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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一十四章 机会

    崔用臣道:“大公子正是年少有为,锐气十足,不撞南墙怕是不肯回头,只若是撞得狠了,实在也不行。www.uu234.netm.www.uu234.net以臣之见,京畿治水事体甚大,不仅关乎城中沟渠,也关乎京畿堤坝,下头腌之处甚多,牵涉尤广,想要朝夕之间尽得全功,甚是艰难。”

    张太后叹道:“我也是如此思量,只这孩子一心做事,拦了他这一下,反倒不好。都说过刚易折,他从小就聪明,又耿介,也不很小的变通,行事总要依从君子之德,从来正来直去,哪里真正见识过刁蛮之辈的厉害……”

    她看着面前阁门司递上的开春通渠奏折,好像在说给崔用臣听,好像又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地道:“他既是有心做事,也不当埋没了,只好委屈些。”

    又抬起头问道:“我前日看了花名册,寻了半天,从前那一个……许师简,而今在何处任官,怎的找不到他名字?”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从前放他去寿州养老,可去翻了眼下寿州知州名字,却是个不识得的,许师简这是调往何处了?”

    忽然被这样一问,崔用臣也记不太起来,一时有些卡壳。

    正当此时,后头一人却是站了出来,道:“太后,许大参元三年在寿州上表请辞,只说病体缠绵,先皇怜他年迈,虽是有心要留,到底还是准了。”

    张太后听得那声音不太耳熟,回头一看,却是自己早间传进来要问话,却一直往在一旁的朱保石。

    她顿时点了点头,道:“你从前管勾皇城司,倒是还算有几分用心。”

    又眉头一皱,道:“我记得他比黄昭亮也大不得几岁,原来放到寿州,不过是给二哥留着人用,怎的后头又不用,还准了给他致仕?手头本就无人,还把有用的都弄走,这皇帝是怎么当的!”

    朱保石原还想说几句讨巧的话,不想才酝酿完,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得张太后后头接的这许多抱怨,连忙低头敛眉,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太后自桌案左手边取了一本册子,放在面前打开细看。

    那册子纸上甚新,可边角已是卷磨得厉害,一看就是这一阵子用得太过频繁所致。

    她一页一页往后翻,开始还边看便想,到得后头一目十行,显然是十分不满意,将那册子一掩,随手推到一边,对着朱保石问道:“我记得那许师简是江宁府出身,是也不是?”

    其余人得了这一句,十有**便是问一答一了,可朱保石管勾皇城司这许久,又在赵芮跟前多年,却不是吃干饭的,他并无半点犹豫,立时上前道:“正是,听闻许大参家中次子正在太学读书,原本今年便要科考……”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

    朱保石连忙接着道:“去年许大参生辰,陛……先皇派了人去祝寿,问及此事,才得了大参回奏,说是为次子亲事,开春便要入京,若是没甚变化,怕是而今已是在路上了。”

    张太后顿时来了兴致,“哦”了一声,问道:“定了哪家的?”

    “是董希颜董少卿家的。”朱保石恭敬地道。

    张太后琢磨了一会,只觉得有点意思,又问道:“他那儿子书读得如何?”

    “听说每月太学私试,那许二公子俱是上等,而今正是上舍生。”

    “及冠否?”

    “去岁才及弱冠。”朱保石道。

    “可是得了免试?”

    朱保石立刻道:“却是不曾听说……”话才落音,忽的又想起来,连忙补道,“去岁太学的免试仅有三人,其中俱无姓许的,想来并未得免试。”

    他一面答,一面觉得在家今日甚是机敏,运气也是极好,正微微松了口气,余光忽然瞟到前头的崔用臣面无表情,不由得心中一凛。

    然而他很快就将此页翻了过去。

    不遭人妒是庸才!

    龙椅上坐着的,他虽只跟过一个,可已经算是琢磨透了!

    是皇帝都说自己无人可用,是皇帝都想要天下英才俱入我毂,可实际呢?中书才有几人?枢密院中又才几人?

    难道天下当真寻不出几个人才?

    不过是没有机会露头而已。

    先皇赵芮在时,宫中数百名黄门,其中光是有品级的就有近百个,可赵芮一眼看去便能叫得出名字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人。

    至于朝中,一旦有什么事情,用来用去,还不是那惯熟的几个?

    天子也是懒的。

    上位者俱是懒的。

    都说能者多劳,不过是天子懒得去认识新人而已。

    用得惯了,大事叫你,小事也想着叫你,无他,顺手罢了。

    想想从前先皇在时,白日有朝中大事,唤一声“郑莱”,晚间夜壶满了,开口也是叫一声“郑莱”。

    难道除却郑莱,那福宁宫中寻来寻去,便寻不出个会倒夜壶的人来吗?

    然则用得顺手了,只听得天子一句话,郑莱便知是夜壶满了,旁人被叫了过去,先要问何事,再要问天子有何所求,问来问去,尿都憋回去了,人也醒了,这觉是睡还是不睡?

    便似郑莱、许继宗这样的,宫中并不是没有更多,给了旁人机会叫天子熟知,未必不能做到他们的位置。

    只是缺个机会而已。

    若无机会出头,便是你再多能干,被人踩死也无人知。

    可若是能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字,叫他用惯了你,便是旁人再嫉恨,又能如何?

    朱保石一惯自负己能,这能力不但是干事的能力,更是造出机会去干事的能力。

    他深知自己身上烙着先皇的印子,再差也就是如今这样了,若是不奋力一搏,才是真正无出头之日!

    至于那崔用臣……

    年纪毕竟大了,又多年不碰政事,当真遇得难处,他便不信,此人能比自己有用!

    朱保石满怀希冀地站在下首,头并不敢抬起,一双耳朵却是竖得直直的。

    他自己接触不多,可常从天子口中听得圣人脾性,知道她虽然性子倔强,但也是个认才不认人的。

    先皇在时,他能为自己在先皇面前挣出了一条路。

    而今先皇不在,他也能再在圣人面前,搏出一个机会来!

    果然,他很快听到了张太后的声音。

    “朱保石。”

    朱保石站上前去,大声道:“臣在!”

    “着人去看看,那许师简此时可是已经入京了。”

    得这一句话,朱保石恍如听了仙乐纶音,好容易才把咧开的嘴巴合上,努力叫自己平静地应了是,复才匆匆出了殿门。

    朱保石今日这一番蹦,张太后又岂会看不出来。

    可她也并不在意。

    只要得用,赵芮用过的人又如何?

    谁人去做不用紧,事情能做出来就够了。

    她手里翻着折子,心中却不停地闪过其余事情。

    张瑚想要修渠建坝,这是正经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有七八分可能是做不好的,可若是能把许师简诏进京来,叫他主持此事,有此人镇着,再叫瑚儿去跟着学一学去做事,十有**便妥当了。

    此人虽说性子左了些,可素有大才,实为难得的能臣,把瑚儿放在他身旁搭得两年,也就能练出来了。

    张家的事情一贯容易解决。

    可赵家的事情,却件件都十分棘手。

    想到昨日见的那个奸佞,又刁又滑,叫她又是恶心,又是恼怒。

    三哥、四哥两个是不中用了,只不能因此拖累的赵家的名声,否则将来去了地下,那些个老的岂会放过她?

    可若当真要把那皇位给到老大那一支,她却万分不愿。

    中书日日都在催,新皇人选一日定不下来,无论朝廷也好,百姓也罢,俱是一日不能安心。

    再看几日罢……

    张太后暗暗下了决心。

    ***

    开春就在眼前。

    街上厚厚的积雪正在融化,被人踩得又黑又糊,水渍渍,脏兮兮的,看上去一塌糊涂。

    树梢上已经冒了尖,虽然多只有粒米那样大的头,也要绿不绿,实在灰扑扑的,到底有了个正经树芽的样子,不再像冬日那样又光又秃。

    看了这样的景色,又联想到近日发生的事情,季清菱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得起来。

    她骑在马上,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

    对方的头直直的朝着远方,可双目微垂的样子,显然没有在看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道:“五哥。”

    顾延章这才被惊醒一般,回头笑道:“怎的了?是快到了不曾?”

    又歉声道:“我走神了。”

    季清菱挥鞭指了指前头道:“再行五百步就是了,眼下正在化雪,路上甚滑,五哥且小心些。”

    她叮嘱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好笑凭着五哥的骑射功夫,哪里就轮到自己来提醒了可见得对人脸色凝重的样子,却是再笑不出来。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顾延章便时常失神,他这一阵子早出晚归,一直在查案,可精力花了不少,案子进展却并不顺利,饶是极力克制,叫旁人觉得在这一张脸同往日并无二致,然则季清菱与他便似同手同足一般,如何会看不出来。

    如果只是寻常公事,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她都会问一问,可这一回,只略提了提,顾延章便摇了头,岔开话题去。

    再问李程韦那案子进展如何,可是有招供,而今是否仍旧关押在大理寺中,顾延章也是一般避而不谈。

    季清菱何等聪明,登时就知道这一回定是事情太大,不能外传,因帮不得别的,只好把家常俗务打点妥当了,不要叫五哥操心。

    今次外出,一是两人许多不曾一同出门踏青,二是顺道去看看原来在新封邱门那一处置下的院子。

    当日季清菱一共买了两个大宅,一处是她夫妻二人的,另一处却是给张定崖买的,两处俱是很快赁了出去,正好这两个月先后到了期限,客人各有打算,都不打算再续租。

    顾延章听了这事,便与季清菱商量,因张定崖也到了年纪,若是有了合意人,约莫也当要办事,总得在京城里头有个住所,不如等他回来,问得清楚了,再看那屋子要不要重新赁出去,眼下不如先收拾出来,空着待人回来。

    自买了宅子之后,张定崖那每月的俸禄同各类赏赐,泰半都在顾延章手上代管着。

    说是给顾延章代管,他又如何有空,归根到底,还是季清菱帮着打点。

    因年前赣州白蜡得了不少银钱,又有从前置下的产业收息,她手头多少攒了些,便想着在左近转一转,若有合适的,可以再买一处小的。

    偏又逢那两处宅子有许多杂事,撞在了一处,便一齐过来一趟。

    顾延章出了一会神,忽然觉得此处安静得过分,只听得达达马蹄声,一下恍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季清菱也是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她眉头微皱,一手握着马鞭,另一只手牵着缰绳,脸上正正经经,煞有其事的,只是两颊还带着颜色,那微嘟的颊边软肉更是随着马儿的行走而轻微颤动着,嫩粉粉的,看上去倒是俏多过愁,瞧在顾延章眼里,当真是十二……不,二十四分的可爱。

    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心中压抑也松了不少,脚下一夹马腹,往季清菱这一处靠了些,本想要去牵她的手,忽的想起这是在马背上,十分不方便,又想正在街道上,虽是京城里头常有夫妇把臂同游,可清菱一惯脸皮薄,定是不肯,只好不太乐意地把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道:“这是在想什么?不妨看着我想罢,难道我竟不如旁的东西好看了?”

    季清菱回过神来,啐了他一口,也不好说正想着李程韦案子,正见右手路边乱砖、砂石堆得乱七八糟,便随手指着一处道:“五哥,那是什么?我们上回来的时候倒不记得有见过这些,偏还堆在路旁,也不像是有人造屋的样子。”

    顾延章扫了一眼,面上也冷了下来,道:“想是八作司用来修沟渠防春夏洪涝的砖料,只是遇得冬日,土都冻结实了,渠也不能修,自然无人去管,便叫它们随意堆在此处。”

第八百一十五章 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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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封邱门几乎已经到了外城边上,季清菱当日买的房子也并不在马行街上,四周不过是些寻常住户而已,这些砖块木料堆在一旁,并不挡着行路,是以也无人去管。

    季清菱听顾延章解释,便也瞥了一眼那半露出地面、才挖到一半的沟渠,只暗暗觉得奇怪。

    她虽然在京城时日不算长,可从前看朝中邸报也好,看街头卖的小报也罢,自上到下,对城中修渠之事,俱是重视无匹。

    无他,全是众人切身利益。

    京城之中又四河以通漕运,其中汴河漕运最多,黄河与汴河水流最大,无论城内也好,京畿其他二十余县镇也罢,都是年年决堤,差别不过是决口大或是决口小而已。

    堤坝一决,沟渠一毁,首当其冲的便是京畿百姓,一回两回还好,年年来上一回,谁人还敢不重视?

    太宗皇帝从前在时,曾亲自上堤督监禁军堵黄河决口,口称“京城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等到了赵芮,更是下了明令,年年都要疏通一回京中沟渠,还特地设了河渠司专管此事,复又到得春夏起汛时派人守护堤坝,唯恐遇事时不及拦阻,叫水决了堤,由此可见其中厉害。

    可眼下季清菱转头去看那沟渠,当中淤泥、垃圾堵得严严实实的,哪里像是每年都疏通的模样,分明是许多年没人打理过了。

    她怕是自己错了眼,便把左手勒了一下缰绳,打马走得近了好仔细辨看,又忍不住用手顺着那沟渠比了比方向,复才回头问道:“五哥,我认不出来,你说这一条沟是不是接五丈河的?”

    顾延章跟着打马上前,认真看了一回,只是那沟渠被堵得不行,实在也不太看得出方向,便道:“我也认不出来,瞧着不像是同五丈河,倒像是拿来给后头那条明河分流的。”

    季清菱皱眉道:“堵成这样,不管通哪一处,怕是都没有什么用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人不过见了聊几句,俱是没有放在心上,一转马头,本要抛到脑后,谁料得才走了没多远,便见得前头一户人家外头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不算,还把大半条路都给堵了,也不晓得在闹些什么。

    这一处虽是临街,那街道并不大,季清菱骑着马,见四处都是人,生怕起了碰撞,连忙拉了缰绳,把速度放得慢了。

    顾延章行在前头开路,季清菱跟在后面,两人骑在马上,视野开阔,正把前边的场面尽收眼底。

    原是一间房舍外头站着两个官差,另有一个老者袖着手,正同对面的几人说话。

    那几人里头有老妇,有两个小儿,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老妇手里举着个棒槌,声音尖利,不像是打喉咙里出来的,倒像是戏班子里练过一般,从丹田之中发的声,那头一叫,半条街都听得到。

    “姓胡的,你要欺负我老邓家无人!我这孤儿老小的,你若是敢动得一下,我也不上衙门去告自晓得你们官官相护,我们这平头百姓的,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到了夜间,你要记得把屋里头的门给锁紧了,出了事,只管哭就是了,莫要来寻我!”

    那老妇一面骂,一面把那棒槌举过头顶,将声音特又加大了几分,威胁道:“我家那个活的时候常去你那屋头,识得往你家走的路,你要断他祖宗香火,就别怪他半夜去敲你的门!”

    又嘶声叫道:“你个老**活得腻了自不怕死,也不帮儿孙积点福,就不怕你那儿媳妇生下的孙儿没**吗!”

    眼见这老妇越骂越凶,已是把自己全身上下都骂了一遍,又开始问候自家祖宗八代,那老者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他道:“他二娘,我哪里就造孽了?老邓家原是二等户,京中修渠,怎的就不用调用了?按着规矩,旁人都能出人,偏你家就不能出了?”

    那老妇挥着手中的棒槌就要冲上前去,幸而被身后的少年拦住,偏她十分不平,恨声骂道:“我老邓家怎么就二等户了?!你去里头数数,我家才几丁人?我怎的出人,你把我这老不死的拉去修渠算了!”

    那老者指着对面的少年道:“邓四难道竟不是人了?”

    那老妇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骂道:“姓胡的,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老邓家就这一个剩的,你还要他去修渠!年前我家老二那渠难道竟白修了吗!五丈河那一处的暗渠是谁人去搬的砖?难道竟无我家二郎的名字?”

    她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口中骂着,手里头的那根棒槌已是裹挟着劲风甩了过去,幸而准头差,没有打到对面老头的身上。

    后头人听得风声不对,连忙让开,那棒槌狠狠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丈远,便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地停住了。

    那老者身后站着的两名官差见势不对,立时就要上前,被那老者挡了。

    那老头见老妇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不太敢动,忙就在原地站定了道:“年前修的是五丈河,今日却是要去通汴河,也不叫你家邓四白做,通得好了,今岁城中不内涝,你家一般也能得了好处,等邓二回来,也得休息,不用再去卖力,岂不是好?”

    老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着四周围观的人道:“大家可都在此处,都听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年前去修五丈河的时候,一般是说要去同汴河,好了,通来通去,结果通了五丈河!五丈河打哪一处走,汴河打哪一处走,姓胡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起了个头,人群中便有人跟着起哄道:“胡里正,五丈河打御街、州桥走,便是通得再干净,也与我们新封邱门无关啊!汴河不通,去通五丈河,你拿了我们卖的苦力去讨好那些个当官的,你自家房舍不在此处,我们却是还要穿衣吃饭的!”

    又有人跟着道:“你当我们不识字,就不知事了?说书的早说过,先皇原来定了要一年通一次汴渠的,一年还要在汴河里头浚河沙,你们拿了我们的银钱,又抽了此处的人去服役,却不浚汴渠,也不挖杀,拿去通什么五丈河,我只问,你是要脸还是不要脸?”

    一时人群中嘘声连连。

    那老者见势不妙,更见事情好似是闹大了,不敢多留,带着两个官兵灰溜溜走了。

    老妇把人撵走,复才对着场中人谢道:“多亏大家伙今日帮忙,若只有我一家,怕是已被他们逼得把人拉去了。”

    众人各自摆手,有人道:“实是看不下去,只他二娘,这般拖得了一时,也拖不得一世,早早晚晚还是要来寻你的。”

    老妇也叹道:“实是不行,便把这屋子暂且赁了出去,拿钱去买了徭役,等我家二郎回来再赎……这一回二回的,年年都说要通渠浚河,年年抽人去了,也不见当真浚河,不过把御街那一条子吃皇粮的护住了,我们这些出了力还要受苦……”

    有人便道:“去岁是小年,今年洪涝怕要遭大年,年前说要修暗渠,人已是抽走了,也没见修,你看外头那沟才挖了几锹,哪里扛得住汴河发的大水。若不是一家生计俱在此处,我当真想要搬得去其余地方,等水过了再回来!”

    旁人回道:“这梦倒是做得好,等你带着一家老小从他州回来,好家伙,回得屋,连门都不用开了!”

    “怎的不用开了?”又另有人搭腔问道。

    那人便道:“门自是被冲走了,哪里还要开什么门?”

    众人一阵笑,笑过之后,俱是十分唏嘘,却也只好散得开去,各自归家。

    那妇人忙上前把那棒槌捡了回去,又几个小的扯回家,复才把门关了。

    季清菱看得这一场闹剧,虽是不知前因后果,可听得他们说话,多多少少也推测出几分来。

    她就问顾延章道:“五哥,京中不是有河渠司管着通渠浚河吗?怎的听他们的口气,竟像是无人管的样子?五丈河自有五丈河的工,怎么到得要抽新封邱门这一处了?”

