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九章 背道
范尧臣复又问了几个问题,那厨娘一一答了。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市集上头也没人多说什么,不是天家才即位?旁人都说这是真鲤鱼学着跳龙门,乃是吉兆……”
“也没留意卖鱼的是不是一拨人……”
范尧臣小时候也下黄河拿过鱼,哪怕是初春之际,河面才化冻,断也没有忽然多出这样多大鱼的道理。
他只觉得事有蹊跷,却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寻常百姓可以去信什么天降吉兆这样的胡话,他作为参知政事,却是不能相信,连忙遣了人出去打听。
等到次日,范尧臣才回到府上,幕僚还未回来禀话,却是看见那小女婿已经在厅中等着了。
见了岳丈,杨义府恭恭敬敬地上前相迎,行了一礼,复才唤道:“大人。”
他礼数周全,举止得宜,又有一副好相貌搭着,实在是从头到脚,一处毛病都挑不出来。
然则见得这样一张脸,再想到其人人品才干,范尧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女婿,顾着女儿同孙女,范尧臣只好“嗯”了一声,道:“秀府来了。”
杨义府笑道:“昨日过来,岳母说惦记着家中那个小的,小婿便叫真娘今日抱了过来,此时是来接她们。”
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罢?
也无旁人在,范家便不讲究什么,一家人一起坐着吃了一顿饭。
范真娘原本就身体不好,自生了女儿之后,面色更虚了。
杨义府在饭桌上便时时照看着她,一时给她倒茶,一时给她添菜,又叫她多吃这个,多吃那个,见得她吃不动了,还要亲自去问厨房有没有开胃的小菜。
范姜氏看得暗暗点头,便是范尧臣见了,也只能心中暗叹,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饭毕,乳娘抱了那小儿上来,果然早已经长开,虽是年纪小小,却也看得出相貌捡了杨义府、范真娘二人的长处长,十分好看,众人少不得围着一阵逗弄。
见了外孙女,范尧臣的脸色也好看了些,看着女婿,就少了些嫌弃。
杨义府何等厉害的眼睛,正是靠这个吃饭,如何会看不出来,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小心问道:“不知大人此时有无一二空闲?”
范姜氏听得这话,登时转头看了丈夫一眼。
范尧臣便带着杨义府去了书房。
翁婿两个坐得下来,等到小厮上了茶水,复又退了下去,杨义府才道:“前几日小婿同张翰林将韵书重审了一回,不知怎的,他却是忽然提起一事,说是太后欲请大人主持黄河、汴渠清淤,问我知也不知……”他顿了一顿,才把后半句说了出来,道:“小婿实在未曾听说,便如实答了,回家一想,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外头为何会传出来这样的消息?”
迟迟早早的事情,并没有没什么好隐瞒的,范尧臣点头道:“确有此事、。”
杨义府“啊”了一声,却是先不说话,而是半低下了头,用手中杯盏盖子一下一下拨弄着茶水浮沫,一副略有心思,却不好说的样子。
他过了几息,复才喃喃低语道:“竟是真的……原来如此……”
范尧臣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便道:“何事这般扭捏,直说便是。”
杨义府笑了笑,道:“也无旁的事情,只是提起那清淤通渠之事,张翰林劝了小婿许久,说清淤通渠乃是大事,少不得要许多人才,都说举贤不避亲,既是有此番际遇,为何不在大人手下一同学一学,去做那利国利民之事,好过日日埋在书里头核韵年纪轻轻的,实在蹉跎!”
又道:“小婿先前只是听着,回到家中,偶然忆起,倒是觉得未尝没有道理……而今大人既是主持清淤修渠,总有要用人的时候,旁人虽说也要用,可若是能有自己人在一旁守着,少不得事半功倍几分。”
他也不喝茶了,只把手中茶盏放回了桌上,空出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看着倒有几分诚恳与紧张,道:“小婿从前历事不多,又兼年轻,有时免不得便会做出些错事来……当时却是不知,此刻回想,十分后悔。”
“只到底其时无人带着,虽有幕僚,却不能言传身教,小婿便同真娘说起此事,不想被她笑话了半晌,说我‘有眼不识泰山’,空有宝山却不自知,有大人就在面前,却不晓得好生跟学。”
“小婿便想着,既是如此,倒不如趁着岳父而今主持清淤通渠一事,便跟在一旁认真向学,等到此事办妥了,虽即便只能得知一二,却也不枉费这一番劳苦,为国为民,当是正举!”
这般长长的数段话,杨义府说得诚挚无比。旁人看了,都免不得赞他一句有志向。
然而范尧臣却不是旁人。
若说刚开始时是为表象所迷,而今数年过去,他如何会还看不出自己这个女婿是个什么德行。
今日让杨义府进了书房的门,范尧臣心中其实已经做了让步。
女儿毕竟是亲生的,外孙女也招人喜欢,女婿这个添头,虽是添得多余也讨嫌,可看在母女两的份上,也不能总晾着,否则放任其按着而今的路走,迟早要行岔了。
他暗暗把手中能安排的好缺数了一遍,选了半日,才挑出了两个相对妥帖的。
一个是协理管勾京畿漕运的差遣,另一个则是监太医局熟药所。
前者自不必说,大工大程,虽然辛苦,熬上三五年,只要踏踏实实的,总能露出头来,而后者听着冷僻,却是走的曲线之径。
太医局熟药所,顾名思义,乃是监管太医局中熟药分拨。
太医局所管甚广,不单要管天下间的惠民局、施药局、和剂局、安济坊、安乐庐等等,还要协助救济疫情、大灾,如何才能将有限的熟药,按需分下去,使得各有所得,各满所需,不浪费,却也不紧张,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只要能在这个位子上做得干净清爽,过完这一任,范尧臣便有把握以此为凭,将杨义府转去协管盐铁。
第八百三十章 统筹
然则他想得这样周全,却是全然预计不到自己这一位好女婿,其实另有所图,并且图得还如此目光短浅。m.www.uu234.netwww.uu234.net
范尧臣抬头问道:“若我当真调你去协理清淤通渠之事,以你之能,当是管勾哪一块来得合适?”
他脸上还带着笑,看着十分和气,十足就是长辈照拂晚辈的模样。
虽是如此,杨义府也没有放松。
他来时早把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范尧臣果然在袋子里抓果子,忙把自己准备好的递了上去。
“只要能做得实事,多多得了机会好生向学,自是管勾什么都不要紧。”他一副脚踏实地的样子,却是小心地又打了个补丁,“只若是论起擅长之处……小婿从前在襄州做官数载,虽未能出挑,一般也有抚济流民,旁的不敢自夸,那等统率民、统筹工时之事,却是小有几分心得……”
说到这里,他复又有些试探性地道:“当然,此事还要看大人分派,小婿并无半点挑剔。”
范尧臣听得几乎要冷笑出声来。
统率民、统筹工时,乃是通渠清淤这般大事之中,最易出彩的环节之一,却也是最容易出错的。
比起数年前,自家这个女婿倒是长了几分见识。从前遇得难事,他是躲之不及,而今居然知难而上!
可这眼光,着实也太差了!
该上的时候不知道上就算了,该躲的时候,竟是也不晓得躲!
怎的长了这样一个脑子!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失望极了,只是想到女儿同外孙女,勉强压下烦躁,提点道:“前一阵子金明池外之事,你可曾有听说?”
虽不知岳丈此问为何,杨义府还是点头道:“已是听人说过,乃是役夫运送不当,致使巨石滑落,闹出人命来。”
“役夫运送不当?”范尧臣重复了一回他的话,继而道,“你也是这般作想的?”
杨义府敏锐地察觉出了老丈人的不满。
只是他脑子里头将事情复又过了一遍,却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好道:“役夫运送不当,行人行路不觉,另有京都府衙也脱不开关系。”
范尧臣皱着眉头问道:“京都府衙有何不妥?”
杨义府道:“明知正值清明之时,金明池外人群众多,新郑门也是人烟繁盛之处,必是比肩继踵,京都府衙却不先行安排巡铺戍卫,实为不当。事发之后,巡铺们许久才到得地方,正也说明左右军巡玩忽职守。”
听得杨义府这一通胡扯,范尧臣好险才把“放屁”两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他面上已经有几分冷凝,问道:“此事与那都水监,便无半点关系?”
杨义府却是没有想到会被如此一问。
他犹豫了一下,道:“都水监自然也有监管不力之责……”
范尧臣不置可否,只道:“那巨石为何会滑落?”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绳索半路断脱。”
范尧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绳索为何会断脱?”
杨义府一怔,道:“这……小婿却是实在不知……”
此时不耐的不仅范尧臣,杨义府也是一般。
他嘴上依旧恭恭敬敬,心中却早骂出声来我又不是那拉石头的驴,怎的会晓得绳索为何会断脱?
范尧臣又问道:“都水监运送巨石何为?”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得了一项‘铁龙爪扬泥车法’通浚河渠,运送大石,便是为得此事。”
他话一说完,隐隐约约便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范尧臣因不信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不肯主持通浚河渠之事,早已四处传开,杨义府时常进出范府,自然也早有耳闻。
他当机立断,复又补道:“都水监也难逃其责,主事人行如此乱法,致使民出事,当负首责!”
范尧臣听得心里微寒。
如同一棵树上长满了果子,他已是把最大最好的那一个用杆子曳了下来,直捅到这个女婿鼻子尖上,他竟是还要往后一仰,躲了自己送过去了,复还跳起来去摘树上那些个长满了虫的。
在范尧臣看来,金明池一事,不怪京都府衙,也不怪民,更怪不得行人不觉,全是主理此事之人胡乱而为导致的。
张瑚未得中书批复,仓促行事,致使物料不全,民不足,明明当要用粗绳环绑,数十人清道,再有人在路旁示警,可他全然未曾预防,只由下头人瞎搞。
民何辜?
过路的百姓何辜?!
通渠清淤这样的水利之事,少说要动用十数万工,便是要用数十万工,也是情理之中的。
如此浩大工程,势必会死人,只是人是为何而死,又是因何而死,却是十分重要。
思及此处,范尧臣不由得又想起了今日自己在殿上提到的季氏。
都说妇贤夫能,果然如此。
当初那顾延章在赣州修福寿渠,又抚济流民,数十万工,只死了很少的一点人,便把渠给修了起来。后来张待去了,短短十余天功夫,天使还未来得及走,逃逸、受伤、病死的流民,已是比先前数个月加起来还多,便是进度也慢了接近一半。
什么叫做统筹工时?
这便叫做统筹工时!
范尧臣嫌弃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杨义府。
若是自己的女婿是那顾延章,又怎的会受这般闲气!
不用他提,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把人弄进通渠之事当中来领个差遣,毕竟“举贤不避亲”嘛!本就是自己人,又事半功倍,能用的谁不想使劲用?自家又不是傻的!
可换了这个杨义府……
他想倒是想得顶顶美,欲要来“贤”一把,然则自己这个老腰,如何举他得动?
