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耿直
张瑚便道:“也不单为此事。www.uu234.cc”
他并无任何犹豫,径直道:“我想着,虽不知范参政此时怎如何思虑,然则如若这浚川杷并束水冲沙之法已是得了中书核批,又有您在,他势必也难以拦阻。”
“只是到底这清淤通渠之事,主持乃是范参政,我虽是主事,也自信并无半点隐瞒,只怕他仍有疑虑,也不知将来会派遣谁人来旁看着。”
说到此处,张瑚却是一反常态,忽然大方起来,道:“既是早晚都要有人在旁看着,与其叫他想方设法安排,行得难看,倒不如我退上一步,自举荐了人来,叫他也知晓,我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不知进退之人。”
便把杨义府的名字提了出来,又道:“此人乃是范家女婿,眼下正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听得说往日曾在襄州谷城县任过知县,又是蓟县清鸣书院出身。我已是看了他昔日文章,做得十分漂亮,也打听了其人为人,学士院中几位官人对他俱是十分赞赏。”
最后道:“我正想着,正如太皇太后所说,行事不能一蹴而就,若是依着我原来所想莽莽而为,也怕朝中、城中百姓不安,也怨不得他范参政不信。既如此,等到中书批书出来,不如便在金明池、扬州门两处俱做了例子给他们看,径直行以那浚川杷行事,又束水冲沙,如此一来,见了样子果真行得通,朝野上下,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听得他这般提议,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能自知退上一步,已是很有进益,但凡行事,都是进进退退,不能一味以刚猛为之,虽是得用为上,也要考量各方平衡。”
至于杨义府,一个在学士院中修韵书的官,她又如何会有印象?只是听得乃是范尧臣的女婿,却是笑道:“你倒是促狭,不过叫他女婿去同你做搭手,岂不是同那范尧臣如出一心?我看你这章程所说,要叫他去管扬州门外的清淤通渠,若是他有心给你为难,你又待如何?”
张瑚道:“我同那杨义府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倒还算个正直之辈,也颇有见地,知道何为正理,何为歪理,当不会因私情误事。”
又道:“况且若是此事顺当,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范参政那边,若是依您所言,也不会是因私误国之徒。正好有他身份特殊,才好做中间之人。”
见得堂弟考虑得这般周全,已是会退会让,太皇太后的眉眼间都松了几分,笑道:“便依你罢,不过要叫范尧臣知道了,为避人言,说他任人唯亲,怕是不肯领情。”
这就是张瑚特地进宫的原因之一了。
他抬起头,看着太皇太后道:“一两个都水监的官员,还不至于兴师动众,趁着而今范参政的调令未下,我已是拟了奏章送往中书,若是其中生出波折,还得烦劳您同黄相公说一声。”
实在是件小事,不值一提,姐弟两人只几句话便定了下来。
一时张瑚忽的说起了昨夜回府的事情,提到张璧将旁人抄的书带回了府上,又道:“……国子学中风气甚差,只璧儿也不能整日只在家中,我已是叫人盯着,不许其中有什么人引他行坏事。”
原来大晋掌教育之处,唤作国子监,太学、国子学等,俱都隶属国子监。
与海纳百川,不避出身的太学不同,国子学中的国子生“以京朝七品以上子孙为之”。
说是“七品以上”,实际上因为乃是钦定官学,无论先生也好,教授也罢,俱是天下间首屈一指,又因学生定额不能超过七十,其中位置,自然炙手可热,非位高权重者不能得之。
如此一来,久而久之,就导致了所有国子学学生,哪怕不读书,将来一样能靠父祖的荫庇入官的结果。对他们而言,学与不学,也没甚差别。
学生身份太高,背景太好,平日里头逃学、闹事者层出不穷,便是设了考试,也无人放在心上,心情好时便给了面子去考上一回,心情不好,走你没商量。
当今没有皇子,原本设的资善堂也关了,张璧便不能同从前一般进宫读书,家中也无人看着,延请先生回府上课,偏还只有一人读书,也不是个事。是以虽说弟弟年岁并未够,张瑚也只好回了太皇太后,请特旨将人送去了国子学。
算起来,张璧已经入学了小半个月,一直安安稳稳的,也没出什么事。
太皇太后一向把这个小堂弟当做心头宝护着,此刻听了,立时道:“叫他们好生盯着,若是有人胡乱惹他,便来回我,撵出去便是!”
***
忙了许多日,总算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张瑚只觉得许久未有这样轻松过。因天色已晚,他出宫之后,也不再去都水监,直接回了府。
因想着张璧此时定是早已下学,他换了身衣衫,便去看弟弟。
然而此次一进得门,却听得里头自家弟弟的声音道:“先生叫你背诵那文章,你已是会背了,作甚还一直读来读去的?”
另有个小儿声音道:“先生叫我读三十遍,我虽是会背了,却不曾读够,还差十一遍。”
张璧便道:“你怎的这么蠢,先生叫你读三十遍,是叫你背得下来,又不是叫你生生读够三十,那三十不是确数。”
那人道:“先生叫我背文章,又叫我读三十遍,那我要会背了,一般读够三十遍,才是正经。”
口中说着,没过几息功夫,果然就又“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地读诵起来。
张瑚听得只皱眉。
哪里来的耿货?
他一面想着,一面抬头看去,却见弟弟房中不知从何处拖了张桌案过来,他自己占了原本那张,另有旁边一人占了新的那张,两人并排一列,正坐着一齐读书。
只看背影,那人实在眼生得很。
张瑚狐疑地正要走近,旁边侍立的竹砚已是瞧见了他,连忙冲着门口行礼问好。
第八百四十五章 学中
张璧见状转头,看到对面是张瑚,已是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一面往他面前跑,一面口唤哥哥。UU小说
看见弟弟这模样,张瑚也笑了笑,矮下身子牵了他的手,问道:“今日在学中有无听先生话?”
张璧忙应了,又道:“先生夸我背书背得快!”
张瑚笑着也夸了他一句,抬头又去看那坐在旁边的小儿,正要问弟弟其人来历,忽见得那一张脸,却是愣了一下,脱口道:“赵?”
原是赵芮的庶长兄,也就是此时正在藩地的秦王嫡幼子。
赵芮临死之前,曾有过诏令,说要立赵为新帝,并请张太后垂帘。而早在写就诏书之前,他便派人去秦地把赵接了过来。虽然后头阴差阳错,皇位并未落到这小儿身上,可此人名字却已是为众人所知。
秦地偏远,赵芮都凉透了,赵才到得京城,此时风云早变,哪里有他的位置,只好去见了太皇太后。
秦王未得宫中之命,只敢上书表哀,不敢擅离藩地,赵一个小儿,偏偏又是个瘦弱样子,一到京城就生了场大病,气都喘不上的模样,也无亲人在旁打理,如此行状,自然不能急急送回去,只好把他留在宫中养病。
赵的病反反复复,一时好了,一时又病了,这一留,就再没回去。因他年纪已经不小,宫中又无资善堂,为避人闲话,太皇太后便把其送入了国子学。
那孩子矮矮的,相貌也是寻常,脸上、身上加起来都无二两肉,双颊还苍白苍白的,看着十分瘦小。若不是知道对方还要大张璧三两岁,就这般一眼望过去,张瑚必然会以为他与弟弟同龄。
“大舅爷。”他见了是张瑚,早跟着站了起来,此时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张瑚点了点头,道:“你来此处,这样晚了还不回去,宫中知不知道的?”
赵吸了吸鼻子,道:“学中开课时辰太早,我进出宫中,十分麻烦,已是同太皇太后请了命,前两日就搬去国子学住了。”
此时张璧也道:“学中住的地方只他一个,十分无聊,我叫他今夜来同我睡。”
张瑚知道国子学中俱是权贵之后,多半日日往返家中通学,住在学中的只有赵有一个,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稀奇的是,自家弟弟并不是那好说话的,与赵识得才多久,怎么忽然就同对方感情这样要好了?
他虽是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打发人去国子学说了一声,果然把人留在家中食宿,却特地寻了个机会去问弟弟。
张璧道:“他忒可怜了,也无人照管,还被人欺负,我实是看不过眼。”
又道:“季姐姐说,遇得不平事,若有能耐,便要搭一把手,我自是有能耐的。”
原来寻常人多是满了十岁才入国子学,像张璧、赵这样不够年岁的,并不太多。
张璧还好,他这一二年长得快,已是很有样子,又兼人人知道其人身份,并不敢去招惹。那赵却不同,他长得瘦小,又是秦地来的藩王之子。
第八百四十六章 吃饭
当今只有三个藩王,其余两个,儿子都已经能娶亲了,还赖在京中不肯走。www.uu234.cc秦王是长子,庶出倒还罢了,偏偏瘸了一条腿,还被打发到那荒凉之地,便是得了赵芮诏书,儿子也没被人正眼去看。
国子学中小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了其人出身,便没把赵放在眼里,再看他又矮又小,还时常生病,人也不见十分聪明,少不得有些跋扈的便去欺负他,另有些被旁人欺负的,没处发泄,也跟着去欺负他。
张璧见不得这样的事情,给他出了一二次头,后头见其人温吞得很,便时不时照应几分,一来二去,倒觉得这人虽然傻乎乎的,性情倒也不坏,还十分细心,得了自己的好,便时常在旁照应,两人渐渐就走得近了。
张瑚听了,晚间便留心去看,果然那赵到底年纪还是大些,纵然不算聪明,倒很是心细,又兼他十分坐得住,性子慢悠悠的,带着张璧也安静了几分。
在张瑚看来,自己最近为着都水监的事情甚是忙碌,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儿照应弟弟,倒是好事,又因很是知道赵根底,便放下心来,找个机会同太皇太后说了一声,由他们两个小孩自己玩去了。
***
角落的漏刻已是走过了未时,黄昭亮松了松肩膀,只觉得自己坐得久了,上半身都有些发僵。
他面前的两堆奏章俱是垒得高高的,放在左边的,已是能直接发去宫中请太皇太后批复;放在右边的,却是要发给各部复批之后,方能给出后续。
宰辅的案头上,从来不缺待批的公文,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他见得下头人已是先做了文批,又看内容没有问题,便会痛快签书用印。
歇息了一会,又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黄昭亮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提起笔,快快地批了两份皱奏折,一齐放到了左边。
等翻开第三份的时候,他快速浏览了一回,笔尖正要落下去,可看着面前那一份都水监递上来的折子,明明里头并无什么大事,吏部、工部、学士院中也俱都已经给了意见,他却是举着笔,许久没有动弹。
张瑚提的那浚川杷同束水冲沙之法,虽是几经周折,又有范尧臣极力反对,可一方面有太皇太后示意,另一方面,两府之中,确实也有几人觉得此事可以一试,闹到最后,还是得了朱批。
只是以范尧臣的性格,他如此生气,纵然接了清淤通渠的差遣,也不至于这般大转弯罢?
况且其人向来爱装相,又爱名声,怎的会留下这般把柄给别人捏着?
看着面前都水监的奏章,黄昭亮扫了一眼,很快翻到了最后果然不是范尧臣的签书。
签书的除却张瑚,另有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前任都水监丞范尧臣已是接了令,不多时就要走马上任,等到他到任交接,前者自然就卸任了。
奏章主要提了两桩事情,一桩是在扬州门、新郑门的金明池外用浚川杷并行束水冲沙之法。
另有一桩,便是不少人员调用。
张瑚想要赶在范尧臣上任之前安插人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范尧臣反对那浚川杷,也不认同张瑚做法,他性情耿介,等到进了都水监,当真主管了大权,还不知会采取什么对策。
可调用旁人尚能理解,调用学士院中那杨义府,又是什么道理?
