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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九十九章 意动

    打早上才起来没多久,李程韦就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m.www.uu234.net

    他被押进京都府衙的监牢之中许多天之后,才又转去了大理寺坐监,然而无论在哪一处,都没有真正吃过苦头。

    尤其转提到大理寺之后,狱卒都是人精,知道他这一回必当安然无恙,又得了好处,便都十分宽容,叫他有吃有睡,有茶有炭,住得是舒舒服服的。

    然则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有得到像此时这般待遇过。

    两名眼熟的狱卒,一个提着一盆热水,一个拎着巾子,笑呵呵地进了门。

    前头的殷勤道:“才吃了早食,李员外擦个脸罢。”

    一面说着,转头看了看拎着巾子的那一人,使了个眼色。

    后头那人已是一脚踏得上前,把巾子浸进了面盆的热水里,也不用李程韦亲自动手,帮着拧了帕子。

    伺候亲爹时也未必有这般贴心过。

    事有反常即为妖,李程韦行商多年,走南闯北,旁的不敢说,觉知危险的能力着实是一等一的厉害。

    他立时察觉出了不对,笑着站起身来,应道:“哪里用得着劳烦二位!”

    口中说着,手上已是接过了帕子。

    他的心跳比平日快了好几分,面上还带着笑,仿佛半点没有起疑的样子,可心中却早快速思量起来。

    难不成是谁人买通了狱卒,欲要在在狱中行凶?

    这念头才起得来,便被他自己否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旁人还罢了,自家身上有着这样多案子,当真死了,并不是往上报一个“瘐死”便能全数解决的。况且此时新帝未定,正是张太后垂帘,便是想浑水摸鱼,也得掂量着点。

    那是什么原因?

    早间才醒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

    是那提水的狱卒进来给他送了膳食,无论态度、言语都同从前没甚差别,因昨日他吩咐管事的给对方送了一盒好茶,对方还特意郑重道了谢。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好似是自己一面说不必客气,一面坐到桌边的时候。

    他站在右前方,看着自己说话,脸上本来好像还笑着的,后来那笑就不见了,然后也没多说几句,忽然匆匆出了门。

    从那个地方,能瞧见什么?

    哪怕是巾子浸饱了热水,拧干之后,也不会重过二两,可李程韦从前能挡长棍的左右两处上臂,却是忽然同着抽了好几下。

    好似自他的喉咙里头,又好似自他胃里头,冒出了一股凉气。

    他猛地抬起头,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慢慢地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这一阵辛苦二位了,等过几日这案子了了,我家中还算有几处产业,正缺大掌柜,都是酒楼子,正在御街之上,能营售自家酒水,每月除却例银,另能按利得百中抽一。便是两位自有前程,看不上老夫这等小本生意,总也有几个亲友晚辈……”

    京城之中的酒楼,能营售自家酒水,又是在御街之上,便是白捡,一日少说也能有个千把贯钱,一个月下来,便是不算例银,也能轻轻松松数百贯分润收入囊中。

    这样的好事,谁人会不意动?

第八百章 见机

    李程韦的脸上挂着和气的笑,语气甚是从容,既不殷勤,也不居高临下,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极了。www.uu234.netwww.uu234.net

    对面的两个狱卒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复又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有几分犹豫。

    李程韦看在眼里,心跳愈快,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已是愈发厉害。

    他当机立断,并不做半点迟疑,把热巾子随手扔到一旁,腾得出手自袖袋里摸出了一个荷包,解开口子摊放在面前的桌上。

    四粒光滑圆润的南珠就这般露了出来。

    寻常珍珠也是白色,只那色白得不纯,形状也不甚规则,不像这几粒,颗颗都足有龙眼大,与八月十五当空的月儿一般圆,漂亮得仿佛在发光。

    两个狱卒俱都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被那珠光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程韦也不压低声音,只大大方方地道:“这是自合浦捕的大南珠,我在那一处置了产,一年到头雇着数百个民,日日下海采珠,二十余年来也只得了这四枚最好,我不舍得卖,便全数带在身边,夸一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从当中取了两粒出来,分别一左一右搭在了桌面上,抬头问道:“想不想要?”

    好半晌,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李程韦等了一会,复又重新问了一句,道:“要不要?”

    他十分耐心,不逼催也不着急。

    几乎接着他的话音,一名狱卒叫出声来,道:“姓李的,你把幞头解了,露出耳朵再来说话!”

    那狱卒手中本还抱着铜盆,此时把盆子一撂,一脚踏得上前。

    一旁的狱卒蓦地伸出手去,拉了他一下。

    他借驴下坡似的立时就停住了脚。

    李程韦面上毫无惧色,单手把顶上幞头往后一拉,一时之间,他的头、脸俱都露了出来。

    他两只耳朵都很大,耳垂又厚又长,看着十分有福相。

    可两个狱卒的目光却都投向了那右耳上头。

    上耳处光秃秃的,已是缺了一半,只剩得疤痕。

    除却此处,他右边头皮也有婴儿巴掌大的地方是半秃的,只零星长了几根头发,上头看着同寻常皮肉不一样,像是重伤复原之后的模样。

    李程韦抬起右手,摸了摸头顶的疤,又摸了摸右耳上头缺的那一块,道:“从前去北地行商,不小心同蛮子撞上了,虽说仗着马快逃了出来,却也削了一刀。幸好没把命拉下,也没破了相。”

    他唏嘘了这两句,把那幞头戴了回去,复又一手扶着一颗大南珠,往前推了推,第三回问道:“不若还是收下罢?等到陈大来了,我同他说一声,把东西自账本上下下来便是也不费什么功夫。”

    一丈见方的监牢之中无人说话,安静得可怕。

    见得如此情景,李程韦更有了底,趁热打铁一般地道:“往上供出了我,能升两级罢?或是三级?虽说吏员难入官,可二位在这大理寺,终究不同寻常小吏,听闻在此处当值,若是旁人一月只得八百文,你们便能得一千。晋了三级,便是不能入官,怎么说一年也能多两贯钱,攒个一二十年下来,当是儿女的聘礼、嫁妆都有了……”

    李程韦在此说着话,对面却无一人答他,好似对空自言自语一般。

    短短几息功夫,两名狱卒都咽了不下十次口水。

    抓得逃犯却是算得上有功,可这功劳能有多少?

    便是这李员外当真出了事,做不得那御街上头的酒楼子的大掌柜,然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兔子还会挖三个洞藏呢,难道这人会不多存了金银在外头?

    况且还有这样一颗大南珠……

    几辈子都发不了的财,眼瞅着就在自己手边,勾勾手指就能得到!

    仿佛猜到了他二人的想法,李程韦收回了双手,只留着那两颗南珠放在桌面上,往后靠回了交椅背,道:“你二人这样眼利,实在是难得,见过我的人数不胜数,晓得留意这幞头的,却几无一人也是佟山那小子命好,靠着这样得力的下属,怕是能得官身了罢?”

    明明是十分寻常的两句话,可话才落音,对面二人便有同一志的变了脸色。

    此处的牢头唤作佟山,是个有功独领,有罪外推的主,从来对上谗佞,对下刻薄,什么功劳经了他的手,十分也未必能剩下半分。

    况且即便能连升三级,也不过能做个牢头而已,眼下只凭着认出个嫌犯,还未必能升上两级呢!

    还得官身?

    字也不识,连个吏身都不是,得个屁的官啊!

    一边是近在眼前,看得到、摸得着的熏心财帛,一边是虚无缥缈,十有**会打水漂的薄功,如何做选,自然叫人一目了然。

    站在前头的那一个登时道:“李员外,却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在祥符县杀了人,眼下外头已经张榜缉拿,你躲得过我二人这一时,总躲不过一世,将来迟早给旁人瞧见,与其便宜了别个领功,何苦不给我们得这个好处?到底也伺候了你这许多天!”

    不过片刻功夫,那称呼便从姓李的,又变回了李员外。

    李程韦何等乖觉一个人,如何会捉不到其中的差别。

    他听得“祥符县”二字,心中已是一紧,到底多年历练,并没有慌张,晓得此时能叫自家早一步知道,便还是天无绝人之路,若是不懂借此机会抓紧运作,才真正走上一条死径。

    只一瞬间,李程韦脑子里已是有了主意,坐直了老腰道:“也不瞒你二位,老夫从来不曾杀人,却不晓得是哪一家想借着这机会搞垮我李氏一门,无论哪一个案子,但凡遇得青天判官,能查个水落石出,总能还我清白!况且将来新皇继位,自有明主替我昭雪!”

    他慷慨陈词一番,复又往前推了推面前那一个荷包,郑重道:“我也不求其余,两位只当今日甚事也不知晓,替我送两封书信出去,这四颗珠子,便能一人一半,如何?”

    语毕,李程韦复又道:“若是不喜南珠,你二人送信出去,遇得我家管事,我自给开两张便条,各拿两千两的泰兴银楼的银票,如何?”

    “若是忧心银票兑讫,我在南熏门有一处小院,里头放有三千贯钱,你二人去那处拿钱也可。”

    “并不用做旁的,只要送得两封书信出去。”

    行事如此简单,所得如此丰厚,谁又能拒绝?

    两名狱卒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回,互相对视了不晓得多少次,都要望出秋水来,想要靠着眼波送锦心。

    狱卒甲的大眼睛瞪得浑圆浑圆的,好似在说哥儿,您年纪大,资历深,见识高,听您的呗?

    狱卒乙的小眼睛虽然瞪不圆,却也滴溜溜的,仿佛在道老弟,今时不同往日,哥不如你,还是你说了算罢!

    两人在这一处演一折情意绵绵,两双眼睛都要牵出丝来,李程韦那一处却早已急得毛焦火燥,恨不得上得前去变出把剪刀从中一刀断开。

    他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却是笑道:“此事紧急,两位若是不早些决定,便也来不及了,不妨直接领了我去揭海捕文书罢。”

    拖到最后,到底还是眼睛大的有气势些。

    那狱卒,唤作王勾的,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了咳,道:“员外既是被人诬陷,我二人也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辈,只那信中写得什么,却是要叫我们看过!”

    李程韦一口应承了下来。

    他随手磨了两下墨,待得那颜色能看了,提笔一挥而就,写出两封信来,又自袖子里掏出一枚印章盖了印。

    王勾嘴上说要看信,其实并不识字,只凑过头去瞄得两眼,当做自己查验过了,等着李程韦封好口,一人分一封,伸手又把桌上的南珠揣进怀里。

    李程韦已是把荷包收起,笑道:“我性命俱系于此信,但凡送得出去,我便无须忧虑,你二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将来出狱,老夫另有重酬!只这时间甚紧,宜早不宜迟!”

    李家在京城树大根深,实是一等一的富户。这一阵虽说只分得几滴汤喝,却不妨碍两个狱卒晓得他的富贵,此时得了李程韦这一句应承,他二人只觉得自己脚都比从前有力气了。

    一时俱都一口应下,出得门去,也顾不得告假,只同其余狱卒交接了几句,两人便匆匆出得门,照着李程韦给的地方寻了去。

    ***

    两人去得快,回得却慢。

    因这几日天暖,外头积雪渐化,路就变得很不好走。况且送了信,他二人还要回家藏那大南珠,是以足过了两个时辰,才一并回了监牢。

    还未进得大门,两人已是见得外头排站着十余个兵士,比起往日禁卫森严了数倍。

    走在前头的狱卒有些不安,回过头小声道:“这是谁人来了?不是出事了罢?我二人无故离位……”

    王勾已是吓得慌了神,却是勉强撑着道:“你莫要胡乱自己吓自己!便是无故离位,最多也就罚两天的俸,咱们两现如今又不是从前,哪里还差这几个钱?只当打发叫花子便罢!”

    又道:“老子还巴不得不做这劳什子坐牢的!不叫我干了正好!手上拿了两颗南珠,又有三千贯,饱足足的,拿出去放利,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何苦在此处干这等苦力?”

    他色厉内荏,前头的狱卒却没瞧出来,还真以为然了,装作无事一般领头进了门,一面拿了腰牌出来给人验看,一面同相熟的兵士问话道:“里头出了什么事?怎的外头忽然守着这么多人?”

    都是惯熟的,那兵士哪里不晓得这是半途偷溜出去了,好心提点道:“你二人今日实在不凑巧,刑部左厅来了人,说是大理寺审案太慢,其中甚多疑点,便来了两个监理官过来督审。”

    王勾也凑上前去,他顾不得不问有无查岗,却是道:“为着哪一个案子啊?”

    按大晋制,各州疑案须报大理寺复审,复审之后,再由刑部复核。

    刑部又分左右二厅,左厅理刑狱,右厅负责处置官员。

    今日来了左厅的官,正是大理寺的直管上峰,衙署上下自然要小心伺候,跪地喊爹都不过分的。

    那兵士道:“杀母杀妻那个案子,好似犯人姓李,住浚仪桥坊的,他身上好几个案子背着。”

    王勾与同伴一齐道了谢,虽是觉得有些不安,却也不认为会出什么大事,便快步跑回了牢中。

    一进大牢的门,才走得几步,就见里头桌椅已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三个狱卒坐在门口,面前摆着本簿子,原本挂在后边的钥匙也全收了起来。

    见他二人回来,当中一个连忙站了起来,也不敢大声,低低叫道:“怎么去了这样久!佟老大找你二人找得鼻毛都要焦了!他才取了钥匙进去带了两个人进去,好似是要找甲房里头姓李的那一个,偏生方才刑部的刘官人也带着人进来找,半点招呼也没在前头打,怕是两厢要撞在一处了!”

    王勾情知不好,连忙去隔壁小屋子里扯了班服急急换上,他嫌同伴腿短,也不顾不上他,自家一人先大步跑着往里头赶。

    自门口走进去甲房,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跑得王勾上气不接下气,才到地方,却见大隔门开着,另有两个狱卒守在门口,脸色俱都有些发白。

    “人呢?”王勾小声问道。

    左边那狱卒朝着里头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小声道:“实在来不及说,两边就要撞到一处了,你且赶紧进去,想想若是刑部的问起话来当要怎么答……佟老大这一回怕是要遭!”

    王勾咽了口口水,几步跨得近了李程韦那一间监牢,正见一行七八人进了开着的牢门。

    他还未来得及赶上前,却忽然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啊!我的耳朵!”

    那声音又尖又细,虽说有些扭曲,却熟悉得很。

    是那正坐牢的李程韦李员外。

第八百零一章 铜盆

    正在修补,大家过十分钟再刷新看吧:)

    ***

    牢中一片嘈杂。m.www.uu234.net惨叫声混杂着怒斥声,喝止声,另有杯盏破碎的声响。

    王勾心生不妙,也不知出了何事,抬脚张目往里看。

    此处小间本就只有一丈见方,甲字监的牢头佟山带了二人进去,并原本的李程韦,加上后头进去的刑部左厅官吏,粗粗一算,竟是少说有七八人。

    王勾乍眼一望,里头全是人头,又有肩背挡着,什么都瞧不清,只隐约从空隙间看到地上溅开的碎瓷片。

    他听得一人惊叫道:“李大田,你这是在作甚!”

    又听得牢头佟山那熟悉的声音,叫道:“快把那耳朵掏出来!”

    又有不知谁道:“火钳呢!”

    混杂着李程韦的呼声:“啊!啊!!痛煞我也!痛煞我也!大夫在哪一处,快给老夫寻大夫!”

    他仿佛正在地上打滚,只听得不断有重物撞击之声。

    再有人道:“快去取水!”

    又有人问道:“管事的呢?快去寻金疮药!”

    另还夹杂着牢头佟山的叫声:“来人!来人!”