若是再遇得一回襄州之事,此时早不同从前,又是在天子足下,张太后正等着寻了机会来挑自己的麻烦,如此要紧的差事,他如何敢给此人去做?
到底想到女儿,还是得给他铺条能走的路,范尧臣只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听到,道:“浚河通渠之事,我虽是主持,自有张瑚行事,我此处另有两个差遣,你且回去好生挑一挑罢。”
第八百三十一章 欣赏
杨义府得了岳丈给出来选的两个差遣,同妻子一齐回了府。www.uu234.net
他骑着马,在马车厢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还能听到小孩子正哇哇大哭,并范真娘在里边叫乳娘哄女儿的声音。
杨义府很是烦躁。
女儿长得太快,而今月份已经大了,自己便不能再像她刚出生时那般,借着没有经事人照管的名头,把妻、女安住回范府,请岳母帮着打点。
这般行事,活似倒插门的赘婿,是要被人嘲笑的。
可妻女若是不在岳家,自己便不能像从前一样时时回去。
而今新皇恰才继位,岳丈比起从前只有更忙的份,便是日日在府上候着,也未必能次次得见,更何况而今只能三不五时去一回?
杨义府深信,人的感情是要日日处出来的。
若是长久不说话,不见面,便是再好的交情,迟早也要淡了。
且不看,岳母便要比岳父对自己喜欢许多?
纵然范尧臣面上没怎么表现出来,这一二年间,杨义府还是渐渐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先是自襄州谷城县任官之后,因那一处流民生变,自己手下人一时没能防备住,将事情闹得有些大,想是觉得落了他的脸,回来之后,岳丈便有几分淡淡的。
后来到了学士院,在里头修韵书的时候,本来上峰对提到自己都是褒扬,可总有那几个穷书生,见不得旁人好,不过是照例拿了些生纸,旁的人谁不是这般做的?偏他们要四处抖落,搞得上上下下面上俱是不太好看。
怨不得修了几十年书还出不得头,活该一辈子酸在故纸堆里!
算起来不过就这么两回,除此之外,自己哪一项做得不好?
谁人见了自己不是夸的?
任官几年以来,杨义府自觉长进了不少,无论为人、行事,都比从前要更圆滑许多。
可不知为何,这一位岳父,对自己的亲近居然还不如以前。
做事哪能不犯错?又有谁人没有犯过错呢?
怎么能为了那一点两点小小的错处,便这样把人冷落一旁?
然而同旁人还能说理,同范尧臣这样位高权重,偏又十分执拗的人,又如何说理去?
明明那通渠清淤,实在是难得的好差!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车厢里头小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杨义府听着,本就烦躁的心情更甚。他勒了勒缰绳,让前头妻女坐的马车多驶出去七八丈,又示意身旁的伴当跟着,自己则是远远落在后头。
暮春之夜,不冷不热的风吹在他身上。
范府乃是朝廷给的宅邸,正临着御街,行在道路上,抬头一看,便能见得皇城的高墙。
御街上头各家商铺、酒肆俱是张挂着灯笼,把一条街映得犹如白昼,自也能看到逶迤宫墙。
杨义府眯起了眼睛。
通渠清淤,当真是难得的好差……
而今新皇继位,太后……不,而今已经不能叫做太后了。
而今太皇太后垂帘,虽有两府制衡,可毕竟手握皇权,想要提拔一两个人,又有何难?
张太皇的娘家直系亲眷并不多,叔伯辈的阁门舍人张待年已老迈,听闻最近身体很是不好,远在京城的张夫人已是顾不得幺儿,不得不跑去赣州照顾丈夫。
仅有的两个兄弟,一个叫做张璧,不过七八岁,在外头很有名声,据说是个闹猫闹狗,一刻不停的,做不得什么用。
另一个便是张瑚。
这张瑚自小爱读书,武艺也很是出众,跟着张舍人在外做官十余年,也很得张太皇器重。
张太皇上位,不提拔自己这个堂弟,张家一门,还能提拔谁?
黄河、汴渠往年出事,除却天灾,却也不能排除**。
朝中物料给得慢,各地衙门民招募得慢,往往等到水患就要发了,人还未能凑齐,物料或是尚在路上,或是压根还不知在哪一处的仓库里。
不过眼下却不同往日。
张瑚而今正是都水监的副手,有他在里头,工部、吏部、中书,谁人敢给他使绊子?
有了张瑚这人在,又有自己岳父之能,这通渠浚河之事,哪里又不能手到擒来?
岳父也是个钻牛角尖的。
张瑚要用那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就让他试去,又有何妨?作甚要自己冲在前头,去跟他别苗头?
明明看着旁人都躲开,偏他要冲上前去。须知此时跟张瑚别苗头,便等于同张太皇过不去,又是何苦?
只要有自己人在后头好好行事,这个圣人家的大公子,便叫他拿着石头、铁爪一边慢慢捣鼓去,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也用不得几丁人,试出错了,当也就安静了。
可明明自己懂得这样多,看得这样透,岳丈为何就不懂得欣赏?
***
范、杨两家离得并不远,杨义府又是骑着马,哪怕一步一挪,没过多久,他还是回得到了。
范真娘已经看着奶娘哄睡了女儿,又洗浴好了,坐在桌前等着丈夫。
杨义府磨磨蹭蹭去里间换了衣衫,等到出得外头,做一副压着满腹心事的模样,跟着坐回了桌前,笑着问道:“真娘怎的在此处等我?”
又问道:“我听得女儿方才哭了一路,却是无事罢?要不要打发人去请个大夫?”
范真娘摇头笑道:“嬷嬷正带着,已是睡着了。”
再问道:“我看你同爹坐在一处,老是被他问话,席上吃得不多,要不要叫下头做点子吃食上来?”
杨义府道:“为夫不饿,真娘你饿不饿的?”
见得丈夫如此体贴,范真娘便是饿也不饿了,道:“奴家也不饿。”
她向来觉得丈夫不太愿意接受自己娘家的恩惠,唯恐委屈了他,见左右无人,特地道:“我听得娘说,要叫爹爹给你寻个做事的差遣,学士院中做了这许久,已是差不多了,娘怕你不愿,特叫我来好好同你说说,莫要一味想着靠自己,做人没得这样耿板的。只要出了功劳,男儿又哪里论出处呢?难道因你是宰相家的女婿,便不能出头了?”
第八百三十二章 咬钩
杨义府得了妻子主动咬钩,不想今次连饵都不用下了,忙不迭收竿道:“你我夫妻一心……还是真娘懂我……只是不想岳父为着我这事情,凭白遭人弹劾,将来闹得出去,旁人也要说我靠着裙带提携……”
范真娘登时急了,道:“哪里就裙带提携了?两府之中那样多人,从前许多任相公,难道个个女儿嫁的人都能做了大官?不过是旁人嫉恨而已,何必要去理会他们?”
又安慰了丈夫半日。
杨义府便把晚间范尧臣提的两个差遣的同她说了。
“一个是协理管勾京畿漕运的,另一个则是监太医局熟药所……”他一面说,眉头一面微微皱起。
范真娘同他女儿都生了,看他这样,便知这是对差遣不太满意,却又碍于情面,不怎的好说,道:“听着管勾漕运,倒是个实权之职,只我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不知其中可是有什么不妥?”
“漕运自然是实权,可这差事却并不好管,每岁经汴渠入京的,单只粮米便足有数百万石,汴渠每年过了十月,便要封航,否则冰凌封冻,自是难以航行,运送时货物遗失屡见不鲜,船只倾覆,也不是什么罕闻的。”
他轻轻一叹,道:“倒不是有畏难之心,只要能为民做事,又有什么好挑的?只是黄、汴两河数次改道,漕运也数次改革,每每是坏事未决,又出新事,其中又有宗室皇亲、高官权宦为得好处,在其中搅和浑水,我怕进得去,便是当真行了事,出了功劳,却未必能脱身出来……给那一二人有心缠着,便是清白之体,也要被泼上一桶黑水,将来再难洗清。”
“管勾漕运的苏惟文、张永,都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今一个被贬至琼州,一个则是被赶去了柳州,上回交趾入侵,那张永守城不利,被连贬带罚,怕是今后要老死在广南了……”
二三月这样暖和的天气,范真娘已是听得冷汗直冒。
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又自小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多少也知道那么一点。
正因知道那么一点,听着丈夫如此七分真、三分假地一一道来,范真娘尤其觉得心惊,不由得问道:“那爹爹为甚要给你择了这个差遣?”
她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有一句话,不愿去想。
这岂不是,把杨郎往火坑里推?
不过范真娘自小甚得父母疼爱,这样不孝的推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此时此刻,她已是不打算再去考虑什么管勾漕运的差遣,忙道:“那监太医局熟药所的差遣如何?”
她话才落音,已是讪讪住了口。
竟然是太医局的差遣,还只是个管发药的,不用丈夫分说,她都觉得拿不出手。
于旁人而言,着实是个肥缺,定能从当中捞取不少好处。可对于自己这个丈夫,其人一心着做事,从不贪利,把名声看得最是要紧,得了那样的差事,如何能高兴?
她心中想着,有些犯愁,又有些自豪。
旁人的丈夫,一心钻营,千里做官只为财,为图升官,脸皮也好,脊梁也罢,全可以不要。
可自家这个丈夫,一心为民做事,并不为富贵折腰。
这已是十分难得了,偏他也没有把家小放在一边,在襄州谷城县时,平日里无论多忙,都会抽得空闲回来看自己一眼,回了京城之后,对自己同女儿也是一般的关怀备至。全不似爹爹那般,一旦有了差遣,便把家人抛在脑后,只晓得做事,不晓得顾家。
虽然于官途上,杨郎还距离爹爹甚远,可在这做人丈夫上一道上,他却把爹爹甩得甚远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埋怨道:“爹爹也是,这太医局管药的差事,怎的也挑了出来,实在是老糊涂了!”
杨义府苦笑了一下,道:“莫要胡说,岳丈大人自己有他的考量,只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所见、所识俱与我们不同,自然有许多事情考量不到,其心乃是最好的。”
又特意叮嘱道:“也是你我夫妻私语,我才同你细说了,万不可去与岳母学舌,叫她知道了,少不得说与岳丈听,届时岳丈大人还不知会怎的看我!”
他不说这一句还罢,加了这一声叮嘱,范真娘原本五六分的决心,登时被暖得膨胀成了十二分,冲着脑子,几乎要控制不住。
怎么能不说呢?
