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失踪
松巍子听得那小道童说提刑司中来了人,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可心中已是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听外头巨响,登时寒毛直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庆观自起建到如今不过数十年,自家住的这一处偏厢更是后头才补建的,两扇大门原是杉木所制,虽然称不上是硬木,却十分牢固,发出这样的生怕,怕不是有人在撞门!?
松巍子反应迅捷,知道此时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也不去管自家正赤条条,直接从那大木桶中蹿得出去,往那不远处的木桌冲。
木桌上摆着铜镜、木梳,另有他方才脱下的头发、胡须。
胡须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头发。他一手抓过桌面上的假头发套,正胡乱往自己头上拉,仓促之间,还未曾来得及把那只圆溜溜的头颅套紧,只听得乒铃乓啷的一通响,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不过转瞬之间,已是从外头冲进来许多人。
余光之间,他只见得有一人行在前头,脚下大步流星,口气之中竟是有十分焦急,叫道:“道长,你可见得有一名逃犯进得门来?!”
松巍子身上光溜溜的,眼见七八人打外头进得来,连忙把头往里转,一手捂着头,一手挡着下巴,口中叫道:“顾副使!你这是作甚!提刑司怎能如此不**度!便是民宅也不能擅闯,这延庆观乃是道教清静之地,如何能这般行事!”
一面又喊道:“屋中并无什么逃犯,你等且退出去,叫我将衣衫穿了再给你们细细搜查!”
惶惶急急,顾得了上头,顾不得下头,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上以背对着众人,一副唯恐叫诸人看到他的样子。
那松巍子一连串动作做得极快,心中尚且抱着两分侥幸,只盼旁人不曾见得自己的头脸。
然则他这一处心砰砰直跳,却是听得后头有人疑惑问道:“你们且看清了,此人可是松巍子道长本人?我白日间才同他一并在宫中面了圣,只记得他那声音原不是这样的。”
松巍子今日早间吃了三丸药,正常能顶到酉时末,后来在宫中时因时间拖得太久,又补了一丸,可拖到此时已是极限,那药效一过,少不得将他自家的声音显露出来几分。
他那一管声音饱满圆润,听来叫人觉得可亲,同那吃了药之后的沙哑声音自然全不是一人,相差实在太大,陪着进来的还有延庆观中的老道,也跟着奇道:“小道记得松巍子道长亦不是这般声音……”
哄闹嘈杂之中,又听一人大声叫道:“怕不是那贼人害了道长,此时正假扮他模样?!”
那人叫完,仿佛觉得自己这推测十分高明,再没有不准的,又在口中喊道:“弟兄们,那贼子乃是行伍出身,武功了得,大伙小心!”
松巍子心惊胆战,听得后头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话,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头正要回头看一眼,却是忽见得眼前一暗,一人手中举着棍子,朝自己打了过来。
他手臂挡在头顶,那棍子却是砸向了他的胳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紧接着,许多根木棍接连朝他头上、身上打了来。
松巍子连声惨叫,求饶道:“我正是松巍子,并非什么逃犯,尔等莫要打错人了!顾副使!顾副使!白日间我同你一并面圣,你怎能行此荒谬之举!”
一面叫着,已是被打得直在地上翻滚。
他那头套、胡须本来只是草草搭在头顶并下巴处,全靠一只手各自擎着,此时忙着挡那棍棒,如何还有空闲,滚着滚着,已是把头发、胡须都滚落在地。
十几步开外,他口中直叫的那一位“顾副使”正领着几人站在一处。
厢房中本来就点了一根蜡烛,已经够亮,这一行人进来,又各自提了灯笼、火把,虽然比不得宫中那手臂粗的白蜡一般映得如同白昼,可奈何这屋中那一只头闪亮亮的,仿佛发着光一般,实在太过惹眼,叫人想忽略都不得。
那跟着进来的老道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此人怎的这样的头,此人断然不是松巍子道长,必是有人冒充!”
又转头冲着后头两个道童叫道:“你二人把师父看到何处去了?!”
两个小道童都不过十岁上下,平日里不过跟着松巍子四处讲道、看病、混个脸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俱都吓得两腿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头这一处混乱不堪,前头却是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先不说那松巍子本来也并无什么拳脚功夫在身,便是他当真是什么绿林好汉,一个空手的如何打得过三四个提着长棍的,很快被人制服,给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往顾延章面前压了过来。
他此时脸上已是洗过,露出一张英俊端正的光头黑脸来。
杨士瀛家的皂块做得着实是好,不仅把他那面上的铅粉洗得干干净净,隔着两步远,几人竟还在其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早教皂角清香之气。
不消顾延章吩咐,一名差役已是将手中的灯笼凑到了松巍子面前。
灯光之下,显得那光头男子额头方阔,地阁不短不长,虽然脸黑,可五官却是长得十分出色,更有两只耳朵生就一副福相,如果不是瘦了些,一张脸看着同绘像上的佛容竟有两分相似。
顾延章见得这“松巍子”的脸,端的吃了一惊,只觉得有些面熟,心中正暗暗回忆此人究竟是哪一个,却是忽然听得一旁有人叫道:“你……你怕不是那智信大和尚?!”
出声的竟是那名老道!
原来大晋佛道不分家,都是方外之人,虽然修道修佛,各有不同,可都是在京城之中,遇得水陆法会、道场、大事情,少不得一并出席,一个月里头少说要见上七八回。
原本那“松巍子”头上顶了长发,颌下有须,声音沙哑,面上擦粉,扮作一个道士,老道并无所觉,可此时他顶着一个光头,身上也光溜溜的,并无道袍披着,却是怨不得与之相熟的老道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
“你……你不是去交趾传道讲经了吗?!”
老道惊奇不已,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一副想要去认真端详那“松巍子”的头脸,却又有些不敢的样子。
场中除却那老道,另有两个道士,听得“智信大和尚”五个字,已是立时围了上来。
这说话之间,早有差役将厢房之中全数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出什么人来,却是又自屋中的行囊里翻出了两副花白胡须,两个白发头套,另有不少道人服色,两瓶子不知来历的药丸。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匣子的铅、胭脂,乃至螺子黛、香脂也是应有尽有,换一个不知情的人来,怕是以为此处不是什么道观,而是哪个富贵千金的闺房。
顾延章指着一名差役道:“拿鞋给他试,再拿一身衣衫给他套上去,看合不合身。”
那差役急忙应了。
“松巍子”被押在地上,提刑司中一干老手一涌而上,先给他试鞋,长短正正好,再给他试衣裳,也是一样大小,最后给他穿上道袍,套上头发、胡须,领了两个小道童过来,问道:“这可是你家师父?”
小道童连连点头,异口同声道:“正是,只是黑了些!”
屋中俱是大男人,无一个会使铅粉,顾延章只得自己下场,给他脸上胡乱涂了几下。
这一回便再无争议,哪怕没有那两个小道童,道观中也已经人人都能认出来,面前这一个,果然就是白日间的“松巍子”无疑了。
那老道叫道:“智信大和尚,你有紫红袈裟,不做你的和尚,来扮什么道士!”
智信面如死灰,全身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也不能说话,更不能抬头。
一个领了圣旨,本应在交趾国传道的僧人,如何会忽然出现在京城之中,还扮作一个道士,此事无论如何解释,他都已经脱不了罪。
“智信?”顾延章上前一步,蹲在地上,问道,“是你不是?”
智信不言不语。
顾延章又道:“陈节度向朝廷请命,说你传道有功,为你请了紫红袈裟,你知也不知?”
智信此时紧紧咬着牙关,可牙齿却是禁不住上下直打架,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擅自偷溜回京,领皇命而违皇命,一为欺君,二为不义,此时假扮道士,在京城之中招摇撞骗已是罢了,偏还瞒天过海,进得宫中,更是不忠。
如此行径,怎还可能保住性命!
***
且不说这一处顾延章带着一干提刑司差役将那“松巍子”当场逮住,不知怎的,忽然老道士变回了大和尚,而另一处,就在后宫之中,却另有一番闹腾。
正值戌时,慈明宫中灯火通明,张璧手中拿着一根两三尺长的竹竿子,就在那大殿之中舞来舞去的,口中嘿嘿呵呵,时不时冲着一旁叫道:“我耍得厉不厉害?”
场中尽是黄门内侍,另有几名宫女,都围着喝彩拍掌,还有张太后坐在一旁,十分紧张地看着自家这猢狲大闹,过不了一时,就要吩咐道:“且舞得慢些!你这武艺已是十分厉害了!此处地滑,莫要伤了手!”
再过一回,又道:“你已是耍得极好看了,此时天黑,不若明日再耍罢!”
张璧哪里肯听,偏要从头到尾把那棍法舞了一遍,跑跳之间,全身都是汗,他耍完了,也不用帕子,一手将一旁凑过来的宫女推开,只把袖子往头上随手一擦,一路小跑着,已是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张太后怀里,口中叫道:“大姐姐,你瞧我这一套棍法使得好是不好?”
他小小个子,全身是汗,连外头已是湿透了,可张太后却半点不嫌弃他的汗臭味,一面拿帕子给他擦脸,一面斥道:“你这不晓得消停的,当真要耍棍子,白日间去得后苑之中,自有御花园,大把地方给你耍,叫几个教头去教你,在一旁看着,也不会伤了,偏要这大晚上的在宫中乱来!怎的这样胡闹的!”
张璧嘻嘻一笑,搭在张太后膝盖上扭来扭去。
张太后不过嘴上说说,哪里真的生了什么气,此时给他擦了脸,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叫他们给你去洗干净了,今夜早些睡,明早不是还要去资善堂听讲?”
张璧听得“资善堂”三个字,登时有些不高兴,将手中竹棍往地上一丢,也不再靠着张太后,却是闷闷不乐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道:“我不喜欢去听课……”
张太后十分不解,问道:“这又是怎的了?上回不是说要好好向学,将来要做万人景仰,不世出的大能臣?你不去听课进学,如何会做事?”
又道:“是课讲得不好吗?”
张璧摇了摇头,瘪着嘴道:“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人课都说得好,只是……大姐姐,谁人会去做陛下的儿子呀?”
张太后登时一惊,问道:“谁人同你说的这些?!”
张璧道:“资善堂里人人都在私下议论,有人说是赵,有人说是赵跬,还有人说……先生讲课,明明只是在说四时需有序,农桑不违时,方能有谷子吃,百姓才能安稳,他们人人都要扯上什么仁、德、礼、义,好没意思的,难道日日嘴巴上说得好听,不去锄田,就能真正吃得饱肚子吗。”
张太后有些好笑。
从各藩王、宗室中抽了些小儿出来,一并放在资善堂中读书,开始是她的意思,只想着放得近了慢慢选,总好过私下探听人品,读得一年半载的书下来,那人的性情、人品也大致得知了。
只是小儿毕竟是小儿,再如何聪明,行事还是稚气浓,到了那个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想着好好表现自己适合“君”这个角色。
她倒不觉得这些小孩有什么不好,虽是急切了些,可有心总好过无心。
张太后笑着同张璧说了几句,见得时辰不早,就打发他去梳洗休息,自家则是坐在桌边看前几日的邸报,又翻了本闲书。
正看得入瘾,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不多时,一人匆匆跑得进来,惶急叫道:“圣人,张家小公子不见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飞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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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太后倏地抬起头来,盯着那宫女问道:“怎的回事?七八个人守着,竟还能看丢了一个小儿不成?”
她口气虽然凌厉,却没有多少着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璧只是性格跳脱,并不是不知分寸,那小儿机敏得很,又是在他从小长大的禁宫之中,自然不可能像从前在延州时一样,一不小心就被人拐了去。
如果不是此时正值深更半夜,张太后甚至都不怎么把这会当做一回事。
那宫女听得战战兢兢。
今日的天气格外闷热,她四处寻觅了半日,又全力跑来,早已全身都是汗,偏偏此刻当着圣人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因知这一位不爱听解释,她并不敢给自己开脱,只急忙道:“已是在清华殿、仁明宫左近都寻了一圈,方才众人回报,并不曾找到人。”
她这话才落音,忽然听得外头“刺啦”一下,随着一声霹雳响,自天外劈下来一道巨大闪电,光线自外而内,刹那间几乎同时照亮了整个禁宫。
有一瞬间,慈明宫中亮如白昼。
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由远而近,只在片刻之间,哗啦啦的倾盆大雨随着狂风席卷而下。
一一暴雨如注。
张太后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
这样的天气,如果那小家伙是偷溜出去玩闹,恐怕要被困在某一处地方不得回来。若是能遇上巡逻的禁卫还好,若是真正躲在什么偏僻之处,被这暴雨一淋,又进退不能,淋得一身湿,怕是要遭大罪!
