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 先后
福宁宫中,一干大臣正争执不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子的棺木摆在外殿,早有人上前给赵芮换寿衣,他尸骨未寒,身体未僵,眼睛也不曾闭上,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被人搬进棺木。
内殿之中,两府重臣甚至来不及转移地方,换到崇政、文德等殿好生商议,已是在此处就闹了起来。
赵芮未能来得及定下继位之人,临终之前,他床榻上共有两份翰林学士起草的诏书,一份乃是过继济王行六那一个儿子为皇嗣,记在杨皇后名下,内禅与他做小皇帝,张太后垂帘;另一份则是内禅给魏王赵铎,以其为新帝。
偏生两份诏书,都只是草诏,并无中书盖章,以魏王为新帝之诏上虽有天子加印,却是引得吴益站出来大力弹劾,暂未有定论。如若吴益弹劾之事为真,赵铎自然是不适合做皇帝的。
而今皇位空悬,形势不定,各人有着各人的想法,又有各人的利益,自然吵成一团。
孙卞而今手中有提刑司,又兼着京都府衙,还管着好几处要害之位,再得张太后站在上头,说起话来连腰杆都硬了几分,正同他昔日的盟友范尧臣打得口水四溅,高声驳道:“草诏尚未得黄相公用印,未有中书签章,如何能算得上诏令?!”
范尧臣道:“陛下临终有言,欲要传位魏王!”
一般是太后旧人的任皓打断道:“中书未有用印!”
后头吴益便是扬声道:“魏王行此判国恶事,如何能为天子?!”
黄昭亮出声道:“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放能保得朝中不乱。”
李绘附议道:“黄相公所言甚是,为社稷计,当以过继为上!”
范尧臣强调道:“陛下欲要传位魏王!”
李绘否认道:“陛下听得吴翰林之言,自当详查,如何还会当庭内禅!”
范尧臣道:“有陛下签章!”
众人还在争吵,围在床榻边上的黄门内侍却是越聚越紧,简直是要脱了鞋子钻上床的样子。
张太后本来正皱着眉头听下头官员争吵,已是十分不悦,听得后头声响不对,转过头,一眼瞥见那些人不成体统的模样,怒道:“尔等在此做甚?!”
张太后不是杨皇后,她在宫中积威甚隆,此时只一句话,便把许多黄门吓得不敢乱动,只个个退散开来,去看正在给赵芮换寿衣的那人。
那小黄门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嗦着膝行到得张太后面前,双手举起手中明黄色诏书,道:“启奏圣人,下官给陛下换衫,寻到陛下怀中留有诏书,其中有一份,一般有着签章……”
他口中说着,手上将两份诏书一齐呈给了张太后。
众目睽睽之下,张太后伸手接过,开始翻看起来,不多时,便抬起头,对着殿中二十余名官员冷声道:“众位卿家,皇上留有草诏两份,其一欲要过继赵,其二欲要过继秦王幼子赵为皇嗣。”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书递给了一旁的黄门。
她口气微沉,面色不悦,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
场中无人说话。
便是再蠢的人,也知道此时不当去惹太后。
赵芮有三兄弟,除却庶兄秦王,济王也好、魏王也罢,都是他的同胞弟弟。此时他忽然绕过张太后的亲子,欲要过继庶兄的儿子,自血缘而论,当真与她半点干系也无,怎能不令她恼怒?
那小黄门听得此言,连忙接回了自赵芮身上摸出的诏书,站起身来。
他往外走了几步,将手中诏书呈给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首相王宜。
王宜接过诏书,只低头看了两眼,便换给了那黄门。
顾延章与郑霖站在最后,待得所有官员看过,却无人递给他们以他二人的官品职位,还不够资格参与这般大事。
殿中安静了许久,最后还是张太后开口问道:“诸位卿家可有话说?”
黄昭亮并不说话,孙卞、李绘也不开口,只有范尧臣上前道:“陛下临终前欲要传位于魏王,虽有吴翰林当殿弹劾,却不晓得其中真假,不如先行查问,再做后续,皇位当以上皇之意为准……”
他这一番话,虽然说不上有多高明,道理却是很正,一时之间,并无人去反驳,只有御史中丞道:“若是以上皇之意为准,当以诏书为准,陛下共有诏书三份,其一乃是他临终前之意,欲要内禅魏王殿下,此份诏书有签章,有圣谕,一朝得见,全能作证,若是查实吴翰林所言非真,当以魏王继位。”
他顿了顿,又道:“其二乃是陛下怀中所藏草诏,其中欲要过继秦王幼子为嗣,陛下并无子嗣,若是过继,当以为帝。”
有人反驳道:“为甚此为其二,尚有过继魏王之子为皇嗣的诏令,怎的不将那一份排在前头?”
范尧臣道:“此份有陛下大印。”
沉默了许久的黄昭亮补了一句,道:“此份乃是陛下亲自手书。”
赵芮的字迹,旁人也许不识得,此处站的俱是天子近臣,如何会不认得。
这一份草诏,虽无中书签章,却是有天子大印,更重要的是,赵芮没有交给翰林学士来起草,而是他亲笔所写,又是藏在怀中,自然分量更重。
与之相较,另一份要过继赵儿子的诏书,虽然赵芮先前有言,可被赵拒绝之后,他后头并未再提,况且诏书上还并未用印,若是没有其余选择的情况下,也许只能以其为准,然则现在别有说法,自然要用更确实的。
众人争议良久,最后还是只好暂时按着这样的顺序定了下来。
因吴益弹劾魏王赵铎犯法、谋私、判国,此时涉及甚多,事主又是藩王,便由刑部查实来判。
正议论间,诸人忽听得外头震耳的钟鸣声。
那声音就在宫中响起,自高处传开,“铛铛”作响,几乎要响彻九霄。
张太后面色大变,叫道:“谁人去敲的钟!”
钟声响了许久才听,嗡嗡之声经久不息。
福宁殿中几乎所有人都遽然变色。
皇位未定,本应秘不发丧,等到一应确定,再行安排,可此时钟声一响,天下皆知天子大行,等于逼着众人立时把皇位定下。
第七百六十八章 郁郁
朱保石以头伏地,跪在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太后不满地盯着他,喝问道:“朱保石,你擅自敲钟,意欲何为!”
管勾皇城司许多年,朱保石一向是赵芮的心腹,平日里虽比不得郑莱跟前跟后,却无人会怀疑天子对他的信任。
此时被厉声喝问,朱保石半抬起头,虽是面色被吓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口齿清楚地回道:“启禀太后,臣乃奉陛下之命行事,并无他意。”
听得天子心腹如此回话,福宁宫中顿时有些骚动。
顾延章站在最后,不由得跟着一怔。
方才钟声敲响,一瞬间,不少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前头的济王与魏王,疑心是否二人私下行事,意图逼宫。然则此时见到朱保石,又听他自辨,明眼人却是很快就察觉出这事多半是真的。
赵芮虽然身中蛇毒,可这消息并未外传,他中毒时间不长,也不曾失了对宫中掌控,若说谁能支使得动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内官,除却赵芮本身,别无他人做选。
等到朱保石自怀中掏出了天子的手书,上头盖有赵芮私印,一切都再无什么值得置喙的地方一一
这一项确实是赵芮安排,命令一旦自己身故,立时就要通传天下。
张太后面色难看。
如果说她原本有十分的难过,此时已是被自家儿子这一下接一下的打算,给打散了五六分,此时心中悲痛中竟是夹着不少烦躁。
张太后有心从两个儿子膝下抱一个合适的给杨皇后养,先行登基,再由自己垂帘,可赵芮尸骨未寒,遗旨仍在,最要紧的是,两府重臣皆是有目共睹,叫她便是想要恣意而为,也不好这样着急。
***
到得晚间,趁着宫门未落,福宁殿中的官员们终于散去。
众人吵了一整日,莫说不曾吵出什么结果来,便是赵芮的谥号也未能定下来,到得最后,一切问题依旧还是回到了原点,必须要等到刑部查出了吴益弹劾赵铎的折子里头一应事情是否为真,才好一一定夺。
白日在殿中许多事情发生得太过匆忙,官员们全无准备,后头则是忙于争吵,竟是无人去计较顾延章一个提刑副使竟然就跟着在殿中蹭了这半日。
出宫之时已是云开雨霁,宫门才开,顾延章便闻到外头烟火熏天之气,还未出得门,外头原本被宫门隔着的隐约哭声便钻进了耳朵里。
此时天已半黑,宣德门外星火点点,路边、路中全是百姓,人人向着宫门的方向烧纸。
松节骑马跟在后头,与顾延章行了一阵,此时不得不一齐下马而行,一边面露不忍,一边不由得小声同顾延章道:“官人,不曾到得拜祭之时,怎的人人眼下烧纸?”
顾延章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行人一路往金梁桥街,路边店铺、酒肆,乃至小贩小商,也无一人再做经营,全然已经罢了市,路边尽是百姓在焚烧纸钱。
等到回到府上,季清菱正等在中堂,见得顾延章,忙问道:“五哥,我听得外头打钟,可是陛下……”
她话未说完,已是见得顾延章缓缓点头。
后头秋露、秋月二人登时哭出声来,引得几个不太知事的小丫头一并跟着抽泣。
一时堂中一片哭声。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把几个丫头打发出去,与顾延章坐在一处,小声问道:“五哥吃了晚饭不曾?”
顾延章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并进得偏厅。
厅中饭桌上已是摆了饭菜,还冒着热气,两人坐下,皆是没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点,当做填了肚子。
顾延章咽了两口饭,只觉得往日香甜的米饭吃进嘴里,仿佛一点也没有了好滋味,只从舌根处泛苦泛酸,心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郁之情。
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
可赵芮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买家而已。
顾延章虽然官职不高,更算不得赵芮近臣,可极奇怪的是,自殿试开始,这一位曾经的皇帝,便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四个字,并不单单体现在晋升官职上,甚至若是论及论功行赏,其实按着顾延章立下的功劳与他得到的回报,实在可以用一句“刻寡”来形容。
然则无论旁人如何为他鸣不平,顾延章本人却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公。
这其中除却他自知自己年龄、资历尚浅,朝中并无靠山之外,赵芮的态度也是极大的一个原因。
从点状元开始,赵芮每回见到他,无论态度也好,言语也罢,与其说是皇帝对待臣子,不如说是长辈对着万分看重的子侄,其中拳拳爱护之心,谆谆善诱之意,殷殷期盼之情,涌于言语行动之间。
如果说顾延章给赵芮的回报,无愧于赵芮给他的信任,那赵芮给顾延章的信重与欣赏,对顾延章而言,甚至比起官职的晋升、金银锦帛的奖赏还要来得叫他高兴。
士为知己者死。
赵芮信他,用他,为他考量将来官途,给他机会,夸赞他的功劳,他用心做的事情,赵芮样样都能看到,对一个新进的臣子而言,这样的皇帝,已经足够好。
而赵芮自己同样心系百姓,纵然行事颇有不足,能力十分平庸,可他一心向好,已是竭尽所能。
想到这一处,顾延章再无心吃饭,放下碗筷,只盯着面前桌面上一小块地方发着怔。
季清菱与顾延章相处日久,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然则她却并未出声,只是给顾延章面前的茶盏添了一点茶水,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顾延章默然接过,喝了两口清茶,把口中的酸涩和着茶水一并吞了下去。
季清菱也不说话,也不去碰他,只陪着他静静坐着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见到顾延章面色稍缓,眼中也终于有了神,才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问道:“五哥,陛下因何大行?”
顾延章微顿了一下,方才道:“是为毒蛇所伤,无法可救。”
季清菱听得他这般回话,不由得心中一跳。
毒蛇……
第七百六十九章 榷场
此时已是深秋,犹未入冬,正是蛇鼠四处乱蹿的季节,然则禁宫又并非荒野,也不是山林,更何况赵芮贵为天子,入则黄门环绕,出外禁卫拱卫,若是有毒蛇在他面前出没,莫说欲要露个尖牙,怕是只冒出一只三角小头,还来不及吐信,已是被侍卫打死,怎么可能近得了赵芮的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样的死因,连季清菱都哄不过去,如何能应付得了那两府官员?
季清菱忍不住把心中不解问了出来,却见顾延章摇头道:“此是后话,眼下还来不及去核查这一桩……”
他说着将白日间在福宁宫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顾延章所知其实不多,只是隐约听得几句,前后推理,略微将事情拼凑了些出来,此时一一说了,倒是叫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
“五哥,那吴益怎的忽然攀咬上了魏王?他那许多证人、证据,全是精心搜集而来,没有一年半载,如何能聚得拢?”
说到此处,季清菱忽然问道:“延州城破之时,他好似并不在京城罢?”
三年前,吴益是因为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而被贬去潮州的,后来又转调去邕州,直到数月前因罪回京,期间一直在外为官,如何有那闲工夫去探查从前延州之事并楚王死因?
按着吴益本人所述,他一直在暗暗调查,只是证据不曾确凿,是以没有将事情曝光,此时见得天子要将江山社稷托付奸逆,再不能缄默无言,只好提早和盘托出。
然则他为何会起心调查此事?
楚王之事暂且不论,延州、夏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他又是从哪一处得到的线索,又如何能查到如此地步?
顾延章原本心思都放在天子死因身上,暂且没有功夫去顾忌其余,此时听得季清菱一句发问,立时就醒悟过来。
因邕州被围、陈灏病重,他在邕州时与吴益颇多往来,曾经仔细研究过对方的过往履历,眼下心中只过了一遍,很快就将前事回忆起来。
他将手中杯盏推开,也懒得再去房中取纸笔,只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笔,把几个年号、月份都列了出来,一一对应一回,复才抬头道:“延州城破之时,他正被贬瀛州,数年后才被调回……”
季清菱若有所悟,道:“好似是因弹劾孙相公才被贬的罢?”
吴益当年被人嘲讽为“鸭蛋御史”、“咸菜御史”,不知是否为了摆脱这两个不好听的名头,他一入御史台,还没多喘几口气,屁股都不曾坐热,便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弹劾时任首相孙密枉法祸国云云,后因折子被赵芮留中不发,他便索性当殿弹劾孙密勾结宦官,奉承圣人,只手遮天。
后来孙密因此避位,自请外出,吴益也被调往瀛州。
瀛州地处偏远,还要过海,若是自京城出发,便是用上急脚替,至少也得足月才能将信送至,吴益在此处做官一年有余,当时还曾做诗、作文,其中多有描述自己在瀛州生活,还曾写了打油诗,说是“日贫少有肉,月无往来僧”一一已是偏僻到僧人都不肯去,如何能有那能耐去查核延州之事?