    能入甲字房的,都不是寻常犯人,是以药物备得最齐。

    王勾在此处当差,自然比旁人都熟,他快步冲得出去,取了药囊,比外头闻讯而来的狱卒还要到得早,钻进人群当中,叫道:“小人带了金疮药来!”口中说着,把那药囊袋口揭开,低头自里头找药。

    等到寻到了金疮药的瓶子,正拈了出来,王勾才抬起头,半身就发了软,险些捏不住那瓶子

    距离他不过四五步,那一位李程韦李员外正拿右手捂着耳朵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呼痛,满脸是血,一口白牙里头也一般血淋淋的,又有鲜血自那右手指缝中不断涌得出来,顺着手指、手掌、胳膊一路滴下去,染得地上一片黑红。

    往日慈眉善目的李大员外,此时已是面容扭曲,右手动不得,左手便痛得满地乱打乱捶。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大晋律法宽容,刑律中既定的刑罚最常见的就是杖责。若是要用刑讯,不但要上奏申请,对杖责的部位与次数也都有严格的控制。除却背、臀、腿三处,其余地方不得受刑,而每个疑犯不得受刑超过三次,每次必须间隔二十天以上,三次累计,杖责不得超过两百下。除此之外,年过六十的老人、十五以下的少儿、身残者、孕产妇,俱都不得刑讯。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勾一个不过是在甲字房中看犯人的狱卒,如何见识过如此场面?

    他牙齿不由自主地就上下打起颤来,哪里还敢上前,左右手俱是发着抖,一个瓶口开了半日也没开成。

    牢头佟山赶紧抢过瓶子,口中骂道:“干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水!”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要给李程韦的耳朵上倒药粉。

    “哪一处有水?快寻水来!”

    王勾背后一身的冷汗,听得有人叫,打了个激灵,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循声望去,却见两人正束手无策地围在火盆旁,另有一人满屋乱窜,似乎在找东西。

    直到这时,王勾才觉得好似空气里味道有些不对。

    有一种诡异的肉香,仿佛什么东西烧得焦糊。

    那香味并不陌生,可就在脑子里头,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来不及思索,他便脱口道:“墙角的铜盆、水桶里俱是有水!”

    口中说着,脚下也不停,伸手就要提起一旁桌面上的水壶。

    他脑子里头虽未十分清醒,却犹记得自己早间给李程韦打了一壶水进来,墙边又有铜盆,里头也有洗手、洗面的水。

    一人狱卒离得墙角近,叫道:“哪有什么水,桶里盆里都是空的!”

    王勾才要接话,手上便使过了力气,轻轻巧巧将那水壶提了起来果然也是空的。

    前头那两人面孔生得很,想来是刑部左厅来的,一面对着那火盆直发愁,一面隔着门冲外头催叫道:“来人!来人了!!”

    话一落音,终于有狱卒大步跑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应道:“水在此处,水在此处!”

    那二人一齐对着面前的火盆道:“快往这处浇!”

    空中的肉香味愈甚,那狱卒用壶嘴对着盆里倒,顺着水流,王勾终于见到红通通的炭盆中一块已是烧得有些发黑的东西。

    半圆形,焦黑焦黑的,不仅着了火,还冒着烟……

    那形状倒是有些熟悉。

    王勾脑子里发了一会懵,终于反应过来

    要说呢!那味道怎么会如此香!

    那不是烧猪头肉、猪耳朵的香气吗?

    少时祭祖少不得要宰猪宰羊,用来上供祖先的是猪条白肉,剩得猪头肉、猪鼻猪耳,小儿便偷偷顺出来烧着吃!混了盐巴进去,那滋味,那皮子,甭提能有多香!

    多年没这般偷鸡摸狗,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只是……

    王勾愣了一下,先看了看火盆里黑漆漆的东西,又转头看了看一旁李程韦那光秃秃的右边脑袋,终于把两处联系在一处。

    不是猪耳朵……竟是人耳……吗?

第八百零二章 复问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拖,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同上峰回禀。www.uu234.netwww.uu234.net

    那打头的官员问了一圈,无人理会倒罢了,周围还俱是同级,一个支使不动,只好自己认了命,捏着鼻子进了上峰公厅的门。

    公事张敛正同一人坐在当中说话。

    那人身着绯服,腰系金涂带,虽是坐着,可他肩宽背张的,偏偏那姿势正得很,又有军将的挺拔,又全然是按着仪礼,叫人一时竟是辨不出来这是文臣还是武将。

    这刑部官员在京中待了五年有余,开头几年在京都府衙办差,后头又转进了刑部埋头查案,对官员品级甚是了解,此时见了这情景,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

    绯服金涂带的,不是六品,便是五品,这样一个官,怎么跑到他们左厅来了?莫不是走错了,其实是要去管官吏处罚的右厅?

    他脑子里头想着,脚下却是不停,几步上得前问了公事张敛一声好,又道:“才去大理寺办了那一桩案,公事说此事着紧,下官不敢拖延,此时便来回禀。”

    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略偏过头去看那绯服官员,暗示对方自己有要事,怕还是要单独回话。

    那人听了他这话,不仅一点告辞的意思也没有,见他看过来,竟是还颔了颔首,当做打招呼。

    原本不觉得,而今凑近看了,才发觉对方年纪实在年轻,再怎么往高了估,也就是二三十岁而已,只是气质沉凝,犹如山岳。

    这刑部小官在京城待了几年,又是于左厅任职,见惯了靠着祖辈荫庇,小小年纪就能称侯称伯的,其时自然也有生存之道,或捧或躲,只要给足了面子即可,并不以为惧。

    可眼下对着这人,他却是心中一凛,连腰都立得直了些。

    瞧着明明温和得很,可一眼望过来,怎的这样吓人!

    张敛见自家下手进来,只说了一句话,便站得直直的发愣,连忙问道:“那李程韦审得怎的样?”他怕对方不醒事,又特指了指对面人道,“这是提刑司的顾副使,奉了圣旨共督此案,凡事不须避他。”

    那小官愣了一下,口中叫人,又连忙跟着行了一礼,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道:原来这便是那传言中的顾延章。

    一时连心跳都快了两分。

    只听对面顾延章道:“毋须多礼,只那案子审得如何了?”

    小官忙道:“正要同两位官人回禀,今日下官带人去了大理寺,本是要督审,因得了公事吩咐,必要先查牢狱看那李程韦有无被逼供,谁知还未进去,便见牢门外有人守着却是本该监看探监的牢管!”

    为防私下传递消息,又防串供,牢中一般不许探监,可被关入大理寺的,许多都不同寻常犯人,是以自有例外,不过按例,必是要两名牢管在旁监督的。

    张敛没空听他告大理寺管理不严的小状,疾声打断道:“那李程韦审了不成,他是如何说的?那祥符县中的陈四渠命案可是与他有关?他指了凶手不成?”

    一连发了几问,问得那小官惶惶回道:“还未来得及审……官人,下官才进得去,还未看得清人,那李程韦便被探监的人用利刃割了耳朵……”

    他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几句说得清楚,又补充了些细节,最后才道:“……现下那李大田虽说并不承认是自己动的手,可染血的刀口便掉在他足下,李程韦并李家管事二人同声控诉……”

    他还要再说,已是被张敛再次打断道:“主仆二人互证,如何能信?便无旁人瞧见不成?”

    “当时房中只有李程韦并那两名家仆……”被上峰瞪着,小官无奈道。

    两人一问一答了几句,却听一旁顾延章插口问道:“可有仵作前去验伤?那断耳何在,虽说烧得焦黑,大小未必变得太多?与李程韦的左耳大小合不合得上?”

    “已是请了大夫,因他那耳朵血流不止,只好包扎止血,仵作不好验看。”小官答道。

    顾延章并不着急,复又问道:“你进得去时,他可有戴幞头?那幞头形制如何?”

第八百零三章 讯问(上)

    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谁人又会留意这个?

    小官愣了一下,小声道:“不曾瞧见。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是他没有戴,还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戴?”张敛跟着问道。

    小官道:“不知道他有没有戴。”

    张敛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手下人接二连三地犯错,若是只有自己也就罢了,眼下提刑司副使就坐在一旁,叫他想要训斥都不能,着实丢脸。

    顾延章仿佛没有瞧见他的表情,复又问了几项细处,譬如房中陈设,刑部诸人并进去时里头各人站、坐行状,复才继续问道:“你说那屋中有火盆,盆中炭燃得如何?”

    小官回想了一下盆中断耳的模样,果断道:“那炭烧得很旺。”

    油都烧得滋出来了,能不旺吗?!

    “床上被褥如何?”

    这一项那小官清点时倒是留意了,忙道:“那被子乃是新制,由李家送来,又厚又暖。”

    顾延章复又问道:“既是李程韦住在甲字房,定是有如厕之法罢?”

    小官想了想,道:“只有个夜壶并夜盆。”

    顾延章奇道:“那牢中究竟摆了什么?火盆都能有,竟是连水也无一壶吗?”

    他这问题听上去十分简单,可仔细一想,却另有所指。

    李程韦不过一介商贾,虽说富极,可并非什么德高望重之辈,进得监牢,也不是因为朝堂之争,然则居然连火盆都搬了进去,足见他手眼通天,把大理寺上下打点得何等齐全。

    几个狱卒并那狱官定是捞了十分好处自不必说,可正因如此,房中无水才更是奇怪。

    大冬天的,牢中有茶壶、有铜壶,连铜盆里头的炭都烧得这样旺,可竟是一点水都没有,如何说得通?

    且不管火烤久了,必会口渴,人当要比寻常时候更需要喝水,当不会空着茶壶。

    便是空了茶壶,夜壶里头为何也是空的?难道这一日一夜的,李程韦喝完那样多水,竟是一泡尿都不用撒吗?

    他一个糟老头子,若是肾脏当真有如此厉害,哪里还用辛辛苦苦卖什么酒水、茶叶?光靠着这壮阳补肾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个天下第一贾自不必说,要叫先皇知道了,还不早把人接到宫中供起来?

    说不得要给他造个送子观音的莲台,请他捏个兰花指盘腿坐在上头,日日夜夜向其请教个中秘法!

    想通了此节,那小官已是悟了过来,道:“我等已是命人将那上下狱卒分别关押,一定严加审问,且看其中蹊跷究竟是在何处!”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又问道:“方才说那耳朵已是被烧得半焦,然则形状总是还能辨认出来的罢?”

    小官忙道:“已是将那断耳取了出来,是只耳朵模样,并无短少。”

    “大理寺已是派人去李家查问那管事、仆从之事,相来用不得多久,就能有消息回来。”他怕自家答得不够妥当,上官着急,忙又道:“因那李程韦伤了耳朵,痛楚难耐,无法起身受审,是以那一处只好先审了那几名在场嫌犯……”

    顾延章听得那一处还在审案,只略作沉吟,便转头对着张敛道:“司职,此案甚是奇怪,若是拖得久了,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既是眼下大理寺正在审案,本官有意前去一观,不知妥不妥当?”

    张敛虽是刑部司职,可无论官品、差事俱在顾延章之下,更何况对方还是领命而来,自然只能只能奉陪,忙道:“下官手头暂无急事,愿同副使一并过去听审。”

    两处衙署离得并不算远,顾、张二人很快带着数名官吏到得地方。

    大理寺中果然正在讯问,单独审问结束之后,此时李家管事、李大田、佟山并王勾几名当时曾经在场的狱卒已是站在了一处。

    座上一问,下头被点到名字的人便站出来一答。

    顾延章同张敛到得地方,也不打搅众人,只叫人带着静悄悄走得近了,躲在后门处听审。

    此时正问到李大田。

    此人显然还未回过神来,只晓得翻来覆去为自己辩驳,一时说李程韦的耳朵不是自己割的,一时说自家并未受人指使,又哭又嚎的,叫人十分讨嫌。

    前头正在问话,顾延章便着人把方才文案的抄录拿了过来,慢慢拿在手中翻阅,等他细细看完一遍,复又择要紧处看了一遍,前头已是吵做一团。

    先是佟山把责任推给王勾二人,说他们擅离职守,管事不严,导致牢中竟是出现了匕首。

    又是李大田赌咒发誓,自家绝无伤人之心,也不曾带得什么匕首进门。

    再是李管事说那李大田性格暴躁,常于赌场出入,前些日子刚因此事遭了李程韦训斥,自称必会改好,然则屡错不改,若不是还有一把好力气,早被撵出府去了。

    才问到此处,有人推门进来,原是去李府查问的人推门进来,竟是在那李大田家中搜出纹银一包,又有赌场中的人说那李大田近些日子手头阔绰了不少,已是将从前欠债都还上了。

    讯官李大田道:“你自哪里来的纹银?”

    李大田大声喊冤,叫道:“官人!官人,这银子乃是管事给我的!”说着眼泪鼻涕已是一齐掉下来,指着李家管事道,“管事说主家这一阵在牢中辛苦,着我去药材店中寻些好山参,送得进来给他!”

    李管事怒骂道:“我给你银两买山参,李大田,你编话也编得像,且不说咱们李家虽没有开药材铺子,却也有做药材买卖,即便没有做,偌大一个李府,难道连几根老山参都寻不出来,要你临时临忙去外头买?!”

    李大田迎头被骂,给堵得严严实实的,欲要反驳,竟是百口莫辩,发现自家要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哭道:“姓李的!你两个杀千刀的!你二人为何要串通了来陷害我!”

    他扯着嗓子骂了好几句,讯官正要令其住口,外头已是又有人被押了进来。

    却是半个头缠着布帛的李程韦。

    李程韦面、唇尽皆苍白,走路都打着哆嗦,可一进门,听得李大田的言语,竟是打起了精神骂道:“我还要问你,我一向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你作甚要杀我?!”

第八百零四章 讯问(中)

    李大田哭骂道:“我何曾杀人了?我一醒来便被你二人喊打喊杀,哪里又带了什么匕首!”

    眼见此处又要闹起来,讯官只得厉声喝止,叫下头人好生站着,自己一问一问地审起案来。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顾延章见那讯官问案很稳,知道是个历练过的,便不在此处停留,同张敛打了声招呼,唤了管勾监牢的官员带他往甲字房而去。

    听得顾延章要去看事发之地,张敛本就是陪他来的,索性一并跟了过去。

    一行数人,还未进得牢门,便有值守的狱卒迎了上来问话。

    那官员吩咐道:“顾副使与张司职要去看那李程韦住的监牢,快取了钥匙来。”

    语毕,领着人便要往里走。

    顾延章却是停了下来,问那值守的人道:“若是外人要进来探人,此处往日是如何行事?”

    那值守之人正要叫人,听得顾延章这一问,连忙站直了身体,忐忑回道:“需要得了上头批条,再在名簿上誊录,一一按了指印,才可由当班的人领进门。”

    前头领路的官员已是走出两步,见顾延章立住不动,虽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却连忙跟着回过头,听他这一番问话,立知不好,急急招了名小吏过来,低头嘱咐了几句。

    那小吏挨着墙边,迈着小碎猫步,静悄悄跑了出去。

    顾延章不置可否,见桌面果然摆着名簿,便转头问那官员道:“可是能取来一观?”

    若顾延章只是提刑司副使,哪怕比随行的人品阶高了三四级,可体系不同,衙署不同,这官员也能摇头拒绝,否了他这要求。

    可旁边站着一个刑部的张敛,他又听说这顾延章乃是奉了上命而来,是以虽是万般不愿意,还是不得不主动陪笑道:“本是不能外露,不过副使要看,自然可以。”

    一面说着,亲自上前捧了那名簿,又翻到今日那一页,自家先扫过一眼,见得李家管事并那李大田名字俱在上头,又有签名或画押,心中这才松了口气,笑着递给顾延章道:“还请副使一观。”

    因刑部与大理寺之间向来是相互制衡的关系,这官员见了张敛对顾延章恭恭敬敬的,又兼那李程韦当真是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出的事,大理寺的失职之责,是断不可能推卸的,是以十分紧张,生怕顾延章有心可着鸡蛋挑骨头。

    须知这失职之罪,从来大有讲究。

    若李案最后水落石出,中书不加追究,此事便不是大事。只要大理寺内自查自纠一番,又无人盯着不放,那好生递个折子去中书自省,又说已是重新理顺流程,规范章法,相关人员全数处置完毕,此事便过去了。

    届时把相关狱卒、狱官依律治罪,他正是管勾监牢,怎样都逃不掉,只能罚个铜,挪个地方躲一躲,运气好的话,过个数月,风头过去,还能继续得任用。

    可若是被人盯上了,把此事翻个底朝天,一旦由此一一攀得上去,借题发挥,莫说自家逃不了关系,眼下朝中局势正乱,说不得便是那权知大理寺少卿董希颜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为甚李大田能带凶器入监?难道竟是无人搜身?本该跟在一旁盯着探访的狱卒为何不在牢中?若是受了收买,那是否可以认定,大理寺的监牢问题极大,不单这一回被收买过,曾经也被收买过?

