中事项甚多,除却导洛通汴处的物料,另有蜀中粮秣、襄州赈济粮谷,广南药材等等,桩桩件件俱是要紧,此等事项,累计起来少说要十一万工,三个月才能做完,可范参政却只给了四万工,要转运司在一个半月当中做完,臣才疏学浅,难当其位……”
需要十一万工花上三个月做完的差事,只给四万工,还限定要在一个半月内完工,这是何等的荒谬?
杨太后也垂帘了三两月,已经能听得出来孙卞这话中之意不是当真觉得自己难当其位,而是在向她抱怨范尧臣行事失当。
然而头日范尧臣才解释过,眼下当真十分缺少人力,事有轻重缓急,比起马上要来的洪汛,已经安定下来的蜀中同广南,虽是依旧要紧,却没有那样着急,是以他把部分人力调给了都水监。
孰重孰轻,杨太后听得范尧臣分析,却也有自己的理解。
天子坐京城,京畿百万军民,若是这导洛通汴之事不成,清淤通渠也出了岔子,届时洪水来了,自是一发而不可收。
她便帮着范尧臣辩解道:“吾已是听说了,范卿交代过,因夏汛在即,先挪了两万工去都水监,等到各处衙门把人筹措齐了,立时就拨回转运司。”
又安抚道:“用不得多长时间,范卿已严令诸县,务要以此事为要紧……”
第九百二十三章 围攻
虽是隔着屏风,黄昭亮看不到杨太后的表情,可却不妨碍他听出其人话语中的搪塞与偏颇。UU小说
他再无顾虑,上前一步,道:“太后,广南时疫正厉,药材一日不到,即有万千百姓将要死于疫病,而襄州才挨了地动,数年前已是遭过一回,两轮相较,今次比上回还要震得厉害,正需粮谷、药材赈济,否则一旦跟着生疫,后果不堪设想!”
“数年前襄州地动,臣虽不在朝中,可也听得其时范参政力排众议,着重襄州,无论银钱、粮谷、药材,无一样拖延,而其时吉州、抚州遇灾生乱,蜀地兵变,几处流民遍地,时疫渐起,可有襄州在前,却不得不排在其后,正因如此,才不至于叫襄州生出大乱。”
“而今灾情更甚,可援救之力却比从前一半也不够,受灾之民,为之奈何?”
黄昭亮补的这一刀,不可谓不毒。
凡事只要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数年前襄州、赣州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人尽皆知,即便杨太后并不知情,等到议事完毕,回去一问,自然也就听说了。
同样是襄州地动,为何上一回,范尧臣就能力排众议,摆尽理由,先紧着襄州,而在数年之后,明明灾情更是严重,他的态度却变为截然不同?
“而今襄州生灵涂炭,百姓难以安居,黎民正水深火热,此地甚远,正要早日筹划,才不至于仓促不及,而导洛通汴,毕竟沙谷口等处距离京城只有数百里,左近也尽有村落,一旦征召得力,很快便能使人顶上,臣以为以通渠之事为先,抽调其余民,实在不妥!”
听到此处,坐在屏风后头的杨太后,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比起数月前的一窍不通,此时的她,已经稍稍能觉其中的机锋。
杨太后虽然并不是什么天才,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蠢材。哪怕只有中人之资,在朝堂中被一堆人精架在火上烤了这么久,再没有焦黑,也能得几分熟热了。
况且她行事、听政,莫不战战兢兢,自襄州二次地动之后,两府议事一过,晚间就急着人翻回了数年前的折子,又招来朱保石、崔用臣等人细细询问,自然知道当时范尧臣力主保襄州。
其时情景,与今日何其相似,一般是人力、物力不足,必须有所取舍,只是那一回范尧臣取了襄州,而今次他取了导洛通汴而已。
纵然怀疑黄昭亮是在挑拨离间,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其人句句都占在道理上,杨太后终究还是自己踩进了坑里。
为什么范尧臣今次会选导洛通汴?果真如同黄昭亮所说的那般,因此事为他主导,其人为了自身之利,不顾百姓吗?
跟了赵芮几十年,杨太后旁的没学会,多疑的性子,倒是学得足足的,此时再看向范尧臣,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怀疑,只是嘴上却依旧道:“中书已是下了通令,想来要不得多久,京畿郡县便能把民召齐……”
这一回,垂拱殿中二十余个官员,竟是人人都转向了当中的范尧臣。
而黄昭亮看着一旁蠢蠢欲动的孙卞,登时把自己险些已经踏出去的右腿收了回来。
孙卞抬起了头,大声道:“太后!中书虽是已经下了通令,可京畿数十郡县,沿河而行,无一处已经征召整齐,臣见得京都府衙呈上来的奏报,十八万民,只征齐了七万,京都府衙一日一报,这几日,每日也只增加一二千人而已,如此速度,等到人齐,襄州还如何援救?!”
京畿郡县人丁毕竟有数,眼下又正当春时,再兼前头早征召过好几回徭役,百姓无不抵触,谁人也不愿意去应役,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而另一方面,当地衙门也要人力,更要农事,考功之时,桑田排在第一,比起其余事项,自是更为要紧。是以哪怕被催得不行,各处也先紧着自己,又担心引起民变,是以不敢擅动。
河阴瓦亭子毕竟是在数百里外,因为前一段孙卞反对导洛通汴,因为勘测汴渠的事情,被回朝的顾延章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回再来说事,早已学乖,特等到消息传实了才站得出来。
中书每日得报,杨太后却并非每日得报,她虽是焦心,却还甚熟稔政事,半点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数字,听得孙卞说,简单的算数还是会的,脑子里头过了一回,登觉心底一凉,忍不住问范尧臣道:“范卿,可有此时?缺得如此多,如何能够??”
范尧臣又怎么会知道如何能够?
朝廷的粮谷也好、人力也罢,乃至材料,从来都没有过充足的。
在这政事堂中坐着,每日做的事情,不过拆东墙,补西墙而已。哪一处着急,就先紧着哪一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样样事情都十分重要,自然只能有所取舍,无论他取、舍的是哪一样,除非不做事,否则只要被有心人盯上了,就一定会给挑出毛病来。
然而被人质问,又给杨太后一逼,他也只能解释道:“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又才抽了几回人,京畿郡县欲要再行征召民,确实十分艰难,只是导洛通汴实是紧急,万万不可马虎,臣先压着拨给转运司的民,却不曾压着襄州的援救,已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各发厢军,并抽民壮勇前往救助……”
范尧臣话才说到一半,已是给一旁枢密使打断道:“范参政,你欲要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厢军中进襄州一事,枢密院却是从未同意……”
黄昭亮也插道:“江陵还罢了,有两个常平仓,多少能挤出一点东西来,可鄂州、徐洲、夔州三处,去岁遭了旱情,还赖京城救济,便是能征召民,哪里又生得出什么药材、粮秣?难道空手而去吗?”
一下子给数人逮着围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驳,一张嘴也顶不过三张嘴。
第九百二十四章 弹劾
一场议政,一下子就成了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围剿。UU小说
也是自赵登位、杨太后垂帘以来,范尧臣的势头太盛,自然引得旁人忌惮。只要他有心做事,就不可能不留下首尾,给人盯上了,敲打起来那巴掌就格外地响。
纵然杨太后有心偏颇,到底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只好吩咐范尧臣回去同其余几部一同商讨如何重新分派民、物资等项。
议事完毕,两府官员按次出殿,剩得杨太后母子二人在垂拱殿中。
见赵坐得安安分分的,早有半日功夫,却并无一丝不耐,杨太后忙问道:“四哥怕是肚子饿了罢?”
又道:“坐了许久,想是累得紧了,快些站起来走几步。”
赵依言站了起来,却是走得近了,小声道:“儿子不饿,只是母后日日早起晚睡,又时时坐着,不知会不会腰酸?”
杨太后本未留意,听得赵如是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此时正用手撑着右边后腰处,也不知为何会被发现。
这孩子,如此善于察言观色,从前得吃过多少大苦?
