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四章 昏君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怎的到了姓范的这一处,样样就倒了过来?
然而听得人这般说,哪怕心中再如何侥幸,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与那提刑司中的副使顾延章从前便相识,他一向运道甚旺,说不得今次能有贵人相助,逃脱此劫,也未可知。www.uu234.cc”
嘴上这么说,杨义府却连多日不满阴霾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识得顾延章多年,从未见过他吃过瘪,今次难得有机会看他的好戏,倒叫杨义府对片刻后的大朝会满是期待起来,不禁感慨道:“也不晓得今日御史台会如何。”
一旁的人笑道:“听说那郑御史已是备好了折子了。”
有人好奇道:“我也恍惚间听得人说,那郑御史同秀府你是同窗,亦是同年,是也不是?”
杨义府点头道:“正是,那郑时修不单与我是同窗同年,与那提刑司……哦,眼下已是都水监了,与那都水监的顾延章也是旧日相识,直至今日,也颇有往来。”
那人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当日他那折子还……”
杨义府笑道:“时修此人素来耿直,只认死理,做起事来,从来不管体面,便是家人犯了事,他也只有往上冲的……”
又叹了口气,道:“只盼今日闹得这一回下来,延章不要同他生分了才是毕竟都是职责所在,当日他弹劾我时,我也不曾计较。”
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道:“到底是故旧同年,实在不行,当真翻了脸,我也要从中斡旋一番,莫要叫他们二人以后闹得难看。”
言语之间,全是自己大度能容。
众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前头礼官呼唱,天边日头半出,已是到了朝会之时,正轮得他们进殿,连忙闭了嘴,一一排队而入。
果然,等到一应官员才站得稳了,礼官才问了奏本,前头御史台便出得一个人来,大声道:“臣有本奏!”
那人不待上头回话,已是迫不及待地转头对着站在前列的范尧臣道:“请问范参政,都水监中那勘测之事,可有消息?”
御史问事,范尧臣不得不亲自站了出来,回道:“都水监中已是做了勘测之法,昨日才拟了章程,正待递往中书待核。”
那御史眉头一竖,质问道:“太后金口玉言,上回在朝中已是明言令说,此事必要当殿而论此事关乎京城安危,已是十分紧急,岂能这般轻易行事?”
他说完这话,手中持笏,上前一步对着上头的杨太后并赵道:“导洛通汴并非寻常水利之事,自然不能与从前一概而论,臣请范参政当殿明言,将那清淤通渠之法解释一回,叫我等知晓,如何才能不伤及百姓,不危急良田!”
这御史声音极大,仿佛自肚腹处发的声,大半个文德殿都听得清楚了。
杨义府站在后边,也忍不住瞧瞧抬起头,去寻那本该站在不远处都水监之列的顾延章。
那一处倒是站满了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角度不对,寻来寻去,俱是寻不到他在哪里。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自然不止一个,一时之间,人人探头探脑,或去看前头范尧臣,或去寻后头顾延章。
听得那御史问话,范尧臣倒是不慌不忙,他出声应道:“水利与寻常事体不同,自有其中难处在,须要中书细细核审,方能确认可否施行。”
那御史十分不满,问道:“敢问范参政,难道御史台并无问政之权?”
这话倒是逼有点大,范尧臣只好道:“问政乃是御史台权内之事。”
“我只叫都水监将那清淤通渠之法当殿解释一回,可有不当之举?”
范尧臣回道:“并无不当。”
眼见范尧臣堂堂参知政事,竟是给一个小小的御史逼到这个份上,杨义府心中居然有些解气。
多日憋屈,今日叫旁人给自己报了仇,他闻着隔壁桌的菜香,居然也下饭下得有滋有味起来。
只是不见了顾延章,到底叫他有些可惜。
不过上头的杨太后却与他不同。
见得范尧臣被人所欺,杨太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了又忍,还是道:“既是中书已是收了奏事之法,便等中书有了回复,再给御史台参阅。”
她不说话还罢了,一说话就是拉偏架。
这一回也不用御史台再出头,黄昭亮当即站得出来,拦道:“此举不甚妥当,事急从权,眼见已是要入夏,若是等到中书收了章法,核批过了,又要浪费数日功夫,实在不妥,当日太后既是说过当殿论事,都水监也已是得了良法予以佐证,不妨便当着臣等的面,说个清楚罢,省得若是其中有了什么糊涂之处,还要将都水监中人召来问话。”
黄昭亮发了话,一时孙卞也站出来附和,不多时,许多人就跟着附议起来。
满朝一片赞同之声。
杨太后脑壳疼。
她一心要给范尧臣留面子,也知那清淤通渠之事甚难处置,并不想当殿为难顾延章,可这一片倒的声音,倒是显得好似她不听劝阻,便成了个“昏君”一般。
怨不得先皇要学什么“异论相搅”呢。
此时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怎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体恤上意,按着她的心思,出来帮着范相公说两句呢?
这些个臣子,同当年逼得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那些自私之徒,又有什么不同?
她忍了又忍,见得下头人声此起彼伏,显然自己不给个说法,是平息不了了,只好问道:“不知范卿意下如何?”
范尧臣道:“非臣不肯,只是都水监上下皆是昨日才回京,虽是已经拟写折子递往中书,可其中细节,犹待填补……”
他才说到此处,一旁的吴益便插得进来,道:“臣旧日在邕州与顾公事共事,其人口才了得,行事甚细,既是范参政不方便,不妨便叫他来给示,也很是便宜。”
吴益此话,乍听上去倒是贴心得很,其实内里之意,却是一定要逼着范尧臣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当中丢脸,彻底绝了导洛通汴的可能。
第九百零五章 心飞
他一面说,复还一面问道:“不知那顾延章何在?请他上前分说,也好解我等疑心。www.uu234.cc”
果真把头往后头转去,仿佛在找顾延章的人在何处一般。
范尧臣不得已道:“其人昨日复才回京,今日朝会告了假,因上善门至泗州两地水情、地势复杂,恐吏员、民不知如何行事,拟就其中缘故,另做解释之物。”
这一回,不用吴益发话,早有御史跳得出来,质问道:“敢问范参政,都水监此番行事,可是打算越过中书,直接递入宫中?”
复又道:“御史台有问政之权,既是已然拟好章法,为何不能就在今日释义?”
转瞬之间,已是又吵了起来。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吴益,自己已是说了等都水监上奏解释,他是听不懂呢,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说话不中用呢?
她本就有了成见,此时见得对方窜来跳去,日日没个消停,忍不住就看向了一旁的崔用臣,低声问道:“从前先皇与太皇太后当政之时,此人是个什么模样?”
崔用臣并无半点犹豫,小声回道:“听闻先皇在时,吴翰林在士林间以‘直’闻名,太皇太后垂帘时,倒是颇得上意。”
听得这话,杨太后哪里还有不知,登时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出来。
好呀,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
遇得先皇仁厚,便以“直”取士林名声,遇得太皇太后强硬,便曲意媚上。
好事难道尽给他一个人占光了不成?
感情专捡自家夫妻这样的软柿子捏呢?!
眼见范尧臣被众人逼得步步后退,少有招架之力,下头一人又道:“启奏太后!”
杨太后看了下去。
却是一名年轻的御史。
“导洛通汴,并非小事,关乎百万民生,都水监中既是已经验明那清淤通渠之法可行,不如便唤监中水工当殿示意,也好结了我等之惑!”
“这又是谁?”
杨太后开口问道。
崔用臣道:“此人唤作郑时修,乃是前科榜眼,眼下正在御史台中任职,先皇在时,甚是得用。”
杨太后的脸色却依旧是不太好看。
她眼下并无什么分辨能力,评价百官的好坏,不是凭借原先听过的赵芮点评,便是靠着自己心情。
在她看来,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就是好官,不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除却寥寥几个特例,多半就是昏庸、奸佞。
眼见一个又一个地人站得出来,要都水监的当殿解释导洛通汴之法,杨太后便似给人一巴掌又一巴掌地往脸上拍一般。
这些人,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个垂帘的太后,便这样好糊弄,哪怕不可信、不可行之事,也半点看不出来?
已是说得这样清楚,等到中书批核之后,递入垂拱殿,自己会细细审看,他们还吵吵什么?!
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会任由范尧臣牵着鼻子走吗?!
纵然承认不太通晓政事,可杨太后却是决计不肯听凭旁人诬陷自己不明是非的。
殿上吵成这样,已是叫她十分不悦。
若是听凭众人所说,把顾延章叫来当殿释义,自家这个太后,当真是由人摆布,太没面子了。
可若是执意不肯,定要等到那折子过了政事堂,送入宫中再行审阅,又批得过了,一旦出了事,自己岂不是要成那千古罪人?
杨太后陷入了两难。
到得最后,究竟还是初临政事,害怕承担后果的心思占了上风,她不得不万分不愿地道:“既如此,那顾延章此时正在何处?将其人宣召而来罢。”
太后发了话,下头终于安静下来,转过此节,开始有人奏起其余事情。
被逼着说了违心之语,杨太后仿佛被压着吃了最讨厌的葱姜蒜一般,嘴巴里头满是苦涩同缠绕不去的臭味,实在无心思听得下头人说事,她忍了又忍,此时回头一想,忍不住问道:“那吴益,为何要盯着导洛通汴之事不放,他也不是御史,此事与他又有何干!”
崔用臣道:“臣也不知,只是从前吴翰林曾因弹劾范参政获贬,去了潮州任职,后头邕州出了事,他获罪回京,其时也是范参政主事……”
他口中说着不知,可字字句句,俱是有的放矢,偏偏又句句属实。
邕州被围才过去没几年,杨太后亲眼得见过,自然清楚,听得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好呀!
还是个清名自诩的士大夫呢!在这文德殿上,因私情而祸国事,这样的蠹虫,怎的还能留着!
她气得心中发紧,一面想着一会顾延章要进殿,复又问道:“若是解释不利,那顾延章可会因此受得什么牵连?”
一向有话说话,毫不迟疑的崔用臣,这一回,却是低下了头,支支吾吾起来。
杨太后等了半日,得不到回答,转头见得崔用臣低眉顺眼的样子,没有朝着自己,却是朝着下头站着,便循着其人面对的方向看过去。
正对着的,竟是范尧臣。
她登时悟了过来。
是了,说是并不耽误,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耽误。即便回了提刑司,这一处,可是得罪了参知政事!
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差事交给其人去办,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丢得这样一个大脸,范尧臣当真会没有半点芥蒂吗?