    “原是有河渠司管,只这一处权小事多,处处都问他要人,他那一处乃是例行浚河,可常有阁门坻侯领了差事要修渠,因手头人少,差事也急,便问河渠司讨。”

    阁门坻侯阁门坻侯多是武官清要之职,能得此位的,多半不是宗室,便是皇亲,拔根汗毛都有象腿粗,与之相比,管勾河渠司的人便似那秋后的蚂蚱一般,但凡挣得用力些,便要把自己的两条小而细长的蚂蚱腿给蹬脱了,如何敢驳,自然只好老老实实听命。

    如此一来,以浚河修汴渠名义抽走的壮丁,多半俱是跑去通那御街、州桥、浚仪桥坊等高官显贵聚集之处,剩得外城的百姓无人管。而本该年年清浚的汴河、五丈河、黄河、惠民河,往往过了四五年,也未必能得到一次疏通。

    河里泥沙越积越多,越多就越难清,而沟渠攒得几年不浚通,已是连孔洞都堵死了,更难处置。

    是以一旦闹了大涝,从来都是外城厉害过内城,内城里头远离大内之处又厉害过靠近大内之处。

    “虽说京城里头年年闹水,黄河、汴河年年决堤,不能全怪通渠浚河做得不好,可若是做得好了,当能减缓几分罢?”季清菱不由得问道。

    顾延章道:“也未必好说,从前在良山读书时,先生带着我们一齐分析过,其实从前黄河、汴河也一般经过此处,却从未有今时洪涝,归根结底,还是漕运之故。”

    京城人口数百万之巨,无论衣、食、住、行,自然都不可能自给自足,全靠城中四河漕运,而其中汴河漕运运量最大,行船最多,这几年间单单是汴河漕运的粮谷之数,已是逐渐从原本的三百余万石,变为了七百余万石。

    几乎可以说,全靠着汴河漕运,养活了京城这数百万人。

    正因如此,这一条河的畅通,便成了关乎民生的大事。

    说一句好不夸张的话,汴河停运一天,京城之中的物价都要随之上涨。

    影响如此巨大,汴河的水流、水速等等,自然是最为要紧的,唯有水速、水位合宜,才好叫船只轻易行于其上。

    可正因如此,原本汇入汴河的小江小流便被拦阻,剩得大河汇入,带入泥沙不说,清溪小流也少了,又为了保持畅通,不能停航清渠,自然导致泥沙越多,河床越高。

第八百一十六章 鲤鱼

    那老者上前道:“我姓胡,是这新封邱门外街上的里正,此次原为了此处屋舍份下的徭役而来,既是杨满儿已经搬走,不知你家官人……”

    松香上前对了主家姓名同官职,又道:“怎的此时也要抽调役夫?”

    听了此处乃是提刑副使的屋舍,那胡里正也乐得多说两句,便道:“一开春,汴河便要通渠,河面上尽是冰凌杂木,河下头又沉着沙土,不抽调役夫就不能通船……等到春夏之际,雨水一来,黄河是一二年间就要决一次口的,汴河更是年年都要发几**水,不把河渠修了,怎的来得及?”

    顾延章是朝官,一府上下俱是不用服役,松香便也没做理会,他先行过来,不曾见得方才路上那一场闹事,此时同那里正寒暄两句,便送对方走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季清菱两条腿已是跨进门槛,见后头松香同胡里正说话,又站了一会,听得全了,复才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来日春汛,咱们这一处不会也被淹吧?”

    新封邱门并不临着汴河,也不临着黄河,其实不如西边那样险,虽有几条支流汇入五丈河,却是离了两三条街,无论怎么看,都要安稳许多。

    季清菱从前买这一处房舍时特来看过,那几条小河平日里头看着水势并不湍急,常有左右妇人在岸边捣衣,又有小儿赤膊洗澡,想来水再深也有限。

    顾延章原也着人细细问过,为求稳妥,便把松香叫过来,分派了几句。

    等到夫妻二人在里头安顿好,才吃了两口茶,秋月便笑着进屋道:“厨房说黄河化了冻,一群人围着正清河面,捞出了许多网大鱼,她们见那鱼肥得很,特去买了,来问夫人想要怎的吃。”

    此时冬不冬春不春的,外头雪才化了一半,季清菱想了想,问顾延章道:“五哥想要怎么吃?”

    顾延章道:“都有些什么鱼?”

    秋月道:“说是买了些鲫鱼,又有几尾大鲤鱼。”

    顾延章便道:“鲤鱼随她们做,那鲫鱼拿来煮个汤罢。”

    又对季清菱道:“上回不是说想喝鲫鱼汤,只是冬日鲫鱼不好捞,此时正好遇到,叫厨房多放点胡椒,再有菜叶子,也给你捞几片?”

    季清菱连连点头,又道:“那鲤鱼便给五哥炖了整鱼吃?”

    顾延章还未答话,秋月便笑道:“那鱼太大,实在放不进锅里,怕是炖不得整的!”

    外头秋爽已是快步走了进来,先同两人行了个礼,便对着季清菱惊叹道:“夫人,可了不得了!厨房买了几尾鲤鱼回来!那鱼好大!!”

    “那鱼头……”她指着秋月的头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忙又把手捧回自己的头道,“那鱼头比我的头还大几分,一人都按不住!”

    就在此处指手画脚地比起鱼身大小起来。

    “门房的小顺儿没见过这样的稀罕,拿手去摸它眼睛,被它一口把手都咬出大血,幸好躲得快,险些指头都没了!比老鳖还厉害!”

    秋爽在此处说得活灵活现的,季清菱都被勾得有些意动。

    顾延章见她颇有些坐不住的模样,把手上的茶盏一放,便道:“走罢,咱们去瞧瞧那大鱼。”

    两人还未走到厨房,便见得二门里头的小池子处站了两个婆子,一个手里拿着一支大捞网,另一个正提着一小盆谷子皮往那水里倒,下头哗啦啦的水声一片。

    季清菱走进一看,果然见得池子里两三尾鱼正翻腾得厉害,虽是条条都大半个身子埋在水里,却也能隐约看出俱是有三四尺长、尺余宽,乍看上去,那气势竟是有些吓人。

    那拿网的婆子见得顾延章同季清菱过来,连忙拉了拉旁边那个,两人一同行了礼。

    季清菱笑问道:“午间要吃哪一条?”

    那婆子忙把手中长捞网举了起来,奉承道:“夫人瞧中哪一条?我们且捞得起来。”

    季清菱忙道:“这鱼机灵得很,力气又大,你们哪条方便就捞哪条罢,却是小心些。”

    那婆子得了季清菱这一句,有心要卖一番力气,把手心在衣服下摆处擦了擦,扎个马步模样,这便摆起架势捞起鱼来。

    能在河里长得这样大的,都是老鱼,条条都成了精,哪里是这样容易捞的,那婆子使了半日的力气,都只捞了个尾巴,好几回险些得了,又被逃了去,不多时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季清菱看得好玩,正好身上骑装还未换下,便卷起袖子上前道:“且叫我来试试。”

    那婆子吓了一跳,道:“这如何了得!夫人且住,莫要走进了,此处地滑,小心要跌跤!”

    季清菱笑着把那支网接了过来,道:“无事,你且在一旁站着。”

    她把那网前头的长竹竿掂量了下,只觉得颇有几分重量,又使力挥了挥,等到熟悉了才捡了个好使力的角度,弯腰俯身将长竿网探了进去。

    有网在手上,撩了几下浑水,便能看出下头共有三条鱼,条条都十分机灵,一点都不像是老得游不动的。

    你去碰它的尾巴,它便用力摆两下,往前一游一窜,一下子便荡开了老远;你去拦它的头,它便吐两个泡泡,全身一转,不知飞到哪一处去了。

    季清菱头一回捞鱼,也不知怎的下手,只胡弄一气,一双手追着三条鱼绕了半日,连片落在网上的鳞都没落着。

    顾延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上前指点,季清菱那一处不知怎的回事,忽然手一沉,硬生生被拖得往前走了两步。

    原是撞了个大运,当真给她网着了一条鱼。

    她力气并不算小,只那鱼冲劲太大,拉扯不过,连忙转头叫道:“五哥!”

    顾延章一把捞了她的腰,另又用手掌着那竿捞网,两人一起使力拉了上来。

    在水下时已是觉得大,捞上来摆在地上之后,更是比在水里大了三分,尤其那鱼用力蹦撞的模样,瞧着十分凶狠,把地面的石子都打出了老远。

    两个婆子上前接了鱼,拿块大石头把那凶物一下砸傻了,这才口中直称谢。

    季清菱后背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因见这两个都是生面孔,知道十有**是在京中找的短雇,忍不住问道:“黄河里头的鲤鱼能长得这样大的吗?都成了精似的!”

    对面一个婆子道:“往年极少有见得,只不知道今年是得了什么彩,七八网下去,便能捞得一二条这样的,莫说我们围着看热闹,便是船上人也都说稀奇!”

    另个婆子便道:“这几日黄河解了冻,又不曾走大水,当是还有一阵子好鱼吃,夫人若有什么惦记的菜式,给人来厨房说一声便是,听说这鱼一点子腥味都没有!”

    两人这便一个提了一头,抬着那鱼回得厨房。

    季清菱网了这一回鱼,连人都精神了几分,一面同顾延章往回走,一面道:“都说鲤鱼跃龙门,五哥,黄河里这样多大鲤鱼,是不是有什么兆头?”

    顾延章见前后无人,便把手揽着她的腰,与她挨着走路,口中则是回道:“你想要什么兆头?”

    季清菱摇了摇头。

    她哪里知道,不过觉得稀奇而已。

    因想到从前在杂书上看的闲话,忍不住异想天开问道:“都说深水多大鱼,怕不是捣了哪一户鱼族中的的老巢罢?”

    顾延章听得好笑,道:“哪有一家鱼都住在一处的。”

    两人说着些乱七八糟的话,偏也有滋有味的,就这般慢悠悠走着一路回了房。

    等到各自换了衣裳,又在里间坐着闲聊了一回,偏厅里头桌子上已经把午饭摆好。

    这一回果然是照着两人的吩咐做的,厨房特拿了个敞口的白瓷大碗来装鲫鱼汤,那一股子浓香飘得半个厅堂都是,又有煎的紫苏鲤鱼腹肉、旋切鱼脍、另又炖了鲤鱼头,那鱼头乃是先煎后炖,外头一层焦黄的皮子,香喷喷的。

    如今已是开春,便是不用搭棚子,也已经有绿叶菜吃,厨房便配了旋切莴苣生菜,又把兰芽在鱼汤里滚过了,另外拿一碗鱼汤泡着沾味道。

    见得季清菱出来,秋露先给她盛了碗汤,面上很是欢喜的样子,道:“方才我尝了个咸淡,这汤好鲜,夫人快趁热喝了!”

    这才又给顾延章盛了一碗。

    季清菱拿着碗先捂了捂手,低头一看,果然那鲫鱼汤已经煮得浓成了乳黄色,因是先用小火细细煎过,皮肉尽皆不烂,那汤尤其浓鲜,不用喝,一闻便能闻出来。汤上头还剩了一点子浮油,油是鱼油的黄色,搭着几点飘在上头的细碎葱花,实在叫人胃口大开。

    她尝了一口,汤汁才滚入嘴里,鲜味便在舌尖炸开,鲫鱼煎过之后再来煮汤,那汤实在香极了,浓得舌头都要被黏住,等到汤汁滑入喉咙,和着胡椒的微辣与葱花的香气,一起滚进胃里,那滋味更是叫人无法形容。

    顾延章见季清菱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便把那一大碗汤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别急,还有呢,不是说这一阵子几条河都化了冻,养了一个冬日,想来鱼都肥得很,当真喜欢,叫厨房每日给你做一回。”

    他吃了一口旋切鱼脍,鱼脍是生鲤鱼肉切的,片片薄如蝉翼,点了薄酱,入口清甜冰凉。

    顾延章是延州出身,虽是觉得味道不错,却不似京城人一般吃得惯这样生物的口感,也总觉得鱼肉不熟,尝了两口便不动这一碗了。

    季清菱却是很喜欢这个,连着吃了小半盘,被他把筷子拦了,劝道:“这东西乃是生的,不宜多吃,小心闹肚子。”

    又从那炖鱼头里头搛了两边鱼脸肉放进她碗里。

    季清菱从前被母亲教育,一顿只能吃七分饱,可又从父亲处学得,世上好的一向是吃一顿少一顿,哪怕会有些伤身,可若是遇得好东西,伤一伤也没甚要紧比起没得吃好伤心,以后日日回想,还不如伤身了。

    她实在喜欢这回的鱼,便吃了个十二分饱,肚皮都有些鼓了起来,被顾延章训了几句,不叫她坐着,让她站起来消食。

    两人正站着说话,外头松香已是回来了,要进来禀话。

    顾延章问道:“吃了饭不曾?去吃了再来。”

    松香笑着道:“已是吃了,厨房今日做的鱼,十分香甜,我都吃撑了。”

    又同顾延章说今日问来的话,道:“小的去寻了左右邻居,都说咱们这一条街比隔壁那一条不同,只前头几家会受淹,后头打丁二七牌开始,便淹不动了,往前数二十年,只有一次进了门,没几日也退了,当是冲不走什么。”

    季清菱奇道:“新封邱门地势已经十分高,隔壁那条街也会被淹吗?”

    松香便道:“夫人倒是没说错,不过高不高的,却是要同哪一处比,若是比大相国寺、州桥几处,自然是高的,可若要比汴河河床,却是矮的。”

    顾延章点头道:“确有此事,汴河积沙甚多,又多年无人去管通渠,前些日子听人说,上得河堤,堤坝底积沙已是比城中平地高处十二丈,若是今年洪涝厉害些,堤坝护不住了,便是京城被倾覆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底是不曾发生的事情,季清菱听得只是有些担忧,道:“也不知今年是谁人管通渠,若是个靠谱的,好生理一理,当不会出事罢?”

    又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好好整清楚这汴河才好。”

    而今新皇人选尚未定下,便是定下了,怕也还是有张太后垂帘,这事谁人都说不准,顾延章摇头道:“先生从前在水利司做官时想过多年,只说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莫要出大事而已。”

    他想了想,道:“不过若说治河,先生从前倒是说过,那水利司中有好几个一心治水的,能力甚强,不过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也不知而今还在不在里头任官。”

第八百一十七章 献策

    有一句前朝诗句,叫做“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m.www.uu234.net

    到得二月的时候,京城之中大街小巷的树枝上都发了新叶,叶片乃是浅绿夹着嫩绿,颜色实在清新可喜,看着一派生机勃勃,叫人一眼望去,便心情极好。

    汴河多年未曾通浚,淤泥堆积,渠内比堤外平地高了一丈二次有余,站在其中望向城内,一城屋舍百姓,俱是犹如在谷底,一切尽收眼底。

    有人正巧出城,便爬到汴渠里眺望城中,回来宣扬道:“金明池同琼林苑里头都已经有红黄色了,再过十余天,定是百花盛开之景!”

    一时人人雀跃。

    这两处虽是皇家园林,可一到三月初一就会对百姓开放,足有一个多月时间士庶俱可同游,当中百花绽放、奇树争妍,另又有奇珍异兽,足引得人人翘首以待。

    然而朝堂之中却几乎吵得天翻地覆。

    盖因新皇人选,有人提议济王赵,说他仁德怀柔此话在赵莫名得病卧床之后,尤其传扬广泛,簇拥者甚众。

    又有人提议按着先皇怀中遗诏,应请秦王一脉入京承位庶长子嫡孙,也十分说得过去。

    然而两项都被张太后否决了。

    她不同意先皇遗诏,只说其时两份诏书,不知哪一份才是赵芮属意,又因四大王德行有亏,远在藩地的秦王幼子赵据说身体也不是很好,至于济王赵,她只用了用了一句“不孝”,便将其登基可能封死。

    朝堂大哗。

    自行五的那一位王爷去后,赵从来是最得张太后欢心的,即便是彩衣娱亲,他也绝不会犹豫,这样一个皇子,明明才得病卧床,怎么会有机会得罪太后?

    然而随着赵上表自陈,一口认下了不孝的罪名,众人唏嘘之外,也只好由他去了。

    三王不行、四王不中,秦王的嫡孙又被以身体虚弱的缘故否掉,众人如何还看不出是张太后在其中作梗,然而还未等他们重新商量出合适的,她便已经提议将淮阴侯的小孙,唤作赵渚的,接替皇位。

    理由也是现成的。

    当年太祖皇帝故去,明明已是有成年子女,却由于种种理由,最后继位的却是亲生弟弟太宗皇帝。

    史书所载,原是因为其时天下初定,杜太后特嘱儿子太祖皇帝,留下金匮遗诏,劝诫说前朝之所以亡国,全因继位者年岁不足以御下行事,今朝切不可重蹈覆辙。

    另又有野史记载、民间传闻,认定乃是太宗皇帝刀斧夜影,袭杀亲兄,莫名承位。

    不论原因为何,自此之后,太祖那一脉便再与皇位无缘。

    张太后大义凛然。

    “淮阴侯正是北班之后,其幼孙赵渚自小聪明,体质康健,素有令名,也是太祖之后,正合继承大统。”

    大晋宗室分为南北两班,南班为太宗皇帝后人,北班为太祖皇帝后人,张太后提议北班后人,实在大公无私,一时之间,朝臣竟是无言可对。

    范尧臣私下气得跳脚,也不敢同旁人说,只好与老妻控诉张太后“崽卖爷田不心疼”。

    黄昭亮虽然也是面上不动声色,回去之后,却是连着好几天吃了清心下火丸。

    又过了两天,随着翰林学士吴益的一封奏章,自《太祖皇帝传》并《太宗史》中寻出了奉淮阴侯之孙为天子的依据之后,御史、朝官等等终于反应过来,各自上书,俱是把史书翻得稀烂,或要从中找到“古已有之”的正统说法,或是要寻出此举的荒唐之处。

    朝中吵了半个多月,闹到最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拟以淮阴侯小孙赵渚过继在杨皇后名下,承袭大统,继位之后,由张太后垂帘,待其成年,再撤帘让政。

    ***

    天光已经大亮。

    季清菱在后园里练得小半个时辰的鞭子,已是出了一身大汗,正拿巾子擦脸,忽听的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秋爽自二门处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外头张家小少爷来了。”

    她话才落音没多久,外头张璧便踢踢踏踏地跑了进来。

    季清菱全身是汗,尚无空搭理他,便叫人取了把小弓,又配了箭,估计着张璧的臂力,在不远处立了个靶子,同他道:“你且在此处拉弓,先张弓五十下,待得满了之后,再射箭二十支,一会我再来看。”

    这便回房重新洗漱。

    等她再一回出得来,张璧已经把二十支箭射完,其中虽有几支飞了出去,却是泰半都中了靶。

    他正气呼呼地瞪着那几根不中的箭矢发恼,见季清菱出来,叫了一声“季姐姐”,又道:“憋在家中好没意思,外头草都绿了,咱们出去骑马罢!”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时日,只觉得奇怪,问道:“你今日不上学吗?”

    “宫中有事,资善堂不开课,大姐姐叫我在家歇着,哥哥已是叫人去找先生了,我每日只在家中练武,也就小半天功夫,闲得很。”张璧有些无聊地道。

    季清菱恍然大悟。

    宫中筹备赵渚登基大典,新帝尚未继位,正忙得不行,自然没空去资善堂听课。

    赵渚不在,宫中又忙,其余宗室皇亲的课也就跟着停了。

    张璧提了建议,见季清菱无意听从,只他在家中憋了许多日,实在闲得不行,半点不想再窝在屋子里头,于是另辟蹊径道:“季姐姐,我不是贪玩,只是问他们话,一个都不知道答,我想出去给哥哥帮忙!”

