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九章 船动
一时之间,沈存复都有些想要撂梁子。UU小说
本就觉得这浚川杷不靠谱,只是上头强压下来,他一个领朝廷俸禄的,又只是个水工,并无旁的好说,若是不肯接,还要被别人嗤笑是自家没本事拿那八百贯,见得旁人拿了眼红,才闹着不肯干活。
何主簿只好道:“我去问问,你二人且在此处仔细看看,别出了什么差池。”
高涯、沈存复两个方才缓了缓心中火气。
那何主簿才走出去两步,忽的把脚步停住,想了想,又转头问道:“今日水势这样大,便是少上十余个拉绳的民,是不是其实也不太打紧?”
他话才说完,便见对面两个水工眼睛瞪得同铜铃一般大,似乎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冲过来咬人一般,只好讪讪一笑,当做自家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匆匆回头走了。
何主簿一面走,一面心中叹道。
怨不得这二人多年出不得头,这般不懂事体,也就是自家这个好脾气的才忍得了,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怎么折腾!
见得人走了,后头沈存复便对着高涯道:“费时费力又费银子,给人哄着做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当真能有用,我这头便取下来给那李公义当球踢!”
高涯叹道:“你我二人在此处说这些有何用?又不会作文,又不会说话,你瞧人家李公义,得了八百贯,得了偌大名头,眼下这浚川杷,说是他做出来的,其实不过动了一张嘴,这乱七八糟的事情还不是落在你我二人头上?”
他有些灰心,道:“也就这样罢,左右每月俸禄也勉强能够吃的,日后混吃等死便罢,上头千万别叫我再做什么,我是不管的!”
这高涯一面说话,手里头却还是拿着一张纸,又取了一小根炭条,一面点着后头的东西,一面勾啊画啊的做事。
沈存复嘲道:“我且就听你说,这话你年年说一回,到得最后,事情落了下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去做!”
他嘴里这般说,自己也去点了各色器械,又拿桐油认真擦了那滑车承轴。
高涯便叹道:“一般是同年进来的,姓何的已经得做了主簿,你再看我二人,明明于水利之事上头,比他强那样多,偏就不会管人管事……人家能管,自然能做官,我也是服气的,可你看那李公义,甚也不会,也就是能写能说,偏还得了这样大的好处。”
“听闻张公事已经在给他报官身了。”沈存复凉凉地道。
两人越说越丧气,又觉得自己没能耐,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没能耐,至少比眼下上去的人都有能耐,正烦得不行,那头何主簿已是回来了。
“前头剩得二十余人,已是拢在一处站着了。”他步伐匆匆,简单与两人交代了一句,又道,“时辰眼看就要到了,赶紧出去罢,高涯你管右边那条船,存复你就盯着眼下这条便是。”
高涯翻了个白眼,抓着单子去外头招呼了几个役夫进来,点了面前的器具,分了一半,拿筐子装了,带着人一并出得船舱,搭了舢板,带着人一同攀去对面船。
他站得稳了,正要寻个地方让役夫把东西都给放了,然而抬头环视一圈,合适之处没瞧见,却见得前头那滑车处围了二十余个官员,不少还叫他十分眼熟。
泰半是都水监中的,另有几个面生得很,有三两个身上穿着绯袍,给人簇拥着,另有三四个是宫中内侍打扮。
十有**,是张瑚从哪一处请来看热闹的。
高涯眼睛都气得红了,朝着船板吐了口唾沫,把袖子一撩,也不想再管,只想冲回去找何主簿算账。
哪有这样做事的!
这叫劝了吗?!
一条船四十余个碍事的,同两条船各自二十余个碍事的,加在一起,数字全然没变,又有什么区别!
当他是猴子耍吗!
***
高涯在此处生气,前头站的那些个人却也不怎么高兴。
来的人多半是为了张瑚的面子,可被分派来这条船上,又不能给张瑚看得清楚。
这脸好像出得有些不太划算。
况且在此处站了许久,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下头波浪又大,这船眼下还是在岸边靠着,已是一晃一晃的,一会开得起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众人正闹哄哄的,隔壁船上忽然传得过来一声哨响。
原是那条船上已经摆了桌案,又焚香祭酒的开始祭河。
张瑚手中持着酒杯,冲着河里倒了三杯,又将特请了翰林学士写的祭文用火点着,同祭品一并倾倒进了汴河当中。
一应事体做完,哨声再响,隔壁有人大声叫道:“一……二……三……开船啦!”
两条船上的船工听得声音,这便收了船锚,慢慢地开起船来。
大船动得慢,两条船又要平行相行,很是考验船工的能力。
高涯在这条船上盯着,沈存复在另一条船上盯着,何主簿就腾出手来,特去与张瑚并几位官人解释了一回此处的不容易。
“水流甚快,船又是大船,此处水流复杂,下头已是把京畿左右最好的那一撮船工招了过来,是以才能把船开得这样稳。”
他才说了这一句,一旁站着的李公义已是抢着道:“等到两艘船相距八十步,便能以滑车带动粗绳,以粗绳绞杷……”
献上献铁龙爪扬泥车法的李公义,口才出众,文才也好,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说话的这个角色给抢到了自己身上。
果然,没过多时,两条船已是如同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顺着河流行驶。
船上有人叫了一声,道:“一,二!绞绳!”
他话刚落音,两艘船上站着的役夫们便依着从前都水监的吩咐,慢慢绞动滑车。
木长八尺,齿长二尺的浚川杷,两旁俱是系了许多粗绳,此时被两条船把绳子扯成了紧绷的直线。
岸上欢呼声四起。
胡二坐在树上,一时也有些紧张。
旁边有人叫道:“动起来了!”
第八百六十章 推诿
确实动起来了,而且动得还很明显。UU小说
不仅船动了,随着浚川杷在河底抓来挠去,被船只拖曳,又给滑车上的绳索拽着,下头沉淀的淤泥也被木齿给翻搅了起来。
虽然连着下了许多日的大雨,汴河水已经黄浊无比,可下头被挠荡起来的泥沙给湍急的河水一冲,时隐时现的,还是很轻易就能给人看见。
有百姓叫道:“冲走了,沙子给河水冲走了!”
一时人人欢呼。
树上坐着的人们也跟着高兴了好一会,有人还往前抻着腰去看,想要见得仔细些。
胡二瞪大了眼睛往河里头看,先前还十分欢喜,没过多久,脸色就略略变了。
确实那泥沙被翻搅起来之后,不少都被急流之水冲了下去,浚川杷一时可能杷不干净,可来回多挠荡几次,移船而浚,还是有点用的。
可一路看下去,好似就有些不对起来。
浚川杷虽然搅动了下头的淤泥,可淤泥被水冲得一阵子,才往前滚了没多远的路,慢慢又沉积了下来。
一路搅,一路动,一路流,一路沉。
就像你拿着一个钻了许多洞的葫芦瓢舀水,明明开始的时候是装的满满一大瓢,可一拿起来,水便从孔洞里头漏了下去,等到提得起来,一瓢子空荡荡的,哪里能得什么水喝。
浚川杷木长八尺,齿长二尺,人的肉眼看过去,已是巨型无比,然后真正用上了之后,才觉得与这汴河水深比起来,实在没有多大多长。
有些问题,没有试的时候,光凭人的脑子去猜,永远都会有些地方考虑不周全。
下头百姓们正大声欢呼。
张瑚站在船头,看着两船之间的那一只巨爪带得一江泥沙在河里翻来覆去,心中满是豪情壮志。
成了!
果真有用!
虽是要费些力气,也要把船行得慢些,还要时时控制那滑车的方向,绳索的长度,可只要此法能成,其余之事,都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大阻碍。
他听得岸上的叫声、呼声,心中大畅。
终于得了今天!
他行事坦坦荡荡,只求无愧于心,哪怕遇得再多艰难险阻,也一样一样地踩了过来。
有今次的功绩,有满城的百姓为证,等到回得衙中,范尧臣又如何还有脸面来否定自己?
总算没有丢张家的脸!
总算叫太皇太后长脸了!
张瑚意气风发,看着船下头滔滔江水不住翻腾,心情异常激荡。
李公义本来已经被挤到了一旁,见得此景,如何还不知此时应当如何做,他一拱一钻,将旁边的人全数挤开,走得上前,大声夸道:“多亏监事慧眼,才叫小人这点微末之才有了用武之地,今次所为,满城百姓尽皆得见,将来清淤通渠,叫京师免于水患,必会感怀公事之劳,陛下、太皇太后之德!”
又转向一旁几名官员、天使道:“几位官人今日共鉴此情,竟是敢于亲自登船,可见一心为民,一心办差,下官实在钦佩!”
他这一番话,连捧带吹,时机选得恰恰好,听得一旁盯着滑车的沈存复都忍不住分了心。
竟是还能这样?!
有了李公义起头,其余官员,俱是跟了上去,一时之间,吹捧声四起。
张瑚面上满是自矜的微笑。
他从前并不喜欢听人夸奖自己,只觉得那是马屁,可今日自家这一番行事,当真是怎么夸都不为过的。
无论是千金市骨,引得李公义进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还是力排众议,硬顶着范尧臣的压力,动用所有能耐,最终使得此法施行,等到现在一一应了验,才能显出从前慧眼。
自家这一个大功,无论换做谁,都难以做到。
换一个人,敢自出银钱,招募新法?换一个人,敢顶撞范尧臣?换一个人,能为做实事,如此卖命,前前后后,无论人事的交换,流程的催促,章程的反复斟酌,都这样费尽心血?!
合该自己得此大功!
半只船的人都对着那浚川杷赞不绝口,却也有几个明眼人闭着嘴,盯着河里头看。
张瑚还在志得意满,忽的只觉得脚下一震,船身忽然也晃动了起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船上的滑车就发出了令人牙涩的声音。
沈存复一直盯着滑车,此时见得不对,已是大声令道:“停船!”
他叫得其实已经很及时,只是汴河速度何其快?虽说船工都是左近招募而来的好手,毕竟也不是自己的腿,如何能说停就停?
更何况此处喊停,另一条船也听不到,依旧顺着水流往前驶去。
沈存复的话才落音没有多久,哗哗的汴河里头,已是有了另一个声响。
“啪”的一声,那声响极脆,仿佛是什么东西突然之间碎裂了。
两艘大船继续往前行,一快一慢,快的那一艘已是多行出了小半个船身的距离。
不要小看这半个船身,差池了这样的长度,船头处固定的木碇、滑车,也跟着差池了有了这样大的距离。
浚川杷本来就是靠着系在船上的绳索来拖曳,无论方向,速度,俱是由两船共同决定,此时一船快,一船慢,控制滑车的役夫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本应快快放松绳索,可手脚一慢,那绳子眼见越来越被扯得绷直。
岸上的人隔得远,看不太清,可船上的人离得近,已是能看出来其中不对。
“啊!”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
“嘣”的一下,用来拖曳浚川杷的绳索一端裂成了两截。
是系在高涯所在船上的那一端绳索。
几个正用力的民一个刹不住力道,给那拉势一冲,抓着手里的半截绳索,后退着砸到了地上,有一人不小心撞了后头的滑车,给磕得头破血流。
失了一端的力气,浚川杷终于维持不住平衡,却也终于因此给扯得动了。
这一回,不用张瑚发话,何主簿也已经愤然冲着对面船叫道:“高涯,怎的回事!”
两船距离八十步,此处又有嘈杂人声,滔滔江水声,便是喊破喉咙,对面也听不到。
然而不用高涯说话,这条船上的沈存复也知道是什么回事。
“浚川杷断了。”他道。
那声音很低,只是说与自己听而已,语气当中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又有深深的惋惜。
这样大的变故,河岸上的百姓自然也看出来了。
胡二听得有人惊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那船忽的不动了?”
两条船原本平行,此时忽然一前一后,任谁人来都看得出其中不对劲。
有人坐的角度好些,半猜半喊地道:“好似是那绳子断了!”
他话未落音,汴河里头那浚川杷已经被生生用半边粗绳同许多铁钩一并用力拽了起来。
“那杷子也断了!”
“杷子断了!”
这一回,许多人都跟着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矩形齿杷下头二尺长的木齿无所遁形。
原本有二十余根粗大木齿,此时完整的木齿只剩下寥寥四五根,其余的多半只剩下一个陷进去的凹坑,只是那凹处或长或短而已。
“怎么这样容易坏……”有人问道。
“坏了换就是了,不过是木头做的一个杷子,又有什么关系。”
胡二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说话的人年纪甚轻,也不给对方留面子,登时就回道:“这才用了多久,立时就坏了,多少木头也不够使的,怎么会没有什么关系!”
有老成人也跟着道:“怕是不行,坏得这样快,便是不怕浪费木头,也费时费力啊!换来换去了,这一小段河,要清浚多久才能清好?”
果然那船上役夫将坏的浚川杷拉上船之后,又换了一个新的,足足折腾了半晌,才把绳索重新调试好位置,又挪移船只,让两只船继续并行。
然而新的浚川杷才换上未有多久,仿佛只行了短短一段距离,这一回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是见得两艘船继续又停了下来。
一岸百姓俱都惋惜地“啊”了一声。
这一只新杷子,才走了多远,才用了多久啊?
胡二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邪吗?前头不是已经祭过河神了?”
旁边人摇头道:“谁知道呢!”
有人便住在左近,猜道:“我去岁被衙门征发来此做‘春夫’,挖过淤泥,此处河底泥土甚是坚硬,又有大小石头,这‘龙爪’不是给大石勾住了罢?”
岸上的百姓只是猜测,可船上的人,却知道得很是清楚。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沈存复被何主簿叫了过来。
这样的场景,谁人都不愿意去做那个解释的替死鬼。
沈存复并无办法,只好站在张瑚面前道:“可能是有石头在下头把这杷齿勾了,这浚川杷本就是木制,自然易坏。”
他实事求是地道。
因已是坏了两次,沈存复多少也摸索出些不对来,此时既是被问,便一并同张瑚说了。
“公事有所不知,这汴河当中,其实深浅并不相同,哪怕是只隔着几步路,也许其中有起有落,就能相差出几尺的高度。遇得水深之处,浚川杷不过十尺,怕是不能触及河底,那积年的淤泥,自然不能全数清动起来,便同给人乌龟挠痒痒似的,哪有什么用处?”
他想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这话中不中听,也不管此处又有谁人在,这一番话出口,会不会落了上峰的面子。
说了水深,沈存复还不忘补一刀水浅。
“若是遇得水浅之处,河底除却泥沙,另有碎石、巨石,一旦木齿被石头给勾住,想要用力拖曳,要不就是绳子断了,要不就是木头碎了,遇得不好,一个力道不对,怕是那木碇也要被扯起来。”
沈存复自觉说得又清楚又利落,可一船的人听了,无不觉得此人实在孤耿得过分。
李公义站在一旁,听得沈存复数落这铁龙爪扬泥车法的错处,只觉得刺眼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
浚川杷出了这样的纰漏,无论如何,也不能延祸在自己身上。
看了沈存复一眼,又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张瑚,李公义阴测测地插了一句道:“听闻沈工在都水监中许多年,精通水利,也不似小人这般半路出家,竟是连水下多石,这木制之杷易坏之事也不知道吗?”
沈存复摇头道:“各处河道河底情况不一,下官确实不知此处乃是如此……”
听得他如此对答,李公义简直喜不自胜。
怎的有这样的傻子?!
这样大的一口黑锅罩下来,此人不晓得拨开就算了,居然也不懂得躲,还傻乎乎地迎了上来……
不砸你还能砸谁?
李公义暗自窃喜,只一瞬间,面上便露出了仿佛吃了大惊的表情,失声叫道:“沈工,今次章程,也是给你同高工核过的!我乃是半路出家,只知道这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论理应当有用,可道理毕竟只是道理,如何用,怎的用,还是得要你这都水监中的水工把着!”
他十分失望,道:“沈工早知有这般问题,为何不提前说!张公事这般信重你,你怎的能藏着掖着?如此大事,都水监正该上下齐心才是!如此隐瞒,如此怠慢,怎的对得起公事之信任,又怎的对得起百姓?!”
李公义转进这样快,沈存复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一时半会,压根就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变成藏着掖着起来。
他只觉得那李公义说得乃是一派胡言,可口才实在不行,脑子也转不动,想了又想,过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怎的没有提前说了?”
复又转向何主簿道:“先前我就同主簿说过,这……这浚川杷之法未有先例,十分古怪,怕是行之不通,还请主簿转给公事听,此法……务要小心斟酌再行!”
何主簿的面色登时也变了。
一时场中但凡聪明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这人怎么这么蠢?
这种时候,还把上峰拉得出来,本来那何主簿或可帮你好言几句,从中打个圆场,被你这般拉下水,还怎么打圆场?
第八百六十一章 损毁
自然只能想方设法撇清自己了。www.uu234.cc
忽然遇得这样棘手的问题,何主簿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仓促之间,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法。
若说自己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却是瞒住了张瑚,这篓子可就捅大了。
可若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似乎又显得他这个主簿之位,坐得甚是不称职,竟是连御下都做不好。
怎么选都是错,可前头的错,却是比后头的错大多了。
何主簿脑子里头只过了一下,就决定先认了自己无能之罪,连忙对着沈存复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先前你确是说过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不太合用,可后头改成浚川杷之后,你便不再多言,我见你核了章程,再无异议,便以为此事……”
他话才说到一半,已是被一道声音打断。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张瑚。
张瑚面色铁青,盯着李公义同何主簿问道:“还剩得几个浚川杷?”
李公义如何知道,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好似没有听懂的样子。
何主簿则是转头问沈存复道:“还剩几个?”
做事的是谁,一目了然。
沈存复道:“今次带了四个出来,坏了两个,还剩两个……”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在心底叹了一声。
这数量太少了……
如果浚川杷经用,其实数量不但不少,反而还多得占地方。
可眼下情形,剩得的两个浚川杷,压根撑不住多久。
张瑚对着沈存复道:“今次不容有失,你好生盯着……若是还不中用……”
他没有继续往后说,可其中之意,人人皆知。
沈存复当着众人的面被砸了口大锅下来,本就十分委屈,如何肯依。
他是匠人脾气,若是能忍,若是懂事,凭着其人才干,又如何会几十年了,依旧还是个水工?
沈存复咬了咬牙,大声道:“公事,今次错手,与我又有何干?!”
他口中说着,面上已是气得眼睛都发红起来,拿袖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复才指着一旁的李公义道:“你既是有如此良法,自家做去,莫要来欺负我这个有理不会说话的!”