杨太后只觉得心疼,却是笑着道:“叫四哥挂心了,你好生向学,将来早将朝政接得过去,叫我歇一歇便好。”
一面说,一面拉着赵的手,同他一起去偏殿用膳,一路细问了饮食、起居、学业等等。
赵入宫时间并不算长,每日除却去崇政殿听课,便是按着太医的吩咐作息,时不时也拉弓练拳,一天排得满满的,可不知为何,比起从前,他脸上、身上竟是已经有了肉,气色也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杨太后也养过几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好带的,原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要再带一个像赵署一般体弱的,谁知道竟是遇得意外之喜。
赵性情温和,细心体贴,只是少些少年人的活泼,可杨太后的性子也喜静,倒是与她投了缘。
两人俱是急于亲近,虽是时间尚短,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生硬,可日子越久,就越是顺滑起来。
一时饭毕,自有宫人收拾残席,赵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母后,那民之事,最后要如何做才好?若是最后还是不够人,却要紧着哪一处?”
杨太后又如何知道,只是儿子问起来,她却是不得不道:“此事且待中书商议,只是范相公所言不虚,京畿事关百万军民,却是马虎不得,若是当真不足,怕是要先紧着汴渠水利之事。”
“那遭了襄州地动的百姓,又怎么办?”
赵眉毛皱着,一张才长出一点颊肉的脸上,满是忧心。
他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也生过病,其时因无人肯去延请大夫,硬生生自己扛了数日,侥幸命大活了过来,其中痛苦,再不想经历一回。
方才在殿上,赵听得黄昭亮说襄州事,虽是只提了几句,可他不禁就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十分上心,是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太后也为难得很,只好问道:“那依四哥来说,如何是好?”
赵做了这数十天的便宜儿子,对着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已经稍微放松了几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便道:“听范参政说,今次乃是因为民不足,便是汴渠水事上头,人力也连半数都不够,既如此,倒是黄相公所说有几分道理为何不抽一部分汴渠的人,先去往襄州援救?”
同杨太后并不相同,虽是知道范尧臣乃是自己能成为天子的推手,可赵对其人,却并没有与自己“母后”一样的信重。
在他看来,恩情自然要念,可一是一,二是二,可以封赏,可以褒奖,然而却不能因得此事,在遇得政事时,对范尧臣有所偏倚。
杨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四哥说的,也有道理。”
又道:“且等中书给复罢。”
复又问起儿子的功课来。
赵的学问并不差,却也不好,约莫是中等偏上,杨太后考了几句,简直喜不自禁,夸了有夸,仿佛自己见得什么数千年一遇的天才似的。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杨太后自回垂拱殿处理政事,赵则是回了清华殿休息,下午自去崇政殿上课不提。
且不说杨太后满心忧虑水利、灾情、民乱、援救各项事务,正等中书给复,然而还未等到范尧臣的回禀,在次日的大朝会上,却已经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太后,臣有本上奏!”
当着文武百官的注视,一人从群臣之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持笏,先对着杨太后行了一礼,抬头挺胸,声音激昂。
这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杨太后一下子就认了过来。
哪怕是还隔着一道屏风,可杨太后眯着眼睛,立时就盯了下去。
是他。
那一张洋洋自得,皱巴巴的老脸,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杨太后实在不愿听他说话,张口便道:“若有奏报,你自……”
她话还未说完,竟是被下头的人打断了。
“太后,臣欲要弹劾参知政事范尧臣,行事唯其党羽当先,不顾国是,乱行奸邪,致使民慌国乱,伏望殿下免夺其职,按律惩治,以儆效尤。”
当先的这一句话才出,满殿之中,已是寂然无声。
范尧臣正得圣心,也因如此,纵然雪花一样的弹章往宫中送去,杨太后也能视而不见,将其压得下来。
宫中的喜恶是如此明显,又因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都知道,杨太后还要使范尧臣做事,以至于连御史台最近都安分了几分。
可站出来的这个人,竟是当殿弹劾范尧臣,扣的帽子还这样大,难道不知道,座上坐的杨太后乃是个使乱拳的,随时都可能不按常理出牌不曾?
“范尧臣欲行导洛通汴之事,不顾有志之士劝阻,明知人力不足、时间不够而强而为之,眼下为征民,强令京畿辅郡衙门按户分派,致使沙谷口右岸生发民乱,数百名村人冲撞衙门,另有汴渠沿岸之地,各有民愤,其人不思反省,却欲要欺上瞒下,此举罪大恶极,有负明君信任!”
第九百二十五章 对质
其人话一落音,文德殿上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声。www.uu234.ccwww.uu234.cc
众人尽皆朝他望去。
右边那一小撮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们,更是个个眼中仿佛淬了毒,恨不得食之而后快。
当中有几人,本已是将袖中的折子取了出来,此时只好重新又塞了回去,莫不在心中暗自狂骂。
这老狗!爪子怎么这样长!
沙谷口民乱,干你屁事?当自己还是从前吗?你是言官,还是御史啊?
不回翰林院中喝你的茶,出来乱吠作甚?!
而坐在屏风后的杨太后,旁的事情全然没有入耳,只有一个词,却是惊得她险些坐不住。
她拿手扶住了交椅的把手,忍不住提高音量问道:“民乱?什么民乱??”
来了!
立在当中的那人听得杨太后发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当中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高声道:“范尧臣独揽权位,隔绝中外,枉顾圣恩,致使宫中不知天下事,不知民间苦!自上善门至泗州,沿途怨声载道,百姓惶惶不已,东西奔逃,困难于道,巩县位于沙谷口东北,相距最近,其知县范纯明以强压之,不体民情,逼使县中百姓近千人围于县衙,沸反盈天,并生民乱……”
他口若悬河,满面潮红,仿佛自己便是一轮初升的红日,誓要把光亮照遍整个文德殿。
而站在一旁的黄昭亮,却是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
好个吴益!不愧是靠着咸鸭蛋、咸菜升官,一路走进御史台的人!
这一份踩墙头,度时势的本事,眼下乌台之中,当真无出能出其右!
一样是御史,为什么有些只能踮着爪子,满地去叼旁人吃剩的残羹腐肉,另有些却能平步青云,几进几出,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明明面上看着是被贬,过不得几年,便能侪身政事堂?
差别就在这一份眼力,同审时度势的进退之法。
御史乃是天子口舌,何时进,何时退,要看懂天子示意。
即便是劝诫天子,怎么劝,如何劝,都全看个人本事。
史书上那些以谏闻名之人,为何会得以闻名?
与其说是谏臣“直”,不如说是天子需要谏臣的这一份“直”,来彰显自己的“仁”。
无论前朝太宗,还是本朝太祖,莫不以“善纳谏言”、“虚怀若谷”著称,可就在当朝,同样不乏因直谏而被贬、被罚,终身郁郁不得入京,死于穷乡僻野的言官。
吴益几起几落,却依旧能稳在如今的位子,不得不说,其人在关键之时,实在是有几分揣度之才的。
他挑在此时出来弹劾范尧臣,不早、不晚。
若是早了,杨太后对范尧臣坚信不疑,这一个多月当中,送入宫门却又悄无声息的弹章,怕是能堆满半间宫殿,他的弹劾不但不会有用,说不定还将被宫中那一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轰得出去。
才给寻了由头,贬去青州的两个言官,便是前车之鉴。
可此时此刻,满朝俱是质疑之声,有半个政事堂在前头帮着把石块敲松,又有枢密院打边鼓,再有襄州、蜀地、广南等地之事接连而至,杨太后面上看着依旧站在范尧臣一侧,可她那一双腿,已是要抬不抬,只需一个推搡,但凡力气大得些,便能叫她站得开去。
而吴益选的这一个契机,这一个下刀处,更是直直插在范尧臣的颈项处。
那便是民乱。
于天家而言,有什么比得上民乱令人惊惶?
况且眼下垂帘的这一位,更是从未有过政事经验的杨太后。
黄昭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上头屏风的方向。
如他所料,杨太后果然大惊,惶惶问道:“吾怎的不曾听得中书奏报!此事是真是假?!”