    季清菱见他一头一脸的汗,便自腰间把手帕取了出来,叫他自己擦脸,又问道:“你哥哥去哪一处了?”

    按道理赵渚将要继位,张瑚作为太后母族,当是要好好待在家中不去凑热闹才是,没事到处出去跑,却是奇怪得很。

    张璧随手擦了两下汗,拿着季清菱的东西,也不随便乱丢,还记得给回给她,又抬头挺胸道:“我哥哥去城外看大渠了!”

    他与季清菱相处时间不短,又被她仔细教育过几次,虽然年纪小,人却是伶俐得紧,很是看得出来对方重视什么,此时出于某种微妙的想法,有意给自家哥哥扬名,便大声道:“季姐姐,我哥哥去城外看大渠了,到时候下了雨,有我哥哥叫人守着,那水就不会冲了你家!”

    又絮絮叨叨道:“……叫了好些人回来,给他们吃席,不知都说了什么,我哥哥好迟了才来看我,外头天都黑了,他也没有睡!”

    再缠着季清菱要她陪自己去看“哥哥做大事”。

    这样一个小的,季清菱自然不会听他胡乱指派,拿话哄了几句,又同他一起学了半日书,等到中午了,张家居然也没什么动静,并不催张璧回家,她便留着人一齐吃了顿饭。

    一时饭毕,她带着人往后园去走动消食,走了几圈,又寻了个地方坐着晒太阳。

    张璧吃了饭,又走了一会,此时晒着太阳就有些瞌睡,季清菱见状,便把他的胳膊推了推,轻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去睡。”

    又要拉他起来。

    张璧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巴着要她抱。

    季清菱只好把他抱下地,正要拖着人走,那张璧又靠了过来,小声道:“季姐姐,我不喜欢赵渚……”

    季清菱先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那句话过了耳朵,瞬间给吓得心中狂跳,看着左右只有秋月秋露两个,俱是没有听到的样子,便对着张璧正色道:“你都同谁说过了?这话不能胡说!”

    张璧不以为然,嘟着嘴道:“我就同大姐姐说过了,眼下只同季姐姐你说,旁人都不说。”

    又道:“大姐姐叫我别去理他!”

    理直气壮的样子。

    季清菱听得无奈,也不知道怎么劝,也不知道当不当劝,只好皱着眉道:“今后不许说这些话,当着我的面也不许说。”

    张璧瘪嘴道:“他当真不招人喜欢,蔫蔫弱弱的,喊他一声,回你时同猫叫一般,饭也吃得少,大家一同射箭,都是一袋子箭矢,我大半都能中靶子,他一根都射不中!”

    一面抬起头望着季清菱,仰着下巴,一定要等她夸耀的样子。

    季清菱只好夸了他几句,本想认真教育一回,偏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来做这事,十分不妥,正好此时张府的人过来了,她便赶紧将这小太岁送走。

    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她没同他说张璧与赵渚的事情,却是问道:“五哥,那张舍人家的大公子这阵子是不是领了什么差事?”

    又道:“我去翻了邸报,倒是没有瞧见有他什么任命。”

    顾延章近日忙于公务,倒是没有关注这个,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一时也不知道,等到次日特去寻人问了一回,才晓得果然前些日子张瑚得授了都水丞,朝中又召回了早已致仕的原任参知政事许师简,准备要他主持汴河通渠之事,再着张瑚辅之。

    他回来一说,不单季清菱,连一旁侍立的秋月汗毛都竖了起来,本来正给顾延章倒着茶,险些漏出去两滴。

    季清菱攥着帕子问道:“一惯听说许大参治世之才,有他盯着,不会有事罢?”

    顾延章点头道:“许大参镇着,当不会有事。”

    ***

    京城之中像他夫妻二人一般,对张瑚才干惴惴不安的,毕竟还是少数。

    许师简虽然致仕多年,可他从前任过权知京都府,做过不少利民之事,但凡有些年纪的,都还记得清楚,互相一说,又听得是他去主持通渠之事,俱都放下心来。

    而那一处张瑚领了差事,一心大干一场,他出手素来大方,用了都水监的名义对外张榜,用重赏向天下寻清淤之法,未久,便有不少人来投。

    张瑚虽是头一次自己领差,手下的幕僚却并不少,诸人帮着筛选一番,得用的几乎选不出来,只好矮子里头拔高子,取了些看着不算离谱的递上去。

    他这一处搞得轰轰烈烈的,都水监中却是安安静静,仿佛没什么事一般。

    当中有个唤作高涯的,虽说品级不高,其貌不扬,也不善言辞,然则尤擅水工,半点没有辱没那一个姓氏。

    有人听得后头公厅热热闹闹,便回去问他道:“新官人正招通渠清淤之法,你怎的不去?以你只才,又在此处钻研了数十年,怎的也不会输给外头那些个人罢?”

    高涯摇头道:“怎的不去?已是去了,他叫我写个章程出来,我只好依样写了上去,而今还未有什么回音。”

    又道:“我这一边倒罢了,沈兄,你怎的也不去献法?”

    那沈兄叹道:“我倒是想献,只想不出什么新鲜东西,都是往日用过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的后头一阵大躁,不多时,一个小官冲了进来,叫道:“你二人怎的还在此处歇着,外头有个叫李公义的,献了个铁龙爪,叫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八百贯!”

    又拿拳头捶手掌,道:“唉,我是没这个厉害,你二人还愣着干嘛,还不去献法,谁嫌银钱多啊!”

    他对着那沈兄道:“存复,你与高工素来最懂水事,你二人去得个八百贯,咱们也好捞个酒吃啊!”

    那沈存复却是无心理会,忙拉着他道:“什么叫‘铁龙爪扬泥车法’?”

    ***

    公厅之中,李公义正侃侃而谈。

    他约莫三十岁,两撇胡子又顺又直,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非常漂亮,身上穿着一身道袍,一看就是个读过书的人。

    “彼时用铁数斤,铸一爪,爪下呈大钩状,唤作‘铁龙爪’,以绳索系在大船船尾……”

    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杷田的模样,道:“此乃在下四处游学之时所见,有农人以耙犁掘土,也有人以大杷晒谷稻,土层何其厚?靠一杷便能打松,以此铁杷,又用水流之力,靠船行拉动淤泥。”

    “淤泥之所以沉底,乃是日积月累,已然极厚,层层相叠,自然流水冲之不动。”

    “以此‘铁龙爪扬泥车法’松之,一旦挠荡泥沙,又移船而浚,自然泥层越松,以水流冲之,不需人力而淤泥自清!”

第八百一十八章 突发

    张瑚听着,颇有些意动。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他自诩并非无能之辈,更不同于寻常闲散宗室子弟,从来有大志向,也自小跟着父亲天下为官行事,颇有见识。

    若是换一个混吃等死的宗室皇亲,恐怕什么是“耙犁”都不知道,更不晓得何为大杷晒稻谷。

    可张瑚却知道。

    在赣州,每年立春,知州都要主持春会,其时有农人使春牛在大礼上做犁田状,祈求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为春会的重要一环。

    连着两年,他就站在父亲张待身后,看得明明白白。

    当时他并未怎的放在心上,可此时一听李公义提起,便立刻联想起耙犁耕地之时的样子。

    正因见过,张瑚才越想越觉得行得通。

    只是其中犹有疏漏。

    他沉吟了一会,煞有其事地转向了一旁的幕僚们,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幕僚们多是文士,当年寒窗苦读之时,若是在太学、白马、良山、清鸣此等大书院,先生多有在朝中为官的经历,于水利之事,还大抵能教授上一点,若只是在小学小院中进学,仅仅靠着书册,如何能懂?

    况且到得旁人手下做了幕僚,哪里还会时时温习这等无干无碍的东西,便是原本有个三两分,现如今也剩不了多少了。

    再一说,如果当真有大本事,何苦要投在张待门下?

    水工乃是专才,国朝选专才官,并非通过寻常科举,而是另有途径,只要有一技之长,自去考了,一般能任官。

    此时见得张瑚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之余,也只好挖空心思去揣摩。

    因知这儿子同他爹一样,不是一味爱听附和之人如此性格,更好敷衍他们便各自想了话术来。

    一名幕僚上前道:“依小人愚见,此物有一处不妥。”

    张瑚转向他道:“何处?”

    那幕僚道:“铁爪不过数斤,可河下多年沉沙积淤,也不知会有多厚,只怕那铁爪一旦沉进泥中,再难拉起,谈何清浚淤泥一说?”

    张瑚想了想,道:“这倒是不难,只要将那铁爪尺寸做大,便不虞被淤泥所沉……”

    他这话一出口,幕僚们便知当要如何回应了。

    一时又有人道:“铁爪做大,却是十分废铁……大公子如今恰才赴任,行事当要以俭省为上叫那等御史听了,捏着此处弹劾靡费,却是不好。”

    另有人道:“正是了,也要叫朝中晓得大公子体恤百姓疾苦。”

    那李公义在旁听着,见一群人竟是当真仔细讨论起这铁龙爪扬泥车法来,喜得不敢置信。

    张瑚又道:“铁爪物贵,那用木材做爪如何?爪勾做得长了,自然不会深陷。”

    有幕僚少时在河边长大,认真想了想,只觉得不对,道:“若是以木材做爪,木重小过水重,怕是会浮起来,如何能清扫淤泥……”

    这一回,未用张瑚自己开口,便有旁人帮着回道:“此一项却容易,木浮于水,石块却是沉于水,不妨以巨石压木爪,自然便能沉底,也不需半点耗资只要出上数十工,去山边采了巨石即可!”

    铁龙爪是无事了,另又有人盯上了那淤泥来显示自己不是吃干饭的。

    那人道:“淤泥甚重,怕是挠荡之后,复又沉下,水流冲之不走,却又待如何?”

    李公义连忙站出来道:“是以要在春末夏初,大雨才停之时来行此事此时河水湍急,正好冲走淤泥!”

    众人在此处商议半日,查缺补漏,短短半日功夫,已是补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回,不消张瑚吩咐,一干幕僚便争着要去做章程。

    这个道:“大公子,此法如此大善,却要从头至尾好生以书记之,后来人才可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不至于行了歪路,将来献与朝中,却是千载‘立言’之功!”

    那个道:“大公子,小人愿领此事,待得写就,再呈公子细观!”

    原来当年在赣州,众人看着顾延章的幕僚各自俱得了官身,实在羡艳非常,细细打听,知道有人是靠着教管州学,有人是靠着一手经济清算之法,最后有人靠着一笔文字帮着写就章法,尤其在最后那人,竟还得见天颜,而今官运亨通,如何不引得他们垂涎?

    跟着张瑚,前头两项俱是出不得头的也无这个机会,便是有了这个机会,实在也没这个能耐,或是要花太多功夫,可这一手章程只要写完,凭着张家背景,想要见一回宫中张圣人,应当不是很难!

    且不说此处众人争前恐后要去行文,张瑚看在眼里,如何不晓得他们所图,心中略微盘算,点了个文笔较为出挑的,命他去写文,这事便算了了。

    没了首功,幕僚们虽是失望,可想到将来此法一成,想要分功,当也不难,是以没有十分不满。

    到底里头还有些老成的,道:“此事关系甚大,当要仔细推敲了。”

    张瑚脑子转得极快,道:“推敲是要推敲,只是口说到底无用,我家后园里且有溪流,以溪流为据,便在上头试试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且看行是不行!”

    一时商议停当,有幕僚便问了那李公义住处原是在保康门瓦子左近的客栈中。

    张瑚有心千金市马,特地差人按着榜上所说,敲锣打鼓地把自己许诺的那八百贯钱送了过去。

    御街到保康门,一路经过潘楼街、州桥、相国寺、保康门瓦子,俱是人烟密集之处,送东西的人又特意行得极慢,到得地方,还好生宣扬了一番。不出两日功夫,全京城都知道了有个姓李的选人,向太后的弟弟献上了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偌大的奖赏。

    若是其余精巧之物也罢了,这一个杷犁状的铁爪,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竟能得个八百贯,如何不惹得人眼热?

    一时之间,满城人都红了眼,使了大力四处去发觉治水之物,但凡能荡得起东西的,便是蝴蝶蜻蜓,也有闲汉去瞄两眼,看能不能扯了它们翅膀下来研究一番,好寻出什么道理,把那汴河地下的泥沙给扇起来谁叫这两样平日里头胡乱扑腾扑腾的,好似当真能扑出一点风呢?

    群情这般激动,光凭都水监里头那几丁衙役如何能够用,张瑚此人做事向来大公无私,也不吝啬自己倒贴,另也有信任之故,便派了家中幕僚前去审看百姓献上的各色各法。

    先头那领了差事去写章法的幕僚,不过数日功夫,便把该拟的文稿拟了出来,果然满篇华彩,锦绣非常。张瑚一面看,一面点头,叫他誊抄了,再叫水工细查一番,届时往中书送去待审。

    那幕僚领了命出来,特地去换了一身新衣,又仔仔细细用皂角净了手,点了香,取了珍藏多年的好墨,细细磨得浓了,又一竖一停地抄完果然从头到尾,无一处不完美。

    此时正巧一群人进屋寻他,问清楚这是何物,其中正要探手去取,被他用袖子一把拦下,啐道:“你洗了手不曾!莫要污了大公子的奏章!”

    一时众人大笑。

    有人叫了他名字,叹道:“你小子,凭了此份东西,将来若是飞黄腾达,切莫忘了我们!”

    那幕僚摇头自矜道:“还未有到得那一天,眼下什么都说不好。”

    众人奉承了他一番,又问道:“你这折子可是就要给大公子拿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道:“本要先给都水监的水工瞧上一瞧……”

    有人便冷笑道:“依我看,这都水监里头也没几个中用的,不过白得一个名头而已!城中这许多百姓,也不曾通水利,却也都知道献上水利之法,此处如此多人,只有三两份文书递上来,还都写得乱七八糟,叫人看也看不懂!怨不得从前治水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治出个模样!”

    这便有人附和道:“汴渠年年修,年年毁坏,黄河也年年决堤,若是都水监中水工当真有几分能耐,如何还有今日?也不知拿了朝廷俸禄,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又嫉妒道:“若是给我坐在他们那位子……哼!哪里又会如此尸位素餐!”

    再有人嘲讽道:“上回有一个姓沈的来递水利之法,写得不知所云就算了,先看他那人我的乖乖,一手都是泥,指甲缝里全是黑的,也不知道打哪个泥地里滚回来的,如此人物,竟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官!没得污了官上头那一个‘宝’字头!”

    众人在此处议论了一番,各自散去,剩得那负责誊抄的幕僚一人小心捧着折子,犹豫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有往后衙公厅去,而是把那奏章小心收到木匣子里头,好生用布帛盖了,次日早早送去给了张瑚

    左右那些个都水监中的水工看起来也没甚能耐,便是把折子给了他们,也不过多事而已。况且果真有如此黑的手,若是把自己小心抄写的文书给弄脏了,那该如何是好?!

    ***

    等到二月末,正要清明,此时万物俱生,绿草如茵,因得了孙芸娘数次相邀,季清菱推之不却,便应了同她一齐去金明池踏春。

    孙芸娘自被季清菱所救,便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好容易见得人,还几番失之交臂,等到终于有了来往,简直把对方看成神仙一般,恨不得用鲜花素果供起来。今次难得一同外出,孙芸娘实在乐滋滋的,将下头丫头婆子支使得团团转,又要拿“早上才做的糕点出来”,又要“帮季姐姐把后头腰背上垫个垫子”,忙得同刚开春的鸟儿一般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此时正值时节,虽然不曾到那三月初一,可沿途已满是走车行马。

    金明池中景色自不必说,实在美不胜收,两人带着许多从人逛了一圈,等到出得来,原路已是被人车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想要爬过去尚且不能走平地,怕要翻了马车才好走。

    有人去打探了一回,回来道:“好晦气!前头有马撞死了人,又翻了几辆马车,满地是血!”

    顾家的车夫便道:“看这样子,一二个时辰想是走不动了,我记得后头有条路,也是大路,正能行车,只是要绕去戴楼门。”

    那一处孙家带孙芸娘出来的老嬷嬷听说前路堵了,正在心烦,又听说满地是血,吓得不行,生怕给孙芸娘瞧见了,忙道:“戴楼门也好走,那路又顺又宽,也不是远路!走戴楼门罢!”

    一时两家商议下来,便向前直走,不走回头路,绕着河边大道而行。

    这一条大道比起来路,实在是尘土飞扬,季清菱原还撩了车帘往外看,被灰土呛得不行,连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她今日外出虽说是踏春,可走了一天路,也有些疲惫,便靠着枕头眯了一下,正是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参差不齐的号令声。

    那声音隔着老远,却是声势浩大,又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在其中。

    她撑着手坐了起身,问道:“什么声音?”

    秋月连忙撩了帘子,探头出去看,不多时便缩了回来,轻松地道:“没有什么大事,好似是那一处在修渠。”

    然则话未落音,便听得前头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是马蹄嘶鸣声并人的惨叫声。

    季清菱所乘的这一辆马车立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叫道:“夫人且先下车,上头滑了落石下来!”

    几人先后下了车,找了个无遮拦的地方躲着,果然瞧见前头一块七八人才能合抱的巨石砸在一辆马车上,把那马车压得稀烂,那马也没能躲开,给压在下头,流了一地的血,正在哀鸣。

    又有不少人正往外跑,听得中间没有大动静了,才敢站定回头看。

    季清菱扫了一眼,见后头孙芸娘给人扶着下了马车,虽是一脸惊魂未定,好在并无外伤,便转回头,皱着眉问道:“车里头还有没有人的?”

    前头那辆马车给压得破破烂烂的,又有石头坐着,什么都看不出来,恰才还听到人的惨叫,此时已是没有声响,不知是叫的那人跑出来了,还是其人受了重伤,再无声息。

    车夫忙道:“小人上前去瞧瞧。”

第八百一十九章 救人

    金明池回新郑门的路被堵了,眼见不是一时半会能疏散的,面对如此境况,知道变通的自然不止顾、孙两家马夫。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绕往戴楼门回京,并不是什么独门秘法,不少趁着清明出来踏春的人家也一般择了这条道,是以马车、驴车、行人稀稀落落,却又逶逶迤迤地缀在管道上。

    大石乃是自左边堤坝滚下来的。

    季清菱转头看向左侧,见得一队人马正拖着许多轮车朝上行走,因下头出了事,此时已经全部停了下来。

    堤坝同大路相距并不算很远,从她这一处往上望,能勉强看清其中轮车上绑着全是巨石,大的便如同滑下来这一块一般,便是小的,也要两三人才能环抱。而就在小坡的半腰上,一辆极大的轮车已经侧翻,上头挂着大半条长绳另外一小截绳子正纵横缠绕地搭在滚下来的这块巨石上。

    显然滚下来压了马车的这一块巨石,原来是绑在轮车上的,只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是半途脱了绳,那些个护送石头的人也没有拦住,叫它就这般一路滚了下来。

    堤坝上头的那一辆轮车翻倒在地,已是有好些人围上去,隐隐看着,好似是有人受了重伤,其余人正想办法救助。

    季清菱一眼扫过,半坡上足有上百人,不知为何,他们看着都是寻常民,无一人是差官打扮。

    无人管事,指望民们下来救人,显然是来不及的,她当即指着左边的山坡同那马夫道:“留神那一处的巨石,若是上头有声响,小心躲闪。”

    那马夫也不怎的会说话,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顾府的马车离得出事之处只隔着两辆马车,马夫快步跑着上前,其余人却俱是着急往外,即便不跑,也只站着不动,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

    他一人逆向而行,等到距离大石处尚有一丈远,隐隐约约听得一道声音发着颤叫道:“救……救命……”

    那声音极弱,乃是从两匹伤马下头发出。

    马夫上得前去,先瞄了一眼左边堤坝,复才探头去看,见下头血肉模糊,又又一根白森森的骨头对着自己,也不知是髌骨还是手骨,吓得一个激灵,失声叫道:“救……救人!”