    再有此推之,大理寺的其余监牢之中是否也是一般?其余狱卒也许也可以买通?曾经审过的案子里头又有多少犯人是内外相通过?大理寺复审的州县疑案,会否有猫腻?

    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全无问题的?

    只要细查,绝对会有错处。

    当真被发散开来,自己这个管勾监牢的首要之人,怕是再无翻身那一日。

    这官员十分忐忑,眼睛直直看着顾延章一页一页翻那名册,因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是以每见顾延章往后翻一页,他心中就抖一抖。

    “此处监牢之中,共有几名狱卒、狱官?”

    翻到最后一页,顾延章看着李大田的手印同李管事的签字问道。

    那官员倒不是个甚事不知的,立时答了。

    “一回当班共有几人?在此处负责誊录名字的,又有几人?”

    官员连忙一一答了。

    顾延章皱了皱眉,问道:“你说负责誊录名字的共有两人,为何此处竟有四种字迹?”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名簿放在桌面上,取了一旁的笔,在那四个不同的字迹旁各点了一个小黑点,对着对面的两人问道:“哪两个是你二人写的?”

    那两名狱卒脸都要僵了,也不敢答话,只小心翼翼觑着一旁的上峰。

    那官员的脸也僵了,从牙缝里蹦出话来道:“顾副使问你们话,都哑巴了不成?自己写的字,难道竟不认识了?”

    那两人只好各自点了自己写的名字出来。

    顾延章翻到后头一张白纸,在上头各抄了两个名字,同二人道:“誊一遍罢。”

    两人只好又写了。

    此时还剩得两个陌生字迹。

    不用顾延章说,那官员便帮着催道:“是谁人的字,你二人日日在此坐着,竟是答不上来吗!”

    他一面催着人,一面忍不住往后头看着入口处,也不知道在等谁。

    上官不帮忙顶着,一名狱卒只好道:“有时佟哥来了,着我二人去办差,便是他在此处坐着,也至于是谁人写的,还得去问他,小人当真不知……”

    把事情推到了牢头身上。

    听了这敷衍的答案,顾延章也不追究此事,复又问道:“谁人负责验看随身之物?”

    一旁有狱卒答道:“惯来是佟哥带了批条进来,他同当个监牢的人一并搜身。”

    顾延章点了点头,问道:“那监牢钥匙在谁人手上?”

    那官员便上前答道:“依着大理寺的规矩,牢门钥匙须由两人同管。”

    果然有两名狱卒一人手上捧着盒子,一人手上拿着钥匙,一齐走了过来。

    他复又指着那盒子道:“钥匙收在盒中,盒子上又有锁,这盒子由一人管着,盒外锁的钥匙却是在另一人手上乃是为防狱卒为人收买,私下给狱中犯人暗送消息。”

    就这般一问一答,众人在此处足足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复才跟着进得去。

    李程韦昨日住的牢房已是小门紧锁。

    因原本负责甲字房的狱卒正在前头待审,另有两人接了钥匙同盒子,把门开了。

    顾延章也不让人,当先进了门。

    当中一应物什俱都没有动过,还是按先前的摆设,地上无论碳灰也好、血水也罢,也不曾有人动过。

    顾延章站在门口,先不忙着往里走,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转头问张敛道:“司职可有闻得什么味道?”

    张敛上前两步,见顾延章不动,也不敢往里走,细细闻了闻,不甚确定地道:“除却血味,好似有些香气?”

    他很快看向了角落里的瓶中插的红梅,复又摇头道:“不是梅香。”

    是一股淡淡的熏香。

    大晋百姓喜爱香薰,便是寻常人家也会买上几块放在家中,是以张敛倒不觉得李程韦在牢中熏香有什么稀奇的。

    顾延章转头问道:“那边可是问完话了?那王勾同李管事找来了不曾?”

    一旁的随从忙道:“已是在外头等着了。”

    果然不多时便把人押了进来。

    顾延章见到人,便让开了一步,问那王勾道:“我看你那供状,说是听得牢中出事之后才从外头进来,是也不是。”

    王勾急急应是。

    顾延章便道:“当时情状如何?里头三人各是什么动作,在得哪一处?”

    事情才过去没多久,那场景又那样令人印象深刻,王勾自然没有忘记,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椅子,道:“那李大田便在站在那椅子前头,李管事站在三四步外,两人俱是背对着门,那李程韦躺在地上,脸上血糊糊的,好似……是面对着门……”

    顾延章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可有见那匕首掉在何处?”

第八百零五章 讯问(三)

    匕首乃是行凶之器,早被大理寺的办案官员收走,此时顾延章问起,王勾回忆了一会,居然不太记得地方。m.www.uu234.net

    倒是刑部来的官员想了起来,众人看去,那处果然有一块血渍。

    提刑司同来的吏员跟了顾延章数月,已是颇能摸得着这位上官的脾性,也不要他吩咐,立时取了一片木筹放在那血渍旁。

    顾延章等他放好了,复才小心避开地上血迹,在牢中转了一圈。

    牢里头有插了红梅的花瓶,床榻上铺了李家送进来的被褥、枕头,又有不少细软,地上是火盆、铜盆、夜壶、带盖的恭桶,走得近了打开一看,那恭桶中干干净净,显然是个没用过的新物。另有一个大箱子,箱子当中放着李家送进来的衣物倒是叠得整整齐齐,衣物、鞋袜俱全,独独没了日常都要戴的幞头。

    室内有木桌,木桌上摆着铜镜、木梳、擦手脸的香膏,另有一个香炉,炉中已是积了很厚的一层细灰,并无半点残香露在外头。

    顾延章从小吏手上取了一支木筹过来,在香灰中拨弄了一番,发现已烧得干干净净。又在火盆里找了一回,除了炭灰,也未见得又什么东西。

    他把屋中情况看得分明,这便退到一边,对着大理寺中跟着的吏员道:“叫李大田、李升二人进来罢。”

    李升便是那李管事。

    张敛跟在后头走了一圈,也不知他要做甚,却也不好问,听到他分派,便也一同站到了一旁。

    两人先后被带进了狱中。

    顾延章对着李大田道:“你说你头夜吃了酒,足在赌坊中留到辰时,今日脑中昏昏沉沉,醒来之时,李程韦已是伤了耳朵,刀也丢在地上,是也不是?”

    带人进来的小吏虽然没有说明,可李大田见顾延章身着官服,身旁好几个人簇拥着,也晓得定是个能话事的,口中连连道:“正是!正是!”

    恨不得把头都点断。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记得自己醒来时是站是坐?是在哪一处,又是个什么动作?”

    他忽然这样一问,李大田竟是懵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道:“我……是了!我本是坐着,不知怎的,忽然醒了……好似……倒像是屁股痛得紧!”

    那李大田仿佛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似的,连忙把手往后探,一面转过身,一面叫道:“官人,当真是屁股疼,现下还疼得厉害!”

    把个屁股撅起来。

    小吏气骂道:“官人问话,你只要依言答便是了,做个什么样子!”

    又把他拉回来站得直了。

    那李大田只好应是,接着道:“我屁股疼得厉害,火辣辣的,还不知道怎的回事,就听得主家在叫痛,又听得李管事骂人,因脑子里头醒不过来,只一味发晕,也不晓得怎么了,等到眼睛透亮了,已是有好几个官人站在里头,主家……那姓李的杂碎已是捂着耳朵说我伤他!”

    又叫道:“今次进来,我手上全捧着东西,如何能拿什么匕首!再说我在他家中做活,为何要伤他?”

    一口一声叫屈。

    顾延章听他说了,复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要着人把他拉了下去,看他臀后的伤。

    那李大田虽是个鲁汉,今日却是被吓破了胆,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死活不肯走,当场便把腰带一拉,裤头一扯,也不要脸面,光着个屁股撅起来给人看,摸着那痛处道:“官人,且看,正在此处,眼下还痛着,怕是已经肿起来了!”

    众人望去,果然见那左半边屁股蛋上头那一节,近腰的位子,红红的肿了一小片,另有血迹,已是干了,沾得裤子里头都留有痕迹。

    一名小吏上得前去,仔细看了,转头禀道:“当中有伤处,像是什么东西扎的,只是伤得不深。”

    一旁另有提刑司的吏员取了随身的笔墨出来,拿尺子量了伤处的大小同位置,在桌上搭着记了。

    张敛看在眼中,却是暗暗记在心里,转头见自己带过来的官吏全不见动弹,竟有些不是滋味。

    刑部哪一处比不得提刑司了?怎的对面连吏员都能干不止三两分的样子?

    等到验看完毕,李大田把裤子拉上,顾延章也不再叫他出去,只道:“你且站在今日才醒来时的位子,若是还记得动作,也俱都摆成一样。”

    李大田虽是不怎的记得动作,却依言坐到了那交椅上。

    等他坐稳了,管事李升也被叫得进来。

    同李大田不同,李升进来得十分从容,他虽是不知道顾延章、张敛的职位,可见得两人身上官服,上前行礼时却先向顾延章,再向张敛,口称官人之外,礼数十分到位,话说得也清楚,显然是个惯同官府打交道的。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话,只问道:“本官方才看你供状,言及乃是那李大田忽然发狂,拔出匕首,猛然上前割了你那主家的右耳,是也不是?”

    李升点头道:“正是。”

    一旁的李大田几乎坐不住,立时就要站起来,张嘴就要骂,被一旁的吏员拿棍子一抽,只好闭了嘴。

    顾延章又问道:“他当时是否坐在此处?”

    李升看了过去,见李大田坐在椅子上,眼神微闪,道:“倒是不太记得了……小人正同主家说话,忽见他冲得上前,一时来不及防备,就见主家被割了耳朵……倒是不曾留意他先前是个什么动作。”

    顾延章不予置评,看着一旁的吏员记下了,复又问道:“你当时是站是坐?”

    “小人站着。”

    “你家官人是站是坐?”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与小人一般……也是站着。”

    顾延章问道:“你站在何处?且去站来。”

    李升半低下头,过了几息,复才上得前去,站在了李大田坐着的交椅前头几步,背对着他。

    “李程韦站在何处?”

    李升想了一下,指着距离自己两步开外,道:“主家那时站在此处。”

    顾延章点了点头,再问道:“你可还记得此处摆设可有变动?”

    李升看了一圈,道:“小的并不住在此处,有些小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来。”

    顾延章道:“小的暂不去说,单说这床、桌子、交椅、梅瓶、香炉摆放可有变动?”

    李升仔细认了一会,道:“应是差不离。”

    一时顾延章又叫了王勾、佟山并今日曾进牢门的几名刑部官员一同进来辨认。

    众人皆说没有变动。

    问到此处,另有两名大理寺的吏员自外头进来,手中提了个盒子,禀道:“顾副使吩咐要拿今日那伤人的匕首来,便是此物。”

    一面说着,把那盒子打开,果然取了支匕首过来。

    顾延章虽说早从仵作的验查文书上得知了详情,此时依旧上前两步细细看了。

    这东西瞧不出什么材质,匕首柄处乃是木制,刀身虽然不厚,倒是挺结实的,整个只有半手长。不知是不是今日斩耳朵斩的,匕仞处已经有打卷。

    他拿布包着匕首挥手试了试,复又问道:“那猪耳朵呢?”

    提盒子的吏员忙把那木盒的第一层格子提出来,露出第二层放着的东西乃是小半只猪耳朵,已是修得同人耳相似的形状。

    一时另有一名吏员取了把寻常匕首过来,顾延章接过,着人把那猪耳朵钉在墙上,自己拿那形制差不离的新匕首自上而下劈斩了一回。

    这匕首刃已是磨过,却只是寻常材质,并非削铁如泥的利器,那猪耳朵又是肉,虽有墙支在半空,到底并无东西垫着,不好受力,被他这样一斩,竟是把刀刃卡在了一半。

    他试了一回,便把那匕首放在一旁,指着那柄凶器问李大田道:“这匕首可是你的?”

    李大田叫冤道:“着实与小人无关,小人碰都不曾碰过!”

    顾延章复又问那李升道:“他是如何使的刀?”

    李升回道:“自上往下斩的。”

    顾延章又问道:“他斩了几下?”

    李升想了一下,道:“斩了一下。”

    “斩下来之后?”

    “我见得不对,冲上前去要拦,只他年轻力壮,挣得开我,一下把那耳朵扔进了火盆里。”

    顾延章道:“当时他哪只手拿的刀,如何斩的李程韦右耳,从哪一处往前跑的,你拿着学一回。”口中说着,脸已是转向一旁,示意吏员拿一根木筹出来,又叫了个同李程韦身量差不多的随从上前站着。

    李升看了方才顾延章的动作,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知怎的,面上已是浮起了一层虚汗,此时接过木筹,寻了个位子站着,蓄了口气,捏着那木筹冲得上前,挥手对着站在李程韦站立之处的随从右耳用力一斩。

    他比李大田高上半个头,此时手中持着木筹,已是斩到那吏员面前,眼见就要搭到其人耳朵上,那吏员却是无法自控地往后一躲,双手捉住了他的右手。

    李升急急住了手,连声道歉。

    看到此处,场中许多人已是品出了些滋味,张敛更是微微颔首。

    顾延章又问道:“你说李大田斩下了耳朵,你上前拦之不住,叫他挣得开了,把耳朵一下丢进火盆里,那你是如何拦的?”

    这一回,李大田终于被放了出来,按着李升口中所说站到了那个位子。

    顾延章问道:“你去拦时,李大田是面朝着着李程韦,还是面朝着你?”

    李升犹豫了一下,道:“是面朝着我。”

    “再学一回。”顾延章命道。

    李升只好站到李大田面前,右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想了想,又把左手搭了上去。

    “他是到了火盆旁扔的耳朵,还是远远扔的?”

    李升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了,道:“……到了火盆旁扔的。”

    顾延章道:“他扔完之后又是什么动作?”

    李升道:“他才转过身来,面像我们,外头几个官人就进来了。”

    他才说完,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只是一时琢磨不出来。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听他一一答了,又把一旁吏员的记录拿来看了一遍,叫人读给李大田听,因知那李升识字,便给他自己去细看,确认无误之后,又叫他签字画押,另叫李大田按了手印画押。

    等到此处一应办得妥当,外头终于进得一个来,道:“那一头已是审得差不离了,只杜评事听说此处要提犯人,便亲领了过来。”

    不多时,果然杜檀之与几个方才审案的官员带着李程韦走进门来。

    那管勾牢狱的官员见了杜檀之,总算松了口气,上得前去,站在了他那一边。

    杜檀之上前同顾、张二人见过礼,也不再多言,只是指着李程韦道:“人已是就在此处。”

    李程韦一手护着耳朵,脸色十分苍白,步履蹒跚得进了牢门。他远远就看到对面两个各着绯、绿官服的人,连忙上前见礼,等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得对面那一张熟悉的脸,刹那之间,连心跳都漏了一拍,脑子里头轰了一下,竟是有一息功夫忘了张口。

    幸而他到底是个老练的,很快反应过来,照着行了个礼。

    顾延章道:“多日未见李员外,你身上带着伤,我便不嗦,免得耽搁了休养,只要问几句话,你据实答了便可。”

    李程韦连忙道:“小人必定据实而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延章问道:“你说李大田手持匕首斩了你的右耳,可是这支匕首?”

    李程韦道:“正是。”

    顾延章又道:“他是如何斩的?斩了几刀?”

    李程韦道:“他冲得过来,从我头上劈了一下,只斩了一刀。”

    顾延章问道:“当时你站在何处,他站在何处,你家管事李升站在何处?”

    李程韦上前踩到了地方,道:“小人当时站在此处。”

    又指着三两步开外,道:“李升他站在此处。”

    说到此处,眼睛在牢中转了一圈,想要找李升,却是没有寻见人原是已经被吏员带了出去。

    他只好又指着李大田,犹豫了一下,指了交椅那一处,道:“他站在那一处。”

    顾延章问道:“他是站着的?”

第八百零六章 讯问(四)

    李程韦道:“小人正同家中管事说话,并未瞧见他是不是站着的。”

    顾延章“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与李升二人正在说话,那是面对而站?”

    “正是。”

    “你是面对那李大田,还是背对他?”