这一回,她再坐不住,出声命道:“张璧腿短,他跑不远,还不快点了今日轮值的禁卫班直去寻!”
又道:“若是当真出了事,唯你是问!”
得了张太后一声令下,那宫女只匆忙应了一声,就已是飞奔而出。
黑夜如幕,大雨如注,混着时不时的电闪雷鸣,那闪电仿佛要劈到人身上一般。
慈明宫中照顾张璧的黄门内侍并宫女们同禁卫班直一道,身上或披着蓑笠,或搭着油布,另有少许人打着伞,四处找寻那一位被圣人视为掌心宠的小公子。
***
且不说这一头许多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吊着灯具,穿着防雨之物,以慈明宫为中心,掘地三尺寻人,然则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焦急寻找的那一个人正处于何等境地。
张璧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距离他不到两尺远的地面上,一只足有指甲盖大的蛐蛐正鼓着肚子鸣叫,发出“唧唧吱”、“唧唧吱”一般难以描述的声响。
张璧手中擎着一颗硕大的南珠,那明珠光润明亮,将他左近一小片地方映得略有几分亮堂。
他左手擎着明珠,右手以掌做罩,猛然扑得过去,用手掌朝那蛐蛐轻轻一拢。
小儿行动如风,那虫子闻风而动,其实这样容易被抓的,几乎是同时撑脚一跳,转瞬间跃到了两尺开外。
蛐蛐六条腿,张璧才有两条腿,一虫一人,一轻一重,一人为着好玩,一虫为着性命,他又不是老手,如何抓得住那一心逃生的虫子。
然则张璧从来都是执着的性子,他看中的东西,绝不肯轻易放过,此时虽说双膝跪在地上,已是擦得衣裳下摆全是泥土,却半点不以为意,而是手中举着那一颗南珠,朝着方才蛐蛐跳走的方向又追了过去。
他长到几岁,便在宫中待了几年,说一句不夸张的,比起张家的府邸,对这禁宫反倒更要熟悉几分,半夜逼着小黄门带他出来溜猫逗狗,抓老鼠杂虫,同两个藩王家的小儿一起挖地掏鸟找蝉蜕,并不是没有做过,此时兴起,追着一只蛐蛐,追一路,丢一路,竟是从慈明宫外越跑越远,自家却是并无所觉。
张璧年纪尚小,精力简直无穷无尽,他蹲在地上,跟着蛐蛐直往小径处而去,并不走大路,因时不时远远见得有禁卫手中提着灯笼巡逻,是以心中甚有底气,也不怕,跟不慌,追着这一路,半点不觉得疲惫。
等到他一时醒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早已跑到后苑一个角落处,那蛐蛐照旧跳啊跃啊的,只是他细细观察,发现那虫子每蹦一下,比起方才刚开始追时,已是距离近了许多,想来也是没力气了。
此处四处是矮木树丛,树上蝉鸣此起彼伏,不远处还有蛙鸣震天,吵着他的耳朵,简直烦人烦得半死。
张璧追了这许久,颇有些气喘吁吁,又是累,又是烦,只是正在趣味上,越捉不住,就越想捉住。
他已经有些跑不动,随手将那南珠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大气,盯着那蛐蛐的屁股不放,因见对方鼓着肚子半日不动弹,此时距离自家不过几步远,索性伏在地上,悄悄伸出手去,慢慢用双手做倒扣状,“扑”的一声,竟是牢牢将那蛐蛐拢在手中!
简直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如何及沧海,追了这许久,终于将东西抓在手中,张璧高兴得不得了,因怕左手控制不住力道,把那蛐蛐捏死,忙站起身来,把虫子腾到右手,低头扫了一眼,见腰间有一个大香囊,便拿左手把那香囊取了下来。
这香囊其中分做两层,左边是后头加进去的金珠子,右边放着菖蒲、艾草、雄黄另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药材,原是他从一个人那一处死皮赖脸讨来的。
在张璧看来,右边的东西自然比左边的金珠子重要。
他掂着香囊抖了抖,把里头的金珠子抖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那蛐蛐放进了香囊左边,又把口半封起来,唯恐这好容易得来的虫子跑了。
蛐蛐进了袋,他长吁一口气,正要转头去找路回去,忽听得“噗通”、“噗通”的声响接连不停,好奇之下,举起手中明珠回头一看,原是方才乱抖的金珠子顺着地上的斜坡一路往下滑,滚落到了不远处的池塘旁,顺势跌入水里。
原来就在一丈开外,竟是有一个小水池子,其中影影绰绰,大片大片的叶子高高低低竖立着,另有红红黄黄白白的花朵隐匿其中,借着明珠的光线,勉强看了个半清不楚一一原是一池睡莲。
再往远处看了看,几十步开外,假山错落,饶是夜色昏黑,亦能模糊看到上头立着一个凉亭。
自家居然跑到了聚芳亭左近,再往前头走上盏茶路程,就要进得天子居住的福宁宫之所了!
四处静谧异常,越发显得那金珠入水的声音极大。
张璧找到了原因,便不再理会,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欲要往回走,才抬起脚,却是忽然停住了。
他没有动弹,那金珠落水的声音也已经不再听得,可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四周依旧安静极了,原来烦人的蛙鸣、蝉叫俱已不再听得,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周围所有的活物全数消失了一般。
越是这般没有声响,就越发显得隐隐约约之间,有许多悉悉索索的动静,而且那动静离自己并不远,仿佛就在左近。
张璧自从延州回来之后,又经得季清菱说了一通,已是日日练武不缀,虽然年龄尚小,连入门也称不上,到底手脚利索,反应也快,觉出不对,慢慢矮下身子,捡起那一粒明珠,轻而又轻地转过头,对着那异动之处照了过去。
丈许开外,池塘边上的杂草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往自己这一处游移,不过三四个呼吸的功夫,那东西已是唰的一下钻出草丛。
正在此时,天边一道巨大闪电将黑幕一下劈成两片,做了一下扭曲的斜杠,仿佛将整座禁宫都撕裂了一般。
刹那间光华遍地。
张璧面前亮如白昼。
他人小,眼睛也清透,心中并无杂念,反而将周围事物看得清楚。
一丈开外,不知共有多少一一或许是三四条,或许是五六条一一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长蛇自草丛中一下子窜了出来,因爬得太快,看上去竟是如同飞的一般。
而更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正安安静静地搭在那一处,里头不住地蠕动,正从没有封紧的袋子口爬出更多的长蛇来。
张璧双脚打着颤。
他长到将要七岁,何时见过这等可怖的场景,大骇之下,喉咙里头咯咯作响,全身发抖,连叫喊都发不出声音。
闪电过后,周围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张璧心跳如擂鼓,两只耳朵之中嗡鸣不止,几乎要惊得他晕了过去。
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声自远而近,碾压了过来,随着雷声,哗啦啦的雨水接连打在地上。
就在这呼吸之间,飞蛇已是行得近了,径直朝着张璧窜了过来。
他全身僵直,心中知道应当要撒腿快跑,可哪里跑得动,自腰打下,丁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蛇朝着自己的腿间飞射而来。
***
禁宫之中一处宫殿的偏殿里头,济王赵正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蜡烛,也没有摆冰山,除此之外,门窗也关得紧紧的。
夜色已深,赵在桌上竖了几个木托,木头上摆着十几颗明珠,照得屋中倒有白日间一半的两趟。
他趁着天色擦黑的时候已经去慈明宫中看过张太后,不过是一个藩王,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余事情,可却并不肯睡觉,而是就这般坐在此处。
书桌之上与书房进门的地方,俱是摆了两个大大的香炉,除此之外,从外而内数一数,怕是足有五六个,其中全数正燃着香,虽不知究竟是什么种类,可已是从中袅袅升起许多白烟来。
那白烟味道很浓,然则与其说是熏香,不如说是熏臭,味道又冲又刺激,直直朝着人的鼻腔钻了进去。
赵手中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面前则是摆着一个漏刻,也不做旁的事情,只看着漏刻上的沙粒一颗一颗漏下去。
随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屋子里头越发闷热。
不知怎的,赵心中有些焦躁。
屋中只有他一人。
他站起身来,伸手取了一颗木托上的明珠,又把搭在桌上的竹竿子提了起来,左手持珠,右手提棍,一边看着地面,一边朝着门口行了过去。
赵没有叫人,只是轻轻敲了敲门。
外头守着他信得过的侍卫。
“殿下,您可是有什么分派?”
雷雨甚大,隔着一重门,对方的声音仿佛有些远,又似乎有点近。
赵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狂跳,说不出是着急,还是期待,或是惶恐,其中或许还带着几分刺激。
他吩咐道:“雷雨太大,你代我去看看儿他们几个是不是睡了,莫要叫人乱开门窗,小心遭了风雨,得了病,却是不好。”
那侍卫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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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中,赵芮正坐在桌案边上。
他手中拿着的乃是提刑司中上的奏章。
京城寸土寸金,许多人家为了把房子建得大些,都占了大道,或用来做买卖,或用来住人,行人、行马,行车俱是不便,只是占地的除却百姓,一般也有许多官员,虽说许多年前就说要整顿,只是整来整去,也不见整出什么结果来。
原来也还罢了,虽然要紧,毕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其余麻烦的问题更多,更急,拖着拖着,他也就忘了,可今年京城之中水患甚是厉害,不仅伤财,还伤了不少人命。
水汛退去之后,皇城司、提刑司之中探了一遍原因,原是许多人偷偷填平了水道,叫那洪水不得去处,倒灌进城,才有今年的大灾。
见得如此,赵芮便不再放任不管,特命了提刑司公事胡权去整顿街道,重理河道。
第七百五十四章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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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莱守在床榻边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见得天子已经入定,因听松巍子交代过行此呼吸坐定之法时,不要去打搅,最好听凭本人自动醒来,是以并不敢出声,只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双手擎起烛台,在帐子里头寻了一圈,没有见到蚊虫,便把帐子放了下来,一口吹熄了烛火,复又放轻了手脚,退到一旁的角落处,躺在地上假寐。
一一虽说今夜是他在福宁宫中轮值,却不至于到漏夜不能闭目的程度,只是听得动静,要立时爬起来伺候而已。
天子性子敦厚仁德,不爱折腾人,半夜口渴了也不过自己爬起来喝水,只有想去如厕时才会叫人,是以夜间轮值也并不是什么苦差,不过注意点便是了。
此处乃是内殿,外殿还有七八个小黄门守着,再往外,便是当值的禁卫,近百人层层把守,各自站在位子上,只有交班时才会走动。
赵芮身体向来不好,自去岁起,一到了戌时,福宁宫中殿内殿外的灯火便早早熄了,唯恐光线映照进殿,扰了天子睡眠,今夜自然也是一样。
他断断续续大病了这半载,即便是暑热的天气里头,宫中也一直不敢放冰山。
天子体虚,怕冷胜过怕热,可守夜的黄门、宫人,没有一个夜间轮值过后是衣衫干爽着出去的,也没有几个能睡上好觉。
郑莱已是轮了九日的夜值,今次是最后一夜,前头被热得几乎没有睡好过,今夜伴着外头倾盆大雨,凉爽秋风,地面又铺了一层薄薄的垫子,隔着垫子躺在金砖上头,实在是又凉爽,又舒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睡了过去。
天下暴雨,禁卫们也按着往日的安排重新调整了站岗的位置。
大雨哗啦啦直下,偶有雷鸣,盖过了其余一切声响。
已经进了丑时。
自福宁宫往外看,天空仿佛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将天地万物笼罩在内,宫墙、回廊、花木、阶石,俱都无声无息,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
文德殿飞檐上的狲猊、獬豸、斗牛等等神兽或做仰头长啸状,或做昂首挺胸状,或端立,或小坐,仿佛如此就能镇压世间所有邪祟一般。
郑莱这一觉虽然不敢深睡,依旧眯得十分香甜,等到睁开眼睛,外头已经不再有雨声。
他连忙翻起身来,看了看角落里隐隐发亮的漏刻,心中算了算,自家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而已,终于松了口气,又侧耳认真听了听,并未在帐内听到什么大声音。
雨一停,月亮便重新露了连,殿中也跟着有了光亮。
他站起身来,小心走到床尾,也不敢动帐幔,只透过轻纱的孔缝往里头看,想要分辨一下天子搭在肚皮上的薄毯还在不在,还未看得清楚,却是那帐幔轻轻动了动,赵芮在里头叫道:“来人。”
郑莱连忙小声应了一下,点了一根小蜡烛插在烛台上,撩起床帐,道:“陛下有何分派?”