如果不是看到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张瑚”两个大字,黄昭亮当真要以为这是范尧臣一时不要老脸了,才把女婿弄进了都水监。
这差遣乃是实差,并非学士院中修韵书这样的虚职,也不是襄州谷城知县这样闷声发大财的差事。
黄昭亮犹豫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份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没什么不批的道理,可他如今同范尧臣的关系不同往日,于情于理,都要与对方通个气才是。
正想着,便寻了张白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也未落款同时间,只用素信封包了。
他才打了铃,还未等到人,一名胥吏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道:“相公,宫中来了人。”
果然不多时,两个黄门一前一后地行了进来。
黄昭亮抬头一看,见是慈明宫中的熟面孔,便站起了身。
当前那名黄门官连忙上前行了一礼,道:“下官并无其余事情,只是得了太皇太后差遣,说是都水监中递了一份章程上来,不知眼下走到何处了?”
黄昭亮道:“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都水监中的哪一份章程?”
那黄门官道:“乃是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当众束水冲沙,另有新人调用那一份。”
黄昭亮有意提此一问,见得那慈明宫中黄门并无半点回避,如何会不知道对方来意,便道:“正在我处,等到批核妥当,便一齐送入宫中。”
一面说着,一面当着那黄门官的面,在后头签了批文,又用了印。
都水监按着规矩来,他便也按着规矩批。
工部也好、吏部也罢,学士院中都没有意见,流内铨也同意了,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总不能说要问问范尧臣,看一回对方所想罢?
见得黄昭亮把那折子放好了,那黄门官便道:“既如此,我正好也要回宫,便同送奏章的一并走罢。”
果然跟在送奏章的官吏屁股后头,一齐回了宫。
黄昭亮看得好笑。
其中再多关窍,也不关他的事,不过是看戏而已。
张瑚想要同范尧臣打擂台,自然半点不够格,可若是后头再坐上一个太皇太后,其人虽然干瘪瘦小,做个压秤的秤砣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眼下朝中局势莫测,他虽然暂时同范尧臣偶尔有联手,可更多时候,还是对家。若是姓范的愿意跳得出来,同才重新垂帘的太皇太后干上一场,他黄昭亮虽然不介意帮一回忙,可打完之后,捅个刀子什么的,也还是会顺手得很。
这样想着,等到下头小吏听铃进来的时候,他便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复又点了蜡,将那条子凑到火苗上烧了。
***
这一回,宫中的朱批回得极快。
中午递进去的奏章,竟是连夜都没有过,下午就送了出来。
幸好黄昭亮早有准备,他先寻了个空隙,特地去膳所“偶遇”了一回范尧臣。
范大参做起事来,常常不顾时辰,往往要告一段落了,才肯吃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中书之中,上至两府同僚,下至小吏,人人俱知。
黄昭亮派了人在膳所盯着,等到得了人来通知,抖了抖袍子,施施然便去了。
膳所从早到晚都有吃食备着,又因知道范尧臣的秉性,日日都会留一份饭菜给他。
黄昭亮到的时候,正见范尧臣心无旁骛地吃饭。
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在旁边择了个桌子,让人给盛了个汤,慢慢喝着等人。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饿着了,哪怕而今已经位极人臣,范尧臣吃饭依旧还是很快,尤其不在家中,没有范姜氏盯着的时候,他更是毫无顾忌,只将食物大口大口囫囵吞进去,也不怎的细嚼,往往啃了四五口炊饼,才就一口菜。
黄昭亮在旁看着,很是感慨。
都说一人独处时的行事,才是真正性情。范尧臣贫寒出身,在正经席间,进退礼数从无出错,可一旦无旁人看着,他便露了底。
这般毫无助益、积淀,还给他爬到了今日,当真是不容易。
他这一头才喝了几口汤,那一边范尧臣已是咽完了最后一口炊饼,快快喝了几口茶,把嘴巴里的食物裹了下去,居然还记得用帕子抹嘴,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黄昭亮就坐在门边,然而范尧臣不知是心里头想着什么,竟是视若无睹,眼看就要跨得出去。
他不得已叫了一声,道:“舜夫。”
范尧臣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奇道:“怎的是你?”等到见到他手中的甜汤,满以为对方乃是肚子饿了,很是积极地传授,“吃这个抵不得什么,膳所里头有有炊饼,也有面……”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们南人总要吃米饭。”
又道:“也有米饭,叫他们给你上一碗。”
黄昭亮哭笑不得,把手中甜汤放下,也不再喝了,只冲着范尧臣招了招手。
等人过来了,他也不多说旁的废话,只问道:“听说你给你家那小女婿,另找了个差遣?”
范尧臣听得心中一凛。
给杨义府寻新差遣的事情,除却老妻、女婿,另又有一二心腹,他并未与任何人提过,也不曾又什么动作。
黄昭亮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既是已经知道了,他也没甚好隐瞒的,大大方方地道:“修韵书也修了有一阵子,是时候转官了。”
这话一出,倒是叫黄昭亮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寻了什么差遣?”
范尧臣道:“此时尚且还早,过一阵子,等流内铨怎的定罢朝中自有规程在,我只看着便是。”
黄昭亮心中早有想法,此时见了他这般反应,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便笑道:“倒也不用等什么流内铨了,张监事已是帮你想得好了。”
第八百四十七章 抽调
范尧臣头一回吃饭吃得胃里这样顶得慌。www.uu234.cc
仿佛得人送了一筐新鲜的莺桃,颗颗都又大又饱满,红得诱人,等到洗得干净了,正抱着框子一口一个地吃得高兴果然甜如蜜,满口都是汁水果香,从舌尖到肚腹,无一处不满足,叫人全然停不下来。
然而等到已是吃到框底了,一低头,却见下头垫的荷叶上满满都是蠕动的白虫,好容易吐出嘴里尚未嚼碎的果肉,一只粗线大小的白虫已是被嚼成两半,正挣扎着对着你的脸扭啊扭的。
欲吐而不能。
他回得公厅之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把情绪平复下来,然则一看到满桌子的奏章,那股子烦躁又忍不住犯了起来。
张瑚这一手,玩得他很是恼火。
若说是张瑚为了向自己示好,为什么调用的是杨义府这个女婿,而不是自家手下得力之人?
他又是怎么把这个家伙挖出来的?偏生挖得这样准,哪个最是无用,就要挖哪个!
若说张瑚是别有想法,可在谁人来看,又都不会这样觉得。
而想到那个添头女婿,前不久特意郑重其事地同自己说,想要进都水监,更是叫他无法不多想。
若不是知道对方没办法搭上张瑚,他当真要以为,这是那蠢货自己跑去投了敌。
他想想觉得不对,打铃叫了人进来,正要将人打发去学士院中,喊那杨义府下了卯去范府等着,却见一人自外头进得来,道:“官人,学士院中来了人,说是小姑爷有事情来寻,问您晚间约莫几时回府。”
原是打范府来的老仆。
此时早过了下衙的时辰,范尧臣将手头要紧的公务处理完了,也不再耽搁,后脚就回了府。
杨义府正坐立不安地在厅中等着。
他手中端着茶,见得范尧臣进来,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连那茶盏都忘了放下,径直迎了上去,也顾不得旁的,急急道:“大人,我下午得了吏部同流内铨的调令,这是怎的回事?”
一脸的无辜与着急。
过了这半日,范尧臣已是有些平静下来,只问道:“什么调令?”
杨义府面上有些犹豫,左右一看,见也没什么旁人在,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说是让我去知都水监主簿公事。”
又道:“原先听得大人说不妥当,怎的忽然改了主意?我还以为不成,早间才叫人来说,要选那漕运之职,也托人去寻了发运司,正准备要些往日宗卷回来好生学学。”
他虽是两张脸戴了多年,却也是头一回行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心虚,哪怕心中早已想过千百回应当如何应对,然则真正对着范尧臣那一张脸,仍旧有些紧张。
先头说了两句,又见范尧臣只看着他不回话,便只好喋喋不休,想着法子给自己撇清关系。
范尧臣虽是有了疑心,却是无论怎样,都不敢相信婿竟能有那般能耐,是以此时见得他这般行状,也只以为是小辈头次遇得如此事情,没个准备。
奏章已经批了,调令也已经下来,还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这样的差遣,实在也十分难得,若要叫杨义府推拒,这样的话,范尧臣便是想要开口,也不太好说。
他想了想,问道:“这一桩差遣,与那管勾漕运的差遣,你更中意哪一个?”
杨义府听得心跳都走空了一拍,失声问道:“这……差遣已是下了,小婿中意不中意,又有何用?”
又道:“小婿人微言轻,官职也低,便是推拒……也无处可推罢?况且学士院中人人已是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会从范尧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毫无准备之下,那话冲口而出,早没了逻辑。
范尧臣解释道:“若是你中意那管勾漕运的差事,等我接了都水监丞之职,另从发运司找人过来接你的位子便是。”
杨义府吓得脚都软了,勉强道:“大人……这样……并不是很好罢?听闻此事乃是太皇太后亲自过问,又是那张瑚提的,虽是大人并不在意,却不值当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差遣,才接了新职,便同他们打对台。”
又道:“小婿只求做事,究竟是个什么差遣,其实并不很要紧,只看大人所想便是。”
他虽是面上说得好听,可话里话外,明显很不愿意再换。
范尧臣也不强求。
他早知道,这女婿其实心中最是中意的还是都水监的差遣,是以此时见对方这样,倒也不很意外,只问了两句,听得他说近日并无什么意外,也未遇得什么旁的事情,更未遇得什么人,便不再管。
一时杨义府又道:“大人且放心,我那差遣,乃是与张瑚相搭手,听闻他欲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汴河当中使那浚川杷,再做束水冲沙之法,有我在其中看着,便是不能起得什么大用,见得不对之时,也能帮着拦阻一番。”
***
眼见就要到得春汛,先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比之从前,汴河水位已是上涨了许多。
但凡京城百姓,俱是年年要同汴河、黄河水打一场大战,见得春时、夏时下雨,事关自身,个个都心惊胆战。
是以听得说都水监得了新法,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行事,坊市间都沸腾了起来。
那李公义献上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八百贯,又有张瑚示意,几条街大吹大打地送了钱过去,满城没有不知的。眼下要用此法来浚河扬泥,满城俱是好奇,人人都要多打听几句,问得清楚了时间、地点,但凡那一日没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情,俱是想要去看热闹。
季清菱自然也得了消息。
松节站在下头,面上表情十分不满,喋喋抱怨道:“也不知道那都水监中的毛病怎的这样多,好好的清淤通渠,自做事情便罢,偏偏要嚷嚷得尽人皆知,此时一城上下都要去凑轰,少说也有十数万人之多,若是出了踩踏,谁人来管?”