    这一日不是休沐,出来踏春的许多都是寻常百姓,另有些大户家眷,见得前头那番模样,血淋淋的不说,那一块大石压下来,十有**车里头已是只剩死人。

    出来踏青,偏偏遇得这样的晦气事,那马夫又叫得不明不白的,尚且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众人都不太愿意出头,俱是在远处站着。

    那马夫同个锯嘴的葫芦一般,叫了半日,只叫出救人二字,便再无声响。季清菱等得不耐,本想叫管事的上前去看看,转念一想,索性自己带着管事同一名小厮快步往前走。

    她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到了马车边上,那马夫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已是转过身在弯腰呕吐,半日没有直起身来。

    季清菱知道不对,俯身朝下头去看,果然见得一条白森森的髌骨自两匹马中间杵得出来,另有几截被砸得稀烂的指头落在一旁的地上,混着一地的黑黑红红,怕是血水同肉泥肉酱。

    她脑子里头一凛,又是怕,又是恶心,到底还听到底下有动静,忙对着那人道:“莫慌,我们这就来救你!”

    因怕那人胡思乱想,又怕那人撑不下去,她急急又道:“我瞧见你的脚了,伤得不重,大夫就在旁边,你且忍着,立时就救你出来!”

    再问道:“你是哪家的?你姓甚名谁?”

    里头断断续续有人应,话说得含糊,也听不清什么东西。

    季清菱本不是为了听他答话,是以也不在意,只不住同他说话。

    管事的是个机敏人,听得季清菱一叫,也不用她吩咐,拔腿便往后跑,不多时就把顾、刘两府今次跟出来的仆妇领了大半过来。

    他先挑男子,见得人不够,又挑了三四个健妇,凑足了十个。

    下头那人被两匹马压着,马儿又被马车压着,马车复被巨石压着,这样一物压一物,偏那巨石是在太大太重,将下头所有东西都摁得死紧,想要挪动也不得。

    这一处官道正通京城,也不知是谁人监造的,做工实在过硬,下头铺了厚厚的碎石,又以细泥补了空隙,踩得严严实实的,短时之间,偏还没有工具,叫人想要向下挖开也不能。

    众人只好先去挪那巨石。

    可如此大石,十个人哪里拖得动。

    季清菱想了想,吩咐管事的在此处看着使人,转身回了马车边上。

    孙芸娘虽是受了惊吓,心里却一般挂着前头情况,见季清菱回来,连忙问道:“季姐姐,那马车无事罢?里头的人救出来不曾?”

    季清菱摇头道:“石头太大,我们两家人手不够,怕是挪不动其中尚有活人。”

    她问道:“今次出来,你带了孙参政的名帖不曾?”

    孙芸娘有些茫然,转头看了一旁的嬷嬷。

    那老嬷嬷十分醒事,此时听了季清菱提问,当真是一点便通,连忙道:“姑娘出门,一惯是带着官人名帖的!”

    又指了个老成的妇人道:“我同她素日常在外行走,夫人有什么分派,只管说罢。”

    季清菱指着孙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道:“我今日见他马骑得不错,能否请他携了孙参政的名帖,回那金明池中请个大夫来?”

    那妇人也不去看孙芸娘,自己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却是补道:“只不知道此时园中有无大夫、”

    季清菱点头道:“早前我看邸报,数日前太医局便派了医官领着学生过去园中宿住,若是不出意外,只要在门房处报了孙参政名字,自有人知晓。”又左近环顾一圈,点了离得不远的几辆马车,“劳烦两位嬷嬷带了孙参政的名帖,去请那几家出个人力,不知妥不妥当?”

    那老嬷嬷转头一看,见那几辆马车形制较大,用料也颇有几分考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季清菱,心中暗赞了她一声,复才道:“很是妥当,夫人且放心罢。”

    果然自马车里取了名帖出来,先给那小厮拿了一份,叫他爬上马带去金明池,又与另一个妇人一人分了一份,各自去找了那几辆马车的主人,借着孙卞的名头去请人相助。

    季清菱转头看了看,见两家管事的俱是已经在前边马车旁救人,顾家没有什么老成的,孙家的两个老练嬷嬷也自有事做,剩下来的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厮,便是几个大小丫头。

    她思忖一会,嘱咐秋月自马车上取了现钱下来,与她一并走到后头人多处,立在当中,出声道:“诸位大哥,前头落了大石,把活人压在下边,眼下那人尚且能动,亦能说话,只石头极大,一时腾挪不动,众位若是就手,还请行个方便前头挡着道,也走不得,何苦被在此处堵着?搭把手把人救得出来,行善不说,也能通路,若是拖得久了,日头一落,路也不好走!”

    又把秋月拿着的那包袱打开,露出里头重重叠叠的三四十个半吊钱。

    她自里头拿了半吊出来,捧给一名离得近的汉子,笑着道:“诸位出了力气,也甚是辛苦,这半吊钱给大家伙晚上回去打酒吃!也不算什么,只做去个晦气!”

    那汉子穿着甚是简单,袖子已经被磨得起了边,右边膝盖的犊鼻裤上还打了个补丁,衣料也是便宜货,显然家境寻常,然而被个女子捧着钱这样相劝,却是脸色一红,口中叫道:“什么钱不钱的,只要说得一声,救人乃是好事,我也不是那等石头做的心,如何会推拒只先前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罢了!早知如此,哪里要你来叫!”

    一面说,躲开季清菱手中捧的铜钱,转头喊道:“谁与我同去?莫要给个妇人家来出头,你们也不脸红!”

    有他开口,人群中年龄差不多的男子也不好躲,或主动或被动地都站了出来,果然跟着一齐大步往马车那一处赶去。

    一时之间,竟是又凑了一二十人。

    季清菱忙把秋月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走到一名看着面善的老汉面前,大声道:“老人家,青天白日的,也不能叫好人平白染了晦气,这包袱且暂寄在此处,等他们回得来,劳烦您帮着分一分,也不算是什么好处,只当祛了那见血光的晦气!”

    前头那些个汉子还未走远,听得她这话,不少人脚下又更有力气了三分。

    虽是当真有些晦气,只是事情已经撞到头上了,左右也躲不开,此时行个善事,不但能落个好,还有钱拿,谁人会不愿意呢?

    季清菱又特取了半吊钱出来,拿块帕子包了,单独递给那老汉。

    那老汉接了包袱,唬得忙把帕子推开,道:“我年纪大了,却是不怕这个左右一只脚已是……”他说到此处,自觉地便住了口,忙不迭摆手,“且给他们分去罢!”

    竟是死活不肯接。

    再硬要塞,他便后一退,左右寻了人欲要把包袱送过去,道:“我尚有几分力气,我且去前边帮着推石头罢!”

    惊得一群人连忙把他拦下来。

    有个妇人便对季清菱道:“夫人且放在这,我们自帮忙盯着,不叫旁人拿了去!”

    一时两人回得马车旁,过得不久,那两个孙府的老嬷嬷也回来了,见季清菱过来,当头那人便笑着邀功道:“夫人且放心,那几驾马车乃是出自三家夫人,一同结伴去金明池的,丈夫全在朝中做官,我二人去了,一说便成,没有一个推脱,俱是殷勤得很只差叫自己儿子撩袖子上了!”

    季清菱连忙道谢。

    秋月跟在一旁,虽是没有说话,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道:你家孙参政而今正得势,你拿了他的帖子,去寻在京中做官的人家帮忙,只要不是傻的,谁家不是一说就应?便是换做我是那几个官家夫人,怕是都十分愿意袅袅婷婷挪了步子去推个石头哩!

    另个老嬷嬷则是双手合十,口中念佛道:“我二人行了如此善举,只望将来有个善报才好!”

    季清菱应了两句,又对着孙芸娘道:“今日用了孙参政的名帖,回去时你却要细细说得清楚,也是我擅作主张,将来自会叫我家官人亲去致歉。”

    孙芸娘连忙摆手道:“哪里的话,今日若是大哥在此处,定也不会置身事外只我没个主意,帮不得忙罢了。”

    季清菱也无暇同她多说,忙往前又走了一段,她出不得大力,便不走近了去碍人手脚,只远远站着看前头救人。

    顾府同孙府今次跟出来的管事都颇有几分能干,也不知从哪里寻了麻绳过来,绑在大石上,又找了铁铲,把石头边上的土铲低了半寸,于是一头使力拉麻绳,一头用力推石头,这般数十个人一起上阵,又一二一二的呼号使力,终于渐渐把那石头给挪得动了。

    一时众人按着分派,手脚利索的去清那马车,动作鲁莽的去托石头,又有人挪开马匹,等到车厢被挪走大半,下头的情形也着终于全然露了出来。

    怎一个惨字了得!

    见得此情此景,好几个见不得脏腑的当场便背过身去吐了出来。

    那被两匹马压着的是个马夫,他已是痛得晕了过去。顾府的管事同着去过邕州,对这样的外伤多少有几分了解,忙道:“切莫动他,等大夫过来!”

    有大胆的走得近了那车厢,在里头轻手轻脚翻寻一番,过了好一会,才叫道:“此人好似还有气!”

    一时好几个人都凑了上去。

    正一阵忙乱当中,忽听得有人叫道:“此处是怎的回事?谁人受了伤?”

    季清菱转头看了过去,来人一身圆领窄袖袍,头戴软幞头,看那打扮像是个衙门里的差吏,后头跟着几个兵士并役夫。

    十有**,是那石头的主人姗姗来迟了。

第八百二十章 后续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又是在这三月初一前的金明池旁,一路围的车马甚众,也不知会有哪家奢遮在旁看着,是以那差吏也有几分小心,并不敢嚣张行事。www.uu234.net

    他先还被那大石头挡着了视线,看不清情况,等到走得近了,见得地上满是散落的马车车厢木料、布帛,又有马尸、碎肉,已是吓得不行,忙问道:“这是谁人家的?恁大石头落下来,竟是不晓得躲吗?!人救出来不曾??”

    孙府的管事忙了半日,正累得一身汗,见这人如此无头苍蝇一般,没好气地道:“活的都在前头躺着,死的也在里头躺着,你拿双眼睛去看了便知!怎的恁多废话!”

    他实在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刺道:“恁大石头落下来,也无人早知道,躲一个给我看!”

    那吏员无心追究他口气,连忙往前走了过去,先见得里头断肢碎肉遍地,地面全糊着血肉,又见车厢里头还有个像是妇人的,虽是一般下半截身体血肉模糊,可自腰打上,好像还有个囫囵人样,一旁三个健妇正清理她身上的碎石、木屑。

    “此人可还有气?”吏员只瞄了一眼那妇人伤处,便胆战心惊不敢再看,忙转了个脸对着外头,冲个正抹汗的妇人问道。

    妇人道:“尚有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她虽是面色有些发白,可到底生养过的,见了血肉也没那样怕,此时回起话来,还算镇定。

    那吏员却是被惊得汗毛倒竖,尖声叫道:“人已是伤成这样,怎的还在此处耽搁,还不赶紧抬了送回京城就医!”又回头喊跟在自己后边的几个役夫道,“快去寻了架子来!”

    仓促之间,那几个役夫哪里寻得到什么架子,正好这马车被砸得四散,尚有几块囫囵门板、木板没有碎得厉害,便去搬了过来。

    吏员见了,虽有些不满,却也没有多说,又指挥那几个妇人道:“快将人抬得起来!”

    又左右张望,欲要找人征个马车来用。

    他看了一圈,才选定了一家,转头正要分派,却见妇人们人人俱是面面相觑,一个都没有动弹,登时有些气恼,道:“人命关天,你等还愣着干嘛!”

    这一处的几个妇人不是顾家的,就是孙家的,原是听得自己管事分派,眼下来了个不知所谓的人在此跳脚,一时也不知道怎的应对,便一齐看向了不远处的顾家管事。

    那管事的连忙上前道:“这位差爷,此二人伤得太重,不宜挪动……”

    那差吏年纪并不是很大,头回遇过这等人命之灾,本就又慌又乱,身边也没个老成的帮忙拿主意。

    他先被孙家的管事拿话挤兑了,眼下见得几个妇人竟也敢给自己难堪,更是又急又愤,一是当真为了救人,二也有些为了自己颜面,忍不住打断道:“你也晓得他二人伤得重,若是不挪动,如何治伤?!要任他们把血流干不成?!”

    指着后头的役夫便道:“还不将人抬上架子!”

    此处出了冲突,四处有些闲散人俱是围了上来。

    今日之事,人人看在眼里,自也晓得从头到尾是这两家人在牵头,忽然来了个罪魁差官,也没个道理,便要在此乱指挥,登时嘘声四起。

    有人在前头叫道:“此人骨头断了,不能轻易动弹!”

    管事的连忙拦道:“孙参政家已是差人回金明池请大夫了,听得说太医局中派了医官过去……”

    那差吏毕竟不是官员,无头无脑地听到“孙参政”三个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毛道:“什么孙参政?”

    他话未落音,后头便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有人远远叫道:“大夫来了,前头让路!”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几骑快马正飞也似的往这边狂奔,前头那一骑到得最快,把马一勒,几乎是滚下了马背,问道:“伤者在何处?”

    他一落地,其余几个也先后下了马,一齐走了上来。

    来人清一色穿着道袍,背后俱是背了药箱,年纪从十七八到三十不等,看着像是太医局的学生。

    虽是学生,能入选太医局,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众人连忙让了开去,齐刷刷指着前头道:“在那处!”

    学生们连忙围了上去,看了眼伤情,也不敢乱动,只先帮着把血止住,又重新仔细清理了伤处。

    未久,后头又有两骑来了,当头却是孙家派去的小厮,后头跟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绿袍,看着五六十岁,在马上骑得稳稳的,到了地方,又跟着那小厮去得伤者身旁。

    他走得不慢,却并无半分着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放了几分心下来。

    “是医官罢?”有旁观的人小声问道。

    “没瞧着穿了官袍吗?只不晓得是什么职位。”

    “穿着绿袍,年纪这么大,怕得是有七品的医官了!”

    “甭管七品还是八品,便是个九品,能进翰林院做医官,想来医术高明,这二人当是有救了!”

    “怎的救?除非神仙下凡,不然腿都没了,总不可能再接得上去罢?这下半辈子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好死不如赖活,总比没了命强罢!”

    那医官到得地方,先问了学生情况,又问了旁人情况,最后才动手去治疗伤者。

    等到处置完毕,他站起身来,道:“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了,幸好救得快,也未胡乱把人搬动。此时这两人命是暂且保住了,一会将人用厚厚的褥子垫着,寻个行得稳的马车,小心送回京城,再慢慢诊治。”

    又问道:“这是哪家的?叫家里头人来,我有话要叮嘱。”

    这一马车的人,或死或伤,一个都不能开口,谁人又会知道?

    场中众人一时都看向了那差吏。

    吏员在一旁干瞪着眼看了半日,此时见人人瞧着自己,登时哑然,只好回头问道:“谁人知道这是哪家的?”

    ***

    清点的工作做得很快。

    马车里原本共有六人,看那车厢的形制同材料,像是京城里头马车行租的大厢车,马儿屁股上原本都烙了印,只是被石头砸得实在辨认不出来,只好作罢。

    此时只活下来一个妇人同那车夫,两个都瘫了。

    费了这许多功夫,总算有巡铺过来了,堤坝上头管事的官差得了知会,也忙不迭跑了下来。

    能救的人已是救了出来,一旦马车的残骸给清走,官道便也跟着通了一半。

    见此时天色渐晚,季清菱留了管事的下来应付官差,又先把孙芸娘送回孙府,复才自己回了家。

    孙芸娘自小便有心疾,阖府上下都待其精细些,今次她说要出门踏春,长嫂刘氏实在腾不出空来,便派了人跟着。

    此时早过了时辰,小姑子却是还未归来,孙氏忙得过了那一会,恍然想起,也有些担心,正要叫人去后厢房里问一句,便听得外头一阵人声,孙芸娘跟着进了门。

    “我方才回来,一身是汗,便回屋换了衣裳才来的。”她叫了刘氏一声,又行了个礼,复才笑道。

    孙芸娘比孙卞小了足有三轮,就是当孙卞夫妻的女儿也绰绰有余,她虽是身体不甚好,脾气却顶不错,人也体贴,又兼许多个弟妹里头,唯有她是孙卞嫡亲的妹妹,孙宁原配老蚌含珠得的女儿,是以夫妻二人都偏她几分。

    刘氏见她头发只用发绳简单束了,尚有些水汽,显是才洗过,不能绞得干透了,便道:“今日出了多少汗?回来得这样晚便罢了,头发等到明日再洗不行么?小心湿气浸到头皮里,夜晚要头痛。”

    孙芸娘嘻嘻一笑,道:“如若不干,晚上拿手炉略烘一烘也成。”

    她喝了口茶,左右看了看,仍旧不见得孙卞,便道:“大哥是不是今日又要晚回?”

    刘氏点头道:“这一阵朝中事多,他今日又轮班,就宿在宫中,应当是不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找,我叫人给你送信过去。”

    又问道:“今日路上顺不顺的?金明池的花都开了罢?”

    说起白日的事情,孙芸娘登时眉飞色舞,先是笑着夸了几句金明池的花开得好,又夸了几句奇珍异兽,最后道:“大哥事多,我也不去烦他,只今日出去用了他的名帖,季姐姐叫我同他说一声……好嫂嫂,过两日大哥回来,你帮我同他说一说罢!”

    刘氏听得奇怪,道:“用便用了,怎的要特意同他说?今次是遇得什么事吗?”

    孙芸娘便把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情同刘氏学了一遍,紧紧揪着帕子道:“我见季姐姐做事,不慌不乱,井井有条的,实在佩服!不像我,只会傻傻站在后头干等……”

    又发愿道:“将来我便是比不上嫂嫂这样,当也要向她看齐才是!”

    刘氏听得心惊,忙道:“怎的落了大石,那一处堤坝是谁人管的!你不曾受伤罢?”