又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至于丈夫的担忧……
女婿虽是半子,毕竟不是儿子,也不同自己这个女儿,到底隔了一层,还是小心些,不要叫人知道这是他说的才好。
夫妻夜话了一回,时辰也已经晚了,范真娘吹了灯,同杨义府回房歇息。
她性子和软,又是自小知礼守礼,回了房中,免不得拘谨些,又因去了谷城县不久,就染了病,头个孩儿也没保住,回京养了许久,好容易恢复了些,又有了身孕。
眼下孩子都生了,可夫妻二人亲近的机会加起来算一算,竟然并不很多,又因生了孩子,范真娘倒还落下了不太好的病症,更兼自卑起来。
两人行了一回事,范真娘见得丈夫面上并无异色,不知是没有察觉出来自己身体的异样,还是察觉出来了,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她总算心中松了口气,自擦洗了一回,睡下不提。
而躺在一旁的杨义府,此时虽是闭着眼睛,心中却仿佛包着一团火。
从前倒也罢了,娶妻当娶贤,相貌出挑也好,寻常也罢,都不太要紧。可自遇得了那胡月娘,虽说此女旁的都提不上台面,可这服侍人的能耐,却是一等一的妙,尤其舍得下脸皮,什么事情也不嫌臊,只把他当做什么一般供着,当真是行事之时,便是给个皇帝,他也不肯做的,实在十分称心。
此时胡月娘那一头还未了结,李程韦那一处却没有了音讯,倒叫他担惊受怕之余,也起了些希冀怕不是出了什么事,那李家管事再顾不上自己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受挫
担忧没那么重,那股子不满就冒了头。www.uu234.net
娶妻娶贤,可自己这个妻,相貌倒是顶顶贤惠,行事上头,却是十分妒忌。
成亲这许多年,怎的连个美妾都不晓得给自己纳?
偏偏眼下还要哄着她,也不好去提……
原来还罢,虽然青涩些,也算肌理细致、四肢匀称,囫囵也就咽了。而今她生了孩儿,又不知吃些什么东西,全身一股子药味,便是擦了大食的玫瑰露也压不下去,明明女儿已经落了地,肚腹处还是肥肉赘赘的,全身更是走了样。
若说原本有个四五分的相貌,这一年下来,便只剩下三两分,况且她于事情上十分放不开,莫说没有胡月娘那通身撩人的媚意,便是体贴听话,在榻上也比不得胡月娘万一。
杨义府已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这般的野菜瘦杆,一顿两顿还要,要时时吃,着实是犯恶心得很!
***
范真娘心中挂着丈夫的差事,果然没两天便借着机会同范姜氏说了。
范姜氏向着女儿女婿,晚间便同范尧臣问道:“上回叫你给秀府寻个差遣,你寻得如何了?”
范尧臣第一反应,便是皱着眉头问道:“他又来说什么了?”
范姜氏有心护着女婿,不满地道:“同秀府又有什么关系,我就不能问一问了?我又不问你什么说不得的朝廷大事,只是打听打听女婿的差遣,也不行了?”
范尧臣最近正为通渠清淤的事情烦心,实在不想回到家中再给老妻一通训,只好道:“给他寻了两个,叫他自家选去了。”
范姜氏把嘴一撇,道:“他才几岁?经过什么事情?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哪里会选什么?你个做岳父佬的,又不是那等外头街上做小本买卖的,就不能帮他好生挑一挑?”
又道:“什么差遣?”
对着妻子,范尧臣还是很有几分耐心的,便把两个差遣情况一一同她说了,又道:“若是他选了前头那个,我便给他挑几个得力的,再跟老蒋说一说,让他过去帮个两年,虽是开头难些,后面慢慢也能起来了。”
“若是选了后头那个,也要给他配几个能管事的,只要不出什么差错,之后的路就顺了。”
又给老妻分析了好一会。
范姜氏到底不是女儿,也跟着范尧臣这许多年,知道功从火中来,只是听得范真娘说了许多,免不得也帮着干着急,想了想,又道:“漕运那一桩差遣倒是容易出头些,只是这里头水浑得很,我恍惚间不记得听谁人说过,是不是有个姓苏的,因犯事被打发去了柳州,再不能回来。又有个姓什么的,竟是被贬去了雷州?”
她虽是小心,可范尧臣与她夫妻几十年,如何会看不出其中有蹊跷?
范姜氏何时对官员褒贬记得这般清楚了?
况且自己才同那杨义府说了,她这一头就来问,其中关联,不问自知。
范尧臣心中微冷,虽不想老妻被人哄得团团转,然则转念一想,便是叫她知道这女婿底下的真面目,并无用处不说,还叫她白白着急,故而也懒得拆穿了,只道:“去柳州的是张永,他是贪心太大,收了人的贿赂,偷偷在十月开了汴渠,致使船翻货倒不说,把汴渠也给冲坏了一段,还给人联名告了,到得柳州,交趾军还未到城下,他又要当先开城,若非通判拦着,怕是州城早已陷落如此颟顸之徒,还想怎的?”
又说那苏惟文。
“……眼睛也不知道长到了哪一处,福成公主从明州给当今太皇送寿礼,他也不知道得了谁的好处,竟把旁人从后头调到前头通行,偏运了数个时辰也没运完,被公主捅到驾前,大理寺一查,果然靠着货船通行次序,已是横行许久,搜出受贿数百万贯若是有能耐,便是多得些也不算什么,偏才管了漕运两年,原本一年能运额五百余万石,后头竟是足足少了一百万石,我倒是不想他去什么雷州,一道雷劈了才是正经!”
再道:“自漕运这条线上出来的,远的不说,近的你且去看孙卞,再看董希颜,另有杨奎,王斐,哪个不是一路直上?”
又把监药的差遣好处也同妻子说了。
范姜氏素来晓得丈夫见不得无能之辈占道,又听他说得有理,此时也不敢再搭腔说想要什么事,次日女儿回来,便劝她道:“你爹本是好意,他已是同我说了,依我看,那管勾漕运差遣十分好,爹娘不会害你,秀府毕竟年纪轻,总有想不到的地方,你爹他做官几十年了,少有错眼的时候,不妨叫他好生想想?”
范真娘本就没个主意,东风吹得厉害些,她便往东边倒,西风吹得厉害些,她又往西边去了,被母亲细细劝了半日,果然觉得父亲很是有理,复又回去劝杨义府道:“……我没同娘说,娘却是自己跟我提了,说爹爹说了,若是你择了那管勾漕运的差遣,便叫蒋叔过去帮着搭一把手。”
又把那蒋叔来历细细说了。
原来是范尧臣才得官外放时那一县的吏员,因做事十分得力,很受范尧臣器重。因他文章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科考考了近十次,居然从未得中,一气之下,索性也不再科考,径直来投了范尧臣。
范尧臣设法给他由吏入官,在京中谋了个差遣。其人甚是能干,为人也好,范家一门上下,不把他作为门客,只当他是正经亲戚走动。
见得范真娘把范尧臣的话奉为圭臬,又把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不得志老秀才看得这般有用,杨义府简直要气得手抖。
只他到底城府深,也没怎么露得出来,旁敲侧击了许久,见这一回范真娘已是难以说服,只好隔了两日,径直去寻范姜氏。
却不料范姜氏得了范尧臣解释,这一回也不同以往,杨义府虽是个出挑的女婿,到底年轻,官身也不大,相比起来,她自然还是丈夫说的话分量大些,不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还劝了女婿半日,要他莫要怠慢了“蒋叔”。
第八百三十四章 太皇(给madoka1013亲的加更)
感情戏,可跳订。www.uu234.netwww.uu234.net
***
且不说这一处杨义府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为个自己中意的差遣,简直要拿个铲子把地里蚯蚓都给搅和出来,另一处,顾延章却是领了份新差事。
“崇政殿说书?”
季清菱奇道:“这样的好事,是谁人举荐的?”
顾延章笑道:“你且猜一猜,猜得中了给个好处与你。”
季清菱琢磨了一下,道:“莫不是孙参政罢?”
她才说完,自己就摇头否认了,道:“当不是这一位,眼下他忙着避嫌,想来不会来沾一身腥味。”
又道:“难道是先生举荐的?”
只是柳伯山虽是资善堂侍讲,从前也很得赵芮的心,却一直不怎么招张太后喜欢,而今换了新皇,垂帘的毕竟还是张太后,想来也不会特去问他的意思。
果然,顾延章摇了摇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季清菱左右看了一圈,屋中除却自己,便只剩下隔着一道门,在外头做绣工的秋露,可她二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有能耐去做什么举荐之事的。
她忍不住笑道:“五哥莫要诳我,快快说来,那人究竟是谁?”
顾延章就看着她笑,柔声道:“当真是你……”
他见季清菱睁着眼睛,眼尾都抬起来了,十分吃惊的模样,忍不住也想笑,道:“夫人大才,带着为夫也鸡犬升天了。”
口中说着,却是悄悄挨得近了,握住了她的手,借势把人抱进怀里,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金明池那落石的?”
季清菱也懒得躲了,老老实实偎着他,只求这一位的手莫要乱动就好。
她捉着他的手道:“同金明池又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便道:“听说京都府衙上了折子,说你‘既贤且淑’,又把你好一通夸,要给你请个四品的诰命。”
他凑近了说话,那声音低低的,还带着笑,听得季清菱的耳朵痒痒的,一时有些分心,又兼那语带说笑味道,手虽然被她捉了,嘴巴却乱动,叫她实在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只好把头挪得开了,嗔道:“五哥!”
顾延章便低着头,伏在她肩膀上沉沉地笑,道:“怎的这般没底气的?我家清菱着实厉害,论品级,品级比五哥还高,论钱财,又比五哥富裕,将来我若是老了,钱财不够开销,你可要大方些,莫要亏了我……”
又道:“我也无甚其余要求,只一日两餐拿粟米也好、粳米也罢,喂得饱了,你再亲拿竹叶泡了茶与我喝便妥了。”
他一面说,还不忘一面亲她,季清菱满腹狐疑,偏被他亲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什么也转不动,只好小声道:“秋露还在外头!”
顾延章也小声道:“隔着这样厚的门,你声音且小些,她就不知道了。”
他这般颠倒黑白,季清菱简直冤枉得不行,轻声斥道:“什么大声小声,你不胡来,我有什么好大小声的!”
到底还是给他堵了嘴。
两人挨着亲热了一回,季清菱总算抽了身出来,整了整衣衫,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顾延章一副乖得不行的样子,随便扯了扯衣襟,老老实实地给她倒茶,又把茶盏推到她面前,道:“夫人喝茶,正经的武夷石**。”
季清菱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那杯子拿起来,才喝了一口,便听得对面人又轻轻地补了一句,问道:“好不好喝?”
虽是觉得他问得奇怪,季清菱还是点了点头,道:“入口虽苦,过后回甘,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你且再试试。”
季清菱以为其中另有什么奥妙之处,依言再喝了一口,只觉得舌尖、舌底,舌根再到喉咙里头,先是茶苦之味,紧接着便是一股子甘香,比起第一口,除却回味更甘甜,好似果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浓香之味。
她侧头琢磨了一会,问道:“好似有一股子**……”嘴上这般说着,到底还是不甚确定,又低头抿了一口。
然则那口茶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已是听得对面人复又问道:“是它香还是我香?”