又道:“京都府衙上上下下都在骂,也不敢给旁人听了,只好同我们哭,说是人都抽干净了,也不够用的,正要请中书调用禁军管当日秩序,唯恐出了什么大岔子,也不知道谁人来担责。”
第八百四十八章 仓促
季清菱不由得问道:“怎的这样着急,定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节恨恨道:“也不知那张家大公子脑子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明明这样的麻烦事,偏偏也不早说,还定得如此近,叫人都不好准备正是后天。www.uu234.cc”
又道:“都知道提刑司这一阵子凑不出手来,眼见就要春汛了,官人日日都出去外头县镇里头巡河堤,忙得脚不沾地的,给他们搞出这样的事情,只好把手头东西先撂着,回来先忙这一摊。”
前一阵子孙卞上了折子,只说提刑司权责太杂,难以一一顾及,正要分拆其中事体,譬如巡管河堤、常平仓、巡察州县等等,只留刑狱等事在手中。
两府得了他的提议,正在商议,虽是十有**是通的,可一日批复未下,一日这些个事体依旧要提刑司来管,况且便是批复下了,新旧交替之时,提刑司也一般躲不开懒。
果然这一日顾延章又是半夜才回来。
春深日暖,正是困倦之时,季清菱已是睡着了,听得身旁动静,又醒了过来却是顾延章裹着水汽上了床。
他小声道:“莫理我,你且睡你的。”
季清菱翻了个身,正要依言睡去,可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清醒,索性翻转回来,见顾延章虽是躺着,却是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这样晚了,五哥怎的还不睡?”
顾延章含糊了两句,倾身过去亲了她一口,又催她去睡。
季清菱索性把枕头竖了起来,半靠到腰肩处,半坐起身道:“已是睡了一觉,眼下便不太困了。”
复又问道:“听得松节说,都水监定了后天行那大耙浚川,束水击沙?”
顾延章便也跟着坐起身来,道:“正是,也是仓促得过分了,偏还在城中宣扬得厉害,唯恐观看之人太少一般。”
“听说是在新郑门同扬州门外的汴河里头,也不知是在哪一段,又是谁人主持此事?”季清菱还抱有一二分幻想,问道,“范大参当是主持罢?前一阵子雨水甚多,金明池的水都涨了半丈高,此时束水击沙,行船乃是大船,倒是不要紧,只若围的人太多,若是不小心掉得一两个进去,怕是捞都不好捞起来。”
顾延章苦笑道:“今日……不对,已是昨日了,听闻昨日那原来的都水监丞还未同范大参做交接,这样的情形,他要如何主持?能盯着一两眼睛,已是不错了。”
交接自有时,便是你催得快,那一厢未必能收拢得快。况且都水监又不同其他部司,做的俱是水利大事,其中涉及银钱、粮谷、民、物料等等,事后有司还会来稽核,并不是那样轻易便能收拾妥当的。
顾延章又道:“新郑门外乃是张瑚主持,扬州门外则是秀府主持,浚川杷扬沙也好、束水冲沙也罢,本就只是试行,今次定会有许多人盯着,两艘船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外头围着那样多人,我今日已是去看了,两处都没什么拦着的地方,仓促之间,也只能简单装上一二栏杆,又砌一堵墙,只怕届时人人往前冲,会掉进河里。”
京城当中已是暗暗传了许多日,可张瑚同杨义府两个,一心只想着做大事,叫人从新酸枣门到南熏门,又从新郑门到新曹门,全给壮牛犁地一般犁了一回,上至七十岁老叟,下至五岁小儿,但凡懂得听人话的,几乎都知道都水监要行这样一桩厉害事,给一城上下人开开眼界,却是没有哪怕一个多嘴的胥吏来提刑司或是去京都府衙说一声。
顾延章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头巡查堤岸,便是胡权也忙得不可开交,京都府衙里头倒是得了信,只是总以为是胡言开什么玩笑,范大参都未曾走马上任,无论怎的说,这新法也该等到他到了任才好做罢?
直到今日,见得外头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像是谣言,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才慌了神,一面遣人去问都水监,一面又派人来问提刑司。
正好顾延章与胡权二人打外头回来,听得守城的兵卒说起此事,俱都十分震惊,也一般遣人去问京都府衙同都水监,才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张瑚同杨义府都不觉得有什么,还甚是奇怪。
“巡铺乃是京都府衙职权之内,同我都水监又有何干?”张瑚理直气壮。
在他看来,各管各的,都水监自是管水利之事,至于安防、稽盗等等,京都府衙自己就该好好上心。
术业有专攻,都水监若是样样都帮着考量了,那还做什么都水监?
满城尽皆知道了,京都府衙作为首治之衙,竟是最后才反应过来,不能第一个上门来问话并作出应对,就已经是失职了,眼下姗姗来迟,还敢问得这样大大咧咧。
杨义府倒是还给了周得昆几分薄面,想当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京都府衙出得二百人,提刑司出得一百人,举着水火棍,在前头地上画了线,不叫百姓往前走,便不会有事。”
举重若轻的,仿着自己从前在谷城县治灾时的样子来做。
想着此处乃是京城,比照着赣州流民营,张瑚还多给了几个人,提议道:“叫禁军出得一队,一处门外放得五百人,足足够了怎的这样惊慌,又不是打仗,不用费那样大的事。”
周得昆同顾延章、胡权几人都是经过事的,听得这两人如此对答,已是连话都不想同他们说了,各自回去准备不提。前者莫名其妙便背了一个失职的帽子,偏还不知道怎么丢开,一面又如临大敌,只好匆匆上了折子,请调禁军帮着协管。
听得顾延章转述,季清菱有些咋舌,只道:“秋露这样三五日才出一回门的,也从外头听得说有此事,这两天连咱们府上都已是有七八人来告假,说要去看热闹,届时岸边情形,可想而知。张家公子同那姓杨的,也不是没有见过上元灯会,怎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八百四十九章 冤枉
季清菱这一句话,却是冤枉了张瑚、杨义府二人。UU小说
对于张瑚来说,百姓合该是同羔羊一般乖顺,叫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边吃草,叫他们往西,他们便撅着屁股朝西去了。后面只需要一头大狗甩尾巴跟着便是,全不需要怎么管。肯给上五百人,已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了。
况且正因见过上元灯会,又见京都府衙历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更是全不操心。
数十上百万百姓倾巢而出的上元夜,也好好的,那日最多也就站个十万人,十中之一都没有他只恨人来得不够多,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叫他来说,怕是京都府衙想要躲懒。
张待也在知州的位子上坐过,而今还在坐着,张瑚帮着父亲打理政事,很是明白州县衙门官员的想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组织大活动、大工程,若是自己有心要办的还好,出了风头,得了功劳,自然是自己的。可若是旁的衙署、部司牵头,自己不得已只能去做个收拾首尾,为他人做嫁衣的角色,十有**,便要推三阻四,搪塞不为。
这样的人,张瑚懒得去理,也懒得去惯着!
虽说不在意那点子银钱,可权知京都府的那份俸禄,又不是给他张瑚的,凭什么要他去管!
而对于杨义府,则是另一种情况。
这位老兄,压根脑子里就没那根弦。
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能把扬州门那一回束水冲沙做得漂漂亮亮的,又要不压过张瑚,又要好生出一回彩,这其中尺度,本就很是耗神,至于其余事情,连一点沫子都不曾在他脑子里头冒出来过。
他并非有心为之,全是无意而已。
倒是季清菱还想得多些,虽是同她并不相干,心中却是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道:“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闲人,便是一处只有五万人众,也不好管,若有小儿在,还要防备那拍花子的把人拐走了,另有小偷小盗,便是这些都不算什么,还要防备散场之时生出踩踏。”
“那日也不同上元夜,后者满城尽可走,条条街上都是灯,不过式样相差而已,今次岸边地方又狭小,便是前头拦住了,踩踏时出得人命,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她忍不住抱怨道:“两府便罢了,已是批了的东西,不好再插手,可太皇太后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怎的不管管,竟是由着他们在此处瞎捣鼓!”
顾延章安抚她道:“无事,幸而此时京都府衙已是知道了,周知府正请中书示意,借禁军来拦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季清菱到底还是困,说了一会话,迷迷糊糊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等到次日醒来,身边空荡荡的,顾延章早已出了门,只听得外头哗啦啦地响声,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她枕着手醒了一会的神,不知怎的,脑子里好似总挂着一样事情,只是隐隐约约的,始终想不起来。
那感觉像是隔了一层极韧的纱,想要拿刀去划破,偏偏怎么割都割不开,叫人十分难受。
季清菱就着外头的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觉得烦躁得很,索性爬了起来,先在屋檐下头练了一回鞭,又随意吃了点东西。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水终于收了。
一时秋露进得门来,道:“今年雨水真大,听人说外头汴河已是长了半人高,水势汹汹的。”
又道:“厨房遣了人来问,说是上回的莲花鸭夫人吃不吃得惯,若是吃得惯,今日就又做了来。”
季清菱今日起得迟,早间才吃了没多久,并没有什么胃口,便道:“虽是吃得惯,不过此时并不饿,晚上再做吧,中午吃点清淡的就好。”
秋露这便打发了个小丫头去回话。
素菜炒得快,季清菱一个人,也吃不得多少,不过三四碟子小菜而已,没过多久,厨房便做了出来,正着人提过来,还未来得及摆上桌,外头秋爽已是小跑着进了门,叫道:“了不得,那皮猴子又来了!”
秋露手里还捧着菜,倒是十分淡定,道:“来就来了,看把你急成这样,难道往日竟没见过猴子?”
她嘴上虽是这般说着,面上却是带了笑,对季清菱道:“这个时辰,怕是没吃东西,也不知道这点东西够不够他闹的。”
那一厢秋爽则是道:“若是一只,我哪里有这样着急,今日又带了一只,已是朝里头来了!”
果然她话刚落音,便听得外头一个小儿道:“这里有两只鸟,长得又白又黑的,还胖,你再没见过的!”
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张璧。
又来看鸟了。
不愧五百年前是一家,两个姓张的,喜好都这么相似。
季清菱心中好笑,正要叫人去厨房另添两个菜,却不妨又听得一道温温吞吞的声音道:“魏先生虽是告了假,可学中也没说今日不用上课,咱们就这样偷偷出来,也不太好……”
其人话才说到一半,却是再没了声响。
一时外头静悄悄的。
秋爽站在门口,瞧着那情形,不住捂着嘴巴笑。
过了好一会,张璧才恍若无事人一般,坦荡荡地走了进来,还未行到跟前,远远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季姐姐”,又道:“我带人来看那两只肥鸟!”
若不是当先听得前头有人说了逃课,瞧着他这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谁能猜到这是偷偷溜出来的?
季清菱先不去管他,只问道:“吃过午饭了不曾?”
张璧笑嘻嘻道:“没有吃,想着来陪姐姐吃反正大哥哥也不在家!”
又指着身旁站着的小孩道:“这是赵,我带他来看鸟,他也没吃饭。”
再对赵道:“这是季姐姐。”
季清菱依言望去,却见张璧后头躲了个看着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其人看着又瘦又小,与旁人调侃张璧是“泼猴”不同,这才真正是个猴子样,还是个没肉的小猴子。
他两颊当真是一点肉都没有,也没好饭好菜养出的小儿该有的气色,一双眼睛看着木愣愣,少了几分机灵,不过仔细看了,其实五官倒也算得上端正,虽是打扮得不怎么好,却也看着素素的,不至于叫人不愿意理他。
第八百五十章 看鸟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招呼,对面赵脸上登时红了起来。www.uu234.cc
他上前一步,拘拘束束地行了个礼,嘴唇嚅嗫,跟着叫了一声“季姐姐”,复又小心翼翼蹭到边上,对着张璧道:“我也不识得她家,来这里吃饭,是不是不好?”