    孙芸娘连连摇头,道:“隔在前头老远,我连颗碎石头都没有沾上。也不知是谁人管的,听说被砸的乃是几户人家赁的马车,想是出去扫墓的,那车厢当中还有香火纸钱散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道:“今日多亏了季姐姐,上回也是她救的我。”

    刘氏道:“那季氏是延州出身,小小年纪,爹娘就没了,也没个兄长看顾,自然当家得早,这样能干,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却不是她,没甚好比的,我们只盼你过得舒坦,莫要去学她。”

    孙芸娘心中不以为然,却是没有反驳,只笑了笑,应下不提。

    姑嫂二人又说了几句,刘氏究竟还是不放心,生怕这小姑子今日受了惊吓,特又去请了惯熟的大夫过来诊了一回脉。

    到得晚间,顾府来了个大丫头,送了些时鲜水果过来,说是给孙芸娘压惊,又给刘氏带了封信,上头简单解释了日间发生的事情,提到因事仓促,不得已用了孙卞的名帖,先是道谢,又是致歉,字里行间,诚恳非常。

    最后附了一份名单,乃是今日那两个婆子用名帖去请的那三家人姓名、出身、官职,又道已是去同那三家解释了,那名帖乃是借用,承情的却是顾府,叫他们若有事情,莫要上孙府劳烦。

    那一封信只有寥寥百余言,全篇并无引经据典,用词也十分俭省,叫人读来连脑子都不用动,刘氏很快便看完了。

    她读完之后,只觉得上头字迹实在干净清秀,通篇虽无废话,却半点不叫人觉得怠慢,忍不住又回头细读了一遍,才去翻后边附上的名单。

    此时去收谢礼的老嬷嬷正好回来,笑着同刘氏道:“那顾府送了些乌李过来,又单给九姑娘送了一小箱子甜春柑,九姑娘说那甜春柑一点渣都没有,特给夫人送了一篮子过来。”

    刘氏好笑道:“前几日他们才买了,我嫌那甜味有点淡,只吃了一个。”又指了指屋中桌子上摆的一盘子甜春柑,“既是芸娘喜欢吃,给她一并送过去吧,放在我这一处也是多余。”

    那老嬷嬷笑道:“味道的是不一样,方才九姑娘给我吃了一个,也不知那顾家是打哪买的,比咱们府里这一批实在不同。”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篮子放了,打里头捡了个出来,给刘氏剥了皮,用那柑子皮托着递了过去,道:“夫人且尝一口。”

    刘氏只拈了一片,谁知一吃进去,立时就尝出不同,果然顾府送来的这一批滋味特别足,那甜中还带着一股柑橘特有的清香味。

    她不知不觉吃了一个,笑道:“果然不一样,下回见了,记得要问问她家从哪里买的果子。”

    那老嬷嬷道:“这家夫人行事倒是漂亮,原还没觉得,此时想来,咱们两家已是走得很近了,平日里半点想不起来那府上与官人差着好几级。”

    她口中说话,眼睛却是不停,见刘氏吃完了,自去一旁捧了铜盆过来。

    刘氏把手里吃剩的果皮放到一旁的盘子里,就着那铜盆里的水洗了洗手,笑道:“若是给你觉出差了好几级,两家便不是今日这样走动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 褒贬

    今夜轮到孙卞夜值。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新帝恰才登基,又是个只有几岁的黄口小儿,虽是有太后垂帘,可正因有太后垂帘,宰辅们才更不放心。

    一番商议之后,众人定下两府按序每晚轮值宿卫,至于时限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岁,再做讨论。

    宫中安排给宰辅夜宿的床铺极硬,孙卞自诩不是个难伺候的,可他年纪毕竟比不得年轻时,一把老腰挨不起那石头一般的硬床板,躺了个把时辰,竟是还没能睡着。

    正值暮春之初,夜风吹得也不冷,他翻来覆去,索性把盖的被子压到身下,又把白日间穿的官服搭在身上,打算先这般应付一晚。

    下次必要叫府上备了铺盖送来。

    他暗暗想着。

    年纪大了,睡眠就差,尤其他正是事多之时,脑子里一时想着衙门里头的公务,一时又想着新皇的品性,再一时又想着如何制衡同在政事堂的范尧臣与黄昭亮,翻来覆去,眼睛虽然闭上了,人却是精神得很。

    想到大典那日,新皇赵渚站在角落,不过几丈远,竟是哆哆嗦嗦走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烦躁。

    前头早夭的皇子赵署虽然体弱,可人却是个争气的,今次换上来的一个,外头看着倒是勉强算得上康健,可这性子,比赵署还不如。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句众卿免礼,等得膝盖都疼了,也没能听到他亲口叫出来,还是礼官帮着喊的。

    如此皇帝,虽是好拿捏,可麻烦的是,人人都能拿捏,若是扶不起来,将来张太后百年,怕是谁的嗓门大,谁的相貌凶,他便听谁的罢?

    孙卞不无讽刺地想着。

    这念头虽是有些夸张,却在他脑子里头挥之不去。

    一夜无事。

    仿佛只眯了一下眼,外头便有宫人过来敲门。

    孙卞缓了一下,爬得起来,果然已是到了时辰,连忙换了一身朝服去殿上。

    今日乃是常朝,他过了个场,便回了衙门办公,忙了半日,正要与同僚去吃午饭,外头忽然来了几个黄门。

    “孙参政,宫中有诏。”那当头的黄门手捧诏书,恭恭敬敬地道。

    身为宰辅,几乎每日都要进出皇宫,对于时不时就要被诏见一回,孙卞已经很是习惯。他除了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帘子后头这位不会体恤下臣,专挑这饿着肚子的时候宣召,半点没有多想。

    跟着黄门到了垂拱殿前,等到里头传出话来,孙卞踏了进去。

    里头除了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立在一旁的京都府诸厢巡检王成府,才走马上任都水监副丞、也是走了裙带冒出头来的张瑚,另有一张熟面孔。

    是从前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最近常常看见这一张人脸,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可孙卞已是知道,这一位先皇临死前托付敲钟的都监,十有**,而今已是转投了张太后。

    极有意思的是,张太后也就这般把人收下了。

    来不及思索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先上得前去,行了一礼。

    而今座上的,是年仅七岁、方才继位的小皇帝赵渚,就在他身旁,连个屏风也懒得隔开,张太后挪了张大交椅坐着。

    孙卞行了礼,等了一会,上头才传来张太后的声音。

    “陛下请参政免礼。”

    孙卞道了谢,站起身来,眼角扫了一眼座上的小皇帝赵渚。

    对方手足无措,好似想要站起来,好似又不敢动弹,更不敢去看张太后,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攥着手,木着头,哪里像是一国之君的样子。

    登基之前自己也见过其人,当时也是个会说话,会行礼的寻常小孩,怎的到了此时,全然变了一张脸似的?

    虽然心中甚是狐疑,孙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站定了,等着张太后说话。

    “孙卿,听闻你府上家眷昨日在新郑门外自落石下救了人命,不知是怎的回事?”

    孙卞一愣,抬起头,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只回道:“臣昨日在宫中宿值,却是不曾回家,今日也未听得家中有什么事。”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了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疑惑地问道:“不知是怎样一个来龙去脉?”

    周得昆把事情简单说了一回,着重又道:“……太医院的冯医官回来之后,也同旁人说,全靠孙参政家眷机敏,把那两名伤者处置得妥当,否则等不到他去,人怕是已经没了。”

    既有机会拍参知政事的马屁,虽是未必有用,交个好也是不错的,一旁的京都府诸厢巡检王成府也跟着上前一步,帮着搭话道:“不愧是参政的家眷,日常熏陶,也得了几分治事之才,其时事发突然,也不知是参政府上哪一位正巧路过,其人当机立断,先是招了左近几家人丁,一齐去挪巨石,后头挪之不动,便又取了现钱当场募了不少壮勇偏那人还知道最先派了人去金明池里头请大夫!”

    “因那一处已是过了金明池,离得城甚远,又因昨日新郑门外堵得厉害,巡铺们颇要费一番功夫才到得地方那处已是处置妥当,巨石也挪开了,路也通了,能救的人也打点好了。”

    “此番虽是去得晚,幸而没有耽误事情,今次救人之时,百姓井然有序,又有壮勇不要金银,自愿出力,正说明太……朝廷教化之下,百姓已知何为忠孝礼仪,不但熟谙见义勇为之道,最难得是按其施为……诚为大善,正当嘉奖!”

    那王成府本来欲要夸一回“太后教化”,话才露了个头,却是忽觉不对太后这才垂帘几日呐?如此乱夸,是不是有些太过露骨?

    他一时把不准大交椅上那人的性子,更兼没见得人在前头带着拍马屁,到底还是脸皮薄,慌忙便换了个口径,转而夸了朝廷。

    听得王成府绕了一个大圈子,明面上是在夸自己的家眷,实际上是在为京都府衙脱罪,而殿中其余人或是牵头,或是添柴,也同样把话往那一处引,同样权知京都府过的孙卞,如何还不明白这几人这是打算把“丧事办成喜事”。

    周得昆虽然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却不妨碍孙卞从中抽丝剥茧,挪开用来遮掩的废话与枝节,把最里头的真相给拼凑出来。

    都水监拟要治水,不知为何,竟是从隔壁鼠口山取了许多巨石,偏偏石头没有绑牢,在那运送途中,从堤坝上滚了下来。

    按着往日,那一条官道上头本来应当行人不多,偏偏正逢清明时节,太多百姓或是出游,或是扫墓,昨日竟把新郑门往返金明池的路给堵了,众人欲要绕道,便都走了这一条去往戴楼门的官道。

    好死不死,那石头居然当真砸中了马车,还压死了四条人命。

    那两个活人名义上给说得十分好听,什么“也打点好了”、“已是活了”,其实压根不晓得到底伤成了个什么样子!

    人已是死了,又有无数百姓亲眼所睹,压根不可能瞒得住。

    偏偏惹祸的是张太后的堂弟,救助不得力的是京都府衙,后者半点不想担责任,却也不敢把责任往都水监身上推,是以只好从屎里挑挑选选,勉力找点没有消化干净的菜叶子出来,好生洗干净了,又用台子供起来,生生夸上一番,力求叫上头不要总盯着坏处,多少也看点好的,最好莫要再追究此事。

    孙卞此时便是那根被从屎里挑出来的菜叶子。

    他只觉得甚是恶心,虽是被夸,却是半点也生不出高兴来。

    今次乃是赵渚登基之后,孙卞头一次同对方这般近距离相对,此人虽然年纪小,也不中用,到底是个天子。

    孙卞好歹也是一朝宰辅,并不想给新任天子留下一个诺诺连声的印象,况且此事正是他之管辖,更不能听之任之。

    他侧过头,对着正将自己大夸特夸的王成府道:“新郑门到金明池的路堵了半日,京都府衙竟是半点不知?”

    王成府被噎了一下,张着嘴,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好。

    孙卞又道:“而今那巨石正在何处?两名伤者伤情如何?那巨石为何会凌空而下,罪魁为谁?死了四人,各自是什么人家,籍贯何处,家人又在何处,可有做好安抚?此事若是都水监行事所致,朝廷必要有所抚恤,抚恤该要如何算,京都府衙可有考量?”

    他一问接着一问,句句不是好话。

    追究完京都府衙的责任,他又转向了一旁的张瑚,不过此次只看了他一眼,再没有理会,直接转向了上头坐着的张太后,问道:“不知都水监正做什么大事,为何要用如此巨石?既是动用巨石,便应当小心行事,此番是谁督监,当日轮值之人,应负首责!”

    自孙卞进殿以来,张瑚一个字也没有说,方才王成府、周得昆两人努力脱罪,他已是看在眼里,只是今次之事,全是偶发意外,如何能管控?

    当日都监的乃是都水监中一名寻常差吏,张瑚也并未打算护着。

    做错了事,便应该负责,此乃正理。

    而自己……确实也有责任……只这责任实在来得有点冤枉。

    偏生就在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处地方,又是那一块巨石脱了车,拦也不能拦,偏还压死了路上百姓。

    这事情无论换做谁人来做,都不可能避得开,实在是运气不好,他张瑚只能认了!

    只是该认的要认,不该认的,断断不能乱认!

    张瑚听得孙卞逼问了京都府衙一番,对面两人无言以对,又见孙卞转过头来,满似以为他要追问自己,正打点精神,拟要好生解释回答,却不妨对方连正脸都没有给一个,已是转向了上头的张太后。

    他从未有过被忽视得这般彻底……

    张瑚自小便是天骄之子,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往来无白丁,自诩自己无论是对上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全然无所畏惧。

    宰辅又如何?他来往过的宰辅还少吗?

    然则到得这大殿之上,与孙卞正面相对,他才真正明白了“羞辱”二字的意思。

    张、孙两家,从前不是没有过交集。以往与这一位孙参政相处,对方是春风化雨,和气豁达,哪怕有几分威严,那也不会被自己放在心上。

    可今日,他连话都不问,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摆明了把自己当做个靠着裙带挂职的傀儡。

    张瑚气得牙根都在发痒。

    此时正在说正事,张太后也不像以前那般顾忌弟弟的体面,当即便回道:“老身已是叫张副监丞去彻查此事,又差了皇城司督查,想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而今天子尚幼,其实便是太后耳目,叫太后的耳目,去查太后的娘家堂弟,能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自然是不问便知。

    孙卞当即反对道:“此事不当由皇城司督查,事关人命,当交由御史台督查!”

    他说的乃是正理,张太后却只道:“御史台可辅查,督查还是交给皇城司。”

    她乃是一句陈述,并非问话,说完此事,便不再赘言,复又转向周得昆道:“此事之中,京都府衙办事不利,回去自查一番,且看究竟是个什么缘故,为何金明池旁堵得这样厉害,衙门里头竟是全不去管顾。”

    又道:“昨日场中百姓所为,确是见义而为,正当褒奖,且把当日参与之人详列出来,届时贴了告示出去,好生褒奖,拟个章程出来,出力的给钱,再看看领头的是谁,若是行事果然得章得法,给个官身无妨,此等事迹,莫要吝啬。”

    她先前听得王成府说了一通,提及的全是孙卞家眷,想当然耳,便认为那牵头之人,不是孙卞的儿子,便是孙卞的兄弟,想着左右是宰辅家人,能力当也不会很差,既是立了功,给个入官的资格,也不为过分。

    一时又对着孙卞道:“孙卿有此家人,当也为之一傲!”

    她或夸或贬,简单一番处置,不多时,便把此事了了,将人全数打发了出去。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为难

    孙卞立时回道:“太后,此乃自然之理,臣不能得受!”

    他挺直了胸膛,侃侃道:“路遇难事,凡举君子,便不能视而不见,换做任何一人,只要在场,俱会出头,若是以此得官,不唯士子不平,其人也受之有愧!”

    张太后摇头道:“孙卿多年为官,岂不知‘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之道?为民风之故,你也不能推脱。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她提的这两个典故,语出《吕氏春秋察微》,说的乃是“故治乱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则大物不过矣”的道理。

    从前鲁国有律,若是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出钱赎买,事后朝廷将会给其人补回赎金。

    其时孔子的学生子贡颇有资财,赎了鲁人回国之后,却不肯接受朝廷给回的赎金。

    而另一学生子路偶然救了一个落水者,事主送了一头牛给他做为谢礼,子路坦然纳之。

    旁人听了,都赞赏子贡施恩不图回报,乃是真正的君子之度,又说子路满怀铜臭之心,不是正道。可孔子却赞子路而批子贡。盖因有了前车之鉴,赎人赔本买卖便无人肯做,做了好事,倒填钱不说,还未必得个好,而子路得牛,却能鼓励世间救人之风。

    张太后只提了一句,孙卞立时便领会了,便道:“既如此,便请给予赏银罢!”

    不要官职,而要赏银,足以体现他宰辅气度。

    张太后笑道:“此事交由京都府衙去办,却与孙卿无关。”

    ***

    孙卞当先走出了垂拱殿。

    周得昆上前几步,口中叫道:“参政留步。”

    新皇才登基,官署里一堆的政务等着自己回去处理,孙卞抬起腿,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两步,就被后头周得昆拦了下来。

    他虽是有些不耐烦,到底同朝为官,却也只好回头道:“何事?”

    周得昆上得前去,与他并排而行,口中小声道:“方才在殿上,我未能来得及说,好似今次出头请医官、拢人丁、选壮勇那一位,乃是女眷……”

    孙卞面上一呆。

    周得昆恰才被孙卞捏着七寸,在地上甩来甩去地蹂躏了半日,此时反口咬回这一下,虽说是不痛不痒,可他心中却是痛快了些,又细细观察了孙卞那发僵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道:“太后着我拟了章程出来,却不知孙参政以为如何?”

    他足下越走越慢,却半点没有被落下原是孙卞也跟着越走越慢了。

    “参政若是当真只要金银,那我章程里头,便只提金银,不知妥不妥当?”

    周得昆面上表情甚是矜持,可看在孙卞眼里,却实在可恶。

    方才站在殿上,孙卞虽说口中连连谦让,心里未尝没有几分自得,还在想着不知是哪个儿子这般出挑,从前怎的就没叫自己看出其人有此番急智。

    又在想到底是自己的种,面上瞧着寻常,一遇得事情,立时就显出来了。

    这样惶急之下,旁人俱是不知所措,偏他晓得先请大夫,再拢人手,最后因人手不足,当机立断,又以自家参知政事的名头去请了官员家丁出手相助,又金银诱使百姓。

    这一番动作,事后想来,其实并无任何难处,可难就难在时间如此之短,不容人去做半点考虑,不过须臾之间,他还能想得得如此周全,一二三四,次序、对应,丝毫不乱。

    如此质地,只要自己好生调教,细细打磨,将来必是能够成才的!

    他已是做好了打算,今次回去,便要将此子带在身边,认真考察,看要往哪一处培养。

    然则这美梦还没怎的做好,就被对面周得昆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怎的就是个女眷……

    可惜了,这便不能带在身边使了……

    孙卞到底是一朝宰辅,慢慢走出几步,立时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女眷,想来不是自己家中夫人,便是九妹芸娘。

    总归是好事。

    若是夫人,做了这般义举,自己作为丈夫,面上也能添光彩;若是芸娘,正说明孙家家风好,多多少少能把亲爹那不靠谱的名声抵消一些,说不得给妹妹挑夫家也更为方便。

    当然,他也不是看不出周得昆的意图。

    对方特意提这样一句,无法是想得他认个好。

    今次这样的大功,若是女子立下,犹是好做。

    已婚妇人,本有诰命的,多提个一品两品,毫不困难;未婚女子,求个恩典,得了封号同赐田哪怕只有一两块小的,将来也能生银生铜,还能有个头衔。

    哪个都比单拿金银好。

    他扫了一眼周得昆,也懒得理他,只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提醒”,复又寒暄两句,也不同他废话,快步回了府衙。

    难道我只有一条等你开口的路子不成?

    此事多人目睹,罪魁未知,将来又有御史台介入监察,我孙府的女眷行事如此典范,只要京都府衙的折子一经递上,自有御史台的好事人出来搭话。

    又不是那等挑不出什么好的,全靠旁人装饰漂亮了才能送得人前,自家人今次如此出挑,哪怕随便往地上一扔,也一般无人敢视而不见。

    你且端着罢!自己错了事,还想来拿捏我,我才不稀得理你呢!

    孙卞大步往外行,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口中就哼起小调来。

    他自家开始还未觉出来,等到进得公署,见得来往官吏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复才反应过来,快快闭了口。

    心中却是忍不住回味了一番以前怎的不觉得,这一曲古人填的声声慢,旁人都说哀戚悲婉,其实调子还是有几分欢快的嘛!