想到此处,杨太后也有些揪心起来。
那顾延章虽是年纪轻,长得俊,可人却果然如同先皇所说,十分靠得住,是个难得的人才。而范尧臣更是不负其名,乃是先帝肱骨之臣,亦是自己同儿子的大功之臣。
本还想着这两个人将来都能好好用起来,如若有什么能搭在一起做,自然最好,可若是两边因得此事生分了,闹得难看,将来自己,又该站在哪一边才好?
杨太后还在纠结,外头仪门官已是唱了名。
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顾延章。
正在说话的官员顿时闭了嘴。
满殿人都往后头看去。
杨义府站在角落处,一颗心已是轻得要飞了起来。
第九百零六章 打烂
有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蓟县顶尖书院出身,又有同窗之谊,还是同年,叫杨义府怎么能忍得住不去同顾延章比较?
可比来比去,没有一次是让他觉得舒坦的。
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杨义府自负并不比顾延章差半分,两人在书院之时,排行其实是半斤八两,而论及个人,论及出生,一个是商贾出身,一个是世家大族,孰优孰劣,一看皆知。
等到了科举之时,那顾延章娶了延州六亲不在的孤女为妻,自己则是得了参知政事范尧臣的嫡女,其中差别,更是连放在一处比,杨义府都觉得帮对方丢脸。
可所有的优势,在殿试之后,便天翻地覆了一般。
顾延章点了状元,他只得了一个靠后的二甲。
原本以为是靠山的岳父范尧臣,鼠目寸光,不知变通,连了数次拖了自己的后腿。
顾延章去了赣州任通判,自己只得了个襄州谷城县的知县。
顾延章回了京,在学士院中修赦,又任随军转运,南下平叛,因此得功。而与此同时,自己却是在学士院中修书。
顾延章已是做到了提刑司副使,自己依旧还在学士院中修书。
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哪怕时时安慰自己,这般急功近利,爬得越快,摔得越快,可每每见得对方顺风顺水,杨义府的一颗心,还是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
酸楚了这样久,今日终于能畅快一回,便如同久旱逢甘霖似的沁人心脾,清甜入肺,叫人如何能不高兴?
他偏过头,期待地看着对方自殿外走得进来。
顾延章很快到得殿上。
虽然仓促,他却还是换上了朝服,到得前头,先朝杨太后行了一礼。
杨太后连忙道:“顾卿免礼。”
又和声问道:“我已是听得他们说了,这一阵子多亏顾卿领着都水监上下去查验清淤通渠之事,却不知结果如何?”
顾延章道:“启奏太后,臣领圣命,依着范监丞所差,与都水监并左近部司抽调的水工五十四人一并按行汴渠,沿途勘测地势水深,另又加以试验,由此可知,都水监前次所说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能,确为可行。”
他这话一出口,满殿都为之哗然。
站在前头的黄昭亮、孙卞等人,已是转向了他,俱是面色沉沉,个个有话要说。
顾延章没有耽搁,也没有给其余人说话的机会,而是道:“臣有一折,请太后观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将手中折子呈上。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送到了屏风后的杨太后面前。
一时之间,满朝俱是看着屏风,等着后头说话。
然而杨太后却是安安静静的,仿佛哑巴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头终于传出了声音。
杨太后道:“请诸位相公观之。”
那声音里头,似乎夹杂着几分犹豫。
依着列次,黄昭亮当先接过了折子。
他只看了几眼,便抬头道:“顾延章,你这都水监中的勘验行事之法,却是个什么道理,又如何来验?依我来看,全然一派胡言,并无半点凭据。”
有了黄昭亮带头,后边接过折子的许多人,俱都面露难色,或附和,或不语,并无一个站得出来反对,却是泰半都说看不懂。
范尧臣站在一旁,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后槽牙已是被咬得发紧。
昨日乃是他在宫中轮值,忙个不停不说,今日一早,便要来上朝。顾延章回京之时,正是昨天下午,早已过了下卯之时,他已经入宫,压根来不及与其通气。
若不是上朝前对方使了人来送信,简单说了几句进度,又说正在具折上报,今日在朝上,怕是连到得哪一步,他都答不出来。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心中止不住地生出许多怪罪来。
这顾延章,行事还是太独了。
谁人使正,谁人使副,他难道竟是不晓得吗?
眼见时间来不及了,明知朝中是个什么局势,为何不早些回京,同自己好生商议一个应付之法?
这般拿大,这般自专,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着对方进这都水监,也并非自愿,又曾在杨奎、陈灏手下任职,与从前的杨党,也就是眼下的陈党甚是熟稔,更兼不久前,他还是提刑司副使,又与孙卞往来甚密,范尧臣就忍不住心中发虚。
难道果真是受人指使?
或者虽非有心,可因虑事不够周全,到底还是误了事。
但凡有更好的人选,他又如何会选这顾延章。
不是自己人,到底就不是自己人。
若是换得一个范党在此,又怎的会犯下如此大错?
做事要紧,通气更是要紧,不但会做,也要会说,他难道,当真就不知道吗?
眼见说此理不通的声音越来越大,等到那一份折子终于传到了自己手上,范尧臣迫不及待地打得开来。
里头说的是一项“分层筑堰”之法,在旧渠之中筑堰,用于量测汴渠水深、地势,最终得出上善门至泗州淮岸之差,京师比淮州高出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
这数字已经确实到了极为细的地步,其中道理,也在折子里详叙得明明白白,范尧臣甚至都不用怎么动脑,一眼看去,便知其中道理,只觉得实在是简单得不得了。
他忍不住在心中拍案叫绝,翻得回去,重新看了当头两个名字。
沈存复、高涯。
从前是哪个衙门的?也是都水监的水工吗?怎的从前从未听人说过?
范尧臣还在看折子,一旁的声音,已是一个又一个接了上去。
“太后,臣从未听闻这‘分层筑堰’之法,其中所述,并无半点依托之理,如此新举,难道当真可行?一旦出了差错,又将沿堤百姓置于何地,京师安危置于何地?!”
“臣请附议!此法乃是凭空臆造,也无故事可循,当要多为试行,确认可用,才可信之。”
“太后,凡事要以稳妥为上,水事更甚!”
这声音如此令人心烦,叫他连折子都看不下去了。
早已料到如此!
还是顾延章误事!
有如此妙法,哪怕早上一日回京,同自己商议一回,多行准备,也不至于叫今时落到如此地步!
明知黄昭亮、孙卞二人正联起手来,只要是自己提的事情,哪怕是要抱一只母鸡过来下蛋,他们也会一本正经地讨论出这扁嘴长毛蹼脚畜生合该要下水摸鱼,他还不谨而慎之,把一手好牌打得如此烂,倒比做不出事情,还要叫人恼怒!
第九百零七章 细观
眼见争议之声越发地大,杨义府站在后头,饶是极力压制,面上还是忍不住带出几分得意来。www.uu234.ccwww.uu234.cc
实在是……太称心了……
方才听得前边人人都在质疑,不但质问范尧臣,还要捎带上顾延章,实在叫他忍不住想笑。
虽然以他的官品,虽是看不到那一份折子,可单听得众人口说什么“分层筑堰”,便知此法决计不是那样简单的。
杨义府自己也在都水监中做过,纵然时间不长,也未怎的接触水利之事,不过上传下达而已,然而偶然听得几句,耳濡目染,少不得看到些其余宗卷,折子,很是知道其中难度。
想要同寻常水官解释,自然容易,可是想同外头人解释,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文德殿当中站着的文武官员,一半以上已是卯足了劲要挑范尧臣的毛病,另有一些,哪怕想要上前帮忙,也未必能说得出所以然来。
活该啊!
他心中不禁感慨,勉力压着嘴角,不叫自己笑得出声来。
那顾延章,顺风顺水惯了,从未想过会有今日罢?
想要说服旁人,是这样好说服的吗?
什么叫做指鹿为马?什么叫做指皂为白?
黄、孙两党欲要装瞎,你就是把东西杵到他们面前,对方硬是说自己看不见,又能奈之何?
其实杨义府同范党也好,范尧臣也罢,乃是同坐一条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他此时已是行得偏了,心思也十分奇怪,总觉得自己这个范家女婿,有百害而无一利,又觉得范尧臣不但不重视于他,还对他抱有偏见,竟是宁愿自损三百,看对方吃瘪,也不愿意见其得意。
站在下头的杨义府正志得意满,而坐在上头的杨太后,心中却是越发地犹豫起来。
那一份折子,她已是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了数遍,其中色色说得十分清楚。
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出来,每一句话她都看得懂,可合在一起,说的是什么,她却是晕头转向的。
开始还能安慰自己,因这是水利之事,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并不是其中道理出了问题。可见得下头人人都说道理不通,并无故事,同也看不懂,她登时就心生忐忑了。
那忐忑当中,还隐隐夹杂着三分释然。
就说嘛!
果然不是自己一个人看不懂!
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毛病,不是自己蠢笨,而是这行事之法就有毛病!
不管再怎么想给范尧臣、顾延章面子,可遇得这样要紧的正事,杨太后又如何敢拿百姓性命开玩笑。
她实在坐不住,被唬得连忙问道:“顾延章,你这法子,究竟说的是个什么道理?怕是行不通罢?”
口中这般说着,杨太后心里已是敲起了边鼓。
怎的办,眼见就要入夏了,给范尧臣耗了这许久,此法已是不奏效,若是来不及清淤通渠,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一垂帘,外头就淹了人,淹了房舍,淹了良田,京中、外州百姓会怎么看,又会怎么说?
说自己这个妇人,命不好,克子、克夫不算,眼下垂了帘,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特来下了示警?
她又是焦躁,又是惶恐,脑子里头已是想了不知多少京城街头巷尾众人围坐诉骂的场面,忽的听得下头顾延章道:“启奏太后,此法所依之理并不难,只是空口而诉,到底不如眼见为实,臣有一物,正在殿外,欲请进而呈之。”
这样小的事情,杨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连忙道:“宣得进来!”
她话一落音,一旁的小黄门立时跟着唱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足有十余名小黄门慢慢地抬着许多桌案进了门。
紧跟着他们,又是许多人,搬着、抬着、抱着一个个的大布包袱进来。
很快,桌子与桌子就被拼在了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条,足有数丈,占了很大一片位置。
桌子排好之后,后头进来的内侍们,便把手上的包袱又跟着一一放在了桌上。
有人站在一旁,指点他们将包袱按着次序打开,小心调整位置,接搭得好了。
等到那包袱当中的东西堆叠好,小黄门们先后退得开来,殿上终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来。
“这是什么?”