张璧满不在乎地道:“又不是旁人。”
拉着人就上得前去,很自觉地指了张旁边的椅子叫赵坐,自己又挨着季清菱坐了。
“你是哪家的?可有什么东西吃不得?”季清菱听得名字,倒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赵”,只以为是哪一门与张璧往来的宗室子弟。
赵的脸更红了,连连摇手道:“我没什么不吃的东西。”
再道:“我是……我家远得很,也不在京中。”
含含糊糊带了过去。
他这一处不愿意说,另一处又被张璧扯着说话,季清菱便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时叫人给他两端了矮桌矮椅来,又对着张璧道:“先吃了饭,一会再给你把那两只带过来。”
等到新上了菜,又叫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过去看着他们吃了饭,自己则是把下头伺候的张家人给叫了进来。
这一回伺候的竹砚已是急得不行,见了季清菱,忙把事情前后说了。
原来今日国子学中授课的魏先生忽然坏了肚子,他课才上到一半,短短片刻功夫,忽然就上吐下泻,不得已只好匆匆走了,叫了教习来盯着学生们好好在堂中温书。
然而先生一走,学中就闹翻了天,没多久,便走空了大半。
张璧自己本性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无事也要生出三分事来,此时见旁人都跑了,他如何肯留?便撺掇着赵同他去金明池外看张瑚用浚川杷清淤通渠。
听得是在新郑门外,赵哪里敢去,忙不迭摇头,竹砚也吓得心都颤了,他见这一回是定然留不住人,倒不如去个安全的地方,索性就提了来顾府。
正好前一日先生正讲书说到庄子见惠子,张璧脑子里头倒没记得旁的,只记得里头那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澧醴泉不饮。
他登时想起季清菱家中的两只肥鸟,吃东西也一般挑得很,若是拿几种吃食混在一处,它们便把黄色的米挑出来啄了,旁的俱是不吃。
他说与赵听,赵只做不信,今日得了机会,便要带他来看。
季清菱听得竹砚说完,回头看了看漏刻,见距离国子学正经下课尚有一个多时辰,此处吃了饭,再看一回鸟,收拾收拾回去,坐不得多久便要下课了,于是对着竹砚道:“那魏先生还回不回得来的?就无旁的先生能帮看一看了?”
竹砚道:“听说不单是魏先生,今日学中先生俱都得了病,全数送去就医了。”
他才说完一句话,外头一直不曾散开的云层黑压压地沉了下来,只听“轰”的一声雷响,竟是又下起雨来。
张璧虽是在里头坐着吃饭,却一直盯着外头看,生怕季清菱要把他送回国子学,此时见得外头下雨,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叫道:“好大雨!”
又得瑟道:“季姐姐,外头雨这样大,我同赵回不去了!”
活似遇得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他一心想要玩,三口两口把饭吃了,又去催赵。等二人吃过了饭,秋爽才把鸟笼提了过来,张璧就带着赵过去看,又指点他逗鸟,又指点他去喂鸟,还要自己去撩鸟叫,忙得不亦乐乎。
赵就蹲着陪他。
季清菱吃饭吃得慢,自己占着张桌子,开始还是无意,后头听得张璧叽叽喳喳的,也偶尔去看两眼。
她渐渐发觉,赵此人年纪虽然小,却是很有意思。
他同张璧坐了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五菜一汤。因张璧常来此处,屋里伺候的丫头清楚他的喜好,特摆了果木翘羹、西京笋、清炒小蔬菜在他面前,另又有旋切莴苣生菜、玉板鲜并同一小碗鸡汤则是搁在赵面前。
桌子并不大,两个小孩都已经懂了人事,并不用人帮着布菜。可席上行事,却截然不同。
张璧只捡自己喜欢的吃,还给赵也夹菜,催他快吃。
而赵伸筷子的次数非常少,若是张璧不给他添,他就只夹放在自己面前的旋切莴苣生菜吃。赵吃饭吃得极慢,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又嚼,开始季清菱还以为他是不惯,后来见得有一粒米掉在桌面上,他见人不注意,竟是偷偷捡起来吃了,还细细咀嚼了好几口才咽进喉咙。
顾府的习惯,头一碗饭都只有小小一饭勺,张璧吃菜吃得多,又兼几个伴当随身都带着垫肚子的东西,时不时喂他一点,是以很快就饱了,并不用添,只对着赵催了又催。
等到小丫头想要给赵加饭,他明显有些犹豫,可转头看了眼张璧,见对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外头,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用了。
而到了鸟笼旁,头先因张璧扯着,他离得极近,等到张璧放开了手,他便慢慢地退后了几步,让张璧在前头逗鸟,自己则是寻了个不太方便的位子,挡在外头,把雨水拦着不叫打湿了张璧的衣裳。
张璧给了碗给他,他从中只抓了一点点,明明看那两只鸟啄食也看得高兴,却要把泰半喂食的东西都让了出去。
桩桩件件,俱是十分细心,像足了一个时常照顾弟弟妹妹的长兄。可看他那脸,年纪倒像是比张璧还要小一点。
季清菱见状,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顾延章,其时他把自己当做亲生妹妹一样,已是打心眼里疼,其中细微之处,便同这赵仿佛。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连忙招了秋露过来,让其过去把鸟笼子挪得靠里头些,不要叫雨水打湿了人同鸟笼。
也没让两人玩太久,只过了片刻,秋爽就把鸟笼收走了。
张璧意犹未尽,可见得是在季清菱面前,他还知道收敛,只好可怜巴巴地跟着人去了书房。
“先生早间说了什么?有无布置功课?”
她先叫人搬了小桌案进来,把笔墨纸砚一一放好了,又让两人分开坐了,复才问道。
第八百五十一章 文章
张璧道:“先生白日间说了魏史,也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就病了,也没什么功课。www.uu234.cc”
季清菱点了点头,转头又去看赵,问他道:“你二人进度可是相同?”
赵应道:“我同张璧学的一样。”
季清菱见得外头大雨不停,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两个小孩,想了想,还是得找个法子把人拘在此处,便道:“我听竹砚说,先生前两日才说了庄子见惠子,你二人就此写一篇文出来,也不拘字数,随意写些什么,也不拘文辞,讲得清楚即可。”
张璧的脸登时就灰了下去,道:“季姐姐,为甚还要写文章啊?”
季清菱好笑道:“你若是不偷偷溜出来,在学中是不是在老老实实温书?”
张壁嘟着嘴巴低声道:“也未必是在温书……”
到底不敢大声说话。
季清菱便道:“你家长兄近日忙得没空管你,你大姐姐也是无暇分身,若是给他们知道你竟是胆敢逃课,小心日后除却上学,再不让你出门。”
张璧虽是不太信,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季清菱又道:“你乖乖在此处写了文章,届时若是有人问起来,我就帮你说几句好话他们听不听,我却不敢打包票了。”
张璧只好蔫蔫地坐着,又拿了笔,对着面前白纸发起呆来。
一旁的赵一句话也没有说,已是捏起笔,慢慢在纸上写起字来。
季清菱也不在旁边盯着,听得外头雨声甚大,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天看雨,脑子里头还是想着早间起来时那一桩事情,只是死活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欲要想起来的是什么。
有时候你越是要去细究,越是想不起来,她折腾了半日,始终毫无结果,终于又放弃了一回,正要回得位子上,却听得下头两个小孩正在窃窃私语。
张璧问道:“赵,你要写什么?”
赵便道:“我把先生说的写一遍,你要不也写一遍?”
张璧撇撇嘴道:“先生嚼烂了吐出来的,你写了一遍,我再写一遍,岂不是要被季姐姐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抄你的文章。”
赵却道:“那又有什么要紧,又不是要考状元。”
张璧道:“你不知道,他家大哥哥就是状元,写得差了,给季姐姐看了不要紧,给他看了,实在忒没脸。”
听得府上有状元,赵显然有些吃惊,不过他只“啊”了一声,手下顿了一顿,已是继续往下写了起来,口中则是道:“他既是状元,你写什么他也不会觉得好,反正都不好,那不如先写了,省得一会交不得差。”
季清菱越发觉得这小孩有主意,那主意却十分奇怪,同他身份十分相配,又有些不衬。
张璧同自己渊源很深,是以她叫他写文章,他就坐着乖乖写。可这赵与自己并不相识,对方姓赵,又在国子学中读书,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宗室,将来并不用科举,也一定是能荫庇得官的。
自家一个不相干的人,叫他写文章,他想来是看着张璧的面子,竟也写了。
其人明显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看法,所以自己做的要求,他虽是一一都按着做到了,却半点也不肯用心。
季清菱想了想,绕到后头去看他的文章。
一手字中规中矩的,非常普通。
文章虽是只写了一半,却已经能看出立意十分寻常,就是照着先生所说,复述了一遍而已。
然而季清菱想要看的却不是这些。
赵写的东西虽然文采也好、立意也罢,俱是寻不出一丝亮点,句子也稀疏平常,可从头看下去,竟是很少见到语病。
他多用短句,也不讲究对仗,只要把字数凑够了就行,用的词语俱是十分简单,但少有重复。
此时张璧也已经写了个开头。
季清菱轻轻走到他后面,稍稍比对了几句话,很快就看出了差别。
张璧年纪虽小,可他是由大儒启蒙,一手字已经有模有样,比起旁人,很显大家气派。再看文章,虽然只有个开头,写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观点,可明显能看得出他用了心,其中文辞也很有几分灵气然而才几句话,已是瞧见了两处不通的地方。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璧自小接触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他从前在资善堂中跟着皇子赵署上课,虽然有时候进度没有办法跟到得那一步,侍讲们却不会特意停下来等。
毕竟资善堂主要还是为了给皇子讲学。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张璧见得多,眼界高,而自己水准尚未能够得上的结果。
可他毕竟聪明,虽然不能全然理解,搬个三四分下来,也像模像样的。
这应当是许多小儿宗室子弟作文的共同特点。
赵这样的,的确是异类。
到底是个生人,季清菱无意去多管,是以只看了看,便退回了桌案边,寻了本书随意翻阅。
外头雨水一直未停,张璧写着写着入了神,也未曾留意,等到写完一篇百余言的文章,抬头一看,见身旁赵早停了笔,正望着外头,便也跟着看了出去。
漫天都是风雨水汽,活脱脱便是诗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
张璧心中还挂念着兄长张瑚,把笔一放,蹬蹬地就跑到了门口,转头见季清菱也正看天,忙问道:“季姐姐,这样大雨,我哥哥明日还能挖沙不能?”
季清菱道:“若是今夜不停雨,明天怕是就不能行船了不过也不要紧,明日不能,总有后日,雨水总有停歇的一日,你哥哥不会做不成事的。”又问他道,“你写好了不曾?”
张璧一心要在季清菱面前表现一番,便点了头,回到座位上,把自己才写好的文章递了过去。
季清菱接过看了,先取了朱砂笔,圈了几个字出来,又特指着其中一画,道:“这几个字写得好,尤其这一撇一捺,很有魏人风骨。”
张璧的脸一下子就亮了,胸脯也挺了起来,咧着嘴笑道:“我也觉得这个字写得好!”