季清菱手中还托着茶盏,抬起头,不由得一怔。
那人面上笑着,整个人已是靠了过来,再问道:“是它甜还是我甜?”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不过此时顾延章已是凑了近了,挨着她的嘴角竟然又轻轻吻了一下,这才退得回去,坐到了椅子上,轻笑着道:“方才已是尝了我,而今又尝了茶,论及甘香,孰为上者?”
上你个大头鬼啊!
季清菱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一口茶只差没有喷出来,手中那个茶盏倒是好险没撂到地上,好容易把茶水咽了,想着对方的话,只觉得嘴里居然品不出是甜是苦,只唇角处留了有点温热的错觉。
她把茶盏一放,忍不住倾身过去,拿手狠狠掐着顾延章的腰,小声骂道:“五哥,等你老了,我要叫你日日吃那春笋煮出来的苦水,叫你还欺负我!”
顾延章哈哈大笑,顺势把人抱进怀里,道:“你煮什么我都喝,只我喝了,你自然也就喝了,不过一齐吃苦而已……”
季清菱顿了一下,回想方才对方的说的话,又联想到现在这一句,如何会体味不出来其中之意,简直气得半死。
顾延章就搂着她笑,又是哄又是道歉,好容易才把人给拢了回来,复又笑道:“须不骗你,实是靠着你得的好,怕是要过一阵子才有旨意下来,只是旁人俱是已经知道了。”
“因天子年纪尚青,眼下几个崇政殿侍讲也好、说书也罢,年纪俱是大了,宫中说要另给他择个人讲说经义,四处寻了一遍,因我科举最近,便想到了我,偏你头前才露了脸,一下子便定了。”
季清菱讶然道:“宫中,难道是张太后?”
顾延章道:“而今是杨太后,眼下垂帘这位,要叫张太皇了。”
这辈分倒是涨得挺快的嘛。
季清菱心中嘀咕着,却是抬头又道:“五哥要去说经义?”
顾延章摇头道:“还未曾有确信,等了人来宣旨才好说。”
第八百三十五章 授课
这一回宫中的旨意倒是来得极快,不过两三日功夫,顾延章便应诏得了个崇政殿说书的职事。
他着那旨意,一时有些犯愁。
倒是季清菱看得好笑,问道:“五哥这是怎的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陛下……如此年岁,我也不知当要怎么教……”
又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每日只想着跟三哥出去外头耍棍使枪,若不是给爹娘压着,已是把老先生的胡子都给拔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面色微凝,捏紧了拳头。
季清菱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上得前去,轻轻握了他的手,道:“已是过去之事。”
顾延章点了点头,虽是面上不显,心中却暗暗叹了一声。
两人俱是因北蛮之故家破人亡,可清菱却不会知道,延州被屠,其中果然另有原因……
从前审问李程韦一案到最后,听得的那一桩线索,他并没有告知其余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季清菱。
而后那李程韦进得宣德门之后,他探听到的结果,知道的后续,与悄悄做下的那些事情,也没有与季清菱说当真没有这个必要。
两人一齐坐到了桌边。
顾延章道:“范大参他们已是上了许多日的课,却不知怎的,竟是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也不清楚宫中是个什么情况。”
他说完这话,心中蓦地若有所觉,抬头与季清菱对视了一眼。
季清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
天子已经继位有一阵子,不但范尧臣这几个崇政殿侍讲,便是其余的崇政殿说书也有轮流进宫,可有关其人的传言,却是一点都没有往外露。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按着道理,这个时候早该有些关于天子早慧、天子聪颖、天子仁善等等的传言出来了,纵然他只有六七岁,可既然是天子,为社稷故,他一定“会”与众不同。
像这般毫无声息的,只说明一桩。
所有人都没有为天子说话。
究竟是什么缘故?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抑或是不敢?
季清菱提议道:“不若去问问先生?”
可她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又道:“还是算了,毕竟不太妥当……”
赵渚虽然年纪尚小,可他已经登基,而今又无什么皇子在,便不好再设资善堂。而从前赵署尚在时,赵渚又因为年纪小,更是北班后人,也没有去资善堂。
虽然已经做官数年,可毕竟资历太浅,在朝中又无什么背景,纵是有些同门,可朝臣与宗室,素来泾渭分明,并无多少交集,一时之间,顾延章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询问。
柳伯山那一处倒是有不少学生,若是想法子细细探问,应当也能寻出点端倪来,只是眼下形势复杂,没有必要去惹人注目。
顾延章想了想,道:“先去瞧瞧吧,我备几个章程,届时再看合宜用哪一个。”
讲书释文,自从进了良山,他就从来没有怕过。
***
这一日,顾延章带着课案,早早到了崇政殿。
外边的仪门官见是他,并没有阻拦,只小心让开了门,指了指左殿。
里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听得什么声音。
顾延章才跨进去,便见得左殿外头侍立着不少黄门,走近一看,原是黄昭亮在上课。
左殿不大,只在当中摆了两张桌案,前头的自是师案,后头的则是给赵渚的。
此时黄昭亮站在一旁,赵渚正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杆笔,好似在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俱是没有说话。
黄昭亮虽是南人,身材却十分高大,此时直着腰杆,站在赵渚身边,越发显得皇帝束着身体,扭得同个煮熟的虾子似的,又是小小的一只。
顾延章看得心中生疑。
大晋对礼仪要求甚高,赵渚是淮阴侯之孙,也不是寻常落魄宗室的小孩,按道理应当从小得人教授才是,怎的会有这样的仪态。
即便淮阴侯府心疼小孩,没怎的去管,可入宫之后,已是这许多天,总该有礼仪官时时在旁看着才是,又如何会再由着他?
更奇怪的是,黄昭亮就在一旁看着,居然也不去纠正?
赵渚背对着门口,顾延章什么都看不清,也不好走近了,只能安心静待,看着里头的情形。
然而没一会,他就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赵渚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
顾延章皱着眉头,向右边跨了两步,盯着新皇的手跟肩膀。
桌案很大,可上头的生纸却只有一尺见方,是为了方便年纪幼小的天子不需用太大力气,便能把字写好。
赵渚手中捏着笔,在纸上写着。
众所周知,小字好写过大字。
以顾延章看来,六七岁的小儿,也不是没有能写一手好字的当年的清菱方才八岁,一手馆阁体已是颇有些火候,虽说年纪小,手腕力道弱,可字也清清秀秀的,自有形体在,十分好看。
这应当是天赋,不是人人能有的。寻常人虽是能依样画葫芦,百中却未必能挑得出一个比得上清菱。
即便是如此,要写大字时,她也摇头笑着躲,说是难写。
而赵渚的动作,说一句大开大阖,好似有些夸张,却当真是仿若挥毫做画一般,在桌上横来竖去的。
黄昭亮忽然让开了两步。
顾延章看到赵渚把手中的笔在桌上一滚,自己则是扭糖一般,把上半个身子弯了下去,右手抓了右靴,左手抓了左靴,一手一只,就这般往地上砸去。
只听“砰”、“砰”两声,那两只靴子已是被扔到了黄昭亮足下的一左一右。
然而赵渚却是没有停下来,而是又依着方才的样子,把左右两只袜子也蹭脱了下来,手里拎着袜子,一下子站到了椅子上,又自椅子上跳到了地上。
他的动作极快,后头侍立的宫人全然来不及拦阻,而黄昭亮虽然面色铁青,脸上却并无意外,而是叫道:“陛下!”
赵渚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地在椅子上爬上爬下。
“咚”的一下,赵渚重新爬上去时踩歪了一脚,那椅子被带倒在地上,他自己也趔趄地摔了一下。
第八百三十六章 不宜
幸而木椅离地并不是很高,他错了脚,也没怎么碰着自己。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只是这一摔,赵渚的脸就由背对殿门,转为了正对殿门。
他低着头,一会看一眼椅子,一会看一眼地面的砖块,一会又看一眼自己的手,一双眼睛跟着头转来转去的,并没功夫有留意其他。
然而顾延章得了这个机会,却已能将对面的动作并情形尽收眼底。
顾延章不是两府重臣,只在新皇登基时离得近些看过赵渚一眼,后来大朝会也好,朝会也罢,天子总是高坐于上,不多时便退了,由着张太皇听政,是以也没什么机会见得清楚。
此时他细细看了,方觉得这新天子五官单独拆开,都十分端正,可不知怎的,拼在一处,却让人觉得看着有些别扭。
其人两眼眼距离得极近,额头高高凸起,眼神里头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味道,好似是怯生生的,又好似有些凶意,再仔细一看,那股凶意变淡了,又显出一股呆气来。
天子闹了这许久,后头的小黄门们终于围了上来,或去捡起鞋袜,或去扶椅子,另有去把他架起来放回椅子上头的,动作俱是十分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一旁已是有人捧了新袜子来,给赵渚穿了,又给他重新将鞋子罩了上去。
没有人挡着,桌面上摆着的纸也露了出来。
那纸的右上角写了几个字,因离得太远,看不清写了什么,而在纸页当中,却是能瞧见已经被涂得满了。
那涂上去的有一滩一滩的墨迹,有乱七八糟的线条,有用笔椟出来的墨块,俱是没甚样子。而那竿被赵渚扔下的笔也躺在纸上,笔端的毛已经被捣得横七竖八,笔杆都快露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做了这些事,被一群人围着穿袜穿靴,又有黄昭亮站在一旁,赵渚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黄门托着他的腿,他的脚丫子就张牙舞爪地撑着,不肯给穿袜子,眼睛里头毫无神采,只狠狠甩着手,蹬着腿,把头转来转去。
顾延章看得心中发寒。
时隔太久,他只知道自己少时极为调皮,可往前延到六七岁,当真不太记得其时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像赵渚这般。
他近些年接触过的小儿并不算多,却也不少,除却大柳先生家的孙辈,同僚、同年家中的小儿,便是添上被溺爱长大,总缠着清菱不放的张待,有一个算一个,都与赵渚截然不同。
“陛下。”等到天子重新穿好了鞋袜,又坐得正了,黄昭亮才重新站回了他身边。
“今日要写五十个字。”他说道。
五十个字,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儿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黄门换上了新纸与蘸饱了墨的新笔。
然而直至时间到了,赵渚也没有写完。
短短的半刻时辰里头,他重复了七次脱鞋、脱袜、在椅子上跳上跳下这样的动作,最后,等到黄昭亮同他行了礼,他就仿佛脱缰的马儿一般,飞也似的冲进了放了恭桶的里间。
顾延章自己在仿佛做梦一般,看得都不会动了。
黄昭亮木然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顾延章同他行了个礼。
对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距离自己授课尚有一炷香休息时间,可此时此刻,顾延章看着自己袖中的章程,着实不知道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因为不知道天子学习的进度,他提前做了三个选择,可如今来看,实在是一个都不中用。
***
已是到了授课的时间,赵渚还是没有出来。
里间传出宫人哄劝的声音,并赵渚含含糊糊的声音。
顾延章等了片刻,只等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慈明宫中的崔用臣。
他自殿外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黄门,一齐进了里头。
不多时,顾延章便听到自里间一道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道:“陛下,圣人着臣来问,黄相公给您布置的功课,您做好了不曾?”