何主簿素来知道沈存复的脾气,见得他这般反应,已是知道不好,正要上前相劝,却给沈存复指着鼻子道:“我头前怎的说的?你再说一回?我当真没同你说过这浚川杷不得用?!”
此处不少都水监的官员,见得不对,连忙围上前来,或把沈存复拉开,或好言相劝。
有人便道:“知道你辛苦,只是眼下事情急,大家难免说话得几分火气,到底是一监之中的同僚,何苦要闹得这样僵?”
又有人道:“何主簿乃是着急,你跟了他这许多年,怎的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公事更是一心做事,没得想那许多!”
都一迭声欲要打发他去干活。
原本痛骂时还好,此时被人一劝,沈存复再忍不住,眼泪都流了下来,嘴巴里不知哼哼啊啊地说些什么,只拿袖子擦脸,转过身也不回是,也不说不是。
今次事情这样不顺,张瑚开始有多踌躇满志的,当中有多志得意满,眼下就有多生气。
他不气旁的,只气都水监中这许多人,甚事不会,只会拖后腿。
明明晓得这事情多要紧,早知道其中有漏洞,已是给了章程下去一再核对,为何就要为了一己之私隐瞒?!
平日里还算了,这等勾心斗角,自逞己能,他也懒得计较。
可眼下坏了他的大事,如何能忍!?
见得沈存复唧唧歪歪的,不晓得认错就算了,眼下倒还拿乔起来。
张瑚被当着人的面落了脸,本就十分不悦,见得这情况,更是恼火得不行,冷声道:“你既是不愿做,那就不要做,也无人强迫你!像你这般仗着资历在监中混日子的,以后必是无人肯要!”
一面说着,一面转向何主簿道:“换个人去看着!”
张瑚撂完了这句话,心中方才畅快了些。
难道离了这一个小小的水工,都水监中就转不过来了?!
正因以前时时惯着他们,才养出了这都水监上下俱是干拿俸禄不干活的习气!
不好好整治整治,将来如何能用?!
***
张瑚一发威,船上人人自危。
沈存复气得七窍生烟,可多少又有些心慌,给张瑚这般一说,只好回了船舱。
何主簿心中惴惴不安。
张瑚不清楚都水监的情况,可他却清楚。
沈存复同高涯这样的脾气,还能好好在都水监中一待就是几十年,因为什么?还不是他当真精通水利之事,旁人都比不过他?
是以此人虽然一再得罪上司,起起伏伏,少得褒奖,却也能安稳如山。
若是当真给他跑了,怕是高涯也会跟着走,若是再带走些徒子徒孙,自家这位子还怎的坐得稳?
都水监又不同旁的衙门,钦天监还能胡诌呢,此处若是出了错,寻常人当真扛不起。
届时都水监中剩得几只虾兵蟹将,遇上日常之事还无所谓,遇得大工大程,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无一人敢说话。
听张瑚方才的语气,已是十分震怒。
新的水工站在了沈存复头前站的位子,他虽未做过,可方才看了一会,依样画葫芦,纵然多花了些时间,还是指点役夫、工匠们重新把浚川杷绑缚了起来,又放进了河水里。
两船重新拉绳,行船。
然后又是一下停顿。
新的浚川杷再一回断了。
试了这许多次,一次比一次坏得快,谁人不知道哪怕再使用新的,也只是浪费而已,可张瑚发了话,那水工只好把最后一只浚川杷装了上去。
从早上折腾到此时半下午了,两条船也只是行了不到三十丈,期间进进退退的,这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已经折损了三只耗资甚大的浚川杷。
眼看船上半日没有什么动静,只在装新的,岸上也有些闹腾起来。
“怎么回事?”
“是不是不中用啊?”
众人来此瞧热闹,最要紧其实是想知道这浚川杷当真有无用处,是否得了新法,将来京师当中,就不用被水淹了。
可眼下热闹是看到了,结果却并不十分如人意。
若是不能清淤通渠,若是不能治水,白白来这一趟,当真是扫兴。
胡二正等着河中船只换新的木杷,忽然听得后头吵吵嚷嚷的,回头一看,他居高临下,却见得远处忽然来了许多禁军,而围在最后头的人群不知怎的,竟是慢慢散了开去。
他捅了捅一旁的人,指着那些个禁军问道:“怎的后头来了那许多官兵?”
那人跟着望了过去,也觉得很是奇怪,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过毕竟离得远,虽是有些动静,却也不看不清情况,众人辨认了一回,又等了半日,等到听得有人叫道“下水了!”,俱是纷纷跟着转回了头。
那最后一只浚川杷终于下了水。
然而这一回,两艘船只才刚刚开始拖曳,忽然对面岸上忽然响起了齐齐的哨声,那哨声又尖又利,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给刺穿一般。
两艘船停了下来。
对面岸边有人挥了挥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船上的役夫竟是开始往回拉绳索,慢慢将那浚川杷收了起来。
“这就结束了?!”
一时岸上的百姓人人不满,一个个互相问道:“不拉了吗?”
“呸,这叫什么清淤通渠!耍猴呢!老子白花二十文坐车过来!”
“你坐的什么车,竟是要二十文?我来时只要十五文?”
“什么?!”
胡二离河岸已是很近,看得两艘船的情况,又听得下头人言,也觉得自家这二十文花得十分不值得,正要问身边的人来此处是坐的什么车,花了多少铜钱,却是听得后头一阵嘈杂人声,转头一看,隔了这许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原本后头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已是走得七零八落,只有几队禁军在后头把人往外引。
“今日不再使浚川杷了,此处人太多,莫要聚集,快些回城!”
有人便道:“官爷,你莫要拉我,我一会再走。”
那禁军只催他道:“此处朝廷有要事,立时要走,一刻不能多留!”
一干禁军等语气十分凶煞,手中又持着器械四处走来走去的,众人不敢多言,只好乖乖散了。
胡二回过头,复又看向那河中,却见两艘船停在当地,并不动弹。
他撇了撇嘴,正要收回目光,一个无意间瞄到了汴河上游处,整个人看得一呆,忍不住抬起手指着那一处,发着抖问道:“那……那是什么?!”
下了几日的大雨,汴河水原本就涨了不少,然而到底此时还未到雨季,哪怕雨水足,也不至于太满。
胡二分明记得,自家早间才到的时候看那河水,最多也就是涨到河堤一多半的地方。
此时极目而望,不知怎的,那混沌的汴河水却是忽然高了许多,已是几乎要漫过了河堤。
此时的汴河水,便像是一只搅打匀了,慢慢下进油锅的鸡蛋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居然已经膨胀了数倍。
“好……好大的水……”
一树的人先后跟着胡二的手往前头看,过了半晌,才有人咯咯噔噔的道。
那水当真太大,漫河而来,而且是越来越大,仿佛一瞬间,眼见着就到了眼前。
胡二看得心中生悸,手脚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地面仿佛在微微颤动。
“发……发大水了!”
不知是谁叫道。
此处有许多树,棵棵树上都坐满了人,看到这情形的,自然不知胡二一人。
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河水唰的一下,就席卷而来,刹那之间,漫过了内堤,打到了河岸上。
原本挤在最前头的百姓纷纷往后头退,站在最前的巡铺有两个见得不对,连忙翻身往墙里躲。
众人先头还犹豫了一回,等到第二浪来时,直接砸过了京都府衙才砌好的墙,一下子冲倒了好几个人,才尖叫着反应过来,互相踩踏着往回跑。
后头来的禁军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见得如此场面,连忙把跌倒的人扶了起来,急急叫道:“别挤,别挤!小心脚下!”
来不及去探究原因,见得此处水势越发的大,已是快要及到人的膝盖高,胡二连忙从树上一跃而下,跟着人群往外跑去。
仓皇之中,时不时有人跌倒在水里,哭声、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莫要跑,莫要乱跑,出了内堤就无事了!”
好在有禁军在前头引着,一个个扶起跌倒碰伤的行人。
这一边岸上的人没有防备,对面岸上的人虽是有防备,却是不曾想到会是如此情形。
张瑚等人乃是在大船之上,虽是遇得大水有些颠簸,到底还是安全的。
然而其余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今日乃是首次用这浚川杷,为了行事方便,张瑚特地在内堤处设了堤铺,又在里头安排了人带着几名役夫、工匠轮值,看着其中的器械等等。另有不少巡铺守在边上,防止百姓偷偷溜得进来。
忽然遇得这般大水,巡铺们见势不对,纷纷往外堤跑,可在堤铺里的役夫同工匠就没这样好的运道了,等到他们听得不对,半个屋子都被淹了。
因那水势湍急,他们不敢出去,可若是不出去,地上抖个不停,便是堤铺里头的桌椅器械,好似也在跟着水势往后挪动。
张瑚听得岸上的哨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见得水势,方觉不对,连忙抓着旁边的人问道:“这是怎的回事?!”
那人连连摆手,白着脸道:“下官也是不知!”
他心中发慌,骇怕之余,竟是还能分出一丝闲心去想: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你一个做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下官,又如何会晓得!
***
汴河发大水的事情传得极快。
数万人就聚集在新郑门看那浚川杷通渠,亲眼得见漫天大水无故而来,幸而今次有惊无险,只多了一份谈资,纷纷都要多说几句。
虽是下了数日大雨,可先头还好好的,那水为何会一瞬间起来,简直如同给神仙施了法一般。
张瑚安全上岸之后,匆匆回了城。
第八百六十二章 防范
张瑚来不及去都水监,也等不及去查明什么原因,头一桩事情便是要往宫中去。www.uu234.cc
幸而身旁还有个老幕僚将他拦住了,道:“官人要不还是去一趟范大参那一处?若是给御史台晓得了,少不得要胡乱弹劾……”
弹劾什么?
出了事情,不去找直管的上司,竟是去找太皇太后。
眼下虽然交接还未完成,可范尧臣已是接了印,有事去回他,正是应份。
张瑚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行到一半,只好又折去找了范尧臣。
公厅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日里还要繁忙数倍,时不时有差官同小吏飞也似的进进出出。
只是张瑚心中着急,并未留意,已是急急进了门。
范尧臣却是很镇定,听得张瑚说汴河发了大水,也不问前因后果,也不说其余事情,只问道:“你见得新郑门发了大水,可有知会下游?”
张瑚瞬间呆了一下,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回道:“未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
今日分别在新郑门、扬州门两处设点用那浚川杷清淤通渠,同是一条汴河,新郑门乃是上游,扬州门却是下游。
他下船之后,见得对面有京都府衙的差役同禁军在,只觉得百姓应当无忧,也没有过多去问,便匆匆回了城,至于打发人去扬州门,他忙乱之间,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范尧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没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可有来得及知会下游其余县镇?”
张瑚仿佛被打了一拳一般,有些发懵。
他当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可是此时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出了大疏漏。
忽然之间发了这样大的水,都水监尚且不知,京都府衙也没有收到风声,那寻常百姓哪里会有防备?新郑门见得不对,自然应当赶紧知会下游县镇,疏散百姓,以免有人为洪水卷走。
然而张瑚并未管过京中水事,他虽然跟着张待在延州、赣州等地为官,可延州乃是西陲之地,河水极少,连雨水都不多,哪里有水事给他管?
再说赣州,他到时福寿渠已经建了大半,城中并无淹水之事,至于其余县镇,顾延章先前已是捋过一遍,张待父子忙着去弄白蜡、福寿渠,并无功夫管这个,倒是叫水事之上的官员萧规曹随,按着以前的规矩做而已,全然没出过问题。
没有遇过问题,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解决问题,张瑚没有经验,带着幕僚也没能想到,再因今次大水发得匆忙,浚川杷也试得虎头蛇尾,没有下官帮着提点,竟是叫他漏了这样要紧的事情。
不过此时再来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立时转头向着跟过来的属官问道:“京都府衙可有遣人知会下游其余县镇?另也要差巡铺、禁军前往上游营救百姓。”
此时倒是想起来还要去管上游了。
那属官也尴尬得很,他一路都跟着张瑚走,张瑚上船,他跟着上船,张瑚下船,他也跟着下船,张瑚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
只好应道:“下官这就去京都府衙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走。
对面范尧臣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冷声把人喝止道:“回来!”
他也不给张瑚面子,直接道:“汴河须要深浅有度,各县各乡已是置了护堤官,都水监总察之,出了事情,都水监不知道,跑去问京都府衙,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
范尧臣这般不给面子,声音也并未特地压低,公厅外头还有不少等着办差的官吏,俱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瑚的脸都绿了。
范尧臣没有管他,径直抬头对着外边探头探脑的的官员道:“什么事情,进来。”
来人手中捧着文书,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进来,到得范尧臣面前,连忙道:“参政,已是有封邱、酸枣等七个县回了信来,正疏散援救百姓,其余地方因离得太远,尚无音讯回来,顾副使已是急召了一批渔人船夫,正沿河搜救,其余事体,只有一桩……”
“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不能说?”范尧臣皱着眉头道。
来人犹豫了一下,看向了一旁的张瑚,终于还是道:“顾副使那一处还在召集船夫,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够数……听说今日张公事行浚川杷,好似招了一批船夫……只是人乃是都水监所管……”
范尧臣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行事搜救之时,还分什么你我!”
张瑚的脸更绿了。
船夫乃是他招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中,召齐这许多船夫,他是费了大力,眼下轻轻巧巧,就给旁人将人抢了去,为了搜救,也就算了。可这范尧臣全无讯问自己之意,就这般一口应了下来,虽他是都水监丞,也是自家的上峰,可如此做事,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然而此时人人都忙得不行,过不过分的,也无人去管他,奏事之人得了范尧臣的准话,也不多言,复又比来时更大步地奔了出去。
范尧臣就这样把张瑚晾在了一边。
来回事的人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
张瑚气得不行,再不在此处停留,转头就走。
一旁跟着的属官小声提点道:“公事,下官看那范参政,怎的好似早早就知道了汴河会出事一般?”
张瑚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是范尧臣不主动说,他就绝不肯丢这个脸,去主动问。
才回到都水监中,张瑚就察觉出来公厅之中的气氛很差。
杨义府已是同他前后脚回来了,脸上全是焦急之色,见了张瑚,急急道:“公事,汴河发大水了!”
又道:“幸而咱们没让百姓走得离河堤太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谁不知道!
张瑚十分不悦,道:“你可有遣人通知下游?”
杨义府一呆,问道:“此事不当是京都府衙所管吗?”
两人大哥不笑二哥,俱是新官上任,又一心想着出政绩,连都水监的职属并管辖都没有全然弄清楚。
然而有杨义府毕竟反应快,见得张瑚这般发问,知道其中必有不对,忙道:“我且遣人去问问!”
张瑚冷声道:“不用问了,你那岳丈已是在管了。”
知道范尧臣那一处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张瑚方才被落了大脸,索性不再理会,而是问道:“扬州门那一处如何?那浚川杷可能得力?”
他话才出口,见得杨义府脸上的表情,便知事情未必如人意,于是道:“一般也是不行?”
杨义府摇头道:“并非此法不得当从前我与公事不是已经在河流之中试过?虽是费力些,可清淤之效,甚是明显。”
他开始分析起今次的问题来。
“然则这一阵子京畿连日有雨,河水暴涨,虽能靠着水势冲刷淤泥,那浚川杷的长短却未必足够了。况且想要清淤,必要对河底的情形有一二了解,若是能提前着人探查一番,想来便可避开那等大石之处,不会像今日这般了。”
又叹道:“只可惜此时已经春末,夏日雨水很快就要来了,届时水势疾快,水量又深,怕是要极熟水性之人才能下水探查。”
行到这一步,已是进退不得。
“另有那浚川杷,不能只做一个形制,见得河底情形不一,应当多做几样,或是长十尺,或是这是长三尺,或是长两丈,遇得深浅不同之处,便以不同浚川杷而用之,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此法便能妥当。”
杨义府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已经一个精通水利的水工。
张瑚抬眼瞥了他一下。
早这么能耐,跑到哪一处去了?
为何不提前说?
杨义府连忙补道:“只是今日所试,下头考虑很是不周全,公事在前提纲挈领,我也未有经验,只能边做边学,致使不能成事,实在可惜。”
又道:“旁的倒没什么,不过从前已是试过,并无差池,眼下遇得这等麻烦,偏生还叫满城百姓尽看了去,想要再行完善之法,怕是中书、御史台又要有话说。”
他说到这里,语速又放慢了几分,道:“还有一人,怕是也会不让再用……”
杨义府没有明说,可张瑚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自然是范尧臣。
到得此时,张瑚其实已经隐隐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可一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乃是自己用错了人,使错了法;二来他今日就在船上,见得那浚川杷行事,这杨义府所言,好似当真也有些道理。
张瑚想了想,道:“不用去理他们。”
不用去理他们。
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
纵然张瑚、杨义府二人轻描淡写,仿佛并未被此事打击大了,可实际上,一出得都水监的大门,满城之中,都能听得百姓议论。
无论是八百贯得来的铁龙爪扬泥车法改成的浚川杷全然无用,还是汴河忽然发了大水,都是能叫人大说特说的。
街头也好,巷尾也罢,酒肆的角落,挨在一处的小贩摊子上,甚至几个妇人一起捣衣服的河边,都能听得有关此事的声音。
“昨日你去了扬州门吗?”
“我家那口子说要去新郑门,我争不过他,谁知那杷子压根不好使!白浪费那样大那样长的木头,拿来做房梁多好!”
“幸好你去的新郑门,若是去的扬州门……你听得人说了不曾,扬州门外那一处被卷走了七八个人,也不知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啊?怎么会?不是前头有护栏挡着,又砌了墙吗?”
“好似是有个妇人没抱稳小孩,叫那孩子掉出去了,便翻墙去救,此时河水已是上来了,旁人又去救她,救来救去,都给卷走了。”
“可不是,我也听得说了,还有个不要命的,好似是荷包掉了,哎呦,要钱不要命,瞧着巡铺、差官人人都躲进来了,他竟是还要翻墙过去捡!依我看,还是那墙太矮了……”
“听你胡言,那墙再高些,如何能看得到河?”
一群妇人在河边捣洗衣衫,嘴巴闲了下来,便在此聊得起来。
“怎的会发这样大的水?虽是雨大,也未见得往日有这般厉害啊!”
“谁知道呢?你没瞧见今日这里处处都是人吗?那汴河发了大水,全不能用,俱是来这五丈河洗衣裳了。”
“唉,从前那样大的动静,我还以为那龙爪当真有用呢,叫那姓李的白得了八百贯。”
“而今不叫龙爪,唤作浚川杷,是不是改了名字,就不中用了?”
“上头已是换了条龙,便是叫原来的名字,怕也不中用吧?”