吴益好容易等来了此时,怎的会给机会溜走,当即回道:“臣不敢欺瞒太后!巩县距离京城虽远,可千人之势,何等浩大,沿途行商、路人莫不耳闻,另有皇城司、转运司一般得见,便是京中,也渐已传得沸沸扬扬。然则民乱如此大事,宫中却一无所知,范尧臣只手遮天之势,可见一斑!”
又道:“太后若是不信,范参政此事也在殿上,臣欲与其对质!”
他字字句句,全似一柄利箭,直插范尧臣而去,可奇怪的是,对方却并无半点反驳。
到得此时,杨太后如何会不知其中必有内情。
她依旧袒护范尧臣,可心底里,免不得泛起一二狐疑来。
吴益如此信心满满,范卿却一言不发,难道,范尧臣当真有意拦下外州它县之事,隔绝中外?
她不敢多想,只对着吴益问道:“你所说的民乱,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巩县如此,还是另有别处一般如此?怎的会起民乱?”
杨太后这话一问,简直明摆着已经落入毂中。
吴益不怕她问,只怕她不问。
巩县民乱,当真不是他胡乱编造之事。
范尧臣欲要行导洛通汴,当此要害之时,各处都在抽调民,实在劳民伤财,衙门逼得紧了,自然会激起民变。
他立刻说道:“据臣所知,自上善门至泗州,但凡所要抽调民之处,因被范尧臣经中书下令逼催,各地衙门,莫不动用酷法厉行,动辄以兵丁、衙役强令征召,至于昨日,已有巩县、萍乡、澧谷等处衙门遭得百姓围困……”
吴益话刚落音,御史台中也跟着站出来了一人,附和道:“太后,臣亦得知,白马、酸枣、祥符等县,数日前一般有百姓躁动,只是衙门暂压了下去。”
一面说,一面还将手中的奏章双手呈了出来,道:“臣有本奏及此事!”
有一就有二,随着御史、言官们一个个站得出来,另有其余官员作证,已是勾勒出一个京畿郡县民生躁动,如若不管,立时就要烽火四起的情景来。
杨太后把手中的帕子都要揪烂了,再如何信任范尧臣,也再无法自制,颤声问道:“范卿,汴渠沿河辅郡,果真有此乱事?”
第九百二十六章 惊觉
范尧臣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www.uu234.ccwww.uu234.cc
吴益所言,并非全然构陷。
位于沙谷口东北处的巩县,其中知县唤作范纯明,乃是范尧臣的族亲,嫡系的范党。
此处距离沙谷口最近,县中有十数万人户,而范纯明得了中书之命,最为积极响应凿渠之事,于征召民上头,确实行事有些过激。
然而实在也是无法,不强而制之,下头百姓尽皆逃逸躲避,不肯应役,中书之令又待如何?
巩县此回民乱,早有征兆,三日前,范尧臣便得了范纯明送来的书信,告知县中有躁动之状,因恐出事,只能暂压徭役征召,中书应份,怕是只能完成七中之三,而巩县之外,另有左近县镇,一般也有乡人十分不满,显有乱象。
范纯明之后,果然另有其余县乡当中的范党陆陆续续传得消息回来,所言也是一般。
一面是朝中步步紧逼,襄州、广南、蜀中、并导洛通汴之事上头处处要人,另一面是百姓不肯应役,范尧臣又不是神仙,两处一边要加,一边要减,仓促之间,自然不可能快速解决这个问题。
京畿乃是首要,若是京中生乱,自然天下不安,更何况一旦出了事,传进宫中,他靠着拥立之功在杨太后心中得的信重,说不得便要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而黄、孙、陈数党自然又何借此为由,攻讦于他。
范尧臣斟酌之后,只能选了个折中之法,先交由都水监汇算,若是将原先预估的十七万工减为九万工能否可行。
如此繁复工程,想要估算结果,并不是一夕之工,更兼这几日里他忙得焦头烂额,正拟自金陵暂调粮秣物资去往襄州,又从广州运送药材去往邕州等地,另有蜀中,却只能从别处着手,解一时之渴。
等到范尧臣喘过气来,巩县、萍乡、澧谷等处奏报当地民乱的折子,已是躺在了政事堂里。
好险昨夜乃是他轮值,今晨各处奏本送入之时,正正逮了个着。
然而时间紧急,几处衙门所奏各有出入,互不相符,他只是简单看了,还未来得及查实,又兼立时就是大朝会,哪里方便将此事告知杨太后。
这本来再正常不过,今日下朝之后,待得查清再做回复便是,可此时被吴益拿来殿上说,又如何能辩解?
奏报乃是今晨送入中书,眼下就躺在他的桌案上,范尧臣说并不知情,便是欺君,若说知情,便是自认了隔绝中外。
不得不说,吴益的这个时机实在是掐得太好了。
范尧臣正给接连不断的事故搅得应接不暇,难免首尾不顾,只是一个疏忽,偏生就给他逮到了。
上头杨太后问了一句,未能听到范尧臣回复,忍不住又唤道:“范卿?”
范尧臣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今晨中书得了奏报,确有听闻巩县略有不平,只是山长水远,各处奏报所言不一,臣尚未查实,不好多言……”
吴益得了此言,仿若苍蝇得了屎,只差绕着范尧臣狂舞,对着杨太后大声道:“太后,范尧臣此言,便是自认其罪!巩县民乱何等大事,急脚替日夜不停送入京中,正该立时知会天子,眼下天子尚未亲政,便该进呈太后,范尧臣此行,正是独揽大权,只手遮天,隔绝中外……”
他其言也咄咄,其气也嚣嚣,喋喋不休,只剩得此一道声音在殿中回荡。
吴益前夜早在心中拟了腹稿,他文采出众,才气四溢,此时一气呵成滔滔背来,其中铿锵正气,和着他那挺直的腰背,当真如同士林中的标杆一般,足令士人景仰。
屏风后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
向来最听不得吴益说话的杨太后,仿佛失了魂一般,由着他控诉范尧臣的罪状。
她只觉得脑子里头成了一滩浆糊,被人搅来搅去的。
接连而来的灾事,陌生不已又毫无休止的政事,全数没有将杨太后打倒。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仿佛被一双手给勒住了喉咙,想要呼吸,却又没有气力。
当真论起来,杨太后与其说是被民乱吓住了,不如说是被范尧臣吓住了。
若无范尧臣的力撑,她几无可能扶起赵,而母子二人掌政以来,大事小事,泰半俱是倚靠范尧臣。
如果这样的肱骨之臣都不能相信,都一心为私,都满心群党,那这朝堂之上,又还能有谁可以信赖?
巩县距离京城才数百里,若是行急脚替,一日便能到得,这样相近,当中已是闹了民乱如此大事,范尧臣竟敢欺瞒于她!
难道欲要坐稳这龙椅,当真只能用那异论相搅,所有臣子,无论谁人,俱都不能相信不成?
杨太后咬着牙,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下头的吴益还在大声痛批,已是把弹劾的对象,从范尧臣本身,转到了范党上下,无论范家的亲友、故旧,俱都囊括其中。
他手中持着弹劾的奏章,却是连翻都没有翻开不用看那奏章上头的文字,已是能将其中内容倒背如流。
随着吴益的气势汹汹,一项一项摆出来范尧臣的罪状,而其中罪状,并无一项是构陷,是以范尧臣也难以反驳。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忽然惊觉,往日她听了范尧臣奏报,觉得并不算什么的事情,原来被人一一列举出来,已经如此可怕。
范党,果真势力庞大到了如此地步吗?
范尧臣,果真是个大奸似忠的佞臣吗?