里头安静了一会。
崔用臣又道:“圣人问,您今日学了什么,练的字在何处?”
赵渚好似说了什么话,只是离得太远,顾延章没有听清。
过了许久,赵渚终于出来了。
他眼睛有些发红,有点像是哭过的模样,虽是非常地不情不愿,到底还是坐回了桌案后头。
这一回,崔用臣没有离开,一直就站在赵渚的对面,就这般看着他。
顾延章见了这样的场面,不知怎的,心中竟是觉得天子有些可怜。
按着眼下情况,显然并不再适宜正常授课。
他先同赵渚行了一礼,自我介绍了一回,也不再坐回黄昭亮原先的位子上,而是走到了赵渚桌案的对面,跪坐了下来,温声问道:“不知陛下早膳用了什么?”
赵渚见他靠得自己这么近,第一反应便是往后退,警惕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顾延章没有再动。
一旁的崔用臣高声道:“陛下,先生正在问话!”
赵渚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课彻底不用上了。
***
有崔用臣在盯着,赵渚虽是每隔一会,也要动来动去的,却再也不敢像黄昭亮授课时那般将靴子、袜子四处乱扔。
只是他几乎整场都流着眼泪,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顾延章离开的时候,崔用臣还特地同他解释了一回,道:“陛下初才入宫,又遇得登基之时十分疲累,连着上了许多天的课,难免精力便有些跟不上。”
顾延章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赵渚的情况,已经完全不适宜上课,若是不看他的相貌同身量,心智同三两岁的小孩也并无二致,或者说,比之三两岁的小儿也不如。
顾延章见过同僚的孙儿,不满三岁,却已经能同人交流,虽是不知道意思,但可以背诵诗词,给人哄着拦着,能一口气乱抓着笔,写两页纸的简单小字。
像赵渚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晚熟,不如说是异常。
从前零星听说过有关淮阴侯家孙儿的描述,只说他性子腼腆,从未听说过他如此奇特。
如果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不能尽快得到改善,毫无疑问,他是不适宜再坐在皇位上的。
第八百三十七章 乳母
这样的道理,自然不仅顾延章懂得。UU小说
慈明宫中,张太后抬起了头,对着下头朱保石质问道:“什么叫与从前不太相同?”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虽然依旧有力,却带了浓浓的鼻音,走近看了,能瞧见眼睛里的血丝,鼻尖同鼻下都被擤得有些脱皮。
朱保石明明没有伤寒,却比张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低头道:“陛下在淮阴侯府时,虽是偶尔脾气大些,也不能久坐,却同今宫后不甚相同……”
他将探得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回。
原来赵渚在淮阴府时,并未聘请先生,乃是其父启的蒙,他父亲外放为官之后,府上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先生,便暂由淮阴侯自己看着。
淮阴侯年纪大了,子孙也多,虽也疼爱嫡孙,却没怎么认真放在心上,又因是北班后人,只要不是不识字,不知礼,其实学问不深,反倒是好事,索性也不怎么认真去管,只由旁人带着他玩。
至于外头传说赵渚性情乖顺,其实也没有错,他本来就出外少,也不怎么说话,同人见个面,问个好便又回去了,又怎么能见得出不好?
朱保石闹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可回头探来探去,依旧没能探出什么东西,只觉得当真不关自己的事情,由十分委屈原本也说过,赵渚此人同旁人确有不同之处,你自家选的,怎的此时又来怪我?
但是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对太皇太后说。他不得已,便把乱七八糟的讯息也交代了一通,又道:“侯府当中有个乳母,唤作秦素娘的,自陛下小时便跟在他身旁,很得陛下喜欢……”
张太皇皱了皱眉,问道:“是头一回进宫时,后头跟着的那个妇人?”
朱保石点了点头,道:“正是,她丈夫早亡,虽是有个遗腹子,生出来没多久之后也没了,因被夫家抢了家产,娘家父母也过世了,只剩一个哥哥,只好进了侯府。”
张太皇道:“她看着年纪并不大。”
朱保石道:“其人今岁二十五。”
又试探性地道:“从前陛下脾气来了,都是这位秦素娘在旁伺候,听闻她很是贤贞,性情也好,夜间也多是她陪着,有几回她因事出了府,陛下就连着闹了一夜不肯睡……”
张太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头赵渚登基前,自己召对方见面的情景。
确实都有一个二十余岁的下人跟在一旁,相貌倒是没怎么留意,只是她离赵渚站得甚近,每每过不了多久,就上前或给赵渚理理衣服,或给赵渚擦擦汗。
自己当时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觉得这赵渚虽然反应不是很快,又有些站坐不宁,可小孩子少有进宫,被这阵仗吓到了也是有的。问他的话,虽是慢些,却几乎都能答上,看着也挺恭谨,又考虑到淮阴侯的家风,再考虑到做皇帝,要个听话些的,倒也不错,免得将来长得大了,净出幺蛾子,便选了这个。
谁能想到,这货卖出去时,竟与从前相差这样远。
朱保石犯了大错,虽是不知道这错误是怎么来的,此时也不敢说话。
一旁的崔用臣顾虑却没有那么多,上前问道:“圣人,不如把她召进宫来,且看看有无用处,这般日日夜夜的,也不是个事。”
张太后的眉毛并没有松开,面色也没有舒缓。
这样难养,除却没什么病痛,待起来已经比从前赵署都麻烦了。
况且本来年纪就不算小,已经记了事,也懂得父母是谁,若是再把侯府的旧人接进宫中伺候,时时触景生情,惦记着旧日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崔用臣自然知道这位垂帘的太皇太后在想什么,他又道:“也不是叫她长久在宫中住着,只是这阵子天子才入宫,年纪也小,有些不顺畅是难免的,若是有个旧人在一旁带着新人左右二十四五岁的宫人,宫中也不难找,寻个差不离的,跟着带上一二个月,想必就妥当了。”
自赵渚进宫以来,因不放心他那一处情况,一应起居作息,都是崔用臣着人盯着。
虽然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可崔用臣年纪也已经大了,虽不是时时自己在旁照管,多少也要夜夜去得几回,被扰得实在头疼。
他眼下只想把这乱七八糟的活给甩出去,好好回慈明宫正殿待着!
左右也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将来赵渚真正亲政时,他便是没有闷进坟头里,也绝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太皇太后已经睡得很晚,他几乎日日伺候在旁,本来休息时间就极少,还要抽出功夫来,去那福宁宫中看小孩。
比起此时照料小皇帝,得了他的亲近,崔用臣更愿意晚上能睡个好觉!
提了一回把那秦素娘接进宫中,崔用臣又将白日间赵渚上课的情况说了。
“……许多天晚间不好睡了,臣在一旁虽然站着忧心,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眼下白日间还有几分精力,可再过一阵子,若是伤了龙体就麻烦了。”
“几位宰辅看着也担忧……”
崔用臣伺候太皇太后多年,掐她的命脉,虽未必能一掐一个准,可只要事情有理,好好把厉害关系陈一陈,还是有些作用的。
虽然不太愿意,可晚上还好,再如何闹腾,也是宫中知道,若是放在白天还这般不听话,崇政殿侍讲那几个,未必还能闭嘴太久。
思及这些,太皇太后终于还是点了头,对着朱保石道:“去看看那妇人情况,这回要细细查了,莫要再出什么纰漏。”
朱保石急忙点头,领命退了下去。
这一处崔用臣终于松了口气,朱保石也没有被追究,便是张太后,交代下去之后,再没有再把此时放在心上,看上去是仿佛皆大欢喜。
然而没有人去深究,也无法深究,那赵渚究竟为何会忽然变成这般。
其实他本就有些异于常人,从前便难集中精力,脾气也不太好。那唤作秦素娘的奶娘,一来性情当真也是好,为人有十二分的耐心,二来她初丧了儿子,虽是不得已进府,却觉得赵渚同自己很有缘分,有了移情,比照顾亲生子还要细心照拂于他。
秦素娘深知赵渚脾性,知道要如何才能顺毛捋,便是不能顺毛捋的,也时时耐心陪在一旁,两人之间的感情不言而喻。
第八百三十八章 天雷
有她带着,又帮着遮掩,便是原本不怎么正常,平日里看上去倒也有些像个正常小孩了。m.www.uu234.netwww.uu234.net
然而自赵渚进宫之后,全然打破了从前的平衡。
他本来就不太能见生人,不但怕空旷之处,也怕狭小的地方,只愿在熟悉的屋子里待着。
秦素娘知道他的习性,哪怕外出玩,也总是跟着一旁,夜间更是陪着一同睡。
可宫中什么都不多,就是宫殿与黄门多。
赵渚乃是天子,睡的自然是福宁宫。
因赵芮乃是在福宁宫中走的,多有不祥,他睡的宫殿就不能给赵渚再住,只好封了起来,另择了一间偏殿。
赵芮俭省,即便是自己住的福宁宫,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肯修葺。那偏殿虽是挑了再挑,距离最近的一次翻修也已是数年前,看着并不算破败,可因为常年没有住人,白日还罢了,等到晚间,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感觉。
赵渚身边,白日里少说都有十余人在旁伺候着,又有禁卫、宫人等等进进出出。他乍然入宫,宫殿不识得,人也不识得,本就十分不适应,等到晚间,床榻、被褥俱是不熟悉的,秦素娘也不在,看到殿中影影幢幢的,更是受了大刺激。
小儿尤其敏感,谁人疼他,谁人不疼,最是清楚。
这皇宫上下,说起来压根没人真心对待赵渚,太皇太后不过需要个傀儡在上头坐着,挑了看起来性情、身份最合宜的一个。杨太后,也就是原来的杨皇后,因这皇帝人选同她全然无关,只把他视为张家人,更不会放在心上。
其余宫人、内侍都是人精,如何会看不出上头人的心思,虽是面上恭恭敬敬,十分尽力,其实有心无意,十分清楚。
赵渚是被秦素娘照拂大的,两相对比,本性就不正常,更易体味得到差别,少不得更要闹腾。
天子晚上不睡,在床上跳来蹿去,又哭又闹,哄也哄不好。崔用臣一晚上只去看两回,就不堪其扰,下头的宫人要生受一晚上,须臾不能离开就罢了,还常被抓挠打骂。
宫人也是人,也有脾性,下头人被搅得烦得不行,相处久了,晓得他不太会说话,索性拿话来吓。
开始这一招还能震慑一下,到得后来,无论恐吓也好,威慑也罢,俱不怎的得用,却把赵渚弄得更为怕人,脾气也更是奇怪了。
此中缘故十分复杂,可一宫上下,对那赵渚都没几分真心,压根无人去管,明面上他锦衣玉食,也不少吃少穿,出入都有一群人跟着,可实际上,这小孩内心同自生自灭也无甚差别了。
且不说那秦素娘进宫之后,另有一番故事,这一头顾延章出了宫,只觉得自己今日所见十分荒谬,回得家中,也不同季清菱说旁的,只忽然道:“将来咱们有了儿女,也不盼其怎的聪明伶俐,只好性情同常人无甚不同,身体也康健,便极好了。”
他这个话题扯得没头没脑,可季清菱联系前后,竟是听懂了,见得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道:“陛下那一处……难道有什么不妥当吗?”