第八百五十二章 因材
从小到大,张璧得过无数人的夸奖,早已习以为常,可每每得了季清菱夸,他还是会特别高兴,一是因为打心里同她亲近,二是因为她夸他当真就是因为他好,而不是胡乱敷衍。www.uu234.cc
张璧凑过头去,认真看了那一撇一捺,手里又跟着写了一回。
季清菱又道:“这文章立论也有些意思,只是尚缺详细之处,等到改日有空,你拿去问你哥哥,看他有无添补。”
张璧问道:“姐姐觉得说的哪里不对?”
季清菱出的题目乃是承袭先前张璧他们的课程,典出《庄子》秋水篇,说的乃是庄子要去看做了相梁国国相惠施,可有人却在后头挑拨,说庄子来是为了抢惠子的相位。惠子信了,派人在国都左近彻夜搜查了三天,想要将庄子拦住。
庄子知道之后,特意跑去找他,以自比,又以鸱比惠子。说“发于南海,而飞于被害,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寻常学中解释此文,多半是说惠施坐井观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颂庄子见识胸怀,国子学中都是大儒,自然不会这样简单。
不过对于季清菱来说,其实这其中道理并无定论,她先是问道:“你只觉得梁国的巡铺无用,在国都追捕三天三夜,都捉不到庄子,其中必有玩忽职守之人,必要重新整顿。可你有无想过,庄子并无任何作奸犯科之举,为何惠施作为一国之相,却能动用这样多人去行搜捕之事?”
张璧微微张开了嘴巴。
这样的问题,显然在他的理解之外。
季清菱又道:“惠施捉拿庄子,有无正当之理,有无罪证?”
张璧想了想,道:“文里未曾说,只是庄子应当并未犯罪。”
季清菱笑道:“庄子并未犯罪,那惠施凭相位命人搜查,若是全无证据,说明梁国并无律法规矩,若是有证据,说明他随意捏造罪证。”
“旁人同他挑拨,他听了就信,也不去查证,就觉得庄子确实是来抢他的位子,此人如此可怜,又自知无能,却还居于这般高位,究竟妥不妥当?”
张璧摇头道:“不妥当。”
季清菱笑道:“惠施自然不好,可又是谁人给他坐上相位?”
张璧道:“是君王。”
季清菱又道:“那是谁人的错?”
张璧道:“是梁王的错。”
季清菱又问道:“梁国共有臣子多少人?”
张璧迟疑了一下,道:“书上不曾说,不过十步为一郭,万步为一国,想来少说也有十数万人百姓,百千人做臣子。”
季清菱道:“君主有几人?”
张璧并无犹豫,立时道:“君主只一人。”
季清菱又道:“你府上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茫然地站了一会,转头看竹砚。
竹砚如何知道,只好猜道:“小的也不知。”
季清菱便问道:“那你院子里头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依旧不知,竹砚却是知道了,道:“小少爷房**有管事三人,侍从二十一人,另有宫中太皇太后赐的两人。”
季清菱便道:“你可知道谁人乃是贤才,谁人乃是庸才?”
张璧呆了呆,却是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你房中全数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余人,可你却分辨不出孰优孰劣,便是你此时年龄小,将来年龄大了,可是能分辨出来?”
张璧想了想,道:“我长大了,想来同哥哥一样,只是哥哥平日里头忙得很,没什么空在家里待着……可能也不太能分辨出来。”
季清菱便道:“你只管着数十人,尚且不能分辨优劣,梁国君主管着成百上千人,分辨不出优劣,难道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璧摇头道:“可那惠施乃是国相,如此心胸狭窄之辈,怎么能坐在那个位子!”
季清菱笑问道:“依你来看,宰相之职,最要紧是什么?”
张璧道:“苏子说,当以‘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
“那惠施可做到了?”
“书上未曾说。”
“那书上说的,可有言他未曾做到?”
“不曾言。”
季清菱又道:“既如此,惠施虽然偏听偏信,可他是否当真不能做梁国之相,能不能靠此文一言蔽之?”
张璧摇头道:“不能。”
听到此处,他已是举一反三,想了许多东西出来,忙道:“所以我朝要设考功司,要设御史台,以御史台弹劾百官,防有人胡作非为,又要年年都考功,才好知道大家的能耐是好还是差……”
作为一个小孩,能想得到这许多,已经很有几分意思了。
季清菱又道:“那我再问,惠施着人在都城找寻三天三夜,为何寻不到庄子?”
张璧想了想,道:“庄子不在都城,自然找寻不到。”
季清菱笑道:“堂堂一国之相,花费如此人力,到天上去找鱼,这又是为何?”
张璧哈哈笑道:“惠施真蠢。”
“惠施在梁国为相时,主张合纵抗秦,又重修律法,其人治国有法,庄子也只能夸他‘学富五车’,无论当时也好,如今也罢,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他当真是蠢?”
张璧面上还是笑着,那笑容却慢慢收了回去,又眨了眨眼睛。
季清菱复又道:“可他如此大才,还是受人挑拨,又行着无谓之事,说明什么?”
张璧道:“人不能乱,乱了就会行错步。”他想了想,又道,“若那惠施当真是个很厉害的才人,能把梁国治理得好,便不应当怕庄子去抢相位是他心中不自信,又舍本逐末了。”
季清菱见他一个小儿,偏在此处做大点评,煞有其事的样子,十分好玩,又道:“你我二人在此处说事,却是由何而生?”
张璧仰了仰头,不太明白。
季清菱换了一个说法,道:“此事典出哪里?”
说起这个,张璧连想都不用想,脱口便道:“典出《庄子秋水》。”
季清菱便问道:“《庄子》乃是谁人所作?”
第八百五十三章 施教
张璧道:“自然是庄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www.uu234.cc
季清菱又问道:“除却庄子,可有其余人提过此事?”
张璧使劲想了想,可他年纪毕竟尚小,读书并不是很多,一时也不敢确信,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赵。
赵见他看过来,也一副迷茫的模样,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是很清楚。
张璧只好便道:“不曾听得先生说过。”
季清菱没有在此处嗦太多,又道:“方才我说惠施偏听偏信,你说惠施心胸狭窄,俱是因此故事而出,可这故事乃是庄子所为,仅凭他一人之言,我二人便下此论断,这是不是也算作偏听偏信?”
“所以今人治事,要广纳人言,也可能是那庄子为了自己名声,便拿惠施乱做对比,我们看的是他写的东西,自然什么都是偏帮着自己。”张璧大声道。
偏还很天真地加了一句,道:“我就说世上哪有只喝醴泉的鸟!若是飞得远,岂不是要渴死!除非人拿了水壶给他装着……”
只起了个头,再往深处,季清菱就不再说,只笑了笑,道:“等到你哥哥有了空闲,你再回去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辨别人才优劣,能辨事体真伪。”
又夸他道:“写得已是很好,来日回得学中,若有空闲,你再请先生帮着点评。”
张璧连连点头,只觉得今日这文章作得比往日要好玩多了,欢欢喜喜地退了回去。
而一旁的赵只默默坐着,一言不发,表面上是看着摆在桌上的文章,实际上一双耳朵竖得尖尖的,认真听季清菱说话。
两人说了这许久,外头雨声渐歇,虽未彻底停下来,已是小了许多。
此时天色已晚,竹砚等了半日,好容易等到这样一个机会,连忙催道:“少爷,咱们且赶紧回去罢,一会天黑了,雨又大,若是大少爷回来,您又不在家,给他晓得了,如何是好?”
张璧果然有些犹豫,又得季清菱也好好劝了他一回,才想了又想,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只是来时赵乃是跟车而来,回去的路,国子学与张府却并不相顺道,只走得一小半,便要分开。
若是平日,先绕去国子学倒也未尝不可,可今日这样的天气,谁知道绕来绕去,会不会半途又遇得大雨,届时路上堵了,却是麻烦的很。
张璧的脑子自然还装不下这样琐碎的事情,只邀道:“赵,你今晚去我家睡罢?”
赵倒是很乖觉,见得竹砚看了他一眼,便道:“前两日已是不在学中,今日若是又不在,总有些说不过去。”
季清菱听得觉得奇怪,问道:“你住在国子学?”
赵小声地“嗯”了一下,道:“我家中太远……”
季清菱见外头雨水好容易小了些,便对着张璧道:“你且先走,我叫人送他回去。”
张璧只好依依不舍地去了。
一时屋中只剩下季清菱与赵两人,另有几个小丫头在一旁收拾东西。
季清菱叫了一人进来吩咐对方去叫门房套车,回过头,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同那赵道:“你方才写的文章可是好了?”
难得的,赵竟是有些慌乱。
鬼使神差一般,他手里抓了抓那文章,小声道:“我写得不好……”
说着收到了身后。
季清菱微微一怔。
赵的脸已是有些微红,这红色同他中午时才进门的面色不一样,显得人十分赧然。
季清菱也不强迫他,便笑道:“也不要紧,谁人天生是写得好的?文章不过记事记人而已,你们也不必科考,此时多写,年长时再回头来看,也是一桩趣事。”
赵低着脑袋,仿佛若有所思。
季清菱见他坐着无聊,也不像是要聊天说话的样子,想了想,便道:“你喜不喜欢方才那两只鸟的?”
赵听了,并不怎的作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不置可否的样子。
季清菱同他相处了一下午,虽然两人互动之处并不太多,可她心思细,已经有些摸住了他的习惯,知道这小孩没有摇头,便是喜欢,即便摇了头,怕也不是不喜欢,便叫了个小丫头把那鸟笼自隔壁屋檐下提了过来。
因下午张璧已是喂了不少吃食,此时便只给了他一点点小米,让他放在手上给鸟儿去啄。
赵开始还十分拘束,后来见季清菱并不看自己,而是坐在桌前看书,便慢慢放得开了,轻轻去摸那鸟儿的绒毛。
这两只在顾府待得久了,一只已是每日混吃等死,另一只却还有些脾气。你去摸它们,一个就仰着喙,把翅膀同身上的毛一抖一抖地给你摸,还要把颈子露出来,在地上打滚;另一个则是一边窜一边跳,偏不给你碰到它。
赵先前还捡个小几子坐,后头觉得不方便,索性蹲在地上,把手心里盛了一点水喂鸟。
他玩了好一会,原本有些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神色,正起劲间,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厮道:“夫人,马车好了。”
季清菱正要转头去叫赵,却听外头轰隆一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又下起大雨来。
赵也听得声音,哪怕恋恋不舍,依旧却把手心的水倒进了鸟儿专用的小杯子里,也不用季清菱叫,甚至不用任何人哄,就站起身来,道:“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懂事得不行。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马车已是好了,只是外头雨太大,路上地滑,你且坐一坐,等雨小了再回去。”
赵便走到门前看天,小声问道:“季姐姐,张璧是不是还没有到家?他遇得这样大雨,不要紧吧?”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时辰,道:“虽是还在半路,但是他家中驾车的很是靠谱,又有经事的在一旁,不用太过担心。”
赵听了,却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外头的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仿佛终于攒足了勇气,小声对着季清菱道:“季姐姐,明日张璧想去看新郑门外通渠……”
第八百五十四章 笔仗
季清菱微微一愣,笑道:“明日你们学中不用上课吗?”
赵迟疑了一下,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他很想去,只是他哥哥不同意,季姐姐,你能帮忙劝一劝吗?”