想到这一处,季清菱忽然道:“五哥,我记得吴翰林时常提及自家在瀛州经历,总自认受了苦楚,好似曾经写过许多文章,其中多称瀛州清苦,又说他担心家小难以适应,便只带了几名仆役过去……”
她顿了顿,复又道:“因他自家乃是弹劾宰辅被贬,朝中同僚俱都对避之不及,家中人欲要给他送信,也无人愿意帮忙捎带,他家中原有仆妇上百,也散得只剩寥寥数人跟在身旁,连早间起来洗脸都要自己打水一一便是这文中多有夸张之语,想来也有几分贴近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中多有夸张之处,不过瀛州确是地处偏僻,难以通信,他也真正不曾带得几个人过去……”
他把该说的说了,那等不该说的,却是小心掩过,不好在季清菱面前露出来。
吴益的确没有带家小去瀛州,然则他自瀛州回京时,却是带了三个小妾,另有五个儿女,年龄最小的,甚至都才满百日,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周岁而已,如此经历,自然不能说“瀛州清苦”。
顾延章往椅背处靠了靠,又道:“今日他在殿中提出的人证、物证,不可能是他自行寻出,只是不知道他后头站着的是哪一个,又是为着什么。”
季清菱道:“若是魏王殿下不能即位,谁人得利最多?”
顾延章道:“按着中书今日所断,当是秦王殿下之子得利。”
季清菱奇道:“为甚不是济王得利?秦王乃是宫人之子,又腿有残疾,如何排也排不到他那一枝,况且圣人还在,她如何能忍得?”
顾延章摇头道:“上回殿中议事我虽是不在,可看今日情形,怕是济王曾经力拒过圣旨。”
两人讨论了一回,虽不曾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却俱都觉得赵所行甚是奇怪,也一般认为恐怕魏王赵铎当日在夏州未必有多清白。
季清菱道:“我当时虽然年纪不大,可听得爹爹同哥哥们一并说起来,好似延州城中不少官员都曾经使人去夏州经商,不是什么稀罕事,京中自然也少不得有皇亲国戚、高官豪商过来分一杯羹。”
延州同夏州打了数百年,期间战战和和,然则到得州城被屠那一年,两国其实已经只有小战,并无大战一一若非如此,延州也不可能经过夏州向西域行商,季父更不可能帮着李程韦打通商线。
实际上,两国虽然明面上并未通商,可这不过是官方行事而已,私下间夏州的榷场里头,大晋的丝绸、茶叶、瓷器、布匹,乃至顽具、药材、酒水等等,并不少见,而私下通过延州过去的行商,更是靠着夏州的马匹、兵器、珠宝、象牙等物,倒买倒卖回国,赚得盘满钵满。
第七百七十章 所图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松香从外头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官人,衙署里来了人,说提刑司中有事,请您赶紧去一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已是半夜,顾延章却是连忙站了起来,他身上仍旧穿着官服,眼下连衣裳都不用换,便转头同季清菱道:“怕是智信那一头有了什么消息,我去瞧瞧。”
又放缓声音道:“你且先睡,夜间不用给我留床。”说着立时就要出门。
季清菱见顾延章晚上只吃了两口饭,此时就要出门,怕他腹中饥饿,偏见人这样着急,也不好拦下来,只好叫小丫头急急包了几个半凉的炊饼给松香带着,交代道:“也不晓得今夜要到几时,若是饿了,不妨将就拿来垫垫肚子。”
松香挎在胳膊上,匆匆跟着去了。
等到两人出得门,季清菱自回到房中,忍不住将适才顾延章所说福宁宫中之事反复想了又想,只觉得其中许多奇诡之处,正要交代一旁的秋月磨墨,欲将事情誊写一遍,才转过头,却见她眼圈红红的,正转头悄悄抹泪,登时有些尴尬,也不好说旁的,只自己取了白纸摆在面前,又揭开砚台,取了墨条待要磨墨。
秋月听得动静,连忙草草擦了擦眼角泪迹,接过季清菱手中墨条,也不好意思多说,只低头认真磨墨不提。
季清菱提笔沾墨,欲要写字,却是不由得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陛下大行,我见府中人人伤心,这又是什么缘故?”
秋月愣了一下,方才低声回道:“陛下仁厚心善,人人皆知他爱民之心,如今他走得这样突然,叫我们如何又不难过?”
季清菱攥着手中的笔杆,一时有些怅然。
天子大行,今日在福宁宫中那一干大臣日日与他相处,若是认真说起来,他并不曾亏待诸臣,况且相处这许多年,便是猫狗也有几分感情。可他过世之后,并不见众人多少伤心,反而人人开始为了立储之事吵闹不休,听说今日尸体已然半僵也无人理会,任由他摆在床上,也不去入殓。
相反,隔着一道宫墙,外头那许多百姓与他甚至不曾谋面,却为他伤心流泪。
季清菱曾经见过有人形容赵芮死后京城情形,说是“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之前哭于禁宫之前”,等到消息传到西京,洛阳城中百姓无论老少,俱是向东大哭,纸灰、烟气遮天无垠,不见人。
她以前只做传说来看,以为多少有些渲染,必不至于如此,毕竟天子高高在上,与百姓并无接触,如何能这般得民心?
可到得此时,真正行至巷口,听得外头哭声,见得府上人情状,又自秋月出问得话,她才知晓史书所载并非虚言。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喟叹一声,将手中笔放回了石托上,等了片刻,到得心绪少有平定,复才重新提笔书写起来。
她探访李程韦之事久矣,又自顾延章处知道了陈笃才之事,连着眼下智信供出来的各色话语,原来并未往那方向去想,此时遇得天子大行,又有殿中济王、魏王之事,却是忽然给了她一点启发。
吴益今日能在福宁宫中忽然暴起弹劾魏王赵铎,说话、行事有条有理,证人、证据随身携带,一看就是早有计划。
凭借他的能耐,并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那又是谁人帮他准备的?
季清菱将诸人行事按着年份一一列了出来,又把三人所行相交之事挑得出来,另又有被李程韦攀咬之人的姓名、履历、派系,再有吴益今日行事动用到的人力,只觉得越写那一条线越是清晰。
京城何等大的地方,巨贾豪商那样多,李程韦从一介布商到得今日,不过短短数十年,靠的却并不是新产业,也不是新做法,他所经营的布匹、马匹、茶叶、酒水等等,乃至而今的质库,全是京中早有的产业。
李程韦底气并不足,家资也说不上巨富,能有今日,除却儿子、女儿的婚姻起了力气,最要紧的是靠了现今妻子娘家的酿酒权。
可京城之中有酿酒权的何止他这一家?
自淳化二年朝廷停罢四百七十二处榷酒之所,不久之后,便行“实封投状法”,即官府张榜招人出价买酿酒权并卖酒权,商户们将自己拟出价格写在信封之中上交官府,最后酿酒并卖酒权会给到出价最高之人。
李程韦在京中托着丈人的福,拿下了三处坊市间的酒楼,可其余地方却并归于他管,只凭着这三处,想要有他今日,便是做梦也不可能。
季清菱早自京都府衙之中得了李家的情况,无论每年缴纳赋税、府中仆妇人数、店铺中雇佣人数等等,俱是清清楚楚,倒推回去,光凭李家在京城里的生意,他不过也就是个寻常富商而已,可加上他在魏地等地的产业,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按着季清菱自颍州收到的消息,李程韦老家那一户“陈家”,泰半人都是去了魏地,俱是帮着李程韦买卖茶叶、酒水,乃至淮盐,与在京城或是在其余地方并不同,于魏地当中,李程韦不需要与其他商户分割生意、客人,几乎有人在的地方,都有他的铺子。
能做到这一点,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可李程韦不但敢想,居然还当真做到了,更有意思的是,在魏地之中他一般没有把产业放在自己名下,而是挂在了颍州其余陈氏族人名下。
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季清菱特意派了人专程去颍州查探,顺藤摸瓜,谁人又想得出来,魏地那二十余个州县里头,竟是开了有四十余间酒肆、三余间茶叶铺子、淮盐铺子,而这些铺子的主人明面上看起来不见经传,又各不相同,实际上,全是一人的产业。
一一而魏地,恰恰就是魏王赵的封地。
这样扶持一个商户,把封地中所有的钱都强塞给李程韦来赚,赵又不是疯了,他图的是什么呢?
第七百七十一章 优越
季清菱这一处在后头细细探究,等到接近子时,足用了七八张纸,才把自己的推测一一写完,她见顾延章并无回来的影子,便也不再等待,吩咐厨房里头坐着热水,又温着粥,自上床睡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次日一早,依旧不曾等到人回来换官服,倒是秋露跑进来道:“街上里正过来知会说今日起宵禁,请咱们府上晚间过了亥时便莫要出门了。”
天子大行,政权正是交替之时,更何况眼下还不晓得新皇帝是谁,京都府衙要宵禁倒是很正常。季清菱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并不当做什么大事,又交代下去,叫府上人若无什么大事,便是白日也莫要出门,若是有心,在家中为先皇祈福便是,不需出门烧纸祭奠。
等到得下午,厨房中有人过来向季清菱禀话,只说菜价翻了五倍,肉菜也翻了三番,因京城之中大半店铺、商贩均已罢市,以示哀悼。
且不说外头百姓这般行状,提刑司中,顾延章还在在翻阅那智信和尚的供状,同胡权二人一并推敲,忽然却见外头衙役领了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进门。
“却不晓得哪一位是胡权胡公事?”
那内侍一踏进屋子便即问道。
胡权站起身来,道:“本官正是。”
那内侍又问道:“哪一位是顾延章顾副使?”
顾延章应了一声。
对方忙道:“宫中有旨,宣你二人即刻进宫觐见。”
顾延章并胡权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胡权为官多年,行事谨慎,此时听得宫中有旨,第一反应不是即刻领旨,却是问道:“不知是哪一位的旨意?”
那内侍道:“太后旨意。”
胡权犹豫了一下,道:“后宫见外臣,怕是有不妥……”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看向了顾延章。
大晋为防后宫与外臣相互勾结篡权夺位,内外之分相对严格,张太后撤帘之后,便是想要宣召成年的张瑚进宫,都不便太过频繁,只有张璧少时因为年纪小,此时虽然稍大一些,却借着去资善堂读书的借口,才能进出禁宫毫无阻碍。
胡权虽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却不能进得宫中,纵然他从岳父口中其实已经知道了眼下太后已是按着天子旨意,暂行监国之权的事实,然则明面上却是只晓得天子大行而已,自然不能听得内侍发话,便老老实实跟进宫去。
那内侍倒没有想太多,听得胡权推辞,忙道:“虽是太后旨意,却有中书用印。”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诏令展开,拿给胡权分辨。
张太后虽是此时地位已是最高,碍于身份,却也不能随意召见朝中臣子,她欲要宣召胡权、顾延章二人进宫,又不好动用赵芮的签章,与此同时,虽然有了赵芮遗诏,那诏令又不曾得中书首肯,便暂时借着中书过了明路。
她到底是曾经多年监国的,对朝中一应流程、规矩了如指掌,此时虽然突然重新垂帘,一点也没有生涩,更无胆怯,遇事不硬来,也不躲闪,迎面而上,善于机变,立时就上了手。
胡权见状,也不再推脱,招来胥吏交代了两句,便要同顾延章一并进宫。
那内侍忙又道:“太后欲要宣召松巍子进宫,却是听说此人被提刑司拿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胡权道:“今次进宫再同太后解释。”
***
提刑司的衙署距离禁宫并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便站在了文德殿外。
胡权看得大殿,心中忍不住有些奇怪。
赵芮寻常批折子、见臣子,不是在崇政殿,便是在垂拱殿,除却朝会或是其余特殊事宜,极少在文德殿的,毕竟此处地方太大,并不合用。
张太后前次垂帘之时,胡权并未得官,等到他得官之后,张太后早已撤帘,两人自然没有多少接触。此时虽只是站在文德殿外候着,不曾与张太后说话,胡权却已经在脑海里慢慢认真琢磨对方的性格。
一一未听说此时有大朝会,便是两府重臣均在殿中,再加上几个要紧人物,了不起也就是二十余人,却要用到大文德殿,莫不成那张太后是个顶顶喜欢面子的性格?
他此处正在想着,听得身旁并无半点动静,转头一看,果然见到顾延章站在一旁,眼睛也不乱看,腰杆则是站得笔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一副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虽然脑子里还挂着许多事情,依旧提心吊胆,不知一会张太后欲要问些什么,自己又要如何应对才能第一时间得到对方好感,胡权还是不由得好笑起来。
一一果然是个年轻,虽说起点高,爬得快,能力也是有的,却是吃亏在经历太少,甚事不知,怕是还不晓得龙椅上变了人,对自己未来官途影响究竟有多大罢?
还是走得太顺了。
只是第一回科考,便直接得了状元,又有天子看重,才得官三年,便已经升至提刑司副使,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可大晋想来重权不重官品,况且凭他得到的信重,比起不少三四品的朱紫大臣也不惶多让了。
他攀得太高太快,可一切却是系于天子一人之身,一旦天子亡故,难道还指望张太后会晓得你是谁不成?便是晓得了你是谁,正因你甚得先皇器重,更容易遭得圣人厌恶。
眼下来看,这一个新进,怕是将来的官途便要靠着他胡权才好往上爬了。
想到这一处,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与其说是可怜,不如说是暗暗的窃喜之中,又夹杂着几分优越感。
比起这些个毫无后台的新进,自家就不一样了,身兼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并转运使二职,乃是要害之处,便是想要进政事堂,过上数年,最多十余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再一说,还有一个岳丈帮着撑着。
听说岳山大人从前倒是很得圣人看重,只要自家好生用起来这后头助力,其余人怕争权更迭,他倒是能好好利用起来。如此一来,等到新皇定了,自家也稳了。
复又瞥了一眼顾延章的脸,胡权心中已是打起小算盘来。
一一是个得用的,倒不如任他碰一碰头,等到灰头土脸,心灰意冷,再去收服与他。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天子还在,这姓顾的要拉拢为先,而今天子成了先皇,还是要又拉又压了,才是上策。
用人还是要因势而为,不要拘泥于过去才好。
胡权抚了抚胡子,心中那自信与优越之情却是怎的也压不下去。
第七百七十二章 莫名
两人在文德殿外站了站了约莫盏茶功夫,便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得殿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龙椅之上空荡荡的,御案上亦是并无一物,可就在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是新摆上了一方桌子,新桌上堆着许多奏章,山一样高的桌后,一名妇人正低着头批阅文书。不远处竖着一张屏风,可那屏风早被挪开了,并未挡在那妇人面前。
文德殿乃是大殿,殿中有阶,顾延章一进得门,一眼望过去,其中并无阻隔,立时便见到了对方的脸。
一一正是张太后。
顾延章同胡权二人一同上前行了个礼。
张太后并没有立时答话,不知在手中的奏章上写了什么,过了两息功夫,才抬起头来,免了二人的礼。
顾延章站直了身子,虽不好盯着看,却是难得这样近距离,依旧趁着起身的功夫,瞥了一眼殿上的张太后。
比起前两日在福宁宫中相见,她的表情更为严肃,嘴唇倒是一如既往薄薄的,两条眉毛稍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并没有怎的装扮,身上也只穿着素色布衣,可那精神奕奕之色,却是怎的也挡不住。倒似前日的那一个为儿子着急的她不过是躯壳,今日终于有了魂似的。
顾延章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天子大行,太后看上去并无多少悲伤,这却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去管的事情。
张太后自然没有察觉出来他的心思,先是扫了一眼下头的两个人,复才先行对着胡权道:“你是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胡权连忙应是,口中又补道:“下官眼下还兼着京畿转运使一职。”
张太后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转到他右边那一个人问道:“你是顾延章?”