顾延章便低声同她将赵渚的情形说了,道:“眼下慈明宫、崇政殿、垂拱殿,所有宫人、内侍,想来多半都已知晓,两府之中,只要进得崇政殿的,哪怕没有十分清楚,也能揣测八分,这事情也不知道还能瞒住几日……便是宰辅们不往外说,谁又能挡住宫人不往外说?”
大晋的皇宫,从来都藏不住秘密。
季清菱听得他形容,只觉得十分奇怪,道:“我从前……好似也见人有过类似的病症,最后是后头做爹娘的时时在旁边陪着,经久日长,等他长得大了,也就好了虽是比不得正常人,不过平日里说话、行事都瞧不出什么大毛病。”
顾延章道:“哪里有什么爹娘时时在一旁陪着。”
他语气十分感慨,其中又有些怜悯。
天子之位,听着乃是天下至尊,可对于赵渚来说,却未必是一桩好事。
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这孩子若是在家中长大,家人看着不对,或许去管,或许不去管,可无论如何,有淮阴侯府的家底,最多没有大出息,却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可进了皇宫,成了天子,仅仅“瞧不出什么大毛病”又如何够用?
无论对朝堂,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折磨。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轰隆隆的连天巨响原是天雷到了。
这一回的雷同以往的春雷又有些不同,声响格外的大,仿佛要震天震地一般。
“是不是要下大雨了?”
季清菱一面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望了出去。
天色已经尽黑,天上也无月亮,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树梢、墙壁的影子黑黑的。
她话刚落音,便听得雨水倾盆而降,发出重重击打树叶、地面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森森冷意。
雨声太大,秋爽小跑着进门的时候,季清菱都没有太察觉到,等到听得她叫了,才反应过来。
“夫人,厨房做了桃花蒸梨枣糕,特送来叫您尝尝!”
她笑嘻嘻地喊道,等到走到里间,见得顾延章在一旁,显然吃了一惊,同马儿被勒了缰绳一般,一双脚已是踏了出去,又匆匆收了回来,搞得上半截身子都有些往前倾,活像刹不住了一般。
秋爽行得一礼,又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官人”,好似生怕自己被教训似的。
府上的小丫头也就罢了,便是这几个大丫头,不知怎的也有些害怕顾延章,其中秋爽尤甚,哪怕他平日里从未同她们发过脾气,其实真正论及年龄,也不是很大。
季清菱私下问过秋月其中原因,秋月想了半日,只悄悄道:“其实我也怕得紧,总觉得不能在官人面前做错事,至于为什么,却也实在不清楚。”
此时瞧见秋爽这幅模样,季清菱看得好笑,也不去为难她,只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吃不吃的?”
顾延章便道:“我倒是不饿,陪你坐着吃一点罢。”
两人一齐坐了下来。
第八百三十九章 虎猫
秋爽见得人坐好了,便将那糕点从食盒中取了出来,摆在桌面上。UU小说www.uu234.cc
虽然叫做桃花蒸梨枣糕,其实这糕点长得倒有点形似香菇,只是白白的,菇柄也略长,外层乃是用糯米与粳米混合而制,中间灌了特调的馅心进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伞大、柄长的白菇,菇伞中间又浇灌了一道浓浓、流质的馅心。
季清菱拿筷子随手捡了一个,那糕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气,送进嘴里,先是吃到糯米与粳米特有的香味与米的甜味,然后就吃到了枣心的甜味,当中又混着一股子鲜梨的香甜。
她原本同顾延章说着宫中之事,还有些心中沉甸甸,此时吃了东西,脸上一下子就笑了,小声道:“好吃!”
眼睛笑眯眯的。
顾延章在一旁跟着笑了起来,本来没什么胃口,此时也伸手搛了一个,虽也觉得好吃、香甜,却同牛嚼牡丹一般,吃不出什么不同。
等到食物咽尽,季清菱另夹了一个,却不曾吃,只笑着问他道:“好似有鲜梨的味道?”
顾延章喝了一口茶,又琢磨了一会,才道:“倒没吃出梨子,是不是下了黄糖?”
两人各自又吃了一个,这一回季清菱果然也只吃出了黄糖的甜味,其中倒没有桃花香,却隐隐带着一股子桂花香。等到仔细分辨,这才看出里头的糕点形状竟是有所不同,伞柄长的是有鲜梨味的枣泥馅,伞柄短的则是桂花味的黄糖馅。
两个馅心俱是做成流心状,一咬就有热乎乎的馅化在舌头上,开始还是米香、鲜梨香、枣泥甜味层次分明,略嚼得几下,几种食材的味道就融合在了一处,十分妥帖合适,虽是香甜,却不腻口。
夫妻二人围着桌子,把一小盘子吃了大半,好吃是好吃,却没吃到半点桃花味。
季清菱有些遗憾,道:“这明明叫做桃花蒸梨枣糕,桃花又在哪里?”
又凑近了去看,奇道:“是不是拿桃花拧出汁子来,同糯米粉并粳米粉混在一处?”
顾延章也陪着她,自拿筷子夹起来凑在灯下认真看了,复才道:“桃花当是粉色,也未必能吃罢?可这糕点却是黄白色,瞧不出有什么桃花汁子。”
秋爽站在后头,看着府上官人研究个糕点颜色研究得一派自然,有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发蠢。
明明家中官人再居家和气不过,为什么从前那样怕他?
明明就只是头纸做的老虎嘛!
不对,瞧他凑着夫人蹭模蹭样的,与其说是老虎,倒不如说是猫!
她心中正自嘲着,只觉得今晚过后,自家定不会再同从前那般,对家中官人躲之不及。
然而这一厢决心还未下多久,等到季清菱讨论不出个结果,偏还好奇原因,便叫了她一声,转头问道:“厨房为什么叫它做桃花蒸梨枣糕?难道是拿桃花花瓣混水蒸了?”
秋爽正要答话,此时顾延章也跟着看了过来,眼睛只轻轻一扫,不知怎的,她的脚就有些软,背脊也跟着发起汗来,咽了口口水,道:“倒是没有细问,我且去找个人……”
口中还在说着,一双腿脚已是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飞也似的往厨房逃窜去了。
***
过了许久,秋爽举着伞从外头回了来。
此时顾延章已是进去洗漱,只有季清菱坐在桌前抄书,秋爽见状,只觉得全身的肉都轻了三两,忙不迭上前道:“夫人,我已是去厨房问了,说是里头其实没有桃花,本来是那模子做成了桃花形状,若是用来印得出来,活脱脱便是一朵桃花样,只是用了那模子,便不好浇能流出来的馅心,厨房里头婶子知道夫人爱馅心多过爱外头桃花样貌,便换了个模子。”
又道:“也说原想过拿桃花花瓣拧了汁子出来,只是闻着也没什么香气,倒有一股臭青味,吃着也只发苦发涩,又闹肚子,还不如下桂花来得香甜,索性便放了桂花。”
季清菱听她说“桂花”,又说“桃花”,一时听音串字,只忆起一句旧诗,叫做“桃花流水鳜鱼肥”,登时就想到了之前买的那几条大鱼,后头虽是时不时也吃得几顿,这两天却是再没得见了,便忍不住问道:“上回买的那几条大鲤鱼,已是吃完了不曾?”
她这话题跳转得极快,叫秋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到听得明白了,却是道:“夫人问旁的我怕是不知,问这事,我倒是能答的!”
原是那鲤鱼十分大,可此时气候已经发暖,放得第二顿,鲜鱼便不再鲜了,便除了腌制起来的那一部分鱼脸、肚腹肉,其余俱都煮了大家一并吃。另有厨房熬汤,除却给两个主家的,也多熬了一府上下分一分。
秋爽吃得肚皮滚圆,免不得日日惦记,又想那香煎鱼皮什么时候能再吃,便时不时去瞅一眼。
说起这个,她有些不开心地道:“前日吃的,已是最后一条,吃完那碗用酸笋熬的鱼头芋头汤,再没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又叹道:“到底还是大鱼好吃,这黄河的鲤鱼,比起蓟县顺河、赣州赣江、邕州左江的鱼好吃多了!”
她这一句话,就把三条大河里的好鱼给定了性,硬要说其没有黄河鱼好吃,也不管它们服不服气。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真要大家都喜欢,再买便是了。”
秋爽蔫蔫地道:“买也买不得了,我已是催着松节上街问了,就是前头那一阵子大鱼多,这一段,便是一二十斤的都难寻,价钱还翻了许多,再没从前的好价!”
季清菱同她说了一会闲话,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大鱼来得奇怪,到底历事少,虽然脑子里头隐隐察觉有些怪异,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缘故,便搁在一旁,不再理会。
主仆二人为这口腹之欲,围着黄河鲤鱼说了半日,而隔着几条大街,就在浚仪桥街左近的范府里头,范尧臣也正为了这黄河鲤鱼操心。
他打发出去探听情况的人花了不少时间,才问得个大概。
第八百四十章 推测
“先头多是祥符县附近的人来卖,那一段河里头本来也没几个船上人,月前黄河化冻,也不知怎的,有个摆渡的偶然网得一条大鱼,午间才拿去卖了,没成想下午又得了条三十余斤的鲤鱼,很是发了笔小财,左近人听了,要凑热闹,也都到那一段河去捞鱼,果然各有收获。www.uu234.ccwww.uu234.cc”
京畿左近把靠水吃饭的渔人都叫做船上人,是以那人一说,范尧臣便点了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那人又道:“消息传得开了,又见那一处日日能网得大鱼,就有附近的专司捞鱼的船上人跟了过去,几日里头,人人俱是收获甚丰,见附近价格低了,索性运来京城里头。”
“往后十余日,便不仅祥符县,沿河顺流之处,所到县镇,但凡日日下河的,俱是有所捕获。”
“无故丰渔,那些个船上人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范尧臣问道。
他自家是个灌园郎,小时候虽也下河摸过鱼,可同正经的船上人毕竟不是一码事。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去逞那个能。
那人摇头道:“问了一圈,都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异口同声,说是新皇继位,鱼跃龙门,天有所示,地有吉兆。”
又苦笑道:“小的听说白马县得了两只忒大的,一雄一雌,正拿好饭好鱼养着,欲要再喂得胖了,拿来当做祥瑞,献与太皇太后同天子。”
此事当真是在范尧臣意料之外,却又在世俗情理当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皇赵芮刚亲政时很是热衷,到得后头就不太爱弄祥瑞这些东西,可毕竟太皇太后是个老人,早年虽然也不信,可万一现在晚年就信了呢?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此时都不用舍孩子,只是丢两条大肥鱼出去而已。
若是中了当然美甚,若是未中,最多给下旨申斥一番罢了,实在运气不好,也就是罚铜增磨勘的处置,也怨不得那些个正事不做,整天晓得去折腾些狗屁倒灶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如此蠢材,范尧臣懒得去管,他想了想,只问道:“那祥符县旁的黄河水深,比之经流其余县镇的黄河水深如何?”