杨太后只觉得耳朵里头嗡嗡的,实在听不下去那令人厌恶的声音,脑中更是僵得再转不动。
她不想看到吴益,却也不愿再看到范尧臣,更不愿见满朝官员,只想快些回宫,远离这叫她无法掌控,充满着不祥与烦躁的文德殿。
“卿之所言,吾已俱知。”
杨太后的声音里头,充满着疲惫与无奈。
“且将尔等奏章送来,等吾回宫再看。”
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答,杨太后收了吴益同御史台众人的折子,立时就站起身,给身旁的黄门搀扶着回了宫。
第九百二十七章 提出
范尧臣与吴益两人站在文德殿当中,面上俱是全无表情。www.uu234.cc
两人互不相看,也没有动作,只等着礼官唱喝离殿。
满朝之中,无一人说话。
而站在一旁的黄昭亮,却是目光怜悯地看了一眼范尧臣。
吴益一击得中,与其说是其一人之功,不如说是黄昭亮、孙卞并陈党、枢密院中数人通力协作的结果。
众人布局了不知多久,层层递进,步步谋算,即便没有吴益,此时换做御史台中其余言官,一样可以达成。
吴益不过是眼睛尖利,一双狗腿跑得快,咬下了最大的一块肥肉而已。
然而总算达到了原本的目的,黄昭亮看着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范尧臣,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泛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
杨太后已经将众人弹劾的奏章收入宫中,其中不少内容,还是出自黄昭亮的指点,能给一个毫无政事经验的妇人带来多大的冲击,他最了解不过。
数十日的相处,已经足够两府的官员了解这一位太后的性情。
范尧臣完了。
他错在急功近利,为图做事,不择手段,不顾风险,不知进退。
除却自请外出,其人别无他选。
杨太后这样的人,不但念旧情,还爱记仇,此时范尧臣得罪了她,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忠的印象,将来想要再回京,何等艰难?
而小皇帝正是养成之时,其余人常在其侧,在崇政殿中为其讲学,将来相熟的情分,自然不是远在外州的范尧臣可以相比。
就算他最后寻到了机会回京,朝中早已风云变化,万难重得原本的位置。
黄昭亮暗自喟叹,却又很快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出脑中。
成王败寇,范尧臣这样的人,若有机会,自然要甩得远远的,最好将他钉死在外州,永远不要回来。
只要他一日留在京中,就有一日隐患。
谁知道他又能行出怎样的招数?若是说动了杨太后,重新将其重用,那就得不偿失了。
比起范尧臣,黄昭亮觉得还是孙卞,陈灏之流更易对付。
他眯着眼睛,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孙卞。
一个一个来,总能有人轮到下一个……
***
文德殿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
翰林学士吴益当殿弹劾参知政事范尧臣,诉其隔绝中外,以权谋私,结党成群云云。又说他压胁百姓,不顾民生。
范尧臣在民间很有口碑,他一路为官,出得不少功绩,并非逞口舌之快,而是当真利国利民,这数月以来虽说因为强征徭役之事,惹出了些民怨,然而比起只在士林中扬名的吴益,自然高下立判。
御街上的茶楼当中,一听说起吴益,众人头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邕州那一个?”
紧接着,立时就有人和道:“是了,听说若不是他,交趾也不会打得这样惨。”
有熟知朝堂之事的人便问道:“不是遭了发贬吗?甚时回的京?”
便有人摇头晃脑地道:“先头太皇太后垂帘,先皇继位,自然大赦天下,听闻是太皇太后特召回来的。”
“你们却是不知,单就几个御史,并一个翰林,怎的可能这般简单便把范大参拉下马。”有人便摆起了龙门阵,“听闻背后别有指使之人,这一回,范大参却是要遭大殃了!”
街头巷尾都知道范尧臣要有不妥,而范尧臣回衙之后,因他位居宰辅,遭人弹劾,杨太后又收了折子,自然不好再继续任差,便借病告假,自停职在家。
这态度倒是摆得端正,可看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可怜可叹,更是佐证了“范大参要遭”的传闻。
形势变化得如此之快,前一日,范尧臣还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门外车水马龙,挤得都难以进出,后一日,却是半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同样是告病,同样是遭遇弹劾,有些官员在家之时,依旧无数人等着上门求情相见,这便是说明人人都知道,那弹劾并不要紧,用不得多久,其人又能回到原位
可像范尧臣这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却是只能说明,短期之中,怕是当真并无翻身的可能了。
旁人或是唏嘘,或是感慨,其余党派官员弹冠相庆,吴益暗暗窃喜,范党夹紧了尾巴做人,莫不想方设法,欲要摆脱头上那一个“范”字。
而州桥上头的杨府当中,另也有一人眉头紧锁,纠结不已。
杨义府站在书桌面前,也不用书童侍立,自取了半块墨,在砚台上磨了又磨。
范尧臣告病在家,范真娘担心父亲,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眼下的杨府安安静静,外头有鸟叫虫鸣,有绿竹红花,有淡云清风,一切都是那样叫人满意。
他思虑再三,提起笔,在纸上挥毫而书。
白日间已经去过叔父家中同对方认真商议过,此时写起这一份文书,杨义府并无半点犹豫。
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文才自不必说,他只斟酌了一下字句,不过花了片刻功夫,便把这一份简单的东西拟好了,复又用信封装上,等着范真娘回来。
写文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同范真娘提出此事。
到底夫妇数年,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共枕眠,到得此时,杨义府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过难看。
不过他聪明绝顶,又长于口才,旁人觉得难的事情,不过多久,也有了计较,只一面慢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看着时辰。
天色渐黑,外院终于有了声响,不远处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卧室行去。
虽然未听得小儿哭叫,杨义府却是知道,定是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见范真娘来书房,只好取了那书信放进怀里,推门而出。
卧房点了灯,杨义府径直行得进去,不见范真娘,便问房中的丫头道:“夫人在何处?”
那丫头忙回道:“正在隔间照看小娘子。”
她话才落音,范真娘便自外头走了进来,见得杨义府,满是疲色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道:“官人怎的在此?”
杨义府也不回她话,站起身来,当先进得里间,道:“你且随我来。”
第九百二十八章 堵心
范真娘无知无觉,径直跟了进去。www.uu234.ccUU小说
她只以为时辰晚了,丈夫要休息,特地还走得近些,伸手帮他脱解外袍。
杨义府也不推拒,口中吩咐丫头退下,见得厢房的门关上了,复才对着范真娘道:“且住,我衣服里有一样东西,你先取了出来。”
范真娘依言而行,得了一份未曾封边的信件,问道:“此物当要归置到哪一处?”
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书信放在一边,又将杨义府解下来的外袍搭在了床头的架子上,还给他拧了帕子过来擦脸。
杨义府坐在桌边的交椅上,接过湿帕子,面上露出了些微犹豫之色,手上则是半晌没有动作。
屋子里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范真娘虽是满腹心事,也终于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等到抬头一看,杨义府手里捏着那方帕子,一动不动,眉眼还带着郁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官人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范真娘道。
“你今日去岳父那一处,他还好罢?”杨义府斟酌着问道。
听得杨义府这般关心的话,范真娘登时松了一口气。
从前夫妇二人还常常一齐带着女儿回娘家,可前几日开始,也不知怎的回事,杨义府便再不肯去,虽不拦着范真娘,自己却一人留在府中。
范真娘隐隐约约听得母亲说过,好似丈夫去问父亲要差事,给打了回来,怕是两人因此生了隙。
她强打精神回道:“爹爹倒还好,还同娘说眼下比起从前倒是清静,等到此事过了,陪她去金明池看早荷。”
堂堂一国参政,数日前还是呼风唤雨,转瞬之间,已是沦落到只能同老妻去看荷花数蚊子,其中落魄,实在难以描述。
过了几息功夫,杨义府才轻轻点了点头,道:“总是有起有落,看得开就好……”
范真娘回之一叹,道:“从前也有过,只不像这一回一般来势汹汹的。”
范尧臣脾气倔强,行事要强,从前没有少被弹劾过,范真娘从小到大,也不止一回见得父亲请病避朝,然而从未像今次这般闹得厉害,竟是从前往来的亲友,一夕之间,都不见了踪影一般。
杨义府沉默了一会,复才站起身来,取了范真娘放在桌案上的那一封信,又递回她手上,略有些艰涩地道:“这是给你的。”
范真娘毫无防备,口中还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特拿来给我?”