    李程韦停顿了一下,不得已道:“小人乃是面对着李大田,只是正同李升说话,是以并未瞧见他举刀过来,也来不及做反应。”

    “他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是揪着你的耳朵斩的,还是直接挥刀斩的?”

    李程韦看了一眼李大田,道:“他是右手持刀,左手……右手直接挥刀斩的!”

    “一下就斩断了?”

    “他力气甚大,一下就斩断了,等到小人想到挣扎躲避,已是来不及。”

    “斩断之后,耳朵可是掉在地上?”

    “正是。”

    “他捡起来之后,如何动作?”

    “他捡起来之后,便扔到了那一处的铜盆里。”李程韦指着几步开外的铜盆道。

    “你家管事可有上前拦阻?”

    “自有拦阻,只是那李大田力气甚大,没能拦住。”

    “那李大田是哪一只手捡的耳朵?”

    “右手捡的耳朵。”

    “其时匕首何在?”

    “匕首已是落在地上。”

    “耳朵被他捡了,你可有跟着上前拦阻?”

    李程韦咬着牙道:“自家的耳朵,小人自然追着上前。”

    “李管事先去拦了,没能拦住,被他脱开身去,此时你追上了未曾?”

    李程韦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那火盆,似乎是在估算距离,半晌回道:“小人乃是后头才追上,那时耳朵已经进得火盆。”

    顾延章又问道:“既是后头追上,你必是看着那断耳被扔进去的罢?”

    李程韦并无半点犹豫,斩钉截铁地道:“小人乃是看着自家断耳被扔进去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是如何把那耳朵扔进的铜盆?是走到铜盆边上放进去的,还是远远掷进去的?”

    那铜盆上的盖子以粗铜丝绑就,当中镂空,每一处空隙都约莫有核桃大。

    李程韦看了一眼铜盆,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估量了一回,又想了一回那几个刑部官员进门时屋中的场面,足有三四个呼吸之后,才道:“当时已是能听得外头官人的声音,却还隔了两步远,他怕被人察觉,便将断耳扔进的火盆之中。”

    李程韦答完这一句话,牢中的官吏并狱卒都忽然有些躁动,而本来坐在一旁交椅上的李大田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十分激动。

    同样一个问题,方才李升同此刻李程韦,二人所答全不一样。

    李升说李大田到得火盆边上才将断耳放得进去。

    此刻李程韦却说他是隔了两步,将断耳扔进去的。

    两人俱是十分确定,也都跟在李大田旁,看着他动作,回答却有如此大的差别,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顾延章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牢中摆设,狱卒送饭时间,平日里三顿各吃什么云云。

    “今日早间吃了什么?”

    因问得十分简单,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李程韦脑子里过了一遍,并不觉得有问题,很快便道:“早间吃的是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小甑糕倒是好味道,我最近也时常吃这个。”

    他先前问话一直严肃得很,此时忽然说了几句家常,牢中的气氛都松了些,陪审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直一言不发的张敛也道:“下官也爱这一口。”

    李程韦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和道:“小人上了年纪,也爱吃甜的。”

    顾延章便问道:“怕是不喜欢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吃完了罢?”

    李程韦谨慎地道:“都喜欢,行商者,走南闯北的,却没那么多挑剔的,只要有得吃便好倒是剩了点小甑糕,年纪大了,那东西不好克化。”

    顾延章转头看向一旁的王勾,问道:“是也不是?”

    王勾连忙上前道:“正是。”

    问完这个,他便叫一旁的吏员把誊录的口供给众人看了,叫他们一一签字画押。

    此处问完,又叫人把从三人身上取下来的东西捧了进来,让李程韦、李升、李大田一一指认。

    三人已是换了大理寺准备的衣裳,此时各自认了自家的衣物、鞋履、幞头等等,只是并不见李程韦头戴的幞头。

    顾延章走上前去,叫那三人认完,分别又各自或签字或画押。

    他进得大牢前已经看过一回,此时又认真重新翻了一遍,指着其中的条裤子问李程韦道:“这是你的?”

    李程韦点头应是。

    顾延章指的乃是一条里裤,那里裤入手十分柔软,一摸便知是极贴身的好料子,颜色是素青,乍看上去并无什么奇怪之处,然则仔细辨认,却能瞧见到里边那一面沾着几丝污痕并血渍。

    他把那里裤放在一边,关心地问道:“除却耳朵,你可是被那李大田伤了其余地方?”

    李程韦连忙摇头道:“只是伤了小人的耳朵,并未伤得其余地方,只是去拦他时可能有些磕碰,俱不碍事。”

    顾延章复又转头去问给李程韦验伤的仵作,道:“他身上可有其余明伤?”

    那仵作道:“并无其余伤处,也无磕碰。”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在追着这一处不放,只回转过头,指着李升面前的一方帕子道:“这是你的?”

    那帕子已然脏得完全看不出本色,湿乎乎、黏答答的,上头除却血渍,全是粘液与呕吐物,另有零星的碎肉沾在上头,一凑近去,便叫人作呕。

    李升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的。”

    “上头沾到是什么?”

    “因主家耳朵伤了,小的便把随身帕子掏给他。”

    顾延章微微颔首,转头问李程韦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的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一下,点头道:“正是,血流得厉害,小人拿来捂耳朵的。”

    “怎的不用自己的帕子?”

    “想是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太过仓促,是以漏了给带帕子。”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略有些小,顾延章听得不甚清楚,便向前走了两步。

    两人本来相距就不远,此时顾延章往前跨了两下,更是离得极近,因要留心他说话,有意盯着,只见李程韦口齿之间仍有血渍,尤其齿根、牙龈处,更是明显。

    顾延章并不做声,只虚指点了点李大田,问李程韦道:“他在你府上十余年,从前你与他可有恩怨,他为何要斩你右耳?”

    李程韦叹了一口气,道:“小人实在并无半点察觉,若是早知原因,又岂会遭得这一番罪?不过今日刑部几位官人审案之时,我却听得家中管事说起,这李大田自去年秋天,便在外头多有烂赌,眼下已是欠下许多赌债,在外更是认得许多不三不四之人,想是为了偿债,受了旁人的指使,铤而走险,便来斩我右耳。”

    说到此处,他面上已是带了几分唏嘘,对着顾延章道:“顾副使不同旁人,自是知道小人一路被人诬陷,从来有一句话叫做墙倒众人推,早间我家中管事进来相探,也说了一桩事多年前,小人从前在祥符县中状告过一个掌柜,唤作陈四渠,因他挪盗我铺子里银、货,去查账的人要他补上,他不但不肯,反而出言威胁,我其时虽说才接手生意不久,却也知道这样的人只会挑事,因他为我爹娘管事多年,在祥符县商行中颇有根基,只凭着我一人之力,动他不得。”

    “不过虽说动他不得,这国朝自有刑律,小人一纸诉状,将他告上了衙门。”

    “小人占了一个理字,无论人证、物证俱全,祥符县衙便依律把那陈四渠关押入监,只那姓陈的从前便在绿林中混迹,交际甚广,又在祥符县多年,便走通了关系,叫当地老人作保,将他接了出狱。”

    “小人本想要将那一场官司打到底,只不知道为何,那陈四渠出得牢狱之时已是昏迷,没几日人便没了。”

    “都说穷寇莫追,做人莫做绝,他人既是已经不在,小人便让人去撤了状纸,只要他家把当日挪用的银钱还了,便算了了其实话是如此说,直到得今日,也从没见得还了几个钱。”

    “谁料得今日管事的来同我说,陈家儿孙告了那当日给陈四渠看病的大夫,又诬陷乃是小人收买好汉去杀了那陈四渠。”

    李程韦苦笑一下,道:“因此案同小人有关,家中管事听得外头传言纷纷,说是祥符县中已是把海捕文书挂来了京城,便急急来报。”

    “依我所想,小人从前行商,得罪的同行不计其数,他们只怕我姓李的不倒,没法分我李家这块肥肉,偏偏我从来坦坦荡荡,不行错路,不走歪道,只往正大光明之处行,是以一时半会,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是眼下身在牢狱,却也一般是为人诬陷,一旦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自然能还我清白。”

    “一旦小人出得牢狱,他们又哪里占得到便宜?我李家家资何止百万之巨,这样一笔大财,足另许多贪心恶性之辈铤而走险,想是他们收买了那李大田海捕文书已是挂了出来,明明白白的,不是说那行凶者耳朵上有伤吗?他们索性让那李大田把小人右耳割了,烧得干净,将来再做些证据,便能把这杀人之罪,推到小人头上。”

    他洋洋洒洒数百言,从陈四渠的案子说起,又坦言自己而今情况,再以财而论,推断出旁人诬陷的理由。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不说,还在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辩驳,莫说不知道其人底细的,便是有些早晓得此人底子不干净,竟也跟着油然生出了一股认同之心。

    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家如此富贵,自然会惹得旁人眼红。瞧着这李程韦下了狱,难道还不许几个商人连起来想要吞他生意?

    说到此处,李程韦却是昂起首来,虽是一只手还捂着右耳,也不妨碍他挺起胸膛,抑扬顿挫地道:“只是这天下间自有正道在!那些人便是收买了那李大田,想着我与家中管事的两个老的拦不住他这年轻力壮,却不曾想刑部那几位官人来得如此之快,叫他来不及把我那右耳烧坏,还留了个形状在!”

    “既有此证,已能说明那陈四渠之案与小人无关,更是让人知道老天有眼,天理昭昭?”他眯起一双老眼,盯着李大田道:“说罢,你被谁人指使,才来害我!若是肯把人供了出来,戴罪立功,朝中律法老夫管不得,你那家中老母、妻儿,老夫却是能照顾一番,叫他们将来不至于忍饥挨饿,受那追债之苦!”

    顾延章只问了一言,李程韦却是滔滔不绝,到得最后,索性反客为主,好似他才是那审案的,而对面站着李大田便是犯人一样。

    见得此景,不但李大田一边气,一边还不知如何回,场中好几个年轻的官员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怨不得这李家如此豪富。

    有个如此厉害的当家人,活该他发财啊!

    ***

    李程韦此时凭着一己之力,几乎已经要扭转乾坤。

    他压着口中的血腥味,忍着胸中泛呕,还要努力夹着腿,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自如。

    除却物证、人证,自家说话时的语调、停顿、层层递进也十分重要。

    今次虽然仓促,可他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一个是说话颠三倒四、身上带着酒气、惯有赌瘾的下仆。

    一个是穿着打扮干干净净、说话条分缕析、面像诚实和善的老人。

    又有那一枚整耳,虽是烧得焦黑,可形状仍在,足够给他脱罪。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场中人自然会有偏向。

    要的就是这个偏向!

    纵然心有怀疑,可人证、物证俱在,全是说明自己无罪的,只要把众人的怀疑之心消掉,无人再去仔细翻查,今次便算过了一大关!

第八百零七章 验看

    他把早已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一一道出,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场中人的表情,见得果然如自己所想,无论官、吏、狱卒,泰半都有所触动,终于略微喘了口气。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就算自己同李升两人互证的证词有什么出入,可只要不是关键之处,俱能用“年纪大了记不清”、“其时太过害怕,记错了也有的”、“可能老眼昏花,搞混了”等等理由解释过去。

    只要有那一枚整耳在,就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当他琢磨着此事后续应当如何收尾,却是忽然听得身旁一道声音问道:“早间是谁人吐了?”

    李程韦心中一凝,抬起头来,正见顾延章看着自己。

    他不敢与之对视,转过头去,见得李升也一般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手心发凉。

    他略定了定神,道:“是小人吐的,因耳朵痛得厉害,又被那血味一激,实在受不住,便吐了。”

    “那吐的东西何在?”顾延章不紧不慢地问道。

    李程韦微微一怔,右脚忽然难以自控地抖了两下。

    他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双足可能是站得久了,实在气血不通,竟是有些不能动弹,可冷意却一阵一阵往上泛。

    见李程韦并不答话,顾延章又问道:“那吐的东西何在?”

    吐的东西何在?

    李程韦住的这监牢并不大,不过一丈见方,随便扫一眼就一览无余。

    能盛能放的铜盆、水壶、恭桶、夜壶里头皆是干干净净的,半点水渍都不见,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吐出来的东西。

    地面上除却血渍,也只有些许污渍。

    此时乃是冬季,原本里头还摆了个火盆,只是李程韦才吐了,外头就来了人,那炭自家倒是愿意多烧几下,发出一点子余光,偏没那机会,很快就被多手多脚没事干的刑部、大理寺官吏给灭了。

    屋中这样冷,倒杯茶水在地上,过一晚上都干不了,说不得还要结成冰。

    “方才问话,早间你吃了糖肉馒头、小甑糕同豆浆饮子,其余都吃完了,只剩得一点小甑糕,是也不是?”

    李程韦忍不住咳了两声,本要张口答话,可哪怕脑子里头转得飞快,一时被这问题打的懵了,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才答过的话,也要想这样久吗?”

    李程韦舔了舔嘴唇,指着那帕子道:“虽是呕了,却不严重,是以没怎么吐得厉害,都吐在此处了。”

    他才说完,下意识已是觉得有些不对,心中忽然发起慌来,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自己方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只是顾延章问得实在太多、太杂,又涉及无数细节,他一时之间,最多也就能想起来半数,无法全然理顺。

    “这帕子是李升的,是也不是?”

    李程韦点头道是。

    顾延章便转头问那李升,道:“方才说是见你主家流血不止,你便把帕子给他捂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看了一眼李程韦,点头应是。

    “是也不是?”顾延章又问了一回李程韦。

    李程韦想了想,跟着也点了一回头。

    此一项从前已是签字画押过。

    顾延章又问道:“那这帕子是李大田用匕首斩断了你那右耳之后,李升才把帕子给你,是也不是?”

    此话同方才问的并无出入,李程韦只过了一下脑子,便点了头。

    李升也跟着答了是。

    问了这许多,顾延章终于停了下来,只站在原地,半晌才道:“本官已是问完了,不知张职司并杜评事可有其余要问的?”

    张敛摇头言否。

    杜檀之也道:“并无什么话要问。”

    见顾延章语气平和,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的样子,此时无论大理寺还是刑部的官员、吏员终于俱都舒了口气。

    一直负责抄录的两名吏员更是终于能把笔放下,只觉得自己虽不用动脑,只是依样抄录,可这顾副使问话太多太快,一问接着一问,全不似要细想一般,叫他们连点歇息的空隙都没有,胳膊都写得酸了。

    方才把李程韦、李大田、李升并许多大理寺狱卒、狱官审了半日的几个大理寺官员,也十分默契地悄悄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审出来?

    白费了大家的力气就算了,也不嫌丢人!

    一旁的李程韦正长长地舒着气,只觉得自己怕是思虑太多,白白闹出了个杞人忧天。

    然而他一口气还舒到一半,对面顾延章却是又道:“案子已是问完了,只本官却有几件事情想要问。”

    他对着李升道:“你前头说,李大田冲上前去,把李程韦耳朵斩断了,你见势不对,也便去拦他,双手捉了他的手,是也不是?”

    李升应是。

    “你没能捉住,被他挣脱,此时他手中拿着李程韦的耳朵,跑到铜盆边上,把耳朵扔了进去,是也不是?”

    李升又应是。

    “此时李程韦冲得上前,去拦他的耳朵,是也不是?”

    李升再应是。

    顾延章便叫李升与先头那一名与李大田身高相仿的吏员又复演当时场景了一遍,这才对着李程韦问道:“李升所说,你有无异议?”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小人记得那李大田隔了几步远,把耳朵丢进去的,不过小人年老眼花,看错了也是有的。”

    顾延章道:“这倒不怎的要紧,还有其余不对吗?”

    与他再三确认。

    李程韦想了一想,道:“其余没有不对。”

    顾延章点头道:“那我想问,耳朵扔进火盆之后,刑部的人便进了此处,此后你三人便被制住,那李升的手帕,又是何时给你的?”