那人道:“小的听了官人的吩咐,已是去查问过,打渔的也好,走船的也好,都说那一处比起旁的地方,更要湍急许多,尤其这月余间,不知如何,水深复又高了不少。”
范尧臣问道:“可是知道什么缘故?”
那人道:“都说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范尧臣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且记下此事,明日去衙中翻翻奏报,看那祥符县县官可有报送水深之事。”
又问道:“除却大鱼,那祥符县附近可是有什么其余异象?”
那人摇头道:“也无什么旁的异象,只是听闻这旬月里头,猎户打得鸟兽虫鱼也多了,河岸边上常有爬虫四行。”
范尧臣越问越是忧心忡忡,特地又吩咐道:“明日去衙中,若我忘了,记得提醒我一回,叫我唤了钦天监的人来问话。”
那人反应得极快,失声道:“参政,您是说,难道近日要发……”
他不敢把话说完,将后头几个字复又缩进了嘴里。
范尧臣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遇事从不避讳,也没有忌讳。
当来的坏事,从来不是你不说,它就不会来。
他解释道:“虽是不敢确信,却也有几分像我虽未得见,但看前人记载,又兼上回去青州赈灾,听得当地幸存之人说过,地动之前,常有大鱼大虾出水避祸,游往安全之处,无论山中野兽、地下蛇虫,一般也有所觉,往往四处逃窜,叫人轻易便能捉个正着。”
下头立着的那人捏着拳头,听得头上皆是汗。
京师已经许多年没有地动,若是遇得地动这样的天灾,可又如何是好?要躲往其余地方吗?又应躲去何处?自家还要在此处找饭吃,又能躲去何处?
见他这副行状,范尧臣少不得安抚两句道:“也未必是准的,明日召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再去细究。”
然则那人听了他这番话,却明显更是紧张了,道:“钦天监何时中用过!算个晴雨,都能把阴天当做晴天报,也就是哄哄饭吃,如何能信!”
他虽没有说出口,可那话中之意,明显更愿意相信范尧臣,而不愿相信钦天监。
范尧臣道:“且再看看,若有后续,再看如何应对也不迟若是我没有记错,祥符县前年报过来的抄之数,县中足有人口十数万户,如无十分肯定,轻易挪动不得,否则便是妖言惑众,欺君之罪了……”
又道:“此事务必要好生守着,若无十足把握,决不能往外说,否则,怕是会引起民乱。”
那人连忙点了头,道:“参政放心,小的自省得。”
两人说完,又对了明日要做的事情,心情俱是十分沉重,对坐了片刻,那人道:“参政,上回您问的那一桩事,我已是回去好生思量过了,既是参政有此需要,左右也是听差,只要您有吩咐,我便应了。”
范尧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委屈你了,只要过得这两三年,他那一处架子起来了,你一般还是回来我这一处。”
又道:“你我搭手多年,一日离了你,我这一处当真是十分不惯。”
那人却道:“虽是当着参政的面,我也不怕说,到得他那一处,若是其人胡来,我是待不下去的!”
范尧臣哈哈笑道:“你只把他当做子侄,遇得不对,好生教训便是,我已是交代过了,他不敢不听的。”
这一句用的乃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那人多年为官为吏,心细如发,又怎的会察觉不出来其中区别。
可他却没有做声,只又问道:“姑爷他选了这许多天,选定了不曾?怎的好似也没个音讯过来?”
虽是当着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的面,到底是家丑不可外扬,范尧臣便道:“我且遣人去问问,想来这一二日便知道了。”
果然派了人出去。
第八百四十一章 偶遇
杨义府很快得了范府送来的消息。www.uu234.cc
只是他实在不好做选,也不愿做选。
这数年间的经验已经告诉他,平日里想要说服妻子、岳母二人容易,可若是想要去撼动范尧臣那个故步自封,不知变通之人的想法,实在难于登天。
他虽说心中咒骂,却没有办法,又在妻子那一处使了几回大力,照旧没有什么用处,只好就此作罢,放弃了这一头。
然则那通渠清淤的差遣,犹如吊在马儿面前的一把黑豆,香喷喷、明晃晃,诱得人垂涎三尺,叫他放弃,又着实舍不得,哪怕夜间做梦时,也忍不住时时想着。
杨义府毕竟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他思来想去,倒是得了个极巧妙的法子,只是用与不用,又如何用,还是叫他十分纠结。
此时被范尧臣遣人一催,倒是把他往那条路上拱了一下,叫他下定了决心。
将人打发走之后,趁着天色不算太晚,他寻了个由头,只带了个亲信伴当,这便出了门,也不去其余地方,径直在都水监左近的路上等着。
等了好一会,才听得远远衙门口有了动静,不多时,数人牵了马出来,一齐排在门口。
又过了一会,几人从门里头出得来。
趁着那群人尚未翻身上马,杨义府已是先行上了马,当先往前跑了很长一段路,寻到一处狭窄的巷子,见那地方左近又有酒肆的灯光映着,能将对面情形看得清七八分,便往前再跑了几步,复才打马转身,就在那一处站着。
他等了好一会,听得对面有杂乱马蹄,立时就挥鞭向前,预估着时候,与来人迎面而向。
巷子狭小,仅能容两三匹马并肩而过。
杨义府从此处过去,乃是有做防备,对面人从对面过来,却是全无准备,有心算无心,杨义府就这般听音辨位,正正往对方马儿的右侧撞了过去。
刹那之间,马头与马头对面而向,只听得两声马儿嘶鸣。
杨义府勒紧手中缰绳,把胯下马匹的头颅扯向了左边,又把身子往左边一歪。
他骑术精湛,往年在蓟县,也只略输过顾延章一筹而已,这一套动作他近日又演练了许多遍,又兼与之错身而过的,也是个骑术高手,其人反身已是往右边用力拉了缰绳,又歪身一靠。
这般两相抵消,果然如杨义府所算,彼此并无任何闪失,两人俱是与对面堪堪避过。
吃了这如此惊险的一次事故,对面人惊魂初定,杨义府已是拉着马鞍,坐稳之后,面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冲撞了兄台,是在下的不是。”
又歉道:“可是受了伤,切莫擦伤了哪一处。”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缰绳扔在地上,径直向前冲着对面人走去。
他倜傥风流,彬彬有礼,说话行事俱是大家出身的样子,等行到对方面前,口中正道:“若是伤了,得赶紧就医……”
才说到最后那一个“医”字,杨义府的语调便高高拉起,顿了顿,失声叫道:“你……你莫不是……张监事?”
对面那人骑在马上,虽是尚在喘着气,可和着灯光看那面容,分明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张待的长子,张璧的长兄,张瑚本人了。
对面听得杨义府说话,眯着眼睛低头看了下来,一时也觉得眼熟,只是没有认出此人是谁,便犹豫地道:“你是?”
杨义府行礼道:“在下姓杨,正在学士院中任职。”
张瑚想了一会,只觉得对方相貌不是初见,可听那姓名,一时却又想不清楚来历,只好回了一礼,寒暄了两句。
杨义府忙道:“不知监事可是有擦碰到哪一处?今次乃是我行事仓促,若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先去就医才是。”
张瑚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的,他心情虽然不太好,却也知道今夜这一回,不能全算对方过错,自己莽撞而行,一般要负责,便道:“此事我也有错。”
两人谦让了一回。
此时张瑚后头的伴当早已跟了上来,围在一旁。
杨义府道:“不知监事可有急事,此处离马行街不远,我且同你去瞧一瞧罢。”
张瑚并未受伤,也不打算在此处耽搁太久,推拒了一回,上马便要走。
杨义府只得道:“若是有什么不妥当,还请莫要自行担着,定要着人来寻我。”
又把家中地址说了,再道:“时辰已是不早,监事早些回府罢。”
正说着话,后头一骑快马行了过来,正要擦身而过,见得杨义府,连忙放慢了马蹄,踱了过来,叫道:“官人怎的在此?”
原是跟着杨义府出来的心腹伴当。
那伴当好似没有料到会看到眼前的场景,却是十分着急,忙道:“大参才着人来问,官人怎的早早便走了,也不多留一留。”
再道:“问得厉害,您不如还是回去罢!”
杨义府摇了摇头,道:“我此处还有要紧急事,你且去答一声,只说我不回去了。”
他表情十分无奈,语气也敷衍等很,等到把人打发走了,转头一看,见得张瑚正看着自己,尴尬一笑,道:“叫监事见笑了。”
张瑚听得那伴当称呼,又听得那“大参”二字,已是终于想了起来。
对面这人,不就是范尧臣家的女婿,学士院中的杨义府嘛?
此人长袖善舞,听人说过,倒是还算有五分本事,七分人缘,在京中世家贵族里头名声很是不错。
只是看其此时应对同表情,怎的好似与那范尧臣,并不十分能拢到一处去?
不过范尧臣主持清淤通渠之事,已经定下,张瑚再怎么不愿意,一时半会,也只能接受。
他虽然不满,可为了自己的大事,早决定若是同对方起了矛盾,被阻被拦之时,便要把堂姐祭出来,然则如果有其余办法,能同对方好好搭档,自然最好。
眼下见了杨义府,又看出岳婿两人之中似乎有些隐情,他心中一动,便开口道:“不知杨官人有什么急事?”