“嘘,小得点声,莫叫旁人听得去。”
而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得的消息又更早一些。
季清菱早间拦住顾延章时,并未能猜到会有此事,然而等到中午之时,松香便匆忙回了府。
他得了顾延章的交代,来同季清菱回禀。
“官人说怕夫人担心,特叫小人来说一声,已是与胡公事一同去寻了范大参,也打点了快马沿途通知上下游衙门好生提防,严守汴水,眼下正着人去祥符县,应当不会有事。”
季清菱忙问道:“胡公事同范大参怎的说?”
她虽是觉得可能是那水柜有事,毕竟没有证据,以旁人看来,不过是胡乱推测而已
五哥也许信她,可凭着这一丁点猜测,又如何能说服胡权同范尧臣?
松香忙道:“夫人且放心,胡公事虽说觉得有些荒谬,因是官人所言,也没有怎的说,左右不过多派些人出去巡堤而已,此时本就快到雨季,早个一阵子,并不妨碍什么。只是官人想要疏散新郑、扬州两门外的百姓,此事他却不愿出头,只跟着一同去寻了范参政,参政好似早觉得汴河有事,一听便准,已是立时派了人出去行事。”
听得范尧臣插了手,季清菱便松了口气。
提刑司虽然也协管堤坝之事,可同都水监,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何况范尧臣到底是两府重臣,参知政事,一旦其人信了,还着手去管,无论是能调用的人力同资源,都全然不在一个量级上。
第八百六十三章 弹劾
松香送完了信,因衙中事情繁忙,急急带了些干粮便又重新回提刑司了。www.uu234.cc
季清菱已是叫人又寻了几本祥符县县志回来,正仔细翻查,想要看看是否有自己漏掉的信息。
然而没等她看到一半,秋月便从外头匆匆进得来,道:“夫人,秋爽回来了,说是新郑门外那汴河淹了大水!”
季清菱一惊,忙放下手中书卷,倏地站了起来。
秋爽后脚已经跟了进来,她满头是汗,急急道:“夫人,汴河里头不知怎的,忽然泛了好大的水!”
连日下雨,涨水并不奇怪,可这一回水势涨得突然,漫天遍地的,实在吓人。
她急忙把下午见得的情形一一说了。
季清菱听得说众人踩踏拥挤,忙问道:“府上的人都回来了不曾?没有受伤的罢?”
秋爽把袖子撩了起来,露出上头青紫淤痕,又指着自己被蹭得掉了一大块皮的膝盖道:“就是疼得厉害,倒是没什么大碍。”
秋月已是点过一回数,忙道:“人已是回来齐了,摔了几个,俱没有什么大碍听闻京都府衙同都水监已经在善后了,应当没有大事。”
秋爽早间听得季清菱说了祥符水柜之事,此时见了那漫天大水,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样大的水,是不是那水柜倒了?”
若是暴雨导致的河水大涨,乃是循序而进,断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叫人毫无防备。
季清菱摇头道:“不过推测而已,未有目睹,不能轻易断言。幸而范大参已是着人防范,想来应该不会有大事。”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那浚川杷可是有用?”
秋爽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东西有个屁用,嘴上却不好说得这样粗俗,只好道:“全无用处,挠来挠去的,同挠痒痒一般,几个来回就断了几个杷,又费人力又费钱物,也不知道那张公事是怎么想的!”
她仔细形容了一回今日河中情形。
秋月听了,不由得奇道:“这般无用之法,怎的还要来用?”
季清菱便道:“也未必是无用,只是用处实在太小,按着方才秋爽所说,又要那河底深浅合适,又要知道哪一处有大石挡路,走得一段,还要换了不同长短的杷子,若是河水冲力合适,说不定当真能带走一段,只是这般事倍功半之法,好似当真不太合用。”
秋爽这样一个小丫头都觉得没有用,满城之中,自然更多人觉得无用。
都水监闹了这样大的一个笑话,被人议论纷纷,无论张瑚再如何自信,也不能装作充耳不闻。
范尧臣借了这个理由,正上折请停用浚川杷,张瑚自然不肯,便递了话,寻个时间进了宫。
***
进得垂拱殿之前,崔用臣先把头偏了偏,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轻轻打了个哈欠。
此时已是来不及去寻冷水洗脸,他使劲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脸,叫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复才小步向着太皇太后跑去。
“圣人,大公子来了。”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可能被慈明宫上下称作大公子的,只有张瑚一人。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叫他进来罢。”
她头也不抬,手上继续翻阅着奏章。
太皇太后没有拿笔,自然也没有批字,她看了一份,又看一份,只把一份份看过的都堆在了右手旁。
那一处已是堆了厚厚的一叠,都是御史台上的弹劾之语,叫她看得很是恼火。
尤其给她压在最下头的那一份,其中胡言乱语,实在令人难忍。
一条乱吠的疯狗。
太皇太后已是在心中下了定论。
张瑚很快进得门来。
不用太皇太后说,已是有小黄门捧上了椅子。
张瑚行了礼,又得了示意,很自然地就坐了下来。
不用他自己开口,太皇太后便给了个台阶下,道:“我听得皇城司说了,那浚川杷是不是不太得用?”
张瑚解释道:“臣仓促之间,考量不够周全,倒叫旁人看了笑话却不是不能用,只是要再做改动。”
他把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又将自己同杨义府并都水监中给的分析又摆了出来,最后道:“圣人也说过,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自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修改。如同这汴河清淤之事,百来年间,已是用过无数新法,一般没有一桩是从一开始就不用再改的。”
太皇太后则是道:“范尧臣已是上了折子,中书批了,正在此处,你知不知道?”
张瑚如何会不知?
他颇有些愤怒,道:“圣人,范参政之心,您难道竟是不知?他从前便不同意此法,后头全是被中书所迫,又寻不出正当缘由,不得已之下,才没能拦阻。圣人总说范参政此人有治事之才,可他接交都水监丞之位以来,何时管过此时?”
张瑚越说越激动,已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声陈词道:“范参政从前也做过水利之事,我自然比不得,可他再有能干,从不行正事,又有何用?!一味晓得拦阻旁人!他早知道这浚川杷并双船滑车法当中许多漏洞,应当好生指点才是,为何要如此下作!堂堂一国之相,全为一己之私,如此之人,如何堪为参知政事?!”
见得张瑚这般生气,太皇太后便道:“范尧臣此人暂且不论,若是给你再为行事,还有几回才能有用?”
张瑚昂首道:“再有两回,当能调试得当。”
太皇太后道:“此时已是春末,再不施行得法,今岁雨季来时,便会大泛洪水,你可有把握?”
张瑚大声道:“臣必有把握!”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此事你再拟了章程出来,好生查缺补漏,不要再出现今次之事。”
她说到此处,又问道:“你可知道前日汴河暴涨?”
张瑚其时就在河上,自然知道,道:“确有此事,河水暴涨数尺,听闻有些地方已是冲出外堤,淹没良田房屋。”
太皇太后道:“扬州门外卷走了数人,眼下还未捞出活人来,你可知晓?”
张瑚面色微沉,道:“已是听人说了。”
又道:“乃是京都府衙未能全尽其力……”
太皇太后想了想,把右手边上的奏折一本本拿了下来,取出最下头那一份,递给了崔用臣。
崔用臣连忙上前接了,行到张瑚身旁。
“你且看看罢。”
太皇太后提点道。
她说了这话,也不干等着,复又低头看起其余奏章来。
倒是崔用臣站在一旁,候着张瑚翻看那一份折子,眼见着其人面色变化的整个过程。
张瑚开始还不知道此为何物,看到开头时,神情正常,还慢慢点头,可越往后看,脸色越沉,眉头越皱,还未看到最后,已是抬头道:“圣人,此乃一派胡言!”
又斥道:“这郑时修,简直是乱喷一气!此事与我何干,与都水监何干?!明明是祥符县县衙懈怠职事,京都府衙行事疏漏,为何要扯到我身上?!这是见我好欺负吗?难道宗室皇亲,就合该被人随意臧否!?”
已是给气得接连不再称臣。
太皇太后道:“此事不是听得你我所言便罢,那郑时修虽然胡乱攀咬,其人倒也有几分狡猾,都水监总查汴河深浅,视水量大小而行事,汴河河水暴涨如此,都水监却是最后得知,还要提刑司提点才知道,乃是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无奈点头道:“是臣之疏漏。”
这责任当真避无可避。
太皇太后道:“我也知道,你这一阵子忙着这通渠清淤之事,有什么看顾不到的地方,也是正常,你乃是头次亲为差遣,又是管事的主簿公事,然而到得地方,究竟要先把自己职司弄得清楚,免得捅了娄子,还不自知,我这一处倒是不怕,只外头人闹得厉害了,究竟你面上不好看。”
这与张瑚而言,已经是很重的话。
他虽是有些难堪,还是点头道:“多谢圣人教诲。”
太皇太后又道:“都水监要行浚川杷,已是满城尽知,却不曾知会京都府衙,人群甚众,须臾不能草率,此乃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只得点头。
“听得京都府衙报奏,今次扬州门外死了八人,还有沿河被水冲毁的农田,另有几个渔人不见踪影,下游虽是有了防范,究竟太晚,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听得太皇太后这般说,张瑚便有些不自在,一双手搭在膝上,头微微偏转了一下。
太皇太后见得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再多做责备,微微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道:“这汴河暴涨,究竟是什么缘故,都水监中可是查清了?”
张瑚有些尴尬,道:“范参政那一处正在查,臣便没有细问。”
“我只给你看了一份奏章,可我这一处,弹劾你的,却远不止那一份,虽是有心做事,便不惮为人弹劾,只是今次到底是你有错在先,你知也不知?”
太皇太后还是给了留了张瑚面子。
其实桌子上那厚厚的一叠,几乎都是弹劾都水监的奏章,除却弹劾范尧臣,便是弹劾张瑚、杨义府。
范尧臣虽是初来乍到,又早早就摆明了态度,不愿用那浚川杷,然而他到底有主持之名,又是杨义府的岳丈,自然被活该挨骂。
而张瑚乃是主事之人,又是太皇太后的堂弟,此乃他一力主办,不骂他却又骂谁?
要知道,御史台最喜欢骂的,就是宗室皇亲。
单单勾结中外、提携裙带这两桩,已经能给他们不带重复地写上七八十本折子。
送走了张瑚,太皇太后一人坐在桌前,提着笔,半日没有动弹。
崔用臣轻声问道:“圣人,要不要擦把脸?”
太皇太后微不可查地颔了一下首。
水盆很快被捧了上来,温热又柔软的湿巾盖在面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舒适感。
她的鼻子有些发堵,嗓子也有点痒,只得用力地咳了两声。
崔用臣问道:“臣去请谢医官过来?”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见效的。他昨晚才开了药,吃了也不见得多好,等晚间再叫来瞧瞧罢。”
崔用臣到底有些不放心,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子好像就堵了鼻子?”
又道:“早知道午间吃了药,圣人当要好好休息一回才好,说不定能舒服些。”
他心中暗想:莫不是给那张家的大公子气的?
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又心疼,又不中用,除了自己心里默默生气,还能怎么着?
民间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话诚然不假,便是太皇太后这样的,已经称得上天下至尊,比天子还要位高权重一筹,依旧还有这样多不如意的事情。
太皇太后没有理他,手中捏着帕子,盯着面前厚厚的一垛奏章,出了一会神。
赵芮这个皇帝,实在是太无用了……
好好一个御史台,怎么会被他养成这幅德行!实在同他爹一个脾气,软得可怜!
这样的皇帝,不欺负你,欺负谁?
当年自己垂帘之时,将御史台打点得何等漂亮?给他这些年皇帝坐下来,从前的好处无一得剩,现在那些个年轻御史,全同鸦鹊一般,哪里有腐肉,便往哪里钻。
尤其那个郑时修,仗着自己会写几个字,说话作文,全然不顾体面,罔顾事实。
这样的人,听那朱保石说,从前竟是很得天子重用。
二哥这是什么眼神?!
先头是自己忙得厉害,没工夫去管,等到这一回病好了,过几日腾出手来,把他牙齿折了,看还有没有这许多力气来撕来咬!
“圣人?”
太皇太后回过神来,见得崔用臣亲手捧着铜盆站在一旁,便把手擦了擦,将那帕子扔回了盆中。
一旁自有小黄门把那盆子接走了。
“留中了罢。”
指着那几摞奏章,太皇太后轻声道。
崔用臣躬身应是,对着一旁的小黄门招了招手,等到对方提了个竹筐过来,随手便将那许多奏章扔进了竹筐里头,又挥了挥手,叫那黄门自带着竹筐下去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阿娘
处置完御史台的各色弹劾,再不见得那堆奏章在面前碍事之后,太皇太后鼻子好似也没有方才那样塞了,连嗓子眼里的痒意也好了一点。www.uu234.cc
她按着原本的安排,见完了今日入宫奏事的官员,又吃了一顿晚膳,复又坐回了桌前,批阅奏章到半夜。
等到事情做得告一段落,她一转头,见得角落的漏刻竟是已经过了子时一刻,忽然就想起了福宁宫中的小皇帝,转头问崔用臣道:“陛下这几日如何了?”
崔用臣回道:“得了那秦素娘入宫,果然有些用处,这几日陛下晚间也能睡得着了,便是白日里头上课,有她在一旁看着,也好了不少总算能坐上一刻时辰了。”
这于太皇太后而言,明面上仿佛是个好消息,可仔细回味,却十分叫人担忧。
“过两日就要去天庆观祭太祖太宗,届时耗时甚久,百官皆在,陛下可能担当此任?”她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总不能祭祀列祖列宗时,也要那妇人跟在一旁罢?”
崔用臣不敢评论。
太皇太后也不要他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道:“先前不是说过要拨几个性情和顺的宫人去旁边照管,跟着那妇人学,你在旁看着,可有什么不同?”
崔用臣道:“臣虽未时时在一旁守着,只是看那妇人行事,似是十分细心,听说晚间带着陛下睡觉,陛下不睡,她便一直哄着,因陛下见不惯生人,她一人照管,也未曾喊累,一日从早到晚跟着,须臾不离开其身。”
太皇太后越听越觉得不舒服,皱着眉头道:“陛下不惯见生人,那是小儿不懂事,总不能一直不叫他见,左右都是宫人,叫人在旁学着她是如何哄睡的也不能吗?”
崔用臣低头道:“那秦素娘倒是没说什么,也十分愿意教授,只是陛下不受不得其余宫人在旁,一旦不如他意,就又哭又闹,一晚上也睡不得多久,因担心劳损龙体,众人只好退得出去,留那秦素娘一人在。”
他见太皇太后的脸色甚是不好看,连忙又补了一句,道:“眼下那她才进宫没多久,陛下也是不适应,想来过得一阵子,等色色都熟了,便好带了。”
太皇太后十分不悦。
对于赵渚,她本来就越发不满意,此时听得崔用臣这般一说,登时把手中的毛笔一扔,起身道:“福宁宫是怎么照管陛下的?怎的一个宫外的寻常妇人都比不过?我倒要去看看,她究竟是有什么三头六臂!”
她口中说着,已是一抖衣袍,带头走了出去。
崔用臣万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是引来了后续之事,连忙跟上前去。
垂拱殿距离福宁宫并不远。
此时夜色已深,回廊、道路之上安安静静。
行到一半,太皇太后忽然对着崔用臣道:“叫他们不用去报,我倒要看看,那妇人就如此会哄孩子,宫中旁人一个都比不得?”
崔用臣连忙应是,找了几个老成的黄门过来,着他们先去福宁宫安排。
一干人等提着灯笼到了福宁宫,外头已经小心翼翼地站了一排人。
太皇太后看也不看,径直朝里头走去。
赵渚住在北边的偏殿,太皇太后一路行去,殿中原本隔得几步,就放置的烛台,此时竟是没有一盏是点燃的。
她转头问一旁伺候的宫人道:“怎的不点蜡烛?”
那宫人连忙小声道:“从前晚间都是点蜡烛的,只陛下总不肯睡,因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敢擅动,后来那素娘子来了,说是陛下小时候给烛影吓过,是以见不惯外头点灯,若有烛光燃着,总以为隔着门窗,外头有魑魅晃动。”
她顿了顿,又道:“奴婢们听得素娘子所言,后头便不再点蜡,果然这一阵子睡得好些了。”
这宫人的语气十分轻松,可听在太皇太后耳中,却是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十余名宫人、内侍跟在后头,虽是行走十分小心,依旧还是有些不大不小的声响。
太皇太后站住了一会,只觉得赵渚可能已经睡着,一群人进得去,怕是要将其吵醒,转头便道:“你们都下去罢。”
又看了一眼崔用臣。
崔用臣上前接过一柄灯笼,轻手轻脚地提在前头开路。
两人没过多久,就行到了北殿。
因赵渚不喜欢生人近身,只在外门处安排了几个宫人把手,诸人见得太皇太后,正要行礼,被崔用臣使了个眼色,纷纷闭了嘴。
“陛下可是睡了?”
崔用臣极小声地问道。
宫人们纷纷点头,用气音道:“陛下已是睡了。”
“里头都有谁人在?”
一名宫人小声道:“素娘子同陛下在里头。”
太皇太后的脸立时就黑了,却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看了崔用臣一眼。
崔用臣也有些气,冷冷地训斥道:“陛下龙体尊贵,怎能叫她一人在旁伺候?若是有什么疏漏!”
他虽然声音不大,可一旁侍立的宫人们却给吓得瑟瑟发抖。众人也不敢多言,只按着崔用臣的示意,轻轻地把门打开。
太皇太后当先行了进去。
崔用臣手中提着灯笼,小心跟在后头,又对着后头的宫人摆了摆手,叫她们不要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得殿中。
先是进得偏殿的外厅,此间并不是很大,只放了必要的桌椅用具,另有不少太皇太后赏赐的摆件,虽是一应东西都干干净净的,看着却是并无半点人气,想来平日里头并无人在此处常待。
里间的寝殿门是关着的。
崔用臣上得前去,轻轻推了推。
里头插了门栓,他没能将其推开。
太皇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只有一人在旁伺候,还要锁门,所以出了什么事,谁人能担得起这个责?