顾延章站在胡权身旁点头应是。
张太后却不似方才那般简单放过,反而打量了顾延章好一会,复才仔仔细细问起话来。她先问顾延章来历、籍贯、履历,复又问他现任何职,管着什么事情,再问提刑司中这几个月正忙何事。
顾延章听得她问什么,就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然则言简意赅,形容沉稳,整个人自有一股认真的态度在,并不会让人觉得怠慢。
二人在此处一问一答,问的人不着急,答的人也不徐不疾,可站在一旁的胡权面上看着并不在意,心中早已如同狗挠一般。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虽然不知太后今日召二人觐见有何目的,可自己却是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些许印象的。
这印象怎么留?
自然是要露脸。
不说话,怎么显示自家之能?不说话,如何能叫太后留下好印象?将来便是岳丈想要帮自己美言也不能。
他是提刑公事并转运使,那顾延章不过是提刑副使,看着好似只差了一个“副”字,可两人之间,足差了有五六级。
若说是问个人相关,那是没法子,可要问道提刑司中的事情,为何不来问自己这个“提刑公事”,偏要去问一个副使?
这新垂帘的太后,行事也未免太无稽了罢!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胡权被丢在一旁坐着冷板凳,难免生出一两分的不忿来,尤其听得顾延章一句句说话,更是着急不已。
一一如何能这样回话?!
明明平日里那样能言善辩的一个人,自家还夸过他的口才,为甚到了圣人面前,就忽然变得傻了吧唧的?
既是问提刑司中的事情,便要好好将衙署中这许多时日里做的事情细细讲一讲啊!提刑司这几个月间巡察了京畿十三县镇、审出了雍丘县大案、督监了京师之中修筑堤坝、抓了松巍子……做了这样多大事,林林种种,便是说上三天三夜,若是把细节拿出来,都不用带停的!好好的,作甚要把雍丘案中疑点、京畿县镇衙门中存在的弊端、京师水利的毛病拿出来大说特说?
不是不能说,是不能这样侧重说啊!
重点要讲提刑司做的事情,把政绩、成果拿出来好好摆一摆,再略提几句存在的问题与弊端,这才是真正回话之术,一味细说问题所在,莫说上位者不爱听,也对自己并无半点好处啊!
他心中焦急,偏两人都站在阶下,距离张太后并不算远,欲要提醒也不得,只好转过头小心地冲着顾延章皱着眉头使眼色。
顾延章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依旧是问一答一,等到把事情说完了,便闭了嘴。
张太后却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听得顾延章答了半日,沉吟片刻之后,抬头道:“吾今日召你二人进宫,为着两桩事情。”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复又向着顾延章道:“顾副使,老身闻得你前日进宫,出宫之后却带着提刑司中人将松巍子拿了,收押入监,可有此事?”
顾延章点头道:“确有此事,那松巍子别有身份,此事另有内情,胡公事已是写了折子上奏,不知圣人可有见得?”
张太后才接手朝政,自赵芮被蛇咬了之后,宫中待要批阅的奏章堆积如山,无数事务等着处置,而更重要的却是大晋继位新皇须得快些定下,与此同时,又要查明赵芮死因,自然没有功夫去看一个提刑司公事递上来的折子。
此时听到松巍子别有身份一说,她吃了一惊,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去把提刑司上奏的折子取来一观。”语毕,复又回头问道,“怎的回事?那松巍子另有何等身份?为何要将他拿入狱中?难道竟是翻过什么大案不曾?”
这一回,顾延章却不再说话,只转头看了看胡权。
胡权见他识相,终于有了些满意,也不拖延,即刻上前一步,将提刑司中好容易讯问出来的松巍子背景细细说了出来,又道:“好叫圣人知晓,那松巍子自交趾逃回,不想着藏躲身份,反而一心欲要回到京城,与自投罗网又有何异?怕是其中别有蹊跷……”
他话未说完,便被张太后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蹊跷?”
胡权正说到兴头上,不由得一愣,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卡了一息功夫,才接着话道:“提刑司中还在审问,眼下暂未查得出来。”
张太后不满地道:“自前日抓了他,到得今日,已是足有两天整,什么话审问不出来?陛下前两日听他讲了经,听闻还收了他呈上来的秘法,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诡处,如何还能等?”
说着交代身旁的从人道:“去把人提进宫来,老身亲自来审!”
口气已是十分不耐。
胡权莫名吃了这一记闷棍,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自觉自己话也说得好,事情也办得好,可不知为何,张太后却是这个反应,叫他十分莫名其妙。
那从人领了张太后的命,匆匆取了旨意快步出殿去了。
顾延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可脑中却是忍不住回忆起前日同智信一并在宫中的情形来。
第七百七十三章 命丧
文德殿东出东华门,距离提刑司并不远,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张太后派出去的黄门却是许久未见踪影。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黄门才从外头匆匆进得殿中,一行到阶下,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微寒,他却满头是汗,上身伏于地面,口中叫道:“太后,臣往提刑司狱中提人,不想才出得街道,行至桥街之上,忽遇对面惊马,那松巍子本是疑犯,正坐于马背之上,被引得坐骑失蹄,将其摔下马背,头磕于地……”
顾延章听到此处,心中一紧,已是生出了十分不妙,连忙朝着对方望去。
黄门犹自跪在地上,说到此处,嗓子眼里都卡了一下,哑着声音道:“地上恰好有许多石子,其形甚尖,正入松巍子头脸处,磕得他头破血流,臣急从左近处请了大夫,却是回天乏术……已然没了气……”
他说完话,也不敢抬头,因知张太后秉性,更不敢为自己开脱求饶,只以头伏地,压着心中不安,惶恐道:“臣办差不利,请太后治罪。”
***
“松巍子”的尸体勘验文书送来得倒是很快,致命伤在太阳穴左面,由一枚尖石直刺而入。
然则即便没有这一块尖石,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也是凑巧,一行人遇得惊马处乃是在州桥之上。京师前一阵接连大雨,城中内涝,沟渠分水不得,因州桥左近有一处大渠被水冲垮,京都府衙忙于修葺,两边路旁堆着不少泥沙、碎石。
宫中带出去的马匹本就只是寻常坐骑,也不曾经过战场,遇得对面忽起冲撞,人都难以应付,正在疾驰的牲畜如何会有防备,一时五六匹快马次第失蹄。
其余人还罢,虽也有落马受伤的,多少也晓得躲开要害之处,最多也就伤了手脚,了不起是一个骨折,唯有那松巍子,他本就是戴罪之身,提人的禁卫见其人身强体壮,怕他逃脱,将其双手束缚于身后,叫他即便遇得突发险情,却也动弹不得。
那松巍子自马背摔到地面,自马左侧正正以头磕地不算,颈椎处亦是脱了臼,另有几块尖石,齐齐没入他左眼,还有一块刺入其颈项处,喉管都扎破了,满地都是血,全不能看。黄门匆匆请得大夫过去,只来得及施针止血,连伤口都未来得及包扎,人已是没了。
另有两名禁卫再去抓那惊马,竟是追了三四条街,才数出七八匹大宛良驹。马背上头全是空空如也,并无半个骑手。
那二人仔细寻迹追查,惊马来源却是一条街外桑家瓦子处的马行里头,追着过去,只见三四户西域来的行商正拉着剩下许多欲要脱缰的马儿急得团团转。
禁卫帮着将马儿制住,再去问话,那几个人官话都说不囫囵,翻来覆去只会些许简单句子,好容易从左右商贩处问出前因后果,原是对面一家新铺开业,放了七八盘十余丈的炮仗,群马听了那轰天巨响,受了大惊,咬脱缰绳便即逃跑。
其余马贩家的马匹乖顺些,又是本地行商,养得惯熟,勉强得已拉住,可这几家却是异域宝马,恰才进京,本就有些暴躁,如何能挡,撅着蹄子全往外跑了。
左近行人还要插上一句道:“啧,果然是大宛良驹!比咱本地的,那脚力!那蹄子,拉都拉不动!这才叫一厘银子一厘货!”
***
文德殿中,京都府衙的推官正立在阶下。
他微微屈着腰背,神色认真,语速比起寻常时候还要快上三两分,虽然隔得有点远,并不能看清张太后的表情,可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小心地瞄着上头的人。
他一面回话,一面在心中感慨
那松巍子,实在是命不好。
明面上,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凑巧”而已。
不早一日,也不晚一日,偏偏就在此时州桥那一个铺子开张;不早一时,也不晚一时,他们就挑中了那一个吉时放炮;不偏不倚,西域的行商就在不远处贩马;更凑巧的是,宫中禁卫们就在那一时押送着松巍子正正就行在那一条满是尖石的路上,而受惊的奔马偏偏就与他们撞在了一处。
那推官足有五十余岁,入仕二十多年,除却短暂外任,在京都府衙中轮了足有三四回,可谓老于官场,此时对着张太后,心中虽然紧张,嘴上却是半点不怯。
他有条有理地说了一通州桥路上情况,松巍子的尸体勘验结果,又分析了一回原因,话里话外,全把事情推到了“天意”上头。
“已是将那几名西域商人收押在监,虽是外邦商人,一般要按律惩处,此为供状并京都府衙判处,还请太后示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文书递上。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转呈到了阶上。
张太后草草翻了几页,见了京都府衙写在最后的文字,却是没有说话,只将胡权并顾延章二人一并打发出宫,只剩得那一名推官在内,对着他反复问了不少话。
***
深夜,文德殿。
张太后眉头紧锁,左手数指揉着太阳穴,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则是提笔如飞,批阅着桌面上的奏章。
饶是她做事速度极快,也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桌上垒得高高的文书清了个干净。
趁着黄门给批阅完毕的文书分类的时候,张太后往后挪了挪,将肩膀压在交椅的靠背上,双手捏着鼻梁两侧的眼窝,一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面闭目养神。
她惯用的宦官崔用臣站在一旁,见这一位如此行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立在一旁的小黄门打发出去端热水。
初冬夜晚,已是寒凉贴肤。没过多少时候,侍从便从外头打了热水进来。崔用臣亲自上到前边,将铜盆中浸饱了水的帕子拧得半干,轻手轻脚捧到张太后面前,小声道:“圣人,天色已晚,不若先擦把脸罢……该是歇息的时候了。”口中说着,又举着手,等了有一会,才见得坐在桌案后的人慢慢抬起头来。
张太后原本用右手捏着睛明穴,半张脸都隐没在手掌遮出来的阴影里,然而此时一抬头,一收手,随着面庞一点点重新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眼睛逐渐睁开,便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整个人忽然有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势”。
她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哪里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说只有四十余岁,也有人相信。
崔用臣手中捧着热汗巾,见得她的脸,一时竟是吓了一跳,心道:这龙椅上头难道涂了什么能叫人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不成?
张太后并未察觉到这个宦官的表情,她接过对方送上的热湿巾,先贴在脸上捂了捂,简单擦了两下,随手又递了回去,却是张口唤了一声。
崔用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接过,取了另一方干净的湿帕子,拧干之后,重新递到了张太后手中,躬身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张太后道:“你观福宁宫中突现毒蛇,缘何而来?”
此时几个小黄门已经端着铜盆下去,后头虽侍立着不少宫女,却俱都至少隔着一丈远,只有崔用臣躬身站在一旁。
他听得张太后问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道:“臣不敢妄议福宁宫,只此事未有之前,宫中便常有人谈论天时,都说眼下正值秋冬之交,虫鼠频发,一旦到得晚间,宫人内侍出入后苑便俱是结伴而行,不敢乱走。”
大晋立朝逾百年,从未迁都,几代帝王下来,这禁宫之中藏污纳垢,不知道躲着多少魑魅魍魉,另有洞子、林子、断瓦残垣中的蛇虫鼠蚁,蜘蛛蜈蚣,一到晚间,女宫人向来是不敢独自往后苑园子里头去的。
崔用臣这一番话,听着仿佛是做了答,然而回头细细一想,却是什么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
张太后倒没有在这上头纠结,复又问道:“我恍惚不记得哪一年,好似也是在清华殿左近,有人曾被什么东西咬伤过?”
崔用臣连忙点头道:“圣人好了得的记性,确有此事,臣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五六年前,也是秋冬之交,其时宫中硕鼠泛滥,捉了又捉,还是难以捕尽,只好养了猫来抓鼠,偏那野猫性子烈,有才进宫的小黄门混不吝,不知怎的被咬伤,后来便发了疯病……”
张太后坐直了身体,手中重新取过一份奏章,低头看了两眼,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宫中宫殿既多,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忍不住动手翻着下头御药院递上来的文书。
咬伤赵芮的蛇唤作金钱白花蛇,并非常见的环银蛇,乃是一样变种,从前只在广南、滇地深山瘴疠之处出没。京都地处中原,寻常人往日哪里能见得过这样的蛇,若不是太医院的孙奉药曾经在广南发疫时南下治疫,正巧遇到过,怕是此时都不能确认。
连蛇的品种都辨认不出来,又如何治毒疗伤?
儿子已是死了,虽说不能白死,然则此时正值朝堂震荡之际,张太后很不愿因得此事再起波澜。
她心中颇有些拿不定主意,略一思忖,抬头问道:“那郑莱可曾醒来?”
崔用臣道:“不曾,咬伤他的虽不是环银,却一般是毒蛇……”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张太后一眼,复才又道,“孙奉药说……未必能活得回来。”
张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赵芮临死前那一手,若是比之下棋,简直可谓是臭不可闻,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放在处置天子丧事上头。无论是维持京中治安、商定谥号、准备相应封赏抚慰,都是一步都不能晚的,事有轻重缓急,等到此时一应告一段落,她才好腾出一点力气来去探究儿子死因。
当夜值夜的小黄门们都在外殿,本来应该在内殿的三名内侍也早被打发出去,殿中究竟是个什么情状,除却已经闭气的赵芮,便只剩郑莱知道。
若是郑莱也救不回来,这一回赵芮死因为何,当真就成了一个谜团。
毒蛇是何时进得殿,从哪一处进的殿,赵芮当日临睡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起从前,殿中又有什么不同,俱是要一一对应,才能细究得出。
张太后心中思量了片刻,问道:“那日在福宁宫中伺候的人何在?”