他观察力十分敏锐,见了竹砚几个对季清菱言听计从,又看张璧对她的态度,只觉得若是她开口劝,未必不能有用,是以犹豫再三,哪怕知道成事的可能非常渺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www.uu234.cc
赵进得顾府半日,其实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他本来就又瘦又小,此时又压低了声音说话,季清菱看着,也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道:“我与他哥哥并不相熟,也不是张家的什么亲故,帮他说不上什么话。”
又道:“况且今日雨这样大,明天未必能用那浚川杷行事,当真雨停了,其时万姓齐聚,比肩继踵,你们年纪小,去那一处挤着,也不是很妥当。”
赵有些失望。
季清菱便道:“你帮张璧问话,是你们约好了一起去吗?”
赵抿了抿嘴巴,道:“我不能去,我只是帮他问。”
大河清淤,又是在城外,家中长辈不让去也正常得很,季清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记得他之前说过家中不在京城,便道:“今次只是头回,若此法奏效,黄河、汴河都要用,便是此时不能看,将来总有去看的机会。”
她见赵很是关切,便笑道:“是不是很喜欢同张璧在一处玩?”
赵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张璧确实是对亲近人掏心掏肺的性子,季清菱听他这般说,又道:“张监事最心疼弟弟,等他忙过了这一段,自然会依其所言,只是要再等一等罢了。”
她口中说着,看着赵很是紧张的样子,复又笑道:“届时你同家人说一句,跟着去便是。”
赵却是摇头道:“我家中人都不在这里,就不麻烦旁人了。”
季清菱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究竟是哪一家宗室,一应长辈都不在,却是放心把小孩一个人放在京城?
宗室子弟本就可以靠祖辈荫庇得官,若是同皇家亲近,只要识文断字,得个差遣并不难,其实不一定要进国子学。而若是与皇家不亲近,自身也没甚说头,又如何能挤进国子学?
她实在奇怪,便问道:“你是哪一家的?今年几岁了?”
季清菱话才落音,只听得天边又是一声雷响,虽不到酉时,却满院子俱是草木飘摇,被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大片。
书房外头的屋檐地只有不到半丈宽,哪里经得起风雨这样刮,很快地面就全湿了。
季清菱坐的书桌正面窗,她此时虽然转过了椅子背对后头,却也被吹到了不少风水汽,便站起身来,要去把窗子关了。
窗户还未掩上,忽听得外间隐约有人声,一时顾延章进得门来,先叫了声季清菱,复又道:“今日好大的雨,我本想着趁着雨小早些回来,谁知才行到一半,风就挂起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朝着季清菱走去,却是见得对面几个小丫头站在一旁,屋里另有一个生面孔,却是个小孩,登时停住了脚步,看了赵一眼。
季清菱解释道:“张璧带来的小朋友,也是国子学中的学生,唤作赵。”
她仿着张璧当时的读音说了。
赵连忙上前行礼。
季清菱便道:“这是外子,唤作顾延章。”
一时两边坐定,顾延章环视了一圈,不由得奇道:“怎的不见了张璧?”
“时辰晚了,因怕雨大,他已是先回府去了。”季清菱笑了笑,“赵而今住在国子学中,与张璧并不顺路,我正叫人套车,谁想到还未来得及出门,雨又大了,便留他坐一坐。”
又问道:“五哥饿不饿的?本以为你今晚回不来吃饭,不想竟是回得这样早,怕是厨房还未做好饭菜。”
顾延章便道:“当真有些饿了。”又转头看赵,放低了声音道,“有小孩子在,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赵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也不乱动,听得顾延章好似提到自己,忙把头低了低,并不去看,口中则是道:“一会雨停了,我回学中再吃晚饭,还是不在这里吃了。”
扭扭捏捏的,并无半点大方。
季清菱还未说话,顾延章已是奇道:“国子学已是开始供食宿了吗?”
国子学中所有学生都是外宿,十个里头有十个一下学就跑了,连午饭都不会在学中吃,更毋论晚饭了。
赵回道:“是去太学。”
顾延章点了点头。
同走过场的国子学不同,太学管得很严,食宿俱要在其中,两学又隔得近,赵住去太学,又在里头吃饭,虽然不方便,倒也不麻烦。
不过太学三舍当中加起来足有两千余人,供应这样多人的饮食水准,可想而知,必是口味寻常的大锅饭。
赵弱小,年岁也不大,顾延章对着他便多了几分耐心,只道:“雨水这样大,回去也不知道几时了。”
季清菱则是笑道:“厨房中午做了莲花鸭,晚间正好能吃了,只是这孩子吃得清淡,未必很惯。”
又问他道:“你吃得惯米饭吗?给你单做一个面好不好?”
见得两人这样,赵越发地不自在,连忙道:“吃得惯,莲花鸭就很好,不用再单做。”
到底还是个孩子,三言两语,很快就被诳住了。
几人在此处说着话,那一头小丫头就端了水上来,给众人各自洗手。
秋露领着丫头过来把小矮桌撤走,正端到一半,顾延章见得上头摆了一页文章,顺手弯腰拾了起来,道:“怎的上头还有文章,这是谁人写的?”
原来张璧与赵二人各自得了张桌子写文,张璧的给竹砚收了回去,赵的却还摆着桌上本是给他抓在手里,后头顾延章来了,他上前行礼,便放下了。
赵“啊”了一声,如坐针毡,只好道:“是我做的,做得不好。”
不过百余字的小文,写得也十分寻常,顾延章一眼扫过去,便看完了,笑道:“这是冯时冯先生的笔仗,你是听他说的课罢?”
第八百五十五章 懂事
赵呆了一下。www.uu234.cc
季清菱笑道:“你又知道了?”
顾延章便道:“我从前在学士院中修书时常去寻他。”又指着赵其中写的一句话,仿着冯时的断句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以右手作中空拳,放在嘴巴前头,轻轻咳了一声,复又看着赵道,“像也不像的?”
他没有学冯时的西京腔,可那读完之后,把手放在嘴前咳嗽一声的样子,同断句的习惯,当真同冯时一模一样。
赵看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季清菱看得直笑,嗔他道:“好端端的,怎的来这里逗人!”
顾延章笑道:“怎的就变成逗人了。”
他没有把那文章放回赵面前的桌上,而是对着旁边的丫头道:“去找张油纸过来,将这文章封好。”
又同赵道:“写得这样辛苦,一回给你收回车上,就不会给雨水打湿了。”
赵羞也要羞死,道:“我写得不好……”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用心去作文。
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季清菱,其实很想对方也像前头点评张璧一样,点评一回。
顾延章道:“也不为不好,写得这样绘声绘色,其实十分不容易。”
又道:“文章也做得很严密,你今年几岁了?”
赵道:“我已是十岁了。”
他话才说完,一屋子的人,哪怕是一旁收拾东西的小丫头,也看了过来,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实在是瘦太小了,压根不像是十岁。
原本同张璧站在一处,高矮仿佛的,两个都像是七岁的小儿,而张璧因为养得好,行事又十分老道,看起来倒像是比赵年纪更大一般。
季清菱方才被打了岔,眼下一经提醒,忙又把话头捡了回来,问道:“你是谁家的?”
赵虽是不情愿,还是道:“我爹在秦州,是二叔接我来京的。”
赵家的子孙太多,尤其是太祖一脉的北班后人,拿手指在他们那一支的族谱上随便点一点,十次里头有八次,就能点到一个有两位数儿女的,是以无论是季清菱也好,顾延章也罢,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赵来京的事情,张太后并未与外头细说,况且秦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他家的儿子,自然没什么人去关注。
季清菱想了想,问顾延章道:“秦州有哪位宗室在?”
顾延章摇了摇头。
秦州地处偏远,寻常宗室,便是不能留在京城的,也要去西京,实在不行,就选了去江南繁华之地,哪有人跑到秦州的。
况且那小儿明明有个二叔在,怎的还叫人住去国子学?
他问赵道:“你二叔是谁?”
赵缩了缩脑袋,道:“他去岁已经驾崩了……”
他那一个“驾崩”二字用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顾延章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当真是那个赵。
当日赵芮大行之后,在他怀里寻出来了另一份遗诏,上头说欲要传位给秦王嫡子赵。
只是后头新皇之事波折不断,早非当日赵芮所能计算,所以到了最后,也没能按着他原本的设想来。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京,为何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此事关乎皇室,不是顾延章这样的外臣可以置喙的,他问得几句,知道赵去国子学读书乃是太后所命,又略同这小孩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聊,只与他说些学中之事。
这一回,不仅季清菱,便是顾延章也很快发觉赵并不怎的爱读书。
与其说是不爱读书,不如说是他觉得读书也好,不读书也罢,并没有什么用。
赵与旁的小孩略有几分不同,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无欲无求”,懂事得可怕。
可仔细探究,他其实并非没有喜好,也不是没有**,只是被深深地压在了心里,无论你怎么问,都不会坦白。
等到吃过饭,外头天色已经尽黑,雨虽然还在下,却已经不大了。
此处距离国子监并不算远,顾延章想了想,只觉得这小孩子心思太细,人又太软弱可欺,怕其多想,又担心他被张太后派来伺候的黄门欺负,索性亲自把赵送回了住处。
等到顾延章回来时,季清菱已是洗漱过了,正支着头,半歪在桌子前头看京畿左近县镇的县志,见得人进门,上下看了一眼,问道:“五哥路上没淋湿罢?”
顾延章摇头道:“雨水已是停了,只在袍子上溅了几点泥浆。”
又道:“我在国子学遇得魏先生,同他聊了几句,原来这赵乃是秦王原配所生,先头有个同母所出的哥哥,前两年得病死了。”
季清菱听得奇怪,把手中书卷放了下来,问道:“既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怎的秦王半点也不担心,就只由着他一人来京?”
顾延章道:“秦王有九子七女,并不缺儿子,除却庶子,还另有三个嫡出的儿子,是继室所出。”
季清菱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虽说一竿子打翻了一群人,可其中却颇有几分道理。
秦王是藩王,可他这个藩王身有残疾,又并不得父母关注,还去了远地秦州,又兼是找续弦,真正的好人家,并没有几个愿意把女儿家过去。继室生了三子,便是她本无心去磋磨,只要秦王不多管,一府上下的人也都懂得要怎么做了。
“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原只以为是托词,不想今日见了,是当真不太好。”季清菱叹道。
太皇太后自原本做皇后的时候,就以悍出名,后来做了太后,其不容质疑的秉性,更是深入人心。她说赵体弱多病,不堪重任,不肯给他皇位,旁人听了,多半不会相信,季清菱自然也一般。
此处只有夫妻二人,顾延章也不怕多说几句,点头道:“这回倒不是胡言,若是论及身体,赵确实比不得赵渚。”
然而想到赵渚那行状,他一时也沉默下来。
两人说了一会话,顾延章自去后头洗漱,因此时雨水已经停了,也不知道明天要不要去新郑门,他便早早睡下,不再折腾。
第八百五十六章 祥瑞
夜色已深,国子学的后舍当中黑漆漆的一片。www.uu234.cc
赵躺在床上,听得不远处的读书声,慢慢爬了起来。
原来的家常穿的鞋子不知被谁收到了何处,他前几日问了一回,伺候的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却全当没有这回事一般,并没有理他,由他每晚穿着白日的鞋子跑来跑去。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今日同张璧一同出了一回门,外头又下着大雨,虽然已经十分小心,还是把鞋子弄湿了。
随身黄门是张太后赐的,也不怎么管事,见得自己回来晚了,还要上前抱怨几句,幸好有那姓顾的叔叔借用张璧的名头帮着解释了一回,不然今天晚上又要看人脸色。
赵没有穿鞋。
鞋子是湿的,若是湿了脚,一会上了床,会把被褥也给弄湿。
也无人给自己换,到时候着了凉,还是自己受罪。
屋里倒是有灯台,只是灯油只剩一层底,火引也不知道被伺候的人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只好摸索着朝窗户的方向走去。
赵轻轻地推开了半扇窗。
没有窗隔着,外头传进来的读书声略微大了一点。
说是住在国子学,其实同太学学生住的房舍就只隔着一道墙,很容易就听得里头的学生在念什么。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也,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是《送孟东野序》。
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一段。
虽是隔了一堵墙,可太学的房舍建在山坡上,开了窗望出去,很轻易就能看到上舍房里头星星点点亮起了不少灯光。
运气真好。
赵的心里不知道第几次浮现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亮的光,隔得老远依旧不跳晃,想来是点的是白蜡罢?