昏黄的烛光下,天子的面色明暗莫测,却是翻了个身,指着自己的腿,道:“方才坐着那姿势便睡着了,初时不觉得,现下却是全身疼麻。”
郑莱便道:“下官给陛下捏捏腿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烛台放回了床头,又把帐幔重新拉开,拢了袖子,伸手给天子按摩腿脚、腰肩。
赵芮盘膝睡了接近一个时辰,他一个恰才入门,又不当真是个牛鼻子老道,如何擅长这个,此番醒来,当真是全身僵硬。
郑莱本来就是贴身内侍出身,于按摩一道上十分熟练,便站在床榻边上按着太医院中医官教授的手法使力。
两人俱都没有说话,可莫名其妙的,他却听得远远的木窗边上仿佛隐隐有一道轻轻的“扑”声。
那声音并不大,稍不留意,便要忽略过去,偏偏此时此地安静异常,竟是被他收入耳中。
郑莱听得奇怪,忍不住倾耳细细又听了一回。
果然,几下呼吸之后,又有一道“扑”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撞在布帛之上一般。
郑莱越发觉得奇怪,手中不由自主地就放慢放轻了动作。
赵芮很快就发觉了,回过头欲要问话,却是见得那郑莱的面色十分奇怪。
“陛下……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郑莱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芮闻言,也跟着侧耳听了听,正觉得室内安静异常,不曾有什么声响,刚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一阵奇异的嘶嘶之声。
那声音让人十分不舒服,只一会,他的皮肤上头便控制不住地泛起了一粒粒小疙瘩。
天子的床榻设在内殿,不在窗边,且不说此时风雨已歇,外头连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都没有,便是有,此处离得这样远,也吹不到里头。
赵芮见得这动静,心下觉得奇怪,一手抓着郑莱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出声,两人一并竖着耳朵听了听。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并未再有那莫名的声响。
然则赵芮心性多疑,却是做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立时吩咐道:“叫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郑莱应了一声,只站在床边,也不走开,更不出去,只出声叫道:“来人!”
只过了一会,守在内殿外门的小黄门们便提着灯笼鱼贯而入。
郑莱吩咐一人道:“去把外头守着的禁卫叫一队进来。”
那人领命而去。
“搜一搜这殿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郑莱又交代剩下的几名小黄门道,见得众人各自提着灯笼在殿内桌上、门边、地面四处搜查,自己便跟着又点了几根巨烛。
不多时,外头禁卫也跟着进来了,听得郑莱说了情况,众人跟着在殿中又搜了好几回。
一一什么都没有发现。
郑莱回忆方才的声音,手中举着烛台去往窗边仔细看了看。
木窗关得很严实,并没有打开,上头糊了一层薄纱,也是好好的,并无什么破损。
一干人等查了好几遍,几乎都要掘地三尺,依旧什么毛病也没有寻到,复才退了出去。
折腾了这半日,赵芮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便要上朝了,他也终于有了几分困意,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郑莱再一次驱了蚊虫,下了帐幔,退回自家角落处的地方。
这一回,他没有睡觉,却是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龙床的方向。
经过了方才那一通事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漏刻里头的砂子一粒一粒往下落,天际的东方也渐渐开始浮起鱼肚白。
郑莱一晚上只睡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强撑了许久,见得漏刻的时辰指向寅时,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眯了眯。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却是忽然听得“啪嗒”一声响,不远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在地上一般。
那声音虽然很轻,可郑莱早觉得不对,一直等着,此时心中第一反应竟是“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来,欲要去点烛台,一只手才伸得出去,却是忽然就停滞在了半空中。
郑莱又听到了熟悉的,方才才已是听到过两回的“嘶嘶”的声音。
当时找不到的源头,此时正在距离他不到两尺远的地方。
那源头五彩斑斓,哪怕是在这将亮未亮的凌晨背上的鳞片也显示出艳丽的色泽。
是一条足有小儿胳膊粗细、大半丈长的细蛇。
那蛇头呈一个横得很短的“乙”字,半悬在空中一尺多高,正正对着郑莱的小腿吐着蛇信。
郑莱才一低头,恰好看到那一双猩红的蛇眼,吓得险些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着抖,上下牙齿咯吱咯吱地打着架,一瞬间哪里还记得什么圣上、龙体,腿一软,已是“啪”地一下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外头跑去,口中叫道:“救命!!救命!!救驾!!!!!”
他不跑还好,这一跑,那蛇却像是找到了什么目标一般,追着他窜了过去。
郑莱只觉得腿间一下利痛,仿佛针扎进了他的皮肉一般,低头一看,复又正正对上那一个咬在自己腿上的蛇头,吓得尖叫了一下,偏又不敢动手,只好将脚拼命往外踢,欲要将那蛇甩得出去。
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然没有办法分神,更是听不到帐子里头那一阵声响及小声的呼救。
里头这样大的动静,外头的禁卫并黄门又不是死的,已是连忙冲得进来,见得郑莱脚上的长蛇,两个禁卫围得上去,各自取了腰间刀剑去劈砍,其余人却是都没有理会他,而是全数冲到了赵芮的床边。
禁卫队长领在前头,跑得最快,他拔出腰间长剑,左手持剑鞘,右手持剑身,先用左手的剑鞘去撩床帐,然则还未碰到床帐,口中已经叫道:“陛下!陛下可好?!”
还未等到帐中回音,那床帐早被他一下子撩了起来。
数十名当头冲进来的禁卫手中各自倒提着自己的长剑,盯着里头看。
福宁宫中,大晋的天子,天下间最尊贵的那一个,此时正躺在床上,双眼翻着眼白,全身痉挛抽搐,口中发出嗬嗬嘿嘿的声音。
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左手抓在右手上,仔细一看,抓的却并不是右手,而是紧紧咬在右手上的那一个三角行状的头颅。
一一是一条长蛇。
只是这条蛇的舌头并不像郑莱脚上那一只一般五彩斑斓,光看它的头,只是黑褐色,身子因为被赵芮的胳膊压着,暂时看不清样子。
禁卫队长头也不回,立刻尖声叫道:“去召太医!!”
他手中捏着长剑,本来无论是多凶狠的刺客都不惧怕,早已下定了决心,哪怕拼着受了重伤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扑上前去救驾,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
然则从前训练,面对过人,面对过雄狮、大象、野狗、野狼此等猛兽,却从未面对过这样阴冷、细长,极有可能还带着毒性的蛇!
有一瞬间,那禁卫队长心中竟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的不止他一人。
京师正在中原地区,若以秦岭、淮河为界,其实已经算是北方,比起南边,莫说这样一看就十分凶恶,极具攻击性的毒蛇,便是无毒的小菜花蛇都少见,这东西虽然不比猛兽,却比猛兽还要叫人害怕,那怕意是从心底深处泛起来的,叫人无从躲避。
一一谁人不想保命?
天子龙体在此,与那毒蛇相交,谁人敢用刀剑?
若是伤到了龙体,谁来负此责任?
刹那间,那禁卫队长已是拿定了主意,将手中长剑丢开,双手探向前去,一手捏着那蛇的头,一手抓着它不知是肚腹还是什么部位的身子,欲要将其拖了开来。
那蛇极长,咬住了天子的手之后,却仿佛整条蛇都呆了一般,并不怎么会动,只老老实实被那禁卫队长拖了出来。
明亮的白蜡烛光之下,近乎三丈长的蛇身在地上、空中四处乱打着。
那蛇身足有妇人胳膊粗细,尾端细长,身上缠绕着一个又一个的白环,乍眼看去,足有数十个只多。
蛇身十分滑腻,鳞片几乎留不住手,一群人连忙扑上前来帮忙,唯恐叫这蛇给跑走了,另有黄门内侍则是冲着赵芮而去,口中连连叫唤。
殿中一片混乱,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黄门们围在赵芮身边,却不敢动他,只连忙拿湿帕子给他擦脸。
赵芮身上长蛇被拖走了,整个人倒似清醒过来一般,哑着嗓子吩咐道:“去取解毒的药丸过来。”
药丸很快取了来,只是一时医官未到,又不敢喂了天子吃,人人束手无策,不敢乱动。
幸而赵芮身体一向不好,福宁宫左近一直有御医轮值,不多时今日当班的医官便一路跑着冲了进来。
同那医官一并进来的是一名黄门,那黄门身上背着药箱,跑得比医官还快。
两人很快到了床边。
龙床上的大晋天子却好似缓和过来了一般,对着那医官道:“朕被蛇咬了,方才有些痛,此时倒是不怎的痛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绸缪
赵芮此时半躺在床榻上,还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只方才紧咬着他的左手手臂的黑白长蛇,此时早已被禁卫拖开,床头燃着两根硕大的白蜡,照得床榻上所有物什清晰可见。
他低头看去,烛光明亮,映着左边的白胳膊上,上头只有两点针头大小的伤口,伤处又不红,又不肿,甚至不叫赵芮觉得痛,只是有一丁点发麻,就如同被寻常的针扎了一般。
大晋建朝已经百年,宫殿老旧,打太祖开始,人人都是不喜奢靡的朴实性子,到得赵芮即位之后,更是兢兢业业,万事不敢妄为,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先,自然是一般的不敢靡费。
他即位许多年里,除却重修了一回慈明宫一一这是张太后的寝宫,为了孝道而为一一其余地方,哪怕是文德、垂拱、大庆这样的大殿,都没有修缮过,更毋论福宁宫只是自己寝宫,至于后苑、御花园、桐木园、观桃园这些花木繁多的地方,更是半点排不上号了,全没有动过。
便是民间上了年头的老园子还有三精五怪,蛇虫鼠蚁,更何况后宫这样的地方。每年春夏交季,都会有宫人被蛇、蜈蚣、毒虫等物伤咬的,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赵芮被蛇咬了,虽然惊怕,一则见那蛇并非颜色斑斓,想来应该毒性不强,二则身旁便是太医院的医官,只要诊治及时,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大事。
他心中算了算时辰,抬头问那医官道:“一会就要朝会了,这蛇要不要紧,朕还要去上朝。”
那医官手都有些抖了,面上却是并不怎么显露,只快速地从一旁的小黄门手上将那药箱接过,取了其中银针,请赵芮躺平,在他身上几处穴位用银针扎了下去,口中道:“陛下莫急,这蛇略有毒性,须得清毒之后才好说。”
赵芮听得莫名,问道:“我见伤口并无红肿,也无发黑,看着倒不像是有毒的模样……”
他口中还在说着话,可不知是银针扎的穴位不对,还是什么原因,赵芮的脑子越转越慢,竟是有些发困起来。
那医官没有回答,又在天子两处穴位上扎了针,也等不得去其余地方寻布条,只用剪刀将床榻上的薄毯剪了一小条下来,在赵芮的胳膊上用力缠绕了几下,紧紧裹绑起来,又取了匕首,拿水洗过,复又用蜡烛上头的火烧了烧,等到在手上试了试温度,才对着赵芮手臂上的两处齿银印各划了几下。
一一血并不是中了毒性的黑色,而是正常的殷红颜色,乍一看上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陛下,您可有觉得伤处疼痛?”