崔用臣则是满头是汗。
太皇天后将福宁宫交给他,因这一阵子赵渚安分了许多,自秦素娘进宫之后,他便由一晚上来巡两次,变为了两天巡一次,这几日太皇太后染了病,他索性好几天都没有过来。
谁能想到,福宁宫中这些宫人,竟是敢这样胆大!居然只留秦素娘一人伺候天子。
“开门罢。”没有理会崔用臣的慌乱,太皇太后命道。
崔用臣低头应了一声,从怀里取了一个香囊。
香囊当中有两枚钥匙,一枚大,一枚小。
他先拿了大的那一枚,踮起了足尖。
崔用臣身材高大,哪怕此时年纪老了,又躬了一辈子的背,比不得从前身量,可踮起脚来,也还是能够到并不太高的门楣上。
他将那枚钥匙插进了当中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中,轻轻扭了扭。
“笃”的一声轻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他收回了那枚大的钥匙,又取了另一枚小的,小心蹲到了地上。
在门的右下角,寻常人都不会留意的转轴旁,也有一枚极小的孔洞。
那孔洞与崔用臣手中的小钥匙正正对应。
他很顺利地将下头的锁也开了。
宫中鲜少有人知道,赵渚所住寝宫的内门乃是特制。
因这一位小皇帝进宫之后,情绪很是不稳定,太皇太后担心他会出些什么不妥当,特意着人做了这扇门,不过以防万一,若是他把自己锁在里头,还能偷偷潜了进去救助。
谁能想到,虽不是出于本意,这特制的门竟是在此时得了用?
崔用臣收好了两枚钥匙,只轻轻一推,那门便仿佛是被人在中间补了“回”字里头的那个“口”一般,门中又有一扇小门被打开了。
他先把手中的灯笼拿布挡前半边了,轻轻放了进门里去,复又自己当先跨得进去,才用极小的声音提醒道:“圣人,当心足下。”
太皇太后也跟着进了门来。
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扰。
可对于太皇太后来说,今次自然不在“非礼”其中。
自当日提到那秦素娘,她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进了门,往左边走了十来步,便是一扇大的拱门屏风。
崔用臣重新提起了灯笼,却没有把那布收起来,而是依旧用起档着前头半壁的灯笼光。
他走在当先。
昏暗的烛光所到之处,将寝殿的样貌映照了出来。
比起干干净净,毫无人气的的外殿,此处显然才是赵渚喜欢流连的地方。
地面上东一只、西一只地扔了鞋子、袜子,看那大小形制,有赵渚的,也有那秦素娘的,想来又是给赵渚乱丢乱掷的。
帐幔已经放下,原本应当放在床头支架上的铜盆,不知为何被放到了地面上,铜盆边上搭着一张巾子,一半已是浸进了水里。
跟着铜盆一并放在地面上的,还有一个白玉质的夜壶,为了冬日防寒,壶嘴还被用小心的布帛包了起来。
除却这些,还有九连环、磨喝乐、黄蜡、白蜡制的鱼龟、鸳鸯等物,或放在一旁的桌上,或扔在地上,俱是横七竖八的,想来是给赵渚睡前玩的东西。
太皇太后的面色舒缓了几分。
她跨过地面上毫无规律的障碍物,走到了床前。
崔用臣跟在一旁,举着手中的灯笼,轻轻拉着一边,把那帐幔挽了起来。
此时天气已暖,哪怕是晚间,也只用盖一床薄薄的被褥便足够了。
帐幔里躺着两个人,秦素娘睡在里头,赵渚睡在外头,两人盖着同一张薄薄的丝被,那丝被只搭在秦素娘的腰腹处,露出她的上半个身子。
她的脸同身体都朝着外头,赵渚则是平躺着,微微往里斜。
再自然不过的睡姿,看在外头的二人眼中,却似见了鬼一般。
崔用臣的抓着帐幔的右手发着抖,抓着灯笼的左手也跟着打颤。
太皇太后盯着面前的场面,决眦欲裂。
她一手扶着自己的头,一手抓着帐幔,刹那间,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崔用臣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床榻之上,秦素娘只穿了一条宽松的里裤,赵渚则是穿了一件小衣。后者下头裤子已是给他自己褪到了一半,这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左手抓住裤裆里头那一枚小小的,正耷拉着的龙根,另一只手捉着自己乳娘的胸脯。
他整个人贴得秦素娘紧紧的,睡在她中间,而他的一张口,正含着那哺乳之处,时不时还嘬两下,神色十分放松同满足,仿佛自己生来就应当是这样行事一般。
秦素娘的右手搭着自己的肚腹,左手则是护在赵渚的头上,好似并不觉得自己一双胸脯袒露在外头有什么不对。
她鼻端一呼一吸,全身一起一伏,睡得很是香甜。
太皇太后的鼻子已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一口气都呼不出去。她咬着牙,自牙缝里喘着大气,冷声喝道:“陛下!”
赵渚年纪小,含着乳娘的胸脯,又窝在其怀里,被护得严严实实,还未怎么反应过来,而抱着他的秦素娘却已经被惊醒。
她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不对,立时就要坐起来,起身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的胸脯还被赵渚叼着,上头半截身子一丝不挂,露在空气当中,正正迎着对面目光森然的太皇太后。
灯笼里头的烛光被布挡了,半亮不亮,照着太皇太后的面庞忽明忽暗,对方眼睛瞪得浑圆,咬着牙,面容已经几近扭曲,看在秦素娘眼中,与厉鬼无异。
秦素娘进宫时见过太皇太后,对这一位威严凶厉的老妇人印象深刻,此时见得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吓得魂飞魄散。
她张着嘴巴,急速地喘着大气,偏偏还给赵渚缠着,抬了半日的胸,才从里头退得出来,也不顾得旁的,抓起下头的丝被挡着胸,一个翻身,扑通跪在了床上,伏着头,哆哆嗦嗦地叫道:“太……太皇太后!”
赵渚丢了含口,身旁的人又有了这样大的动静,如何还睡得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同她后头的崔用臣,再看了一眼后头的秦素娘,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往常的习惯叫道:“阿娘!”
第八百六十五章 处置
赵渚一面喊着,一面爬到了秦素娘后头,躲着前边的太皇太后并崔用臣。
秦素娘全身抖如筛糠,颤着声音叫道:“陛……陛下,快同太皇太后问安!”
赵渚没有理她,而是凑她凑得近了,抓着她的胸脯道:“阿娘,你怎么这样冷。”
秦素娘心骇胆裂,叫道:“陛下!”
太皇太后缓缓地从口中吐了一口气,盯着秦素娘道:“你就是这样看护天子的?”
秦素娘面色发白,全身都在发抖,不住地在床上用力地磕头,胡乱辩解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奴家只是个奶娘……”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太皇太后仿佛得了什么提醒一般,慢慢地后退一步,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毕竟伺候过陛下一场,给她把衣衫穿了。”
崔用臣应了一声是,放下手中的灯笼,抓着一旁架子上头的妇人衣裳,扔在了床上,道:“素娘子,且先把衣裳穿上罢。”
秦素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脑子里头一片空白,崔用臣给她衣衫,她哆嗦着穿了半天,虽是穿得乱七八糟,却是勉强套了上去,正觉得整个人都要喘不上气来,睁着眼睛,看了半日,才瞧见一旁的太皇太后在打铃。
赵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自己想要睡觉,睡得正好,却被来得太皇太后并崔用臣打搅了,害得乳娘都不肯与他说话。
他得了秦素娘进宫,虽是看着对面两个人还有些害怕,可胆气却是足了几分,抓着一旁的枕头,便冲着对面的崔用臣砸去,骂道:“你走!你滚!”
崔用臣理都没有理会他,而是回头去把门给开了。
他刚把门栓打开,才过了几息功夫,外头听得太皇太后打铃的宫人、内侍就进得门来。
崔用臣指着秦素娘道:“素娘子已是疯了,她方才冲撞了太后,拖下去罢。”
三四名黄门快步近得床前。
秦素娘全无防备,也不知道怎的回事,被人用那床上的丝被把头罩了,就这般裹着拖抬下了床。
等到她眼前给罩住了,其人才真正反应过来,拼命地挣扎着叫道:“陛下!陛下!”
那声音只传出来一丝,便被手脚麻利的小黄门用剩下的那一个枕头压了回去。
几人一半抬头,一半抬脚,把她整个搬了起来。
赵渚尖声叫道:“阿娘!”
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太皇太后冷声道:“陛下,你阿娘在后头清华殿里头。”
赵渚恍如未闻,抓着秦素娘不肯放手,一口就朝着一旁的小黄门狠狠咬了下去。
小黄门吃痛,却是强忍着没有放手。
一旁早有内侍上得前来,用力掰开赵渚的手,又用帕子掩着他的口,将他拖开。
秦素娘扑腾着被抬了出去,再未听得半点声响。
太皇太后指着一旁的几个宫人道:“秦氏行事无端,陛下深受其害,尔等在此细心伺候,务要叫陛下好生安睡。”
她说完这话,只冷冷地看了一眼赵渚,也不同他说话,径直转身往回走了。
不过转眼的功夫,福宁宫中又回复了片刻前的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渚被几个宫人、内侍围着,崔用臣就站在一旁,看着他被人压着在下头胡乱蹬腿甩手,逮人就咬,见人就抓。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烦躁异常。
宫人们不敢捂着赵渚的嘴太久,生怕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一旦放开了手,赵渚不是尖声大叫,就是胡乱咬人。
崔用臣看得烦心,道:“上回太医开的安神药呢?其时怎么说的?”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一下,道:“太医说若非特殊之时,最好要少……”
他话还没说完,自家就醒悟过来,连忙住了嘴,匆匆去一旁取了药瓶来,从里头倒了一小粒出来,用温水化了。
几人七手八脚,压着赵渚,给他硬灌了进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天子的手脚动作越来越小,力道也越来越小,终于抻着脚,白眼一翻,就这般睡了过去。
崔用臣虽然没有上前帮手,却也出了一头的汗,他吩咐了几句,匆匆回了慈明宫。
太皇太后还没有入睡,她正坐在桌案前,手中托着一盏甜汤,要喝不喝的。
崔用臣小心上前回禀道:“陛下已经睡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问道:“那秦素娘处置干净了不曾?”
“已是妥当了。”崔用臣极快地答道。
他微微躬着身,朝着桌案边上又走了一步,用极小的声音道:“圣人,只有一桩事怕是有些棘手。陛下如此性子,恐怕来日还会时时闹着要见那妇人,将来恐是会吵得厉害,偏生眼下他身旁也无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
太皇太后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听得崔用臣这一番话,只道:“让他吵去,从前就是太惯着他了……给秦素娘这样的妇人养大,还能得什么好性子,留她下来,不过饮鸩止渴,没得带坏了福宁宫中风气。”
饮鸩止渴,好歹也止了渴,眼下情形,怕是立时就要被渴死了。
崔用臣不敢再说,只好低头应是,退后一步,重新站回了原地。
今夜那所见所闻,无论如何应对,都是输的。
不处置秦素娘,以他二人这般大逆纲常之举,如何能忍?
可处置了秦素娘,以天子对其的依赖,将来难免同太皇太后生分。
眼下的问题是,赵渚年纪还小,到底是不是要留着他下来,看一看还有无改好的可能。
太皇太后行事果决,可眼下看来,难免也要优柔寡断一回了。
***
日间张瑚答不上来太皇太后提的问题,此时顾延章却正在回答季清菱。
“正是在祥符县中的雾泽陂,那一处天禧年间建了水柜,本是拟用来备洛水不足,行那引洛入汴之事,后来因为党争,水柜虽然建得七七八八,通洛之事却暂时搁置。”
季清菱一面听着顾延章给她解释,一面看着自都水监中取回来的祥符县舆图,在上头翻找了半日,才找到雾泽陂所在之地。
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
顾延章已是接着道:“引洛入汴因事搁置,后头再虽然一再被提起,却从未得用过,我去翻查旧日考功簿,数十年前祥符县衙还隔个几岁就去修缮一回,后来日久无人提起,那水柜便就此废弃。”
季清菱很是意外,问道:“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会……”
顾延章道:“你是觉得奇怪,既是已经废弃如何还能蓄水,致使今次之乱吧?”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一个废弃的水柜,能蓄多少水?”
“朝廷觉得废弃了,未必却是真的废弃了。”顾延章叹道,“你也太小看那雾泽陂的百姓了。”
原来那一处水柜当初建时,选址所在的村落其**有三家大姓,三姓彼此通婚,世代居于此处,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强势村民。当时因强行征用了不少百姓的田地,还险些闹出民变。后来水柜废弃,无人去管,原本那些个土地的主人便动起了脑子。
水柜已经建成,想要拆了重新作为田地,又耗时又耗力,可当时里头已经蓄了许久的水,因无人去管,水中甚至有了不少野鱼野虾。
京师的鱼虾等物价钱一向很好,众人捞了出来,得了一笔,登时上了心,自此之后,各家凑了银钱买鱼苗虾苗,以那水柜为池,养各色鱼虾水产,遇得洪时就蓄水,遇得旱时就放些水出来灌溉田地,倒叫当地人日子过得富足了许多。
然而水柜毕竟还是水柜,多年以来,只凭那些个百姓胡乱摸索,虽也能得用,可从未仔细修缮过。那水柜里头本有两处分水之口,今岁之初,不知怎的有一处忽然坏了,再不能合上,因此跑了不少大鱼。
雾泽陂上下心疼得不行,只好把那一处分水口给封了。又过了没多久,另一处的分水门闸竟是也跟着落了下来,众人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接连大水,涨水数丈之后,却发现原本的排水之处,竟是再出不得水。
雾泽陂中并无水工,老人去看了,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农人不欲报与朝廷,唯恐要以此为税,便四处寻找能工巧匠,欲要修复水闸,找了许多日,倒是寻得不少人,却一个都不中用,那门依旧是开不得。
眼下这一阵子接连下了许久的大雨,外出之路被封,也不方便再去寻人,众人正待要等雨停了再说,却不妨忽的一夜地震如山,等到众人醒来,那水库的门闸已是崩了。
幸而满村的房舍都建在地势较高之处,虽是被淹了不少人家,毕竟没有闹出什么人命来,只是给卷走了两个贪玩外出的小孩,幸而后头官府救援,又捞了回来。
季清菱听得咋舌,问道:“五哥,不会那祥符县中从前递的祥瑞……”
顾延章也有些无奈,道:“问得那雾泽陂中的百姓,自古而今,县志当中所载的所有祥瑞,正是那水库所出。”
他亲自去跑了一趟,此时随手拿了笔,在纸上同季清菱将那水柜方位与模样简单画了出来,又圈出其中一块地方,道:“他们特圈了此处养大鱼大龟,每日都有人送得东西去喂食。”
这般胡吃海塞,怎么可能养不出大鱼!
怨不得那祥符县中时不时便能出个祥瑞。
季清菱听得简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阴差阳错之下,偏偏又在那一日遇得都水监在两处城门外设点行那清淤通渠之法,几厢凑在一处,很有几分命运难测的意思。
两人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问道:“五哥,今次大洪,可有伤得什么人?”
顾延章道:“这样大的水,纵然提前示警,依旧还是有知会不到的地方,只是幸而你提早同我说了,又有范大参遣人驰援,多行一步,挣了许多人命回来。”
他说到此处,郑重地抬头道:“清菱,全凭你心细如发,又聪明机敏,今次是帮了大忙。”
季清菱被他连着夸了几句,颇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微红,轻声道:“能救人命,我心中自也高兴,你这般夸我,夸得我都不知当要如何说了。”
见得她那张粉扑扑的脸,顾延章颇有些感慨,叹道:“若不是你不喜欢,当日我是真想同范大参说,让他给你报个功……”
季清菱连连摇头道:“千万不要!上回得了那一场功回回出去被人瞧见,都同看猴子一般稀罕,当真十分没意思,叫我那一阵子连师娘家都不敢多去走动了!”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想起新郑门外的事情,连忙问道:“五哥,那浚川杷不得用了,那都水监要怎的清淤通渠,而今眼见春日就要过了,还来得及吗?”
顾延章无奈道:“你我觉得那浚川杷不得用了,却不一定当真不能用。”
季清菱惊道:“这样无用的东西,难道那张公事还是不肯放弃?”
***
浚川杷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不但在宫外传,一般也传进了宫内。
清华殿中,从前的杨皇后,亦是今日的杨太后,正木然地坐在桌前。
她对面摆了一面镜子。
面盆大小的抚州铜镜,磨面光滑无比,纵然用了多年,也没有怎么擦花。
这是赵芮在时赐予她的。
认真说起来,赵芮活着的时候虽然极近俭省,自家也舍不得穿用,可对比之下,对他的皇后当真也算得上体贴了。
杨太后身后站着三名宫人,一人手里捧着一枚小镜,另外两人手中或持梳子,或拿簪子、剪子,正小心地给她梳妆。
见得后头那名宫人手中捏着小剪子,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杨太后淡淡地道:“都是白的,也别费事了,全剪了就没了。”
那捧着镜子的宫人笑道:“太后莫要说笑了,您虽说头上有了几根白发,哪里又够得上‘全是白的’这样的说法!”
杨太后没有笑。
实在没什么好笑的。
太皇太后并没有给她留半分面子,把她拘在这清华殿中,无论谁人想要进宫探访,都要经过慈明宫的手。
第八百六十六章 仇恨
新皇继位,明面上说是挂在杨太后的名下,可实际上,从头到尾也只有登基那日见了她一回,给她磕了个头。www.uu234.cc
虽说就算每日来问安,她也不会将其视作亲子,也不会怎的去管毕竟是太皇太后钦点的新皇。
可当真像此时这般全无孝道,她又十分难受。
还有这许多年,即便熬过了太皇太后,难道还能熬过身强体健的赵渚?
两人之间莫说殊无半点母子情分,便是面子情都没有,面也没见过几回,今后这日子,又当要怎么过?
陛下当日怎的不把自己也给带走……
“皇上今日要点香了罢?”杨太后问道。
后头的宫人一面给她梳头,一面道:“正是,陛下当是要上天庆台点香,娘娘不若穿一双软和的鞋子罢?”