    李程韦的右眼皮狂跳,只觉得足下发凉,尾椎发胀,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顾延章转过头去,拿同样的问题又问了李升一回。

    李升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话。

    李程韦一张嘴又开又闭,半晌才道:“其时场面太乱,当真是记不清了……”

    顾延章指了指李程韦,对着一旁的仵作道:“我看他贴身衣物处有血渍,不是沾在外头,却是沾在里头,你且去看看,是不是不小心伤了哪一处。”

    又点了点李大田同李升两个道:“他二人也仔细查一查罢。”

    一旁便有床,仵作也不用带人去其余地方,只叫李程韦躺在床上,把他衣物都除了,正要脱完里衣,把下头打底拉了拉,看了光溜溜的前头,又把他翻过去待要看后头。

    那仵作照常验看,手中拉着底裤,却觉得那裤子黏黏的,正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只见那一条素青的底裤上头湿漉漉的一片。

    他先前还以为是这李程韦得天独厚,人老身不老,因精力旺盛,便是在这牢狱之中,又给审了许久,依旧能够活力四射,可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讶然,口中“啊”了一声。

第八百零八章 暴露

    众人听得声响,全数看了过去。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杜檀之正于大理寺中任职,并无半点顾忌,当先出声问道:“何事?”

    那仵作道:“此处……”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嘴,右手却是往下伸去。

    还未碰到地方,下头的李程韦已是一夹屁股,翻过身道:“你那手要往哪一处放?!”

    声音惊得又尖又利。

    牢中不过丈许地方,纵然有层薄薄的帐幔隔着,可里边影影绰绰,依旧能叫外头人看个大概。

    李程韦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今年长辈高,反倒被迫于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私密之处,实在又是尴尬,又是愤怒。

    偏偏他此时尾椎发胀,胸口发堵,本就憋了半日,忽然被人在后头碰得一下,比老鼠被踩了尾巴还惊慌,这般猛地一翻身,毕竟年老体衰,一时憋不住,后头放出一股秽气来。

    那气体伴着长长的一声闷响,响声又将出未出,细细弱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然而那味道却很快弥漫开来。

    李程韦来不及管顾,已是觉出后头一热,又渐渐地凉了下去。

    对面的仵作手中还拿着自李程韦身上脱下来的底裤,布料湿湿的,带着血腥味同半腐臭的味道,叫人闻之欲呕。

    然而他却无暇去理会,只皱着眉头,指着床榻的褥子上头,李程韦的屁股下头那一截子露出来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

    床上的薄帐已经被拉开。

    一团拳头大的物什摆在托盘里,上头沾着血与粘液,脏兮兮的,乍看上去,全然辨不出原本的形状与颜色。

    见惯尸体的仵作只皱着眉头,拿筷子把那一团东西挑开,连口鼻都不用捂。可陪在一旁的吏员强忍着看到一半,却是已经把头偏向一旁,弓腰捂嘴地干呕起来。

    等到平平地摊得开了,才能勉强看出来这一团东西的底细。

    原是一张皱巴巴的帕子,整个都被粘液、血水、碎肉、粪便给侵染得一塌糊涂,而就在其中,软趴趴地黏着几块囫囵的碎肉。

    李程韦本就已经面色惨白,此时脸上更是全无人色,他两条大腿露在外头,大冬日的,已是泛起了鸡皮疙瘩,明明一伸手就能碰到被褥,却是僵在那一处,半晌不晓得动弹。

    这仵作不愧是大理寺出身,一双手又稳又快,用热水净过手,便从随身的布囊中取了器具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室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挑起一块一块地碎肉,在上头拼拼凑凑。

    随着耳垂、耳廓、耳轮被一样一样凑摆好,到得最后一块东西放了上去,那物什的原样终于露了出来。

    是一枚缺了上耳廓的右耳。

    此时此刻,纵然是见惯世面的仵作,都不由自主地后庭一阵发紧,连带着鼠蹊都抽了起来。

    他看向了勾着腿,靠在床上的李程韦,打了个寒颤,转头同顾延章、张敛等人道:“回禀官人,此乃残耳,看着上头伤疤的痕迹,当是已经伤了七八年,共计给碎成了七块,其中三大四小,断处……乃是被利器反复切割所致,与那李程韦断耳处多能吻合,其余碎块,正是为牙齿咬嚼而断。”

    那仵作一面说,一面只觉得全身发凉,忍不住看向了原本牢房里的三人。

    李程韦、管事李升、李大田。

    三人被关押之后,俱是粒米未食,滴水未进,想要知道是谁人咬嚼的,只要掰开他们的口齿,一看便知。

    憋了半日的李大田,终于得了机会,叫道:“那不是小人咬的!小人这一口牙可是干干净净啊!!”

    他又要急着张口,又要急着说话,忙得恨不得再生一张嘴出来。

    这一回验看起来倒是十分方便,不过几息功夫,便已经得了结果。

    李大田虽有一口黄烂牙,不过里头只有口臭,并无碎肉、血渍,而管事李升也无什么异常,只有那李程韦,一口牙齿虽然整整齐齐,一颗都没有掉,牙缝之间、口腔之中,却是夹着不少碎肉并凝结的血渍,他那满嘴的腥味,只要凑近了,便能闻得到。

    如果说那些个已经发黑的血渍可以认为是他不小心吃进去了断耳处流的血,可那许多生生的碎肉为何会被在其牙缝之中,却是无从解释。

    审了半日,谁人也想不到,最后竟然当真得了一个结果,而这结果,无论是谁,知道之后都有些背脊发寒。

    到得此时,众人已经都能联想到当时的场面。

    李程韦不知何时得了信,怕被人发现自己便是那海捕文书上的疑犯,便着人取了匕首。

    也不知是他自己割的,还是旁人帮着割的,割断之后,他自己将自己的耳朵吃了进去。

    不过到底是享福多年,抑或底子里还是个正常人,也不知因为乍食生血生肉,还是由于想到此时正是自己吃自己,他最后只嚼了几口,忍不住就呕了出来,然则不想正撞上刑部官员进牢提人。

    甲字房的监牢不过方寸之地,地面俱是石块,无法埋藏,遍寻不到法子,他只好用随身的帕子将那断耳碎块包裹住,也不知怎的想的,竟是藏入了自己体内。

    自食其肉,又憋着一块帕子在后庭,足足忍了半日功夫,如此狠劲,怕也只有勾践尝粪差可比拟了。

    众人看着李程韦,见他全程并无半点反应,木着一双眼睛,呆着一张脸,只盯着他自己那支拼好的断耳,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旦有了线索,倒回去再推断案情,便顺畅了许多。

    此案其实并不复杂,李程韦仓促之间来不及布置,留下了不少马脚,便是顾延章此番不当先审案,再过得几日,大理寺的官员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只是届时那一只断耳恐怕已是被处置掉而已。

    王勾等两名甲字房的狱卒乃是忽然之间不知去向的,细问之下,也说不出正经理由,等从他二人府上搜出南珠,再来用刑讯问,很快就逼得他们招了供,指认自己亲眼见得李程韦的断耳,乃是受他收买。

    两封送出去的书信没能再找回,复去指认地方,也已是人去楼空,只好另行抓捕找寻。

    到得此时,终于两案并做一案,由大理寺牵头审案,提了祥符县中陈四渠案的宗卷并相关证人上京,再由刑部督审。

第八百零九章 手帕

    大理寺虽是司法首要之处,其公厅大小却与寻常州县衙门并无多少不同。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大晋建朝之初,乃是先建官衙,再有京城,其时大理寺不过有一二朝官“判部事”,后来因事发展,才有了而今近百员官吏的规模。然而京城早已寸土寸金,便是中书强令扩街拆屋用以防火尚且不能,更毋论仅图办公之利,欲要扩建的大理寺了。

    此时此刻,便在这狭小的公厅之上,李程韦挺直了腰杆,不惧不怯地辩驳道:“……小人听得家中管事传话,只认定有人为了李家家产将要陷害于我,情急之下,生出了左性,行了岔路此乃罪过,自是认罚,可若是要叫小人去认下那针杀陈四渠之罪,虽死也不可!”

    短短数日功夫,他便憔悴了许多,虽然眼睛里头满是血丝,却依旧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祥符县陈四渠家中那一名丫头桃香站在一旁,被他这话打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李程韦振振有词道:“此案已过多年,其时小人并不在祥符县,只要查回从前账簿,便能知晓是平阳府收茶这一路山长水远,餐风宿露的,如何寻得到什么证人?难道只因如此,只靠一人指认,便能定了小人的杀人之罪不成?”

    又指着桃香道:“你可瞧得清楚了,老夫当真是你从前见的那人吗?”

    多年前的事情,小丫头都变作了婆子,便是那一名少了半截耳朵的清秀少年郎重新站回面前,桃香也未必能认出来,更何况是胖了许多,又少了一只耳朵的李程韦。

    她顿时张口结舌起来,无措地道:“那贼人断了半只耳朵……”

    李程韦冷笑一声,道:“天下间断耳、断指,乃至断臂之人,比比皆是,难道单凭一个耳朵,就能断定那人正是我?”

    说到此处,他拱手对着上头问案的官员行了一礼,道:“诸位官人,那陈四渠遇害之时,恰逢小人父亲过世未久,我并无兄弟,家门伶仃,只好一人独撑门户,虽是状告了陈四渠,因事务繁忙,仅是请了旁人代为出面,连亲自管顾的时间也无,更毋论去行那杀人之事。”

    “老夫与那陈四渠并无生死大仇,不过因些阿堵物才闹上衙门,只那几贯铜钱,难道值得我为之杀人吗?”

    哪怕在这公堂之上,人证、物证皆是不利于己,却并不妨碍李程韦口若悬河,挥洒自如,“只那几贯铜钱”几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得出来,其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这一段话,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李家世代富户,李程韦自进了李家,从来都是衣锦食珍,当日状告陈四渠贪图的那点银、货,在寻常人家看来可能数目庞大,可于李程韦而言,根本称不上伤筋动骨。

    此事无论说与谁人,都不会觉得李程韦有必要为了这个官司铤而走险,亲去杀了陈四渠。

    他虽无明证,却无动机,虽有能力,却无必要。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叫他不得不去杀了那陈四渠。

    对李程韦的审问告一段落,他便被领了下去,在外堂等着里头大理寺的官员讯问证人。

    趁着无人在意,他把双手放在衣摆处,轻轻地在上头擦了擦手心的虚汗,又缓缓呼出了心底里的一口大气。

    这一口气,实在憋了太久。

    被取了耳朵那日晚间,才回到牢中,他便慢慢清醒过来,再兼方才在堂上听得桃香指认,更是恍如得了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悔之不及。

    前些天的行事,实在是由急生乱,由乱生错!

    先头也是他不敢细问,得的信息太少,不然何至于到得眼下这一步!

    他见得王勾那样凶恶,又听得管事的说外头正张榜通缉陈四渠一案主犯是个右边半断耳之人,总以为是从前第一回做事,一来年纪小,二来是头一回,着实有些慌张,留下了什么大破绽,汲汲皇皇之间,便错大了。

    原来只是瞧见他的断耳而已!

    其实便是被人知道他有一只断了半截的右耳,又当如何呢?

    陈四渠死时,已是多年之前,便是被一二人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断耳,也不过空口白牙,并不能证明自家就是凶手。眼下时过境迁,只要矢口否认,谁人又能凭此判案?

    若是当真如此判了,不消着人帮忙,他亲自去敲那登闻鼓,好叫天下人晓得,商户之中也有通晓律令、口齿灵活之辈,须是轻视不得!

    只怪他太急,太蠢,急急忙忙自割了耳朵,反倒落了下乘,引得旁人怀疑。

    ***

    这一头大理寺中正在审案,那一头,季清菱早已回了金梁桥街。

    都说在家千日好,离家一日难。她去的虽是距离不远的祥符县,然则这一回冬天出行,又遇得接连下雪,带的东西多不说,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本来快马加鞭,只要一日路程,今次足足走出了三天才回到。

    一行人简单归置了东西,又歇了两日,好容易恢复了些精力,这日一早,季清菱正安排人去送土仪,还未来得及清点这一阵子收到的请帖并信件,便见秋爽小跑着进了门,急急道:“夫人,听说提刑司里头派往泉州查案的人回来了!”

    泉州距离京城山高水远,提刑司的官员一往一返,还要加上查事,是以耽搁了不少功夫。

    李程韦杀母、杀妻之案,原本是京都府衙在审,后来转去了提刑司,最后又被大理寺接走,然而其时提刑司的派去查案的人已经到得泉州,案子也查到一半,来不及召回,再兼顾延章有意操作,最后便由他们去了。

    眼下这些人不仅带来了不少线索,还押回来几个证人,其中有李程韦同原配之女的丈夫、公公,另有自小照顾李程韦外孙的婆子,除此之外,别有那女儿身边陪嫁的几个管事。

    自李丽娘身故,泰半管事便已经自赎自身,眼下并不在那家中干活,却也未有自立门户,依旧帮着照管原来的几间铺子。

    秋爽也没听得多少话,此时一一学了出来。

    “几位官员去了泉州,到底不像松香,名不正言不顺的,行事十分不方便,他们手中拿着公函,当时便去衙门调了李丽娘那夫家的户籍原来那一个魏家都并不是泉州人,却是后头迁过去的,虽说住几年,可生意也未能做起来,不过开了两间铺子混口饭吃而已,莫说豪富,便是比之寻常富贵人家也不如。”

    泉州临海,又有港口通商,其商贸繁盛,富贵之气未必就弱于京城。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就不是强龙,又到了新地方,自然更难出头。

    “也就有那样巧,官人们到得地方,偏逢那魏家在卖宅地,听说在泉州生意做不下去,已是要迁走寻着中人,好容易把正主给找着了。”

    听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倾身向前,插话问道:“那魏家是从哪一处迁过去泉州的?”

    秋爽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原本说是大名府人,不过眼下正在堂上审着听说一口颍州腔。”

    “也不知道那李程韦自哪里寻来的这一个活宝女婿,一到堂上两条腿就战战兢兢的,他那爹也不像是什么生意人,话都说不囫囵,几个官人满泉州问了一遍,据说那魏家父子常年都不在泉州,原本那李丽娘嫁得过去,同丈夫都没在一处住过几日。”

    季清菱听得入神,问道:“可有说当初是怎的认识的那李程韦,又如何攀上这一桩亲的?”

    “说是做生意时认识的……”秋爽笑的得意,“这两父子实在是帮了大忙,夫人再想不到他二人做了什么好事!”

    她也不卖关子,说的倒比听的还要激动一般,道:“当日那李丽娘因是难产,还在月子里便没了,想是死前也没见到丈夫,便把儿子托付给陪嫁的丫头同婆子照管。”

    “后来魏家起火,所有东西俱是付之一炬,那小儿也被烧成重伤,没多久便没了。”

    “李丽娘虽说走得早,却有慈母之心,因怕丈夫再娶,后母刻薄,又怕恶仆欺负弱主,将来儿子长大了处境凄凉,便给儿子留了东西,寄放在恒通楼里头,要等儿子过了弱冠才能凭着信物同自家身份去领。”

    “那信物乃是那小儿随身的一把铜锁,锁中镂空,放有钥匙,钥匙正能开恒通楼中的箱子。”

    “那魏家父子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一桩事,提刑司那几位官人去的时候,他二人正拿了铜锁同钥匙,与恒通楼中管事者商议,要代取那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财物。”

    若只是普通财宝,自然不会叫秋爽如此表现。

    “恒通楼的管事不肯,定要按着原来约定,事主同信物同时到得,才肯同意。”秋爽微微昂起下巴,摇头晃脑地道,“依我来看,想来是恒通楼想要吞了李丽娘存在那一处的东西,偏偏又碍于魏家人没有死绝,便两相僵持,谁料得叫官府一网打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等到那把箱子打开,夫人你猜,里头竟是放了什么?”

    ***

    莫说是季清菱想不到,便是顾延章才知晓详情的时候,也足足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手书?”