那医官小声问道。
赵芮并没有回答,只是靠在玉枕上,眯着眼睛,嘴巴微张,仿佛睡着了一般。
那医官先前见了那黑白相间的蛇,其实早已知道不好,只是犹抱着几分希冀,渴望有奇迹,此时见得天子反应,心中凉了半截,刹那间脑子里头闪过好几个念头。
先是想着,孙奉药他们几个何时才能到,再一想,便是到了,又能有什么用,等到转过念头,心中除却“我命休矣”,全是空白一片。
他又惊又慌,手足无措,悄悄退开几步,召来一名内侍问道:“今日轮值的官人是哪一位?圣人知晓了不曾?”
他话未落音,外头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带着一群宫人内侍,当先进得殿来。
其人面色严肃,双眉紧拧,虽是半夜仓促而来,可头发、头饰并身上衣衫俱是纹丝不乱一一正是慈明宫中的张太后。
“陛下怎的了?太医看过了不曾?那蛇而今何在,怎的会进得福宁宫?”
一进内殿,张太后就对着里头的人一连发了几问,等到将里头扫了一圈,见得赵芮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郑莱倒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条斑斓艳丽的长蛇,又见不远处几个禁卫手中捏着另一条身上数十道银白色圆环的蛇,再一转头,太医院的医官站在天子的床脚处。
张太后摒弃了郑莱,不去管其余禁卫,而是上前一步,对着那医官问道:“陛下而今如何?”
她进出宫殿,并无半点小心,无论走动,还是说话,都没有可以压低声响。
赵芮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听得张太后的声音,忽然就醒了过来,虽然依旧有些困倦,却是撑着睁开眼,以手撑床,欲要站起身来行礼。
那医官连忙上前将他按住,叫道:“陛下,那蛇有毒,您切莫乱动!”
赵芮此时脑子动得慢,把那医官的话想了一下,一旁的张太后已经大声问道:“那是什么蛇,那蛇咬了陛下哪一处?可是要紧?蛇毒究竟如何?!”
她此处在一迭声地问话,外头却是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三个人跟在一名小黄门后头匆匆进得门来一一原是参知政事范尧臣同枢密院的薛炯,另有翰林学士郭觅。
此三人今夜本在宫中轮值,听得福宁宫来禀,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得清楚,却知道定是出了大事,不敢拖延,已是立时冲得过来。
纵然隔着一重门,范尧臣也早听到了张太后的问话,他顾不得身旁的薛炯并翰林学士,一进得殿中便上前几步,先行礼问好,复才跟着追问那医官道:“陛下龙体如何?!”
那医官心中暗暗叫苦,本来不想担这个责任,此时被一个太后,一个参知政事追问,又有一个枢密院官人,一个翰林学士盯着,却是再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得道:“此蛇名曰环银蛇,有毒,毒性甚烈,下官才疏学浅,亦不擅医此等毒性,须要待得孙奉药等人进了宫,诊治之后,方才能有定论。”
赵芮靠在床榻上,原来一时困倦,一时清醒,此时却是好像渐渐清醒大过困倦了一般,听得那医官如此道,倒是听懂了一桩事情,便是那蛇乃是毒蛇。
他还未发话,张太后已是厉声问道:“有何定论?!此毒能不能清,陛下何时才能痊愈?若是不能痊愈,会有什么症状?”
那医官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太后,臣不擅此道,着实不敢妄言……”
张太后面色难看。
一旁的范尧臣却是问道:“须臾便要朝会,今日天子是否还能上朝……”
医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其中之意,不说也明。
众人在此争问不休,赵芮躺在床上,却是觉得自家许多天来,再没有今日这样舒畅过。
他的肠胃原本就十分不好,无论吃了什么,仿佛都会积食一般,肚子里不知是胀气还是涨水,沉甸甸、鼓囊囊的,时不时还会泛酸,又有口苦,心痛,头眼胀痛等等症状,后庭处还长了东西,不但不能久坐,每日晨便还会疼痛难忍,再兼胸闷,耳鸣,几乎没有一时是全身舒服的。
然则被那蛇咬了之后,他除却昏昏欲睡,原本那些个难耐的症状,竟是全数不见了踪影一般,全身飘飘然,如同在云端一样舒坦。
到了这个时候,赵芮反而有些清醒过来。
他往上坐了坐,出声问那医官道:“那蛇毒究竟有多厉害?朕还有没有得救?”
***
且不说这福宁宫中,人人为着天子的身体情况着急不已,再一说,不远处的仁明宫内,杨皇后却是早早起了身,坐在外殿当中的椅子上,等着人过来回复。
天边只有一点微光,仁明宫中点了手腕粗的白蜡,杨皇后的身旁则是摆了一盏茶,那茶盏盖子已经揭开,茶水依旧有八分满,上头却是一丝热气也没有,明显没有怎么被人喝。
殿内除却皇后,还有七八个伺候的宫女、黄门,人人皆是抖擞精神站在一旁。
杨皇后虽说是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一颗心早已飞了出去,她一双眼睛望着殿门处,半日不见有动静,心中默默又数了几十下,却是再控制不住,站起身来,欲要往门口而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拦道:“娘娘,您且坐着,婢子出去瞧瞧。”
一面说着,一面果然往门外小步跑了出去。
那宫女去了片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并无半点音讯回来。
杨皇后等了这许久,如何还能坐得住,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往殿门处走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跟了上去。
杨皇后行到殿门边上,远远望着福宁宫的方向。
三更半夜,福宁宫那一处这样大的动静,她身为皇后,又如何会不知晓。
只是派了人过去探问,到得此时还未有消息回来,竟是到了眼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时担心赵芮的身体,一时又担心若是真正出了事情,自当要如何是好,一手扶着殿门,眼睛望着远方,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先前去探问的那名宫女终于回得来。
她面色惨白,见得杨皇后,连礼都忘了行,只小声道:“娘娘,婢子见的孙奉药等人朝着福宁宫去了,问了人,方才圣人也过去了,另有枢密院中的薛官人,翰林学士吴官人,并范大参,人人都在里头……只是除却这几个,一人都不得走进,婢子去问话,只说娘娘听得此处有动静,怕是出了什么小事,问要不要帮忙,那些个禁卫却俱是叫我回宫,莫要乱走,又说其余事情自有圣人、官人们处置……”
杨皇后听得一颗心又冷又怒。
眼下虽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这大半夜的,明明有医官轮值,竟是等不到次日,便要开了宫门,宣召在宫外的医官们进宫诊治,其中必然有大变故。
一一怕是福宁宫中当真有变。
然而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身为一国皇后,莫说没能插上手,说上话,竟是连进去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当真有了什么万一,难道她只能去做听人吩咐的那一个吗?!
***
杨皇后没有等到其余人回来回话。
她在大殿之中足足坐到天明。
前一夜她本来欲要亲自去福宁宫,只是她虽然明面上管着宫中的各项事务,然则实际上,禁卫、守卫、部分宫人等等,却是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一句难听的,若是此时把她同张太后放在一处,随意叫一个宫人来,对方都会觉得张太后放个屁都要比皇后说上一百句有力道。
越是细想,杨皇后越是坐立不安。
眼见天边一轮红日已经挂在东方,杨皇后终于再坐不住。
她站起身来,这一回心中打定了主意,哪怕再如何也要亲自去一趟福宁宫,然则此次堪堪站得起来,却是忽然听得有人小跑着进来,禀道:“娘娘,慈明宫中来了人!”
***
文德殿中,文武官员分班而立。
宰相黄昭亮站在前头领班,走完了整个流程。
这是五日朝会,可不知为何,明明应当在龙椅上的那一个大晋天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一同不见的,还有昨日轮值的三名官员。
虽然黄昭亮带着将仪式做完了之后,很快下了朝,可只要长了眼睛的官员,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一一做了这样多年的皇帝,龙椅上的赵芮辍朝的天数实在是屈指可数,今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没有出现便罢了,竟还半点解释都没有。
众人按着班次一个一个地走出去,才走到一半,却是听得自后殿传来一阵人声。
有人轻轻唤了黄昭亮等人,道:“请诸位官人们跟下官来。”
***
福宁宫中,两府重臣分班而立,却是俱都站在左边,而宗室皇亲则是俱都站在右边,张太后一人立在床榻边上,杨皇后眼中抹泪,则是站在床头两步开外。
两名医官坐在床榻边上,给赵芮扎针。
见得一应官员尽皆到位,赵芮摆了摆手,示意医官停下来,自己坐直了身子,同场中人道:“朕身中剧毒,未知寿命还有几何,趁着而今神志尚清,暂且交代一下朝中事体罢。”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皇亲们站立的队列。
最大的那一位带着妻儿尚在封地,而今宫中只剩三哥、四哥二人而已,另有不少宗室,血脉有近有远。
纵然自己不太喜欢,可赵芮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行四那一个弟弟,行三的赵,无论心智、才干还是其余方面,无疑都要出挑许多。
他犹豫了一下,望着弟弟赵后头站着的一个四岁的小儿,道:“赵此人,聪明机灵,宅心仁厚……”
第七百五十六章 皇嗣
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儿,若夸他聪明机灵,也许还能勉强沾得上边,可称一声“宅心仁厚”,着实也太过牵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则这样荒谬的形容,四周却并无一人觉得好笑,更无一人反驳。
福宁宫中雅雀无声,人人盯着半坐靠着的赵芮,有面露震惊之色的,有面无表情的,有眉头紧皱的,也有若无其事的。
而站得极近的济王赵,却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样。
他脸上尽是哀凄,听得赵芮发了这一句话,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应尚无定数,你又何至于此!”
赵芮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看着后头那一个只有矮矮个头的小孩,叫道:“赵,你且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被唤作赵的小儿听得天子叫唤,瑟缩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赵。
他不仅没有听从赵芮的话去往床榻边上,反倒还往左前方靠了几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长兄的腿,又抬头冲着赵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赵到底也只有四岁而已,于他而言,赵芮不过是一个难得见面的生人,更何况对方此时口气严厉多过温柔,场中又全是不识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内侍在场,人多又杂,气氛紧张,更叫他不知所措。
赵这一番反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杨皇后本来正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听得赵芮叫赵,早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儿,此时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动作,心中之失望,简直连掩饰都做不到。
一一四岁虽然并不大,却已经能认出父母兄弟,也晓得谁才是真正家人,这样一个小儿,若要硬抱进宫中做儿子,当真会将自己看成亲生之母吗?
同样心存疑虑的并不仅杨皇后一人。
天子过继子嗣一事,从去岁开始就已经有大臣在朝中议论,等到今岁赵芮屡得重病,终于被真正提上议程。
皇嗣的人选有很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打算,此时见得赵芮这样轻易就要将赵定下来,许多人都有话要说,只是并无立场开口,也不好头一个开口。
一时之间,殿中复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赵望着赵,口中连声叫着“爹爹”求助,赵却并不强迫他去应和赵芮,反倒对着天子道:“陛下,儿性子软,年纪又小,着实难当大任!”
他话刚落音,一旁的张太后也跟着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儿年幼,尚不知将来,怎好就这般轻易定下。”
折腾了这许久,赵芮已经有些精力不逮,他听得张太后与赵说话,忍不住看向了后头政事堂、枢密院中的几位老臣。
黄昭亮双眉紧蹙,只盯着那小赵。
范尧臣面无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绘袖手低头,仿佛置身事外。
枢密院副使任皓则是一脸地不赞同,直直看着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碍于眼下的场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场中人颜色各异,只是单看表情,一样猜不出众人真正心思。
赵芮心念一动,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杨皇后。
对方神色莫测,手中兀自揪着帕子,目光则是直直盯着赵不放,过了一会,又转向了不远处四王带来的一个正被宫人抱着、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儿。
赵芮不由得暗叹。
太后说得对,赵尚幼,难知将来。
小儿多病,就算养到了十岁,也无人敢下断言此人一定能长大成人,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哪怕是自家还能再多活几年,也不太可能抱一个只有一二岁的小儿过来一一择皇嗣,那一个“嗣”字前面还有一个“皇”字,比起给自家夫妇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实还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说当他身体尚好的时候,还能有更多选择的话,眼下他身重蛇毒,药石难医,能活下来的时日已是十分短浅,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选择年龄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识,想要当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并无可能立时就亲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两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来,按着眼下的情况,只能有人垂帘。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将来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天下间的太后,自家那一个皇后又如何斗得过自家的老娘。
到头来,无论谁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还是太后。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
政事堂中有黄昭亮、范尧臣、孙卞等人,枢密院中有李绘、任皓,广南有陈灏,西边有郭惠、苏耘、周青,北边有许顺驿,虽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这一干重臣还在,又有母后坐镇,大晋定然不会乱。
等到这些个老臣年迈,小皇帝也应当长成,自有顾延章、郑时修、章醇、王瑞来这一干新人出头,朝中自然而然便会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断,尽为赵家所用,当也动不得根本。
朝廷没有大碍,赵芮便把念头转向了后宫。
他没有子嗣,兄弟们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业,并不需要操心。
除却这些,需要他来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张太后为人悍厉,后头又有根深树大的娘家,便是前方无路,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无论自己过继谁人,那人都会是她的亲孙,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点担忧。
可杨皇后……不但娘家颓弱,帮不得半点忙,性格更是又软又怂,还平庸得紧,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尔异想天开一回,还总能留下马脚。
最要紧的是,她还不讨张太后的喜欢。
自家若是在,还能帮着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个人,也不晓得会被欺负成什么德行。
殿中无人说话,也无人应答,赵芮本就是强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觉得全身无力,哪怕想要动一动手脚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阵又一阵袭来,叫他直想睡觉,并没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场人人各有所思,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张太后。
她见儿子眼睑下垂,整个人也渐渐由半靠在床头变为睡靠下去,不禁厉声叫道:“陛下!”