无论是前头还是后头,官员们小心地交换着眼神,发着气音,互相问道。
是一条长长的硬塑之物,看着同泥土捏的土方拼凑而成一般,然而那颜色却是浅黄,不似寻常泥土,筑成长渠模样。
范尧臣站在最前,看得这筑造之物,见得那形状,脑子里头已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两个字。
“汴渠……”
他脱口道。
一旁的顾延章已是站得开了,以免挡住上头杨太后的视线,听得范尧臣的声音,便应道:“正是,此物乃是仿汴渠而做,虽是难免有出入,可无论方向、水深、地势等等,俱是照其而做。”
杨太后如何见过这样的东西,实在好奇极了,虽是那许多桌子已经尽量往阶前靠,可到底隔了一丈有余,看不甚清。
她心痒难耐,恨不得把面前的屏风推开,走上前去,好好看一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下头俱是文武官员,杨太后到底不是太皇太后,还有些胆怯,纵然脑中想,却也不太敢动,然而无意间一转头,却见得赵偷偷伸着脖子往下看,一双手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终究还是个孩子……
杨太后心中正叹着,却是听得下头顾延章又道:“臣请陛下近而观之。”
上头的赵正引颈而探,不想忽然被点了名,一下子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已是半张脸都涨得红了,也不敢回话,只转头对着杨太后问道:“母后……”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杨太后实在心疼,忙道:“陛下且去好生细观。”
得了杨太后的分派,赵复才下得椅子,跟着小黄门的引领下了阶梯。
他才走到那假做的“汴渠”面前,外头又有数人抬得两面东西进来。
原是两具极大的屏风,上头箍着白色的绢布,绢布上则是两副一模一样的画。
第九百零八章 等高
画上多是阶梯状的线条,或横或纵,一旁还有字迹。UU小说www.uu234.cc
两具屏风虽然大,到底容易挪动,很快就被放在了殿上,一具抬到了杨太后一面,一具则是排在筑好的假汴渠旁。
“此为‘分层筑堰’之理。”
顾延章指着那屏风道。
他行到桌案的最前方,引着赵到了前头,解释道:“此为上善门。”
赵在京中数月,自然去过上善门,不过是当着朝臣的面,他不敢说话,又不能不回话,只好点了点头。
顾延章又指着一旁的一人道:“此为沈存复,乃是这‘分层筑堰’之法的首创者。”
赵循着他的指点看了过去。
沈存复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听得顾延章说话,又见得面前站着的是天子赵,紧张得手脚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道:“臣……臣乃都水监中水工……沈存复。”
顾延章又指着另一名站在屏风旁的人,道:“此乃高涯,亦是都水监中老练水工。”
高涯手中拎着一根竹竿,连忙行礼。
小孩子都喜欢顽具。
赵虽是十岁,也一般还是个大小孩,见得那假汴渠,已是被吸引了十分的注意力,听得顾延章介绍,虽是出于礼貌,同沈、高二人点了点头,可依旧还是挂着一旁桌子上的筑造之物。
沈存复得了顾延章的授意,将手中铜壶抬高,把里头的水注入了“汴渠”之中。
顾延章带着赵顺着桌子转了一圈,对其一一解释,此处是哪里,彼处是哪里,此处旁有田地,彼处旁有屋舍,此处地势如何,彼处水深如何。
那筑造之物,乃是用面糊、木屑而塑,颜色较浅,也不容易渗漏,沈存复往里头倒满了水,那水流就在其中自高而底,缓缓而下,看起来,当真就是一个缩小的汴渠。
顾延章手中并无任何文书,只站在前头,指着筑物细细而谈,哪一处多是栽种粮谷,哪一处多是栽种树木,什么地方有水匮,什么地方有村落,当中住有多少人,距离汴渠堤坝又有多远,无不了熟于心,侃侃而谈。
赵虽是个小孩,可见得顾延章说政事,又绕着桌子转啊转的,并无半点不耐烦,而是越跟越紧,越凑越近,唯恐自己听得漏了。
杨太后在屏风后头,更是已经再坐不住,早跟着站起身来,倾着身子,只差搭着那屏风把头往外头看。
顾延章足下走得极快,不用多少功夫,便围着桌子走完了一圈。
黄昭亮站在一旁,本来还想尽早将其打断,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听得进去,等到反应过来,待要开口,对面早就回了原位。
他一面暗暗后悔,一面又有些遗憾。
后悔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说话;遗憾却是遗憾,这顾延章,怎的话说得这样快,这样少。
给赵这个不知事的小皇帝做解释,话应当说得更为细致,更为多一些啊!
汴渠关乎国计民生,自然极为重要。
黄昭亮身为宰辅,若说不想多多掌握其中情况,那是骗人的。
只是想寻出一个熟悉汴渠的人,并不难,想要寻出一个自上善门而下,去过泗州的人,也很容易,可想要找一个如同顾延章这般,跟着水工一齐细细丈量过汴渠水深、水文、地势,对汴渠沿岸情形了如指掌,又能如此深入浅出细细综述的人,满殿当中,实在是寻不出一个。
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机会,没有理由去这样做。
当然,如若今次给了旁人去接下这个勘测的差遣,其人会怎的做,暂未可知。然而满朝当中,能做到如此细致、周到偏又知道何为重点,抓大放下的,黄昭亮数了数,自己手下,好似暂时还没有。
他落后了一步,面色就有些难看。
假筑的汴渠旁,有着一条不大的水沟。而“汴渠”与水沟之间,本是用面糊、木屑揉就的东西堵着。
行到最初出发之处,顾延章指着那沟渠,对着赵道:“陛下且看,此为勘测用的旧沟,乃是汴渠改道之前的河道。”
赵凑近看了。
顾延章抬起头,忽的开口叫道:“沈工。”
沈存复手中还提着铜壶,被他这样一叫,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当把那铜壶放下,还是继续拎在手上,足足过了两息功夫,才上得前来。
虽说进殿之前已是同他交代过,可眼下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天子,当着太后的面,沈存复只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憋着气把手伸了出去。
见沈存复没有说话,顾延章便接着道:“陛下请看,此处便为都水监拟要堆放淤泥之处,应因掘出淤泥一丈二尺,填于徐村淀外的荒地上。”
赵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可是方才说的,历年被淹的徐村淀?”
顾延章道:“正是,因连年被淹,徐村淀外头的土地俱已抛荒,黄河水中多盐多涩,为水泡过多日,那田地便再难种粮谷、果菜,可细细回算,按着往年房舍上河水泡过留下的痕迹,每年此处淹地水高为一丈一尺三寸,一旦淤泥清走,即便再遇得洪汛,只要并非那等百年之灾,便不能漫出堤坝外头。”
又指引赵道:“陛下且看沈存复所指之处。”
赵依言看去。
沈存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请……皇上抽出此处木片。”
原来细细看了,沈存复手指之处,在那旧沟与汴渠当中的这一段,当中是有有段可以活动的木块。
这桌案并不高,赵不需要垫脚,便按着他说的把木块抽了出来。
沈存复不用说话的时候,做事倒是靠谱得很,眼疾手快,把这一段水流用特制之物拦住了。
赵把那木块抽出,此段水流又被拦阻,水自然而然地便顺着新开的那一个空档之位流了过去,很快就将旧渠蓄满。
顾延章问道:“陛下请看,旧渠与汴渠,水势是否等高?”
赵点头,道:“是的,两处一样高。”
后头黄昭亮、孙卞二人的脸色,已是更为难看起来。
第九百零九章 心痛
这分层筑堰之法,当真难吗?
也难,也不难。www.uu234.cc
对于杨太后这样的不通政务的后宫妇人来说,因为脑子当中全无概念,所以不管你再怎么用白话解释,看不懂,还是看不懂,自然是难的。
可对于黄昭亮、孙卞等等这些个政事堂中重臣来说,又怎么可能会难?
论起治政之才,能任宰辅,或许各有高下,可相差并不会很远,汴渠又是京畿命脉,满朝官员,少有从未研究过的。只要是提起治河,莫说是普通官员,便是随意寻一个在太学上舍中读书的学子,也能头头是道地给你念出一堆子故事。
范尧臣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其余人哪怕一时反应过不过来,只要稍稍思索一下,必定是立时就懂了。
他们在杨太后面前装相,无非就是觉得她与赵两人,一个无知,一个年幼,容易欺瞒而已。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一人说不懂,旁人也许还会跳得出来解释,杨太后也许还会犹豫,可一旦人人都说不懂,便是懂的人,这道理又非那等寻常文事,个个都能插一嘴,范党中人便是想要帮着搭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插话。
以势压人,最为容易。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顾延章竟会把只有十岁的小皇帝赵给拉下殿来。
此时此刻,黄、孙二人的面色有多难看,范尧臣的内心就有多轻松。
他虽然还有那么一丝芥蒂,可听着顾延章在此处毫无滞碍,堪称完美的讲解,又见得那筑成的假汴渠,脑子里头忍不住还是浮起了一个念头。
虽说独了些,行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倒是没有取错人。
只还是不够周全……
明明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为由,只要稍加设计,便能引得黄昭亮、孙卞二人跳出来,叫杨太后、小皇帝二人看清此两党的真面目,让座上的人知道,黄、孙两党皆是结党徇私,不顾百姓安危,不理国是,唯有范党才是朝堂中坚,唯有他范尧臣,才是国之栋梁。
党派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到得眼下,想要一举将对方击倒,绝无可能,可只要在杨太后、小皇帝心中种下了这一粒种子,以后多多加以灌溉,好生培育、施肥,这两张白纸,还不是可以任意作画?
尤其赵,年纪既幼,人又未曾长成,如若自小耳濡目染,何愁其临政之后,不亲近范党、疏远孙、黄两党。
十年树一木,二十年便可树一人。
开局做得好了,接下来自然就是事半功倍。
实是可惜了这一回!