    “正是,乃是一块帕子,另有一封书信,那帕子想是放了多年,已是发黄,上头只有几个字,依稀还能认出来,那信一看就是李丽娘的口吻,除却写给儿子的,后头别有几张残纸,上头写了她对那老娘徐氏死因的猜测。”

    顾延章接过了下属呈过来的帕子同书信,低头看了起来。

    那帕子想是在泉州那等潮湿之地放久了,哪怕自带着芸香味当是箱子里头用来防湿防虫的却依旧已经略微发霉。

    上头一共十一个字。

    “杀我者大指有伤腕有牙印。”

    上头的字迹虽然娟秀,却并不工整,看上去已是有些模糊,前头几个还勉强带了结构,写到后来,已经少字少画。

    若是单看这一方帕子,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可若是合着那书信一并看,却十分清楚了。

    书信共有两页,一页是劝诫儿子看到此信时无论处境如何,都不该靠着箱子里的银票坐吃山空,如果处境甚差,便拿着这笔财,无论读书也好,经商也罢,只要有心想上,便是正道,切莫妄自菲薄,也莫要自骄自妄云云。

    另一页残纸,显然是分为两回写的。前头半截的字迹尚且有些生嫩,行文也是小女孩的口气,记录了日间照顾母亲时的焦虑、担忧之心。

    顾延章略过了前头一大段叙述,只扫了一眼,便在中间一片地方寻到了关键字眼。

    那竖字迹十分凌乱,行文也全无逻辑,看着十分混乱,乃是白话夹着文语,简单说了自己白天去照顾母亲,半途因事被仆妇叫走,等到回来,却见自己父亲正在房中,而本来已经渐有好转的母亲,自辞职后病情却是忽然又加重了起来。

    她十分紧张,正要着人去请大夫,却被母亲身旁伺候的人给安抚了下来,说什么“你爹说先头那几个靠不住,已是去着人去再寻名医了,须臾就能到”。

    谁料得大夫还未等到,她亲娘却是半途悠悠转醒。

    此时徐氏虽回光返照,却连话也没能说两句,只暗暗递了块帕子给她。

    李丽娘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得很,自母亲得病之后,她便有些见势不对,此时并不敢当场去看,晚间回房之后再行细看,只觉得惶恐异常。待得次日,其母生故,她竟无意间瞧见父亲李程韦的左手小指处用布缠了起来,再有心留意,果然又于其手腕处见得一处牙印,那印子深可见骨。

    到底是生父,单凭一方手帕,李丽娘哪里敢以此定他的罪?便是定了罪,她一个闺中少女,莫说将来,便是而今吃饭都要靠着父亲同李家,又哪里敢有什么反应?

    更何况父女人伦,她如果出声揭发父亲,便是不孝。

第八百一十章 流向

    其时其母徐氏娘家已然落魄,李丽娘只剩得一个烂赌的舅舅在,周围除却异母的弟妹,又全是些仆从,无一个可以与之同作商议的。

    她惶惶不可终日,竟无半点办法。

    自此之后,李丽娘每回得见父亲李程韦,殊无孺慕之情,只剩惧怕而已。

    待得被嫁去泉州,虽说李程韦给的嫁妆多到惊人,可她除却惶恐,竟是找不出半点高兴。那丈夫先前还勉强能做到早出晚归,等得知她有了身孕之后,立时找了由头外出经商,叫夫妻两个想要见一面也十分艰难丈夫尚不可信,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身边陪嫁仆妇泰半都是父亲所给,李丽娘只好更为谨慎,把所有猜测压在心底,不敢对外人言说。

    等她生子难产,坐月子时又百病缠身,因自知时日无多,更知夫家靠不住,索性把部分压箱底的珠宝首饰放在了恒通楼里头,又整出了些不打眼的田契,放在信得过的奶娘那一处,叫对方有余钱好生带大幼主,莫要让人给养歪了。

    那奶娘丰氏乃是徐氏找的,自小看着李丽娘长大,两个情同母女,惯来行事周全,自然比旁人都值得信赖。

    李丽娘到底在商户之家长大,知道凡事不能只将感情,因怕财帛变人心,特去把丰氏的身契放在了信件最后,准备将来给儿子拿来施恩。

    顾延章将那几面纸看完,抬头问道:“那丰氏何在?田契又何在?”

    “已是一同带了回京……”那人指了指外头,“提刑司中正在讯问,连她那孙子一并。”

    顾延章只觉得奇怪,问道:“什么孙子?”

    那吏员便把自己查来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丰氏是在家招赘,丈夫早死,儿女也没了,唯有幺子留了个孙儿下来,。”

    “孙儿自小顽劣,常年在烟花之地混迹,又好赌、吃酒,原来在京城时就已经欠了许多赌债、酒债,全是丰氏帮着还的,被她带去泉州之后,也不见转好,在外头一味吃喝嫖赌。”

    “前些日子他吃大了酒,因无钱给,便同陪酒的姐儿说,他那一处有些火引、硫磺、烟硝等物,自可转卖出去,叫那楼里的小姐帮他寻买主。”

    “姐儿先还以为这是在胡咧咧,谁晓得没过多久,那孙子唤作丰二郎竟是当真拿个瓦盎装了许多引火之物来,那小姐怕事,开始还藏着,后来见里头竟有麻沸散,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忙将此事报给了妈妈,妈妈自然也怕,又报给衙门,官府便把人拿了去做审讯,万没想到只略加逼问,那丰二郎便已供认不讳,说那些个火引原是自家中偷出来的。”那人说到此处,话语里头也颇带了几分不敢置信的味道,“因他身上无财,又想去楼里头喝酒取乐,只好从家中摸了东西去当,一来二去,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丰氏收了起来,正好那一日酒瘾、赌瘾皆犯,再忍不住撬了锁,翻箱倒柜,从里头翻出不少因火引、硫磺、烟硝、慧竹等物。”

    “慧竹、桐油价贱且重,不好搬移,那丰二郎便取了价贵的火引、硫磺、烟硝,本待要卖,只一时寻不到买家,又不好出去兜售,后来正逢魏家遭了大火,外头风声甚紧,他更是不敢擅动,眼下风头过了,才敢拿得出来。”

    “那魏家的火烧得蹊跷,泉州府上本就怀疑乃是有人纵火,并非走火,只是魏家不愿听命协查,好容易得了线索,据此顺藤摸瓜,果然查出这火引、硫磺等物乃是某年某月自某店里买的。再去审问丰氏,她一口咬定魏家着火与自己无关,偏又说不上自己去买这等引火之物的理由。”

    “等到召了魏家从前的下人过堂问讯,有个婆子当日晚间本是同丰氏一并照管李丽娘的儿子睡觉,她供出自己喝了丰氏给的饮子,不知为何忽的困顿不堪,并未留意到搭手的丰氏去了哪里,等到醒来,她正趴在外间桌上,屋子已经起了大火。”

    “她瞄见里间床上帐幔是打开的,好似被子里头并无人,叫了也未听到有回应,火烧得厉害,她也未曾进去确认,只以为是丰氏抱出去了,便也连忙跟着逃命。”

    “谁料得等到出得外院,却见只有丰氏一人,并无小主人,竟是她二人一个也不曾把人带得出来。”

    吏员说到此处,也有些唏嘘,又道:“火灭之后,倒是无人丧命,只有李丽娘那小儿伤了腿并被烧瞎了一只眼睛原是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底下。那婆子因怕担责,又是自己粗心害得小主人被烧伤,便同丰氏两人串供,说是因哥儿出了一身的汗,一个去厨房提热水,一个肚痛去了茅房,等到回来,屋子里已经烧得半点进不去,只好出来寻人救火。”

    “李丽娘那小儿没多久便去了,不知怎的,魏家也并未追究,只是把当日照管的人都打发了。那婆子心虚,回头去想,只觉得不对,正好当日丰氏给她喝的饮子乃是用壶装着,壶是瓦壶,倒是没有烧坏,便偷偷取了回家,果然在里头寻到许多沉底之物。”

    “泉州府衙拿去查了,那沉底药末与自丰氏家中搜出来的麻沸散并无差别,乃是同出一方。”

    “再去审丰氏,她先前还不肯供认,后来上了刑,又从那丰二郎常去的当铺、赌坊之中寻出不少李丽娘的陪嫁,正巧下官此时到了,与那恒通楼之事连在一处,查问丰氏并丰二郎李丽娘给丰氏帮儿子保管的田契果然已经被偷偷转卖。”

    “那丰氏眼下已经供认,直说当日那火乃是她放的,本是贪图李丽娘钱财,又因孙子欠债太多,怕被人捉去砍断手脚,便想放了火,贪掉李丽娘给的田契并其余东西卖钱抵债。”

    顾延章听到此处,已觉不对,心中算了算,问道:“外头既是在审,我便不去过问,你且去统一统那丰二郎当年在京城欠了多少债,在泉州又欠了多少债若说泉州的债乃是用田契卖出还掉了,京城的债,又是如何还的。”

    丰氏只是个奶娘,并不是李家或者徐家的管事,便是徐氏再如何大方,那奶娘最多也不过能比寻常人家过得舒服些,断不至于欠下巨债,说还就能还上的。

    可她能带着孙子一起去泉州,足能说明京城里的那些个赌坊已经拿够了钱。

    那么,钱是哪里来的?

    在京城时,徐氏的嫁妆由李程韦代管,丰氏半点插不上手,她难道还能另有什么生财之道?

    ***

    比起泉州的事情,京城这一处问事却要方便许多,只过了半日,提刑司的推官便来同顾延章报说案情进展。

    丰氏招供得很快,她受刑时尚能硬挺,可等到审案的推官同她说了丰二郎一路颠簸回京,不知是不是住不惯监牢,眼下已是得了伤寒,此时正高烧不退之后,她没过多久就认了罪,只求能叫此案快些了了,又求推官给丰二郎请个好大夫。

    原来丰二郎在京城里欠下的银钱,乃是李家的管事李升帮着还的,他收拢了丰二郎的欠条,却并无什么要求,只要丰氏好生照顾李丽娘,又给了她一瓶子药丸,叫她等李丽娘生了小儿之后,每日化一颗在吃食里,看着李丽娘吃下。

    丰氏哪里不晓得其中必有蹊跷,可她一来实在缺钱,再不凑齐数,独苗孙儿就要被人砍了胳膊去,二来偷偷给鸡鸭吃过那药丸,瞧着也并无什么事,便照着李升说的去做。

    果然李丽娘生产之后,吃了她给的药,月子里头便出了事,留下不足月的小儿去了。

    而她纵火烧房,同样也是得了李升的吩咐。

    顾延章听得推官禀事,皱着眉问道:“她指认李升,李升如何答?”

    推官道:“那李升只推不知,说是自家只是因为家中大姑娘哀求,给她奶娘还债而已。”

    “那丰氏可有其余证据?”

    “丰氏虽无证据,可那丰二郎手头留了不少烟硝、火引等物,都不是寻常能买到的,照着样子回去查,果然是李家铺子里头卖的,掌柜的得了李升的吩咐,从库房调了出来,右司已是把那铺子里头管库的传了过来,又有账册对着,李升眼下不肯开口,却也说不出东西去向。”

    纵火乃是遇赦不赦之罪,指使纵火,更是罪上加罪,李升一旦承认,便是一个死字,自然不肯承认。

    更何况李升跟了李程韦多年,能得对方信任,自然有过人之处。

    顾延章想了想,道:“叫他们且先审着,李程韦忍了这许多年,若无理由,不会如此着急要叫丰氏放火烧屋,去查一查李家这半年里头究竟是用了什么大钱。”

    李丽娘死了,财产自是给丈夫儿子继承,偏生一把火把所有东西烧个干净,其中究竟有多少,自然无法核对。

    若是能弄清从中挪出来的那许多钱财究竟是去了何处,想来便能知道李程韦为何会这样着急了。

    这一厢顾延章把事情嘱咐了一回,便不再时时盯着,只叫下头人定时来报。然则还未过得两天,竟是很快有了进展。

    自李丽娘的儿子被烧伤,李家的银楼里急调了几回大钱,提钱的人乃是济王妃娘家弟弟。

    案子查到此时,又有了这样指向,顾延章自己虽是不怕,却不敢不经过上头的提刑公事胡权,他拿了宗卷,才要叫人去问胡权在不在衙门里头,然则派去的小吏还未回来,外头便忽然有了黄门前来提刑司宣召。

    那诏书虽是盖了天子的印章,可黄门却是慈明宫的,一看便知乃是张太后召见。

    顾延章身上还穿着官服,只略整理了下,便跟着出了衙署。

    面见的地方在垂拱殿,比起往日,这一回殿中的宫人少了许多。

    顾延章进得殿门,方才行过礼,便瞧见立在张太后身前的不是崔用臣,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从前深得赵芮信重,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张太后见得顾延章站定了,也不同他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城那一个杀母杀妻案,审得如何了?”

    顾延章日前才写了折子进上,这一天里头并无什么进展,便简单把情况说了说。

    “……依臣愚见,此案再查下去,便是那李程韦不肯认罪,凭着大理寺中的人证、物证,也足判死罪了。”

    他对答简略却清晰,说事不拖泥带水,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挑的,说完李程韦杀人案,正要转说李丽娘嫁妆去向时,却是被上头张太后打断道:“既是如此,此案你且看着,不用给胡权知晓,凡事须亲力亲为,若有进展,直接报与老身便是。”

    这话说得干脆,却直把下头顾延章听得微怔。

    这数月之中,虽然同张太后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可并不妨碍他听懂其中的意思。

    所谓“不用给胡权知晓”,其中的胡权,并非单指胡权一人。

    这一句话,其实重点只在最后。

    “直接报与老身知晓便是。”

    顾延章虽然没有清凉伞,不在政事堂,却也是个正经朝官,他不同于宫中的黄门,也不是普通的宗室,自然不会、也不能任由张太后摆布。

    此时朝中局势不明,虽说看着像是张太后手握重权,垂帘听政,只要得了她的重视,就能稳坐钓鱼台,可若是为了她的看重,便由其摆布,将来少不得要冠上一个“谄臣”的帽子。

    这样的帽子,顾延章并不想戴。

    中书是中书,皇权是皇权,当两者起了冲突时,他选择站在道理那一处。

    只顿了顿,他便道:“太后,胡公事乃是臣之上官……”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道:“此案乃是老身亲自发派。”

    “李升指使丰氏下药纵火,不过是为了李丽娘的嫁妆,合成银钱,便是不算铺面,也有三百余万贯,此笔钱财分由五次在李家的银楼中被人取走……”顾延章郑重回道,“来者姓宋,唤作宋迁,乃是济王殿下的妻弟。”

第八百一十一章 招供

    听了顾延章的回禀,张太后却并不惊讶,只道:“此处乃是京城,天子脚下,宗室皇亲自然遍地即是,有那些个靠着天家四处去占便宜的也是寻常,你既查到了,依律处置便是,正要叫外头人以此为戒,莫要污了天家颜面。www.uu234.net”

    就这般四两拨千斤,寥寥几句话,便把责任推到了“靠着天家占便宜”的宋迁这个“皇亲”头上。

    见得张太后这般说话,顾延章如何会不知道她的态度,他也不以为意,道:“太后有令,臣当依律行事,定会认真督审。”

    “你递上来的折子,老身已是看了,那李程韦十恶不赦,巧言令色,不能由他脱罪,既是证据已足,也不用耽搁时日,叫大理寺同你提刑司一并盯着就地处刑,以儆效尤便是。”

    轻飘飘丢下这样一句话,张太后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只取了桌案上的茶盏,打开杯盖,刮开浮起的茶叶同茶沫子,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那一股白气自茶杯中袅袅升起,腾开一股茶香,随即没入了空气之中。

    顾延章立在下头,一时竟是有些冷漠。

    李程韦身上背了那样多的案子,却是一个都不曾承认,眼下证据虽多,可若要称之铁证如山,也论不上。张太后就这般一句话,便想让人永远闭嘴,想来必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欲要保住后头的人。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朱保石。

    对方半垂着头,腰是弯的,只盯着地面,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动不动的样子,仿若一块石头一般。

    只思忖了几息,顾延章便道:“既是太后钦旨,臣自然不能推脱,只是大理寺若要处刑,但凡事涉命案,必要见刑部判案,也有中书下令……”

    他话才说完,张太后就叫道:“朱保石。”

    安静地站了半日的朱保石顿时回头躬身道:“臣在。”

    “取了中书的诏书给他。”

    张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又拿帕子擦了擦嘴角。

    朱保石取了一卷诏书,递给了过来。

    顾延章打开一看,果然是太后拟的诏书,上头有中书大印,又有参知政事孙卞的花押,看上去手续齐全,并无什么毛病。

    有了这样一份诏书,虽说程序有些不对,可再想要推脱,却也找不到什么理由。

    他只好躬身领命而去。

    门外除却轮值的禁卫,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相貌英俊,身上只穿着家常的锦袍,见得顾延章出来,好似有些吃惊。

    正在此时,仪门官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又道:“太后请您进去。”

    对方便不耽搁,也不说话,只对着顾延章点了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原是一名老熟人阁门舍人张待的长子,也是张太后的堂弟张瑚。

    ***

    张瑚走进垂拱殿的时候,朱保石已经不在,只有崔用臣立在张太后身旁,正给她添茶。

    “你来了。”

    见得自家堂弟,张太后的面色松了几分,笑道:“你且坐,日头都要落了,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巴巴地要进宫来同我说?可是那猴儿又闹了?”