赵芮的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叫自己,他想要回应,却是累得不想出声。
几名御医连忙围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尽皆垫足翘首想看,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只盯着床帐之中诸人动作。
张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诸!陛下被这环银蛇咬伤,究竟有无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医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议,此蛇虽然像是环银,却又不全是环银,只能尽力施为……”
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之子赵,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做皇帝,如何比得上老子做皇子?!
第七百五十七章 山崩
对着一个四岁的小儿,若夸他聪明机灵,也许还能勉强沾得上边,可称一声“宅心仁厚”,着实也太过牵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则这样荒谬的形容,四周却并无一人觉得好笑,更无一人反驳。
福宁宫中雅雀无声,人人盯着半坐靠着的赵芮,有面露震惊之色的,有面无表情的,有眉头紧皱的,也有若无其事的。
而站得极近的济王赵,却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样。
他脸上尽是哀凄,听得赵芮发了这一句话,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应尚无定数,你又何至于此!”
赵芮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看着后头那一个只有矮矮个头的小孩,叫道:“赵,你且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被唤作赵的小儿听得天子叫唤,瑟缩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赵。
他不仅没有听从赵芮的话去往床榻边上,反倒还往左前方靠了几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长兄的腿,又抬头冲着赵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赵到底也只有四岁而已,于他而言,赵芮不过是一个难得见面的生人,更何况对方此时口气严厉多过温柔,场中又全是不识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内侍在场,人多又杂,气氛紧张,更叫他不知所措。
赵这一番反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杨皇后本来正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听得赵芮叫赵,早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儿,此时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动作,心中之失望,简直连掩饰都做不到。
一一四岁虽然并不大,却已经能认出父母兄弟,也晓得谁才是真正家人,这样一个小儿,若要硬抱进宫中做儿子,当真会将自己看成亲生之母吗?
同样心存疑虑的并不仅杨皇后一人。
天子过继子嗣一事,从去岁开始就已经有大臣在朝中议论,等到今岁赵芮屡得重病,终于被真正提上议程。
皇嗣的人选有很多,大臣们各有各的打算,此时见得赵芮这样轻易就要将赵定下来,许多人都有话要说,只是并无立场开口,也不好头一个开口。
一时之间,殿中复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赵望着赵,口中连声叫着“爹爹”求助,赵却并不强迫他去应和赵芮,反倒对着天子道:“陛下,儿性子软,年纪又小,着实难当大任!”
他话刚落音,一旁的张太后也跟着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儿年幼,尚不知将来,怎好就这般轻易定下。”
折腾了这许久,赵芮已经有些精力不逮,他听得张太后与赵说话,忍不住看向了后头政事堂、枢密院中的几位老臣。
黄昭亮双眉紧蹙,只盯着那小赵。
范尧臣面无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绘袖手低头,仿佛置身事外。
枢密院副使任皓则是一脸地不赞同,直直看着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碍于眼下的场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场中人颜色各异,只是单看表情,一样猜不出众人真正心思。
赵芮心念一动,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杨皇后。
对方神色莫测,手中兀自揪着帕子,目光则是直直盯着赵不放,过了一会,又转向了不远处四王带来的一个正被宫人抱着、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儿。
赵芮不由得暗叹。
太后说得对,赵尚幼,难知将来。
小儿多病,就算养到了十岁,也无人敢下断言此人一定能长大成人,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哪怕是自家还能再多活几年,也不太可能抱一个只有一二岁的小儿过来一一择皇嗣,那一个“嗣”字前面还有一个“皇”字,比起给自家夫妇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实还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说当他身体尚好的时候,还能有更多选择的话,眼下他身重蛇毒,药石难医,能活下来的时日已是十分短浅,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选择年龄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识,想要当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经过多年的学习与历练,并无可能立时就亲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两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来,按着眼下的情况,只能有人垂帘。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将来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天下间的太后,自家那一个皇后又如何斗得过自家的老娘。
到头来,无论谁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还是太后。
赵芮一时有些犹豫。
政事堂中有黄昭亮、范尧臣、孙卞等人,枢密院中有李绘、任皓,广南有陈灏,西边有郭惠、苏耘、周青,北边有许顺驿,虽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这一干重臣还在,又有母后坐镇,大晋定然不会乱。
等到这些个老臣年迈,小皇帝也应当长成,自有顾延章、郑时修、章醇、王瑞来这一干新人出头,朝中自然而然便会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断,尽为赵家所用,当也动不得根本。
朝廷没有大碍,赵芮便把念头转向了后宫。
他没有子嗣,兄弟们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业,并不需要操心。
除却这些,需要他来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张太后为人悍厉,后头又有根深树大的娘家,便是前方无路,她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况且无论自己过继谁人,那人都会是她的亲孙,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点担忧。
可杨皇后……不但娘家颓弱,帮不得半点忙,性格更是又软又怂,还平庸得紧,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尔异想天开一回,还总能留下马脚。
最要紧的是,她还不讨张太后的喜欢。
自家若是在,还能帮着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个人,也不晓得会被欺负成什么德行。
殿中无人说话,也无人应答,赵芮本就是强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觉得全身无力,哪怕想要动一动手脚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阵又一阵袭来,叫他直想睡觉,并没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场人人各有所思,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张太后。
她见儿子眼睑下垂,整个人也渐渐由半靠在床头变为睡靠下去,不禁厉声叫道:“陛下!”
赵芮的眼皮已经慢慢阖上,恍惚间好似听得有谁在叫自己,他想要回应,却是累得不想出声。
几名御医连忙围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尽皆垫足翘首想看,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只盯着床帐之中诸人动作。
张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诸!陛下被这环银蛇咬伤,究竟有无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医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议,此蛇虽然像是环银,却又不全是环银,只能尽力施为……”
这一回,不待张太后追问,一旁的杨皇后已是尖声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们见得竟还辨认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医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当着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脱开自家干系,虽知此事蹊跷,一旦说得出来,怕是要遭大祸,可若是不说出来,也一般不可能独善其身,索性并不隐瞒,而是老老实实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环银蛇又名金钱白花蛇,多在滇地、广南等处深山瘴疠之处出没,虽说毒性极烈,却性情和顺,又十分胆小,甚少伤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医病四十年,从不曾见过此种蛇类,乍然见得,虽是曾在医书中看过,却不敢确认,只好同诸位同僚按着各法各自施为……”
他一面说,后头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药,檀中穴入不得针!”
李诸顾不得张太后,也不顾得杨皇后,草草行了一礼,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边上。
然则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足够叫场中人人心头大震。
能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除却杨皇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靠着自己能力拼杀上来,听得一个龙字,立时就能帮你把十二生肖全数补齐了,还能写出七八篇不带重复的颂赞文章来,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头问题。
一一多在南边出没的剧毒之蛇,为何会忽然会进了京,还能在宫廷之中四处游走,明明性子温驯,最后竟然当真咬伤了天子。
众人各有所思,依旧无人说话。
片刻之中,几位医官让开,赵芮终于悠悠转醒。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力图使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复又深深呼吸了几下,复才问道:“朕欲要过继皇嗣,尔等可有合适人选?”
赵芮这话才出口,范尧臣已经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果然已经病急乱投医,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来供官员讨论,若是平常还罢,此时此刻,必然心中有数,快刀斩乱麻,才能将事情一句解决。
人越多,口越杂,这等场景,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结果来!
范尧臣心中念头刚刚闪过,已是有一名官员上前举荐方才赵芮点出的济王赵之子赵,理由也是现成的,只是换了几个词,同说他聪明机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头,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提出自己建议的人选来。
有人说四王幼子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而今长到七岁,身体康健,胸中自有块垒。
又有人说三王长子已经及冠,一旦过继,无论进学还是掌朝,俱会比寻常年幼小儿来得顺畅,更毋论年长本就有优势,已经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尧臣所想,无一人能说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张。
正在一片吵闹间,忽然听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见,为大晋计,未必要过继皇嗣……”
那人话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转头去看。
“臣以为,而今朝中诸事毕现,南有交趾,北有蛮人,西有藩人,东边也不太平,更兼洪涝干旱,几无宁日,若以小儿过继,如何能扛此大宝?”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让弟及?”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音,原本还吵杂不已的福宁宫中,只刹那间便又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这一回并不比方才,简直静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盯着说话的那人,几乎同时心中浮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终于有人说了出口。
第二个是:怎的是他!
大晋皇室子嗣艰难,过继并不鲜见,建朝至今,只有两任皇帝是正常儿子继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几乎都是过继。
然则其中有一例却是十分不同寻常。
大晋开国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传位弟弟,是为晋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则却没有让儿子继位,而是传位给了弟弟。
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间也常有私下质疑,然则此时那人忽然将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开国皇帝,一时之间,众人却是不好言语。
旁人还罢,杨皇后已是听得面色铁青。
兄让弟即,此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兄终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几位藩王之一,那自己这一个旧皇后又当如何?
名不正,言不顺。
出不得宫,入不得殿……
当真还不如跟着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着,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头一个出这个馊主意的官员。
杨皇后对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远处那一个站在众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讳,然则若是顾延章在此处,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此人乃是旧相识。
一一正是曾经在邕州城中与他一并左右搭手,几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结果被贼人捅了数十刀,结果万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吴益。
而立在杨皇后几步开外的济王赵却是将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终于来了。
第七百五十八章 信封
书房中只有杨义府一人,他自去开了门,急急问道:“大人呢?大人回来了不曾?”