杨太后冷声道:“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有太皇太后带着。”
民间百姓早已扫过墓,可因赵芮新丧,今岁乃是头一年给他办祭,钦天监中择了吉日,正是今日,依礼需要新过继的赵渚上天庆台给他点香。
祭祀之事,除却祭男祖,一般也要祭女祖。按着从前的习惯,一般乃是皇后主持祭祀女祖,赵渚没有皇后,理应由杨太后暂代。
然而今岁天子新才继位,会比往年隆重三分,以太皇太后的性子,她亲自夺了此事去做,不给杨太后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杨太后也不想管这个事情。
她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
赵芮命丧,虽说他还在时,自己的日子也没有十分如意,可到底还有个盼头。自他走了,上有寡恩悍肃的太皇太后,下有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赵渚。
杨太后看着铜镜里那张灰败的脸,又抬眼看了眼并不怎么亮堂的屋子,自心底里生出一股子绝望。
这绝望她已经品砸了许久,并且可以预见的是,将来也永远不能摆脱。
几个宫人不敢多言,简单给杨太后梳了头,又给她上好妆,等到打点完毕,才在后头跟着她走了出门。
自赵芮走后,杨太后就没怎么缓过神来,又因被太皇太后拘着,她连出得清华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此时经过几处宫殿往天庆观行去,一路见得绿树红花,天清云淡,一派春意盎然,竟是恍如隔世。
她心中并不舒坦,见得景色,也看不出好来,只觉得树叶绿得发黑,天上的颜色蓝得奇怪,云的形状也莫名其妙的,花上头被虫蛀了几个口,样样都不顺心。
天庆观并不算近,杨太后先绕去了慈明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才一齐出发。
她在慈明宫中等了片刻,左右一看,却是没见到赵渚,一时忍不住,问太皇太后道:“怎的不见陛下?”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陛下已是先过去了。”
口中说着,已是抬腿就走。
杨太后闭了嘴,默默地跟了上去。
两人已是提前了不少时辰到,可到的时候,下头文武百官却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按着礼法,须要先上天庆台祭天,再回天庆观中祭祖。
杨太后眯着眼睛逡巡了一圈,好容易才在一处地方见得天子的步辇。
她此时才发现,向来跟在太皇太后身旁的崔用臣,此时竟是已经早早守在那步辇旁。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又兼太皇太后才至,天子不出来相迎就算了,居然还坐在车上?
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复又有些感慨。
有时候,人与人的相处真的看命。
从前赵芮对待太皇太后何等孝顺,何等尊敬,可太皇太后对他又如何?
而今赵渚如此怠慢,可那太皇太后,却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毫无血亲,若说比不得三哥四哥就算了,而今竟是连这一位都比不得,太皇太后,究竟是怎么想的?
纵然赵芮人已经走了,杨皇后心中那股子不服,还是消不下去。
太皇太后亲自行到了步辇边上。
杨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崔用臣迎了上来,行过礼,便道:“陛下有些不舒服,两位殿下还请稍待片刻。”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
她没有动作,杨太后自然也不好上前,跟着站在一旁。
隔着步辇厚厚的车厢与布帘,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天子龙辇,比起寻常马车形制并不一样,其车身甚重、甚厚,坐在其上,十分平稳,连声音也不太透得出来。
两人等了许久,见得赵渚还未从里头出来,不用太皇太后吩咐,崔用臣已是回了步辇里头,片刻之后,终于带着着装妥当的天子下了车。
一同下车的还有两名黄门,一人扶着赵渚的一边手。
杨太后站在原地,等着天子上前见礼。
赵渚被架着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
一旁的宫人小声哄道:“陛下,该给太皇太后问安了。”
赵渚没有动。
太皇太后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必行礼了。”
杨太后心中冷笑。
太皇太后说了免礼,她这个太后还能说什么?
她站直了身体,正欲要跟着朝钦天台走去,无意间扫到赵渚的脸,却是心中升起几丝疑惑来。
天子身上的礼服穿得齐整,面上也干干净净的,可那一双眼睛,却是里头俱是血丝,眼睑下头也鼓了起来。
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几眼。
杨太后自家也是个女子,日日都要梳妆打扮,仔细辨认之下,如何会辨认不出来天子面上已是擦了一层厚厚的粉?
然而脸色可以靠脂粉遮盖,那一双通红的眼睛,与肿起来的眼周,却是怎么也盖不住。
这是出了什么事?
外头一向传闻,说新皇此人性情乖顺,十分听话,又身体康健,从不闹事的啊?
正狐疑间,被拖着才行了几步的赵渚便冲着崔用臣的足下踢了一脚,叫道:“我要阿娘!”
崔用臣没有躲开,却是躬身道:“陛下,等仪礼行完,再叫你去见阿娘。”
一旁的几个宫人也连声哄话。
杨太后站得不太近,听得不清不楚,却是越发地觉得奇怪。
天子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又凶又煞,仿佛与崔用臣有仇一般。
这哪里有丝毫性情乖顺的模样?
这样的性子,太皇太后为什么会喜欢?
她怎么能忍得了?
杨太后简直开了眼界。
不知是被哄好了,还是有其他的缘故,赵渚略微安静了一会。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天庆台前头。
礼官早已候在一旁,按着流程,请天子上台。
下头百官叩拜。
赵渚被几个宫人扶着上了高台。
太皇太后落后一步,同杨太后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天庆观中的天庆台足有七七四十九阶,虽然每阶都并不高,可是杨太后多日没有活动,一口气爬上去,依旧是走得气喘吁吁,便是一旁的太皇太后,面上也浮起了一阵酡红,显然血气上涌,爬得甚是辛苦。
台阶两旁站着礼官、禁卫。
赵渚被人半抬半架上了台。
礼官依着古礼,唱令众人起、跪。
阶下的官员也依着礼官唱令行事。
一套流程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今日天气很好,红日高悬的,虽说还是春天里头,可在日头下边晒着起起跪跪的,杨太后还是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她的头有些发晕,眼前一阵一阵地浮起奇怪的图案,有些是一团一团的,有些是如同飞蚊一般,自知是跪得久了,又兼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好强打精神,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等到略好了几分,她抬眼一看,前头太皇太后的动作也比礼官的唱令慢了两拍。
赵渚正在挣扎,却给一旁的宫人压着,也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过了一会,他就暂时安静下来,勉强按着礼仪行礼。
礼至一半,下头文武官员山呼万岁。
礼官点了香,上前交给赵渚。
赵渚手上拿着香,并不动弹。
太皇太后跪在一旁,过了几息功夫才缓过神来,待得看了这般情景,便提声道:“陛下,当为敬香了!”
赵渚的胸脯大大的起伏了两下,转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复才上得前去,将那香插入香炉里头。
杨太后伏在地上,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只听到了太皇太后的声音。
一时进香完毕,太皇太后与杨太后两人跟着也一并进香,敬酒。
足足花了半日的功夫,天庆台此处的祭礼才算结束。杨太后身上穿着厚厚的礼服,早已热得全身是汗。
太皇太后也是一般,她头脸处汗涔涔的,只是碍于正在礼中,不好用帕子擦汗。
天庆台的事宜暂时告一段落,自有礼官们在后头收拾,一行人却是要转去天庆观里头祭祀赵家的列祖列宗。
赵渚被拖着往下走了几阶,太皇太后便跟在了后头。
杨太后满身是汗,头也晕得厉害,在原地略缓了两下,才慢慢地跟得上去。
一旁的黄门连忙轻轻将她扶住。
她比太皇太后慢得六七阶,太皇太后又在赵渚后两阶。
赵渚先前还是给左右两个黄门架着走,等到行在阶梯处,因那石阶与石阶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很高,两人左右扶着,不太好行路,便一前一后地护着他。
石阶两边立着礼官,下头立着文武官员。
两府重臣站在最前,依着品级往后各自排开,都等着听礼官令行事。
赵渚走走停停。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一口气下不来,要在中间歇一歇,并不是什么十分不能的事情。
已是走了一大半的台阶,赵渚忽的又站住了。
他胸口一起一伏地,转头同一旁的黄门道:“我阿娘呢?”
黄门忙道:“陛下,且等一等。”
赵渚也不是傻的,被敷衍了这许久,眼见仪礼已经结束,却不曾见得人,哪里还肯信。
他被折腾了一上午,全身湿漉漉的,热得不行,又是烦,又是躁,自心底里涌出来一股子凶意。
赵渚知道黄门不过是听崔用臣之命,而崔用臣又是听太皇太后之令,便转头冲着太皇太后叫道:“我要阿娘!”
他哭闹了一早上,虽然声音比起平日里沙哑两分,可毕竟是小孩子,一出口,那声音便又尖又亮,听在身旁人耳朵里,如同魔音一般。
两个围着的小黄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赵渚尖叫道:“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他声音很大,不但周围的人受不了,便是下头立着的官员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百官诧异之下,不少人都小心地抬头去看。
两府重臣立在最前,自然看得也最清楚。
范尧臣同孙卞站在一排,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昭亮面色难看。
两府之中,泰半都任着崇政殿侍讲,少有不知道天子性情的,不过安慰自己赵渚年少,长得大了,或许会好些罢了。
然而平日是平日,这般庄严肃穆的祭典之上,如何能这般?
如此无法自控,怎的做皇帝?
众人虽然无人说话,却是各有所思。
太皇太后此时见得赵渚这般行事,气得牙龈都痒痒了。
天子闹腾得厉害,手足乱舞的,一旁的黄门连忙上前阻拦。
太皇太后冷声道:“放开他!”
黄门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住了手。
太皇太后的手本来扶着一旁的崔用臣,此时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下了三四道台阶,站在赵渚下方,提声道:“陛下,今日乃是祭祀正礼,你身为天子……”
她正要教训。
然而赵渚如何肯听。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头全是泪水,又哭又闹,大声叫道:“我不要做天子!我要我阿娘!”
太皇太后喝道:“你阿娘就在后头,陛下莫要胡闹!”
如果不是百官都在,她必定已经下令叫人把赵渚押着弄走。
只是当着众臣的面,却是不能做得这样过分,也不能把天子的脾性暴露得这样彻底。
她手一指,指向了杨太后。
赵渚心中才升起满怀希望,转头看去,却是见得杨太后那张脸,气得脸上的肉都抖了,大叫道:“你骗我,你还我阿娘!”
他还记得昨日乃是太皇太后下令,此时见得对方立在阶下,目光冷然,抿着嘴巴,十分冷漠的行状,同昨晚灯笼的场景几乎合为了一体。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大逆
要把这个恶人赶走!
只要她走了,就不能再命人捉走阿娘!
在赵渚心中,太皇太后抓走了秦素娘,便比恶鬼还要可恶。www.uu234.cc
他脑子里头蓦地涌上来这样一个想法之后,并无半点犹豫,整个人已是同野兽一般扑了过去。
赵渚与太皇太后当中只隔了三道阶梯。
他这一番扑滚,毫无征兆,一旁的黄门又听从太皇太后的指示,没有再将人拉着,一时之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
如此近的距离,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赵渚就冲坠了过来。
太皇太后给赵渚那一句话气得头晕目眩,正喘着气,猝不及防之间,给这一个真龙撞了个满怀。
新皇虽是小儿,然而一惯养得很好,他身体康健,身量也高,肉长得很壮实。
太皇太后一个老人,在天庆台上头起起跪跪,给折腾了半日,早已又热又累,手脚俱是麻的,全靠毅力支撑着站在此处,眼下被一个几十斤的肉墩撞在身上,用力一推,连晃都没能打一下,已是瞪大了眼睛,仰着头滚倒了下去。
尖叫声四起。
此处距离地面仅有二十余阶,太皇太后被这般狠狠一撞,头先靠后倒在了阶梯上,发出“磕巴”的一声响,紧接着极快地一路滚得下去。
旁边侍立的禁卫们也拦之不及。
不过眨眼功夫,她就滚到了平地上。
黄门、宫人、禁卫、礼官、文武官员一片混乱。
崔用臣几乎是跟着爬滚下了台阶,大声叫道:“来人!太医!太医!”
已是口不择言。
满地都是血,那血蜿蜒而下,源头却是在太皇太后的脑后。
她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再没有动弹。
杨太后看得目瞪口呆,足有好一会儿,整个人的脑子里都是发麻的。
赵渚虽说是冲得下去,可他用力一推,与太皇太后滚落下去的力道正正相反,倒把自己推往后头,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此时见得场中一片混乱,虽是有些慌张,却依旧叫道:“我要阿娘!”
杨太后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阿娘是谁,以她的脑子,暂时也推测不出来今日之事,会有什么结果。她站在原地,好像听得有人说话。
一旁的宫人着急地催促道:“殿下,殿下!黄相公正请您下去!”
她茫然看了对方一眼,又顺着其人的指点看了下去。
隔着三十阶的石阶,满朝文武都看着她。
连同躺着血泊里的张太后,并几阶下头的赵渚,众人都立在下头,只她一人高高在上。
耳边好像有礼官说话,至于说的什么,不知为何,她半点听辨不出来。
杨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毫无知觉地下了天庆台。
黄昭亮急急对着她行礼道:“太后,请诏令太医为太皇太后视诊!”
杨太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上下嘴唇抖了半日,才道:“依……依相公所言……”
下头的宫人、黄门得了令,连忙去请留守在后头的太医过来。
直到此时,杨太后脑子里头才半梦半醒。
太皇太后伤了,陛下还小,眼下……宫中说得上话的,好像,是不是,只剩得她一人了?
如此大礼,自然是安排了太医的,很快,医官们就带着木箱子匆匆到得前头。
天庆台下原本整整齐齐的队列,此时已是乱做一团,众人虽然不敢太过擅动,却都忍不住上前几步,欲要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太皇太后。
也有人盯着上边被两个黄门围在当中的赵渚。
赵渚正挣扎着叫闹。
杨太后自家都顾不过来,压根没有功夫去顾他。
还是范尧臣看不过去,提点道:“太后,陛下情绪不定,是不是先请他回宫?”
本来接下来还要去天庆观中祭奠赵家祖辈,可依着赵渚眼下情形,如何能去?
再一说,他当众冲撞太皇太后,将其自高台之上推落地面,再如何文过饰非,也难以脱罪。
这是忤逆、谋害的大罪。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洗清。
仓促之间,并不可能做出应对之法,倒不如先把他扔回宫中,容后再议。
杨太后听得范尧臣提议,这才转头看向了阶上的赵渚。
她慌乱地“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只微顿了一下,就对着一旁的宫人道:“就……依范大参所言。”
几名小黄门很快上得天庆台,将赵渚请了下来,送入了不远处的龙辇。
围在一旁的两府重臣将杨太后行事看在眼里,俱是在心中大摇其头。
堂堂一国之太后,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半点撑不住台面。
唯一有神志、有话语权的太后这般无用,下头的官员只好帮着收拾残局。
孙卞上前一步,提点道:“太后,太医在此处救治太皇太后,我等是否不方便在此候着?天庆观的祭典,当要如何?”
杨太后“啊”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地上被太医围着的太皇太后。
她茫然道:“便……依参政所言。”
我他妈根本还没有言!
孙卞心中骂娘,面上却依旧十分沉稳,复又道:“既如此,不妨先着众人先行离开?至于祭奠,只能今日先通福一众先皇,将来再择吉日……”
杨太后这才听懂了,忙道:“很是……很是。”
见这般暂时将着急的事体定了下来。
百官们在黄门的引领下,按列各自出去。
范尧臣见杨太后并无任何主见,心中暗叹,却是不得不道:“太后,可要臣等在此等候?”
“自然……自然!还请诸位官人留在此处。”
杨太后忙道。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
谁人留,谁人不留?
范尧臣无奈,到底想着从前赵芮,复又问得清楚道:“可是请东西两府留得下来?”
又补了几个虽未在府,却一般重要的宗室并官员。
杨太后道:“很是,很是。”
最近早已习惯了太皇太后一力包办后宫事务,不用过问的官员,见得杨太后这般反应,俱是心情复杂。
虽说天家无家事,俱是国事,换得从前,大把臣子欲要把手伸进后宫里头,不叫隔绝中外,便是天子房事,也想要插手一回。
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管得这样细碎,哪里是宰辅们当做的事情。
也太掉价了……
***
顾延章还没有回府,季清菱便得了消息。
“陛下把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她惊问道,“莫不是谁人乱传的胡言罢?”
秋爽立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虽知道是个台子,却并不知道是什么台子,只好迷茫地看一眼对面回话的松节。
松节点了点头,也是一副受了大惊,堪堪镇定过来的模样,道:“是天庆观中传出来的,听说当日的观中正准备迎接天子、太皇太后祭祖,因那天庆台处要道士去做水陆法会,一般也有几个小道童在后头帮着搬东西,好几人都看了个正着……”
他仿佛没有看到后头秋爽的模样,却是又多补了一句,道:“宫中年年清明都在天庆观的天庆台上祭天,今岁却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知钦天监中是谁人选的日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不着痕迹地,就把天庆台的来历给解释了。
秋爽听得懂了,便也生出问题来,插道:“陛下为何要推太皇太后?那台子什么模样,是不是不小心错了脚?”
天子只有七岁,站不稳掉下去,不小心撞倒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松节道:“官人还未回来,百官还在其中,只是外头已经传开了,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有人说陛下是中了邪。”他顿了顿,又道,“听闻是前头汴水抓了太多鲤鱼,吃了鲤鱼精的徒子徒孙,叫鲤鱼精恼了火……”
季清菱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传言?”
真是敢想。
用滑稽二字,都不能形容。
松节苦笑道:“都传开了,都水监那日不是用浚川杷清淤通渠,却不得用?还正正遇得汴河发大水,如此荒诞之事,京城寻不得缘故,便也说是鲤鱼精生了气,眼下遇得天庆台之事,越发给了他们话头,还有人说陛下‘相煎何太急’。”
“是哪个书生胡诌的罢?”把天子比作鲤鱼,还要拐着弯酸他一句本是同根生,季清菱听得也很是有些无奈。
其实赵渚又哪里是什么鱼跃龙门了。他是正经的皇家血脉,太祖皇帝的直系后人,若是真正论起来,其时比赵芮还要名正言顺。
这些话传得乱七八糟,偏偏里头真事夹着假事,叫人很难从中挑出哪一句是对的,哪一句是杜撰的。
秋爽忍不住问道:“夫人,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她一面说着,脑子里一面想到了那些个坊间话本听来的皇家密事,小声道:“会不会是三大王、四大王二人欲要学那太宗皇帝?此时正在天庆台中……逼位?”
刀斧夜影的事情,大晋里头,哪怕是十岁的小儿都听说过。
季清菱原本还在奇怪,为何坊市间总会有那许许多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传言,可眼下听得秋爽这般问话,竟是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当真生出了佩服之感,叹道:“秋爽……”
秋爽应了声是,转头看着季清菱,等她吩咐。
季清菱的语气有些复杂,道:“将来你若是得闲了,大可学那些落魄文人,出去好生写几本折子,说不定过不得多久,就能打出名头来。”
秋爽愣了一下,问道:“夫人怎的忽然这般说?”复又有些喜滋滋的,“当真如此吗?秋月姐还总说我字写得不够好看!”
又道:“我就说嘛,我虽说字写得不好,可戏折子却是听说过不少,若是编几个故事,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完这一句,她终于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红着脸道:“夫人这是说我也跟着那些个书生瞎胡诌吗?”
季清菱笑了笑,道:“外头都是旁人的传言,三大王、四大王两位眼下都在藩王府上养病,连祭祖都爬起不来,况且有太皇太后这样的手腕,凭着他二人,怎的有能耐去效法太宗皇帝?”