    一旁的黄门连忙搬了张椅子过去。

    张瑚也不推辞,当即坐了,犹豫了一下,道:“太后,臣方才在外头见得那提刑司副使顾延章……”

    张太后想了想,点头应道:“是了,你们从前在赣州共过事,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她不问才干,只单问品性,叫张瑚听了,竟是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口中却是回道:“毕竟相处不久,才干倒也算有几分,品性尚未得知到底年纪太轻,多看几年,才好评判。”

    他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张太后郑重道:“太后,臣听得外头自有传言,京城中有一豪富,名唤李程韦,与济王殿下多有往来……此事不同寻常,又涉及天家,交给旁人如何能放心,不如给我来办罢!”

    ***

    夕阳未落,新月已起。

    两轮明物同时照于天空,却是谁都没能发出多大的光。

    皇城笼罩在半昏半暗之中。

    顾延章面色如常地踏出了垂拱殿。

    大晋建朝已逾百年,近时连着几任皇帝都崇尚简朴,殿堂不到漏水滴雨,便不愿发话修葺,是以大内里,宫殿多是十分老旧。

    此时隆冬已过,初春未至,入目只能见到零星的几棵大树,也不知是那一朝栽的,看着不高,树干却不小,枝头俱是秃的,一个芽都没有,看着很是可怜。

    他行到拐角处,忽然立定下来,看了一会树。

    前头领路的黄门只好跟着站定了,小声问道:“副使?”

    顾延章摇了摇头,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往宫外走去。

    等到行到御街,外头天色已经尽黑,街头人头涌动,小贩的叫卖声、人的呼喝声、酒楼茶肆里头的说书卖唱声混在一处,从宫中置宫外,不过隔了一道墙,却一下子由冷寂到热闹,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

    松香已经牵着马在外头等候多时,见顾延章出来,连忙上前相迎,问道:“官人可是要回府?”

    顾延章摇了摇头,抬头眺望了一下州桥的方向,方才道:“你且去刑部去寻那张敛,就说我在大理寺中等他。”

    他也不多做嘱咐,翻身上马而去。

    顾延章身上还带着官凭,到了地方,他也不去打扰旁人,招了个路过的吏员,等到问清杜檀之的公厅所在,径直便往那一处去了。

    此时已经早下了卯,公厅之中却坐得满满的,竟比白日还要齐全。众人或议案情,或靠着油灯那一闪一闪的豆光翻案卷。

    杜檀之坐在里间靠中间的位子上,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顾延章走到窗边,随手捡了颗石子,往上一掷,那石子便轻轻松松越过了边上碍事的两个头,飞到了杜檀之的桌案上头。

    那石子准头极好,骨碌碌滚了几下,将将滚到杜檀之左边按纸的手下,啪嗒一下停住,挨着他的手肘不肯再动。

    杜檀之立时抬起头,看了过去。

    顾延章也不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

    杜檀之把手中笔扔了,登时站起身来,靠着边出了门。

    “大晚上的,怎么跑来大理寺?”

    还隔着几步远,他便出声问道。

    顾延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听说下头还在审案?”

    杜檀之点头道:“你们提刑司的人才从泉州回来,又拿了不少线索,眼下正审李程韦。”

    两人一面说,一面便举步往大牢走去,行到门口,顾延章却是忽然转头道:“一会张敛到了,我与他一同进去听审,你且回去罢回府也好,去先生那一处也罢,只要不在大理寺便可。”

    杜檀之愣了一下,可见得顾延章并无开玩笑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打算,却老实点了头。

    果然没多久,张敛便带着两个官吏从外头来了。

    三人打了招呼,杜檀之借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敛匆匆而来,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顾延章道:“领了天命,得宫中下诏,那李程韦有违伦常,罪无可赦,要着刑部下令,提刑司监刑,大理寺行事,就地格杀,务要拖延。”

    张敛先头还在从从容容地卷袖子,冷不防听得顾延章这样一番话,那袖子卷到一半,右手吊着左手,竟是愣在当地,张着个嘴,瞪着双眼睛,话也说不上来。

    好半晌,他才急急道:“里头尚未审完!如此行事,不合规制,将来要被御史台弹劾的!”

    说到此处,不过几句话功夫,已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顾延章道:“中书已然下了诏令,又有宫中诏书,只要李程韦认了罪,其余皆不要紧。”

    他口中说着,足下已经先走了进去。

    张敛只觉得头顶的汗已是顺着额头流进右边眼睛里,那卷起来的半幅袖子正好来擦头脸,一面擦,一面不停地追问道:“这般如何了得,内侍官何在?谁人下的诏书?盖了哪一位相公的花押?顾副使,你莫不是被人给骗了罢?”

    他快快往前行了几步,转过身来,脚下半退半行,口中不忘对着顾延章劝道:“且要看清楚是谁人花押,这样的诏令,便是宫中拟了,中书也会打回来,若是你我二人擅作主张,不明真相,将来可是要做那担罪之人。”

    顾延章知他不放心,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诏书,也不递过去,只问道:“诏令正在此处,司职当真此时要看?”

    张敛的手才伸到一半,忽然醒得不对,转头一看,后头还跟着几个人,便如触了雷电似的,蓦地把手收了回去,转过身,也不多话,只大步往讯问的屋子走。

    屋中仍有三四人,正在审着李程韦,见得张敛当头进来朝着桌子走,连忙站起身让得开来。

    李程韦连着被讯问了好几日,已是委顿不堪,虽是依旧咬死了不肯承认,此时也知道自己十有**已是逃不过去。他看到顾延章同张敛坐到对面,不自觉地把腰往前压了压,又不着痕迹地松了松后背。

    顾延章坐了下来,先将不相干的人打发了出去,又唤人去叫了行刑官。

    李程韦本就已经紧绷异常,见他并不同自己说话,又听叫了行刑之人,心中大跳,急忙咽了口口水,张口问道:“不知官人今次要来审问何事?”

    他话才问完,外头就进来了两名狱卒。

    顾延章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问道:“眼下已然夜深,不知你晚间可有吃点东西?”

    李程韦胸腔一抽,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极善察言观色,可这一回,却是强令自己不要往那歪处想,半晌才道:“小人吃过了。”

    顾延章又道:“狱中饮食简单,东西也少,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此时说来,尽可满足。”

    又吩咐一旁的狱卒道:“且去外头买些好酒好肉进来。”

    似这般一下子毫无征兆,李程韦恍如梦中,用力晃了几下脑袋,方才觉得自己当真是醒的,叫:“顾副使,你这是何意?!”

    这一回,顾延章同样没有回答,只看了一眼一旁的狱卒。

    李程韦这才回过神来,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那狱卒手上捧着一色新衣,见他看着自己,便好声好气地道:“李老员外,这一套都是新做的,正合你的身,外头热水也备好了。”

    牢中规矩,死囚临上刑场之前,必要食饱衣新,洗身洁面,李程韦多年走南闯北,自然是知道的,却从未想过这一个规矩有朝一日竟会同自己扯上关系。

    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搅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全然不敢置信眼前发生的事,只盯着顾延章道:“顾官人,不知小人犯了何罪?便是当真认定我杀母、杀妻、杀女,连同陈笃才倒卖常平仓银,乃恶逆之罪,依大晋刑律要处绞刑,也当有刑部判文示下罢?况且眼下并非行刑之时,哪有春日做出此等杀孽的?!”

    已是到了此刻,顾延章自然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他自袖中取出那一份手诏,当先递给了一旁的张敛。

    张敛先擦了一下手,才敢小心翻看,仔细核对之后,复又递给了一旁大理寺的狱官。

    等到诸人看完,顾延章收得回来,却并不递给李程韦,而是拢进了袖子里,抬头道:“得了中书之令,不必待时,只就地行刑即可。”

    他说到此处,正要招手叫人,对面李程韦却如同被拔了尾羽的野鸡一般,窜得一下就站起身来,口中大叫道:“顾副使,你此举不合体统,不合规矩,如何了得!?”

    一旁的狱卒见状,连忙将他拦住,又取了布条要塞进他嘴里。

    李程韦自诩算无遗策,此时也慌了神,本还以为这是在诈,可对面顾延章取出来的那份诏书分明就是明黄色,那张敛打开之时,里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得几枚红印。

    谁人会、谁人敢为了审问犯人矫诏?

    李程韦还不至于自骄自傲到如此地步!

    虽然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他心中,世上绝无可能有什么东西比自己性命更重要,一把推开就要堵在自己嘴里的布条,一句废话也不说,只捡最厉害的干脆地叫道:“官人可知十二年前延州城为何被屠?!莫要杀我,我有话要供!!”

第八百一十二章 争先

    李程韦这临死一搏,正正抓住了命脉。顶 点 X 23 U S

    一旁的狱卒手中布条已是重新又抵上了他的嘴,正要往里塞,可听得这一句,都不用人吩咐,已是自行住了手,犹豫了回头看着座上的几位官员。

    十二年前北蛮南下,延州被屠,十数万人血流成河,数十万人家破人亡,自夏州到延州,无一县一村不是生灵涂炭。

    可蛮子是如何入的关,又怎么做到上万人在官道通行,一丝消息也不露?

    延州死守之时,是谁人开的西门城门?

    这事情直到今日,也没得出个结论。

    “蛮子是自顺口入的关,沿东南而入,共计八千七百余人,又有马匹一万五千余。”李程韦用力把头往后仰,为的正是躲开面前的布团,不要叫他说不清话,口中却是不停,“他们手持官凭,扮作商队入官,叫人以为乃是护送冶户监中的铜、铁!”

    屋中已是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都不敢出声,只盯着等他往下说。

    然则李程韦却就此停住,转而鼓着眼睛看着顾延章,叫道:“顾副使,我听闻你是延州出身,父母兄弟皆死于北蛮之手,不过剩得你一人!难道你竟是不想知道仇人究竟为谁,此事究竟是何等来龙去脉?!”

    又对着张敛叫道:“张司职!如此大事,如此大功,难道你竟不要么?!你不怕延州城中十万阴魂半夜入梦噬你心脏,食你脑髓?!”

    他叫得撕心裂肺,声音尖得就像一把细长的针,直直刺入人的耳朵里,一双眼睛也鼓得几乎要瞪出来,环视一圈,一个又一个地瞪着屋内人,仿佛他已经不是人,正被延州城中的厉鬼上身了一般。

    “赵王自小精通骑射,明明只是寻常打猎,也不是在什么危险之地,如何会突然打马背上摔下来?!上回曾有翰林进言,申斥乃是魏王殿下行事,臣却知内幕,有证据!”

    听到此处,张敛已是恨不得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只当自己从未出现在此地。

    他虽不是从头跟到尾,李程韦之前的案子,也知道个囫囵,其人能同谁人扯上关系,更是不问也知。

    不过是领命来行刑而已,不想竟会如此倒霉!

    早知今日命犯太岁,便该告病在家装死才是!

    无论是什么事情,一旦把天家搅和进来,当差的又哪里能有好果子吃?

    张敛还在磨牙,不知要不要装病,对面李程韦已是又叫道:“小人有话要供!小人要面见太后!”

    “住口!你乃阶下之囚,戴罪之身,竟还敢有如此妄念!”

    张敛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一声,转头对着顾延章道:“顾副使,这李程韦已是疯了,既是得了令,外头人想是已经到了,点得齐全,这便行刑罢!”

    他见顾延章并不说话,只盯着李程韦,心中暗怕对方一心挂着扬州之事,连忙又道:“此人不过拖延时间,莫要被他诓骗了,逝者已逝,却不能因此耽误了你我……”

    话未说完,对面李程韦已是喘着气叫道:“张司职,你当真想知道老夫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消做旁的事情,只要此时杀了我,明日此时,便能在街头听得旁人言说,自会知道真假!”

    他口中说着,面上却露出了一个颇为狰狞的笑,道:“我历事多年,若是这点成算也无,如何能挣下如此家业?我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也识得几个义士,皆知我在何处存了证据,众人领我李程韦薄面,也虽舍身也不惜!张司职,你若有胆,此刻且来杀我,明日便知端底!老夫死不足惜,能叫在座诸位拿上前程陪着,却也够本了!”

    张敛本要怒斥,嘴巴已是张开,却只好跟着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僵在了那一处。

    见得自己终于把人给吓住了,李程韦慢慢地放开了捏得死紧的手。

    他轻轻推开在拦在自己面前的狱卒之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复又调整了一回坐姿,这才喘出胸中的那一口浊气,抬头道:“老夫要面见太后。”

    ***

    慈明宫中,张瑚正端坐在椅子上。

    他左手捧着碗盏,右手拿着汤匙,盛了薄薄的一层汤羹,托在手上,半日没有往在嘴里送。

    张太后见不得他这样,出声道:“知道你不爱吃甜,这是叫她们做的决明汤齑。”

    张瑚这才道:“叫太后挂心了。”

    一面把那一汤匙汤羹吃了。

    他吃了一口,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把那碗盏放回了一边的桌子上。

    张太后看得好笑。

    见了自家人,她便不似平常在臣子、儿子媳妇面前那般模样,连面色都缓和了几分。

    张瑚放了碗盏,心中琢磨了许久,正要开口,却听对面张太后忽然问道:“昨日天色晚了,我便没有细问,你同你爹去赣州,同那原来的通判可有来往?”

    张瑚微微一愣。

    这一个话,昨日张太后已经问过,他其时早回了,怎的今日又来问。

    他前头才在宫中看到了顾延章,又听说他领了天命,正监审着李程韦的案子,

    所谓天命,眼下朝中并无天子,中书也没空管什么审案,自然是张太后弄出来的事。

    她这是要做甚?

    张瑚猜不出来,却也不怎的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原在延州时就因事认识,也常给他送东西过去,二弟倒是喜欢去往他家中,后来到了赣州,又遇得两相交接,多多少少也接触过一阵子。”

    张太后一直还记得这事,便道:“是那猴儿走丢了,他家夫人救起来的事情罢?当初我听崔用臣说了,还想叫她得闲的话帮着管一管……”

    她摇了摇头,把此事丢开,又问道:“昨日你说那顾延章才干虽有几分,可年轻尚轻,品性未定,是个什么说法?”

    张瑚皱了皱眉。

    得了这样一个问题,实在不太好解释。

    他昨日回那一番话,其实是有缘故的。

    人品如何,他毕竟没有见识过什么事例来佐证两家虽然往来不少,最多也就是互相送些东西,那季娘子倒是救了自家弟弟,可若是以救人来论人品,似乎也有些草率。

    救人本就当是自然之事,如果当初那季娘子没有救,倒是能说她人品不好,可救了,也不能说明她人品好。

    况且夫人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移不到丈夫头上,人品是好或是不好,都只姓季,与那顾延章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才干……

    也未见他怎的亲自领军打仗过,不是守城,便是小胜,听着觉得很是厉害,可此人在其中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毕竟在赣州之时,满城把他夸得厉害,好似天上有,地上无一般,可在自家看来,虽说并不是个庸才,离“厉害”二字,也颇有些距离。

    简单来论,便是那白蜡之业,他跟着父亲去得赣州之后,短短两年之内,便把出产翻了不知多少倍,又续补福寿渠,另做许多大事,偏偏前头那些个百姓,个个俱只说“顾通判”的好,竟似把他父子二人做的事情不放在眼中一般。

    愚民多驽钝,自然不晓得分辨,可考功的官员却是知道厉害,拿两边的考功一看,便知谁优谁劣了。

    那顾延章,不过占一个“先”字而已。

    赣州时尚且如此,那先头在延州的功绩又是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听闻他很得杨奎、陈灏信重,便是想要提拔心腹,把功绩放在新人身上,也是有的。

    张瑚在军中历练过,也上过阵,并非那等甚事不知、只会饮酒作乐的宗室子弟,无论是军中,还是官场上那等约定俗成的暗规,他俱是了解,自觉事情或许骗得过别人,却必是骗不过自己。

    仔细想了想,只觉得当着自家堂姐的面,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张瑚便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看法,最后道:“……因口才上佳,想是据此得了先皇器重,也无什么稀奇。”

    张太后听了,只点了点头,手中抱着怀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瑚见她这模样,也不觉得自己身为臣下,应当避嫌,张口便问道:“不知圣人接连两回发问,可是有什么缘故?”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太后顺口便答道:“去岁京中水淹得厉害,二哥在时虽是叫人去修,可上回我叫人去看,回来却说修得不怎么样。又有钦天监上奏,预着今年怕是又会遇得雨水大年,我想提前做个准备。”

    又道:“因恍惚记得二哥当年同我说过,那顾延章长于治事,在统筹一项上头,并不弱于朝中几个能臣,正巧眼下手头一时提不出闲人来,我原打算叫他去治京畿水患,旁的不说,至少要把沟渠好好修一修,未雨绸缪,防患于万一。”

    说到此处,她皱了皱眉。

    二哥说好,弟弟却说不好。

    一个是用熟手的,一个却是亲自见过其人干活的,当要信谁?