她嘴角微微带了笑,动手拆了那信件,然而才打开折叠的纸页,只看得开头几个字,整个人都似当头迎了一棒似的,僵得一动不动。
杨义府见了她这反应,喟然叹道:“真娘,你我夫妻数年,情比金坚,举案齐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得杨义府这话,范真娘捏着那纸页的手竟是有些发抖,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头看着那一页纸上的字迹。
杨义府又道:“只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并不由你我左右,杨家不比范家,经不起这样的事情……我虽不愿,奈何……奈何我非一人,更有一族、一姓人……却只好,委屈你了。”
范真娘没有抬头,只颤声问道:“娘……怎的办?”
杨义府道:“娘自是跟着我,你且放心,我已是着人给蓟州去了信,这一二月间,我娘便会来京,届时便把娘带得回去,她眼下年纪大了,最喜含饴弄孙,娘由她看着,不会吃半点苦头。”
又道:“我自会将伺候惯她的乳娘一并送得回去。”
杨义府说得越多,范真娘的心越寒。
纸上的文字十分漂亮,个个都风骨俨然,行文流畅,可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半点不知道后文写了什么。
“官人……”她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抬起头看着杨义府,声音里头满是苦涩,“爹爹那一处,未必没有转机,眼下只是遭了弹劾,也不曾罢相,便是罢相,最多不过发贬外州,你……你怎的……”
“真娘!”杨义府一口将她的话打断,“莫要说了,是杨家与范家两门之事,不是你我二人之事,也不是你爹的事,你还不懂吗?”
范真娘纵是个泥人的性子,此时也激起了三分不忿,怒道:“当日结亲之时,难道便不是范家、杨家两门之事了吗?你要与我和离,你可想过我将来怎的过?你可想过娘将来如何过?父母和离,她要怎的说亲?谁人肯要这样一个媳妇?!”
她原还没有往那一方面想,说到此处,忽然如同被点拨了一般,急急又道:“你正当年华,与我和离之后,等到再娶新妇,娘谁人去管?”
范真娘一面说,那眼泪不自觉地便自眼角流了下来,很快把面上的脂粉都给浸得晕开了,可她却无暇顾忌。
“杨郎!”她口中哀声叫道,也不去管手中的和离书,只上前几步,蹲在地上,用力抓着杨义府的袖子,泪水涟涟地求道,“且等一等,再等一等,此事究竟是杨家谁人提的,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我……我爹即便罢相,也是……高品大员,你与我和离,将来欲要再寻续弦,难道还能比我更好?你我数年情分,你就舍得这样……一刀两断?你当真狠得下心?”
范真娘被泪嗝噎得连话都说不流畅,一句一抽的,巴着杨义府不肯放。
杨义府却是往后退了退,直到背后都靠在交椅上了,才只好将手把住了范真娘的手,道:“真娘,此事已定,不用再问了,你只知道,这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至于娘,我娘自会照看,你却不用担心……等她大了,若是不放心,你也帮着留心好女婿,便是你不便宜管,我总归不会叫女儿没了着落。”
又道:“总算你年纪还轻,欲要再嫁也不难,范大参乃是参知政事,即便今次外放,也是高品大员,他手下恁多好人,需要给你寻一个,毫不费力,总归比我要好上许多……”
说到此处,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道:“真娘,我实在舍不得你,你莫要再同我说这个了,我这心,堵得难受得很……”
第九百二十九章 偷传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自然不可能杨义府同范真娘抱头一起哭得两句,甩一张和离书,便了结了。www.uu234.ccwww.uu234.cc
范姜氏很快得人上门说了此事,乍然知道的时候,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敢置信。
来人也知道不妥,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又给了和离书,并不敢多留,灰溜溜告辞了。
范姜氏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足足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气,也不敢隐瞒,只好去同范尧臣说了,又道:“这是义府他那叔父家中送来的,也不知他是被迫还是……”
范尧臣不置可否,取了那和离书,只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杨家子的笔迹,也是他自写的和离书,你也不用帮他说话了,如此女婿,我也不敢要。”
杨义府从前表现,范姜氏一直看在眼中,哪怕到了这个份上,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有好感,忍不住就帮着辩解道:“你从前与我说过曹操之事,眼下你正遇事,谁人又知道其后情形,杨家不放心,也是常理,义府到底是晚辈,长辈发了话,他又能如何……”
又推着范尧臣道:“我虽是也气得很,此事却不能意气用事,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便是不为女儿,也要看在娘的份上父母和离,她将来又要如何是好?”
范尧臣摇头道:“你不用同我说了,便是那杨家子不提,此事落定,我也要把真娘接回来,至于娘,自然是我范家的孙女,其父如此卑劣,怎能跟着他。”
他见范姜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心中一叹,道:“这杨义府从来居心不良,乃是我原来瞎了眼,才给真娘取了这一个丈夫,从前之事暂且不说,你看我给他寻了多少差事,他又踏实做得几个?上回特来同我说,要去跟着顾延章接那导洛通汴之事,我一旦不肯,他就另走旁门左道……”
范姜氏道:“义府虽是做事不怎的出挑,可也不至于到得居心不良的地步,况且此事你也有不对,一般是做事,谁人去做不是做?用旁人还能比用女婿放心?”
她还要絮絮叨叨,范尧臣原还想瞒着,此时也懒得再遮掩,便道:“你可知那吴益为何敢当殿弹劾我隔绝中外?”
范姜氏一愣,道:“难道不是他空口构陷?”
范尧臣冷笑道:“巩县几处的奏章才到,丑时才送进银台司,一转进中书,立时就进了我的桌上,几处地方相隔数百里,为何能同一日到得京中?那吴益怎的就能立时就来弹劾于我?”
“时机掐得这样准,不过一个多时辰的空隙,就给他把住了,区区一个吴益,当真有这个能耐?”
“不是吴益,那又是谁?”范姜氏喃喃问道。
“自然是你的好女婿。”范尧臣把手中杨义府写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掷,面上满是冷色,“范纯明提前数日给我送信,已是说得清楚,巩县虽然有些乱象,却并非全然不能掌控,我也给他回了信,叫他莫要惹出事来。”
“纯明为官多年,行事虽然有些激进,却不是不知深浅的,不会惹出这样的大乱子。”
“我那书房当中,出入的除却几个老人,这许多日中,便只有一个杨家子,那日他去寻我,正好我才给纯明写了信,便只暂时将信件收得起来,未过两日,他便同黄昭亮、孙卞两个搭上了头。”
范尧臣的声音里头几乎没有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人一般。
“文德殿上,吴益将我与纯明来往书信内容说得清清楚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若非杨家子,谁人又有这个能耐?”
大朝会上,被人将自己与亲信的通信内容点得出来,范尧臣立时就知道了不对。
他不敢自辩,因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哪一处出了问题,生怕自己一旦自辩,所有行事,都被人算得明明白白,反倒落入毂中,索性便闭上嘴,等到查得清楚,再做打算。
“先皇时有吕氏子偷窃叔父的弹章投向敌党,不想到得今日,竟然有姓杨的偷了我的书信,跑去投黄昭亮。”
范尧臣冷笑了一声,道:“我姓范的,还未落魄到这一步!”
说完这话,他复又对着范姜氏道:“把女儿接得回来,再把娘抱回来,我且看那姓杨的有没有脸面同我来争!”
又道:“女儿还年轻,再嫁便是!难道我范家还愁寻不到女婿?!同顾延章那样的女婿不好找,想要寻一个比杨家子好的,市井间随便拉一个,便是杀猪宰牛的屠户,都要比他要脸!”
***
把女儿的事情扔给了范姜氏,范尧臣自己一人坐在了书房当中。
他请病在家,看似是被逼得节节败退,眼见只有自请出外一条道路可选。
黄昭亮、孙卞步步紧逼,联合了陈党,又凑上了吴益,另有御史台一齐起哄,满朝都是讨伐范党,诛逐奸佞范尧臣的声音。
可实际上,他的局面,当真差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范尧臣记性极佳,哪怕此时比不得年轻时过目不忘,可依旧能把当日看的几处辅郡送来奏章复誊出来**分。
他将其中矛盾之处一一整理,又早遣了人随汴渠而下,只等这一二日其人回来,便能递上自辩之语。
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旁人风言风语?