站在下头的松节也只能扶额,看着秋爽这般丢脸,他心中实在帮着尴尬,只好岔开话题道:“夫人,此事不知真假,要不要遣人去同柳府、杜府说一声?”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天子的正常更迭,其实短时间内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并不会很大。然而若有什么异常的皇权更换,却是很可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外头各色传闻都有,自然也有像秋爽这般,推测乃是藩王逼宫的。若是当真有逼宫之事,今日在天庆观的文武百官,运气好的能逃得过,运气不好的,把命丢在那一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今日不但是赵家祭祖,还是朝廷祭天,文武百官俱都要去,是以不止杜檀之,便是柳伯山这样的老人,也不好告假,是以眼下两府里头一个是带着小孩的柳沐禾,一个是等着老伴的柳林氏,两人一个弱,一个老,都是再禁不起折腾的。
季清菱想了想,道:“还是罢了,本来没什么事情,她们听了只当是胡言,若是咱们特地跑去解释一回,说不得那一处还要当了真,何况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并不知晓,还是不去添乱了。”
又道:“倒是要交代府上的人,无事莫要出去多言,好生谨守门户。”
这话不用她多说,松节连忙点头,自去办了不提。
果然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外头就传出消息来,天庆观开了门,文武百官各自回府,只留得两府重臣在其中。
季清菱知道顾延章必是饿了一天,早交代厨房一直把饭菜温着,一听得他回来了,便吩咐人把吃食端了上来。
顾延章果然饿得不行,进得门,快快换了衣裳,又净了手,便急急出来吃饭。
他也顾不得说话,先垫了点肚子,等到那股子饿意过去了,复才把动作放慢下来。
季清菱开始还不敢说话,只默默帮着添菜加汤,后头见他行事从容了些,便叹道:“原是叫五哥袖子里头收点吃的,你却不肯,饿成这样,又是何苦?”
又道:“怎的路上不先寻点吃的?”
第八百六十八章 善后
顾延章已是吃了个半饱,此时将口中食物咽尽,又喝了口茶水,方才道:“也不知今日外头会有什么传言,我便不多耽搁,先回得来。www.uu234.cc”
季清菱见他得空说话了,便好奇地问道:“外头都在乱传,说陛下将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乱传。”
季清菱骇然,失声道:“是失了手吗?”又接着道,“小儿控制不住力道,不小心失了手也是有的,出得这样的事情,他要怎的办?太皇太后并无什么大碍罢?”
顾延章站得虽然不是很前,没能看到太皇太后当时倒在地上的行状,却是听到了天子与其的争执,也看着天子用力将其推下台阶。
那样明显的动作,又兼前头还有争吵,便是想要给天子洗刷,说他是失了手也很难做到。
“不是失手。”他笃定的道,“不知是陛下同太皇太后先前有什么不悦,他是有意撞得上去的。”
又道:“我已是出得天庆观,此时只留了两府在里头,尚不知道太皇太后伤情。”
季清菱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太皇太后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高不高?”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很高。”他想了想,“有丈余高,只是她乃是后脑朝下,听得有人瞧见掉在地面时,地上已然尽是血。”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信,可后脑朝下,在石阶上滚落下来,又砸到了头,想要短时间内好起来,并不太容易。
季清菱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问道:“陛下乃是太皇太后亲扶上位,他得了这样的好,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因想到从前顾延章去崇政殿教书时回来的说法,又道,“便是他性情不同常人,却也不曾无缘无故,便去攻击他人罢?”
两人在此处猜测,可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其中因有秦素娘,又有太皇太后与崔用臣半夜抓人之事,才叫赵渚发了狂。
顾延章吃过饭,一面喝着茶,一面却是有些感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宫中当真要变天了。”
“怎的今年像是撞了邪似的?”
季清菱也忍不住道。
当真是同撞了邪一样,先是先皇赵芮,在是济王赵,魏王赵铎,眼下到了新皇赵渚,太皇太后,好似一旦同皇家扯上了关系,就会走霉运一般。
“我回来时路上听得人说,钦天监正商议着要提议改元了。”顾延章道,口气里头有种莫名的无奈。
***
赵渚的这一撞,实在选的不是时候。
他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又是在距离地面极近的阶梯处行事,叫下头多位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仓促之间未能来得及想到,无论是范尧臣,还是黄昭亮,抑或是两府之中的任何人,俱都没有提醒杨太后着百官禁言。虽然这禁令就算发了,也不会有用,可既然未发,众官还出得天庆观的门,事情便被传了出去。
且不说外头官员、百姓们议论纷纷,天庆观中,太医们的诊断却是出来得很快。
其实太皇太后滚落之处,其实距离地面并不太高,若是运气好,很可能只会被撞个骨折。
可她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当时太皇太后面向赵渚,她整个人背对着地面,被撞之后,因没能反应,也没来得及护住头脑,是以是直直撞到的后脑。
不幸的是,她的后脑恰巧撞到了石阶那方正的尖角,当时就破了头,后头一路滚,一路撞,最后倒在地上,居然依旧是后脑着地,还重重地磕了一下。
太医们虽然没有直说,可话里话外,却十分明显眼下不过吊命而已。
也许诊断赵芮的时候不太靠谱,可这一回,几位医官都同执一词。
而事情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杨太后还在犹豫要不要用辇车将太皇太后送回慈明宫,正要同人商议,然而还没有来得及问,甚至不到当天的亥时,太皇太后就断了气。
赵家今岁的祭祖未过,新的丧事立时就摆在眼前。
而比太皇太后的丧事更着急的,却是天子之事。
今次天庆台之事过后,赵渚这个皇帝已是不可能在那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了。
他将太皇太后推下高台,无论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哪怕还是失手伤了人,却也一般害死了其人的性命。
而眼下最棘手的,除却如何处置赵渚,还有谁人来坐那个位置。
想要处置赵渚自然不容易,这样的事情,虽然史上从未有载,可赵渚是君,不管何时,都绝无可能诛杀天子。
只能废黜。
至于废黜之后,又待如何,却是后事了。
眼下太皇太后突然命丧,赵渚不能再用,天庆观中剩得两府官员,众人各有主意,为着新皇人选,彼此争吵起来。
有人此时便想起了济王赵。
“济王殿下宅心仁厚,兄终弟及,乃是正道……”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太皇太后尸首旁的杨太后,听得这一句话,忽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坐直了身体。
她蓦地一下,望了过去。
杨太后从来就在深宫之中,她是以夫为天的性子,又兼家中背景并无特别,其父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是以对于朝中大事、官员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赵芮的口述。
她不像张太后,对朝中官员如数家珍,人人情形尽熟于心,此时坐在天庆观的偏殿里头,抬眼望去,满殿之中,几乎只能认出三四个人的脸。
称赞赵“宅心仁厚”的那一个,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一张老脸。
杨太后死死地盯着他,将其人的相貌记在了心中。
从赵芮死后,她一直浑浑噩噩,可此时、此人的建议,便如同一记狠狠的巴掌,忽然将她从梦中拍醒了。
如果说要列出杨太后在这人世间最嫌恶的人,毫无疑问,赵排在第一位。
她自然也对太皇太后不满,可毕竟那是太皇太后,是长辈。
而赵此人明明是个弟弟,然则对先皇这个兄长,却并不半点孝悌之心,每每挑动太皇太后与先帝之间的矛盾,在里头钻来窜去,又想方设法,靠着母亲,从赵芮这个哥哥手中要好处。
直到现在,杨太后还记得每回因为赵在其中生事,让先皇在太皇太后面前受了大气,回来时那难受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丈夫会如此体弱,如此短命,其中少不得赵这个弟弟在背地里的咒骂与明面上的欺负。
是的,就是欺负。
仗着先皇脾气好,仗着先皇孝顺,也无半点成算,偏要去欺负他。
及至赵芮暴毙,太皇太后垂帘,她最后没有选赵、赵铎家的小儿,而是选了淮阴侯府上的后嗣,虽然并未理会过杨太后的意见,可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总比看着赵的子嗣张牙舞爪地坐在皇位上强。
而今突发乱事,赵作为靠山的太皇太后已然身故,赵渚也不中用了,自家这个太后,眼见还活着,已是熬多年媳妇熬成了婆,难道还是要忍受赵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吗?
也太欺负她这个寡妇了罢!
光听说过民间吃绝户,叔伯兄弟要抢走没了丈夫、孩子的妇人的财产,难道在这天家里头,也要学那般寡廉鲜耻之举不成?!
太皇太后已然不在,后宫之中,便是自己最大。
她倒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人得了赵的好处,要在此为他张目!
那人话才落音,其余人便纷纷站了出来,或提议这个,或提议那个。
范尧臣请留两府之臣,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百官尽皆在此,且不论殿中站不站得下,届时为了新皇人选,吵吵嚷嚷,确实是不成体统。
而且如此重要之事,自然还是最好关上门解决。
两府重臣,另有几名特定的官员、宗室,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人。
杨太后记性寻常,便专挑了附议赵做皇帝的人的脸记下。
众人说着说着,几乎就吵了起来。
人选之中,自然甲有甲的好,乙也有乙的妙,可各自又有各自的缺陷。
明明是天家之事,可臣子们仿佛已经将此事视为了自己的管辖一般。
没办法,太皇太后已然故去。赵渚这个即将被废黜的小皇帝,本来没资格说话。至于杨太后,她几乎全无存在感,其人白日间的表现,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把指望放在她身上。
眼见臣僚们已是要将屋顶掀翻,等到说起过继之事时,终于有人想起了角落里的杨太后。
“既是要过继,自然要问过太后!”
争不过黄昭亮的范尧臣,皱着眉头喝道。
这话自然有道理。
过继小孩,难道还能不问母亲的意思?纵然只是走个过场。
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转着头,四处去找被忽视已久的杨太后。
“太后。”
还是黄昭亮的名字没有取错,一双招子亮得很。
他当先寻到了坐在太皇太后尸首前头的杨太后,大步走了过来。
“太后!”他行了一礼,“济王殿下之子……”
他话未说话,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杨太后却是忽然开口道:“黄相公,既是要过继,这过继的人选,从何而来?”
若是讨论国是,杨太后或许说不上话,可若是讨论家事,她还是能摆一摆道理的。
黄昭亮一愣,道:“自是从天家做选,择其善者而取之。”
“黄相公既是过来问及奴家,奴家比不得诸位官人从前人人都看那……赵渚人好,也说他‘善’,可到得今日,难道还能夸他一个‘善’字?”
同太皇太后不同,杨太后的声音并不大,其中也并无半点果断之意,而是温温吞吞,拖泥带水的。
可她毕竟还是把话说齐全了。
看了一眼对面的黄昭亮,又看了看后头跟过来的两府诸臣,她顿了顿,还知道在脑子里头想一想,复才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无什么见识,只知道听先皇、太皇太后的话。”
见得无人说话,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太皇太后说要立赵渚,我就按着他的吩咐,把赵渚视为亲子,眼下太皇太后不在了,便只能听回先皇的话。”
场中众人皆是一愣。
太皇太后自然是不在了,可先皇难道还活着?
死了这样久,怕是骨头都能拿来敲大鼓了!
然而还是有人反应得快一步。
为了新皇之事,孙卞暗地里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此时听得杨太后此言,脑子里头登时闪过了一道念头。
赵芮早死了,怎么听他的话?
他还留过什么话?
“先皇有遗诏……”他喃喃道。
明明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不知为何,却是听得一道并不小的声音在面前响了起来。
“先皇有遗诏。”
孙卞抬头一看。
说话的是范尧臣。
杨太后点了点头。
她认得范尧臣,回得宫中,赵芮对这个参知政事纵然时时抱怨,却也时时夸奖,乃是他的肱骨之臣。
“范参政所言正是。”
有了范尧臣搭话,她心中松了口气。
还是先皇的眼光好……毕竟是肱骨之臣,关键时候,正能管用。
“先皇留有遗诏。”
她一字一句地道。
***
赵芮从前确实留有遗诏,当先那一份遗诏乃是属意传位魏王赵铎,然而经过赵芮临死前翰林学士吴益的揭发,说他勾结外邦,屠戮百姓,赵铎此人名声早已坏了,更毋论后头他还涉嫌毒害兄长赵。
虽说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可百姓当中,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已经认定这个四大王乃是凶手。
这样的人选,自然不堪大任。
而另一个……
孙卞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中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上前道:“太后,赵此人虽是先皇遗诏所定,可他身体多病……”
“毕竟年纪还小,小儿少时犯点子头疼脑热的,再寻常不过。”杨太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再一说,难道先皇的身体便一直很是康健吗?难道先皇这个皇帝,就做得不好?”
正因先皇身体不好,所以他才死得这样早,所以才叫他留下了这么一堆烂摊子!
在场的众臣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第八百六十九章 遗诏
然而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当着旁人的面,公然说得出来。
御史中丞上得前道:“太后,身体康健,自然是好事,朝中国是操劳,若是体弱多病,必会十分辛苦。”
杨太后柳眉一拧,开口道:“赵渚的身体便十分康健!”
说来说去,话又绕回了原点。
倒不是众人不愿意遵从赵芮的遗诏,而是这许多年来,他们已是从这位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
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训便是:若是国朝有一个病弱的皇帝,而那个皇帝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会在朝堂之上,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且不说旁的,单是为着先皇的子嗣问题,就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医官的头。
然而杨太后一意孤行。
从前杨家是给她挑过不少人选,还叫杨度带了名单进宫来,因此事给张璧撞破,叫她最后吃了不少苦头。
可那些名单上的人选,回头来看,没有一个比得上赵名正言顺。
毕竟是丈夫选的。
她还不如听丈夫的!
赵芮死前说过,给她排了后路。同先皇夫妻多年,杨太后自认没什么本事,除却在一旁干着急,也帮不得什么忙,到得现在,她愿意再信丈夫一回。
“都说赵身体不好,却是何人说的?”杨太后不解地问道,“难道你们都见过他,时时同他在一处?”
见得太后耍起赖来,官员们俱都有些无语。
难道要去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讲道理?
杨太后又不似太皇太后,甚事不知的,偏生又会抓些奇怪的主意。此时此刻,还不能强令她听从,当真叫人为难。
“我也不曾见过那赵,只是既然先皇帝特点了他,以先皇英明,自然不会将皇位传于一个身体多病之人罢?”杨太后认认真真地为丈夫说话,“既是先皇帝点了,众人都不曾见得,为何诸位官人,俱是不肯同意?难道先皇帝说的话,已是不作数了不曾?”
殿中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不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而是被她这般倒打一耙,弄得全无脾气。
为何不肯叫赵继位?
是他们不肯吗?
明明是躺在杨太后身后那一个才断气的人决定的。
他们虽然顺水推舟,可如果没有太皇太后拿主意,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不过不管怎么说,杨太后话怼得这样硬邦邦的,众人还是得为自己辩解一回。
翰林学士吴益上前道:“太后,那赵远在秦地,未必能适应京中水土,先皇帝虽然留有遗诏,可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眼下把赵请入京中,一旦其人到得此处,有什么不好,届时国不可一日无君……”
话里话外,俱是认定了赵身体太弱,不合宜做皇帝。
杨太后听得他那熟悉的声音,脑子里头那一根弦登时一紧,倏地就转过头去。
她虽然不识得对方的名字,却是早已记得了对方的脸。
这就是头前最先提议叫济王赵做皇帝的那个老头!
死老头!
滚你妈的蛋吧!
虽然出自书香之家,可一般也是在宫外长大,在家做女儿时,多少也听过几句不堪之语,看到吴益的那张老脸,又听得他说话,还没等人把话讲完,杨太后已是忍不住在心中骂起娘来。
早已先入为主,也不用再听完了,她当即打断道:“这位官人,你可是太医院的医官?”
吴益那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才刚刚出口,后头还有长长的谏言欲要说明,那一肚子的锦绣珠玑,硬生生便被杨太后这一句问话给堵了回去。
他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臣乃是翰林学士。”
杨太后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平铺直叙地道:“我还以为官人乃是医官,怕是从前还给赵诊治过,是以才能做到这般心中有数,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吴益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又说妇人嘴利,果然乃是经验之谈。
他想要干巴巴地回一句“臣自小熟读医书”,可还来不及说出口,一旁的黄昭亮已是上前道:“太后,吴翰林所言,虽然有过其实,可其中也并非没有道理,秦地毕竟甚远……”
黄昭亮正在此处说着,立在太皇太后尸首边上,距离杨太后并不远的崔用臣,却是抬了抬眼皮。
太皇太后身故,他失了最大的靠山,可悲痛之间,听得那“秦地”二字,多年趋利避害的脑子,已是瞬息之间反应过来。
崔用臣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几步,寻了个并不远,也不近的位置,躬下身子,轻轻地道:“太后……”
杨太后吃惊地转过头。
崔用臣提点道:“秦王家的赵,眼下正在京中。”
杨太后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听得错了。
杨太后的动静这样大,登时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望着后头那一名动作颇有些引人注意的黄门。
崔用臣在太皇太后手下办差多年,见过无数大场面,自是怡然不惧,而是恰到时机地将声音提得大了些,给左近的人都听得清楚。
“先皇去时,已是遣了人往秦地接那位赵入京,只是后头多有变故,等到其人入京之时,已是定下新皇,太皇太后怜其年幼,便令其暂居宫中,欲要等到春暖之后,再让其回去。”
崔用臣这一番话,说得分寸十足。
他没有提及任何人的不对,甚至说到赵时,也只道其年幼,不说其体弱。
殿中登时有些嗡然。
黄昭亮登时有些吃亏。
杨太后不知道赵情况,是因为在太皇太后管束之下,她同被禁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自然无从接触外头的信息。
而黄昭亮不知道,却是因为他当真没有子孙在国子学中读书。
他世家出身,自有族学,况且便是没有族学,也会送去太学,再不济,便是各家书院,绝不会让他们去其中多是纨绔的国子学读书。
殿中其余官员也是一般。便是偶有两三人,自有子嗣在国子学中,可众人都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问小儿学中都有谁,又是哪家的。
既然赵正在京中,杨太后也不再管其他人的话,立时道:“既如此,他住在哪一处宫殿?怎的就不能叫来瞧一瞧?”