    人倒是同弟弟说的一样,口才十分了得,看着行事也干练,考功也是上等,只是到底得官不久,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还是果真有这样厉害。

    私心里,张太后瞧不上赵芮,不太愿意信他,可那顾延章毕竟薄有令名,她也不想只因为张瑚的几句话,便把人晾到一边去。

    毕竟眼下手中已经成材的并不多,又正值多事之秋,正缺人用。

    张瑚怎的也没想到,竟是会听得再这样一番话。

    他忍了好一会儿,见对面堂姐并不置可否,也不想再等,便道:“太后昨日所说的,臣回去之后已是仔细想过了,虽是亲戚,也断无挑肥拣瘦的说法,臣自入官以来,同着张舍人一并去连去三地四州,在延州、赣州两处多有所得,做得许多事,虽比不上那等老练之臣,可也多少能写画几笔,比旁人不能,可比之那顾延章,自认并不差多少。”

    “此事关乎百万民生,虽是辛劳,可正能发挥我之所能!”

    他越说越是激动,已是再坐不住,站得起来,上前两步对着张太后道:“太后,且将此事交与我,必不会叫你失望!”

    ***

    直到一齐等在文德殿偏殿外的时候,张敛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问道:“我们不当如此行事。”

    顾延章转头看了他一眼。

    张敛忍不住重复道:“那李程韦是死是活,外头人如何知道?你我已是领了诏令,只要将人杀了,当做不曾听得那话,难道太后竟会怪罪不成?”

    “我实是不信,那李程韦今日死了,明日外头便有人知晓,说不得这不过是一句诈言,你我二人竟是听信了,叫圣人知道,必会生出不满……”

    又道:“延州事早过去多年,你我不当听他胡言……”

    他喋喋不休,上句不接下句的,显然脑子里头已经全然乱了。

    顾延章懒得听他在此嗦,只把头转了回去,提醒道:“司职,此处乃是禁宫,还需慎言。”

    张敛仿佛刚吃了什么虫子进去似的,立时闭上了嘴。

    过不得片刻,他不由得又道:“便是我们不杀那李程韦,只要严刑逼供,难道竟逼不得他把那些个人供得出来?届时一网打尽便是了,如何当真要闹到圣人面前?”

    顾延章并不说话,只拿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张敛到底还没有昏头,连忙站直了腰背。

    殿门大开,随着仪门官一并走出来的,另有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人。

    远远见得顾延章与张敛二人站在拐角处,那青年人只抬眼望了一下,便转身往内廷而去。

    “那是谁?”

    张敛忍不住问道。

    这倒是可以答。

    顾延章回道:“赣州张知州家的长子,唤作张瑚的。”

    过了一会,张敛才反应过来,恍然道:“原来是张舍人家的。”

    “一样是姓张……”这一回,并不用顾延章提醒,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自行停了下来,面上满是羡慕,口气却颇有些遗憾。

    仪门官送走了张瑚,复才转身行得过来,与二人传话道:“两位官人请回罢。”

    连个理由都不肯给,就这般将二人打发出宫了。

    顾延章早有准备,也不觉得意外,一出宫门,言称衙门里头尚有要务,也不同张敛多说,便告辞而去。

第八百一十三章 有心

    张瑚特意往后廷去看了两个堂外甥。www.uu234.net

    赵身体康复得不错,即便对着这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舅舅,也能谈笑自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人虽然是瘦了许多,剩下一条长长的麻杆样,精神倒是十足。

    张瑚没有待久,也不敢送什么旁的东西,临走前给了一盒自赣州带回来的白蜡。

    他解释道:“璧儿做的,他而今被框绑在府上,得了圣人吩咐不叫随意出入,闲着无事,总记着你们,正好那赣州旁的没有,才出的白蜡倒是勉强能拿得出手,就硬是要自己做了,缠着叫我拿进来。”

    口中说着,自己亲自打开了,递给一旁的内侍。

    赵简直喜不自胜,极给面子地将那一盒子白蜡自内侍手中接了过来。

    盒子不大,里头也就装了七八根蜡烛,每根都有小儿胳膊粗细,制作的十分精致,镂空、雕花、磨整,种种工序,当真是一样不缺,根本不可能是简单浇铸出来的,便是给到熟手的工匠那一处,少说也要精心打磨多日才能制成一根。

    这样的蜡烛,自然不可能是张璧这样的小儿做出来的。

    赵却是笑呵呵地道:“果真是……怨不得母后总挂着他,便是我们这几个兄弟,也恨不得人人把他捧在手心里护着!”

    接着笑道:“全亏有你帮着打理,听说靠那白蜡,去岁赣州的赋税都翻了好几番,二哥……”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微微沉了下去,眼角也有些发起红来,顿了好一会,复才接着道,“二哥虽是嘴上不说,心里想来也是极器重的。”

    张瑚摇头道:“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已,况且我只是搭一搭手,只有个老的,一把年岁了,劝了好几回,叫他回乡享享清福,也总不肯听。”

    赵不以为意,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自能干,也想干,倒不必过分拦阻……”他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也忙不了几年了,我虽不曾亲眼得见,可与亲眼见得也无甚差别,早听人说了,赣州那一处,面上是挂着老张知州的名字,可实际上,劳苦功高之事,却全是小张知州在做。”

    说到“小张知州”四个字时,他便看向了张瑚。

    张瑚摇头道:“我不过行些微末之事罢了。”

    赵意有所指地补道:“也太自谦了,什么大功大绩不是自微末而来?木生于荒野,杂草岂能掩其秀挺?莫说圣人看不下去,便是我也觉得埋没了……二哥先前……其实都说举贤不避亲,他也太过谨慎了……”

    他又是克制,又是热忱地夸耀了好一番,最后把那盒子盖了起来,给回一旁的内侍手中,道:“好生收起来,等我今晚看书时再点了来……”又想到什么似的,特意追着嘱咐了一句,“只在我这宫中用,莫叫那几个小的顺了去……”

    就这般热热闹闹地把人送出了门。

    张瑚出得这一处,正行在路上,却是越走越慢,捏着拳头,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把心中那一股堵得慌的情绪压下去。

    他出身权贵之家,从小文武双全,出挑能干,又自矜自持,活到这样大,的是头一回行这样委屈的事情。

    放在从前,哪里需要他亲自进宫,送什么东西!

    更莫说今日听得济王那一番话,简直字字句句戳进他的心里,丢人现眼之至!

    而今张太后垂帘,旁人都说张家全靠着裙带才得了眼下地位,可实际上,当真如此吗?

    父亲尚不可说,可以自家之能,若无这个堂姐,早正经做官,怕是已出了一头地!

    可正因有了这个堂姐,有了张家的累世名望,不但帮不上他的忙,反倒是拖了后腿,叫他不得不时时谨记不得出头,不得抢功。

    饶是如此,每每立下汗马功劳之时,为了避嫌,自家已是比寻常人领的功还要薄上三分,却总要被人耻笑是靠了张姓才独有的厚待!

    天下如何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偏偏不知当要如何辩驳!

    嘴长在别人脸上,难道要一个一个去他们面前澄清、辩解不成?

    便是澄清了,把证据甩在他们脸上,那又如何?

    不肯信的,始终是不肯相信。

    辛辛苦苦去延州,熬了那样久,冒着生命之危,最后只得了丁点的封赏,旁人还要私下里头抱怨杨奎太照顾太后颜面。

    此回在赣州,他父子二人之辛劳,更是天地人神可鉴,然则也无几个人叫好。

    眼下先皇去了,太后垂帘,已是能想到京城之中会怎么评说张姓一族。

    这天下终究是姓赵的,不姓张。

    今日再怎么光耀,将来新皇继位,过不得许多年,一旦太后有恙,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张家虽然势大,终究不长久,唯有代代皆有人出,方能维持一姓之荣。

    他为何着急想要在京城领差?

    在赣州做得再好,也无人瞧见,可若是在京城之内行了大事,总无人能再装瞎了罢?

    京城有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穿城而过,几乎年年洪涝,只有大涝小涝的区别而已。

    几十年治水而不得效果,究其原因,除却当真河流太多,雨水太频,也有京城之中人烟太繁,房屋太密,沟渠为人房屋所阻的缘故。

    他早已询问过工部中人,虽说京城年年兴修水利,通畅沟渠,也都有人领命而为,可此处权贵太多,偏又寸土寸金,但凡空处,都有豪门奢遮占了地方。

    你要修渠、通渠?

    那爷我的酒楼、屋子、仓房谁人来赔?

    归根到底,那地并不是他们的,可主持通渠之人,往往只是一人,所动利益,却是百人千人乃至万人,一个太岁已是够呛对付,如此之多的太岁,谁人又敢去踩在他们头上动土呢?

    除却奢遮之辈,另有当地百姓、流民穷汉,众人拣着地方住,各自在空隙处搭了棚子,你难道当真能把人撵走吗?

    果然引起了骚乱,叫京城里头人心惶惶,沟渠还未修通,雨水还未到来,你就被天子给免了。

    如此经年累月,诸多乱象,又怎能成事?

    怨不得京城年年洪涝,死伤之外,另有钱财损耗无数。

    可旁人做不来的,并不代表他张瑚做不来!

    他在赣州也修了福寿沟,很是知道当要如何管理如此庞大之事,无论人员、财物,都甚是熟手。

    他本就是阁门舍人之子、太后堂弟,有他出头,又正值这个千载难逢之时,天子虽未落定,可十有**要由太后垂帘,谁人胆敢不给几分薄面?

    一旦京城里头服帖了,京畿二十余个县镇,他号令一出,谁敢不从?

    只要下头县镇把堤坝都修稳了,京城里头把沟渠都修通了,即便不能治本,保得城中数年安稳,实在并不困难。

    有了如此把握,他才会这般出头去求了这项差事,趁着地冻未化,早早筹备人力、物资,等到一开春,正好行事,绝无半点耽搁。

    等到立下了大功,京城之中谁人还敢多言?

    届时趁势转官,好生再显一番身手,等到一二十年之后,自家正当时,弟弟也已经起来,纵然父亲老去,太后垂帘不再,也自能岿然不动,正为上策!

    先皇已去,新皇未接,便是朝臣担忧外戚太盛,内外不能相联,也拿他没办法了。

    只是样样都算得细,唯有一桩,眼下新皇未定,宫中甚乱,可张家到底是皇亲,不能置身于外,显得太过冷漠,还是得时常探视。可父亲远在赣州,京城里头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弟弟,除却自家,这事别无他人可为。

    此时为了遮掩颜面,还要借了弟弟的手,实在有违他素日秉持并行事,叫他如同嚼了只活生生的臭虫一般,那一股虫尸臭浆在嘴里钻来涌去,怎的吐都吐不出去。

    他忍了又忍,越想越梗,终究还是过不去这一下,见前后并无行人,只有两个带路的小黄门,索性不再往前走,寻了个一旁的大石,坐在上头干咽了好一会,等到终于把那股不平之气压下去了,方才又起身而行。

    这一回去探的却是魏王。

    只是赵铎沉疴未愈,不便见客,幸好张太后不放心儿子,特安排了心腹过来帮着打点。

    那宫人看是张瑚到了,小心接了他送的礼,自言定会转给正主云云。

    张瑚在宫中待了这半日,总算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老想着文德殿中的张太后,不知对方究竟会不会准了自己所求,偏又不好去催,只能吊着一颗心回了府。

    ***

    新月初生,张府已经点起了许多灯笼。

    东南方向的一处小院里,则是早早就燃起了好几根白蜡,映得一室甚为亮堂。

    张璧蹲在地上。

    他身后围着好几个仆妇,人人面上都挂着纠结之色,不知是上前拦着的好,还是就由这位祸主自行自乐的好。

    张瑚进门的时候,正正见得这个场面。

    张璧一手一身的白色粉末,脸上则是不知从哪一处蹭了几团黑黑的东西,一双手颇为卖力地在面前的铜盆里折腾。

    一看就是在胡来。

    只到底是自己弟弟,又自小得意,难免不叫他多心疼几分,张瑚虽然烦躁,却还是勉强压下心中不耐,上前问道:“这是在做什么?白日间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张璧听得声音,仰起头来,见是自家兄长,倒也露出了个笑,道:“我在给大哥做了元宵!”

    张瑚听得一愣,脚下已是上前两步。

    果然那地上摆着几个小碗,里头一碗黑,一碗红,一碗白,还有一个方才被人挡住了的大碟子,上头放着或大或小,并不怎么成形的元宵。

    “我今日课上极听话,先头做了功课,也温了书,晚间吃了一大碗饭,只是听说大哥去了大姐姐那一处,半日也没有回来,我上回在季姐姐那里做了元宵,已是十分会了,现在做给你吃。”张璧细声细气,话说得倒不快,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偏偏是认认真真的模样。

    他指着面前那两个小碗道:“大哥不爱吃甜的,我叫他们拿了咸肉同冬笋来。”又指着另一碗道,“大姐姐也是累的,我做了芝麻元宵,明日叫人送去。”

    张瑚顿时心中甚慰,只觉得今天没有白跑,这弟弟没有白疼,面上也松了下来,笑着上前道:“做成什么样子了?煮了来我吃一碗。”

    又道:“你大姐姐不好吃糯米的,免得要积食。”

    下头人连忙去煮了一小碗来。

    张璧不肯假人之手,做个元宵如同做耍一般,面是自己团的还罢了,最多是不怎的成型,馅竟也是自己调的,张瑚一口下去,咸得舌头都要腌得硬成火腿,眼泪也险些流出来,偏那张璧还睁着一双大眼睛,甜甜地看着他,又积极指挥一旁的丫头“再去煮一碗大的”。

    纵然有张瑚拦着,隔日宫人来看张璧的时候,还是被闹着把元宵带回了宫。

    张太后昨日遇得烦心事,一日一夜眉头也没松开,此时却难得地笑了起来,骂道:“这猴子!”

    崔用臣也笑,道:“这是心中时时挂着太后,方才如此呢!正是张小公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又道:“可不好吃的……”

    张太后如何肯,道:“煮个样子好看的我来吃一口。”

    果然吃了一口。

    那料下得足,芝麻也没磨细,糖放得很多,不过张太后年纪大了,很是能吃甜,倒觉得正好。

    她吃出了味道,便把碗放下了。

    收了弟弟的东西,自然就想起了同个府上做兄长的那一个。

    她暂时把心从只会惹祸的儿子身上挪开,放回了两个争气的堂弟身上。

    “崔用臣。”

    她开口叫道。

    崔用臣躬身道:“太后有何分派?”

    张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观瑚儿素日所为,若是去管京畿治水,行是不行?”

    前日张瑚请差的时候,崔用臣也在,他跟着张太后多年,深知对方性情,是以说话也无什么顾忌,便道:“大公子一心为太后分忧,只是年纪轻了些,若是主持京畿治水,怕是中书会有微词,可若是辅佐他人,更不妥当……”

    张太后并不置可否,只慢慢道:“新出之犊,到底锐气足些……难为他有这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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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713/ 第一时间欣赏娇术最新章节! 作者:须弥普普所写的《娇术》为转载作品,娇术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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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介绍: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