按着顾延章上回送来的进程表,虽说人丁不足,可沙和谷之处的进度却并不慢,而邕州、襄州、蜀中几处,他也早做了安排,凭借这一手,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澄清一番,其实并不是很难。
经历此事,说不定杨太后还会心怀愧疚,将来更信重自己几分。
能在朝中岿然不动这许多年,范尧臣心志坚韧,自然不是轻易会被打倒的。
他只是气,没有给政敌捉住把柄,却是给自己看中,又一惯极照顾的人背后使了冷箭,那一口气憋得,实在叫他难受极了。
且不说范尧臣这一处正等着人回京,补全自己的自辩折,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而那一处,垂拱殿中,却是回来了一个人。
第九百三十章 乌鸦
前日自殿上收回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积压在垂拱殿的桌案上,本本都是弹劾范尧臣并一干范党任意干政、任人唯亲、急功近利、隔绝中外。UU小说
一个人这样说还罢,个个人都这样说,怎能不叫杨太后心生狐疑?
垂帘越久,杨太后的疑心病就越重。
她与赵两个都在深宫之中,也见不到外头,也看不清情形,只能是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原先杨太后一直深信范尧臣,只觉得满朝俱是奸佞,只寥寥数人忠心护君,可等她渐渐熟悉了政事,所思所想,就有了变化。
世上当真有一心为君,从不为己之人?
或许当日范尧臣确是赤胆忠心,可平日之中,若说他全然为朝为君,却未必如此。
杨太后以己度之,既是人,便有私欲,如若样样都听凭他去,不管不束,用不得多久,便会尾大不掉,无祸也要养出祸来。
眼下日日都有弹劾范党并范尧臣的折子送入宫中,其中自然不乏中伤之语,却也不少确实之事,无论人证、物证、因果,俱是完完整整,入情入理。
看得久了,她到底忍不住把几件被弹劾得中最多的,也是最为不妥的事情同范尧臣提了。
范尧臣毫不迟疑,当廷侃侃反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越是这样,杨太后就越是多思多虑。
无论怎么解释,其中再如何情有可原,可事情还是存在的。
这说明,那些个弹章当中的内容并非杜撰。
范尧臣自是忠心为国,可其余范党呢?
他难道能保证人人不行错事,个个都一心为君?
杨太后召来了崔用臣,召来了朱保石,等到问及范尧臣在朝中行事,又问及范党所作所为,果然得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短短一二月的功夫,范党势大,虽不能说只手遮天,可已经很有一党独大的架势。
譬如这一回,范尧臣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即便条件不足,也要强而行之。为了筹措调用此事的物资、人力,其余地方,俱都只能往后退上一射之地。
而汴渠沿途的范党中人,为图征召足够多的民,更是花样迭出,大行激进之法,复才引得各地不平。
朱保石同杨太后回禀道:“臣得了报奏,上善门下三十里外,有一处张家庄,里头数百壮丁,今年已是被征召过三回,一回是做春工,也是服都水监的事,为做浚川杷,一回是转运粮秣去往寿州,今次导洛通汴,又抽调了此处,听闻三百余个名字之中,有大半都与从前两回是重复的。”
因怕杨太后弄不清楚,朱保石还特意解释道:“壮丁尽皆被征召走了,人力不足,自然耽搁春种,等到秋收之时,赋税却是不会减的……”
“听闻前一阵子,村中日夜有老幼哭嚎,壮丁围聚,隐有动乱之像,幸而衙门有所察觉,另行安抚,复才压了下来。”
杨太后听了,只觉得又气又恼,却也有些无奈。
导洛通汴,是得了她的同意的。当时范尧臣也已经说明过,此事必会劳民伤财。
可知道是一回事,事情当真摆到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黄昭亮说过,孙卞说过,薛度说过,朝中许多人都说过,听得他们说的时候,杨太后觉得欲要做事,必定需要有所取舍,世上少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事情。
譬如从前自己同太皇太后不和,先皇站在自己这一头,便得罪了太皇太后,站在太皇太后那一头,又叫自己心中不舒服。
她取了导洛通汴,自然就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可此时此刻,这恶劣的后果当真出来了,杨太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半点不能接受。
朱保石还在说着话,忽然听得外头仪门官唱名,通报此处来了一名陛见的官员。
听到那人名字,杨太后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不悦地道:“他怎的来了?”
说完这话,她倒是醒了过来,想起是自己先前宣召的,只得道:“给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人便自外头进得殿来。
杨太后懒得听他废话,也不想听他问安,等到对方行了礼,立时就问道:“吴益,你说巩县、萍乡、澧谷乱象频发,是从何处而知?你说范卿早知其事,可有证据?”
范尧臣请病不朝之后,因无交接,他手头所管之事,自然暂时搁置。
杨太后着人急急将当日各县送入中书的折子拿来回来,又细问了朱保石当日情景。
奏章自送入银台司、转入中书、递到范尧臣案头,至于范尧臣去往大朝会,期间不过一个时辰,若说他并未来得及看,或是说他待要核查清楚,其实完全讲得通。
而吴益却一口咬定,说范尧臣乃是一心隔绝中外,另有所图。
比起吴益,范尧臣在杨太后心中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到得现在,无论范尧臣到底有无错处,她都打算从今往后,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偏信其人,相反,一定要好生像先皇一般,学着使那异论相搅之术。
不过她还是想要知道,这一位早已在自己心中打上了一个“忠”字的老臣,究竟是不是真的着意欺瞒于她。
是以杨太后特意把吴益召进了宫中,而非在殿上当着百官的面相询,便是因为害怕范尧臣果真有此所为,最后君臣双双丢脸而已。
与黄昭亮、孙卞等人笃定的不同,杨太后将那日御史们的弹章当殿收下,并不是要将范尧臣发往外州,也从未有过打算叫他罢相。
在杨太后看来,矮子里头拔高子,即便范尧臣有欺瞒之心,到底也曾经力挺过她们母子二人上位,而与此同时,其余人还一心想着要推举赵或其余旁支子弟呢!
她收了弹章,完全只是因为想要快点结束那一场朝会而已。
而黄昭亮、孙卞等人纵然已经竭力适应,努力转变想法,遇得这种时候,难免还是会以自己多年以来的习惯来判断。
他们总以为天子也好、太后也罢,按着规矩,按着惯例,收了弹章,接下来便意味着要将批注发往中书,等到范尧臣看到批书,自然无颜再在京城待着,只能老老实实上书辞位外出。
众人为官数十年,人人皆是老于政事,长于故事,便似看到打雷,就知道必会下雨,听得“呱呱”乱叫,就认定是通身黑乎乎的乌鸦来了一般。
谁又想得到,谁又会去想,眼下这一个杨太后,行事随心所欲,她也不知道规矩,也不打算按着规矩,光打雷,不下雨,虽然也是一般跟着“呱呱”乱叫,却其实是一只扑棱棱飞来的白乌鸦。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主意
听得杨太后问话,吴益心中大喜。www.uu234.ccwww.uu234.cc
自新皇继位,太后垂帘以来,他已是渐渐觉知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条极错的路。
当日在天庆观时,明明可以借机摆脱身上得到脏腥,重新步入正轨,偏偏因为选得错了,把赌注放在赵身上,反而叫上位者对自己有了偏见。
然而吴益却并不是那等轻易放弃之人,没有机会,便要创造机会,想方设法给杨太后晓得自己乃是个耿直之臣,从前的选择,不过是自己性情耿介,不知遮掩而已。
这是“直臣”应有之份。
眼下就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臣不敢欺瞒太后,臣在殿上奏明巩县、萍乡、澧谷等处乱象频发,已有百姓围聚于衙门之外,乃是由入京商贾口中得知,也有亲友故旧在其处,匆匆来信,告知其中急迫之势态。”
御史闻风奏事,并不用告知消息来源,哪怕说得错了,也并无半点罪过。
吴益虽然眼下不是御史,可以他的身份,奏报相关事体,乃是一心为朝为国,只要不是杜撰,倒也不能因此挑毛病。
见杨太后并不说话,吴益复又道:“至于臣弹劾范尧臣此人隔绝中外,有意欺瞒天子,自然也非妄自揣测……”
屏风后的杨太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
听得那妇人头上的珠翠相击之声,吴益马上就察觉出来,自己的话已是引起了杨太后的注意。
他本就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况且因从未给出半分承诺,难得此时能引以为凭,自然不忌讳将背后之人供得出来。
“太后想来知道,范尧臣有一女婿,唤作杨义府,原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后头因范尧臣主管了都水监,便将其调往都水监中任官。”
“浚川杷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出事之后,那杨义府便停了差事,他虽是范尧臣的女婿,心中却自有一杆秤在,从前同流合污,眼下犯了事,倒也醒悟过来,因他曾在都水监中任职,又与范尧臣相近而亲,知其甚深,又因其身份,是以常能在范府出入。”
“其人偶然见得范纯明给范尧臣的书信,看到上头所说百姓围于巩县县衙门外,困苦不堪,难以为生,实在良心尚在,不能自抑,便与旁人说了此事。”
“臣偶然得知,据此顺藤摸瓜,果然发觉那范纯明信中自有验证,询问回京商贾、百姓,得知近千人围于衙门之外,若非左近有禁军路过,怕是范纯明也难逃此劫!”