崔用臣忙道:“臣得了圣人吩咐,已经将人关押在福宁宫偏殿之中。”
他顿了顿,还未等张太后问出话来,复又补了一句道:“为防宫人串供,都是一一分开关押,眼下可要询问?。”
张太后点了点头,因有些不放心,特嘱咐道:“你去盯着问话。”
崔用臣得了令,也不敢轻慢,行过礼后立时就退了出去。
张太后眯着眼睛看着殿门处,也不知道是在看崔用臣出门,还是借着殿门的方向看着远处的夜空。
天空中只有疏星零零散散几颗,夜幕如厚帘,早已将那一轮明月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莫说此时无法寻到月亮究竟在何处,便是天中究竟有无那一弯明月,都犹未可知。
张太后盯着夜空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将放在手边的起居注取了过来,翻回赵芮出事那一日,细细看了起来。
约莫天边鱼肚白的时候,崔用臣匆匆回了文德殿,将厚厚的供状呈到了张太后的桌案之上。
“……当夜福宁宫**有黄门二十一人,其中内殿四名,外殿十七人,殿外有两队禁卫巡卫,无一人见得殿外有什么异常,只是子时左近,却是听得郑莱在内殿之中唤人……”
赵芮本就不爱美色,先前还为着子嗣努力耕耘,后来实在有心无力,也只好就此作罢。
自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余日,怕得三百六十日,他不是在垂拱殿,便是在崇政殿中,或批阅奏章,或与臣子商议国是直到深夜,等到不能再耽搁,才回福宁宫中就寝。
皇帝早出晚归,一日当中在福宁宫中都待不够三个时辰,他又不爱奢侈,寝宫中摆设不多,身边惯用的内侍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皆是安排在外殿。崔用臣盯着侍卫们从头到尾细细摸搜了三四回,又反复审问了七日内轮值的内侍、禁卫,统共也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第七百七十四章 比对
等到张太后拿着供状、文书对着赵芮当日的起居注一一对应,只觉得俱是惯常行事,不曾有什么毛病。她看来看去,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只有将顾延章同松巍子二人留宫中一并用了一回晚饭。
崔用臣在宫中数十年,心中自有框架,他早将福宁宫中所有物什让宫人分别逐一辨认过,又对着册子认真核对,最后查出不在册上的帕子一方、奏折两筐,另有卷轴、文书、散纸若干,此时全数呈到了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见了东西,着人估出来处,一番查问之后,最后得知帕子乃是清华殿的杨皇后落下的,奏折也各自有主,由中书送来,查核内容,并无什么毛病,至于卷轴、文书、散纸,多半都是赵芮自家的字迹,另有已过世的小皇子赵署抄写的《连山》一册,文章、画作若干,朱保石的密折数本,点到最后,只剩一样东西被崔用臣特意拿出来摆在桌案上。
一一乃是一张布帛。
崔用臣解释道:“此物正在陛下床榻之上,当日被他压在身下。”
那布帛看着不过被叠成块状的薄薄一方,然则张大开来,足有两尺长,一尺高,占了半张桌案,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除却口诀,又有三十余个人形图,或坐或卧,或仰或伏,绘得惟妙惟肖。
张太后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崔用臣问道:“这不是松巍子那一门中的呼吸吐纳之法吗?”
崔用臣连忙上前两步,顺着张太后的指点望去,只凝神看了几眼,便道:“正是,前月松巍子献了一份,此时正在慈明宫中,臣着人前去取来?”
他见张太后点头,连忙分派了小黄门出去。
片刻之后,慈明宫中的那一份图册便被送了过来,与桌面上福宁宫中搜出来的放在一处,一一比对,果然动作、文字全然相同,只有一桩不同。
松巍子送给张太后的,乃是一本册子,送给赵芮的,却是一方布帛。
那布帛呈土黄色,一看就是老旧之物,去查起居注,果然上头写明某年某月某日,道士松巍子进呈道门呼吸吐纳法一份,再去讯问当日轮值黄门,都说那松巍子言此为镇派之宝,师徒相传多年,可延年益寿。
张太后端详那布帛半日,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只是上头腥臭异常。
崔用臣道:“当日陛下垫在身下,被那毒蛇爬过,又有毒液沾着,圣人莫要凑得太近,怕要头晕。”
张太后点了点头。
这呼吸吐纳法她也收了,平日里也有练,确是有些作用,再说那布帛薄薄的,连夹层都做不了,里头写的东西没有变,看着也没有什么异常。
正在查看之间,忽听得一旁内侍小声提醒道:“圣人,快要卯时了。”
果然没过多久,前边就有小黄门过来通禀,只说紫宸殿中已经在早朝。
崔用臣心中算了一回时日并时辰,知道今天不过是常朝,例行礼仪而已,不会说什么大事,怕是过不得半个时辰,朝会结束两府官员就要进崇政殿,并无多少时间准备,连忙催促后头取早食来,伺候张太后洗漱之后,又请她进了食。
张太后一夜未睡,却依旧精神十足,除却双眼中有些血丝,面上并无多少疲惫之色,她用过早食,只先把福宁宫事暂放一旁,进得崇政殿中与两府重臣商议朝事去了。
***
且说顾延章这一处进了宫,季清菱一人在家,正在翻阅松巍子、李程韦、陈笃才供状,才在纸上整理疑点,却见外头松香匆匆进得来,只草草行了一礼,口中便道:“夫人,州桥上有马匹失蹄,出了人命。”
京都府百万之众,偶出人命,十分正常,季清菱知道若只是寻常事故,松香不会这样焦急,忙把手中纸笔放下,等他把话说完。
果然,松香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道:“我听提刑司中差官说,那人正是松巍子!”
季清菱听得一惊,急急问道:“松巍子不是押在提刑司中,怎的忽然跑到州桥上头了?”
松香忙把前情说了,复又道:“事情实在太巧,听着仿佛都是天意,样样都挑不出破绽,可旁人俱都无事,偏只死了他一个……”
松巍子一个大和尚,身旁又有两个孔武力士看着,居然能从交趾国中一路逃回大晋,这便算了,他在杭州深山野林之中,人生地不熟,忽然行得出来,只花了数月功夫,便一路扶摇而上,竟然得了偌大名气,直入京城,有权贵簇拥不算,还能深入禁宫。
若说无人帮忙,仅仅靠他一人之力,便是佛陀、三清在世,也难做到这样厉害。
眼下人被抓了,事情败露,真相就在眼前,偏偏这个时候他丧了命,即便看着好似都是巧合导致,季清菱又如何能信?
然则顾府不过数十人,又无人是专精查案,提刑司都查不出什么不妥来,顾府上又怎可能找得出其中问题?
不过事情既有果必有因,那松巍子原本身份乃是智信大和尚,许多年间,来往人物、所行之事颇多,无论是谁,世上从来是只要走过路,便会留下痕迹,他在京中呆了这些时日,只要细心找寻,不可能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季清菱想到此处,便不多费功夫,只把松巍子供状并其人两番入京以来一应行径翻来覆去研究起来。
这一日,顾延章整夜未归,只有跟着的随从回来通报了一声,言说提刑司中有事,家中官人晚间便在衙门里睡了。
等到次日晚间快到三更的时候,顾延章才自提刑司回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匆匆起来出了门。
自这日开始,顾延章便早出晚归,究其原因,除却在提刑司中办差,他几乎日日都要被宣召入宫却是张太后要详问他与松巍子当日面见天子并用膳的情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为着赵芮后事并新君人选几乎吵得都要将殿梁掀翻,顾延章虽然权职颇重,可他官职尚小,也发不得什么言,除却每日入宫禀话,办理日常事务,便是见缝插针去追查陈笃才、松巍子并李程韦的案子不提,忙得脚不沾地。
***
冬日太阳落得快,这一日,约莫才是酉时,天边已是连余晖都再无踪影。
因顾延章这一阵子几乎都不在家,季清菱也懒得折腾,索性让人把近来常用的东西装了一个大木箱子,抬进卧室之中,日夜埋首宗卷,便是屋子也少有踏出。
京城地处平原,左近多有灯心草,她便叫商家帮着收了一张大草席,平铺在靠窗那一块地面上,又在草席上头加垫了两床褥子,平日里就这般席地而坐。
顾延章进门的时候,正见她凑在烛台边上看得一份宗卷入神。
秋月跟着坐在地面上,不知在整理什么东西,她离门近,听得外头有动静,转头一看,正正见得顾延章,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口中对着季清菱唤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季清菱隔了一会才晃过神来,抬头一看,果然顾延章立在门边,正笑看着自己。
她忙把手中书册放下,站起身来问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半点声音都不出?”
顾延章并不答话,面上带笑,却是问道:“你吃饭了不曾?”
季清菱抿着嘴,先是不敢答话,等到小心转头看了看墙角的漏刻,见时辰并不算很晚,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笑来,回道:“正要叫她们摆饭,五哥吃了不曾?”
顾延章哪里不晓得季清菱心里那点小九九,只是见她那一副得瑟的小模样,只觉好笑,也懒得拆穿,他先看了一旁的秋月一眼,叫她战战兢兢低下头去,这才回头看着季清菱道:“我且换了衣衫再来。”
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靴子,踩上那草席朝着床边寻软鞋。
早有小丫头捧了家常便衣进来,季清菱顺手接过,趿上鞋子跟着一并往里间去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把衣裳搭在架子上,正要转身往外头,忽然腰间一紧却是顾延章自身后将她抱住,矮下身子,把头埋在她的颈间。
季清菱先还笑着要躲,才转过头,却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问道:“五哥,你怎的了?”
后头半晌没有声音。
片刻之后,顾延章才道:“无事,叫我抱一抱。”
季清菱果然没有多问,回过身,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自后头扶着他的肩,同他站着靠了一会。
两人站了有一会,才听得顾延章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站直了腰。季清菱也不多话,两人牵着手出了外间,就在外厢房坐下来简单吃了一回饭。
一时饭毕,等到碗碟撤下,顾延章才将手中饮子放下,一抬起头,却见季清菱正看着自己,面上欲言又止,其中七分关切,另有三分却是犹豫。
他不由得笑道:“怎的了,这样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怕我吃了你不成?”
季清菱被他逗得笑了笑,过了一息,复又收敛了笑容,抿唇小声道:“我见五哥心中有事,又想问,又怕问了你更心烦。”
顾延章微微一笑,将椅子稍稍挪近了些,把手拉着季清菱的手,轻声道:“本来有些郁躁,同你坐一坐就好。”
“提刑司中有什么麻烦吗?”季清菱问道,“圣人几乎日日都要宣见你一回,眼下朝中乱得紧,五哥不过是一个提刑副使,这般时时进出禁宫,叫旁人看了,免不了要多想。”
顾延章道:“倒不是,只要做事,总归是要有麻烦的,也不差提刑司这一点。”
季清菱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中颇有些难过,轻声道:“京城里的沟渠还没工夫去修,其余要案也没能去查,上回去查了府库,才通报了,还没来得及复查罢?老要费力气弄松巍子同李程韦的破事,好没意思。”
虽然不曾有机会入仕,有时候,季清菱却觉得自己好似能同对方感同身受一样。
从前无论是在赣州也好,邕州也罢,哪怕是在延州,其时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役夫,他也一般是在做实事,所行之事看得见,摸得着,快则数日,慢则一二年,全有用途。
此时进了京,又是提刑司,说出去人人要赞一句“好去处”,实际上除却刚开始那两个月,后头所有精力全被陈笃才、李程韦并松巍子这几档子事情牵制,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费时费力不说,还叫人烦躁得很,做不得半点作用。
然则这样的事情,推也不能推,让更是不能让。
听得季清菱抱怨,顾延章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想要做事,哪有那样简单,在提刑司中虽然比不得外任亲民官,不能时时见到治下情况,可一般也自有作用,况且我根基不稳,资历也尚浅,少不得有些麻烦不过事情从无从头到尾一帆风顺的,左右都是做事,过了这几年,便也好了,就是黄相公,从前还被圣人逼着先皇将他打发到泉州许多年,熬了这样久,复才回了京,坐到如今的位子上。”
又跟着叹道:“这都是其次,不过本分而已,无论喜不喜欢,依着本心做好便是,只是陛下大行,朝中而今正论新皇,按着眼下形势,怕是济王要承大统,若是当真如此,想来我要外放……虽暂时不知是什么去处,当也不是什么好地界……”
季清菱听他口气,又暗忖他话中之意,听得前头一段,只把心放下了三分,然则听得后头一段,却是整颗心都放了下来,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欢喜,道:“外放不好吗?依五哥之能,不管去得哪里,必当能造福一方!”
顾延章轻声道:“若是要去儋州、琼州,又待要如何?”
季清菱笑道:“邕州、桂州都去了,当日交趾都有心去得,五哥难不成还怕儋州、琼州不成?这半点不像你往日行事……”她说到一半,却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忽然住了口,只定定看着顾延章出神。
第七百七十五章 大统
五哥哪里又会怕去什么儋州、琼州。
她轻声问道:“是怕我受不住吗?”
顾延章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你只看前人行事,被发遣去广南、雷州、琼州等地的,几个能讨得了好?有人听说要被贬去琼州,头一桩事就是遣散妻室仆人,我倒也罢了,毕竟年轻力壮,可你到底是女子,那等穷山恶水之地,我实在不舍得你去吃苦……”
“况且……我二人正当年,若是去了琼州、儋州……”说到此处,他将目光投向了季清菱的小腹,面上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口中顿了顿,又道,“届时,连好大夫都难寻到一个,我又如何放心……”
季清菱一怔,几乎立时明白的他的想法,她面色微红,小声道:“还早着呢……”一面说着,却是站起身来,挽着顾延章的手,笑道:“五哥,你且随我来。”
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
灯心草编织成的草席踩上去又软又韧,上头又铺了薄薄的褥子,顾延章跟着季清菱往上盘膝一坐,此时几步之外的木窗半开,只听到外边穿堂呼啸的风,簌簌作响的枯叶,叫他别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似白天那繁琐的公务、反复的盘问、千头万绪的案情、窥视的眼神,都被下边垫着的草席、青草浅淡的香味、一旁昏黄的烛光隔得远远的。
草席正中摆了一张约莫离地一尺高的桌案,季清菱左手拉着顾延章的手,右手却是翻过来桌上的一个空杯子。
她提着茶壶往杯盏中倒了半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与顾延章相面而坐,口中道:“五哥,听说欲要去琼州,儋州,必要坐船。”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若要去琼州,先要取道广南,行大船过海。”
“我长这样大,只在书中见人说过‘海天一色’,‘碧波万里’,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心想要瞧一瞧,若是旁人邀去坐船看海,我只有高兴的份。”季清菱面上带着笑,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憧憬,旋即话锋一转,仰头道,“然则也有北人晕船,听得‘坐船’二字,只会头疼心跳,听闻还有人因为晕船太甚,中途猝死,也有人见得惊天海浪,竟被活活吓死。”
“同样是见一道海浪,得意人与失意人心情自不相同,同一人得意时与失意时亦不相同,可见于景关系不大,与心情更有因故。”季清菱笑道,“五哥,都说琼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会染疫病,或被毒气攻心入肺,过不得多久就要丧命,可我又想,琼州难道竟无长寿之人,也无安康长大的小儿不成?”