自己晚上想要点个油灯去里间,都要被人嫌弃。
也是,伺候自己这样无用的人,并无任何油水可捞。
伺候旁人,能得赏赐,金银珠宝、升官发财,哪样不是人人垂涎?若是跟着自己,也只能偷偷攒点灯油、石炭出去卖钱了还未必能按时拿到。
能进太学,又是在上舍,晚上想要读书,竟是能点白蜡,只要卖命学,每个月都有一千零九十文钱,食宿全能在学中解决,得了病,还能找太医院的人看病。
若是成绩好,可以免解试、礼部试,还能靠举荐得官,再进一步,得了“释褐状元”,那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就算不够好,只要能太学里头待着,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能有无限可能。
过了省试,就能得官,哪怕是个小官呢,日后都能看着一点点往上爬。
哪有人像自己一样……
就是想要考科举也不能。
读书时还要小心些,一旦学得快了,让继母生的弟弟落了脸,身旁伺候的婆子、仆役就要指桑骂槐,还时不时要报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公子又病了,吃不得油腻荤腥,只能喝一点粥水养胃。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便是韩文公这样的大家,口中也一般不尽不实,要来哄骗旁人。
不平则鸣,鸣给谁人听,鸣之后又当如何?
倒不如安安静静的,说不准还能过得舒坦些。
他心中想着,把窗复又掩了起来,轻轻走回了床边,用手拍了拍足底的灰土,重新躺回了床上。
闭着眼睛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睡不着。
肚子里头打雷一般,正咕噜噜地叫。
他今日跟着张璧四处乱跑,在顾府又写了一篇文章,虽是没怎么用心,到底也费了些脑,晚间吃饭吃得早,即便难得地吃到了两碗饭,可毕竟才是酉时,到得现在,早已饿了。
都说大半小子,吃穷老子。
赵虽然看起来小,可究竟已是十岁,正是在长身体的年龄,十分容易饿。
他忍不住把手往怀里摸了一回。
里头鼓囊囊的,是一方帕子,帕子里头则是包了两块糕点。
是张璧的“季姐姐”让他带回来吃的。
赵只摸了一下,确认东西在那一处放着,没有弄丢,便翻了一个身,强逼着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饿了。
他束着脚,用两条大腿压住肚子,好叫自己抵住那一阵一阵的饿意。
从前丰富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过了这一阵,就会舒服一些。
虽是有糕点,可是不能吃。
刷牙子同牙粉都不在此处,若是半夜吃了东西,来不及刷牙,很快就会把牙齿给弄坏。
兄长的牙齿就是这样坏掉的。
坏了牙,兄长好几回都痛得在床上打滚。
赵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强迫自己努力去分辨远处太学房舍里头的读书声,靠这个勉强转移一点注意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睡着。
***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下了几场连在一起的透雨,次日的天亮得极早。
听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野鸟叫,虽是不比那两只胖鸟声音响,倒也扰人清梦,是以季清菱早早就被吵醒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爬得起来,那一厢顾延章已是在一旁穿衣裳了,见她睡眼惺忪的,便笑道:“还早着呢,你再睡一觉?”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趁着天气好,早些起来,睡多了都要睡傻了。”
两人各自洗漱了一回,一齐坐在桌边吃早食。
厨房才炸了油饼,又做了胡饼,另盛了一盘子黄糕麋、宿蒸饼,配着豆浆饮子,倒也算得上丰盛。
季清菱拿了个油饼,撕了一条下来去蘸豆浆饮子,口中则是问道:“昨日那样大的雨,今日汴河河水岂不是涨得极高,还能用那浚川杷吗?”
顾延章点头道:“听说他们正指着汴河河水湍急,才好冲刷淤泥,下了这许久大雨,正好中了张瑚的意。”
他咬了一口胡饼,三下两下吃了,复又道:“我看你昨日在翻县志,看到哪一县了?”
季清菱先喝了一口豆浆饮子,才道:“正看到祥符县,说此地常出祥瑞。”
顾延章听得好笑,问道:“常出什么祥瑞?”
第八百五十七章 水匮
油饼不负其名,把豆浆饮子都裹得浮起了不少油星子,又因为给炸得太酥,直掉渣,弄得一整碗豆浆都油腻腻的,又有些面渣子混着的稠糊,季清菱吃得有些腻味,便叫小丫头给自己另打了一碗干净的。www.uu234.cc
她手中捏着一条新扯下来的油饼,认真地捞先前那碗豆浆饮子里沉底的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自太祖皇帝开始,听说隔不了多少年,就会出现千年老龟、百年白鱼、水上灵芝、大虾大蟹,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饼皮细细碎碎的,十分难捞,她索性一口先把浸湿的油饼吃了,等到食物咽尽,方才同顾延章继续道:“五哥还记不得上回咱们去网的那尾鲤鱼?不是据说有二三十斤重?听闻二十余年前,那祥符县中有过七十余斤的大鱼,朝中还特地下了褒奖。”
她在此处说着,秋爽也从里间出得来,虽是只听了半句,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季清菱抬眼一看,正好瞧见她那表情,忍不住笑道:“后来得了天子诏令,复又放回河中了。”
顾延章也听得好笑,道:“我去巡河堤,确实听渔人说过,汴河经流祥符县时,那一段水特别深,又因河道狭小,水势尤其湍急。”
季清菱奇道:“我只听人说深水出大鱼,可若是那水势湍急,老鱼怎的能养得住?”
顾延章摇头道:“却是不知,不过听闻大漩涡旁往往有静水之巢,怕是大鱼大龟就栖在此处?”
两人说笑了一回,因顾延章急着上衙,填饱肚子就进去换了鞋,同季清菱说了一声,自往外走去。
一时小丫头正拿了空碗来,正要从铜壶里倒了豆浆饮子出来。
秋爽看了,连忙拦着道:“厨房里头的网子滤不干净,莫要这样倒,届时许多豆渣子也跟着倒了出来,十分哈口。”
又取了个大木勺子,指点那小丫头道:“你等这豆浆饮子澄一澄,叫豆渣子沉底了再把中间上头这一层舀出来越是上头的那一层,滋味就越淡,越往下,滋味就越浓,只是要小心,莫要把豆渣子也捞了起来。”
小丫头连忙应了,学着她说的去行事。
秋爽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做事,偶然一抬头见季清菱饶有趣味的看过来,便去同她说话,道:“夫人,今日我叫人把夏日穿的衣衫取出来罢?”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这才三月,竟是如此着急吗?”
秋爽道:“莫要看着这才是三月,其实天时已经很热了,因知道我爱喝鱼汤,前两日秋月姐同秋露姐都没喝,同着我的份例,一起攒了一小盆子等我回去,谁知遇得那日事情极多,我想着不要留着下午,越性一中午做完便算,随便对付着吃了点炊饼,午间就没回房。”
她说到此处,整张脸都有些灰了下去,哭丧着脸道:“等我下午回去,也不知怎的回事,那一盆子鱼汤竟是已经变了味,都略有些发酸了。”
季清菱倒是知道秋爽爱喝鱼汤,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桩故事。
瞧着秋爽那副模样,季清菱倒不觉得可怜,只觉得有趣,正要说话,忽的脑子里头某一处地方如同琴弦一般,被人拨了一下。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大鱼”、“沉底”、“攒了”这三个词,在她脑子中晃了又晃,半日都没有晃出去。
她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忙擦了擦手指上头的饼油,急急进了里间。
书桌上还摆着她昨日看到一般的县志。
季清菱按着记忆,在里头翻了又翻,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行字。
天禧元年,于祥符县雾泽陂募民承佃,增置水匮,以湖泊为底,准备添助汴水行运,其水深十丈有余。
再往后翻,便无旁的提及此事之语。
她心中狂跳,随手在当中夹了根书签,一把抓起那本县志,一面打了右边的短铃,一面叫道:“来人!”
一名小厮很快跑了进来。
季清菱道:“去把官人拦住,说我有急事找他!”
她心急之下,手脚都有些发抖。
那小厮听了命,拔腿就往外跑。
季清菱口中说完,连忙踢踢踏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抓着书便往外行去。
两人在半路遇上了。
顾延章匆匆往里头走,只比那要跑断腿的小厮慢上一步,他见得季清菱就在前头,复又大步往前跨了几下,急急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可是那里不舒服?”
季清菱摇了摇头,把手中县志翻开,指着那一句话,道:“五哥,祥符县中有水匮,已是逾百年了!”
所谓水匮,也唤作水柜,乃是在河流沿岸低洼之地拦蓄水源,并佐以水闸,用于调节水量的物什,民间另有一种叫法,便是水库。
水库常能出大鱼。
祥符县雾泽陂的这一处水柜足有百年,从前乃是设来添助汴水行运,其时水深足有十丈,后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长久用起来,可东西既然设下了,就一定还在。
百年大库,又是水深至此,怨不得祥符县中常常能有水中产出的祥瑞在河底下躺得一百年,便是王八也能成了精,出一两条三五十斤的大鱼,又有什么稀奇的?
顾延章脸色微凝。
事有反常即为妖,近日一来,京城里头常常出现许多大鱼,鱼从何处而来?
若说是因为黄河、汴河化冻,大鱼自河底而出,从前那许多年,怎的不见它们像今岁这样一窝一窝地被抓?
进献一二祥瑞,还能说得通想来是有人偷偷在水库里头捞得上来,跑去献与知县,知县不知来历,当真以为是河中得的,颠儿巴狗似的跑去进献。
可此回这样大的数量,实在叫人心慌。
行陆路,祥符县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可要是走水路,却是极快就能到。
顾延章想了想,立时道:“我且叫人去看看,怕是那水匮出了什么毛病。”
又同季清菱道:“且莫担心,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当地也有护堤官,早当发觉了。”
他取了那县志,也不还给季清菱,只扬了扬手,道:“我先带回衙门里头。”
也不多话,径直去了。
季清菱看着他走出去,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样大的水库,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妥,定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说是在雾泽陂,也不知道那是在祥符县中的哪一处,水柜左近又有无人家。
第八百五十八章 热闹
红日高悬,天朗气清。www.uu234.cc
胡二活动了一回头颈,将条布巾子往后头一甩,露出两条粗壮的膀子在外头。
眼下虽才三月,可日头一出来,街上就开始热了,苍蝇蚊虫在桌案板上乱飞乱绕的,怎么赶都赶不走。他取了把大葵扇,驱了驱苍蝇,又把面前的猪肉、猪肝、猪心等物重新摆了个好姿势,露出它们又肥又满,还透着光泽的那一面来。
他站了好一会儿,街道上也无几个行人,转头看着旁边卖羊肉的,竟是已经搬了条长凳过来,仰躺在上头,右腿搭着左腿一抖一抖的,右手则是拍着肚皮,显然十分舒坦。
再看其人桌前案板,只剩零零散散三两条羊骨,其余已是泰半卖得干净了。
胡二十分吃惊,“”地叫了一声,又道:“你肉都哪里去了,一早上没见你比我卖得多,怎的就只剩得这一点了?”