    ***

    有了这一桩好事,哪怕衙署里头公务堆积如山,又遇了好几个手下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孙卞也没怎的嫌烦,也没有训人。

    等到下了衙,他心中挂着事,虽是犹有不少东西要处置,也只把最要紧的捡了出来做了,其余暂且放着,留待明日再看。

    他匆匆回了府。

    刘氏其时是听得孙芸娘转述,当时便觉得此回可能还有后续,只是小姑娘传话,少不得夸大自己感兴趣的,抹掉自己不感兴趣的,她听在耳里,也没有觉得特别要紧。

    又兼近日孙卞正处上升之势,不少族人故旧来投,另有公公孙宁那一位新纳的小妾闹出不小的事情,也要刘氏帮着打理,她忙得脚不沾地,又未等得丈夫回来,便把此事放在了一边。

    这一头孙卞兴冲冲地把妻子寻了过来,急急问道:“前日府上是谁去那金明池,又在回来路上救了人?”

    刘氏“啊”了一声,音调向上,其中满是狐疑。

    孙卞见得她那反应,只以为是妻子性情谦逊,不愿以此为凭,忍不住笑道:“果然是夫人急智!”

    又道:“行了如此善事,当要遣人来同我说一声才是,叫我好没头脑,被太后召进宫中,一问三不知的,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咱们哪个儿子做的!”

    他呵呵直笑。

    刘氏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忙道:“此事须不是我!”

    她被丈夫这般猛地一通褒扬,弄得一时脑子里头有些整理不过来,正要想一想怎的同对方说,对面孙卞已是又道:“咦?那是芸娘不曾?家中也无其余女眷了……”

    几位庶妹早已出嫁,两个女儿也早嫁人生子,至于父亲孙宁那一院子的妾室,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有能耐做出这等行事的。

    孙卞不由得抚掌道:“往日看不出来,芸娘虽说身体不太好,这决断之力,倒是不愧同我一脉相出啊!”

    又问道:“依着太后的意思,正着京都府衙拟了章程出来要给奖赏,看芸娘此番年岁,依你来说,是要封号来得好,还是要赐田来得好?”

    孙卞想得十分美,一心要好好同妻子商量,给妹妹讨个最为出挑的赏赐,脑子里头正转地飞快,不妨却听得对面刘氏忐忑道:“官人,此事须同咱们府上没甚关系,乃是那顾府家的夫人所为……”

    刘氏咽了口口水,见得自家丈夫面上微愣,心中着实有些发虚,赶紧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原是芸娘邀那顾府家的季夫人去金明池踏青……妾身本要相陪,只是实在抽不开身,因想着那季夫人一惯行事得当,芸娘又爱同她在一处待着,我便也没有拦着……”

    “听闻是回来路上遇的事情,因怕顾副使家的帖子不中用,特借了咱们家的去,其实无论安排也好、行事也罢,咱们家虽也有出力,不过是听她分派罢了……”

    “回得来之后,她还特给家中送了谢礼同歉礼,另又着人去寻了那三家得了咱们名帖的,言说虽是名帖乃是孙家,承情的却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家……”

    孙卞那一股子兴奋被压在胸口里,许多言语正要出口,硬生生被妻子这一番话给堵了回来。

    他原想了一通好事,拟要商议,全没想到会有如此一番变转,张着嘴巴,脸都麻了也没能想到怎的回,半晌,只好木然的道:“怎的……竟不是吗……”

    不知为何,那声音听上去,足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可怜。

    孙卞心中实在是无比尴尬。

    早前在殿上,自家还夸大海口,直言代家人拒绝封赏,又说什么此事“只要在场,俱会出头”,“臣也受之有愧”云云。

    搞半天,全是慷他人之慨。

    他当时有多慷慨激昂,此时回头想想,就有多羞恼。

    太丢人了!

    回头太后再寻自己议及此事,想来已是在小班朝之上,届时当着许多同僚的面,说不得必还会有周得昆、朱保石、张瑚等人。

    都说大丈夫一言九鼎,自己身为当朝宰辅,难道要去学那缸子里没脸没皮的锦鱼,将自家才屙的屎,转头又吞回肚子里吗?!

    可这又要怎的才好?

    若是坚持己见,要给予薄奖,旁人少不得觉得这个参知政事十分刻薄,可若是要来一个鲤鱼打挺,胡乱翻身,难免又要给旁人取笑。

    换做是其余军国大事,孙卞还不会如此纠结,左右为国是不要脸,说得出去,还是一桩美言。今次事情甚小不说,偏又涉及自己利益,倒让他可怜巴巴地为难起来。

    ***

    且不说这一厢孙卞犹如挨了一头闷棍,正不知后续该如何收场,另一厢,季清菱却全不知道自己的此番行事,竟是已经闹到御前。

    她回了府,着人去重新确认了一回得了孙卞名帖的三家人情况,将那一处打理清楚,又打发秋月去孙府帮着奉上谢礼,再问孙芸娘安妥与否。

    等到一应事情做完,天色早已尽黑。

    白日看了那惨状,她实在不是很有胃口,便叫厨房做了些清淡开胃的来。

    等她梳洗完毕,那一厢正好把吃食送过来原是一碗用浇了卤汁的米粉,上头又整整齐齐码了切成细丝的煎蛋皮、卤羊肉、白水羊肉、麻腐鸡皮,又有酸缸里用酸水泡的豆角、姜辣萝卜、头,搭上几片翠绿的青菜叶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有各的位子,互不打扰,把米粉都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露。

    秋露在一旁笑道:“厨房昨夜就泡了粳米同细米,本是要拿来做糕点,不想恰遇得夫人没胃口,正正好了,就拿来磨浆榨了米粉,今次我自去的厨房,看着她们把粉从筒子里榨出来,白生生的,还冒着热气,十分新鲜!”

    又打食盒里捧了两碗汤出来,道:“配粉的是清骨汤,单喝的是蛤蜊冬瓜汤,倒也清爽。”

    季清菱听得也生出了几分胃口,笑道:“不想去一趟邕州,还叫她们学了当地吃食回来。”

    她取了筷子,将那碗中粉拌匀了,果然卤香扑鼻,又带着姜末、酸菜独有的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那装粉的碗并不小,里头足足盛了大半,季清菱不知不觉,竟是吃了个干净,吃到后来,又配了清骨汤进去,那蛤蜊冬瓜汤倒是放着没动此时已是全饱了。

    秋露看得高兴,道:“恰才看着夫人没胃口的模样,还以为吃不动什么,今次要给那厨娘记一功才行!”

    听得她这般说,季清菱便想起日间的事,问道:“方才漏了,今日跟着出门的,你给秋月说一声,叫她看着按功给赏吧。”

第八百二十三章 交谈

    她正说着,偏巧说曹操、曹操到,一人从外头跨门而入原是秋月已经从孙府回来了。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听到季清菱说起奖赏一事,秋月忙道:“我已是拟了,今日同着出门的一人半贯,帮着去推石头、救人的,一人或两贯或三贯,另有那先去前头看情况的马夫给四贯,谢管事本月例钱多给一半……”她说了一遍,又问道,“不知妥是不妥?”

    季清菱道:“不妨事,你自拿主意便是。”

    秋月便又同她说了恰才去孙府,已是见了孙芸娘。

    “孙姑娘说一应都好,她那府上不放心,特请了大夫把脉,也没瞧出什么不妥,只开了一剂安神药,大夫说吃不吃都行。孙姑娘又说夫人送的甜春柑十分香甜,乌李也好吃,叫我回来道谢……”

    她一面说,一面笑,道:“那位姑娘实在好玩,我送了夫人给她的信,她拿在手里看,看完之后,竟是特拿了个匣子装起来咱们家原本送过去给她的帖子、书信,全收在里头了。”

    又道:“她还特叫我等一等,本来想要给夫人回信,见时辰太晚,又急急叫人四处翻来翻去,因找不到什么合意的,把自己用到一半的素笺纸都拿出来了。因只有半刀,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回来看看夫人用得好不好,若是好,她下回再自己做。”

    谈了两句孙芸娘,秋月脸上的笑也收敛了起来,道:“我回来时外头已是有了些风言风语,也不知真假,都说今日那石头之所以从上头滚得下来,乃是都水监胡乱调度,因有官员近日要去视察堤坝,便匆匆调配了民过去运石,也不知运那许多石头是要去做什么那一处也未有决口,堤坝稳得很,其实不需用石头堵着。”

    “说是都水监催得急,偏给的器具也不全,麻绳也不够,也无几个老练水工在。”

    “其实前几日已是出了事,也是石头没有绑缚好,倒没有往官道滚,只是滚进河里了,又有个民不小心掉进水里,恰好撞了头,捞起来是已经没了性命……”

    但凡修筑堤坝,哪怕再小心,闹出点事情也是正常的。盖因工程太大,所涉太多,只要是人在做事,无论再如何细心,也有出错的时候,只能反复核查,避免疏漏,另再三告诫水工、民,叫他们按规行事,小心性命罢了。

    是以听得秋月这一番转述,旁的季清菱都不计较,唯独有一桩,她觉得甚是奇怪。

    “都水监怎的会胡乱调度?不是说许参政正知都水监吗?”

    这般朝廷差遣,秋月自然答不上来。

    因这日轮到顾延章轮值,季清菱便着人送了铺盖、用具过去,等他次日晚上回得来,才把头日白天的事情说了,又问那许师简的事情。

    顾延章白日间也不知是去了哪一处,滚得全身都是灰,他一面催着小厮快去打热水,一面把身上外袍脱了,又同季清菱道:“许参政不肯接,听说连着上了好几道奏章,只说重病缠身,太后也拿他无法,本想叫黄相公去主持,黄相公推说自己力有不逮,也不肯接。”

    他随手取了巾子把头脸上的汗用力擦了,又道:“我昨日听胡公事说,太后点了范大参,也不知他最后接未接下。”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不知五哥有无见过那许参政的?”

    顾延章点头道:“在先生家碰几回面,不过都是匆匆忙忙,也没怎的同他说上话。”

    又道:“为何忽然这样问?”

    季清菱回想了当日在祥符县遇得的那个老者,便同顾延章形容了一番对方相貌,另说了有个手持烟斗的友人跟着,复才问道:“不知是也不是他。”

    顾延章笑道:“正是了,那拿烟斗的原是翰林学士谢爽,两人感情甚好,常常同出同入的,我每回看到许参政,都能瞧见旁边搭着谢翰林两位都已是致仕了。”

    季清菱便道:“若是许参政不再想出仕,那他这一趟回京做什么?”

    “听说其子今岁要成亲了,又拟要科考。”

    毕竟是旁人闲事,顾延章并不怎的在意,只是说起许师简,他也有些好笑,道:“那许参政也是个妙人,我看他在先生府上,一顿能吃两碗大饭,中气也是十足,隔不了几日就要去爬一次弦月山,先生私下与我抱怨,说也被拖去爬过两次,回来之后,腰都直不起,那许参政却是没事人似的。”

    季清菱越发地不解,问道:“那他怎的不肯接?是在拿架子还是怎的?听说其人原来就甚得太后器重,不应一口回绝才是。”

    “听得一二口风,据说那许参政原就管过都水监,回京之后,同原来老人通了气,没多久就放出话来,说自己多病缠身,不能受命,只不知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说到此处,顾延章也有些无奈,“既是做戏,也不晓得做得像一点,日间不是去访友,就是去钓鱼爬山,生怕宫中不知道他这乃是敷衍之词一般。”

    “许参政尚且不论,那黄相公为何不肯接?”季清菱又问道。

    “听说那张瑚提了一个新法,唤作什么‘铁龙爪扬泥车法’,正要以此清淤,黄相公嗤之以鼻,把那章程压在手上,不肯给批,正因此事同太后犟着头,自然不肯接。”

    前一阵子那“铁龙爪扬泥车法”在京中很是闹出了一场动静,季清菱自然有所耳闻。

    只是水利之事,乃是专工所长,她实在不是很懂,便也不做发言,此时听得顾延章论及,不由得好奇问道:“那法子听着有些古怪,究竟靠谱不靠谱的?听说献法的李公义是个选人,虽说文章写得不错,却未听闻有什么水利之长。”

    顾延章摇头道:“不好说,正因此事,吵了许多天了,两府里头泰半觉得此乃无稽之谈,却也有人说怕是有那么点用,我前日巡堤,见都水监中已是在试用此法,却不是传言之中以铁爪为器,而是用巨木为之,上头木长八尺,下头齿长二尺,以齿列于木下如同杷状,别名又唤作浚川杷。”

    他口中说着,随手便把壶中茶水倒了一点出来,以手蘸了,在桌面上画出那浚川杷的样子,又在房中取了两物间隔,比了一比,形容出大小。

    季清菱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做出来了,不知有无用处?”

    顾延章道:“听说要在那河水湍急之时才有大用,近日水流平缓,我去时见他们正在浚河,好似效力不是很大泥是浚松了,只是未能冲刷多远,便复又沉积下来。”

    又道:“水利不同其余,我非其专才,也不好置喙,不过这‘铁龙爪扬泥车法’既是都水监里头的老水工俱无异议,想来也有几分可行……只能等后边再来看了。”

    季清菱若有所思。

    她低头看那浚川杷,好奇道:“五哥,你方才说黄相公不肯给批,岂不是说明,奏章还在中书?”

    顾延章愣了一下。

    按照大晋奏事流程,折子先要发往中书,门下省批核之后,再由宫中确认,复发回中书,回给奏事之人。

    今次黄昭亮不肯批复,为此还与张太后硬犟了起来,便说明折子在他手上。

    没有中书的用印,此法不能获准,那他前日看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略想了一下,顾延章便琢磨出了其中关窍,他苦笑起来,道:“想不到许久未见,张瑚还是一副着急做事的性子。”

    他话都这样说了,季清菱哪里还会不明白。

    虽然并未亲眼得见,她也能猜出来几分。

    许师简不肯受命,随便一个官员,如何能压得住锐气四射的张瑚想来此时都水监中正是他这个副职当家。

    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乃是张瑚亲自选取,又特地递了折子上去。他头回得了差遣,以其性格,定是要做出个亮眼之绩来。

    黄昭亮不肯批他的折子,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扯到后头,还是能批得下来。

    可此时已是暮春,汛期转眼就来,若是动作得太慢,赶之不及,又待如何?

    张瑚是决计不肯等的。

    既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用再纠结,左右他腰杆硬,底气足,又是一心做事,并无半点私心,那径往直中取便可!

    在他看来,等到中书吵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得,水都冲进大相国寺了!

    换做旁人,中书没有给复,那只好老老实实等着,可以张瑚的心气、底气,未得批复,抢先做事,实在其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怨不得京中传言,说都水监主持治水,要运巨石,却器具、材料不足,连麻绳都不够。”季清菱叹了口气,“虽说修渠总有**,可今次这一回**,其实全然可以避开。”

    她想了想,也无什么办法,只好问道:“已是出了人命,想来那张瑚今后做事会周全些的罢?”

    顾延章点头道:“治水乃是大事,若是范大参接下来,以他之能,当无大碍。”

    范尧臣与黄昭亮、许师简都不同,乃是寒素出身,少时其母便是遇得洪涝,染了患了时疫而亡。

    “去岁乃是小年,汴渠、黄河沿途都有好几处堤坝大决口,小决口更是不计其数,更何况此次遇得雨水大年,水势必然大涨,更难防范。范大参既是不肯同意那‘铁龙爪扬泥车法’,想来只有亲自去管,才肯放心的。有他盯着,便是当真有事,也不会闹得太大。”

    他安抚了季清菱一番,可话里话外,却是全不把希望放在张瑚身上。

    没办法,当真是靠不住。

    季清菱点了点头,总算是没那么担忧了。

    范尧臣素有治政之能,世人皆知。

    此事告一段落,季清菱便想起了借用孙卞名帖的事情,忙同顾延章详细解释了一回,最后有些得意地道:“我看那几辆马车形制不同,车夫穿着也不像是商户家的,又几辆车连在一处,便猜是几户官宦女眷结伴出游,等到孙家人拿了帖子去一问,果然没有猜错!”

    “孙参政的帖子,拿去有官人家面前,再有用不过了,莫说没有推脱,全是怕自己出力出得比其余几家少的。”

    她只略提了几句自己在场行事,着重说了后续处置,复才道:“仓促之间,别无他法,只好借了孙参政的名头,虽是昨日已是遣了秋月带着礼去谢过了他家夫人,也道了歉,怕是还要五哥亲自上门一回才是。”

    顾延章半点不以为意,道:“哪日提刑司禀事的时候,我去寻了孙参政,好生道歉便是了其实简单提一提便可,他家不是总觉得合州那一回欠了咱们的人情吗?便当此次还得清了,省得将来还要嗦。”

    比起这些旁人的事情,他却是更在意另一桩。

    他上下打量了季清菱一回,虽是没有看见外伤,还是有些不安,便道:“那日落石,你说就在马车前头,是在前头多远?不曾伤到你罢?”又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罢?听闻有时候自家不觉得,其实受了惊悸,过上许多年才发出来,有了病根就不好了。”

    季清菱摇头道:“隔着好几辆马车,连粒石头子都没有滚过来,哪里要去看什么大夫了。”又安慰他道,“五哥哪里看来的邪门歪理,从未听得什么正经医书上说过这话。”

    两人说了这一回话,隔间的水早已放好了,已是又有松香取了换洗衣物进去放着,顾延章问了季清菱,知道她早洗过了,只好自己独自进去洗浴。

    他今日在外头奔波了一天,往返与河道、堤坝之间,又暗暗打探了一桩大事。

    那事情已然了结,顾延章心头堵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这一长段时间实在精神紧张得很,此时放得松了,洗着洗着,竟是坐在水里睡了一小会。

    到底是年轻,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水都没有怎的凉,他便醒来了,顿觉全身力气又回来了大半。

第八百二十四章 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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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泡了这一回澡,有了力气,难免就起了旁的心思,特又去盒子里挑了块没添香膏的皂角认认真真再洗了一次,这才擦了身上水迹,又拿条巾子盖在头上,拖着木屐出得外头去。

    季清菱这几日实在心中不自在,旁的事情俱是做不进去,便拿了本游记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她听得后头踢踢踏踏的声音,回头一看,却见那人正朝自己走来。

    “今日累得不行,清菱,来帮我绞了头发。”见对方看了过来,顾延章便懒得走了,只拉了张小几坐在床边,又把头上的巾子拉了下来,等着递过去。

    季清菱把手中书卷反盖了,复才行得过来,接了他手中巾子慢慢给他擦头,口中问道:“五哥今日去了是去巡堤了吗?我见你回来时一身的泥。”

    顾延章顺着势头靠在了她身上,口中含糊道:“今日去巡、昨日去巡、前几日也是去巡,巡堤都寻饱了……天没亮就要出衙,天黑了才回来,前头怕人有防范,不敢打招呼,是以沿途堤铺里头什么都没准备,民自己口粮都吃不饱,我也不好去抢他们的吃食,只好兑着凉水啃干粮,胃里顶得慌。”

    季清菱听他说得可怜,当真有些心疼,忙道:“方才怎的不说一声?肚子还饿不饿的?我这两日都是吃的米粉,厨房里头现下应该还有,叫她们给你做一碗,多少抵一抵,好不好?”