“传说北人去广南、琼海做官,几无能活命的,可我心想,其中除却水土不服,多半还是被贬所致被发放广南、琼海,可见不是怵怒天子,便是做下什么大事,若有群党,当还被群党所弃,如此境况,莫说是去往瘴疠遍地的南地,便是去往蓬莱仙境,怕也看不出什么好来罢?”
“素来有一个词,叫做‘郁郁不得志’,若真郁郁,无论在哪一处,身体一般是康健不起来。”
顾延章若有所思。
季清菱又道:“可我们又是不一样,于五哥,去哪一处不是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琼州、儋州的百姓,一般是大晋百姓,只要做了那一处的亲民官,多少事情可以做?况且琼海天高皇帝远,正因如此,正好大展身手,便是教化难为,百姓荒蛮,可只要引导得力,不愁三五年后,又是一个赣州,比起在京城日日被李程韦、智信这样的案子烦来烦去,束于案牍之间,我倒觉得怕是五哥更爱做实事,行教化……”
“至于我……”她望着顾延章,笑了笑,道,“正愁天下之大,许多地方不曾得去,能有机会见得波涛海浪,正是长见识的时候,如何又是坏事?”
季清菱的语调又轻又软,听她语气,全然一派轻松,仿佛并不把被贬去广南、琼海当做什么大事。
只是说完这许多,她的脸忽然微微发红,将头略低了低,却是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着顾延章的眼睛,小声道:“至于那一桩事……我身体这样好,天天都有老老实实练鞭练拳,将来……想也不会有什么难的罢?”
“若还是不放心,当真被遣去琼海、广南,咱们再过一二年,等到在当地惯熟,去广州也好,泉州也罢,用帖子请了名医同婆子过去,哪里有不成了?”
她前头所有话语,俱是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可这最后一句,却是一派天真,顾延章原本认真听着,此时不由得好笑起来,用力反握了她的手,打趣道:“甚时得来,难道是我们能定的吗?说不定今夜得空,再过上十个月,就……”
季清菱的脸本来只是微红,此时被他拿话来勾,却是一下涨得通红,看着他那一张脸,几乎忍不住想要用力掐这人一把,最好掐得他嘴巴只晓得喊痛讨饶,才不会有功夫说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再胡闹,我要叫衙门把你捉起来!”
顾延章却是大笑道:“衙门倒是舍得捉我,只是怕有人不舍得!”
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知道眼下尚早,还有转圜余地,便也不想拿来再让季清菱操心。
两人挨在一处说了些没油没盐的胡话,又闹了一回,复才坐回了桌边。
季清菱想到方才顾延章所说,不由得问道:“五哥,你说济王要承大统,是真是假?”
顾延章道:“朝中吵做一团,眼下尚无定论,只是魏王妄自截留延州矿产,与北蛮私开榷场之事已是查实,难有继位可能,黄相公、范大参欲要拥立秦王幼子赵,王相公、孙参政、李枢密等人有心要捧济王上位,另有一干人正给魏王开脱,再有其余不足道者,不过依着眼下情形,确是济王呼声最高。”
季清菱听得有些迷糊,问道:“五哥不曾得罪哪一位,与济王更是素日并无来往,无论谁人继位,也不至于要将你外放至广南、琼海罢?”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赵芮在位时,顾延章是简在帝心的后起之秀,未来板上钉钉的肱股之臣。
而一旦新帝登基,从前功绩俱都会成为他的劣势。
然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状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异等,也是优等,想要用来开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顾些。
况且新帝继位之后,若说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顾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这只猴子实在还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较起来,两府之中那许多重臣却是要战战兢兢。
顾延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眼下犹未可知,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晓得他别有心事,却又不欲追问太过,只装作不知道,其实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陈笃才与李程韦的案子,与赵颇有些关系,顾延章作为案件主理,押着李程韦,又审得陈笃才将所知之事一一交代,如何会不碍着对方的眼?
尤其按如今查探,纵然隐蔽得有些深,可那李程韦确凿就是济王走卒,另有当初那一名智信大和尚,便是如今的松巍子,虽不知与济王有何关联,可其中丝丝缕缕,分别另有内情,顾延章见几处案件从头追到底,又怎可能不惹得对方忌讳?
从来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实在也是再没有其他人家可以“货与”。
一旦赵当真继位,他又果真不愿再用顾延章,那无论在任上做出多少功绩,哪怕是有诸葛之才,也不会得以入其眼。
季清菱回忆前世,全不记得这一位济王赵究竟有什么大名声,他也不曾做过皇帝,更无什么大事记载在册,可若以史书而论,今生无数事情已经与从前相悖,史书早不能再做参考。
她又想起坊间传闻,赵此人心胸狭窄,却颇有几分口才,往往能哄得张太后高兴,至于才干,虽说其人从前也有在工部、户部任职,却不曾听闻他有做出什么显业。
如果说从前赵不过是一个藩王,行事务必要以平庸为上,免得惹了赵芮忌惮,这才没能有什么功绩的话,那旁人评价他“行事急躁”、“志大才疏”,“眦睚必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坐着谈了片刻,她近日反复翻阅陈笃才并李程韦的案子,又看了智信大和尚与松巍子的案卷,其实已是有了些进展,只是未有定论,今次见顾延章难得早早回家,因不想再拿公事叫他烦心,便只说些其余事情,眼见时辰不早,两人各自洗浴,一并歇下不提。
季清菱心中有事,睡得不甚安稳,天才蒙蒙亮便醒来了。她前一夜话说得不少,水却没怎么喝,只觉得口渴异常,因见顾延章犹在酣睡,便把被子掀了,小心跨过对方的腰,翻身出去床边的木柜上倒水,一口水尚未喝完,却是忽听得外头有人轻声推门,抬头一看,隐约借着光认出那人是轮值的秋月。
秋月手见得季清菱已经醒来,登时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近处,低声道:“夫人,胡公事上来了人,说有急事,要请官人立时过府一趟。”
季清菱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得她这一句,顿时清醒过来,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漏刻,居然还不到寅时,再抬头往窗外,东边太阳连半条圆边都不曾冒出来。
她心中虽然奇怪,胡权毕竟是顾延章的上官,再时间尴尬,既是来叫,就没有不去的道理,正要回头,忽觉身后微动,果然顾延章已经醒了,口中含糊问道:“怎么了?”
***
顾延章踏进胡府的时候,外头不过晨光熹微而已。
会客厅里还点着蜡烛,胡权站在大厅正中,明明一旁就是交椅,他却没有坐下来,而是团着双手在椅子面前走来走去,等到听得动静,连忙急急上前问道:“延章,昨日你在宫中,太后可有问及李程韦杀妻杀母的案子?”
顾延章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胡权没有正面回复,又问道:“你昨日出宫之后,不在提刑司,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话十分莫名,口气中夹着三分不悦,仿佛对面那人出了宫却不在提刑司中,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
顾延章并没有放在心上,回道:“京中正在修渠,秋日雨水太多,道路多有坎坷,又兼那松巍子前几日半路遭害,城中议论纷纷,正巧昨日天波门那一处好似出了什么事,守卫要去衙门回话的时候正撞上我,我便顺路去了一趟金水码头。”
语毕,又补了一句道:“可是昨日提刑司中有什么急事?”
修渠乃是提刑司分内之事,顾延章此行本是正差,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则胡权听了,面上却是越发的难看,他跌足长叹道:“李程韦、陈笃才二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顾延章倏地一下抬起了头,只觉得这消息来得莫名其妙,急问道:“两人案子尚未落定,也不曾结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大理寺接管,怎么会这般忽然被提走?”
当日他审李程韦,虽然证据并非确凿,对方却也不能自证清白,此后便被收押在监,以待审问。提刑司反复讯问未果,因事涉人命,未得供认,便向有司申请用刑。
纵然那李程韦是个狠角,可重刑之下,到底供出不少东西,结合实证,虽不能将他钉死,却也多少能下判定罪。只是此案拖拉了许久,又因主犯牵扯出不少朝臣,顾延章早向先皇赵芮禀过,且等他回复。
而今赵芮一死,无数事情堆在一处,中书忙于新帝人选,张太后更是焦头烂额,不仅李程韦,便是陈笃才的案子,也只好暂时搁置。
第七百七十七章 何苦
胡权这一处脑子里的各色念头几乎都要绕出九曲十八弯,只是此时多少还抱着几分希冀,等到与顾延章在一处商议了数日,也不曾找到有什么好法子,又在接下来的日子不断接到坏消息,譬如李程韦翻供,反诬从前供认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所有供状皆是自家在重刑之下的信口胡言,与他攀咬的诸位官人并不相干。
再如据说根据李程韦的供认,刑部已查得李家从前两名仆妇嫌疑甚深,并开具海捕文书,也配了画影图形,正四处张榜,欲将那二人缉拿归案;
另又有其余人做佐证,说那两名仆妇从前与李氏有隙,或曾因过被罚,或被借故叱骂,还有欲要给儿子赎身却未得同意的连杀人的动机都帮着找好了。
三个案子都已转交大理寺,旁人不得插手不说,连确切消息都得不到几个,提刑司上下也只能干等着。
胡权审案多年,自然知道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所有首尾都收得如此干净,必是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大理寺中少不得还有帮着接应的,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前路尽断,连衙门也不想去,也不愿回府,早已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见顾延章气定神闲,仿佛并无什么大事一般,忍不住去问是否有了法子,谁料对方却是摇头道:“事到如今,着急也是无用,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简直气得胡权牙痒痒。
等他再回府见得妻子,更是实在恨不得要休了她才好。
且不说这一处胡权急得团团转,大理寺慢悠悠审着三个大案,朝中为着新皇人选争执不休,日子却还是一天天的往下走,转眼就到了赵芮入殓。
依太祖故事,为社稷计,以日易月,先皇过世,新帝不用守足三年孝,而是三日听政,十三日小详,二十七日大详。至于道中节度、防御、团练使、刺史、知州等,俱都不可离任赴阙,州、军、府满三日即可释服。
自太祖始,晋皇帝便不喜大葬,赵芮的父亲还曾特地留下过遗诏,要求后人给自家修皇陵必须“毋过华饰”,到得赵芮当皇帝,许多年里,几乎没有太平的时候,不是打仗,便是天灾。他平日只晓得省吃俭用,连活的时候日日睡觉的福宁宫都舍不得花钱修缮,自然更没工夫去管自己的皇陵了。
赵芮走得仓促,偏还没有子嗣,连个主持山陵礼的人都找不到,旁的停灵、下葬都能拖一拖,过个半载也没关系,实在不行,一年之后再下葬也只是传出去略有些难听而已,多少还能过得去,可入殓却再不能拖了。
因新皇人选尚在争执之间,不曾落定,便暂由张太后主持,在延庆殿大敛。
这日天还没亮,顾延章就身着丧服进了宫,按序听命行礼就列,在延庆殿中从天黑守到天明。
他官品并不高,只站在殿门偏后的位子,听得远处礼官唱仪,见那一具大大的棺椁摆在殿中,只觉得人生莫测,难以捉摸。
三年多以前,他初次入京见得天子,跪坐在案前行书作文。彼此的赵芮虽然称不上年富力强,到底还算康健,几年之间,两人虽然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可对方对自己的看重与期待,虽未明言,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赵芮登基数十载,不曾开疆辟土,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大事,可在位期间,确确实实一心为民。眼下这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便躺在棺椁之中,只有济王、魏王两人在灵前跪着,又有张太后站在一旁。
顾延章心中难过,脑中尽是赵芮音容,实在觉得胸中堵得慌,只晓得跟着礼官的唱喝跪拜、起叩。
等到仪式完毕,百官依序出殿入席,内侍便一一上了酒菜。
张太后只是赐宴,却是不曾出席,只有济王、魏王代为主持。他二人坐在上首,分据左右两张桌案,见得百官俱已到齐,便同时举杯祝酒,各自先饮一杯。
得了他二人先行,殿中官员才同饮一杯,开席吃饭。
今日人人都一大早入宫,走动、起拜不停,没有一个是不饿的,纵然那饭菜看上去叫人半点胃口也没有,众人还是将就着捡那看着能抵肚子的吃了些。
等到一席吃毕,已经天都黑了,百官又依次出宫,候在宫门外等着前头人骑了马走,再等自家的随从打着灯笼来寻。
顾延章别有心事,他不愿出去同外头那一干人等挤来挤去,只想着今日延庆殿中棺椁里的赵芮,不免有些郁郁,便与同僚告了个罪,落在最后,朝外慢慢行去。
他一面走,一面抬头望着西方,那一处并不见什么星子,只是漆黑一片,正出神间,却是忽觉前头一处黑影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原是有人跟着缀在了人群后头,也越走越慢,至于远远同众官分开,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影子斜过到自己身上来。
那人身形颀长,身着丧服,倒是更显得五官清俊,风度翩翩,等到离得近了,顾延章才发觉竟是个熟人。
那人待得顾延章走到眼前,扬声招呼道:“延章,你怎的一人留在后头?”
正是杨义府。
顾延章回京数月,与郑时修多有联系,同这杨义府却来往不多,不过再如何,两人到底有同窗之谊,他收拾心情,应道:“家有千金,你怎的不赶着回府?”
杨义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半晌,苦笑道:“我二人是什么关系,旁人便罢了,你何苦还要来取笑?”
顾延章只觉得莫名,思索片刻,复才想起数年前对方同自己抱怨过宰相家女婿不好做云云,只是时隔已久,几年间对面这人靠着范尧臣,没少占到便宜,况且他那妻子范氏女儿都生了,哪里料得到这人还是如此想法。
顾延章自己是个爱妻如命的,都说人以群分,素来有几分交情的,不说同他一般,多少也能做到夫妻相敬如宾,面对杨义府这样,自然没什么话好说,他虽颇有不喜,却也不欲多言,只道:“到底是亲生骨肉……”
说完这句,便闭了嘴。
杨义府这几年混迹官场,早非吴下阿蒙,他见风使舵的本领原就是与生俱来,经过这一番熏陶,更是出类拔萃。
如果说从前的顾延章还值得他多下功夫结交的话,眼下赵芮已死,得罪了济王赵的这位同窗,早不在他眼中,放在平日,说一句躲之不及也不为过,今日特意追着过来,自然是有目的的。
见得搭上了话,杨义府先是往前看了一眼,见得视线之内再无第二个人,也不曾见得宫中内侍,决不至于将二人同行的事情说出去,才放心地便站在原地等着顾延章上前与其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他便道:“延章,听闻你与往蜀中平叛的张都监素来要好,是也不是?”