那卖羊肉的嘴巴当中嚼着根草,慢慢品着嫩根处的甜味,慢悠悠地道:“早间哪有人得那闲工夫来买肉?我只杀了一头羊,还分了一半给隔壁街张六家的去卖人人都跑去新郑、扬州两门外头看那铁龙抓泥的热闹去了,谁有空来理你?”
今日都水监要以浚川杷通渠,胡二自然是知道的,可又哪里想得到,此事居然影响这样大,害得自己连猪肉都卖不出去了!
“败家娘们,多事爷们,一个两个都是闲的!”
胡二恨恨地骂了一声。
隔壁卖羊的倒是自在,一条二郎腿抖得都要上天了,还慢悠悠地道:“有什么好骂的,你气不过,自家也去看呗。”
又道:“再过得一会,这两根骨头卖不出去,我也不卖了,只当做晚间加个菜,我也去看个热闹。”
果然躺了片刻,见无人来,招呼了胡二一声,自收拾摊子走了。
剩得胡二一人,左右看看,街上全无几个行人,其余摊贩上头也零零落落的,不少只支了个摊子在那,摊主人已是不见了。
他心中骂了一回娘,越想越不高兴,白干干又等了片刻,见依旧无客过来,索性拿了几大块荷叶把一案板猪给盖起来,又取了个罩子出来锁了,复才用块油渍渍的布把手擦了擦,连衣裳也不换,只拢了几个钱,就这般往街头走去。
行了半条街,前头终于有了人声,一溜的马车、驴车、牛车停在前头。
马车夫在前头叫道:“三十文一人,立时就走,去新郑门!要走的快快排队!满一车走一车,一刻不用等!”
旁边的赶驴的叫道:“二十文一人,去扬州门,扬州门人少,新郑门已是挤不进去了!你们只冲着张家名头,一会子到了什么都瞧不见才有得哭!”
无人理他,只有寥寥两个犹豫了一下,其余人俱是排到了马车那一条上。
赶驴的拉住一个老妇,苦口婆心地劝她道:“阿婆,新郑门人忒多,你莫要去凑那个热闹,胳膊都要挤断了,我送你往扬州门去,一般能看那龙抓泥!”
老婆子一咧嘴,露出掉得只剩一颗的门牙,漏着风笑道:“你莫要诳我,扬州门的人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也挤不进去,我儿子才打那一头送了信回来。”
赶驴的忙道:“扬州门人是不少,可怎么也比新郑门好,一时你到了地方就知道我不诳你,我才从新郑门送了一轮人回来,当真是掉只鞋低头就找不到的!”
那老婆子给他拖着,走也走不掉,十分无奈,只好转了半下身,把后头一个大竹篓子摆了摆,道:“你莫拦着我,我是去新郑门卖饮子的!人不多我咋个卖?!”
一面又冲着那马车招手,叫道:“且慢等一等我!”
吭哧吭哧地往前跑了。
那赶驴的给落在原地,却是越挫越勇,转头寻了胡二,正要上前劝话,却被胡二把手一摆,瓮声瓮气地道:“你那驴不堪用,跑得慢,我不耐烦坐!”
赶驴的又要扯人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胡二把一双膀子露得出来,震天雷一般道:“你瞧我这样子,竟是挤不过旁人吗?”
杀猪的一身膘肥体壮,人也高大,站在前头,同座肉山一样,赶驴的连忙让到一旁,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压得扁了。
一时胡二到得前头,交钱之后,与那老婆子一齐坐了一辆车,他见对方背后筐子沉甸甸的,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已是鼓鼓胀胀得要挤了出来,便帮着搭了把手,将那筐子提了上去。
车厢本来就不大,忽然进了老婆子并一个筐子,又有胡二这样的大块头,登时挤得不行,有几个年轻的便发出“唏”、“噫”的嫌弃声,给胡二用眼睛一瞪,一个个缩了脑袋,再不敢露头。
老婆子坐得稳了,忙不迭谢他道:“你也去是去看龙爪泥的?一会且要小心些,那新郑门当真人多。”
胡二应了一声,复又问道:“那龙抓泥是什么时辰开始?要挤到哪一处才好看?”
老婆子得了他照应,此时也乐得提点一番,道:“这你是问对人了,我儿前几日就去那一处转悠了多次,说是钦天监看了时辰,巳时一刻正正好,咱们眼下过去,怕是等不了多时,正正是时候。”
“你过了金明池,莫要着急往前头挤,只看着顺着河边走,见当中有一棵柳树的,就朝着那一处走,前头有一排子榕树。那树虽不在正中,可位置十分好,正正能看到对岸台子,届时爬到树上,无论谁人也挡你不得了!”她在此处说,虽是絮絮叨叨的,又东拉西扯,可一车厢子人都看了过来。
“另有一桩,你若遇得有人同你说,能渡你到对岸,劝你等到了对岸再绕小路,正正能瞧见龙抓泥,还人少地宽,便千万莫信,全是骗人的!”
老婆子殷殷叮嘱道:“对岸五六里地俱是给官衙封了起来,谁人也进不去,你隔着五六里,还能瞧得见什么?还不如在这一处岸边后头站着,倒若是遇得合适的,买个小几子,说不得高出半个头,还能看得多两眼。”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一时人人点头。
赶车的想是为了多来回几趟,鞭子挥得都要耍出花来,老婆子年纪大了,坐在里头颠颠的,便有些晕,忍不住把帘拉了起来。
外头行人很少,车马倒是很多,俱是匆匆忙忙的,看那方向,多半不是朝着新郑门去,就是打新郑门回来。
果然不多时到了地方,胡二才开得马车车厢门,两条腿还没踩到地面上,便差点被面前的景象给吓得脚软。
下马处人山人海,外头还有些空隙的,越往前头,越是多人。
他踩着车厢,顶起足尖看了看远处,果然到得河岸边上,已然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前一阵子下了许久的雨,昨日、前日又是整日整日的暴雨,虽是晾了一晚上,地面有些地方还是有一滩一滩的积水。
后头的老婆子背着竹筐,已是利落地下了车,熟练地往边上走,寻了个树荫,将筐子一放,在地上铺了块布,拿出些吃食饮子,就地叫卖起来。
“喝香饮子喽!甘豆汤沉香水紫苏饮豆蔻饮,二十文一筒,又甜又香又解渴!另有才出锅子的绿豆粽,肚子饿了来一个咯!”
她人虽然精瘦矮小,声音倒是传出去远远的,一时有人听了,过不得几时就围过来一个。
胡二看着她叫卖收钱,数了数,登时连热闹也不想看了,只觉得这生意比自己卖猪肉还赚得多。
他站了一会,后头源源不断又涌出人来,知道不能在此久立,果然照着那老婆子的话,抬头看去,寻了不远处一棵柳树,朝着那一处挤。
胡二人高马大,仗着一膀子力气,也不怕同旁人撞,饶是这样,他挤了半日,惹来一堆子白眼,也还未到得地方。
还未等他走到树荫底下,人群当中忽的发出了一阵鼓噪声。
胡二浑不知缘故,转头问了一圈,人人俱是垫着脚往前边看,也答不上来,他只好也跳起来看了一会,却见两条大船一前一后从上游驶了下来。
远远看去,那船怕不有十来丈长,数丈宽,很有阵仗。
胡二虽是看不到时辰,却知道怕是差不离到了龙抓泥之时,连忙往前拼命挤了又挤,终于挤到了最近的一棵榕树下。
那老婆子没有骗他,此处的位置确实很好,只是树上密密麻麻全是站着巴着坐着的人,哪里能上得去?
来都来了。
已是挤得进来这一处,胡二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又听得远处呼声一片,实在不知道河流此时发生了什么,他一咬牙,抓着上头人的脚,踩着下头不知道什么,到底还没忘记小时候爬树的本事,几下攀得到了一处枝桠上头。
“不要乱挤,已是站不下了!”
上头人不耐烦地叫道。
“谁踩老子腿脚!”
下头人怒喝道。
胡二一应只做不听,捡了个位子,把头往前拱去。
此处距离河岸边不过三四丈远,很容易便瞧见那河水又黄又浑,同一碗水半碗黄泥兑出来的泥浆子也无甚区别,又兼水势极大,隔得老远,已是能听得河水哗哗声。
都水监特地选的此处河段比起前头更窄小三分,河水被束,挤得小了,水势冲力越大,又有一点子落势,更显得那水来势汹汹。
“开始了!”
不知谁人叫道。
下头人声一片,人人朝前头挤。
幸好昨夜京都府衙连夜在前头砌了半人高的墙,距离河水足有一丈宽,不叫人行得太近,又有巡铺、禁军在前头顶着,不然怕是前边一排人都要被挤下了水。
此时已是有小儿给挤得在里头哭了起来,又有人大骂大叫。
胡二心中看着下头场景,纵然自己不在其中,依旧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那是不是龙爪!”
有人指着前头叫道。
“呸,你个没见识的,那叫浚川杷!铁爪龙能有这样大?”
旁人嫌弃地纠正,还不忘给他解释一番,道:“瞧着那大爪子了吗?那是巨木所做,上长八尺,下头木齿长二尺。”
又远远点着河里头的木爪道:“你看到那木尺上头拿绳子绑的石头了不曾?”
前头那人忙道:“瞧见了。”
“前一阵子金明池后头有人给大石压死,你听未听说过?就是为了运这个石头!”
下头人人挤得不行,树上这许多人虽是也坐得屁股疼,到底还算舒服。
那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对着河中船、杷指指点点起来。
“瞧见那两艘船前头的滑车不曾?那是用来系绳的!当中那一块大木深深碇进船里,以滑车拖绳,以绳牵杷绞之,以杷松动下头泥沙,这一来一去,船移沙动,自然就把下头淤泥清了!”
一树人纷纷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可胡二却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
河里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役夫们将那浚川杷上头的石头压得实了,又用粗绳细细绑了一层又一层,唯恐出现上回半途石落的情形,又将另一头的粗绳缠绕在船当中,滑车也准备好了。
张瑚就站在右边的那一艘船上,看着下头水势。
他不是那等会在岸上干坐着的人。
自家的事情,他一定要自家看着才肯放心。
他亲自上了船,都水监的其余官员自然也不能躲着,纷纷跟了上去。
船虽大,可这数十人杵在上头,就叫工匠、民们越发不好走动。
沈存复很是不满,同上官抱怨道:“何主簿,好歹也劝一劝,人人都挤了上来,干活的人都上不去了!”
一旁的高涯也同着发脾气,道:“匠人也就算了,少个一两个也不打紧,左右今日不过是看着杷子、滑车并船罢了,可民少了,谁人来拉绳子拖滑车?!”
那何主簿也有些无奈,却是道:“今日水流大,想来少上几个人也不打紧张公事已是上去了,你难道还要把他撵下来不成?!”
沈存复不耐烦地道:“张公事撵不得,旁人一个也撵不得了?做事的上不去,俱是看热闹拍马屁的上去,你叫我这活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