崔用臣没有片刻犹豫,立时道:“因那赵一心向学,宫中又无读书之处,自请去了国子学中,近日雨水颇多,他怕往来不便,便在其中住宿了。”
***
国子学中,赵正在抄书。
此处的博士多是官员兼任,今日宫中祭天,不少人都在需要参加的名单之上,只好早早布置了功课,叫学生自行去做,又交代教习看着。
先生不在,学里早已吵翻了天,众人或拿了那弹弓出来玩,或取了那外头买的香艳杂书互相指着笑,不少还直接溜得出去,依然不知去向。
赵手里抄得慢腾腾的,却也没有偷懒,然而走得近了,便能瞧出他其实是在分神。
在他身旁的桌案上,张璧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杆笔在纸上画圈。
赵看着是在抄书,其实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张璧身上。
明面上,是张璧把他当做弟弟在照看,可实际上,却是他学着从前哥哥对待自己那般,把对方当做弟弟在照看。
见得对方闷闷不乐地在纸上画了半日的圈,一句话也没有说,赵有些着急起来,便放下手中的笔,将座下椅子挪了过去,问道:“张璧,你要不要出去玩?”
赵原本从来不肯做这样的事情,一则他本就不招人喜欢,一旦逃学多了,引得先生不喜,日子会更难过;二则他与张璧走得极近,若是同对方一同逃学,叫那张瑚知道了,怕是不会再让自己同他弟弟来往。
然而见得张璧难过了这许多天,一直没有什么精神,他还是忍不住凑了过来。
张璧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赵想了想,又道:“你不是总惦记着那一个姐姐家里的鸟儿,我们不如一齐去她家看鸟吧?”
张璧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不高兴地吐出两个字,道:“不去。”
赵顿时也无招了。
他是知道张璧为什么不高兴的。
前一阵子他哥哥去管治水,张璧回回都嚷着要去新郑门看哥哥通渠,随着日子越发地近,他甚至盘算过要拉着赵一同溜得出去看浚川杷清淤,日日都兴高采烈的。
然而等到那浚川杷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十分的无用,又恰巧遇得巨洪,卷走了数人之后,张璧的脸上就失了光彩。
国子学中人人知道张璧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可在背后,少不得议论那张瑚不愧其名,行事胡乱得很,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被他撞得几回,很是教训了几个人。
然而教训毕竟是教训,张璧此时毕竟已经懂事,听得旁人言语,又见得有人评判,再兼自己也聪明,多多少少也能做到明辨是非。
只是谁人又愿意承认,自己最亲近的亲人,果真是个胡乱行事的无能之辈呢?
赵也不知道应当要怎么安慰,选来选去,选了最笨的办法,直接道:“世间哪有时时都做得好的人?先生不是说,人如潮水,有起有落?大舅爷虽然此次没有大功,却也很辛苦,况且他原本在赣州做得许多功劳,又不是旁人瞎说的。”
他不说这话还罢,说了这话,张璧更不高兴了,一下子就坐起了身子,瞪了他一眼。
赵无所适从,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盲目地连连道歉。
张璧郁郁地道:“同你其实没有关系……上回我们出得外头玩,在西街上头听人说了话,你还记得吗?”
自来京之后,为数不多的趣事,都是同张璧在一起时才有的,赵如何会不记得,便道:“可是那个卖白蜡的商人?”
张璧蔫蔫地道:“他说我爹捡现成的都捡不好,怨不得生的儿子给人哄了去买什么浚川杷。”
这一番话,赵是听到了的,却全然没有往张瑚身上去想。
他毕竟是个才入京没多久的小孩,又无人悉心教导,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摸索着来,自然不可能知道张瑚、张待二人从前在什么地方任职过了。
当日听得那卖白蜡的商人同人闲话,自称是赣州来的,把当地曾经有一个通判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也罢了,还要骂后头来的那个知州,甚事不懂,只会乱来。而今生了个儿子也做了官,一般跟着老爹学,什么乱七八糟的杷子、钉子都要买。
因那人说的“杷子”、“钉子”,赵全然就没有反应过来,其人说的是浚川杷。
他登时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应当要怎么说了,犹豫了一会,只好道:“他不懂事乱说,我们不要理他,再说大舅爷也不是当真就不会行事,要是下一回就成了呢?”
又道:“况且先生不是说过,这通渠清淤之事,都百十年了,从前朝到今朝,都很难处置,大舅爷虽然厉害,也不是神仙……”
他慢吞吞地道:“再有一个办法,将来你我长大了,去帮着通渠清淤,若是能比大舅爷厉害,岂不是也好?”
赵平日里话并不多,今天难得地说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虽然没有把张璧哄好,到底叫他舒服了几分,道:“好像也是。”
张璧坐了起来,忽然想到今天的日子,忍不住问道:“今日宫中祭天,怎的不叫你一起去?”
赵面色如常,张了张嘴,却是道:“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做了吗?”
直接把方才张璧的问题给岔开了。
张璧的性子跳得快,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听得赵提醒,立时就转移了注意力,连忙坐直了去抄书,剩得赵一人垂着头,慢慢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也想问,宫中祭天,为什么不叫他?
他也姓赵啊……不干事的文武百官,学中的先生都能去,为什么他明明是南班一脉的正经后人,却连头也不能露?
第八百七十章 纠正
然而这样的想法,赵却从未对人言过,只默默压在心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www.uu234.cc
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呢?
去不了还是去不了。
就如同在秦州时一般,清明外出扫墓,几个弟弟都早早收拾好了,只有他无人去管,临时临了,才有人匆匆来说一声,最后不是因为少了马鞍,就是说马儿拉肚,叫他同仆妇挤在一个车厢里头。
他不喜欢同秦王府的仆妇挤在一处,众人看他的眼神,活似看什么可怜虫一般。
虽然他确实也就是一只可怜虫。
赵心中想着事情,过了一会,却是听得张璧叫他道:“赵!”
他转过头。
张璧把手中的笔倒转了过来,用笔杆后头指着桌面上的一张纸页,道:“你看!”
赵凑过头去。
是一张画。
画得虽然算不得惟妙惟肖,却很有几分样子乃是两只肥鸟,仔细看了,那身上毛色形状,同上回二人在那个姐姐家中见得的胖鸟一模一样。
他登时笑了起来,道:“真像!”
张璧也笑嘻嘻地道:“我也觉得像。”又道,“你觉得好不好看?”
赵点了点头,笑道:“你画得真好。”
他并不是敷衍,是真的觉得好看。
谁知道张璧却是把那张纸往右边一推,送到他面前,道:“那我送给你啦!”
赵“啊”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璧小声道:“我方才说错话了,你收了我的画,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睁着眼睛,奇怪地道:“你说错什么话了?我怎么不知道?”
然而他放在桌子下头的手却是不受控制地捏成了拳头。
他已经习惯了不把真正的情绪给旁人看到,以至于有一天,被一个惯来都是受人照顾的人照顾到时候,竟是有些受宠若惊。
张璧笑得一张脸圆圆的,道:“那你要不要?”
还未等赵回话,他就反悔了,道:“两只都给你了,那我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拿了桌案边上的砚台过来,用砚台压着将那幅画撕成了两半。
张璧那一双手,哪里是做事的手,他一点都不经心,把那两只鸟中间的空白处撕得层次不齐,还要认真比对了一回,才把瘦一点的那只递了过去,道:“你比我瘦,你要瘦的!”
赵自然不与他争辩,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张纸,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许多人凌乱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见得熟悉的教习引着一群人进来。那人在屋子里头看了一圈,复才指了指自己与张璧的方向,道:“那就是赵,坐在张小公子旁边的那一个。”
站在其人身边的,是几个陌生的内侍,另有一队禁卫跟在后头。
赵一时有些吃惊,听得自己被点了名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当头的黄门走在前头,到得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世子爷,宫中有诏,请您去一趟天庆观。”
复又同张璧行了个礼。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可赵还是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不对来。
为什么先向他行礼,而不是张璧?
明明深受太皇太后喜欢的张璧,要比他重要得多。
他谨慎惯了,头一桩事情便是开口道:“我不是世子爷,爹爹没有给我请世子。”
对面的黄门们愣了。
张璧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是不是天庆观里要祭祖了,终于又发现少了你,才把你叫了去?”
他倒是有些高兴,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道:“已经这样晚了,你回来要来不及抄书了,等我明天帮你同先生说。”
对面的黄门们没有搭腔,也没有解释。
赵郑重地同他说了一声好,旁的什么都没有带,却是鬼使神差的,把那一只张璧才画好的肥鸟小心地收了起来,因卷起来就没有地方收,又怕叠了伤了图,便贴着胸口放了进去。
***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还有一队至少编制数十人的禁卫。
赵越发地觉得奇怪,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朝着车窗被风吹起来的缝隙往外看。
今日路上的行人格外的少,人人都匆匆忙忙的。
车厢里头除却他,还有两名从未见过的黄门,两人对他的态度与他从前见过的宫中其余内侍全然不一样,是两分恭谨当中夹杂了四分谄媚,另有四分,却是掩盖不掉的殷勤。
“世子爷,一会要见太后娘娘同诸位官人,您且洗一把脸罢。”
其中一人从角落里捧了水盆过来,另一人则是把帕子拧了,轻手轻脚地欲要给他往脸上抹。
赵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可多年逆来顺受的习惯,还是叫他硬生生止住了势头,停在原处,任由那黄门给他擦脸。
然而他还是执着地纠正道:“我还不是世子。”
两个黄门互相看了一眼,俱都没有回话。他二人给赵擦了脸,见他又瘦又小,并不精神的样子,忙又给他重新梳了头,还给他在脸上上了些粉。
赵虽然心中十分不得劲,却是没有反抗,只任由他们行事。
纵然那马车跑得极快,国子学到天庆观中还是颇花了一点子时间。马车没有在门口停下来,而是径直驶了进去。
天庆观里边禁卫森严,处处皆有禁卫把守,等得地方,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下头有人问道:“可是秦王世子?”
赵身旁的一名黄门连忙应道:“正是。”
一面说着,一面去开门。
赵一出车厢,便见得七八个黄门守在下头,地面上已经摆了足踏,方便他下车。
无论是在秦州,还是刚入京城,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对待,此时见了,心中惴惴之余,便只剩下惶恐。
他跟着人一同进了正殿,一个身着内侍官服饰的老人便迎了上来,见得他,和和气气地问道:“是秦王殿下府上的赵小公子罢?”
其人说话选词十分妥帖,态度选得刚刚好,一点也不过分,也并无半点冷淡。
赵点头道:“正是。”
那人看了他一眼,先把他往偏殿带了,叫人捧得几身不同尺寸的衣物、鞋子过来,拿在赵身上比对了一番,才给他选了一身,亲自伺候他穿戴。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来搭手。
赵原本以为只用换外衫,可见得那小黄门伸手去脱自己的内衫,却是十分紧张,忙道:“我自己来。”
这话已是晚了。
那小黄门解了他腰间的系带,胸口一敞,里头一张薄薄的纸页就滑了下来。
是张璧送的那半幅画。
赵连忙蹲身要去捡,那老宦官已是先行把他捡了起来,温声道:“小的先给公子好生存管起来,等您出来了,立时就还给您。”
口中说着,复又对着后头的小内侍招了招手,道:“去寻个带锁的匣子来。”
三两个人围着赵,俱是手脚极快,眨眼间就帮着他把衣裳换好了,又重新给他洗脸梳头。
此时那小黄门也捧着一个匣子跑了过来。
那老宦官把上头的锁给下了,当着赵的面将那半张纸放得进去,又把锁头重新锁上,复才将钥匙放回一个香囊里,给赵系在腰带上。
此人这一番行事应对,全然没有半点滞凝,甚至没有让赵说一句话,就自自然然地就解了他的为难。
从进殿到现在,不过几口热茶的功夫,已是样样收拾妥当。
自请搬去国子学之前,赵也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可直到此时,他才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家待遇。
并没有多做半点停留,那老宦官在前头领着路,将赵带进了前殿。
比起外头,此处的禁卫多了一倍有余,而前殿当中排成数列,站着二十余名官员。
赵虽然不认得任何一个人的脸,可一眼扫过去,却看见所有人都身着紫衣,头上不是三品官戴的六梁冠,便是二品官戴的六梁官,纵然有几个只有五梁冠,可腰间俱都配了玉带,也有金鱼袋。
另有几人头冠形状奇特,上头刻木做有獬豸角状。
赵小时候听得还在世的兄长说过,国朝当中的执法官,无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刑部官员、大理寺少卿等等,头上俱是有此有棱有角之冠,为取其中直言敢谏、刚正无私之意。
他跟着那老宦官往前走,偷偷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殿中供着的祖辈香火,心中忐忑不已。
纵然赵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已经能看出这场景十分奇怪,殿中并无烛火、纸钱燃烧的味道,也未见得摆放贡品,而他进得来的时候,不知为何,那许多官员竟是个个都看了过来。
等终于绕过了众人,走到前头,却是一个妇人坐在椅子上,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赵是小儿眼光,虽是看待美丑还未定型,却也能瞧出来那妇人相貌普通,人也有些干瘦,脸上并不太有精神。
“快过来!”见得赵脚步迟疑,站在原地便不在走动,那妇人连忙对他招了招手。
那老宦官将他带了过去。
那妇人往前做了做,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是赵?”
赵点了点头,犹豫地看了一旁的老宦官一眼。
那宦官恭谨地道:“这是太后娘娘。”
赵连忙行了一礼,口称太后。
下头站着的官员们俱都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赵瘦瘦小小的,脸上并无二两肉,又是一脸的病容,半点也不精神,若是同赵署那般,也是一个短命鬼,难道还要扶他上位?
杨太后也有些迟疑。
然而她抓着赵的手,却是觉得他手心并不冷,虽是看着身体不怎的康健,可比起从前的早夭的皇子赵署,却是好上许多。
况且既是做了选择,她便不想再改,也没得更合适的人可以改了。
杨太后没有多做犹豫,径直问道:“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赵按话答了。
杨太后又问他读过什么书,家中有什么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在国子学中住得惯不惯,什么时候进的京,进京之后,有没有水土不服的地方。
赵一五一十地答了。他话虽然说得很简单,也不怎么机灵,可没有遗漏一个问题,也答得很干净清爽,并不拖泥带水。
杨太后更满意了。
虽然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资质、天分也寻常,可是也不蠢,脑子也清楚,还很懂事的模样。
看着怯弱些,但是亲娘已经没了,眼下年纪也不大,带在自己身边,只好好好养他,等到将来自己老了,多少也得念几分情罢?
杨太后的脸上,慢慢地就放松下来,道:“果然是国子学里头出来的,很知礼嘛。”
下头站着的众官听得心中吐血。
方才赵的声音虽然并不很大,可这殿中空旷,也没摆什么东西,里头安安静静的,后头人还是多少听到了六七分。
这孩子,才进国子学月余,怎的就变成“国子学里头出来的”了?便是再懒的婆娘,洗澡时也要进水里打个滚出来,才能叫洗干净了的吧?怎么能像这般只把指头沾沾湿,就算洗干净了?
赵有些茫然,只好低头口称过奖。
杨太后却是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请几位太医过来帮忙看一看,诊视一番。”
她一面说着,见得赵低头站着,连忙吩咐一旁的小黄门道:“还不快快看座。”
话才说完,复才想起来对面的官员们俱是也跟着起跪站立了一天,年纪小的还好,有几个年纪大了,怕是挨不住。
妇人心软,她也不认得朝中官员,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也不知道谁的官高,谁的官低,只好道:“给诸位官人也一齐看座罢。”
从前虽然罕有这样的先例,可人人都累了一天,好容易得了机会有张椅子坐着,谁又会蠢得去拒绝?众人便俱都坐了下来。
三四名医官很快进得门来。
杨太后赐了座,叫他们就当着她的面诊脉。
赵坐在座位上,直到此时,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中只有官员同太后,却并无皇帝同太皇太后。
他忐忑不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脉搏也弹越快,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闻到了屋子里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八百七十一章 恋旧
赵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方才太皇太后的尸首就暂放在此处,她后脑裂了,身上也有伤,哪怕再怎么小心,也会漏得一点脑浆、血水出来。www.uu234.ccwww.uu234.cc
他头一回被这样多的太医拱卫着,十分不知所措。
几名医官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又看了赵的舌苔、眼底、喉咙、耳朵,互相商量之后,复才举出一人,对着杨太后道:“回太后,秦王世子体虚得很,又兼寒疾未愈、脾胃不和,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太医说了许多话,全不是杨太后想听的,然而她伺候赵芮,看着赵署惯了,很懂太医院这些医官们的习性。
即便当真一点毛病也没有,也要扯些体热体寒,以防早间还说无事,晚间忽然生出什么不妥的话,他们无法开脱。
是以她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忍不住道:“哪有谁人身体是十足十康健的?你只回我,有没有什么大碍?又可有什么宿疾隐病。”
这倒是没有。
不过那医官还是犹豫了一下,复又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复才道:“这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没有什么大碍?”杨太后也生了火气。
她很是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当初赵芮、赵署生病,医官们也常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什么过了今日才知情形,什么明日再吃一剂药,才好看清。
当初她是不懂事,等到丈夫、儿子死了,好容易得了个看着能养大的,又被拿这样的话敷衍,杨太后又如何肯。
医官只好道:“从脉象来看,并无什么隐疾。”
听得“并无什么隐疾”几个字,杨太后心里头那一块大石便终于落了地,转头同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多官员道:“诸位官人,既是并无大碍,尔等可有异议?”
殿中登时安静得可怕。
若说没有异议,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说有异议,又挑不出什么过不去的毛病。
赵乃是赵芮遗诏所定,又是太皇帝的长子嫡孙,礼法上头,虽然算不上顶顶合适,可放在眼下的情形上,确实也找不到更妥当的。
见得众人皆不说话,杨太后又道:“赵乃是先皇钦定,看着也是个好的,太医也说并无隐疾,身上也……”
她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
一旁的崔用臣连忙上前道:“臣方才换衣衫的时候,已是见得,并无不妥。”
有他这一句补充,杨太后的声音便大了起来,道:“也身无残疾,又是国子学中教出来的,都已是再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吗?”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等着前头的黄昭亮开口,见得黄昭亮并无反应,复又看向了一旁近日很得太皇太后重用的孙卞。
黄昭亮没有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出这个头。
他单看着赵那个样子,就觉得不像是个长命的。
可这样的话,又哪里能直说?
如果给他坐上了龙椅,过不得两年,又没了,那又当如何?这数月以来,难道折腾得还不够吗?倒不如把赵扶上去,虽说人是心胸狭窄了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到底是个真正康健的,儿女也多,总不至于像先皇那样,将来一个种都留不下来。
而孙卞还在犹豫。
从前太皇太后没有择定赵渚时,他已是暗暗接触过不少皇亲子孙,虽是后头一个都没有成,可直到现在,也还很有往来。
若是能从其中选一个?