他缓缓地自胸腔里舒了一口气出来,看着不远处的顾延章。
对方正以手做指,对着一旁的屏风所绘向赵、杨太后解释。
另一扇屏风已是被搬到了阶上,方便杨太后观看。
一殿的官员,无论离得远的、近的,尽皆屏着呼吸,听他将其中道理一一说来。
对着屏风上线条勾勒的图案,对着下头仿造的假汴渠,对着手中解释的折子,三管齐下,又有顾延章在上头一一讲述,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而杨太后,更是连头都差点伸了出来,时不时还发出几个疑问。
她问得浅显,全不在点子上,可那顾延章总有办法回答完之后,又绕回正题来。
至于小皇帝,那一张脸已是只会向着顾延章,不会再管别人。
便是一旁的高涯手中拿着竹竿在屏风上指指点点,沈存复不断跟着指引他抽掉“汴渠”与“旧渠”之间的阻拦物,而赵好似也在认真听他们说话,然而范尧臣何等的眼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的注意力在谁人身上。
讲解得这样清楚,夸一句“深入浅出”,再恰当不过。
范尧臣甚至怀疑,眼下从农田里随意拉得一个老农上来,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讲解,对方都能弄懂。
开始黄、孙二党当中还偶尔有人跳得出来捡那等无关紧要的话来问,可没过多久,已是人人都不再吱声。
怎么吱声呢?
当小皇帝赵都自称“听得懂了”。
当杨太后都连连点头,一时说“原来如此”,一时说“果然如是”,再一时又说“是这般道理”,你难道要站在前头,告诉本就不聪明的太后,你比她还笨,连她都听懂了的东西,你竟是不懂吗?
要是当真做出了这样的事,同蠢得用头去顶牛角,特地撞个头破血流,又有什么区别?
范尧臣忽然就忆起数年前,仿佛也是在这文德殿中发生过的事情。
那一回,一般是其余党派并御史台跳出来弹劾自己,乃是因为吉、抚二州的流民不见踪影,当时还是赵芮在,满殿俱是攻讦,便是使往赣州的一名内宦回朝,送入了抚济流民图,把天子引得眉舒眼笑,正正解了自己的围。
眼下过了数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路子,看着简直叫他眼熟得不得了。
当年通判赣州的,不也是顾延章?
此人好似就喜欢做这种事情。
可明明是对方解了自己的围,自己得了便宜,范尧臣还是有些不舒坦。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套在朝堂党派之中,也是一般。
不是范党,终究不是范党,做得再好,再能干,也不是自己人。
当日用这顾延章的时候,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见导洛通汴之事已然可行,最大的阻碍,到得现在,已然不再是阻碍。而人人都以为会淹没良田、伤及百姓的清淤通渠,在他这般勘测之下,只要按着重新修订的章法行事,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相反,荒野变桑田,还成了一件大功。
纵然还是会有些不妥的后续影响,可与月前相比起来,主理导洛通汴,已是由原来的弊大于利,变为了现今的利大于弊。
坏事变好差,如何不叫范尧臣心痛?
如若当时自己硬是逼着手下几个得力之人来做这勘测之事,会不会今次的功劳,便能落入范党手中?
满殿之中,已是无一人说话,众人俱是看着站在当中的顾延章。
第九百一十章 后悔(给kathleen999的加更)
那一个年轻的官员,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殿上唯一的发光之物,引着所有人的目光。www.uu234.ccwww.uu234.cc
目光当中有羡艳、有不屑、有嫉恨、有不满、有佩服。
也有来自屏风后头杨太后的满意同赞叹,并藏在赵眼底的惊叹与向往。
范尧臣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的神色同表情。
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
然而那想法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如果真的在顾延章立下这般大功之后,随意寻个理由,将他换下,同临阵换帅又有什么区别?
杨太后虽然笨,却不是傻,今日也好,当日也罢,其人对顾延章的偏爱,已是很能看得出来。纵然她对自己当日的扶立之功,很有些感激,却也不能如此滥用。
况且若是给黄、孙两党揪着不放的话,自己这兔死狗烹的做法,实在也说不过去。
再一说……也来不及了。
当真要在后头动作,早该行事,不该等到现在。
以杨太后那芝麻眼大的心思,怕是此时在殿上就要说出许多任用、鼓励话语来。
太可惜了!
范尧臣忍不住再一回在心底里遗憾地叹道。
而有着同样感叹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除却范党当中那几个本来被他询过意思,问要不要接手导洛通汴之事的人,另有一个立在后头,也一般心如蚁噬。
太可惜了!
怎的就给他过了关!
杨义府站在后头,他的位子有些偏,既看不清前头屏风上的绘图,也看不清当中用木屑、面糊筑就的“汴渠”。
可他一双耳朵能听,一个脑子能想。
能在清鸣书院之中位列前五,能在科举之中,得中二甲,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怕并无示例,只听得顾延章空口解释,一般也弄懂了。
居然会如此简单!
怎的就给他捡了这样的好事??
怎的回回他都能走这样的狗屎运?!
都水监中,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的能人?为何就给这顾延章挖了出来?从前为甚就藏着掖着,不肯出力?
可听着听着,他心中除却嫉恨,隐隐约约的,又另有了一个念头。
这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可行,相反,按着顾延章的说法,其实大有可为。
只要能得了这个机会,参入其中,等到此事行完,莫说自己能将功抵过,说不得,还能有些功劳剩出。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导洛通汴,是何等的大事,按着眼下都水监中的编制体量,人手决计不可能够,定是要从其余地方抽调官吏。
用谁不是用?
自己本来就刚巧被借调入都水监中,眼下虽然暂时停了差遣,可若是想要重新回去任差,难道不比那等全然无知、从其余部司仓促调去的生手好?
范尧臣是主事,是自己的岳丈,顾延章是主理,是自己从前的同窗、同年,眼下关系勉强称得上紧密的好友。
虽说在浚川杷上头,自己未能立功,还犯了些小错,可这又不是自己的责任。法子是张瑚执意采纳的,行事也是照着张瑚所说的来做的,要怪,也难全然怪在他身上,实在不行,还有太皇太后轻信的缘故呢。
只要岳丈同顾延章开了口,自己想要重新得一个任用的机会,应当并不是很难才对。
杨义府抬起头,看向了殿中的顾延章。
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比起一旁的官员都要高出不少,仍在侃侃而谈。
他捏着拳头,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苦涩。
那位子应当是他的。
也迟早是他的!
只是在这之前,还得好好同他说道说道。
***
今日这一场朝会,足足快要到了中午才散。
好戏一出接着一出,眼见朝中局势数次翻转,众官出得殿外,一等到身旁没了闲人,忍不住就同相熟的同僚交流起来。
一名计司中的小官仿佛不经意地同一旁的人道:“范大参定是后悔了罢?”
“莫说范大参,你看那黄相公、孙参政,哪个不后悔?”同僚笑着道,“早知此事如此简单,虽是行事复杂些,可当真做成了,其实是大功一件,使一使力气,应当也不是很难。”
那计司小官复又问道:“你看这导洛通汴,当真能行吗?”
那同僚就笑得起来,道:“你还不信呢,若是有什么不懂,当时就该站出来问那顾延章嘛!他想来乐得给你说得清清楚楚……”
“我又不是傻,怎的会不懂!只是……世间哪有准保的事情,若是此事不妥当……”
见得那小官犹犹豫豫的,同僚终于察觉出什么不对,面上揶揄的神色也收敛起来,问道:“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张了嘴,惊道:“你不是,你不是想……也跟着去投那顾延章罢??”
那小官连忙摆了摆手,又急急摇头道:“且莫要胡说!还没影子的事情!”
同僚却是立时就上了心,见得左右并无旁人,止不住地扬声问道:“当真有此事?!你怎的搭上那顾延章的?他眼下正当势头,不知多少人要去投,现下去寻他,他能理你??”
小官急得脸上汗都出来了,跺着脚道:“你且莫要高声嚷嚷,叫旁人听得了如何是好!”
同僚立时就闭了嘴,把人拉到一旁的空着的厢房当中,将门掩了,复又问道:“怎的回事?你有什么关系能搭上他吗?”
小官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是我搭的他,是他来寻的我……是月前的事情了,当时那顾公事才领了导洛通汴的差事,工部当中有个唤作许明的,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对术算之法有些研究,特来问了几句,说要给我举荐。”
那同僚连忙问道:“那许明是个什么来历?”
小官便道:“听说是顾公事从前在赣州任通判时手下的幕僚。”
同僚面上立时就露出了羡艳的表情,道:“他才得官没几年罢?手下的幕僚,都已是能进工部做官了?”
说完这一句,又连忙追问道:“你怎的答的?可是答应了?若是进得去,能不能捎带我一句,看能不能把我也调进去!”
听得对方如是说,那小官的面上已是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涩然道:“当日的情形,你也知道,人人都说不可行,我自然是推拒了……”
同僚的眼睛都绿了,忙道:“你傻啦!赶紧回去找他呀!这样炊饼砸到头上,你都不晓得去捡?!”
第九百一十一章 验算
小官心中有些发虚,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眼下这情形,我若是回头去找,那许明又会怎的看我?顾公事又会怎的看我?要是此事不成,将来叫上头晓得了,去又没去成,人人又以为我好高骛远,必会别眼相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同僚简直是又气又嫉,恨道:“你个傻的,说得好似你不去找他,此时在计司当中就能一步登天一般!便是去不成,最多也就旁人笑你两句,至于官品职级,差不离也就这个样子了。UU小说按资磨勘,过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轮到你升上一两级,要是当真跟对人了,等这导洛通汴之事一了,说一句飞黄腾达有些过分,可想得点封赏,拿个年末考功上等,半点也不难。”
他口中数落着,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怒道:“赌这一把,抵得上你埋头苦干七八载,你是脑子进水了才不去啊!”
说得起劲了,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直白地道:“还‘顾公事会怎的看我’,你以为他当真晓得你姓甚名谁啊!十有**是扔给下头去找的人,你给那许明陪个小心,送点子东西,届时把名字加得进去,再也没有不成的!”
心中暗骂其人不争气,也不叫你吃粪,也不叫你吮痔,如此小事,竟也犹犹豫豫的。
偏生这样的好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又道:“你若是不舍得,我这一处还有个百余贯,给你拿去使了,也不要你做旁的,问问我这样的,顾公事那一处要是不要,这钱就白送与你去打点……”
听了这样一大通劝,那小吏却还是踟蹰不决,只优柔寡断地道:“我……我今晚且再回去想想……”
论起别人家的事情,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能被许明看上,这小官自然不是毫无能干的。其人在计司当中办差得心应手,虽是做不到平步青云,可也是兢兢业业,甚有好评。
比起去那眼下人人瞩目的都水监,彼处还未必能让他施展所长。再一说,这几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能人去投。
届时他若是才干比不过旁人,抢功也抢不过旁人,去得一年半载的,回来之时,功劳没得到,原本在计司当中的位子还被新人占了,又给上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怎么还可能熬出头?
岂不是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出路?
头一回拒绝了许明,他除却觉得那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一般也有权衡之后,觉得任新不如任旧。去得新去处,未必能胜任,未必能出功劳,还未必如同现在这般游刃有余,怎的不叫他忐忑?