听到胡权提起张定崖,顾延章面上不由自主地便放松了几分,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福祸莫测,并不愿意拖累对方,便也不想多说,回道:“我与张都监同去广南平叛,算得上是旧相识。”
杨义府得了他这个回答,“哦”了一声,尾音往下压,有些失望地道:“我正奉命修书,里头有一处说到蜀中之事,本想着他才从那处回来,若是延章与之相熟,借着你的关系,多少可以问两句……”
顾延章开口道:“蜀中乱事已平,得先皇诏,他早已回京,算算时日,若是走得快,怕是这几日也能到了,此人脾性极好,才识又高,你去问话,没有不说的,不需旁人引荐。”
杨义府便叹道:“他也是命不好,偏偏遇得这个时候……若是没有这事,凭着他这次功劳,少说也能升上两级,若是凑了合适,三转也不是不可能。”
顾延章并不搭话。
与自家不同,张定崖走的是武功之路,他本有才干,况且年龄尚轻,又因得官晚,转的军营多,身上连派系的烙印都打得浅,无论在位的是赵芮也好,张太后也罢,哪怕是济王上位,怕是也会看重这样的人才。即便这回因得皇帝大行,朝中不好郑重封赏,他也不过是暂时蛰伏而已,迟早能有飞龙在天的那一日。
杨义府见对方兴致缺缺,便往他身旁又走近了半步,低声唤道:“延章。”
顾延章侧了侧身子,看着杨义府的脸等他说话。
杨义府道:“此事本不当我多言,只是听得闲话,说是先前你办了一个大逆人伦的案子,而今转给大理寺了,是也不是?”
顾延章点了点头。
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杨义府道:“前日我去看家岳,正好遇得大理寺的周评事,听他与旁人说起此事,仿佛那人原是无辜,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是也不是?”
顾延章冷淡道:“判决未下,此时言之过早。”
杨义府听得他如此回答,犹豫了片刻,步伐越迈越小,未有几步,却是忽然站定,复又环顾一圈,再次确认左右无人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压低声音道:“延章,我有交心之语,也只有与你才好说。”
“都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再云倾盖如故,我二人相识既久,互知且深,虽说近日各有其事,不得常坐常往,却是不碍情谊。”
两人走在回廊之上,周围并无旁人,天黑如幕,夜凉如水,因已入冬,连虫鸣鸟叫也不再听闻,只有杨义府一人在滔滔自白。
“我知延章与旁人不同,延章也知我人品,此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
他铺垫了半日,终于问道:“今日先皇大殓,你可有见得魏王、济王二人所为?”
顾延章摇了摇头。
他哪有闲心去关注那些。
杨义府本来也不是为了听他回答,自顾自又道:“两位王爷事兄至诚,尊君至忠,俱在灵前恸哭,尤其魏王,几乎难以自持,你道为何?”
此时天气甚冷,他说话之间,从口鼻处呼出一团团微白的气。
顾延章没有接话。
“传言魏王私通北蛮,圣人便点了陈国公查核……”杨义府把双手拢进袖子里,挺直了背,眼睛望向前路,不去看顾延章,“眼下虽然消息还未传开,可我私下已是得了确信,魏王此次……怕是难以脱身了……”
“陛下大行,新皇未定,各家论调不一,我那岳丈虽说我于他还是晚辈,可当着延章的面,我也不想隐瞒想来你也知晓,他很有几分愚忠,自以为从前与先皇君臣相得,不欲见他绝嗣,一心要给他过继,可眼下朝中形势,哪里又是他能左右的。”
杨义府脚下越走越慢,几乎成了踱步,口中却是并无半点滞碍,道:“也是当着你,我才会这般说先皇在时,难道朝中只他一人吗?直到去岁,坊间还有俗语,云说强压‘羊’头不吃‘饭’,当真君臣相得,朝中两党哪里还会闹成这样?况且我从不觉得天下做臣子的,是为天子做事!”
“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禄’难道果真是天子赐下的不成?全是百姓之禄,谁人占那天子之位,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为国为民,便无愧于士大夫之名,只要不违正统,只要符合大义,只要仍是太祖血脉,谁人做皇帝,又与他有何相干!他如此行事,又是何苦?!”
杨义府表情难看,语气沉郁,束着手喟叹道:“若说他只一人,愿为先皇舍身相报,我也没甚好说的,可他拖儿带女,有妻有长,一族浩浩上千人系于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怎能如此自专!”
他口若悬河,不用顾延章开口,自家一人已能撑起一路,不断数落范尧臣全无远见,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竟是做出祸害家人之举。
“延章,我那叔叔在京都府衙任职,虽不曾入两府,到底也称得上耳聪目明,昨夜都快三更了,又特去府上寻我,问及我那岳丈打算,叫我多劝几句,唯恐遭了拖累,至于同僚、友人,没有不担忧的,你我二人,实在景况相同,困境如一……”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未遂
后头二人登时凝神静音,循着他的指点望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前方已是传来骨头碰撞的声音,闷哼、被堵住嘴的哀叫声,**被大力掼倒在地上的声音,另有马匹的嘶鸣声。
两边人马隔得不远不近,约莫有五六丈的距离,仿佛是听到了此处的动静,那一处有人奋力挣了一下,开口叫道:“救命!!救……”
他声音沙哑,不知是喉咙受了伤,还是已经喊破了嗓子,然而等到北风呼啸,带着那人呼救声从上风口吹向下风口,力度其实已经消散了大半,话才喊到一半,剩下的声音就被吞了回去,好似是被封住了口。
还好在场的三人却都听到了。
顾延章面色一变,双脚用力一夹马腹,一面朝前头跑马,一面头也不回地叫道:“松香,去报巡铺!”
他才叫了个名字,松香已经勒马回转,如同利箭一般往后冲了回去,另一名护卫反应也只慢了一息,举起长棍跟在顾延章后面。
五六丈的距离,骑在马上,不过几息的功夫而已,二人很快便到了地方,入眼先见到河边倒的六七匹马,不知是受了重伤还是其余缘故,几乎都不能动弹,只有一两匹还能时不时抖抖蹄子,发出几声哀鸣。
倒地的马匹边上另又躺着一个人,天色太黑,实在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情况,却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然而顾延章却没有功夫去管这一处的情况。
三四丈开外,乃是汴河的一道支流,河面看不清有多宽,能听得流水声哗哗作响。
就在此刻,天上乌云飘动,露出半个月亮,微光映在河面上,和着顾延章身前护卫手中举着的灯笼光,将河边的情景隐约照了出来。
五六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蹲在地上,背对着道路,不知在做些什么,只听得咕嘟咕嘟的声响同水下奋力挣扎的声音,而另一人则是在一丈开外,好似在望风。
望风的人显然是听到了马蹄声,转头看了过来。
顾延章今日本只带了松香并一名随从,幸而他久久未归,季清菱见左近官人皆已到府,心中警惕,便派了三人过来送吃食,叫他人手充裕了些。此时一行六人,一半被他派去探查另一条路径,松香受命去报官,顾延章身旁不过剩得一人而已。
那护卫本就领先顾延章半个马头,仗着自己手中举着灯笼,并没有拉住缰绳,刹那之间,胯下马匹已是又往前惯性地冲了十余步。
他手中提着灯笼,正正与对面站着的人对上了脸,虽说犹看不清什么,却是映出了对方面上的黑纱,并其人手中举着的东西。
那东西长而有弧,呈半月状,前方还有尖凸起的地方,被照出一点光。
乃是一根有着箭簇的木箭,正搭在拉满了的短弓上。
护卫瞳孔一缩,脑子已经反映过来,可身体却是还没跟上,张口要叫,然则刹那间一片空白,莫说动也不会动,连一丁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顾延章在后头瞧见不对,口中大喝道:“快躲开!”
这话已经来得太晚。
护卫与那人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便是再平庸的骑射功夫,也只有射歪,再没有射不中的道理。
只听“卟”的一声闷响,那根箭矢直直贯入了护卫的左腹,逼得他惨叫一声,手中灯笼再握不住,啪的掉到了地上。
灯笼没有立熄,而是呼啦啦地将糊在外头的纸烧着了,一时之间,火光大亮。
那蒙面人一击得中,反手又去摸后背,抽出了另一支箭矢,刚搭上弓,还来得及拉弦,只觉得一阵劲风猛然朝着自己的眼睛射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听得“唰”的一声响,紧跟着声音、劲风而来的,是面上的一阵锐痛,不知什么东西抽上了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他手中一重,好似是那弓箭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气扯着。
如果放在平时,蒙面人必要拉着不放,可眼下眼睛疼倒是其次,他睁开眼,竟是面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有精力再去管弓箭,只将手一松,捂住了双眼,嘶声惨叫道:“我的眼睛!!”
顾延章把手中鞭子回抽,鞭尾上沉甸甸地钓着一把短弓。
甫一入手,他就觉出不对来。
短弓显然被细细地打磨过,比起寻常人用来练武的弓箭要重上不止三分,手持处还有防止滑手的握口,连弓身的线条十分流畅。
规整而趁手。
这绝不是民间有能耐自制的短弓。
他无暇细想,右手已是又将鞭子抽了出去。
那蒙面人双手捂着眼睛,口中惨叫,身体早痛得弓成了煮熟河虾的形状,背上背的箭囊也随之暴露出来。
借着灯笼纸燃烧未熄的火光,顾延章手中的鞭子唰的一下卷了两根箭矢出来,其中一根半途掉落,却有另一根被他抓在手中。
顾延章自小爱武,还未启蒙,便开始拿着家中给他特制的小弓玩耍,顾父给聘请的武学师傅,没有不夸赞其天分的。他天赋既高,到得如今十余年间苦练不缀,又在战场上历练过,一把弓握在手上,虽说不是惯用的,却并不手生。
放鞭、拉弓、搭箭,一应动作仿佛行云流水,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还未等地上的灯笼纸熄灭,那一根箭矢已经射了出去。
这一箭,顾延章没有射向近在咫尺的蒙面人,而是射向了十余步外聚拢在河边的人群。
“啊!”
惨叫应声而起。
一人被弓箭的力道掼得屈身向前,脚下哪里还踩得住,早已“噗通”一声倒在了前方的河水里。
“老三!”
“三哥!”
围在一处的人群里立时发出惊呼,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转过头,对着顾延章怒目而视,有两人手快,早已抽出腰间的匕首,先后冲着他奔来。
对着两个不过手持短刃的歹徒,顾延章骑在马背上,又如何会怕,他左手拉住了缰绳,右足踩稳了足蹬,腰间发力、左足松开,上身往右边用力一倾,几乎成了一个横写的“一”字,右手往身旁一探,正正抽出了那一名中箭的顾府护卫搭放在马身上的长棍。
京城百姓不能私藏利刃,寻常大户人家往往养着拳脚师傅,木棍更是常见的武器。
这长棍不知什么木料所制,握在手中甚沉,竖着放直了,高度几乎能到成年男子的鼻端,被顾延章握在手中,生生成了一样利器。
他骑在马上,本就居高临下,前头虽然有两人,手中却俱是只有短刃,一时之间,竟是逼得对方难以近身。
顾延章手中舞着棍子,头也不转,口中却是对着那护卫喝道:“还不快去救人!”
一面说着,右手已是捏着长棍,往右边那护卫胯下的马匹臀后用力戳了一下。
方才他一箭射去,特选的当中一人,那人掉进河中后,前方聚在一处的众人里顿时空了一个身位出来,又兼有两人持刃而来,已是能隐约看到对面景象
有二人围在左右两边,用力将当中被压着整个伏在地面上一人的头颅按进水中。
那人双足在地上乱蹭,头脸已经全然浸入水下,全身都在奋力挣扎。
另又有两人袖手站在一旁,同其余人一般,俱是面罩着黑纱。
那护卫反应倒也不慢,虽说右手上还得带着箭矢,正血流如注,还兼痛得厉害,幸好天黑,他也看不清那血水,眼不见心不慌,索性不去管伤口,夹着马往前冲去。
顾家的马匹全是按战马训练,半点不惧人,马蹄嗒嗒,带着呼啸的风声闯进了那一群人中,也不带停的,几下踢着脚下的人一并踩进了河水里。
不过转瞬功夫,河岸边的五人已是被撞得掉了三人进水中,另有两人半幅身子都入了水。
这一条乃是汴河支流,河流虽说并不大,水势却很湍急,还好众人掉进去的这块地方地势稍高,倒是叫他们勉强都站稳了。
先前被压着浸水的那人也一同被撞进了水里,然而押着他的人却已经被马踢开,又被水冲远了几步,让他此时也站直了身体,正剧烈咳嗽着,几次想要开口喊救命,可惜方才呛了水,喉腔里头又痛又苦,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从顾延章同那护卫骑马而来,到他挥鞭、抢弓、夺箭、射箭、抽棍,再到其将那护卫连人带马往前赶,都在眨眼之间,对面还未全然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中一人双目已然不能视物,除却双手乱舞,再无其余动作,其余人则是大半掉进了水中。
其实细细数来,对面足有七人,己方却只有两人,若是正面对上,绝无胜算,然则顾延章仗着出其不意,竟是短时间占了上风。
眼见有如此战绩,顾延章却是不进反退,扯着胯下马儿的缰绳打了个转,躲开那两名手持利刃的男子攻击,打马转了一个弯,朝着后头叫道:“来人!”
他话才出口,来处路上的马蹄声已是越来越响本来就隔得不远,又耽搁了这一会,想是顾延章方才遣去找人的松香早已领着人过来了。
掉入河中的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并未说话,其中一人拿两指放在嘴前,吹了一个唿哨。
围着顾延章的两名男子只犹豫了一下便登时后退,扯着一旁只晓得捂眼睛的那蒙面人,一齐跳入了河中。
这七人俱是通识水性,冬夜昏黑,又无明月高悬,先前还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不一会,便再找不到人的踪影。
顾延章没空去追那几个歹徒,只打马去到河边上,立时翻身下马,把长棍伸入河中,叫那被按着溺水的人抓着,将其拖上了岸。
对方还在大口喘着粗气,一面偏头咳嗽,一面还要拱手行礼,忙道:“多谢……多谢恩公搭救……”
顾延章伸手扶他免礼,眉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离得这样近,借着天上的半轮月光,他终于将对面人的模样看在眼中。
竟是有几分相熟。
熟的不只是面容,还有打扮。
服丧的制式、头上布斜巾的样式、还有对方身上那淡淡的药味……
那人抬起头,几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急急道:“在下孙兆和,正在太医院中任职,身上正领着皇差,还请借我快马一匹……”
***
夜色已深,文德殿中却是灯火通明。
赵平躺在地上,全身打着摆子,嘴唇青紫,满头都是汗,手足乱抖。
他身上衣服被人褪到腰间,露出胸膛与肚腹,檀中、肩贞、神阙几个大穴上头都扎了银针。
两名太医跪坐在地上,一人按着赵的头,一人压着他的腿,另有一人半蹲着,手中持针,正循着几处穴位一一扎去。
张太后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太医那一处迟迟没有什么结果,再坐不住,招来崔用臣,催道:“孙兆和人在哪里了?去宣了这样久,竟是还未到吗!”
崔用臣知道这一位是个急性子,马上躬身道:“臣去追一回。”
他口中说着,也不分派下头小黄门,自家就朝殿门外行去。
魏王赵铎缩在张太后身边,听得母亲分派,也不敢多话,更不敢动弹,只眼睛直直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济王。
他神色复杂,好似有五分着急,其中又夹着三分紧张,另有两分,却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然而他并没有能够舒服多久。
张太后得不到回应,又不能去催促太医,偏还等不到要宣的人进来,心中着急,左右一看,见得这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登时眯起了眼睛,忽然问道:“你在瞧什么?”