那小厮摇了摇头,道:“只有范成回来报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义府复又问了几句,见从此人口中问不到什么东西,索性让把那范成叫了过来。
范成先是在公署里头随从,后来见得早过了时辰,然则没有一个大臣从宫中回来,他晓得厉害,留了人在公署之中候着,自家则是去了宫门处等,等到天色渐黑,仍是不见人出来,因怕范姜氏在府上担心,便自先回来报个信,可要是问得细了,他也是半点不知。
两府重臣俱是留在宫中,外头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少不得私下四处打探,短短几个时辰,范府已经来了好几拨人,俱是向日与他家往来密切的过来互通有无。
范姜氏只是个寻常妇人,心中早已惴惴不安,她几个儿子俱是在外做官,离得最近的想要进京,也需得两日路程,倒是小女儿并小女婿此时带着外孙女住在家中,她与范尧臣的幕僚并不熟悉,思来想去,只好去问女婿。
杨义府心中早有猜测,只是并无佐证,此时见得丈母娘来问,便掐头去尾,把自家的猜测说了几句,低声道:“怕是龙体有恙……只是眼下不曾得消息出来,并不知晓是什么事情一一多半乃是另立新皇罢。”
又安慰范姜氏道:“大人跟随陛下多年,在朝中功高劳苦,便是新皇继位,想来也当没有什么大影响。”
范姜氏听得女婿这般说,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全然放下心来。
她虽说于朝政之事半懂不通,到底也与范尧臣夫妻多年,偶有闲话,多少也知道几分丈夫心事,自然知道新皇继位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更知道一句民间老话,叫做新官上任三把火。
寻常人家中换一个管事,还能带着下头换一拨人手,更何况上头换一个皇帝,少不得压了旧人,任用新人。
只是以范姜氏的能力,除却在府中等候,也没有其余办法。范尧臣位高权重,平日之中行事谨慎,而今他虽说不在府上,范姜氏耳濡目染,却是晓得自己不好私下打探,只怕生出什么事来,便另叫人去宫外候着,见得一有人出来,便快快回来报信。
此处杨义府同范姜氏解说了几句,眼见时辰太晚,便问安告退了。他出得偏厅,也不回房,而是径直往书房而行,等到了里头,复又锁上门,回得书架前,拖过一把交椅踩了上去,将其中一本放得极高的书抽了出来。
他将那书本打开,里头乃是一份信件,信封上并无落款,只以蜡封口,封口处还有一片叶子沾着。
杨义府盯着那信封看了半日,良久没有动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见桌上蜡烛已经将要燃尽,他终于伸出手去,将那一封信件拆开,将里头的纸页轻轻抽了出来。
纸页只有两张,其中却有一方帕子。
第一张纸上是一首诗,用词隐隐有香艳之意,乃是夸赞半夜女子身姿曼妙,声如娇莺啼,其中还藏头了一名京中知名的官妓名字。
而在那纸的背面,则是以那官妓的口吻回了一首情诗,只叹两人身份如云泥之别,又夸对方才高权重云云。
第七百五十九章 求药
第二张却是一纸信笺,上头写满男女之间的往来私语,另有一方手帕,帕子上画了一株并蒂莲,有一阙风月之词,一般也有落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寻常人乍然一看,怕只以为这是小甜水巷中哪一位妓伶与恩客间的往来书信,然则杨义府却是知晓这没有那样简单。
桌面上还放了另一份文书,乃是杨义府自范氏房中取出的,范尧臣多年前给女儿写的开蒙帖。
若是将那开蒙贴并信封中的信笺、纸页上的字迹放在一处,便能很轻易看出其中恩客所书字迹,与范大参给范氏开蒙帖中字迹足有六七分的相似。
杨义府手中捏着那信笺与那开蒙帖,放在一处对比良久,脸上神色不住变幻,半日拿不定主意,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呲”的一下,那声音十分轻微,正是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处,烛芯的尾端直直倒了下去,一头栽进融化的蜡油之中。
火苗遇蜡即熄,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杨义府打了一个激灵,慌忙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下收了收,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也不再点蜡,只就着夜色把那蒙帖放回了桌上,又将信笺并帕子重新塞进信封之中。
这一回他没有再封住封口,只就势将那信封放进了桌子的木屉里,用贴身的钥匙锁了起来,复才把那开蒙帖贴身收了,站起身来点着灯笼回了卧房之中。
此时天边将亮未亮,正是黎明前人睡得最熟的时辰。
杨义府进得卧房,早有守夜的小丫头爬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动弹,自行进了里间,因见帐幔关着,便用袖子将灯笼前头的火光挡得严实了,不欲吵醒范氏,又轻手轻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处书架边上。
他没有去理会书架上的书册,而是寻到一个木匣子,先将灯笼放在角落有东西遮光的地方,复才掀开那匣子,按着原本的记忆,把怀里开蒙帖放回了匣子里。
等到他确认一应东西都已经放回了原位,不会叫人认出来不对,复才把匣子合上,吹灭了灯笼,抹黑脱了外衫,躺回了床上。
两人在范府住的乃是范氏出嫁前的闺房改成的,床榻为榆木所制,十分稳当,范氏自跟着杨义府去了襄州,身体就一直不太康健,今岁又是十月怀胎,才生了女儿,底子更是差了许多,这一阵子不知是不是气血不足,常常觉得困顿,晚间更是一躺下就睡得极香。此时杨义府躺回床上,因深秋夜凉,还不忘把妻子身上的薄被扯过来一角,搭着自己肚皮盖了。
范氏兀自睡得香甜,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变化,哪里晓得自家这一个可心的丈夫大半夜的独自留在书房之中,不是为着公务,却是为着那莫名之事。
***
顾延章辗转难眠。
他躺在床上,心中犹在想着前两日在宫中与智信二人一并面圣的情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将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什么毛病。
他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因怕翻来覆去要吵醒身侧的季清菱,索性爬将起来,轻轻去得隔壁书房里头把誊抄回来的李程韦并智信二人的供词复又细细研究了半日,正琢磨得认真,已听到外头打更声一一原来东方屋脊上早已挂了半轮红日。
顾延章吹熄了蜡烛,此时也早没了困意,便推开门,伸手招来了一个轮早班的小厮,吩咐道:“去看看外头有无人回来。”
不多时,松香便自外头小跑着进得内院,小声将昨夜探来的事情说了。
“宫门到得时辰就按往日一般关了,一整晚再无人进出,潘楼街、东华门,乃至浚仪桥坊左近昨夜所有酒楼、酒铺、茶肆都是满座,只要有二层的,皆给人包了下来,樊楼的楼盖得高,据说二、三层的包房已是涨到了平日里十倍的银钱,依旧一位难求……”
顾延章不耐烦听这些琐事,打断道:“过不了多久就要点卯时辰了,宫中可有动静?”
松香摇了摇头,道:“不见有人出来。”
如果说昨日知道朝会之后,两府重臣被留宫中,一夜不得出来,顾延章就已经有了许多猜测的话,此时听得松香这一番话,更是忍不住多猜多疑。
一一什么事情能叫那许多人留于宫中一日一夜商议不得一个结果?这样的行事,又会惹得外头多少人暗自揣测?
宁可叫外头风言风语乱传,也要这般做,更能看出此事当真已是要紧到了极处。
眼下大晋虽然四处有事,可没有哪一桩能到这样厉害的程度。
这叫顾延章不得不往最糟糕的一处去想。
他复又问了松香几句话,回头看了看时辰,想着自家的消息定然比不过胡权,干脆也不在家中等着,只连忙换了公服,草草用过早食,径直便往公署去了。
顾延章一早出了门,季清菱却是一觉睡到巳时才起来。
她最近正经的事情并不少,偏偏都是十分琐碎,一桩一桩理下来,费脑极了,偏还不能交给旁人,想是累得有些狠,好几回一躺下去就睡过了时辰。
这日起来吃了早食,她正要寻松节来问话,外头却是急急走进来一个小丫头,对着季清菱先行了个礼,复才禀道:“夫人,外头张舍人府上来了人,说有要紧事情。”
听得是张待府上,又听说要紧事情,季清菱却是不怎么当回事。
张家来的,除却张璧,再没有别人,对那小儿来说,马步扎得不稳是要紧事,喜欢的猫儿掉毛是要紧事,便是家中养的鸟儿今日少叫了两声怕也是要紧事。
她道:“张家小公子有无跟着过来?”
那小丫头道:“不曾跟着过来,来的是个管事,说是来求药的,要求见夫人。”
季清菱有些诧异,连忙把人让了进来。
果然来者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管事,从前也与顾府打过交道,此时见了季清菱,忙道:“季夫人,小人来给家中小主人求药,听说顾官人去岁在邕州任官,不知可有半边莲、白花蛇舌草、重楼……”
他数了七八味广南常见的草药名字出来,又说明只要草药,不要中药材。
第七百六十章 传位
季清菱从前久病,对医药之道也颇有几分熟悉,见张家管事来顾府求药,本就觉得甚是不合常理一一张待为官清要,又是宗室,家中底气自不必说,什么东西府内库房中没有?便是没有,去宫中讨要,岂不是要比过来自家这一处寻靠谱得多?
她此时听得那老管事报了草药名字,更是莫名,一面着人依样去库房中有的捡了来,一面忍不住问道:“张璧这是怎的了,寻这些药来作甚?”
那管事的并不直言,只小声道:“家中小少爷撞了些不好的东西,大夫来看了,说虽是不要紧,还是把各色药捡来配着吃一吃,防着生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见那管事的不愿多说,也无心去追探张家的**,只问了几句,知道张璧当真无甚大事,不过受了些惊吓,便不再多说。
一时秋月送了药过来。
广南西路邕州、桂州等地虽然也有坐馆大夫,可当地更兴巫医、草医,杨奎南下平交趾之乱时曾下令在各州禁行巫医,他声望极高,又行雷霆手段,花了一二年功夫,总算将当地蹦得厉害的巫医风气整治清楚,到得如今,几个大州里头倒是都有正经大夫,那些个小县小镇却是草医的多。
与正经大夫开方子不同,桂州、邕州等地的草医少则只用五六味药,多则用七八味,最好是新鲜药草,实在不行,将那草药晒干了也能用。
季清菱点了点,家中只有五味药,尚缺三味,虽说有些不愿,可想到眼下张璧治病要紧,便道:“还差三味,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药,只是京中的多是炮制过的,少有原药,怕是吴翰林家中可能会有些留存,若是宫中不方便拿,不妨去吴翰林府上问问。”
她口中的“吴翰林”,指的乃是当日与顾延章在邕州做搭手的吴益。
吴益身负重伤,当日虽说是养得膘都重了七八斤才回的京,只他到底要借着自己为守城而伤脱罪,是以随身带着许多药材一并回来,后来时不时还叫人从当地捎带草药回京,此事在邕州官场上流传甚广,季清菱自然也有所耳闻,便转告那张家管事,给他指一条捷径,以免耽搁了那张璧小儿治病。
只是那管事的听得季清菱指引,面上却并无轻松之色,而是叹道:“多谢夫人指点,来时正好路过浚仪桥坊,顺便上去敲了吴府的门,听说那吴翰林家的夫人前一阵子因事带了家中子女返乡,只剩得些做不得主的在,吴翰林正在宫中,不得出来,那门房一问三不知,只好递了帖子,却不知何时才有回复。”
他自秋月手上取了药材,谢了两句,便出门寻其余草药去了。
待得那张家管事走远了,秋月才奇道:“夫人,张家小公子这是得了什么病,尽要这些个草药?京中多少御医,凭着宫中圣人一句话,什么好药材不能用,偏偏来寻这种贱药?”
季清菱还在思忖那几味药材,听得秋月问,便回道:“我记得那白花蛇舌草、半枝莲、重楼俱是解蛇毒的,另有几味也是清热解毒……只是各处药材解不同蛇毒,拿了广南的草药,也未必能有大用……”
两人正在说话,秋露却是在一旁插嘴问道:“夫人,那吴翰林家怎的一个人也不见?再怎的主家回乡,也不至于把管库的带走罢?况且还有当家的留着呢,实在好生奇怪!”
秋露说完,秋爽则是跟着道:“不是说自回京城之后,朝中就不怎的待见那姓吴的了吗?怎的什么事情都有他,眼下还能在宫中,官人都不得进去!”
季清菱听得无奈,却是解释道:“他到底是翰林学士,夜间要在宫中轮值的,怕是正巧前两日轮到,只好一并留在宫中了罢,况且官品又不以人品来定,便是他不在宫中轮值,以他的品级,虽未必入得两府,足也是知制诰的草诏官,足够入宫参事了,待见不待见的,也不由得你我来说。”
秋爽直撇嘴,口中低声骂了一句“德不配位”,又骂“当日那刀怎的不戳死他!”。
季清菱只当做没有听见,倒把秋月的话想了一想,也觉得十分不正常。
哪有带着家小回乡,把丈夫一人留在京中做官的夫人?若说只把未成人的小儿带走了,怕儿女想母亲,倒也能说得通,可季清菱在邕州住过一段时日,对吴益家中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他光是庶出子女都不是两个巴掌能数得过来的,更有不少已经长成的,此时能说话的全不在家,倒跟着主母回了乡,只剩得做不得住的留在京城,难道竟是事事都要给吴益来做不成?