而那同僚,不过出得一张嘴,出得百余贯,明面上看着是大方,实际上,不过舍些钱财罢了。
一个是动动嘴皮子,一个是伤筋动骨,自然两边所想不一。
***
然而等到下卯之时,这计司小官落在最后,恰才收拾好东西,一肚子的心事欲要回家,便听外头一人叫道:“曹推官!”
计司小官曹大经抬头一看,对面却是月前才来寻过自己的熟人,忙道:“许官人。”
许明笑呵呵地上前行了一礼,道:“曹推官一心忙于公事,可是叫我好等。”
他一面说着,一面左右看了看,见得公署里头并无旁人,便道:“若是无事,可能方便与我闲谈几句?”
曹大经正抓不定主意,听得许明这一提,简直是瞌睡时遇得人送上了枕头,忙道:“自然方便。”
急急给他让了座。
因衙门里的小吏多半已是下了值,曹大经还亲自给对方倒了茶水。
许明也不绕弯子,径直便道:“上回来邀,曹推官说是自己不合适,我却觉得十分合宜,回去同公事说了一回你的情况,又把你那从前履历摆了一遍,公事的意思是,还是想再来邀一回,问问你有无意愿。”
曹大经一颗心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煎熬得几乎要滋汪出油来。
谁人禁得起这样的诱惑?
听得不只是许明一人的意思,而是得了顾延章的分派,还要“再来邀你一回”,如此重视,怎能不叫人心痒难耐?
经历了今日朝上之事,满朝之人,已经少有再觉得导洛通汴之事不可行的,而看了那顾延章的行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此人很是靠谱。
能立大功的差遣,谁人不想去分一杯羹,搭个势?
可他毕竟是个性格稳妥的人,比起冒风险,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往上走。
一边是危险极大,却有可能出头的难得机会。
一边是缓慢踏实在部司中熬着,未必能出头,要怎的选?
曹大经选不出来。
仿佛看出了他的纠结,许明也不作为难,复又道:“公事怕曹推官不放心,特叫我来好生说明一番。”
果然把曹大经去到都水监之后,要做的差事细节一一说得明白了。
此事上回其实已经简略说过一次,不过只点了个大概,这一回,便是连要管哪一处的数,算哪一处的人,核哪一样东西都列得清清楚楚。
曹大经听了,越发地心动起来。
都是他能做、也擅长的。
正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那许明又自袖中掏出一封东西,递了过来,道:“公事叫我带了一部分勘测汴渠的宗卷过来,也请你帮着验算一回,看看当中有无错处。”
曹大经愣了一下,原本六七分的心动,立时就变为了三分的忐忑。
这是要考试不成?
许明把东西放下,便站了起来,道:“不耽搁曹推官回府了,便宜的话,麻烦今晚帮着把宗卷当中的问题看一看,另用纸张写了,若是有意,明日着人送去都水监中即可。”
他也不多留,并不用曹大经相送,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曹大经连忙起身送了几步,见得对方连头也不回,复才坐回了桌案边,拆了那信件,复又点了灯,也不着急回家,便取了纸笔,在此处坐着认真验算起来。
第九百一十二章 荒地
曹大经今日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www.uu234.cc
如果说朝会之时与朝会结束,与那同僚论起许明来找他的时候,他是又心动,又犹豫,自负当中夹着几分纠结的话,等到许明同他相见,得了那一份宗卷之后,他就全无心思去管旁的了。
居然还要考试!
便是自己最后不去都水监,也不当是因为那题目做不出来,而应当是自己不愿去。
如若当真做不出来,岂不是丢脸得很?
而看到宗卷的时候,他更是越发地心虚起来。
需要验算的内容实在太多,其中还有几处特别难以核验的,得用上好几个术算之法连在一处,一旦稍有疏忽,很容易会出错。
他连晚饭也顾不得吃,饿着肚子挑灯夜战,身心俱是沉浸了进去,一时竟是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腹中空空。
直到听到外头有人叫“曹推官”,曹大经才猛地抬起头来,见得一个小吏手中提着灯笼站在外边,探了头进来。
“曹推官,您家中来了人,在外头候着,正问您这一处可是有什么要事,怎的还不见回去,小的要不要同他们交代一声?”
曹大经懵了一下,转头一看,透过那大开的窗,已是能瞧见外头满天星斗,复才醒得过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小吏道:“已是过了子时。”
曹大经吃了一惊,低头一看,那宗卷上要演算的东西才做了一半不到,而此时一从方才的状态中脱得出来,肚腹中前胸贴后背的饿意便叫他全然无法忽视。
这样晚了,再回府折腾,来来去去的,怕是做不完了。
比起吃饭,比起睡觉,此时对他来说,倒是面前的宗卷要重要多了。
曹大经想了想,半点也没有犹豫,对着那小吏招手道:“你且进来。”
他一面说,一面自荷包里取了些钱出来,递与那小吏道:“且去同来人说了,我此处有要紧差事,今晚来不及回去,叫他们明早辰时在外头候着,取了我的衣裳来。”
又道:“你帮我去外头御街上买点吃食回来,炊饼、胡饼这样方便快吃的即可,莫要那等带着汤水的费时之物。”
遇得忙时,计司里头的官吏日夜无休,都在衙门里头吃住着办差也是有的。得了从前经验,曹大经便知道晚间吃食若尽是些汤汤水水的,一会做事时还得抽空去茅房方便,实在不方便。
若是买了要吐骨头的,更是浪费时间。
那小吏接了,虽是觉得奇怪为何偌大一个公厅里头,只有曹大经一人留下,也未曾听说计司这一阵子有什么要紧差事,可他到底也不傻,并不多问,取了钱连忙便出去了。
***
且不说这一处曹大经埋首宗卷,而另一处,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季清菱却正对着面前的“汴渠”出神。
天色已经尽黑,她也早吃了晚饭,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只有秋月、秋露两个值夜的坐在后头收拾箱柜。
外间当中,几张桌案凑在一处,上头摆着一个“汴渠”。
若是今日文德殿上的文武百官到了此处,多半就能认出来,这一个“汴渠”,除却比殿上的汴渠小上一半,又粗糙、简单许多,其余的形制,尽皆一样。
一旁的秋露见季清菱手中捧着一叠书卷,也不去看,只盯着那“汴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小声问道:“夫人,已是子时了,官人今日也不曾说不回来,想来要不得多久就到府里了,不若您先上床歇一歇?”
季清菱正想着事情,被她这样一问,一时也有些好笑。
莫说府上其余仆妇,便是自己房里头这几个日日见着的大丫头,也怕五哥怕得紧。原是自己有前一回仗着他不在家,看书行事闹得晚了,偏偏还被逮了个正着,给五哥抓着发了一通大气,她们几个就慌得不行。
明明他也没训斥、更未处罚其余人,所有情绪,俱是朝着自己来的,可不知怎的,自那之后人人都要盯着帮忙望风,又要时不时提醒自己,好似怕再一回被逮到,会出什么大事似的。
季清菱笑了笑,道:“无事,今日是我有事,要等他回来。”
秋月便道:“夫人是担心今日官人去朝会时要奏事罢?”
秋露忙道:“夫人不必担心,有了现做出的汴渠,又有你绘的图样,这清淤通渠的道理,便是秋爽那个傻子也弄懂了,没道理旁人看不懂再一说,都水监自己做的汴渠,比咱们做得,不知要精巧、准确多少倍。”
因是在府上,也无什么外人,她也不惧说两句大不敬的话,小声补了一句,道:“能做到太后这个份上,总不会比秋爽还傻罢?”
季清菱忍不住训了她一句,道:“这样的话也能胡说。”
到底还是被惹得笑了起来,道:“却不是因为这事……”
正说着话,外头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果然顾延章轻着脚步,慢慢行了进来。
见得里头灯火通明,季清菱又坐在外间,他显然有些吃惊,问道:“这样晚了,怎的还不睡?”
一面说着,一面走得近了,轻声道:“可是在等我?快些休息了,今日朝中很是顺畅,并无半点不妥。”
又要去牵季清菱的手。
季清菱连忙道:“正等五哥回来,一会你换了衣裳再来,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说着忙把一旁的交椅挪了过来,挨着自己坐的椅子放了,一齐对着面前的那一个汴渠。
顾延章听了她这话,连忙进了里间,先把外袍脱了,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又换了布鞋,洗净了手脸,才出来同季清菱坐了,问道:“什么事情熬得这样晚了还不睡,要等我回来?”
季清菱抿了抿嘴,道:“也不知道可不可行,那日我在绘那清淤通渠的阶梯图,正对着这‘汴渠’,恰好看着这一处……”
她口中说着,伸手指向了旧汴渠旁的一片空位上。
顾延章循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奇道:“不是荒地吗?怎的了?”
第九百一十三章 算学
季清菱便道:“记得上回五哥同我说,今次勘量完毕,提了章程上去,只要中书寻不出毛病,立时就能行事,不知眼下还是不是这般?”
顾延章点头道:“今日在殿上甚是顺利,不消范大参去催,有太后盯着,下午中书已然给复。www.uu234.cc”
又道:“多亏了清菱你那‘汴渠’同绘图之法。”
季清菱摇了摇头,笑道:“我不过出个点子,里头所有详细之处,俱是都水监中水工并官吏做出来的,最多你私下里讨好我一回,帮你省了想点子的功夫,其余事情,却是与我无关。”
顾延章微笑着看着她,只“嗯”了一声,道:“夫人说的是,是为夫想得浅了。”
他这般回话,倒叫原本只想开个玩笑的季清菱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岔开话题,把这事带了过去,道:“按着原本范大参的清淤通渠之法,清淤之时,一般也能引水灌田,并掘土淤田。”
顾延章点了点头,并不插话,耐心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季清菱便自一旁的小桌上取了几张纸页过来,递与顾延章,道:“我先前照着都水监中给的数字粗粗算了算,沿着旧渠堤坝,少说也能淤田六七千顷具体数字,怕是要真正清淤淤田之后,复才能知。”
顾延章接过那写满了术算的纸页,低头看了,面上原本放松的神色慢慢便认真起来。
季清菱乃是粗算,又以谨慎为上,见的不过是汴渠筑样,自然往少里数。他一面看,心中一面重新对着数字。
“恰才填了土,倒是未必能有上等田,便是中等田也少见,想来多是下等田。”季清菱已是推论道,“这样的田地,泰半是无主荒地,拿出去舍卖,也换不得几个钱,给到朝廷去管,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出个所以然来,若说拿来给各地衙门分派罢,一时不好分不说,也容易生出勾连,散布各处,还不便打理。”
顾延章此时看完了手中的纸页,抬头道:“是这个道理。”
季清菱又道:“可田地毕竟是田地,眼下不得什么价,好生打理几年,未必不是一块好地,即便不是好地,也是块田地罢?”