他有了私心,那一条腿,就仿佛给鬼拦住了一样,始终都跨不出去。
殿中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安静,尴尬异常。
范尧臣站在第二列,他看着上头一手抓着赵,一手抓着交椅的杨太后,又看着又瘦又小、正低着头的赵,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当日赵芮的信重,只觉得这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当先站了出来,道:“既是先皇钦定,又身体康健,自然当承大统。”
有了范尧臣这一句话,殿中其余官员,也有不少跟着站了出来,表示同意。
然而吴益却有些不满,上前一步,道:“范参政,方才太医也已是说了,其人体虚得很,又有寒疾未愈、脾胃不和,怎么就称得上身体康健了?”
杨太后见得范尧臣带了头,才松了口气,忽然又见得吴益这张熟悉的老脸,只觉得哪一处有屎,他就爱往哪一处钻,实在也有些气得上了头,忽然提声道:“先皇定的人,我也看得好,范相公看着也好,人就在此处,样样挑不出毛病,这还不行,那要谁才行?难道要你说的才叫行吗?”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
吴益连忙疾声否认,退了回去。
见得殿上稀稀拉拉的,也有小半的人站出来表了态,杨太后便道:“既是诸位官人俱无异议,那便定个日子,这两天就请新帝登基罢?”
她这般豪爽,仿佛新帝登基就同换身衣裳那样简单,便是范尧臣也吓了一跳,忙道:“太后,此事非能如此仓促。”
废黜赵渚,新皇继位,哪里是这样儿戏的事情,先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废黜赵渚总不能对着天下直说,原来的小皇帝把太皇太后杀了,所以只能废了他罢?
另又要着钦天监选日子,还有无数要准备的事情,不说旁的,一时半刻,要拟出来给官员、三军的赏赐,大赦天下的范围,各色人的封号,甚至秦王那一处怎么处理,千头万绪,都是麻烦。
听得范尧臣在此处一一列举,杨太后才醒过神来,道:“原来这样麻烦。”
不过等一等也有等一等的好处,她看着一旁的赵,道:“也好,若是仓促登基,天子的舆服怕是就来不及现做,虽是能拿从前的改一改,到底不合宜。”
来不及做,自然只能那前头的来改,最近的前头就是赵渚,虽然大改小好改,可那意头十分不好,她也不愿意。
下头的官员们听得简直要吐血。
天子登基,事关亿万百姓,江山社稷的大事,杨太后心中,竟是只惦记这一身衣裳……
当真要叫这样一个太后来垂帘吗?
纵然想了也没用,可众人还是控制不住地都在心底泛起了嘀咕。
只有赵依旧低头坐着。
他的座位被放在杨太后的右边,此时此刻,杨太后的右手正握着他的左手,而他自己的手也握成了拳头,已是有些捏出汗来。
虽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人同他明说,可听得场中人言,其中之意,却是十分直白。
怎么回事?
什么舆服?
什么登基?
这些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来京之时,天子派去的人便只是奉命而去,等到到了皇宫,里头早已经坐好了一个赵渚。赵全无准备,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才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但是因为有那坏消息在前头,叫那好消息也变得与他无关了。
赵早已习惯了自己没有好运道,是以接受起来,并没有特别难受。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杨太后身旁,面前是文武重臣,众人对着新皇人选议论纷纷,到得最后,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去做皇帝?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宁愿认为这是假的,如此一来,若是将来又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就不会那样失落,便似前一次那般。
赵心中拿定了主意,面上便显出几分宠辱不惊来,看在杨太后眼中,越发地满意,觉得这小孩心中很有成算,也不轻浮,虽然不够机灵,但是举重若轻。
而此处兼任过崇政殿侍讲的重臣们,看得他这番表现,也略微松了口气。
坐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罢?
总算这一个没有脱了鞋子袜子四处乱砸。
***
忙了这一下午,外头天色已经渐黑,给范尧臣几人手把手带着,杨太后终于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安排了下去。
至于太皇太后在何处停灵,如何停灵,怎的废黜赵渚,寻什么理由,这些却不适宜再在此处商议,更何况还有一个赵坐在旁边。
征求了宰辅们的意见之后,杨太后终于转回了宫中。
无论对于朝中的重臣,还是对于杨太后,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赵还是能好好睡一觉的。
旁的也许想不到,可杨太后自己生养过小孩,也照管过赵署这样身体极差的孩子,此时面对赵带来的问题,她驾轻就熟。
“旁的宫殿也来不及打扫,福宁宫中要好好收拾了才能住人,先住在清华殿罢,我也能时时去看着,不至于放不下心。”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她也不觉得尴尬,就这般泰然自若地分派起来。
因怕赵不习惯黄门跟着,她还特地点了几个自己用惯的宫人过去伺候。
又交代道:“怕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路上先垫一点,回去叫他们给你做好吃的。”
她连着吩咐了这许多话,赵都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应了是,又道了谢,跟着一旁领路的宫人先走了出去。
***
杨太后给宰辅们缠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从天庆台到得天庆殿,又从天庆殿回了垂拱殿,忙得晕头转向,只在间隙时去吃了点东西。
她自嫁给赵芮以来,从做皇后时开始,就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操持过什么大的事情,更何况那些事情还如此陌生。
已是半夜了,众人还要排着来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太后一惯就是个深宫妇人,她与太皇太后是两样的性子,对政务一无所知,听得这一桩觉得复杂,听得那一桩也觉得重要,样样都拿不定主意,偏偏又不放心,只好同来人问话。
她问得多,又全不在点子上,答的人烦,她自己也烦,明明半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情,给到她头上,足要花上一个时辰。
等到过了丑时,寻了个空隙,杨太后进得偏殿,坐在隔间里忍不住拿帕子按着嘴巴,偷偷哭了起来。
做皇帝,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辛苦,怨不得当初丈夫那样多病多痛。
她此时甚至有些理解起太皇太后起来。
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觉得太后喜怒无常,脾气莫测,可想想当时她一个妇人,带着甚事不知的皇帝儿子,要面对后头这样一大摊子事,又怎么能有什么好脾气?
方才被朱谕追问三军奖赏的时候,一旁的小黄门给她添茶,她看得对方动作慢吞吞的,等到把那茶水喝进嘴里,竟是半点品不出味道了,刹那之间,险些就把杯子摔了出去。
这样的情绪实在是陌生得很。
杨太后一向觉得自己是和善的性子,可对着这许多事情,已是烦躁得不行,太皇太后的性格本来就强,自然也更容易生气。
她躲在里头,坐了哭了半日,想到后头无尽的政务,不得不擦洗了一把脸,想着一会还要见来问话的官员,也不敢顶着这哭过的脸出去,只好匆匆叫了宫人来简单帮着自己补了一回粉。
***
杨太后毕竟陪在赵芮身边多年,也见过他处理政事,懵擦擦地听得官员们奏了半夜的事,忽然就有些醒得过来。
除却这些喜欢架空皇权,自举相权的两府重臣,从前先皇手头还有郑莱、朱保石等人,另还有一个被遣去延州的,好似是姓许?
便是太皇太后,也有个得力的崔用臣帮着办事。
虽说不怎么机敏,可杨太后却还是知道感激的,她分明记得白日间那崔用臣在一旁提点过自己好几回,回回都十分关键,倒让她省了许多力气。
有几个得用的人在旁边帮忙提点,用处是真的大得很。
死者为大,虽然太皇太后才死了没过半天,尸首都还不怎么僵硬,然而经历了今日的事情,杨太后却是对她多了几分理解,此时再去看崔用臣,倒也没以前那样不顺眼了。
想了想崔用臣,再看一看自己原本惯用的那些个黄门,一对比起来,差距就有些明显。
纵然杨太后是个恋旧情的人,可她并不固执,短短半日,就叫她看得明白了原来的心腹只合照顾起居,用来辅佐政事,当真不是那块料。
她坐回了殿中的位子上,左右一看,寻了一圈,却是没见到崔用臣,便招来人问道:“崔用臣哪里去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鼓掌
崔用臣到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来,始终能深得太皇太后的信重,夸他一句人老成精,半点不为过,自然不会白做工。UU小说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杨太后惯用的人,相反,是与杨太后向来关系水火不容的太皇太后的心腹。
崔用臣长了一双好眼睛,把宫中几位的性格看得透透的。
杨太后同先皇是一个性子,优柔寡断,也没什么能耐,只有一桩好,那就是恋旧,也好说话。
何苦要去跟旧人争这个出头?
是以太皇太后新丧,他并不像其余人那样围着到杨太后身旁,甚至也不去清华殿的西偏殿当中献殷勤里头住着刚搬进去的赵,眼见就要继承大统,不少人都去那边混个脸熟。
他却不然,老老实实窝在殿上,陪着太皇太后的灵柩。
等到杨太后用惯的黄门官自垂拱殿寻过来的时候,他才跟着去了。
听得下头人说崔用臣是在殿中陪着太皇太后,杨太后的表情登时就变了,看向崔用臣时,目光里也更多了三分和暖。
如此忠仆,正说明太皇太后没有看错人,也说明其人品性忠义,不是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
人既是到了,杨太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道今日在那天庆观中,为何赵渚要推太皇太后?”
她忙了一日,方才才腾出手来,在亲近人的提醒下,讯问了福宁宫中的内侍、黄门。前两夜发生的事情虽然隐秘,可见到的人并不少,只是众人知道得都不是很清楚而已。
作为拎着灯笼走在最前照路的,崔用臣并未,也没必要做任何隐瞒说一句太皇太后是赵渚害死的,并没有半点冤枉。
崔用臣年事已高,伺候太皇太后多年,本来已是要颐养天年了,忽然挨了眼下临门一脚,当真是哭也没地哭去,眼下听得杨太后问,自然就一五一十答了。
而杨太后听得崔用臣所述,又与福宁宫中黄门、内侍所供一一对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荒谬之事,怎么会在一个七岁的小孩,同一个二十余岁的乳娘之间发生?
崔用臣佝偻着背,站在杨太后下首,回道:“因处置了那秦素娘,陛下便一直十分不满,闹着找人,福宁宫中宫人劝他不动,就哄他说等到祭天之后,便叫他见乳娘。”
后头的事情,不用他说,杨太后也能想象得到了。
赵渚心心念念要见奶娘,好容易等到祭天结束,本以为能见得到人,谁知全是骗他,还要去祭祖。他又如何肯?
她一面听,一面忍不住感慨。
太皇太后,实在是藏得太好了!可正是因为藏得这样好,反倒害了她。
她私心里,忍不住不孝地想:应当是报应。
赵渚这样的一个不正常的脾性,又犯了这样的大错,为何还要硬保?
当初见得不对,为何不换一个新皇?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眼下已是拨乱反正,自己虽然辛苦些,但只要熬了过去,将来总有好过的日子在后头。
至少会比今日之前要有盼头许多。
***
杨太后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对朝中官员背景,还是对宫中事务,崔用臣皆是对答如流。
他甚至还提议杨太后把朱保石暂时放在身边。
“便是臣,毕竟年老,也多年不管勾皇城司,倒不如他得力。”
赵芮身故之前,还特地托付朱保石去敲钟,说明他很是信任这个心腹,然而他才驾崩没多久,朱保石就急不可待地投了太皇太后。
杨太后很是不喜欢这样快变节的人,但是她听了崔用臣的劝说,还是同意了。
她想起从前赵芮的话。好人要用,坏人也要用,只要能做事,便不能要他样样齐全,只是用的时候,要知道那人品性。
杨太后命人去叫朱保石,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就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回掌。
没什么难的。
左右就是做不好而已,反正人人都知道她比不得太皇太后,想来也没什么人指望她做得太好。
除了朱保石,崔用臣还提了另一个人,那人便是被遣往外州的许继宗。
“此人在州中、阵前皆有任事,若是生了战事,有他在旁,虽未必能有大用,也能多问几句。”
大晋外任节度使的宦官并不少,有几个甚至此时还领了重兵在外,只是俱都不好挪动,而那许继宗却又不同,虽是有些经验,却并非亲自领过兵的,动起来并不为难,而且他近几年一直在外出使,对外州外县情况,民间疾苦,可谓十分了解。
崔用臣如此大公无私,全从事情出发,举荐全看才干,不看与自己的交情,这般行事,倒叫杨太后又高看了他一眼。
许继宗这个名字,她也记得。从前常见其人在赵芮面前伺候,是个很有眼力见的。
有眼色的人,一般都会有几分能耐。
杨太后暗暗记下了,决定过两日就下诏把人叫回来。
她正想着,无意间抬起头,却见得崔用臣不住往殿外看,好似有些焦躁的模样,便问道:“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
崔用臣有些为难,过了一会,还是道:“今日在天庆观时,臣给殿下换衣,收了一样他的贴身之物,因回来时径直便去了殿上,没能来得及还给殿下。”
杨太后脑子里头转了好几下弯,才醒悟过来,崔用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乃是赵,暗暗又夸了一句这老太监措辞得当,反应得快。
不过既是听得有赵的贴身之物,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心来,问道:“什么贴身的东西?”
因知道这个便宜儿子生母早亡,她想得歪了,以为是从前的秦王妃给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崔用臣摇头道:“倒是不知,因怕殿下多想,臣当时直接就锁了起来,也不曾看得清楚。”
杨太后很有兴趣,一时也坐不住了,看了看角落里头的漏刻,道:“这样晚了,也不知道他在清华殿中睡不睡得惯,既如此,我也一同去看看罢。”
第八百七十三章 性情
垂拱殿距离清华殿并不近,外头还有一众宰辅正在忙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过来问话,哪怕是在同崔用臣说话的时候,杨太后也一时没得停过。www.uu234.cc
忙成这个样子,她还要抽时间去看一回赵,与其说是想要看他住不住得惯,不如说是好奇他那贴身的东西是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清华殿。
赵已经躺了上床,可是听得外头的脚步声,虽然并不明显,他还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把帐幔掀开,探出头去。
杨太后连忙坐到了床边,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认床?”
赵哪里有什么认床的资格,立时就要下床行礼,被杨太后一把按住了,道:“怎么这么多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住不住得惯。”
又问他晚间吃了什么,有什么不习惯的,伺候的人顺不顺手云云。
赵一一答了,并无半点挑剔,态度十分恭敬,却是少了几分亲近。
杨太后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却又有些失落。
虽然知道纵然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也不会才认得一天,就亲近起来,可她当真是很想早点同赵处得与真正的母子一般。
此事急不得。
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复才笑道:“听得崔用臣说你白日间有东西放在他那一处,我怕你着急找,便给先拿得过来。”
杨太后话才说完,崔用臣就亲自捧着那木匣子送了过来。
赵想要伸手去接,忽然双手停在空中,就这样顿了一下。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杨太后,那一双手立时就转了向,取了腰间香囊里头的钥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崔用臣手中的锁。
崔用臣弓着腰,双手放得很低,杨太后不用怎的动作,就能把那木匣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是半张画。
那画正面朝上,笔画简单又粗糙,看在杨太后眼里,全寻不出什么稀奇之处,还只有半张,看那右边撕口处甚至还是参差不齐的模样。
不过她还是笑着问:“这是谁人画的,怪好看的。”
赵犹豫了一下,却是没有做半点隐瞒,道:“是张璧送与我的。”
杨太后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太皇太后家的张璧?”
赵应了是。
她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一时半会,也很难形容,只喃喃道:“原来你平日里头同张璧玩得好。”
对于张璧这个小孩,杨太后并不讨厌,可也绝不喜欢。不讨厌,是因为赵芮特别疼爱,觉得他又活泼又聪明,而不喜欢,则是因为那张璧自小被太皇太后宠着长大,脾气很是无法无天。
上回就是因为遇得张璧,她娘家侄子杨度偷偷进宫帮着送信的事情才漏了馅。
此时见得赵同张璧这样要好,甚至对方送给他的半张烂画,都要贴身收着,心中自然不怎么开怀。
妇人这样千回百转的形势,赵虽然猜测不到,可他察言观色,却是一把好手,也多少听说过几分太皇太后与杨太后之间的恩怨。
以他从前的聪明,此时如何回,其实很明显,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说谎,而是点头道:“我同他很要好。”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我们一同在国子学里读书,他对我很好。”
杨太后勉强笑了笑,道:“有几个同窗也是好的,我有个侄儿,同你差不多年纪,将来得了空,你们也一起好好向学。”口中说着,又问了几句食住的事情,催着赵睡下了,便匆匆回了崇政殿。
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回的时候面色沉沉,崔用臣就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故。
他站在一旁,见得杨太后手里端着浓茶,要喝不喝的样子,却是小声道:“殿下真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虽不是亲子,倒是同先皇一样。”
听得崔用臣这样突然开口,说得还是这样冒昧且不合宜的话,杨太后愣了一下。
然而她只琢磨了几息功夫,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啊,那赵才进京多久?去国子学中上课,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当中的事情罢?
认识的时间都这样短,又有多少功夫相处?
可赵却因为张璧对他好,硬是要把对方送他的并无半点用处的画带在身上,难道不能说明此子重情重义,性情和善吗?
张璧那样调皮的一个孩子,要求又多,脾气又大,还能同赵玩到一处,赵竟然也能忍他,难道不能说明赵大度能忍吗?
张璧这个小屁孩,只花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能叫赵将其当做贴心好友,自己这个为娘的,将来同他朝夕相处,待他体贴入微,便是不图他把自己视为亲生母亲,难道连那个秦州的继母还比不上?
有了这样的想法,杨太后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好看了很多。
她手里的茶盏端了半日,已经凉了,此时终于想得起来,低头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冷了,泡了许久,浓得很是苦涩,可入喉之后,她却从中品出几分回甘来。
***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里头的百姓过得实在是不平静,短短一季功夫,就换了三个皇帝。才过清明节没多久,只一夜之间,宫中垂帘的那一个,便由从前的太皇太后,变为了杨太后。
听闻乃是皇家祭天时,太皇太后不小心失了足,自高高的石阶上摔了下来,而小皇帝赵渚受了惊吓,当晚被梦魇了,大叫大闹,又自伤其身,宫中匆忙召了太医,好几人围在一起诊视,依旧治不好,才晓得他原来患有疯病。
这样的传言并无出处,却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淮阴侯府闭门谢客,还因此断送了几桩姻缘。
疯病可能会由父母传给子孙,此事许多人都知晓,赵渚得了这样的毛病,同等门户的,若无特殊原因,谁人还敢嫁给他家,谁人又敢娶他家的媳妇?
幸而还有朝中官人们做主,又有杨太后在,便按着太皇帝赵芮从前的遗诏,请了已经就藩的秦王嫡子赵继位。
且不管背地里多少风言风语,又在酒楼子里头暗暗唱出了多少台大戏,可明面上,一切都安安稳稳地进行了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