赵铎一惊,忙道:“儿子担心三哥,今日我二人都在宫中,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却不晓得他这究竟是如何了!”
又转头望了一回殿门,急道:“孙奉药竟是还未到吗?”
然而他做得越像,张太后眼神就越难看。
第七百八十章 错愕
“四哥。”
张太后叫了赵铎一声,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来文德殿做甚?”
赵铎心中一紧,脱口道:“母亲怎的又问这话……儿臣方才已是说过,因二哥今日大殓,儿子心中实在难过,想到近日宫中、朝中事烦且多,怕您顾不得休息,更怕您心中念着二哥,至于忧愁伤身的地步。”
他说到此处,瞳孔之中微微泛红,其中略带光泽,竟是仿佛有了泪痕,口中顿了顿,复才哑声道:“儿子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过来看看母后……”
以张太后的身份,着实不需要拐着弯说话,便拧着眉瞥了他一眼,道:“你果真是放心不下我,还是放心不下旁的东西?你三哥今日同你同进同出,怎的你丝毫无事,偏他就这般模样?”
赵铎睁着眼睛,又不敢回话,又不敢不回话,过了半日,方才小声道:“母后这是什么话……儿子……怎的听不明白……”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名太医,复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道:“母后,三哥不晓得从哪里听了旁人的胡话,竟是轻信,拿来污蔑儿子……”
张太后皱着眉头道:“他证据确凿,你还说是污蔑?你半句话无法反驳……”
赵铎忙叫屈道:“母后,儿臣冤枉!儿子头一回知晓这些事情,只觉得莫名,震惊之下,又不曾做过,如何弄得明白,又如何能反驳?”
又道:“儿子现在只盼三哥快些醒来,早早与我当着母后的面对质,方才能洗清我身上冤屈,又怎会……难道我竟不知晓,若是三哥当真出了事,头一个要紧的便是我吗?”
虽然碍于不敢发声,怕引得旁人听到,赵铎这一回少了几分气势,可他此番话确是真情实感。
自从上回被吴益在殿上弹劾他私通敌国,于延州暗设榷场,又截留矿产,赵铎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下,越低调越好,又怎的会在这当口行此蠢招?
赵铎解释了半日,见张太后面上仍然十分难看,心中百口莫辩,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实在是不凑巧。
他又是悔恨,又是恼怒,一时想如果今日自己没有来文德殿,是不是这黑锅就不会栽在自己头上;一时又想,幸而自家得了消息,赶了过来,否则就任赵在此对着太后胡说八道,还不知道会将事情说成什么样,届时对方出了事,说不得,事情还是会被栽赃到自己头上。
什么偷卖武器与北蛮!
什么私运食盐、酒水!
什么勾结敌国,将延州拱手让人,意欲从中获利!
这些话,赵那贱种,竟是也说得出来!
偏偏他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反驳!
自家手下确实有人与北蛮做了买卖,两国交易,不卖酒水、盐铁、丝茶,还能卖什么?!
可他又确实冤屈,当日在延州府与北蛮同乘一条船的,又不只是他一个人,边境的驻兵也好、衙门也罢,几乎没有不插手其中。吃肉一起分了,怎的现在挨打的,偏只有他扛着?
况且自家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皇孙,吃饱了撑着了,才会将延州拱手让人,才会偷卖武器给北蛮!莫说他没有那个必要,也得他有那个胆子,有那个能耐才行啊!
那样一个重兵驻扎的大州,多年战事不休,当中权力盘根错节,自家一个远在京城的藩王,怎可能说卖就卖?
想到这一处,赵铎忍不住看向了躺在地上的人,一时之间,恨不得冲上去扇上两巴掌,把他给打醒了,再好好问问对方意欲何为。
倒得这样凑巧,叫他无论怎样应对都不合宜。
***
文德殿外,崔用臣已经满头大汗。
他反反复复地追问面前的小黄门,又去问被半路捉来办差的禁卫,却只得到同样的答案。
“崔都知,我一直盯着城墙上,不曾见得打过人来旗,若是已经有人进宫,宫门处绝无可能毫无消息……”
那人到底是禁卫,虽然有问有答,却半点不惧怕。
一旁的小黄门却是没有这个底气,战战兢兢地回道:“都知,小的这就往宣德门去,一旦见得孙奉药的人影,即刻跑来向您回禀……”
崔用臣压根不想要听这些话。
那孙兆和不过住在内外城相交处,又是宫中快马去宣,即便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爬也该爬到了吧!怎的到了此时还不见踪影?
黄门与禁卫二人的答复,拿去糊弄先皇赵芮尚可,可想要拿来应付张太后,不是叫他去找死吗?!
崔用臣不敢回文德殿,更不敢站在这里干等,正要想个办法,却是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哨响,站在对面的禁卫忙转过身去,将手中火齐凑向双眼,朝着远远的宫门望了过去,果然见得宫墙竖起来的青旗上头挂着一盏大灯笼。
“崔都知,宣德门处来人了,怕不是您问的那一位?”
崔用臣跟着往宣德门处眺望,虽说老眼昏花,看不清那表示依诏通行的青色旗子挂起来,却能隐约见到那处亮有一盏灯笼,代表奉诏的乃是一人。
今夜除却孙兆和,宫中并没有宣召任何人。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旁的,两条腿几乎要跑成四条腿,急忙回了文德殿。
“太后!”躬身立在张太后面前,崔用臣的面上全是焦急之色,他想也不用想,一番言辞便脱口而出,“孙奉药已是入宫,他年事已高,臣忧心他行走不快,着人抬了长竹椅去接应,而今虽说人还未到,可济王殿下怕是吃错了东西,总要服药,臣请着药房将常用的药丸并解毒药材先行取些过来待用,便是能省一刻功夫也好。”
张太后早已等得十分不耐烦,虽说十分恼火,幸而此时听了确切答复,又见对方还算想得周全,便也没有怎的责怪,只点一点头,放他过了,又另遣人去接应孙兆和,吩咐其在路上将赵的症状说个清楚,好要节省时间。
果然有了崔用臣派去的长竹椅,孙兆和很快到了地方。
他一进殿,只来得及同张太后并赵铎匆匆行了个礼,便自拖着木箱子跪坐在了赵的面前,先望闻切一回,手中则是取了银针在找穴位,头也不抬地问道:“喂了催吐的药吗?”
夜晚被安排在宫中轮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老医官,不过能入太医院,医术未必顶尖,医理却一定高明,此时听得孙兆和问话,打头的那一个便回道:“喂了有两盏茶功夫了,也扎了几处催吐的大穴,只是不知为何,到得现在还不曾……”
医官话才说到一半,忽觉手下压着的地方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是赵手脚正大力乱抖,其人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可那架势,分明欲要翻身。
赵身上扎满了银针,又兼神志不清,若是不小心错了位,扎出血还是小事,扎坏了人,那就真是要命了。
他唬了一跳,连忙吩咐另外两人道:“仔细按住了!”
因觉手下力道不对,他忙又叫了一旁的黄门道:“快来按着殿下的腰!”
两个黄门连忙蹲了过来,手还未伸出,赵已经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即便文德殿极大,呕吐物酸臭的味道还是很快散了开来。
孙兆和皱着眉头凑了过去,见地上乌糟糟一片,却是勉强还能看出吃食的形状,顿时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上认真分辨一回,也不去问另几个医官,自家便站了起来,走到张太后面前禀道:“启禀太后,看殿下这症状,怕是误食了断肠花,只是单凭症状,臣却不敢断言。”
他小心地斟酌一会用词,又道:“那断肠花与断肠草同名,花叶、枝干渗出的白汁都有剧毒,人食之少则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似发癫痫,多则致命。”
“这毒物有苦涩麻味,生在广南、琼海,银器遇之不会变色,可若是将白醋滴入,遇之却是立时变黑,还请太后将今日殿下吃过的东西拿来盘查,查得确实,臣才好对症下药。”
宫中自膳房端出的东西,每顿俱有留出部分存底,务要存放一日,以备后来查验。
自赵毒发之后,不消人提醒,张太后早有下令将日间吃食封存验看,只是不曾查出什么毛病而已。此时听得孙兆和如是说,又有了查验之法,崔用臣即时领命带着人大步行了出去。
张太后见儿子躺在地上,手脚抽搐,口鼻流涎,实在是又着急,又心焦,也懒得再废话,忙问孙兆和问道:“我儿救不救得回来?”
这样的问题,孙兆和如何好答,只得回道:“而今毒物未能确定,臣不敢妄言,只是济王殿下福人自有天象……”
他口中一面说,手上跟着行礼,一个不经意,半幅袖子就滑到了地上。
张太后这才注意到对面人身上穿的孝服下首处也拖在地上,肩膀、袖子、腰腹几处,无一处合身,简直像是八岁小儿套了十岁哥哥的衣裳,怎么瞧怎么奇怪,再往上看,孙兆和头戴斜巾,一头白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已是在地上洇出了一小块水迹。
她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来的?路上是下了大雨不成?”说着转头欲要寻去宣召的黄门来问话,这才发现先前派出去的,此时竟是一个都未有见到。
孙兆和其实一肚子状要告,他险些命丧途中,幸而得了顾延章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身上的衣裳尽湿,回家再取已是来不及,便不仅借了对方的衣裳,索性连马匹一同借了。
当时前往宣召他的内侍原本有三名,其中有两人重伤,早已动弹不得,却有一个小黄门勉强能办差,孙兆和也等不及京都府衙的官差到,便跟着那小黄门一同先行进了宫。
此时听得张太后问话,他如何不想实话实说,只是赵生死未卜,却也不敢先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前头,便道:“臣路上被人袭击,幸而得了提点刑狱司的顾副使搭救,已是报了京都府衙,现下还不知晓是怎的回事……”
他三两句简单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还是殿下身体要紧,臣去瞧瞧殿下。”
***
崔用臣回来得倒是不慢,他领着一个小黄门进了殿,当先行到张太后面前,一面指点那黄门将手中托盘上盖着的布巾揭开,一面解释道:“太后,臣查过膳房今日所有酒菜,均无异常,因想着孙奉药说那断肠花味涩且苦,只觉当不会混在菜食之中,便去寻了今日殿下所用器皿。”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指着被托盘上的东西道:“幸而今日宫中办宴,宫人来不及全数清洗,正好两位殿下所用碗碟器皿还放在一旁……”
这一回,不用他继续说话,张太后也已经跟着看了过去。
托盘上摆着两只酒杯,一只色白,一只色青,想来乃是赵、赵铎两兄弟席间所用。
夜间的宴会,张太后没有出席,可她眼下只一眼,便认出了哪一只是赵的杯子。
摆在左边那一只白酒杯,寸许高,杯口也只有鸡子大小,杯身的釉色莹厚滋润,可那杯内却似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灰墨污泥一般。
孙兆和连忙拿棉布沾取了一小块污泥下来,拿去一旁同其余医官一同查看。
张太后的脸却是立刻阴了下去,厉声道:“今日谁人伺候的酒水!”
她一声令下,不过几息功夫,一人便从殿外滚了进来,几乎是趴在地上发着抖给张太后请了个安,回道:“今日是臣在殿中伺候。”
这一回,不消张太后细问,他便把席间的情况一一细说了出来。
晚间宫中设宴客百官,济王赵、魏王赵铎两人做主,身后各有两名黄门伺候,一人负责持壶,一人负责换碟添菜。
赵用的杯盏碗筷,俱是早已备好,与那小黄门并无关系,他只负责倒酒,从未碰过赵的酒杯。
酒水、酒壶早被查验过,其中并无问题。
第七百八十一章 无措
负责宴席器皿的另有一应内侍,崔用臣早一一审问过,并无人单独接触过那酒杯。
既是如此,便只有席间才可能被人动手脚。
殿中还有几名太医院的医官,张太后不甚放心,又因赵还躺在地上,不好挪动,便自将其余人带去偏殿。
细细查问之下,她正问到殿中人在席间动作,那小黄门却是忽然一呆,小心翼翼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魏王赵铎。
张太后皱着眉头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只见赵铎也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小黄门,正等着对方说话。
一时殿中安静下来。
那小黄门被众人盯着,张太后站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到半丈远,而立在张太后身旁的,左边是魏王赵铎,右边却是崔用臣。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正见得崔用臣冷冷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哑声道:“小的在席间伺候,好似记得将要散席之时,济王殿下站起身来与魏王殿下举杯,两人杯中酒水饮尽之后,济王殿下正要回席,不想却被桌角绊住,手中不稳,酒杯正正掉到了魏王殿下的蒲团上……”
赵铎倏地睁大了眼睛,面庞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张太后面色不变,只是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那小黄门咽了口口水,又道:“小的见得……好似是魏王殿下亲自拾起了济王殿下的酒杯……”
崔用臣立时喝问道:“酒杯掉在蒲团上,难道还能继续用不成?”
“其时正在敬酒,济王殿下的酒杯又是杯托朝下,并未弄脏,才要给殿下换杯盏,他已经将掉的酒杯接了,小的只得上去倒酒……”小黄门硬着头皮回道。
赵铎已是面色大变,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殿中还有宫女内侍,虽未反驳那小黄门,却是转头对着张太后道:“母后,兄长一时失仪,手中酒杯掉在了儿子的坐席上,儿子身为弟弟,难道不该去帮着捡拾吗?如若不去,兄弟情谊何在?这还有什么不对不成?!”
张太后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对着那小黄门问道:“除此之外,席间还有谁人碰过济王酒杯?”
那小黄门头也不敢抬,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小的见得再无旁人……”
再去问伺候赵铎用膳的黄门,并伺候赵进食并酒水的那两人,俱是一般的说法。
冷不丁的,一旁的崔用臣忽然插口问道:“魏王殿下是怎样拾起那酒杯的?”
场中登时人人摇头,除却面面相觑,无人能回出话来
这样的细节,谁人会去看,即便无意间看到了,谁人又会记得,就算记得了,谁又敢说?
赵铎听得冷汗直冒,不断向着张太后解释,可说来说去,却是怎的也无法将身上的黑锅给甩掉。
“母后!母后,我怎的会行此大逆人伦之事!况且若要行此事,我为甚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虽说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张太后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四哥,你失态了。”
赵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的,依旧十分难看。
张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十分失望。
无论此次断肠花毒究竟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做出的事,眼下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半点看不上眼。
如此应变、如此眼色、如此品性,又怎堪大用!
她吩咐崔用臣将其余宫女内侍带了出去,等到只剩母子二人在偏殿之后,复才对着赵铎道:“四哥,你且过来。”
赵铎不知她欲要作甚,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几步行到张太后面前。
见到儿子同自己之间足有三步远,又低眉顺眼地站着,张太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连母子情分都不会利用!
自家怎么生出这样傻的一个儿子!