“比起朝廷,自然是农人最心疼田地。”她说到此处,复又点了旧渠旁的几个地方,“譬如这祥符县、白马县、酸枣县左近,淤田之后,几乎寻不出成片的新田地,可若是拆开来看,散开的新淤田,离左近的村落,却也不远。”
听到此处,顾延章已是懂了,道:“你是说……”
季清菱应道:“眼下正是农时,行这导洛通汴之事,最为麻烦的,除却运送物资,便是缺人少力,若是想叫工部帮着协调各县、乡强行抽调役夫,劳民伤财不说,不少人从前已是做过春夫,定然不肯再来,仓促为之,因动作慢又招不齐人,肯定到得后头,又要当地衙门强为,必是还会引来怨声载道。”
“陛下新才继位,太后也是恰才垂帘,便是最终办得妥当了,可若是听得外头有许多抱怨的声音,怕是要给朝中那些个人有了由头来攻讦。”
范尧臣眼下正是孙、黄两党的眼中钉,无缝也要敲出个缝来给苍蝇叮一叮这颗蛋,更何况只要征调徭役,便不可能避免伤农动民。
“既是如此,有没有可能向范大参提议一回,同宫中请个特旨,将今次开垦、清淤得来的新淤田,分给来服役的役夫呢?”
说到此处,季清菱也有些忐忑起来,道:“此举虽有些不常见,可我记得太祖时,好似是有过故事的,依故事而行,应当算不上离谱罢?”
顾延章没有说话,只是在脑子里细细想着。
算不算离谱?
自然不算离谱。
大晋建朝之初也好,后头新辟疆土也罢,曾有过明令,只要是无主荒田,谁人开垦出来,只要持续耕作两年,便算作是谁的,只要去衙门里头上了契便可。
京畿之地,自然同那些偏僻不处不同,但凡能叫人开垦出来的,早开垦完了,是以倒是没有人往这一处想。
然而旧渠旁的荒地却又不同。
因黄河年年泛滥,回回要淹没几次堤旁的田地、矮坡,等到黄河水退,上头早成了盐涩地,不能种植,连杂草也生得稀稀拉拉的。这样的荒田,压根无法种植,是以无论人人都不去理会,也不去种植。
兴修水利,招募徭役乃是最要紧的,只有人力足够,才能依时完工。可因为前头张瑚的浚川杷拖了这许久,也征召了不少役夫,眼下时间早已不够,又正逢春时,去哪里寻人?
若是重新征召,等同于反复折腾百姓,逮着同一头羊反复薅羊毛,总有一天会把皮给擦烂了,血都要褥出来。一着不慎,在这京畿之地,若是有人学着揭竿而起,便不是那样好相与的了。
不过如果按着季清菱所说的办法,有了这新田做引,当真能把才得的新田一万余顷分发给服役的役夫,不用朝廷出一毫一厘,或是只用出极少的银钱,只要准备好相应物料,又合理分派,想要把这导洛通汴之事如期做完,并不是不可能。
他心中想了一回,只觉得此法甚是可行,认真重新套了一回都水监中勘测出来的数字,道:“此事可行。”
又道:“六七千顷已是预得少了,若是一应顺利,怕是能得**千顷,光是京畿地界,便能得上三千顷新田。”
季清菱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重新揣回了肚子里,面上也真正露出笑来,道:“可行便好,我还怕这主意出得左了。”
顾延章今日从早忙到晚,跑来跑去,脑子里总惦记着两件大事不曾落定,正想回来之后,抽空再去盘算,谁知家中这个,便似那及时雨一般,叫他实在又惊又喜,忍不住叹问道:“清菱,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的这样聪明?”
季清菱抿嘴笑了笑,道:“且慢夸我,先再同你说另一桩事,说得清楚了,再来夸奖不迟。”
她瞥了不远处的都水监花名册几眼,问道:“五哥,眼下都水监中,是不是极缺算学之才?”
第九百一十四章 冷汗
计司的公厅之中,自天白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白,直快到点卯时分,曹大经才堪堪把数算完。UU小说
因怕被旁人瞧见,又怕出错,他还特地趁着同个公厅的人没有来,带上宗卷跑到茅房里头,忍着臭味浸熏,捏着鼻子重新核算了一回。
这日不用常朝,计司里头的官吏们按着时辰上衙,不少人来的第一桩事,便是跑去茅房里头消解。毕竟对官员来说,趁着上衙办差的时间去如厕,比起耗费在家中的功夫,等同带俸化谷,总要划算许多。
曹大经憋在茅房里头,被熏了半日,因一心算数,竟是到得后头,也不觉得多臭了。
好容易样样核算清楚,他抓着那文书,登时有些茫然起来。
忙了这一宿,题目是终于做完了,那自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都水监?
如果说前一日,他还想这样,想那样,留有许多忧心的话,此时此刻,曹大经脑子里头已是剩得一个念头隐隐占了上风。
当然要去!
做题做得这样辛苦,全数都做出来了,若是不去,岂不是浪费了这两日的心力!
况且题都做出来了,想来那一处的差遣,总不会难过做题罢?
曹大经再无犹豫,出了衙门,去门口寻了等在那一处的家人,因见时辰晚了,连忙将那宗卷封回了信件当中,又在上头写了名字,又点明了送予谁,复才交代家中伴当将东西送去都水监。
等到一应做完,人都走得远了,他才醒过神来。
这是怎的回事?
这样大的决定,明明前头想了又想,方才为何会把主意拿得如此快,仿佛有鬼在后头推着一般,憋着一股劲,就把信给送出去了。
他算了几乎一天一夜的数,脑子里头已经有些懵乎乎的,只知道自己现下脑子不好使,也懒得去想旁的,抱着换洗衣裳回了公厅,还未来得及去隔间,一进得门,正与几个同僚擦身而过,却见对方俱是用手捂住了鼻子。
“老曹,你是掉进茅房了吗?”
一人小声问道。
此时正是早上,公厅当中倒是十分安静,此人说话的声音虽小,已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曹大经这才醒得过来,低头一嗅,果然身上全是骚臭的味道,登时老脸一红,道:“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在里头待得久了,难免有些气味。”
一面说,一面忙进得里间去换衣裳。
他身上气味实在不浅,哪里像是只待得久了的样子,更兼又抱了换洗衣物,少不得被旁人看在眼里,私下悄悄议论纷纷。
“老曹这……怕不是……控得不住罢?”
“莫要胡说,老曹这才几岁,若是就……”
“若不是,怎的一大早的就要换衣裳?”
“哎呀,还不兴旁人换个衣裳……”
帮着辩解之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只好叹道:“唉……且不说老曹,我年纪才比他大上十余岁呢,果然廉颇老矣……年纪大了,在这饮食上头,还是要担心得些,怕不是昨日汤水喝得多了罢?”
“莫说了,谁不是呢,当年迎风尿三尺,今日顺风尿湿鞋……可悲!可叹!”
***
曹大经又如何知道,自己早间的行事,会给同僚留下这样一个诡异的误会。
他换了衣裳出门,见得人人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自己,也不知原因,只是昨日熬了个通宵,到底有些扛不住,猛灌了几盏浓茶才撑过去,跟着办起差事来。
喝多了茶水,难免多跑茅房,被人看在眼里,更是加重了原本的误解。
等到下午,见他又要喝茶,一旁桌上的官员忍不住道:“老曹,年纪大了,肾脏不好,这茶茶水水的,还是莫要多喝了。”
曹大经愣了一下,只觉得对方的话奇怪得很,正要问,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吏,进门便叫道:“曹推官,谢公事请您去一趟。”
他也顾不得同旁人细聊,连忙整了整衣冠,跟着去了顶头上司的公厅里。
一进得门,往日面色严肃的上峰,今日却是难得的带了笑,见他到了,指着对面的交椅道:“小曹坐罢。”
曹大经还记得先行了礼,才坐得下来。
那谢公事当先问了他几句这一阵子办差情况,又问了几句家中可有什么状况,曹大经不知对方意图何在,答得战战兢兢。
问完了一圈,谢公事方才道:“今日寻你来,乃是有一桩差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曹大经心跳如擂鼓,已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些端倪来,却只把双手搭在腿上,看着对面的上峰,并不敢说话。
谢公事又道:“今日孙判使寻了我们几个过去,因都水监行那导洛通汴之事,很是缺人,问及衙门里头谁人算学好,其余人各自举荐了,我数来数去,倒是你在此事上头颇有才干,便提了你的名字。”
曹大经万万没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且不管心中怎的说,脱口已是叫道:“公事!这!这是调派,还是调任?”
谢公事笑着摆手道:“是调派,你莫要慌,位子还给你留着,那导洛通汴,长则一载,短则半载,总能做完,等到此处了结,你原回来咱们计司当中,有功自然好,便是无功也不怕。”
曹大经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仿佛自己正在做梦一般。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如此古怪?
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轮到自己头上?
虽说与才干上头,自己一向在衙门里头排在前边,可往日遇得什么肥差,这一位谢公事可从未考虑过自己。
说到此处,谢公事却是坐正了身体,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另有一桩事情,听得判使说,你们几个去得都水监中乃是管着预估之事,你也是衙门里头多年的老人了,其中厉害,并不消我来说,若是见了调支什么银钱,物料,支砖块还是支砖料,你是晓得的罢?”
曹大经登时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背上便出了一身冷汗。
第九百一十五章 分组(给家有三宝七夕芝麻和玉米的加更)
曹大经不是初入官场,在计司里头任差了许多年,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勾当。UU小说
谢公事这一番交代,明明白白便是嘱咐自己,去得都水监中,要给计司谋好处,节银钱。
一旦遇上水利这样的大工大程,工部、都水监同地方衙门,少不得捞上一笔肥肥的,而三司当中却另又不同,银钱、材料从他们手中支取,偏逢眼下国库穷得叮当响,留在自己手里的是肥肉,到得别人手中,如何还能有份?
一般是支物料用来砌墙,若是支取砖料,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砖块,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同样的道理,若是支取竹节,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毛竹,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这看上去好似只改了一个字,可结果却大不相同。
谢公事之所以要把他弄过去,恐怕当真还是因为知道这种时候,只有有本事、通晓门道,才能帮着三司节流。
可已是被抽调了过去,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计算官,如何能左右这样重要的关窍?