吴益说了消息源头,又把杨义府点了出来。
听得是自范尧臣女婿口中传出了,杨太后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只犹还抱有一二分期望,复又问道:“那杨义府所说,有何佐证?”
吴益道:“虽无实证,可那杨义府将所见书信默写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了一封书信,双手上呈,道:“臣请太后一观。”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送去屏风后头。
杨太后拆开看了,果然其中乃是范纯明口吻,所说的是巩县县衙被围之事,又说了近日征召役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云云。
当中不少地方写明了巩县征召徭役的情况同其余所做之事,另又有涉及范家、范党的,十分私密与翔实,并非寻常人等可以杜撰。
这书信只有一页,无头无尾,想来是当中那一张纸,被范尧臣的女婿见得,不知是抄写,还是默写了出来,复又流传到了其余人手上。
看到这一份东西,杨太后已然尽信,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自脖子到后背,不多时,便出得一层厚厚冷汗,将衣衫都浸湿了。
下头吴益还在说话,道:“臣素来行事孤耿,不畏强权,不为名利所拘,虽为人不喜,或也曾为人蒙骗,可一片忠赤之心,天地皆知!臣当日……”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仿佛自头到脚,都是一腔正气,正要好生为自己从前在天庆观的行事辩解一回,然则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被人打断。
“此事吾已尽知。”杨太后开口道,“除你之外,此张书信还有何人看过?此事另有谁人知晓?”
吴益拿不准杨太后问这句话的目的,只迟疑了一下,便道:“臣也是偶然得知,至于太后所问,却是不知究竟……”
他还待要继续圆几句,却听杨太后又道:“吾知道了,宫中尚有别事,你且回去罢,此事关乎重大,切莫对外通传。”
竟是寥寥两句,便把人打发走了。
吴益被撵得莫名其妙,直到出了宫,还琢磨不透杨太后的想法。
御街上头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吴益站在原地,等着伴当牵马过来。
他心中想了又想,只觉得这一回还是有些失算。
比起先皇同太皇太后,杨太后的心思,显然更难猜测,想要扭转自己在其人心中的印象,并非一日之功。
此时已近傍晚,早过了下卯之事,吴益正站着出神,却是脸上忽的凉了一下,不多时,接二连三的雨点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身上。
眼见雨势越大,他往后退到了屋檐下,看着街上人东奔西顾,惶惶而跑。
伴当还没有到,吴益便将主意拿定了。
杨太后叫他不要将此事对外通传,可他也不是傻子。
想要入堂入院,想要那一柄清凉伞,并不是只要杨太后点头便能做到。
他吴益,一般也要士林支持。
难得有了眼下这个机会,实在也是那杨义府自己不小心,竟是傻乎乎地将那信件放在学士院的公厅当中,等着与黄昭亮、孙卞相见。
这杨义府难道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吗?
路过的吏员,洒扫的杂役,乃至同僚,人人都可能窥视到桌子里的东西,再如何上锁,也并无其余用处。
左右承诺给官的是黄昭亮,又不是自己,承诺不往外说的是孙卞,也不是自己,既是撞到了他吴益手上,那杨义府,还是自认倒霉罢。
这般想着,等到细节盘算得七七八八,那伴当终于冒着雨将马儿牵了过来。
第九百三十二章 暴露(补更)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京师里便悄悄传开了一个小道消息。www.uu234.ccwww.uu234.cc
范大参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偏生人力不足,便催促手下范党中人征召役夫,众官以强压之,引起民变,自上善门至沙谷口,沿途十余个辅郡、县乡,足有近七八个地方闹出了大事。尤其那距离沙谷口最近的巩县,足有数千人围攻衙门,险些就要揭竿而起。
巩县知县范纯明心知不妥,早早便送了书信入京,偏生范尧臣不以为意,只是范大参有一杨姓女婿见得此信,大为惶恐,忐忑不安之下,与旁人说了此事。
当此之时,有翰林学士吴益偶然得知,竭力而劝,以正气折之,以道理说之,最后使得杨义府偷出了那范纯明的书信。吴益便依着其中内容,多方打听,最后不畏强权,不顾自身安危,当殿亲身弹劾范尧臣,致使其告病不朝。
这传闻三分真,七分假,说与官员听,怕是人人都要笑掉大牙,可传于民间,又给那等文人听了,却是个个深信不疑。
弹劾宰辅,本来就是御史们借以升迁并得名的不二之法,尤其像吴益这般,回回弹劾,回回都中的,早已颇有根基。
此时他再行弹劾之事,先不论其中缘故,然而范尧臣请病不朝是真,吴益当殿亲身头个弹劾是真,与此同时,他从前数次弹劾范尧臣也是真。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己身,为国为民之举,本就叫士子们十分推崇。
文人未曾得官,自然无缘做事,同他们说政绩,一来众人从未实操过,多半听不懂,二来与做事相比,这般清高无匹,偏又显尽了文人气节的弹劾之举,显然更能叫他们能有共鸣。
不会做事,总会说话罢?
不能做事,总能写弹劾的折子罢?
这样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士林间不少士子与其说褒扬吴益,不如说是在褒扬将来的自己。
吴益依靠此事得的好处越多,将来他们自己依靠类似之事,得的好处便会越多。
而与之相反的是,众人对吴益有多高的夸奖,对杨义府就有多低的唾弃。
背家之人,如何能得人喜欢?
谁人又愿意自己屋子里头出来一个叛徒?
况且当日范尧臣榜前捉婿,在京城里头也有过一阵传扬,翁婿两人,一个是参知政事,一个除却开始去过一回襄州,其后一直在京为官,想要去找往日的痕迹,半点也不难。
很快,人人就知道那杨义府从前任官,多半都是靠着范尧臣而得。
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何能要?
甚至有人私下写了话本,在酒楼子里说书,特来映射这一段女婿陷害公翁的时事。
众人都议论纷纷。
“范大参虽是有些不好,究竟也是为了做事,倒是这个女婿,得了好处,竟还行此大恶之事,当真是造了孽才摊得上了这狗杂种!”
“范大参也是可怜,赔个女儿不说,眼下还把自己仕途也搭上了怕是只能外出了罢?”
“那吴翰林也是厉害,不知如何说服的姓杨的?”
“怕不是他厉害,我听得人说,那姓杨的本是要以此事为凭,去同孙参政、黄相公请功,欲要讨个差事,那两位本来已是答应了,谁知竟是给吴翰林一下捅了出来……”
“是真是假?有范大参这样的岳父佬,何苦要去投旁人?那姓杨的是傻子吗?”
“姓杨的却当真是个傻子,你且看看看,他得官这许多年,做过什么事情?去襄州,听闻闹出了不好,范参政只能把他弄得回来,去了学士院,我有个叔叔的二表外甥与学士院里头素日很有往来,听闻那姓杨的不知做了什么错事,给下头人联名告了一状,最后是灰溜溜滚出去的。最后去了都水监,还闹了个浚川杷出来。听得说他还想去做导洛通汴,给顾公事打下手,范大参又不是瞎子,如何肯让!”