况且那吴益毕竟做官多年,虽说自家因为邕州前事对他十分鄙夷,可此人能到得如今位子,又怎可能是个简单的,能做翰林学士家的门房,更是断不至于见得张待家的管事上门也敢如此处理。
季清菱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吴家的行事,不像是偶然,倒像是在避祸一般。
她琢磨了一会,特遣了几个小厮出门打听,一个多时辰之后,松香回来禀道:“吴翰林家已是闭门谢客半个月有余了,只推说家中有事,也不怎的与旁人来往。”
再问宫中情况,松香又道:“依旧不见得有人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倒是张家小少爷……好似是前两日一早从宫中送出来的,好似自回了府,张家就接连找了不少广南、滇地来的大夫去得府上,听说是张家小少爷受了惊,怕是被蛇缠了。”
季清菱听得一怔,问道:“从宫中回来,被蛇缠了?”
这话无论说给谁人听,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张璧是何等人物?
他是阁门舍人张待的老来子,张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小堂弟,只要是在京城里头,季清菱无论哪时遇到他,其人身边从来都是好几个人跟着,怎么可能会被蛇给缠了?
只是转念一想,若不是被蛇缠了,那张家管事又来找解蛇毒的药做甚?
再想到宫中出了事,所有人均是不得进出,张太后却依旧把张璧给送出宫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正常来说,难道不是宫中要比外头安全,御医同药材都要比外头大夫、药材好吗?
她虽是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遣人去了张府,复又问了问张璧的病情。
等到晚间顾延章回来,她正要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同对方说了,然则还未开口,便见那人一脸的凝重,进得门,也不坐,只轻声道:“宫门开了。”
季清菱顾不得旁的,连忙上前几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延章道:“陛下突发疾病,怕是撑不了太久,眼下正拟旨欲要传位给魏王。”
季清菱听得一惊,忍不住抓着顾延章的袖子问道:“传位魏王,这是不过继了吗?这是怎的选的?绕过三王,传给四王,朝中岂不是闹翻天了?”
赵芮身体差乃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听得他突发疾病,并无人觉得奇怪,只是若是传位,正常做法便是过继,或是传位兄弟。
对于无子无嗣天子来说,过继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又有人承香火,又有人继皇位,将来在九泉之下,还有同脉祭祀,可若是传位给了弟弟,再过得一辈,谁人还会记得他?
便是最后没有选择过继,而是选了传位兄弟,也当是大王、三王排前头,最后才会想到四王。
大王正在藩地,又身有残疾,并不能做皇帝,正常来说,无论是谁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济王赵,却是不知为何,赵芮却是选择了传位给魏王。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只是传闻,听说宫中吵了一轮,还未吵出个结果来,眼下留了几位官人在宫中轮值守着陛下,其余人先行出来休息了。”
季清菱又问道:“三大王竟是并不出声不曾?”
依照她往日所知,并不觉得济王赵是个无意皇位的人,眼下好容易有了机会,那机会居然与他擦身而过,半点贴不上好处,他哪里会肯?
顾延章道:“他出声了,还是第一个出声的,领了旨,说必会好好辅佐魏王,眼下宫中闹的不是传位给谁,闹得还是过继。”
朝中眼下分为两派,一派正竭尽全力说服赵芮过继皇嗣承位,一派与前者吵成一团,直说天子已经下了决定传位魏王,依言而行便可,不当阻挠。
季清菱道:“圣人怎的说?”
顾延章道:“圣人欲请陛下过继,听说正在争执,陛下情绪激动,又兼病重,却是晕了过去,此事只好就此罢休,先按着陛下意思并圣人意思各拟了两回旨,等陛下醒来再做言说。”
两人还在说着话,便见外头蓦地一亮,竟是于天中凌空劈下一道巨大闪电,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自天边滚来。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只眨眼间,就变了天。
第七百六十一章 拟旨
最近更新确实不太稳定,觉得剧情走得慢或者更新太少的朋友,建议可以攒到月底看,正常来说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完结了(这回真的不是flag)。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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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酉时二刻,福宁宫中便已经灯火通明。
殿中侍立着百余名黄门内侍,另有宫女,杨皇后却不假人手,亲自将帕子浸在银盆里,洗了洗,拧成半干。
她眼睛里尽是鲜红血丝,面色憔悴,眼皮并眼睑都高高肿起,说不上究竟是没睡好,还是暗暗哭了太多。
按道理皇后乃是母仪天下,不当有此仪态,可她却半点顾不得自家一张脸,只半坐在床沿上,把手中帕子给床上那一个仔细擦手。
赵芮躺在床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声音,认真凑近去听,却能辨认出来这并不是打鼾,也不是醒了,而是从他鼻、嗓中间说不出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声音,仿佛是这人想要努力呼吸,可那鼻腔处却透不过气,被堵得大半,只打小小的缝隙中能冒出一丝两丝气一般。
杨皇后给丈夫擦了手,又去擦耳后、脖子等处,她的力道并不轻,可也不重,有时候听得赵芮声音不对,还特意停下来观察一下对方的眼、口几处,想要分辨这是不是此人已经醒来。
擦着擦着,她捏着帕子的手就忍不住地抖。
一一私心里,她想要赵芮醒来,可听得御医说,天子若是睡着,怕是倒还轻松些,一旦醒来,无法喘气,会更为难受。
除了杨皇后,内殿里头此时只有伺候的黄门宫女。
天子中了蛇毒,御医不能解,两府重臣虽然守在宫中两日,到底不能日日全然在此候着,知道赵芮不至于须臾便断气之后,也各自排了值,轮流回府休息。
今日值守的乃是黄昭亮、孙卞、李绘,都睡在仅有一百来步外的一处偏殿里头,只要此处派人过去叫一声,很快便能走来。
慈明宫本来就离福宁宫不远,此处着人过去,不过片刻功夫,张太后也能赶过来。
翰林学士已经将两份圣旨拟好,只要赵芮醒来,再一次召集了两府重臣,皇亲宗室,便能将禅位之事最要紧的那一部分完成,至于后续仪礼一一只要名义上立住了,不过也只是走过场而已。
想到这一处,杨皇后望着赵芮的眼神里头竟是透出了几分怨恨。
多年夫妻,不久前讨论起此事时,天子虽然没有明言,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定会择一个合适的皇嗣,旁的不说,即便有了万一,也不至于叫自己一个妇人老了过得太凄凉。
言犹在耳,当时他那表情更是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经物是人非。
纵然知道事情发展到今日,已不是赵芮能控制得住的,可杨皇后望着他那一张已经有些微微凹陷的脸,还是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她手中的帕子还搭在赵芮的脖子处,此时眼泪一淌,手上动作却是停了下来,也不再给赵芮擦脖子,也不给自己擦眼泪,只是无声流泪,连心脏处都一抽一抽地疼。
一一她不想死。
可一旦魏王上位,宫中哪里还有她这一个前任皇后的立锥之地?
无夫、无子。
太后嫌憎,娘家惫弱。
这样一个先皇后,在宫中会过成什么样子,她只略略想一想,就全身发抖。
杨皇后眼泪一面往下流,上下牙齿一面打着架,她停顿良久,一时早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家本是在给天子擦身,只在这一刹那间,自觉天地间无处可去,便是要跟着往地下走,偏偏又少了那三分胆气与狠心,舍不得这一条命。
“娘娘!”
“娘娘!!”
……
她正自顾自出神,忽听得身旁有人急急催叫,声音虽然压得低了,却一声连着一声,明显不只是一个人在喊。
“陛下的手是不是在动?”一名宫女小声问道。
杨皇后一愣,顾不得去擦眼泪,只低头往赵芮的手看去。
果然左边那一只小指头在微微弹动。
“御医!召御医!!”
杨皇后倏地站起身来,厉声叫道。
黄门匆匆退出去找御医,杨皇后连忙把眼睛擦了擦,凑近了赵芮,小声唤叫道:“陛下,您可是醒来了?”
赵芮的眼皮抖了抖,努力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他见只有杨皇后侍奉一旁,侧了侧头,转动着眼珠子将内殿又扫了一遍,果然不见有其余人。
赵芮转回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扯了扯杨皇后的袖子。
杨皇后一愣,到底多年夫妻,低下头去,小声问道:“陛下?”
赵芮见黄门、宫女最近也只在七八步开外,必是听不到两人耳语,便哑着嗓子道:“穗娘,朕还能再撑两日,你莫要急,也莫要同旁人说话,朕给你选了皇嗣,届时……请太后摄政,你没甚能干,忍让着些,好好养他,且过上二十年,待得太后……”
他说到此处,顿了良久,又道:“若是有命,当是能遇到个好人,若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你养大他一场,他又是天子,有下臣盯着,总要给你一点颜面,不至于叫你老无所依……”
杨皇后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手中似乎还捏着那一方帕子,却早忘了这回事,只喃喃问道:“那……魏王……”
赵芮面色不变,声音低哑,语气淡淡地道:“朕自有安排……”
他并不与杨皇后说太多,只低低道:“你只这点能耐,朕也自能护你这一时,夫妻一场,只盼以后晚点见着你……”
说到此处,却是大张着口,仿佛欲要从嗓子里呼气一般。
杨皇后满腹怨恨化作了酸楚与难过,口中欲要叫唤,见赵芮这般样子,只觉得那一颗心如同刀绞一般,竟是真正生出了一同赴死的念头,她一把抓着赵芮的手,口中叫道:“陛下!陛下!我自嫁与你,这几十年,可有行过错事?若是没有,你何苦要丢我一人,我……我便与你一同……”
正说着,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顷刻间,御医、臣子都自外头进得来。
杨皇后一句话堵在喉咙里。
御医此时却无功夫理会她,只匆匆行过礼,便围到了床边上。
杨皇后只得让开身。
黄昭亮上前几步,对着醒来的赵芮道:“陛下,可要召集……”
他话还未说完,赵芮已是道:“朕要颁旨,请太后、济王、魏王……”把皇亲、宗室、相关臣属各点了一回。
黄昭亮领了命,连忙吩咐人出宫去把人一一召集。
赵芮又问道:“旨意何在?”
虽不干自己的事,孙卞还是往外走出几步,吩咐黄门宣唤翰林学士。
第七百六十二章 揭发
通禀之后,翰林学士杨藻快步踏进了殿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门取了他手中早已拟好的两份圣旨,站在床头,分别朗声读了一遍。
赵芮面无表情,听完之后,又让人将圣旨放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认真读了一遍一一到得眼下这个份上,他已经并不相信旁人,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在眼皮子底下摆着的,他都会在心底里生出浓浓的狐疑来。
福宁宫中安静异常,黄昭亮、孙卞、李绘等人各有思量,一个都没有说话,御医围在床边,各自施为。
赵芮呼吸的声音很大,仿佛胸膛中堵着什么似的,正常的呼气、吸气都显得非常的困难。
黄昭亮等人并不敢去外殿,只怕天子忽然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并不在身边。
御医还在施针,外头仪门官拖着长长的嗓音通禀了一声。
一一张太后到了。
黄昭亮几人上前行礼,一礼还未完毕,又听得外头接连的通禀声,原是济王赵,魏王赵铎到了。
两人前后脚而至,相间不过十几步路,偏偏是一前一后进殿,彼此并不相看,进得内殿之后,复又一左一右,分别而立,中间隔着约莫一丈远,分别向张太后行礼。
一一两位藩王俱是又住回了宫中,日夜枕戈以待,黄门一传诏,他们立时就动身,明明住得比张太后远了许多,竟是同她差不多时候抵达。
紧接着,两府重臣、知制诰一级、御史台、翰林院、近枝近脉宗室等等,一个一个聚在了福宁宫中。
两名修起居注的官员已经手持笔纸,跪坐在了不远处的蒲团上,各自面前摆着一张小桌案。
福宁宫中人越来越多,却是依旧无一人说话,开始是无人说话,后来变成了无人敢说话,只剩得赵芮一人“嗬嗬”的呼吸声回荡在占满了人的内殿中,越发显得动静极大。
礼官点了一遍人,仍有几名不曾到的。
他上前向赵芮报了一遍。
赵芮看向下头的黄昭亮道:“黄卿主礼罢,朕要内禅。”
他声音并不大,中间还夹杂着胸膛中发出的嘶嘶的怪音。
黄昭亮应了一声,上前几步,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站在主礼位上。
听得“内禅”二字,下头已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同于昨日仅有二十余名两府重臣在宫中,今日被召进来的人更多。
消息拦得很好,事情发生得也并不久,许多人甚至还未来得及知道天子竟是被毒蛇咬伤,更不知道昨日已经为着应过继皇嗣还是传位藩王之事,吵过一大架。
赵芮在御医的相扶下,半坐起身来,在殿内扫了一眼,一一看过数十个臣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济王赵同魏王赵铎身上,在两人身上不住流连。
二人都半低着头,仿佛从来没有感受到兄长的目光一般。
几息犹豫之后,赵芮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魏王赵铎身上。
他道:“魏王赵铎,品行端方,仗义仁爱,足堪大位……”
赵芮慢慢地念出了一段话。
他几乎一字一顿,全是夸奖魏王赵铎的话语,并又说了欲将传位于此人。
杨皇后双手拧在一处,攥得发白,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被冲动迷了眼,此时冲动退了下去,整个人清醒过来,已是开始觉得不对一一一旦传了位,天子便成了太上皇,说的话便不再管用。
虽然方才听得赵芮口气笃定,可却由不得杨皇后心中惶惶。
赵芮说完一通话,却是将手中一份圣旨递给了面前的内侍官,口中道:“用印罢。”
天子的方印很快被取了过来,沾了印泥,重重压在圣旨上。
“拿去给黄卿。”
随着赵芮的一声分派,一名小黄门很快将圣旨双手呈给了黄昭亮。
赵芮道:“中书用印罢。”
即便是禅位的诏书,也一般需要中书加印之后才能生效,若是中书不能加印,仓促之间,也必有两名以上宰辅同签。
此时众人都在,天子发话,黄昭亮接过那一张圣旨,捏在手中,却是许久没有动弹。
不远处的孙卞催道:“黄官人!”