明明白白的,此事到得最后,肯定会轮到当地衙门同三司扯皮,虽说最后扯成什么样子,犹未可知,然而自己作为经办之人,十有**,却是要被拎出来背锅的。
听了谢公事的分派,曹大经已是慌得不行,半点也不想去,可这事又乃是从上到下直接抽调,他连拒绝的份都没有,恍恍惚惚之间,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答了些什么,便晃晃悠悠地出得门。
还未回到公厅,他忽的想到昨夜里头,那许明清清楚楚地说过,等到去了都水监,自家负责的乃是复核清淤通渠之时所挖淤泥深浅,并计算役夫人数、工时等等,并无半点提及要去管这物料调拨之事。
今日谢公事所说,是不是许明那一路?
还是另有一只手,在其中搅风搅雨?
究竟是要信哪一边的?
正疑惑间,他刚要进门,却听得后头有人叫道:“曹推官!”
曹大经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衙门里头负责杂务的官员,连忙拱了拱手,道:“孙官人何事寻我?”
那人回了一礼,忙道:“你可叫我好找,流内铨出了调令,着你立时收拾东西去都水监赴任,方才我去问谢公事,他说已是同你交代过了。”
曹大经只觉得猝不及防,忍不住问道:“立时就去?怎的这样着急?”
那孙官人道:“我也不知,只是得了流内铨的信,叫我去取了衙门里头各人调令,分发于你们罢了。”
复又恭贺了几句,笑着揶揄道:“苟富贵,勿相忘。”
曹大经也不知来龙去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自对方手上接了调令,回去座位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往都水监而去。
才进得门,自报了姓名,都水监的小吏就把他引进了一处公厅。
里头已是坐了许多人,有几个还是计司里头的熟人,另有度支、户部、盐铁里头的,手上一般也捏着各自调令,想是一般被抽调过来帮忙的。
曹大经坐在其中,忐忑、惶恐、自得等等情绪翻腾而上。
他只觉得这样多人,其中未必有几个是像自己一般,为许明所邀,又觉得比起旁人,自家也不一定厉害多少,另又想到方才谢公事所说的,不知道当要如何是好。
公厅当中坐了许多人,不少都是互相识得的,此时撞在了一处,彼此俱都互相寒暄起来。
正嘈杂间,外头忽然进得一个人来。
昨日才去了朝会,不认识这一个的,实在不多,是以对方才行得进来,也不要人吩咐,整个公厅便安静了下来。
曹大经抬起头,虽是知道自己的座位排得不前,未必会被人瞧见,还是连忙把坐姿都端正了些。
进来的那人,自然便日前在殿上出尽风头的顾延章。
站在门口的小吏已是连忙上前回道:“公事,人齐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再向里头走,也不坐一旁的椅子,只站在当地,对着众人道:“怕是诸位还不认得我,我姓顾,唤作顾延章,今时正任都水监主簿公事,月前才领了协办导洛通汴之事的差遣。”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诸位来时当是已经收到流内铨的调令,多半也得了衙门里头知会,今次乃是抽调,等到导洛通汴之事结束,大家多数还是会回得原本官职上头。”
顾延章的话刚落音,下头的人就忍不住同身旁的人交换起眼神来。
“多数”、“还会”,这两个词虽是用得隐晦,却道尽了其中的奥妙。
多数还会回去,那少数呢?
能到得此处,一大半都是各部、各司当中推举出来的,无人没有几把刷子,也不是初才得官的新进,自然知道这里头的隐喻。
导洛通汴这样的水利大事,按着朝中惯例,是有封赏份例同名额的。
如果在其中行事出挑,得了成绩,入得上头的眼睛,升官得迁,自然是手到擒来。
一样是在其中苦哈哈地熬上一年半载,有人可能只落得一丁点赏银,有人能得减磨勘,有那天属之人,却能平步青云。
做的同样的事情,可得的,却是丰简不同的回报。
曹大经坐在后头,先头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顾延章那句话一落音,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当真有此事,只觉得刹那之间,厢房里头仿佛点着了火一般,身旁的官员,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就此事继续引申下去,也没有说什么好好表现,见了功劳,自会给你引荐的话,而是径直又道:“今次大家各有差遣,我已是自流内铨里头得了诸位旧任差遣,按其分了组,又分了事,详细事项,一会自有当头之人一一交代。”
他一面说,一面念了几个名字。
曹大经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他不知所措地同其余几个人一齐站起身来。
顾延章在前头道:“你等且随我来。”
一旁坐着的人已是连忙让出地方,给被念到名字的人出去。
曹大经缀在所有人的最后,跟着出了门,只听得厢房里头有小吏在念旁人的官署同名字,好似是又在分组。
第九百一十六章 熟成
众人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隔壁的厢房里头。
当中摆了几张交椅,交椅最前方则是放着一块涂了漆的大木板,木板上绘了汴渠的走势并几处特殊标记出来的地点。
顾延章站在了最前头,示意众人择了位子坐下,他自己却不坐,而是指着木板上头绘的样子,道:“此为汴渠。”
他顿了顿,又道:“今次自各部、各司当中抽调了官吏共两百一十六人,又把导洛通汴当中需要术算的差事,分为六份,你们可知为何自己能做差领?”
曹大经心脏砰砰直跳,却是做一副不知的样子,同一旁的人互相对视。
上头顾延章已是又道:“诸位算学在其中最佳,是以得了这个当头的位子。”
他说完这话,众人还在等着他夸几句,说一些客套话,顾延章却已是跳转了过去,指着上头的几个地方,道:“今次导洛通汴,需要尔等帮着术算的事情分为几桩,一是按着都水监中得出来的数据,重新核对清淤的深浅同淤泥的挪运去处等事。”
说到此处,顾延章忽然停了下来,点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你将管有三十一人,分管核算此处数据正误。”
又简单说了其中要求,复才道:“一会自有都水监中水工同你细说。”
那人连忙应了,复又就着方才的话,问了好几个问题。
顾延章一一答了,紧接着又叫道:“曹大经。”
曹大经忙道:“下官在此。”
顾延章又道:“朝中欲要在沙口至河阴瓦亭子之间凿渠,自那一处凿、凿多长,人力如何分工等等,俱要你等计算你那组中,共有三十七人。”
“三是在黄河南堤,朝中欲要兴建一处水柜,其中除却固阀,另有泄水等用处……”
他点了众人的名字,把几项差事分别交代了。
一旁早有小吏把名册一一递给了对应的人。
曹大经连忙接过,低头一看,上头那名册有自己所管的三十七人姓名、来历、所长等等。
见众人都在看名册,顾延章便道:“时间甚紧,诸位虽说算学之才上佳,可若是想在既定的时间当中,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更要紧的,不是算学之才,却是统筹之才。”
“今次抽调的二百一十六人,人人能算会核,如何分拆其中之事,便交与你们了。”
说到此处,他又交代了不少要紧的事项,最后才道:“今次时间甚紧,为了省时省力,接了何处的差遣,便要去往何处办差,一会收拢齐自己管束的人,务必将此事告知他们,今日各人便要回府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按着时辰来都水监中出发。”
六人面面相觑,却是一个都不敢发出质疑,因彼此俱不相识,连话也不敢多说,等到顾延章先行走了,果然外头来了几个都水监的水工,诸人各自点了六人姓名,一一对应着同他们交代了要做的事项。
顾延章已是不在此处,曹大经终于忍不住问那都水监的水工道:“我来时听得司中公事交代,是来甚预估物料之事,怎的如今好似并非如此?”
对方只“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物料转运乃是顾公事亲管,倒是不用你等担忧。”
曹大经登时放下心来,又听对方交代得甚是细致,虽是有文书给下来,然则事项太多、太细,总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连忙找小吏要了笔墨,一面问,一面记得下来,好容易整理妥当了,急急又回去恰才的厢房当中点了自己组内的人,通知众人回府收拾东西。
***
且不说这一处,自各部、各司当中抽调的官吏才到得都水监里头,全无准备,便被告知次日要去外使差,个个急急忙忙回去收拾东西。而另一处,金梁桥街的厢房里头,几个丫头也正指挥人收拾东西。
秋月拟了个单子,交给秋爽同秋露两个盯着下头一项一项地对,自己却是站在后头,犹犹豫豫地问道:“夫人,昨日我听得你同官人说话,有一桩事情,实在听不太懂。”
季清菱也在整理桌案上的宗卷同散落的纸页,听得秋月问话,一时竟是没怎么反应过来,奇道:“什么事情听得不懂?”
秋月便道:“便是那抽调各处官人的事情……”
她已是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开了口,便不再迟疑,忙把那不明之处问了出来,道:“夫人说,若是想要抽调各部、各司精通术算之人,比起自己去问流内铨要花名册,并四处打听,不如请各处衙门自己指派,我当时听了就觉得奇怪,到得如今,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季清菱万没想到叫她上心的竟是这事,想了想,问道:“咱们家在邕州的田地,乃是李劲在帮着打点,又有几个得力的账房同管事跟着,若是京城里头有紧要之事,譬如因你要打理京师左近新买的田地,打算把他手里头账算得干脆的账房抽调回来,你说他是肯还是不肯?”
秋月想也不想,立刻摇头道:“他也不是傻的,自然不肯!”
谁人手头得用的不是有数的?把老手弄走,又要培养新人,新人还未必得用,届时遇得事情,说不得便是一通手忙脚乱,做得不好,还是上头人扛事。
季清菱复又问道:“若是我觉得你这一处事情比邕州的田地更为重要,给他去了信,让你带着信去那一处自行挑选好用的账房,你说他是肯还是不肯?”
秋月点头道:“当然是肯的,主家发了话,他难道还能不应?”
“隔着千山万水,你去得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一个是好账房,哪一个不是好账房?”
秋月思索了一会,道:“我取了他们做的账来看,谁人做得好,就是好账房了。”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邕州足有二十余个账房,还各自在不同县乡当中,等你这般一地一地看过去,怕是去的时候京师的麦子还是青的,回来的时候已是熟成了。”
第九百一十七章 释疑
秋月低头一想,果然如此,却是有些茫然,道:“可要挑选账房,不看他们做的账,还能看什么?”