***
赵铎不知道自己傻不傻,却是知道自己很慌。
兄长身中剧毒,偏生在席间只有自家碰过的酒杯上检出了毒物,此时又正值立储的关键时刻,实在叫他难以自辩。
从来都知道,大儿子得便宜,小儿子享福,赵铎行四,前头有得继大统、自有父皇管教的赵芮,又有擅长揣摩父母心思的赵,后头更有从小就极得宠爱,坐在那里只要撒蛮撒娇就能叫张太后疼到心坎里的幺弟,实在爹不疼、娘不爱,只比生来便有腿疾的长兄好上那么一星半点,说是个皇家里生的小可怜,也不为过。
赵芮虽然不得张太后欢心,到底有龙袍在身,再如何都不会吃亏,可赵铎,若不是搭着赵的好处,又有赵芮看在兄弟情分上多多照看,还不晓得活成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在一向有些惧怕的母亲面前,又听她叫自家过去,心中当先就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头想的不是“总算能跟老娘单独一处求情了”,却是“糟糕,要挨骂了”,再想“这一回挨骂事小,若是脱不开干系,会不会把命也断送在此处”。
张太后见儿子魂不守舍,实在气得咬牙,阴着脸道:“你二哥尸骨未寒,三哥又成了这样,若事情当真与你有关,便该早将事情说了……此处只有你我母子二人,到底是血缘至亲,当着老身的面,便不要隐瞒了。”
赵铎惊道:“母后!此时当真与儿子并无干系!且想,若是要下毒,怎会用这样粗糙的法子?”
张太后见他执迷不悟,失望地道:“法子粗不粗糙我不知晓,只是却奏效得很。”
母子两在殿中单独待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推门出去,赵铎面色灰白,张太后也毫无轻松之色。
等到回了文德殿,里头已经全是药味,赵依旧昏迷不醒,脸上笼着淡淡的青气,嘴唇的颜色却是浅了些。
他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赤着,扎满了银针,地面上还摆着几桶药汤,殿中尽是苦药的味道。
孙兆和与另一名医官正用大针扎赵芮的手指,用力扎一下,等到见了血,便把血水挤出来,又将手浸湿到桶中去。
张太后正要上前问话,外头仪门官却是匆匆进得门禀道:“太后,皇城司来报,说是王少尹有要事要禀。”
赵芮方才大殓,朝中将要连着辍朝三日,可朝中却是正常理事的。此时听得京都府衙急得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天还未亮,便在宫外求见,张太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赵铎,又看了一下还跪在地上给赵放血祛毒的孙兆和,很快点了头,宣人入宫。
第七百八十二章 马脚
今次乃是京都府少尹王士彬亲自入宫,为的不是旁的,却是孙兆和前一日深夜遇袭,险遭谋害之事。
当夜去宣召孙兆和的共有三名宫人,其中两人重伤,一人轻伤,轻伤者忍着痛回了宫,重伤者虽然后来送了医,也只救回来一人。
赵芮才行了大殓,朝中大赦天下,便是犯了遇赦不赦之罪的重犯也得以推迟了行刑,便是为了不出血光之灾。而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应召入宫的朝官居然当街遇袭,若不是被人撞破,怕是已然被溺死,然而主理凶盗的京都府竟是丝毫不知,同行巡卫的禁军,居然也半点不查。
说一句好听的,是力有不逮,骂一句难听的,便是尸位素餐。
王士彬立在一旁,将京都府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中查得的实情向张太后一一回禀。
昨夜顾延章虽然半路救下了孙兆和,也打伤了两名歹人,可他身旁只有三个护卫,水性也不好,对面却是擅长泅水的亡命之徒,又身携利器,是以他们并没有入水追捕。
等到松香去将巡卫的队伍找得过来,禁军们循着河水一路寻去,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河中连血腥味都散尽了,如何还能见得到歹徒踪影。
待到再去查探其余痕迹,谈何容易。
卫队们在朱雀门左近的僻静巷子中寻到了两匹被栓起来的宝马,乃是自州桥左近的马行中盗取,当夜马行失马,立时就报了巡铺,之所以顾延章他们行了一路,足过了盏茶功夫,依旧不曾见得巡卫队,便是都被找去州桥上头捉贼了。
而受了重伤的两名宫人,要紧伤情却是一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人也痛得昏了过去;另一人给歹徒用大石头当头一下给砸晕,身上全不曾见得有半点刀斧痕迹。
至于孙兆和,他年事已高,腿脚也慢,按理说反应应当没有那般灵敏,胯下骑的马还被两前一后夹在中间,应当伤得最重才是,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马上摔下来,却是被贼人拽下来的。
他与歹人接触得最多,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人的相貌、特征,那群人仿佛从天而降,复又遁地而走一般。
“……幸而被提刑司的顾副使于途中撞见,听到其中两人说话,应是带着南边口音,巡卫又自马腿中取出箭头一截,另有顾副使抢下的短弓一把,箭矢一根。”
王士彬将短弓并箭矢一一呈到张太后面前,又指着两样东西道:“还请太后圣查。”
张太后低头看了一眼。
王士彬又道:“臣得了这短弓并箭矢,立请了还在军中的老人来辨认,却说这上头虽说没有印记,可无论制式、用材,俱是与军器数年前监制的短梢大反曲短弓一模一样。”
张太后自还政给赵芮之后,虽然还常有插手政事,可像军器监这样的监司,却实在没有去管,此时听了,也辨不出什么出入来。
王士彬道:“臣特去寻了军器监的张侍郎,他查回档案,却是发觉短梢大反曲短弓早在一年前便已不再制,虽然射程不长,可力度却很是不错,就将剩余的拨给了广南东、西二路,另有今次张都监南下平叛,也取了三百张去。”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还请太后下旨,令军器监、广南二路、广信军彻查此事!”
***
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季清菱正举着手上的两把短弓细细端详。
顾延章原本坐在一旁,只是见得屋中有些暗,便站起身来,去把两步外的木窗给推开了,叫那光大透进来,好给身边人看得清楚些。
季清菱倒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她研究了半日,方才指着弓身的一处,奇道:“五哥,这一处为甚要把名字抹掉?”
与寻常衙门不同,大晋的军器监主要负责武器的研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工匠,他们吃的乃是手艺活,并且早立了纸契,决不能将监中的任何消息外泄。
军器监的工匠们既按月领俸禄,也按件记俸禄,其中制作的武器,都要在上头烙刻上制作者的名字,还要登记在案。如此做法,除却据以显名,若是偷工减料,也可以此认罪。
“上回五哥说孙奉药记得当日被人拦下时箭矢自左前方射来,那一夜虽然黑,可宫人手上提着灯笼,不远处又是拐角,便是按着从最远的地方将箭矢射出,也全不需要用到这军用短弓便能将马匹逼停,他们又何必要用这个?不是白白引得人去追查吗?”
殊不知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得越细致,越缜密,暴露的线索便也越多。
歹人那日看似做得精巧,其实已经透露了无数信息。
能偷走州桥马行之中的宝马,恰好赶着朱雀门、保康门瓦子、西大街三处的巡卫离得极近时叫马行发现宝马失窃,即时去报官,正正就把人全数聚拢在州桥之中,便是京都府尹都难以做到。
朱雀门正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点,此处由京都府衙巡查,保康门瓦子、西大街两处则是由禁军看卫。因赵芮堪堪大殓,这几日京城中巡卫的人手格外多。
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石骁乃是张瑚的远房表哥,与张太后也勉强能扯上关系。张太后上位之后,虽然没有升他的官品,却叫他跟着协管禁军。
那石骁不到四十岁,在军中历练了二十余年,不过混了差不多的官身,此时忽然之间得了这样的实权,简直是喜出望外。
他也知道自己归根到底,其实还是靠着裙底上位,得了便宜,也不卖乖,只求将手上差事做得尽善尽美,自己挨骂不怕,却是莫要叫张太后背地里遭人耻笑。
为此,他特意将手中禁军分在京中数条街道上,每一队除却各司其职,各巡其位之外,一旦听得险情,哪怕不在自家要管的范围之内,只要看到无人去管,也一般要主动“补位”。
石骁镇戎军出身,跟在杨奎面前接近二十年,行事自然也带着几分他的风格,特把京城之中的路线写了下来,给禁军分派好了巡卫的时间、路线,只觉得这样一来,实在万无一失。
这一份新的路线不过前两日才用上,便是平常时时踩点,也不可能只花了短短一日功夫,就踩得这样清楚。
而那一张短弓,虽说不知道是军器监中哪一位工匠所制,可歹人竟然知道要将上头姓名抹去,以免被追查出下落,说明其中必然有极熟悉朝中相关章程的人在帮忙出主意。
再有一桩,他们袭击孙兆和,即便是要制造马儿失蹄,不小心冲进河中,淹死了主人的假象,却也要知道宫中内侍是何时从那条道经过才行。
第七百八十三章 传开
手伸得这样长,居然分别探进了后宫、禁军、军器监三个全然不同的体系之中,放眼朝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顾延章才从京都府衙回来,他被推官们问询了许久,本也在想着此事,听得季清菱所说,便道:“我也觉得奇怪,只是复又一想,若是只想拦下马匹,何必要用弓箭?”
季清菱连忙点头,道:“如若箭矢射不中,那夜天色本来就黑,便是打着灯笼去寻,也要找上一会,一旦箭矢射中了,还要把那箭拔出来,便似这一次,箭头不小心留在当中,想要剜出来都不容易,何必要选这样一个法子?难道用长绳便不能绊倒马儿吗?”
更何况那几名歹人径直奔着孙兆和而去,看那架势,是要将他溺死,便是与黄门护卫们有所接触,应当也都是白刃相交,为何要随身携带弓箭?
纵然是短弓,到底也太惹眼了,就不怕人看到吗?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再如何猜测也于事无补,眼下京中各色传闻已是漫天乱飞,又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我怕查来查去,查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
那几个歹人泅水而逃,丝毫不见踪影。因正值赵芮大殓,赵中毒昏迷,京都府少尹王士彬起初还不敢大肆捉人,生怕坊市间那等传言又尘嚣之上。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发之地虽然有些僻静,到底还在街市之上,当时来的巡卫们又急着将伤者送去就医,都是寻常兵丁,思虑哪有那样周全,也不晓得好好遮拦一番,只恨不得一路敲锣打鼓叫人让开,莫要挡了道,是以至少被七八个过路的瞧在眼里。
等到次日一早,王士彬还未来得及同张太后明言,外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大晋太医院的医官们与前朝不同,每逢朔望,便要坐馆出诊。孙兆和医术高明,为人和气,每每开药,都想方设法帮着病人节省银钱,这许多年来,在民间很有些名声。他虽然只是去左近的医馆中止血擦药,之后便立时入了宫,可叫旁人看在眼中,又会如何想?
大半夜的,皇宫之中究竟有什么要事,居然得急召医官!
孙奉药的马还在半路失了蹄!
有黄门并禁卫自马上摔下来,其中一人还没了性命!
这一条一条,单独来看,好似都没有什么,可连在一处,已是能叫坊市间多了许多交头接耳。
“听说是圣人慈母心肠,见不得先皇大殓,一时岔了气过去,当值的医官不敢乱动,只好去请孙奉药进宫……”
大相国寺旁有一条道,名字十分直白,就叫大街,上头常年都有小商小贩卖些吃喝玩乐之物。
这日一早,天边太阳还没有露头,北风正呼呼地刮着,大街上却已经零零散散摆了些摊子。
时辰还早,行人也寥寥,除却几个卖香火的小摊子旁有去买早香的客人,大部分摊位上都是空荡荡的。
与之相反,几个卖早点的小摊子上却是坐满了人。
四五张桌子支起来,搭上一个小推车,一个早点摊子便算开起来了。
趁着等摊主做吃食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桌边,唾沫横飞地讨论起了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情。
说话的那人年纪不大,约莫只有二十余岁,胡须稀稀拉拉的,都长不成个形状。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信,一面顺手给自己倒茶,因嘴巴闲着难受,便随口说了出来。
“都是听谁给你放的屁?那人怕是胎毛都没脱干净罢?”
坐他对面的老人头也不抬,冷嗤道:“你要说老陛下慈父心肠我倒是信,要说圣人慈母心肠……呵!”
老头话才落音,一桌的人便同时露出了一个“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各自微微颔首,互相交换着眼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年轻人顿时有些尴尬,只好又道:“人老了,性情难免会变,哪有人一辈子都一个模样的?”
又道:“既说不是,那周叔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老人倒也不推辞,他手中捏着一支旱烟杆,将那烟杆倒扣在桌角边上一下一下地磕烟灰,声音也不压,就这般直接道:“我说是什么回事?依我说,倒像是三大王、四大王那两处出了事。”
他一开口,桌子上顿时安静下来,一直在咳嗽的人也不咳嗽了,原本催着摊主上菜的人也不叫嚷了,前一息功夫还在点数手中散碎铜板的人也住了手,人人抬起头来,盯着那被称为“周叔”的老者等他说话。
可那周叔却是只开了个头,便住了口,埋头认认真真磕他的烟斗。
有人终于等不及了,催道:“周叔,都晓得你惯来消息灵通,又有外甥在京都府衙里头做差役,又有兄弟在御街上头做扫卫,还有好些得力的熟人,好歹也透几句出来给我们,怎的好瞒着。”
又从怀里掏出一小袋子切碎的烟叶,抢过对方手中的烟杆,添了烟,又点了火,这才重新递了过去,讨好地道:“周叔尝尝我这新鲜烟叶,香得很!”
那周叔把烟杆放在嘴边大力吸了两口,眯着眼睛,享受了片刻,复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听得有人说,先皇大殓那一夜,三大王私下去找了圣人,不多久,四大王也去了,当夜宫中先还出来要提刑司公事入宫,也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可那人才行到宫门外,便又得了里头送出来的信,将人打发了回去。”
“三大王、四大王两兄弟同张太后一处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四大王便回了自家宫中,再也没有出来,可三大王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动静,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周叔才把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叫了出来,道:“怕不是!怕不是四大王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拍大腿,大叫道:“是了!”
到底还晓得压低了些声音,道:“依我看,孙奉药与宫中出来的人一同都失了马,想来也不是什么巧合罢?当是有人在那马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罢?果然天家无父子,这还是同爹同娘生的兄弟!那孙奉药想来是去给三大王看病的了?拦了孙奉药,那三大王不晓得还有没有命活?”
他说到此处,却是忍不住狐疑道:“不对啊,便是三大王没了,皇位也未必能轮得到四大王坐罢?前些日子不是有人参了他好几回,说要拿他下狱吗?”
有人便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同爹同娘又怎么了,莫说旁的,上回西大街上张老头没了,他那二儿子为了抢那祖屋,买凶杀弟的事情,你却忘了?一处院落便能叫兄弟反目,更何况这偌大的江山。”
又有人道:“参几本便参几本,到底是皇子皇孙,你见哪个天家人被参了就真正入监了?做不做皇帝,除却看能耐,还是要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