    想了想,又怕米粉不抵吃,复问道:“五哥是想吃肉还是想吃菜?若是怕夜深了积食,不妨叫人拿了点心来,多少也垫个肚子?”

    顾延章一心要吃肉,可此肉并非彼肉,却也不好明说。

    他摇着头道:“走了这几天,当真一点胃口都没有,灰都吃饱了,什么都不想吃。”

    又把左手搭在自己右肩上,揉着肩膀道:“右边酸得紧,一会熄了灯,你帮我按一按罢。”

    他虽然坐的几子矮,奈何人长得高,哪怕低下去了半截,往后一靠,还是靠到了季清菱的腰腹上头,把头搭着,也不肯起来,半个身子的力气都压了过去。

    季清菱一心要给他认真擦头,被他这样靠着,头发全压在了自己身上,拿着巾子也不知往哪里擦,只好哄道:“五哥,你且起来,我先给你擦了头,一会用炉子烘干了就睡,用不了多少功夫。”

    顾延章这才懒洋洋地把手自右边肩膀处收了回去,坐直了身体,乖乖给她擦头,又卖乖道:“寒食那几日我轮值,攒了三日假,今日我同胡公事说,把休沐都调到明后几天去了,届时连着清明,足有五天休息,这几日都别不出去了,你只在家陪我,等明日我也给你擦头发好不好?”

    季清菱哑然失笑,应了他几句,见手上擦得差不多了,便拿了梳子给他慢慢通头,又去取了手炉来。

    顾延章的头发黑且硬,干起来十分费事,不过她听得说明日有休沐,便不怎的着急了,一手提炉,一手掌梳,口中还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答他几句。

    等到外头更鼓响了,她转头一看角落的漏刻,才发觉竟是已经子时,幸好手中头发也干了,忙道:“五哥,我去把手炉放了,你喝不喝水的?”

    顾延章正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你先去洗手,我去收拾罢。”

    季清菱把他的头发拢了拢,用带子简单绑了,道:“不是说困得厉害?你且先睡,我去收拾。”

    等她将东西略捡了捡,又重新净手洗了脸,换了衣裳回得床边,却看到帐幔已经半放了下来,隔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光,看到连被褥也铺好了,便脱鞋爬了上去。

    帘子并非用勾子挂的,只是拿绳子绑了个活结,季清菱一面爬一面半坐着回过身去,只轻轻一拉,那帐幔便放了下来。

    等她回过头,却见一直说困得不行的那人竟还未躺下,而是枕着手半靠着,含笑看着自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哪里像是有半分困意。

    “怎的这样久才来。”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口中说着,他却是坐起身来,往外头挪了挪,又拿左手帮着季清菱掀了半边被子,抽回那一只枕着头的右手,拍了拍床榻,道:“快来,床都帮你暖得热了,人却是还不到。”

    像足了盼妻来的深闺怨夫。

    已经暮春,哪里要暖什么床。

    季清菱看得想笑,刚从后头挪进里边,欲要顺着那掀开的被子进去,余光一瞥,却见被子里头的顾延章腰间带子松松垮垮,下头半边里衫都滑开了,一大片肉大刺刺的露在外头,十分坦诚。

    她忽然就有点脸热。

    再不是没成亲的小姑娘,又跟着五哥里里外外学习了这样久,当真是许多东西都会了,若还说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实在也不可能。

    可他摆了这幅模样,自己已是看出来了,就这样傻乎乎地进去,仿若羊入虎口,她又有些不甘心。

    虽然也是喜欢的,可老被这样容易给哄了,她还要不要脸了!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指着被子里头抬头道:“五哥,你的底衫呢?”

    她话已出口,立时就晓得不对了。

    怎么能这样问!

    又不是不晓得他脸皮子有多厚,问得这一句,不是等于顺着坡往坑里跳吗?!

    果然,她话刚落音,对面顾延章便已经倾身上来,右手揽了她的腰,左手也不管什么被子了,一心一意地去解她腰间绑好的带子,口中笑道:“夫妻一体,要什么底衫?我连里衫都不想要我这一身里里外外的,你哪一处没有见识过?”

    又挨着她低低笑道:“明明身上这样足的书香,怎的如此在意身外之物?”

    他解带子的手艺已是轻车驾熟,比做学问的功夫半点不差,没扯两下,季清菱的腰带便被轻轻巧巧地拉开了。

    先前还有空闲说几句混账话,此时褪了里衫,顾延章的一双手就忙了起来,简直如同鱼儿入了水,实在是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又把人搂进怀里,叫两人肌肤相贴。

    季清菱猝不及防,想要挡,却没能反应过来,占不到半点上风,只好咬着牙叫道:“五哥,你怎能这般耍赖!”

    她正要唾弃一回他不守规矩,却不想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耳边便听得他低声道:“是我错了……”

    季清菱愣了一下,只这话来得十分奇怪,同往日全不相同,正要仔细想想其中有什么阴谋,却是听得那人又道:“我却不像你这般小气,既是做得错了,自然认罚给你欺负回来便是了……”

    她还没搞懂“欺负”二字的意思,腰间便软了下去,复又给他衔着嘴唇含吻了半日,早忘了自己本来要想什么。

    再醒来已是次日一早。

    季清菱的背对着外头,后边贴着暖烘烘的皮肉,只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顾延章早醒了,此时听得她的动静,便把头移了上来,轻声问道:“肚子饿不饿?”

    季清菱摇了摇头,复又往后靠了靠,半点不想说话,闭着眼睛,极是享受这难得的一点偷闲。

    靠着靠着,气氛就有点不对起来。

    她默默按住了其中一只作怪的手,叹道:“五哥,青天白日的……”

    顾延章哪里肯理会这些,低声笑道:“青天白日,正好要多做功课。”

    ……

    学习功课是正经事,两人自都十分投入。

    等到一应收拾好,时辰已是有些晚了,季清菱只恨自己自制力太弱,苦着脸老老实实地把早间的练鞭挪到了下午。

    才吃过早饭,顾延章便兴致勃勃地道:“上回说给你磨个砚台,才画了模子,正好此时有空,我且取来给你选!”

    不多时,果然拿了几张纸过来,上头画了各色形制的砚台。

    季清菱认认真真地挑了个喜欢的,便见得顾延章煞有其事地着人搬了器具来,就在这檐下乒乒乓乓地打起了石头。

    他从前没有做过,也没打算去好生研究,全是野狐禅,就照着季清菱挑的模子依样画葫芦,在此敲啊打啊磨啊的,瞎捣鼓一气,时不时还回头看几眼。

    这日天气甚好,秋爽特把鸟笼带得过来,挂在了屋檐上头。两只胖鸟细细啄了米吃,又叫唤两声,和着院子里的虫鸣,很有一番春日气象。

    顾延章原还觉得有几分意思,等见得季清菱坐在窗里头,一手拿着书,却是时不时要去瞄那两只胖鸟几眼,便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走得近了去看。

    也没瞧出什么稀罕来。

    只渐渐想起来,这东西好像是张定崖所送。

    他回头一想,好似自己从前送给清菱的,不是吃的,便是用的,泰半死物,好似当真没有几样真正拿得出手的。

    小时候倒是给过一盆子螃蟹,偏那东西好似也没什么好看的……只味道倒是还行。

    他想了想,回头问季清菱道:“咱们养只猫儿怎么样?”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清菱听得莫名,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哪一处生了耗子不成?”

    她一面说,一面转向了一旁的秋露。

    秋露也一副并不知情的模样,忙道:“我倒是不曾见得耗子……官人是在院子里头哪一处看到的?”

    后园许多花花草草的,又有假山,藏个一窝两窝的耗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耗子那张脸,那条灰不溜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秋露也有些紧张,本是坐着给季清菱绣个荷包,此时连忙站了起来,道:“我且去厨房问问,若是当真有耗子,叫人去找杂卖行买几只猫回来……”

    与她对坐着的秋爽哪里还听得下去,忙道:“你也忒不懂了,杂卖行里卖的不是狮猫,便是软萱猫这等中看不中用的,哪里有那个本事捉耗子,想要好好干活的,还得叫松节去大相国寺外头,等到下回遇得集子了,好生挑几只野的回来……”

    “也不能太野,若是性子太过厉害,咬了人怎么办?”

    秋露、秋爽两个这便就“猫野了是会野来抓老鼠还是野来挠人”认真讨论起来,还列出了一二三四,举例小时候见过的野猫什么颜色的抓老鼠凶,什么颜色的晚上不肯睡要乱叫。

    季清菱听她们一时半会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头正要说话,却见对面五哥一脸古怪,便道:“怎的了?是哪一处见了耗子?”

    顾延章闷声道:“我原是听人说,许多人家喜欢养了狮猫玩,以为你喜欢,欲要带你去挑几只的。在家中看书看得眼累了,同猫儿玩一玩,也能换个脑子。”

    又指着那个鸟笼子道:“两只鸟儿有什么好养的,不通人性就算了,样子还稀疏平常得很。”

    他话刚落音,不知怎的,笼子里头两只胖鸟却是听懂了一般,忽然变得十分激动,上蹿下跳不说,还叽叽喳喳、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一时屋子里头人人都看了过去。

    秋露连忙站起身来,道:“怎么叫得这样凶,难道是要下雨了?”

    竟是当真走得出去,看了一会天。

    季清菱忍不住好笑,道:“还是算了,这猫儿狗儿的,晚上窜来窜去,当真养了,还要多费火烛照亮,不然叫人踩了,说不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两人隔着一扇打开的木窗,一人在外头檐下站着,一人在里头床边站着,真有滋有味地说着闲话,还没说得几句,外头松节忽的从院门处走得进来,远远便对着顾延章道:“官人,门房那一处得了信,说孙参政家着人送了帖子过来。”

    顾延章一手的石头灰,不便拆信,便进了门去寻水洗手。

    秋爽方才想了半日,此时见松节来了,忙逮着他道:“松节,你下回出门若是遇得集日,去大相国寺旁边看看有无捉老鼠厉害的猫,带得几只回来咱们府上犯耗子了!”

    松节讶然道:“哪里有耗子,我怎的不晓得?”

    秋露便道:“官人已是瞧见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不悦

    秋爽已是恨恨推测道:“怕是咱们后头园子里头花木太多,厨房又挨着后园,倒叫耗子得了手,那东西十分能生,长此以往住得下去,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所!”

    咬牙切齿的样子,活似她此时就已经被老鼠逼得没地去了一般。www.uu234.net

    面前两个人都这样说了,松节自然不作他想,只琢磨了一会,便道:“也未必要养猫,前阵子不是听说朱家桥瓦子左近有人养的猫生了疯病,四处拿爪子挠人,好几个小孩都给抓得染了猫疯病,听说已是没得治了。”

    他提议道:“不若养狗罢?我听人说,有些狗儿捉耗子倒比猫厉害,也不像那猫一样,晚上叫得阴森森的,还时常乱抓人。”

    秋爽嗤笑道:“狗儿就不咬人了?况且从来都说猫儿生来会抓耗子,头一回听说狗比猫厉害的,你这是正经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吧。”

    松节平日里头已经很有几分老成,听了她这话,不知为何,竟是同个小儿一般,跟着认真论起猫、狗捉老鼠的长短高下来。

    眼见这几人话题跑得越来越偏,竟是当真要去买猫买狗来斗一回法了,季清菱只好远远拦道:“无事,家中没有耗子,暂且不用买。”

    听得她这样说,正吵得热火朝天的松节、秋爽两个,竟是俱都有些可惜地“啊”了一声,却也只好住了口。

    秋露在一旁看得好笑。

    顾延章洗了手,过来取了那帖子,略略看了看,转手便递给了季清菱,道:“真是稀奇。”

    季清菱接过看了,却是孙卞亲自下的拜帖,帖子写得客气得很,也没提什么事情,只说后园的早牡丹开了,邀他们夫妇二人过府赏花。

    “难道是为着前两日那落石之事?”季清菱也觉得奇怪,“只那不过是小事,不必这样罢?”

    顾延章道:“也没有旁东西值得下帖子过来了。”

    他思忖了一下,忽然觉得,两人先前许是想得左了。

    自己与清菱都觉得接了孙卞的名帖去请人相助,乃是借助人势。可对于孙卞而言,却未必如此。

    地位越高,旁人对你的期待也自然越高。作为宰辅家眷,遇得事情只会干等的名声,哪里比得上奋力救人的名声?

    清菱借了他的帖子去,又安排孙府的管事出头,正好说明他家遇得事情并未置身事外,虽然本心不是为其考虑,实际上,孙家其实是得了好的。

    想得清楚了,顾延章便道:“扯来扯去的,孙府这一阵子正热,反倒越发没完没了了。”

    难得五哥有个长长的假,这几日又逢了清明时节,外头都是人,季清菱也不愿意出门找堵,便点头道:“那便回个帖子说家中有事,不去了罢?”

    两人议定,季清菱起手顺道磨了墨,又给顾延章润了笔,摊开纸用石镇压了,让开位子给他回信。

    这日之后,夫妻二人除却祭了一回祖,便在府里待着,也不做旁的事情,或作画,或论事,或看书,或消遣,围着园子里头随便就一株野草也能聊上半日,又把落下的功课补了又补,好容易补得差不离了,也到了收假之时。

    ***

    这一厢夫妻二人乐不思蜀,另一厢,张瑚却是烦心不已。

    他又一次应召到了慈明宫中。

    对着家里人,张太后说话就随意起来,指着一旁的宫人道:“天色不早了,莫要给他浓茶。”

    又对着张瑚道:“事情哪里是一蹴而就的,黄、汴两河淤积数百年,历朝以来,多少能臣都没能治好,你便是再有才干,也要顺势而为,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张瑚没有答话,只默默端起了宫人才放在桌上的清茶。

    他两只眼睛里边俱是血丝,红得只比兔子好一点,下眼睑已是有些发青,显然熬了许久没能休息好。

    张太后见他这幅模样,摆明了就是转不过弯来,只好叹了口气,道:“你才管了都水监几日,就熬成这幅样子,岂不闻有一句话,叫做‘过刚易折’,自古行事须要留三分余力,将来才能长长久久。”

    又问道:“我听人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夜夜宿在书房里头,是也不是?”

    张瑚不肯言语。

    张太后只得道:“哪有这样做事的?难道一日不把差事办完,你就一日不睡觉了?”

    听得她劝了好一会,到得最后,张瑚终于闷闷地道:“弟弟自醒得,只是而今尚是年轻,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趁着身体好,总能熬得住,将来熬不住了,自然再不会如此。”

    满脸一条道走到黑的倔样。

    张太后实是有些无奈。

    世人都说强按牛头不吃草。同她一样,张家人都是要强的性子,张待如此,张瑚也是如此。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可这两人,俱是很有一番上进之心,却少几分治事之才。

    旁的事情,她自然会多多帮着家里人,可今次遇得黄、汴两河,实在便不是那样好相与的了。

    张太后一直给张家人找机会,可那机会却也不是胡乱找的。

    从前她强要赵芮将张待派去了延州,便是知道延州有杨奎坐镇,又有陈灏看着,即便差了几分意思,也不会出什么大错。

    后来再去赣州接那知州之位,也是看中了前任已是把根底打好,有了白蜡,又有了福寿渠的框架,再如何眼高手低,总能做出些东西来。

    然而无论张太后嘴上再怎么硬,张家这两个人肚子里头究竟有个几斤几两,她又如何会不知。

    尤其这个小的,从来一帆风顺,又自恃见识、才干俱佳,可实际上,到底没怎的经过事,尚缺几分历练,才能真正成才。

    若无人看着,栽个跟头事小,自此一蹶不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况且修渠、清淤俱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她看了张瑚一眼,还是道:“早间我已是同两府商议妥当了,叫范尧臣去兼那都水监,由他统管修渠、清淤之事,他平日里头事多,其实最后当还是你来做事……”

    张瑚的嘴唇碰在茶盏边上,才轻轻呼了几下气,正拿嘴唇试那茶水热度,蓦地听得这一句话,手一抖,被热水呛了满嘴,衣襟上都被溅湿了一片。

    他又咳又呛,又着急要说话,又被热茶烫得说不出来,一时狼狈不已,然则还未来得及缓过气来,已是大声叫道:“太后!”

    张太后连忙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烫到哪里了?”

    又嘱咐一旁小黄门道:“快去寻了冰水来!”

    张瑚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个,把手上茶盏急急一放,道:“怎的能叫范尧……范参政来管都水监!?”

    他情急之下,险些叫了范尧臣的本名出来,好悬反应得快,遮掩了过去,又叫道:“他对那‘铁龙爪扬泥车法’早有成见,必会想方设法阻挠行事!眼下我已是将‘铁龙爪’自做增损,做成了‘浚川杷’,‘扬泥车法’也正要试用,若是给他主持此事,安能有后续?!”

    张瑚相貌堂堂,身材也好,面皮又白净,又兼气质极好,从来说话、行事都极有分寸,哪里有这样风度全失的时候。

    他见张太后没有立时回复,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来,复又叫了一声,道:“太后!”

    张太后却是不为所动,只道:“范尧臣多年为官,不是那等轻率之辈,治河通渠乃是正事,做得好了,他也有功,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张瑚哪里肯信。

    他连连摇头道:“太后,此事不若再做商议,即便是看重其人资历,朝中也不是寻不出能主持此事的……”

    连着被截断了几句话,只到底是自己人,张太后也不觉得被冲撞了,口中道:“我知道你一心要将此事做好,范尧臣从前在江南东路主修过不少堤坝,又曾赈济数十万流民,你要行那‘铁龙爪扬泥车法’,其中耗资、用工何其之大?仓促之间,总有疏漏之处,叫他帮你把着方向,查缺补漏,岂不是好?”

    又道:“前几日那新郑门外之事,虽非你之责,可若是有人帮着查点,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人命关天。

    众目睽睽之下,巨石从头而降,躲都没处躲,怎能叫人不惶恐?

    短短几日功夫,京城里头已是传了个遍,又恰逢清明祭祀之时,说书的正愁近日没什么新鲜事,得了这一桩,如获至宝,编了许多唱折、说书本,尽把事情往什么“厉鬼索命”、“阴门大开”、“须得一鬼胎祭落河神”、“下回便要童男童女”等等地方引。

    偏偏赵芮也死得突然,外头便又有传闻,说这是先皇警示云云。

    也不知市井之中那些个闲汉愚妇是怎的想的,旁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还要加些细节枝叶,譬如那“鬼胎”有六指、“遇得头上四撮毛的,便是厉鬼”等等,拿来四处宣扬,唯恐吓说得不够吓人。

    此时正值新帝登基,万事以稳为上,忽然多了这些个神神鬼鬼的风言风语,闹得人心浮动,张太后如何会不恼?

    只是惹事的是张家人,不好责骂罢了。

    张瑚听了,也有些烦躁,道:“此事生得突然,只能说时也、命也,实在也是运道不好,便是换了范大参过来,也未必能避得开该来的事情,哪里能躲?”

    张太后却不想同他多说这个,只反复强调道:“范尧臣也知道轻重的,你那‘铁龙爪扬泥车法’若是当真有用,他见了结果,也不好胡来,通渠如此大事,两府俱在一旁盯着。”

    她复又问道:“你那法子,当真是可行?”

    张瑚昂然道:“自不敢欺瞒太后。”

    又道:“我已命人在小溪小流之中试用,即便是那水势不够湍急,也能挠荡泥沙,很是有效!”