“你叔叔的二表外甥?这又是谁?竟是同学士院里头很有往来?却不曾听得说你家有这样一门厉害的亲啊!”
“你莫听他胡乱攀扯,是东大街的徐小二,在纸坊里头帮着运送东西、打杂的那个!”
“纸坊里头打杂怎的了?学士院都是修书的,难道不用纸啊!”
***
外头这般议论纷纷,范、杨两家自然不可能没有耳闻。
杨义府毫无准备,听得下人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惊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了一般。
他过了许久才醒悟过来,当先便是着人去了黄、孙两府问及此事。
对方很快就传来话回来,其中意思,俱是自己不曾往外透露半分,还问杨义府,是不是他不小心。
话里话外,隐隐都透着愤怒。
这样的事情传得出去,受拖累的并不止杨义府一个。
黄、孙两人,一个是参知政事,一个是首相,竟是行此下三滥的招数,如果外头人不知,能将范尧臣拉下马,自然皆大欢喜,可一旦人尽皆知,两人简直就像被糊了一层屎一样,那臭味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即便极力否认此事并不存在,百姓也不会相信。
杨义府得了回应,仓皇无措之外,又仔细回想了一轮,实在不知道那信件是怎么传到吴益的手中的,偏偏又心怀鬼胎,不敢去问。
而范尧臣家中,却另又有一番情景。
得了丈夫的嘱咐,范姜氏动作也快得很,次日一早,便把女儿同外孙女接了回家。
范真娘起初还不肯回,只要留在杨府,不住求范姜氏帮着问杨家此事有无转机,被强带回家后,只觉得自己的婚姻,乃是为两族、两家拖累,不当有此结果。因她知道父亲眼下处境不好,不敢去烦他,只缠着范姜氏,求她莫要着急和离之事,等到此事落定,再看有无转机。
范姜氏虽然没有听她的话,到底也没有把杨义府所做之事说得出来,唯恐对女儿打击太大。
因杨家早做好了准备,范姜氏将嫁妆原封不动拉得回来,两家把和离书往衙门一送,甚至都不用范真娘知晓,这事情就办完了。
女儿这一处的结果虽然不好,可处理起来却快,相较起来,范姜氏只觉得丈夫那一处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得到外头的消息,一向养气功夫甚佳的范尧臣,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当中,整整一天,都没从里头出来。
第九百三十三章 自辩
范尧臣没有召集幕僚,也没有去找其余臂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写起了自辩折。www.uu234.cc
对于外头传来的消息,他与其说是惊骇,不如说是愤怒。
寻来挑去,最后万里挑一,招了这样一个女婿,归根到底是自己识人不清,他已经认了。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杨义府偷盗之举被爆得出来,无论黄昭亮也好、孙卞也罢,俱讨不得半点好,唯一能得好处的,只有吴益。
范尧臣没那闲工夫去追究鸭蛋吴究竟是怎么拿到的那一封书信不管是杨义府自己上门去找的对方,还是那人从其余途径知道的,主要责任,依旧还是在杨家子身上。
多年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
自杨义府高中进士之后,不知得过多少个机会,然而对方从未抓住,坦途大路他不走,专捡那歪门邪道,哪一处黑,他就往哪一处钻。
回首过往,范尧臣只觉得若是自己年轻时,但凡有杨义府百中之一的条件,一路行来,不知道会顺利多少倍。
如此的出身、背景并起点,偏偏给他闹成而今这番地步。
正因如此,自知道了对方的本性之后,他压根没有将其人放在眼里,已是打定主意,任其自生自灭。
谁又知道,就是这样一个腌鼠辈,竟然会引出这样的祸事。
范纯明送来的书信并没有被盗走,依旧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桌案上的木匣之中。当日那杨家子仿佛只是扫了一眼而已,已是能把里头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将外头的传言同书信上的内容放在一处对比,无论细节也好、大项也罢,几乎全无出入。
明明这般良材……
***
范尧臣当年科考之时,乃是以文采飞扬闻名。他的行文自有一股“劲”在。
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事情,旁人写出来,叫人看了,只觉平平,可范尧臣写出来,却总能叫人读得心潮澎湃。
随着年岁渐长,身居高位,他已是少有其余文字,然而却不代表他的文才有所减弱。
与之相反,范尧臣的文笔越发平实、简练,有时候写就的诗词,即便拿出去读给路边卖茶饮子的老叟老妪,他们也能听得懂。
一份自辩折,他花了几乎整整一天功夫,才把草稿打好,写的时候其实速度极快,时间大多都花在了构思上头。
范尧臣虽然不曾见过弹劾自己的奏章,却听得当殿指责过,此时将众人所说一一誊写下来,逐点细列,重新整理。甚至御史们没有提及,但是今岁以来曾经招致争议的所为,他也一齐列了出来。
从前文人自辩、对骂,往往靠的是顾左右而言他,一篇千言的自辩,从头到尾避重就轻,往往只给人看着觉得此人样样情有可原,却多不正面过错。
范尧臣并不打算这样。
他把自辩状的草稿写完,从头又读了一回,只觉得流畅无比,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所有解释,清清楚楚。
其余俱都好了,只差一桩。
他只等着派往汴渠沿岸辅郡的幕僚同府中从人回来,好将后续结果补得上去。
算着日子,早则今夜,晚则明早,当是能开始陆陆续续回到了。
范尧臣将笔挂回了笔架上,复才察觉出自己已经腹中空空,这便站起身来,踏出了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候着的除却书房里头伺候的老人,竟还另有一个。
一名老妇坐在檐下的廊护上,一双眼睛盯着书房的大门,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她脚边放着两个食盒,身旁摆了一个竹筒,袖着手,弓着腰,给那面上的皱纹同花白的头发衬得整个人小气巴巴的。
正是范姜氏。
同其余宰辅们多是大家出身的妻子不同,范尧臣的老妻范姜氏同他一般,也是农户人家。她相貌普通,哪怕放在村野之间,也只属中下,更兼性喜唠叨,大事小事都要插一嘴,眼光既差,又无甚能干,还经常帮倒忙。
此时年纪大了,即便身上的布料乃是上佳,可穿在她身上,气质上与乡野间的老妪,其实也并无多少不同。
然而见得范尧臣出来,她“腾”的一下,立时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般,才往前走得两步,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回头把地上的食盒提了起来,这才抬头问道:“是不是饿得厉害?我见你一日不曾出来,怕是饿得难受,也不好吃别的,就给你煮了浆粉条。”
见得老妻局促地站在对面,一时之间,范尧臣竟是不知如何回话。
再如何怕自己饿得厉害,也不需要她亲自在门外等着,只打发个人盯着便够了。
特地这般行事,十有**是担心自己一时想不开,在房中做出什么事情。
范尧臣娶妻以来,从来持身甚正,然而这份自持之心,其实与范姜氏并无多少关系,乃是他为人便是如此,无论娶的是范唐氏、范李氏、范王氏,他都不会在外头乱来。若是论及情感,多是家人之间的情分,少有其余。
可此时此刻,范尧臣的心,却似被一根极细小的针扎了一般,隐隐作痛,又隐隐发酸。
少年夫妻老来伴,到得眼下,他忽然就领会了这一句话当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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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范姜氏看着范尧臣似乎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忍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又开始喋喋说起了这两日的事情。
“我已是把真娘同娘接得回来,和离书也已经递去了衙门,因你原来说要将此事抓紧办,我便催着他们把首尾处置好了,咱们家里陪的嫁妆也收拾妥了……”
“娘倒还好,晚间睡得也好,不见认床,只是真难到底有些难受。她忽然遇得这样的事,也不奇怪,我就叫她在房中好生歇一歇,既是自己懒得动弹,便不喊她出来吃饭了。”
她一句接着一句,从自己这一次做的浆粉条比往常都好吃,那浆结得又快又凝,调的浇头味道也好,到老四媳妇前几日遣人回来送东西,据说是才得了个女儿,特来报喜,又叫长辈帮着取名字,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