她琢磨了一阵,倒是当真想出了个办法来,道:“或是我出发之前,先给那李劲去个信,请他召集各地账房先生回邕州,我自京师当中取些数目过去,到得地方,叫他们按着数字做账,谁人做得好,谁自然就是好账房了。www.uu234.cc”
这一回,并不用季清菱说话,后头的秋爽便快人快语地道:“秋月姐,亏你还管了这许多的事情,你叫李劲把账房都叫去了邕州,那其余县乡的账目谁人来做?为得你挑几个好账房,邕州的账,便都不用管了吗?”
秋月的面上一红,辩解道:“不过是想个法子选账房,又不是真个这样做……”
秋露也插话道:“当真这样做了,怕是前脚那李劲才收到秋月姐的信,后脚便使人快马加鞭,来京城同夫人告状了!”
季清菱笑着对秋月道:“你倒是会学,起手便是大架子,天子科考取国士,你用考试来定账房不过若是时间够,账房们离得也不远,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秋月的面上更红了,道:“我是想着若是去问人,怕被人哄骗,若是看账本,夫人也说时间来不及,可用这考试之法,总无人能作弊了罢?”
“不过这法子只异想天开,却是鸡肋得很总不可能为了选个人,便把一地的事情都耽搁了。”她顿了顿,又道,“可我当真一个都不识得,又该怎么选?”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只问你,邕州上下的账房,谁人最熟悉,最清楚他们的能耐?”
秋月并不半点停顿,脱口便道:“自然是李劲。”
谁人直管,谁人便熟悉。
这两年里头,账房都是李劲管着,虽只是代管,可他时时同那些人接触,又月月都看账,自然最为清楚。
“那你为何不叫李劲给你去选?”季清菱又问道。
秋爽已是插嘴道:“夫人这是说笑罢,秋月姐是从李劲嘴里抢食吃,正是夺他的左膀右臂,怎的可能给挑好的出来?若是给面子,还能挑个中不溜丢的,若是不给面子,怕是谁人不好用,就把谁人的名字丢得出来。”
秋月也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因只问他他多半也不会照实而说谁人不是先顾己,再顾人,他这做法也没错处。”
季清菱摇头道:“你直接叫他给你挑选号账房出来,邕州那一处自然是不乐意,可若是你换个法子问呢?”
她这话一出,屋子里头的人俱是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秋露忍不住问道:“夫人,难道还有旁的问法?”
季清菱笑了笑,道:“邕州而今乃是按着万三来给李劲分利,若是我同李劲说,我要在京畿处置下同邕州一样大小的田地,自明年开始,他的分利会按着京畿并邕州两处累加的田地租钱来给他按万二八来分,你说他肯还是不肯?”
秋爽急急道:“当然是肯的!”
活似那万二八的分利是马上要给到她手上一般。
季清菱又道:“那此时你再去问李劲,同他要了账房同管事,说要来买京畿左近的田地,你说他肯还是不肯?你说自己一样不懂,叫他来举荐,你说他会举荐哪一个?”
这一回,莫说秋月,便是秋爽、秋露二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秋露才喃喃地道:“买田买地哪里有这样简单,买得好同不好,一年能多少一半的出息,若我是那李劲,能白分我这样多利钱,只要我出账房,我自然是把最好的账房挑出来如此好事,哪里去找?”
秋爽跟着道:“若我是那李劲,不单要把好账房都给了出来,怕是要把最好的管事也挑出来,一并送到秋月姐手上,帮着她去选田地若是选得对了,选得好了,等到明年,好处却是落到我手里的!”
一面想着,连眼睛都激动得发起红来,道:“可叹我比不得他们那样的管事,不然得了这样多钱,怕是能把七十二家正店里头所有招牌菜色,从头到尾,全数吃一回!”
秋爽这话一出,倒是无人笑话她没出息,只秋露无奈道:“得了这样多银钱,你竟是只想着吃七十二家正店?”
秋月脑子里头想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可是这同昨夜夫人所说调用算学之才的道理,却并不相通啊!这万二八的分润,可是真铜真铁的银钱,我不能空口许出去罢?一旦许了,可是要给的!从哪里变得出来?又不能胡说!我自是能同夫人商议,拿了这银钱出来,可官人却不能同中书商议,拿这一笔钱出来啊!”
季清菱道:“虽是不能拿钱出来,却是能帮着省钱。”
她微微一笑,道:“导洛通汴,钱从何处出?物料从何处来?”
三个丫头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是三司给付!”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倒是未必,依故事,物料乃是由工部、三司、当地衙门共同拨付,而民则是由工部并当地衙门共同招募。”
她伸手指了指外头院子里的砖块,道:“修渠的砖块,三司当中唤作明砖,若是要明砖,便只能从三司给付。”
又道:“可若是要土砖,却是从当地衙门给付。”
秋爽听得咋舌,道:“土砖同明砖,用起来有什么差别,都是砖,为什么要从不同的地方来调用?”
季清菱摇头道:“此等旧例已是施行近百年,早已成条成例,其出处不可考,可却不能不照做,譬如一般是调用匠人,调用石匠,便是工部负责,可调用工匠,却是当地衙门负责。”
她说到此处,复又问道:“若你是工部尚书,你愿意这导洛通汴之事多用明砖,还是多用土砖?”
秋月立时就道:“当然是多用土砖,不用我来管!”
她话一出口,已是懂了,立时就道:“三司不愿意出钱,工部、当地衙门自然也不愿意出钱,工部不愿意出力,衙门自然也不愿意出力,若是喊他们给出擅长术算之人,用来算人力、银钱、物料之事,自然要把最得力的给出来!”
第九百一十八章 纳罕
一进立夏,白日就明显地长了起来。www.uu234.cc
天方破晓,河阴瓦亭子一带已是尘土飞扬,哪怕隔着几道墙,里头的人依旧能听到外头远远传来的吆喝、口号声,利器敲击石头的开凿声,另有轰隆隆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自上而下滚动的声响。
曹大经的脑子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睡得不太稳当,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尖利的哨向,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他一手撑着枕头,半坐起来,转头一看,外头天光已是亮了,门倒是掩着的,窗户却大开,隔着由窗户透进来的光往角落看,漏刻正指向寅时一刻。
还不算晚。
曹大经顿时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却是不敢耽搁,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正要出声去叫隔床的人,然而抬头一看,对面几张床上早已空荡荡的,莫说人,连影子都不剩一个。
人呢?
难道是去方便了?
不对啊,又不是妇人,在赏花宴上寻个茅房都要结伴,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五个人一起扎堆吧?
虽是这样想,可见得过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扬声叫道:“老胡!”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小杨?老吕?”
他又叫了几个人名,见得依旧毫无回应,心中陡然一惊。
怎么回事?
往天总是自己起来了,再一个个去把他们叫醒。
若是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其实只用卯时正起来,用了早饭,卯时二刻到得屋子里头点卯便可。然而事情实在太多,若是依着如此的作息,实在很难在规定时间内做完的。
曹大经乃是一组之长,看着同住在此处的另外两组的进度都推得极快,唯有自己这一组,因负责的事项最为复杂,总是落后半分,自然有些不甘心,前两日便召集了组内成员,同众人开了一个小会,希望大家每日提早一个时辰,便是寅时二刻起,等到用了膳食,立时就去做事。
他又劝又激,还拿了顾延章当日同他说的话来吊众人胃口,把有升迁机会的可能同众人遍道了一回,可不知为何,下头人并不热衷不说,还泰半都冷着脸。
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大声刺他,道:“曹官人,你虽是领头之人,我等官身却是平起平坐的,来得此处,乃是被调而派之,并无选择,可官毕竟是官,也不是吏,给你当吏员使了这许多日子,还不曾发脾气,我们已是很给你面子,却不要得寸进尺!”
果然只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并无人去管他的要求。
便是与曹大经同屋的那几个,想是住在一起久了,碍于面子,不好拒绝,每日被他叫了,只好早一个时辰去办差,然而再如何配合,终究心里还是不情愿的,是以总是需要曹大经早上起来三催四请,从未像今次这般,一觉醒来人去物空的。
前头曹大经一人在屋子里熬着复核数目的时候,正咬着牙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只想要管几个官,就这般难,万没料到今日一早就见得这样的场景。
若不是知道此处不能随意进出,他甚至怀疑是众人约好了一起“逃狱”了。
曹大经虽然不用负责具体事项并数目的计算,然而组内所有人做出的结果,都要经过他复核用印,方才能递得出去。
他昨天过了子时三刻才回到房中,莫说洗澡了,险些连脸都顾不得洗,就睡下了,是以也来不及与同屋的说话,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匆匆漱口擦脸,随便扯了身衣裳罩上,推门而出。
太阳其实还没怎么出来,天上也是雾蒙蒙的,可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曹大经顺着屋檐往外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沿途见的窗户十之**是开的,里头的人不是在洗漱,便是已经出了门。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纳罕。
往日这个时辰,院子里头还是安静得很,大半人都在睡着,只有极少数吃错了药的早早去干活,今日却是怎的了?
这里头房舍乃是新建,因造得仓促,看着实在寒酸,同村子里的黄砖房看起来差别也不大。
自各部、司中抽调而来的三百余名官员,尽数居于此处,除却几个官职高的两人一间,其余俱是五六人挤作一间。幸好都水监还没有扣索到底,没有给他们置通铺,而是一人得了一张床。
曹大经做官已是二十余年,可无论是得官前,还是得官后,俱是不曾像今次这样惨过。
虽然极力压制,也强迫自己帮着去解释,安抚下头人的情绪,可若说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的。
事情多就算了,住宿情况竟是令人发指的差,伙食上头虽然不能说简薄,却叫人半点夸不出口。
一群早已得了官的人上人被关在此处,从前哪怕外出任官,一路也能住在驿站当中,条件再差,也决不至于像此时一般。
众人动也动不了,出也出不去,人人怨声载道,痛骂顾延章、范尧臣的声音,只差把屋顶都掀翻了。
不过一夜功夫,谁曾想,竟是有这样大的差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这一处已经好几日即便未必能叫得出院子里的人的名字,看着却多是眼熟的,他迎面遇了人,口中连连招呼,却没有多问,足下半分不曾停顿,径直朝自己那一组的算屋中走去。
虽是还不到点卯时分,屋子的门却是大敞而开,一进得门,曹大经便听到里头此起彼伏的算盘木珠击打声响,三十余个挨得紧紧的位子,已是有二十余个上头坐了人,个个不是低头算数,便是在扬手打算盘。
曹大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很快就见到了与自己同屋的几个人,众人尽皆没有留意他已经进门,各自埋头做事。
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才落了座,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几个自己组内的官员手里头或提着篮子,或提着铜壶,或领着篓子,三三两两行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