    听得张瑚还晓得试用,到底知道稳重行事的,张太后也稍微放下了心,继而问道:“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乃是外人所献,都水监中其余水工如何说?可有异议?”

    张瑚道:“已是叫他们看过,也提不出什么东西来,却也没说不能有用。”

    既然已是试用过,都水监中水工也认真核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张太后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若是那范尧臣再不肯同意,你便把此事同他一一分说,难道他还能寻得出什么理由阻挠于你吗?”

    张瑚实在不悦,可一时半会,却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拒绝,只好负气而去。

    他走得如此不甘,张太后自然看在眼里。

    她想了想,把崔用臣叫了进来,吩咐道:“瑚儿近日忙得很,你且去内库里头寻点好药材出来,送与他去,叫下头人给他好好补上一补这孩子迟迟不肯娶亲,而今父母俱是不在身旁,倒是叫人十分不放心。”

    崔用臣领了命,少不得说上几句,道:“大公子行事自有分寸,并不是那等不知进退的。”

    张太后点了点头,想到京城里头那等乱七八糟的传言,便道:“一会你去着人去问问周得昆,看他那一处折子拟没拟出来……闹得这样凶,再不压一压,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虽不是一句好话,然则在张太后看来,却是一句实话。

    百姓之口,便似那黄河之水一般,不能堵之,只能引之。

    百姓自是闲的,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做,你越不肯说,他越爱胡乱猜,你要是给了个方向出来,他们虽少不得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相信毕竟朝廷说的话,自然是没有自己三姨夫的二侄女的七大爷自“某某宗亲家的茅厕里头”、“某某相公的马车旁”、“某某内宦的养子在某处赌坊的包间外”偷听到的话来得靠谱可有了方向,自由发挥的余地就少了。

    况且世上稀奇事情一茬接一茬,过个一阵子,自有新鲜东西冒出来,他们也再记不起来曾经有过这一桩了。

    只要此时不要闹成什么大气候就好。

第八百二十六章 误会

    才过了午膳时分,崔用臣就打听得清楚,来同张太后回禀了。m.www.uu234.net

    “昨日京都府已是将折子递去中书,范参政接的,今日一早中书就把折子打发去了礼部,正等礼部议定。”

    张太后手中还提着笔,听得这一句,忍不住诧异地抬起了头,问道:“怎的发去要礼部?要礼部议定什么?”

    崔用臣躬身道:“听说是在商量赐田的事情。”

    张太后登时觉得更奇怪了。

    怎么又扯上了什么赐田?

    那日在殿上,自己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是要给官身的。

    哪怕赐了金银,官身也是要给的,可要是给了官身,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赐田上头罢?

    那周得昆,从前明明不是这么愚钝的人啊!

    张太后放下了笔,皱着眉头道:“周得昆都奏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虽说撤帘多年,可对政事堂里头那针锋相对,却一点也不陌生,遇得不对劲的事情,只略微想了一想,便在心中有了谱。

    重新垂帘以来,自己多用的是孙卞,枢密院那些位倒是还能按捺得住,可政事堂中,尤其黄昭亮同范尧臣二人,想必已经十分不满。

    今次周得昆的折子递到中书,正逢范尧臣在,便由他接了,其人看得孙卞家中子侄靠着偶发之事,得了官身,定是不肯依从。

    把事情打发去礼部,还拟要商量赐田这等怪事,十有**是范尧臣弄出来的幺蛾子。

    不过这一回,他却是打错了主意。

    张太后心中有了谱,等到下午范、黄二人一同进宫禀事完毕,她便把此事单独拿出来说了。

    “……如此急智,不当给埋没了,老身虽未看到文章,想来孙卞家里头教出来的,必是熟知经义经义,不会有差。左右也不是赐进士,给个官身,叫他先去做事也无妨。”

    她说到此处,还不忘问道:“却不知范卿以为如何?”

    范尧臣抬着一张老脸,竟是眨了两下眼皮,努力确认过自己没有眼花,又过了半晌才问道:“太后欲要给其人赐官身??”

    张太后有些不悦,道:“我已是听周得昆说了,那人行事十分妥帖,也很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乍然遇事,便是把前科的进士全数召到一处,又有几个能做到同他一般?”

    范尧臣面色十分古怪,道:“怕是不过十人……”

    他顿了顿,又道:“虽有此行事之才,却未必合适得赐官身……”

    他没有全数反驳,哪怕有问句,话也是顺着说的,可张太后听在耳朵里,却更是觉得不满。

    既是这样难得,你还驳什么驳?

    本来近日为着范尧臣死活不肯去主持黄、汴两河清淤、修渠之事,她就已经很是看不惯,眼下看又这般恣意妄行,张太后心中的火气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

    她不去问范尧臣,而是转过头,对着下头的黄昭亮扬高了几分声音,道:“黄相公,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那小子遇得落石伤人,心怀善意,别个袖手旁观,独他一人率先出手,难道不为仁?不为义?”

    京都府衙的折子递进中书,乃是范尧臣接的,与黄昭亮并不相干,他本来袖手站在一旁看戏,不料竟是忽然被点了名字,一时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反应也不慢,很是铿锵地点头道:“是为仁、为义。”

    张太后又道:“他见得伤者为巨石所压,救援之前,当先还知先去援请大夫,短短须臾之间,便知做何事,如何做,知轻重、知缓急,难道不为智?!”

    黄昭亮肯定道:“是为智。”

    “他见得巨石不可轻移,因人手不足,便以长辈之名请人相助,难道不为礼?”

    这一处却略有些勉强。

    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黄昭亮还是很识相地点了点头,道:“是为礼。”

    他这般从善如流,张太后更是恼火,又道:“他许诺以钱酬劳襄助之百姓,众人皆不取,他却坚持给了,难道不为信?!”

    “是为信。”

    已是问到这里,黄昭亮如何会看不出张太后想要做什么,答得更是干脆了。

    得了黄昭亮的答案,张太后便不再管他,而是转过头,对着范尧臣问道:“黄相公所言,范卿以为如何?”

    范尧臣已是渐渐有些明悟过来。

    这明面上是在问话,其实,何尝不是在给两人一个警示?

    敲山震虎,借鸡拔毛,欲要以此为凭,借着孙卞的名头,拿自己同黄昭亮做那只鸡,杀给满朝文武看。

    这法子虽然简陋难看得很,却也不能说没有效力。

    只是……

    上头这一位,鸡没有选错,那把刀却选得错了,怕是看都没有看,便盲从架子上取了下来,等到已是碰到“鸡”身上了,才发现握的不是刀柄,而是梳子柄。

    用来顺顺毛,倒是挺舒服的……

    范尧臣张着嘴,正要想想该要如何回答。

    张太后却是再也等不得,冷声喝道:“如此仁、义、礼、智、信色色俱全之人,不知为甚不合宜得官身?难道范卿竟是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不成?”

    她骂得甚是畅快。

    一个官身而已,又不是差遣!

    这般叽叽歪歪的!

    张太后没有置帘,范尧臣不好直视其颜,只得半低下头,实在十分犹豫。

    答还是不答?

    这叫他怎么答?

    若是不答,实在也不合适。

    可若是答了,当真是太不给太后面子……

    他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何明明该在帘后这一位,忽然问得这样奇怪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合宜给官身?

    这答案难道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范卿?!”

    见得范尧臣不做搭理,张太后复又扬声问道。

    憋了这许久,若是憋住不说的是打自己脸的事情便还罢了,偏偏那是长自己志气,灭别人威风的答案,范尧臣如何能忍?

    太后啊,既是您这般咄咄相逼,须怪不得微臣啦!

    范尧臣心一狠,抬起头,向前行了半步。

    这半步路,他竟是走出了几分喜滋滋的感觉。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天子

    “倒不是那义举之人不宜得官身,微臣所想,与太后并无二致,此人才、能俱佳,亦有急智。m.www.uu234.net”

    “只我朝自太祖始,殊未有过女子为官,论及从前,上至尧舜、下及齐朝,也未得听说过……”说到此处,范尧臣竟是还略略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很是迷茫的老脸,“难道太后欲开天下之先河,另设女子为官?”

    什么女子为官?

    张太后一愣。

    如同掉了一回个一般,如果说方才莫名其妙的是范尧臣,此刻那个不解之人,就变成了张太后。

    范尧臣做戏做全套,此时也不介意多褒奖两句,下一下上头那人的脸。

    他叹了一声,道:“不过这个季氏,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臣见得京都府衙递上来的折子,才知其时尚有工部勾院之子在场,此子月前才得了太学举荐入朝为官,另有学士院中两名官员,遇得此事,却只顾在后头干等……”

    张太后全不知来龙去脉,此时当真是听得一头雾水,幸好还抓了重点,问道:“什么季氏?”

    范尧臣便道:“乃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顾延章之妻,其父原任延州钤辖,因延州城变,一门父子已是殉国了。”

    他还不忘补了一句,由衷赞道:“不愧是将门虎女。”

    不过寥寥几句话,范尧臣说得抑扬顿挫,又夸得这样饱有感情,叫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这季氏是他多年失散在外的女儿。

    张太后茫然之余,听得“延州”、“季氏”,偏又觉得甚是耳熟,狐疑地转头看了身后人一眼。

    崔用臣小心凑上前道:“原是在延州城中救人那一位,张家小公子与她颇有两分亲近,前一阵还常与她家行走。”

    下头范尧臣已是又道:“那季氏如此义举,正能涤清民风,一荡浊气,京都府衙特给其请了封赏,臣已是发给礼部酌情议定,却不知有何不妥?”

    事关女子封诰、赏铜、赐田,自然是交由礼部议定,范尧臣此举合情合理,哪里能有什么不妥?

    张太后一时卡了壳,只好道:“并无差错。”

    好容易得了理,范尧臣哪里会轻易放过,他沉声道:“此事除却论功行赏,一般也要追罚都水监上折自陈运送巨石乃是为治水所用,可按其从前递上来的章程,另查工部划拨,其中物料,却并无巨石,更有人亲眼所见,那都水监未得朝廷准核,已是用了一样唤作‘浚川耙’之物,如此妄为,却不知是得了谁人授意?!”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在场之人,便是后头立得同柱子一般的黄门,也没有不知道其言下之意的。

    一直袖手在旁的黄昭亮,此时却忽然开口道:“都水监司水利之事,虽是上书奏请用新法治水未得回复,却不能因此便不行事,想来都水监也是无心而为,不当重罚……”

    他这一句话,看着是为张瑚开脱,可实际上,却是把调子给定了下来。

    不当重罚,那就是要罚嘛。

    ***

    罚不罚的,自然不可能当殿论出个所以然来。

    议事完毕之后,黄、范两人先后踏出了垂拱殿,等到行出了一段距离,却是不约而同地并肩走在了一起。

    见得前头带路的小黄门离得尚远,黄昭亮便道:“舜夫,昨日你在崇政殿上,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同先皇赵芮不同,张太后不爱去崇政殿,她白日里不是在文德殿的偏殿,便是在垂拱殿中垂帘,而今新皇登基,顺理成章的,崇政殿殿便成了赵渚读书之处。

    范尧臣道:“说了一炷香功夫魏史。”

    说完这一句,范尧臣原本还有三分轻松的面容已是慢慢凝重起来。

    黄昭亮面色也不好看,却并没有怎么吃惊,回道:“今日我在崇政殿,也只说了盏茶功夫。”

    虽是换了新皇继位,原来的崇政殿侍讲却没有更换,依旧是黄昭亮、范尧臣、王崇、董希颜等人。

    这官职乃是兼任,自仁宗景佑元年置下以来,一直多由两府重臣充任,不但是为了给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也有劝而谏之的味道在里头。

    赵渚年纪还小,也尚未垂帘,可以称得上是白纸一张,本来正合人在上头轻松勾画,可不知为何,一说起这个话题,黄昭亮同范尧臣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新皇赵渚能顺利登位,除却张太后一力坚持,也脱不开两府重臣的顺水推舟。

    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远在封地的秦王孙辈,自然是生于长于京城的赵渚更为人熟悉身体康健,又是太祖后人,加之淮阴侯一家一向安分,从不生事。

    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赵渚此人性情会如此奇怪。

    回忆起前一日在崇政殿中的情景,直至此时,范尧臣还有些烦躁。

    作为农人家的长子,他并不是没有带过小孩。

    可这样的小孩,却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赵渚并不调皮,与之相反,他平时乖顺得很,你叫他往东,他便往东,你叫他坐着,他绝不站着,也知礼仪,也会说话,可不知怎的,却是无法集中精力。

    范尧臣与他说魏史,开头还能一问一答,不过半柱香功夫,其人便走了神,坐在位子上,眼睛直直的,全不知看到了哪一处。

    叫他临帖,提着笔才写了几列字,捏着根笔杆,就发起呆来。

    范尧臣开始还以为是小孩贪玩,然而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全非如此。

    赵渚不只是看不进书、学不进字,便是寻常小孩喜欢的顽具,他也好似不怎的能玩得进去。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非常怕生人,哪怕是宫中伺候的黄门、宫人,只要靠得略近些,他都会紧张地躲开。

    淮阴侯一惯行事低调,赵渚年纪又小,也不怎么外出,只每每有人造访,他出来会客,都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作为北班宗室后人,腼腆些并不是什么错。众人对他便只有夸的,出去一问,一水的称赞。

    然而这样的性格,如何能做天子?

第八百二十八章 生疑

    两人毕竟不是一党,虽然俱是忧心忡忡,眼下到底只是猜测,是以也没有多谈什么。www.uu234.net

    范尧臣急急赶回了衙署。

    他已是接下了清淤通渠的差事,便得把其中猫腻给弄个明白。都水监中未得中书红批,便用那自创的“浚川杷”来清淤通渠,还因此闹出了人命,叫他实在不满得很。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非惹事的人乃是张瑚,哪里会有这般棘手?

    且看此次主持之事人人躲着,许师简不肯接、黄昭亮不肯接,便是孙卞那个见了油星子便要往上跳的,也埋着头装起了傻便知端底。

    可事情毕竟还是得要有人做。

    你不肯沾,我也不肯沾,由着那张瑚一人在里头胡闹,等到春汛夏水一来,黄、汴两河的堤坝如何还能保得住?汴渠一旦出事,不单京畿有难,泄洪之时,定会为了保全京师而将行那丢卒保车之举,届时黄河上下游多少百姓又要流离失所?

    范尧臣乃是贫寒出身,他吃过泄洪的苦,也因此险些幼年丧命,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事情。

    是以即便知道那张瑚一挨着就会别惹出一身腥,他还是只能迎难而上。

    想到此处,范尧臣又忍不住念起先皇的好来。

    赵芮在时,虽是优柔寡断些,可他素来广纳贤言,大行小事,多要询问周围臣子的意见,范尧臣素得其人信重,若是他能说出个道理来,十有**,便能说服天子。

    而今换了张太后,虽说其人性情果决,单看能力,也比先皇强上不少,可她刚愎自用,一旦抓定了主意,便不肯听人劝说。

    范尧臣原先嫌弃先皇怯弱无能,偏还多疑,一手异论相搅,玩得令人生厌,可对比起眼下,竟是觉得怯弱无能,也没有什么不好了。

    不怕无能,只怕有了能耐,便听不进谏言。

    张瑚这自负己能,实在是与张太后如出一辙。只是前者能耐有限,而后者历事多、见识广、手段强,便样样要自己抓主意罢了。

    可世上哪有人是样样皆通的?

    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像这般用了人,还要人按着自己的指点来走的,迟早得撞鬼。

    ***

    因不愿公务堆积不决,明明已经下了衙,范尧臣还是迟了两个多时辰才走。

    回到府上,范姜氏正等着他吃饭。

    范家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平日里夫妻二人也常常是在饭桌上把家中大事给商量妥了,可这一日,范尧臣低着头闷声不言就算了,一口菜在嘴里嚼了半日也没有咽下去。

    他左手持碗、右手持筷,就这般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

    老夫老妻的,范姜氏到底还是心疼,特从桌上搛了一筷子鱼腹肉到丈夫碗中,劝道:“忙了一天,也不差这一时,先把肚子吃得饱了,再去想其余的,不然哪里够力气?”

    范尧臣这才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把碗里的菜夹起来吃了。

    他心不在焉,自然食不知味,不过那张嘴也不是铁齿铜牙,不一会,上颚一疼,连舌头也被扎了,这才忙从鱼肉里头拈出一根极粗的断刺。

    断刺约莫有一寸长,捏在手上,竟是同小儿手指差不多粗细。

    范尧臣吃了一惊,抬头果然看见桌子上摆了个长长的盘子,里头装了半腹鱼,做法倒是寻常,只那鱼大得离谱,实为范尧臣生平仅见。

    他与老妻都是寒素出身,于吃穿用度方面,虽说不上俭省,却也绝对不奢靡,这样大的鱼,莫说平日里头见不到,便是见到了,他家又怎的会去买?

    是以范尧臣捏着那刺,不去关心自己满嘴的铁锈味,竟是先问道:“哪里来的鱼?谁人送的?”

    语气里头隐隐有几分质问。

    范姜氏一片好心给当成了驴肝肺,顿时觉得方才还不如拿那块肉去喂狗,登时没好气地道:“怎的了,家中吃点好的,只能旁人送的不成?”

    又道:“是是是,只你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我就是个没见识的糟糠,见得旁人送来稀罕东西,全没脸没皮拢来收了!”

    范尧臣也是一时失语,忙道:“是我错了,见得这鱼大,晓得夫人从来不是那等大手大脚的,只觉奇怪,一时错了口。”

    范姜氏也没当真放在心上,又絮叨了两句,方才道:“是秀府送来的,那孩子说来时见得御街上头有鱼车,许多人围着买,价钱竟也不算贵,便挑了一尾叫人送来。”

    又道:“他眼下在学士院当差,也无什么油水,因怕他勉强,我特地叫厨下的上街去问了,果然也不贵,虽说要百余文一斤,咱们府上也不是吃不起。”

    说到此处,她还不忘带契两句,道:“他从前虽说做了错事,可而今早改了,怎的说也是女婿,而今真娘女儿都生了,他照旧还是那样体贴,这样的人,你还要上哪里去找?但凡能搭一把手,还是看着他些的好!”

    隐隐约约,指的原来杨义府挪卖学士院中生纸一事,话里话外都帮着他敲边鼓。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自家丈夫却好似过耳不闻一般,只睁着眼睛,诧异地道:“这样的鱼,只要百余文一斤??”

    范姜氏点了点头。

    范尧臣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问道:“瞧着这样大,怎的会如此便宜?”

    又问道:“这是不是鲤鱼,活的时候长得多大一尾?”

    范姜氏听得奇怪,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到底还是把厨房的人叫了来。

    那厨娘很快到了,站在下头,用两只手比着大小,形容了一回,又道:“……虽是没有上秤去称,可按着奴家掂量,怕是有三四十斤……”

    又叹道:“奴家在厨房里头也有小二十年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鲤鱼!听闻是黄河化冻,许多大鱼没能逃走就给网了,近日便常有人运了大鱼来卖,这一个月间,鱼肉的价钱已是跌了小一半!往日十斤的大鱼抢都难抢,都给酒楼子里头包圆了,而今二三十斤的大鱼,只要去得早,竟是日日都能买得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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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