杨义府哈哈一笑,道:“须也瞒不过你,只是取个巧宗出得门来而已。说是急事,也是急事欲要寻个酒铺,喝几口解闷酒。”
第八百四十二章 醉酒
前前后后一想,张瑚本就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便道:“正巧我也无甚要事,一同去喝个酒罢。www.uu234.cc”
果然把手中缰绳扔给了后头伴当,同杨义府在左右寻了间小酒铺子,又找个角落坐着喝酒闲聊。
两人虽然出身不甚相同,却颇有相似之处。杨义府口才极佳,又善揣摩人心,接人待物不亢不卑,实是一等一的厉害,很快与张瑚说到了一处。
酒肆甚小,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处沽的酒回来卖,入口十分粗劣,张瑚勉强忍着喝了两口,便放着酒杯,不再去动。
杨义府一眼就瞧见了,却不动声色,说了几句话,仿佛不经意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立时皱起了眉,摇着头道:“真是……”
他左右一看,召了跑堂的过来,从袖子里头取了块银子,扔在桌上,道:“且去隔壁街上太和楼打两角酒,叫几个小菜来。”
那跑堂的陪着笑,连忙去了。
杨义府便回了头,一面将手中荷包往桌上扔垃圾似的一抛,一面同张瑚苦笑,道:“此处甚是简陋,只是酒楼子里头人多嘴杂的,见得我半夜在外头,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那多嘴的人回去胡乱传话,又传成什么样。”
寥寥两句,又佐以动作、表情,就把一个被逼得无处可去的委屈公子哥儿模样给诠释得明明白白。
又道:“我近日心绪不宁,叫你见笑了且莫理我,我坐一会子就好。”
张瑚少不得就问了起来。
杨义府道:“当着监事的面,我也没甚好瞒的,说起来,倒也同你那都水监有几分关系。”
便把自己听得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之后,偶然与家中长辈说起,不过赞了几句,却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因他坚持己见,觉得未必那东西就不能有用,长辈却一口否决,甚至不愿听他说话,加上一些旁的事情,一度将彼此关系闹得十分僵硬。
他虽没有明说,可张瑚先入为主,又知道了对方身份,哪里不知道那“长辈”乃是谁人。
杨义府说话与别个不同,往往要细说甲,偏偏才提到甲,便又绕到乙,说些闲话,又问张瑚一些不相干的、不涉身份的问题。
譬如他提了家事,没说两句,又荡开一笔,转而谈起春天里头香苏橙汤饮子旁人如何觉得清口,只自己不太喜欢,不爱那股子油皮味呛口,又列了个古方,说那饮子做来喝了,十分清爽,又问张瑚喜好,张瑚少不得便搭上了腔。
一来二去,本来几句话的事情,生生被他从甲说到丙,又从丙拉到癸,诸天十方都扯了一遍,才半透半露地把事情给交代完了。
此时跑堂的也把酒给打了过来,摆了小菜。
张瑚忙于衙中事务,日间虽是勉强吃了些,其实只是抵着不饿而已,此时坐在这里,小酌小饮,又同杨义府说着话,居然也有了些胃口,慢慢吃了几口。
杨义府与张瑚年龄相差仿佛,一般外放做过亲民官,说起政事来,当真是头头是道。他家学渊博,又是清鸣出身,饱读诗书,论起才学,在同龄人里头,真正也是有数的。
两人虽不能说一见如故,可一席酒吃下来,前者有意之下,后者虽然无心,也渐渐生出些感觉来
这范老头家的女婿,倒是有几分才学,也有几分意思。
酒至最后,张瑚也有几分微醺,只道:“……秀府如此才学,虽是修韵书也十分要紧,却难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一席功夫,已是叫上了杨义府的表字。
杨义府露出了今夜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的苦笑,道:“实在过誉了,不过我资历尚浅,且熬着罢!”
又叹道:“实在有心行事,只是才德尚缺,也不知甚时才有那个机会。”
若是放在平日,以张瑚性格,必不会多口探寻旁人家事,可一夜下来,一是杨义府声名不错,又是和盘托出,诚诚恳恳,叫人很容易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二是张瑚心中有了别的计较,想要探问一番,是以只犹豫了一会,便问道:“我有一句问话,秀府莫要觉得冒犯令岳如此眼光、能干,以你眼下资历,帮着寻个实差,并不难罢?”
他心中虽是奇怪,却只以为翁婿两个见识不同,彼此因事争吵,倒耽搁了杨义府得官。
不料杨义府摇头道:“倒也有帮着看,只俱是些……算了,不说也罢,我一心要做实事,去得那等无关紧要的地方,倒不如在学士院中修书,倒还来得干净!”
他举起了手中酒杯,无奈笑道:“不过倒不是什么事情,家岳虽然固执,却也勉强能劝,毕竟是正理,并非胡诌,他虽是固执些,等见得道理摆在眼前,总不能当做看不见,我将来设了法,耐心同他说了,想来过上一阵子,也能转了念头……到底有内子并小女在,他行事还是得顾及三分。”
又道:“来,喝酒,莫谈烦心之事!”
果然与对面碰了一杯。
张瑚把那酒抿了一口,心中微微一动,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不知秀府觉得,这通渠清淤,可算是实事?”
杨义府等了一晚上,累了这许久,前前后后多日准备,为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此时听了,手中捏的酒杯都颤了颤,好容易压下心头紧张,脱口道:“自是实事!为国为民,如何不是实事?只我与……所见不同,罢了,不去说他!”
又与张瑚推杯过盏起来。
他就着几碟子小菜,喝得醉醺醺的,仿佛酒后胡言一般,说了许多醉话,趴在桌上,动都动不得。到得半夜,前头那伴当又回来寻他,才把人架得回去。
见二人俱都走了,那跑堂的连忙来收拾桌子,却见自家方才帮着买得回来的酒坛子里,竟是仍旧剩得大半坛子。
他放下手里帕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为了多得几个余钱,自家没去太和楼,只去了便宜些的朱宅园子正店买酒,那酒不同太和楼的琼脂,而是唤作瑶光,本就清淡,后头回来,他又偷偷兑了半坛子水进去,先头已是尝了一口,嘴里淡出个鸟味来,那家公子哥怕不是属蚂蚁的?几口水进去,竟也能醉成这样?
第八百四十三章 功课
张瑚毫无嗜好,他不赌博、不眠花宿柳、不爱玩乐,不爱奢侈,甚至在佳肴、酒水上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www.uu234.cc
因他酒量寻常,又自小得了教育,在外时格外谨慎,从来都少食、少酒,再兼杨义府也没敢灌他的酒,是以一晚上下来,那两口的小酒杯,也只抿了一杯半罢了。
此时他骑在马上,慢慢回到府上,嘴里已经闻不出什么酒味,等到换了衣裳,又漱了口,特去看了一回弟弟张璧。
张璧躺得大仰八叉的,一双小拳头紧握,看着睡着并不是很安稳。
一旁伺候的人见得张瑚过来,连忙小心上前行礼问安,又道:“小少爷念叨了半夜,说您怎的还不回来,劝了许久,小的哄他说大少爷明日会来,他虽是不信,可熬得夜深,总算睡了。”
对于张府里头伺候的下人来说,这一位小少爷,当真是十分不好哄。
其余六七岁的小儿,谁人不是说什么,信什么?
可这一位,偏偏就能辨得出来。
你说“大少爷明日会来”,他就问“哥哥甚时来?明日朝会,他寅时就要出门,难道丑时来看我?”。
弟弟聪明,张瑚自然也知道,便道:“以后不许拿谎话哄他。”
下头人立时应了,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一一老爷、夫人远在赣州,大少爷又要去上衙,一府上下,仅有这一位小主家,连个治得住他的都没有,平日里头已是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眼下还不许哄,这日后要怎的伺候才好?
张瑚却没有管这么多,而是继续问道:“他这几日在学中如何?”
那人忙道:“听说很是顺利,并无什么问题。”
张瑚点了点头,又问读了什么书,这几日授课的先生是哪一个,学中氛围如何。
此时在旁伺候的,不过陪着打理日常起居,如何答得上来,支支吾吾了一会,忙道:“小的且去把竹砚叫来,正是他陪着小少爷上学。”
张瑚并不阻拦。
不多时,名唤竹砚的书童已是匆匆出得来,将学中情形一一说了,又道:“……学**有十五人,小少爷年岁最幼,却丝毫无惧,进退都来得,学得也快,先生只有夸赞的,很是满意。”
又把这几日授课的先生是谁,张璧学了什么,功课是什么全数说了一回。
张瑚点了点头,问道:“功课此时放在何处?”
竹砚连忙将他引至桌案前,又掌了灯,将张璧白日间写的功课取了出来。
张瑚坐在桌边,慢慢翻看,看到一半,却微微皱了眉,把其中两张纸单独拎了出来,抬头问道:“这是谁人所写?”
竹砚连忙凑上前去看了,先还没瞧出什么不对,等到仔细看了,好容易辨认出两边笔迹好似有些不同,又对着前后一看,果然连内容也连不上,回想了一会,忙道:“少爷在学中人缘甚佳,想是与同窗玩闹时不小心把抄的书混在了一处。”
又道:“是小的没有跟得好,下回定会更小心些。”
张瑚并不是很满意,提点道:“今日是璧儿书囊里头混进来两张旁人抄的书,若是明日混进来什么要不得的书纸,后日再混进来什么吃食,他毕竟年岁小,一个不经意,或是吃了,或是用了,或是不有不妥当的东西给旁人瞧见了,又待要如何?”
又吩咐道:“你若是一人跟得不紧,就多叫一二人在学中跟着,若是下回再叫我见得此事,便没有这样容易了了!”
竹砚听了,连忙认错应是。
一时张瑚又问道:“明日进学去查了这是谁人抄的书,怎的放进小少爷书囊里头的,等弄明白了来回我。”
复叮嘱道:“国子学中许多人,旁人我且管不着,可若是与璧儿同室读书的,其中若是有谁人带坏了风气,或早退、或迟到,或有不尊师长,或有纨绔横行的,俱来同我说了。”
那竹砚忙又应了。
一时交代完毕,张瑚回了房,洗漱之后,也不忙着入睡,复又去书房看了半日的《行水金鉴》并都水监中拟出来的束水冲沙之法,自觉把握甚大,才眯了一二时辰,立时又爬起身来上朝去了。
次日朝会完毕,他回到衙中,立时就把下头官员叫了进来,问明进度,又道:“上回说将要在城外汴河设卡,行束水冲沙,其时答应五日之中出个章程,眼下已经第六日,怎的还不见东西出来?”
那人忙道:“已是拟好了,正叫下头水工再核一回,只怕其中有什么差池。”
张瑚催道:“叫他们快些,我下午入宫,要带得进去。”
那官员忙遣了下头人去后衙催。
里头两名水工,便是从前那沈存复、高涯二人,正对着章程核来算去,给催得头疼。
那高涯便道:“此事怎能侥幸,算得不清楚,须是不敢递上去。”
沈存复也道:“束水冲沙之事,沙厚水深十分要紧,不同河段、不同水深,乃至水流之速,具要细细查核,不好乱来。”
那催促之人对于河工之事,虽是并不甚清楚,可对于官场之事,却很是明白,只道:“又不是叫你们把这汴河一河的情形一一说了,只是做那扬州门、新郑门两段罢了,况且后头也能找补,此时只是着急递得上去只要中书批了,后续怎的行事,难道便不能改了?”
又道:“前头张监事急着要用,若无旁的事情,先把这章程给他送过去,你二人在此处慢慢核罢!”
高、沈二人无法,只好匆匆把大面对了,将那章程递还回去。
再说那张瑚得了下头送来的章法,自己从头又过了一遍,见没甚改动,便收进袖中,急急往慈明宫去了。
太皇太后虽是忙得很,还是特地挪了一点时间来见他,等到收了那章程,简单看了,便道:“你往中书递去,等他们核了,再与我看也不迟。”
又道:“你按着规程来,范尧臣不敢胡来,我自会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