不少官员也跟着看着他,无声地催促。
黄昭亮不得不从怀里掏出首相签书的印来。
他打开圣旨,犹豫了两句,取了印,正要压在落款处,忽然竟是听得远远一人开口道:“陛下,魏王赵铎此人,志大才疏、面善心恶、阴险奸逆、谋杀兄弟,实不堪当大任!还请陛下三思!”
虽然只要是攻讦政敌,绝不会有人吝啬难听的话,自然是什么词恶心人就把什么词往对方身上套,可这样斥骂一个藩王,还是已经被天子定为下任皇帝的藩王,却是叫人忍不住大吃一惊。
前日众人相互争执,争的是应当要“立藩王”还是“继皇嗣”,针对的俱是对象,是事,却不是单个的人,此时说话的人竟是将苗头对准了“人选”本身,由不得大家不觉得震惊。
黄昭亮蓦地把印又收了回来,抬头循声望去。
上百道目光一起射向了发声处。
说话之人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一一正是翰林学士吴益。
赵芮面色一怔,也跟着盯着对方,问道:“你今日言论,可有证据?赵铎谋杀了哪个兄弟?”
他一面说,胸口一面大起大伏,使得一旁的黄门不得不上前给他顺气,唯恐这一位天子一时不小心背过气去。
赵不发一言,连头都不曾抬,莫说不抬头,哪怕半低着头,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距离他颇远的魏王赵铎也是一般的行径,仿佛被骂“谋杀兄弟”、“阴险奸逆”的不是他一般。
“臣有口供,有人证,俱说当日晋王之死中有内幕!”
晋王乃是赵芮行五的胞弟,也是张太后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其人许多年前从跑马上跌落摔死,当时虽然有些疑点,最后却是没有继续往下追查。
吴益挺背昂头,手中虽然没有奏章,却是一点一点地在福宁宫中念着魏王赵铎的罪状。
他口才上佳,逻辑严谨,证据充足一一便是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被他一二三四数出来,仿佛也成了十分得力的佐证一般。
随着吴益的言语,殿中再也无法保持从前的安静。
吴益越说越激动,两边太阳穴已经有些微微隆起,口中大声道:“……与夏州私开榷场,买卖北地药材、金矿、铜矿,偷运入境,以藩王身份骗过我延州守军,致使边境失陷……”
第七百六十三章 指认
大晋禁宫共有四个门,南向的唤作宣德门,外头就是潘楼街,此处连着御街、马行街,又通曹门大街、桑家瓦子,算得上是京城最为繁盛之处,灯火彻夜不熄,往来百姓络绎不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和乐楼就在潘楼街边上,距离宫门极近,靠着独卖的琼脂酒并厨师的好手艺,从日到夜都是客满如云。
彭三坐在靠着街道的包厢内,房中没有点蜡烛,也没有燃火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五六个人挨在窗户旁,黑灯瞎火的,几个人头堆在一处,看着十分吓人。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有彭三凑在手中的火齐前,远远盯着百余步开外的拐角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和乐楼二楼临街的包房只有八间,木窗皆是向外而开,若是此时日头高悬,有人自下头路过,抬头扫一眼,便能见得每一间包房的木窗处都围着好几个人,虽说不是谁都有火齐这样的稀有之物,却是人人都正向着北边百步开外的拐角方向看去。
火齐费眼,大半夜的,彭三盯得久了,多少有些眼酸,那一处拐角依旧与一个时辰前一般,丝毫没有动静。
他换了个姿势,眼睛不敢离开,却又不放心身旁的属下,正纠结着,忽然视线里头闪过一道黑影一一
琉璃镜面上,几骑人马一晃而过。
彭三眼利,虽只是一瞬间瞥到,依旧辨认出来那马是西马,马背上的人身上除却穿着内侍服色,其中竟有两人是官员打扮。
他心中一惊,连忙抓起手边的火折子,迎风一挥,借着扬起的火星子将灯笼点燃,立时将灯笼举了起来。
和乐楼下的对面街道的阴影处顿时有了动静,十余人从里头牵出马来,抢先分成八队,分别往外奔驰而去。
七八口茶功夫过后,拐角处宫中出来的人马才跟着从和乐楼下路过。
宫中人马跑得极快,倏地一下便不见了影子,彭三坐在窗边,听得隔壁房中接连的桌椅碰撞、推门打墙、奔跑之声,全朝着楼下狂奔而去。不多时,不知从楼下什么地方窜出许多马匹,驱赶开路上行人,远远追着宫中出来之人的方向。
旁边一名小厮忍不住问道:“三哥,这大半夜的,宫里竟还开了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哪一处又要打仗了?”
禁宫到了时辰,便即关门,如无大事,决不能重启宫门,又怎的会漏夜遣人出宫?再联想傍晚时那许多被召进宫中的臣子,由不得这小厮不疑神疑鬼。
彭三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黄相公,也不是范大参,如何会知道?”一面说着,却是照旧拿起手中的火齐,复又对着宣德门的方向望去,口中道,“你且下去点一点,看还剩得几个人,若是人手不够,再喊几个过去,断不能跟丢了。”
那小厮连忙快步往外跑去。
这几日两府重臣三番两次被宣召入宫,天子接连不朝,勋贵官吏里早已议论纷纷,然则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格进得宫中议事,只隐隐约约听得仿佛是宫中在准备过继皇子。
这种时候,但凡是有些人手的,俱都会派人盯着宫门,盼着多少能探听到些许消息。
彭三的主家乃是京城之中一名极富贵的大商贾,他身后虽站着两府中人,却知此回事情不同往日,因问不出东西,只好自家派了人在和乐楼上看守,候着宫中动静来安排生意。
其人家中早已打点好了许多管事,一旦确认了宫中情形,便要做出相关应对。若是天子有了不好,京畿十三县镇中早已谈好的那许多白布、麻衣立时就要运送进京,若还在讨论过继,便要叫铺子里好生准备贵重仪礼、布料,以备京城之中官宦、权贵人家送礼所用,又有其余各种安排,俱是晚上一日,过时不候的,一刻一息都是银钱。
彭三同许多手下在此处守了一夜,见得宫中出来了好几拨人马,又进去许多人马,实在给折腾得不行,偏生不知为何,这一日连夜电闪雷鸣,暴雨入注,他便是持有火齐,也好几回差点漏掉了人,待得那些个人马行得近了才发觉,好险叫下头没能跟上。
不仅他这一处,其余不得不在宣德门外守消息的,一般是个个都不得安宁,提心吊胆了一夜。
***
与京城之中的商贾、官宦、权贵并不相同,季清菱虽然并不认得能进得宫中议事的,也无法着人像这般轮番在宫门外守着,探看宫中人星夜出来究竟是去寻了谁,又做了什么,可次日一早,她也慢慢察觉出了不对。
一一参知政事孙卞府上的胞妹孙芸娘遣人送来了帖子。
孙芸娘自知道了从前顾、季二人对她的救命之恩,除却送了许多仪礼过来,也常常邀请季清菱过府吃席,外出喝茶赏花,游乐闲话。然则季清菱自有许多事情在身,又兼不太想要同孙府来往过于频密,是以十次里头有**次是要找了由头推辞的。
偏生那孙芸娘半点不觉得尴尬,这头季清菱婉拒一回,她便邀请上第二回,十次不谐,她便要尝试二十次,时不时还自家上门凑着一并说话。
孙芸娘虽然患有心疾,却并不自怨自艾,性子倒有几分洒脱,两边来往久了,季清菱倒不好做得太难看,偶尔也挑了感兴趣的应上一两回。
这次便是对方邀了季清菱去上林苑赏菊,两人原定了三日之后,前一天那小姑娘还欢欢喜喜地叫人来与季清菱约了碰面的确切地点,这日一大早,顾府的门才开,孙家的人已经站在门口,匆匆来递了帖子便回去了。
原是孙芸娘说家中有事,暂时不好出门,欲要与季清菱改期再去,至于究竟要改什么时候,却是不曾说明。
如果说只是一封信,季清菱恐怕还不会想太多,偏偏此时她派去张府问候张璧情况的松香回得来,将此行遇到的事情说了一回,叫她不得不往那一处联想起来。
原来自那张府管事上门来求药,季清菱出于礼节,多少也有些担心张璧的情况,自要遣人跟着去问候几句。松香奉命而去,回来时特来寻季清菱,回道:“小的不曾见到张家小公子,张府已是闭门谢客多日了,今日虽见是我,他家门房却不曾叫进门,只当日过来取药的那管事出来同我敷衍了几句,说多谢夫人关心,小公子并无大碍,又说药物十分有用,给了些仪礼,便请我回来了……”
又道:“夫人,我听说张家小公子回到府上这许久,宫中并未遣人出来问候,也不曾送药……”
松香行事周全,回来时顺道又去其余地方探问了一回,此时道:“不单孙参政、张舍人府上,便是黄相公、范大参、李平章、任枢密这一干人等,家家皆是闭门谢客,门前只有拥堵求见之人,却是个个连帖子都递不进去……”
纵然季清菱早有预料,情知怕是福宁宫有变,然则看到被召进宫中的官员出宫之后,不约而同,头一桩事情便是闭门谢客,乃至连正常的交际与人情来往都停顿下来,还是有些吃惊。
她想了想,到底觉得有些不妥,索性走到窗前,伸手将虚掩着的木窗推开。
几步开外,顾延章正在打拳。
这日本是休沐,他不用去衙署点卯,因外头雨势未必歇,便换了衣衫在外厢房屋檐下练武,此时汗衫贴身,几尺屋檐遮蔽之外,秋雨自天中倾泄而下,打得院中花木东歪西倒,也一并灌进了屋檐下,足有半尺长的青石板上全是水渍。
顾延章的袖子、裤脚乃至肩膀处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此时听得后头“吱呀”的窗木推动之声,恰好正遇得引手一个转身,见季清菱自窗户里探出一个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收了拳势,笑问道:“怎的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两边袖子撩至臂弯以上,往季清菱这一处走了过来。
季清菱迟疑了一会,将松香所言转述了一回,复又道:“五哥,宫中怕是出了事,要不要去同先生通传几句?”
柳伯山原是资善堂侍讲,又充任崇政殿说书,自赵署死后,赵芮接连数月一蹶不振,终于等到振作起来,便依着张太后的要求,将两个弟弟的儿子并外头许多宗室之子,凡举在十岁以下的,都接进资善堂中听讲。
柳伯山教了数十年的书,自有一套育人之法,对学生要求甚严,并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更改。也正是因为他这般的行事风格,很得赵芮看重,时常向他问及课上之事,少不得询问资善堂中一干小儿的性情、资质并品行。
眼下季清菱虽然不知道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晓得十有**与皇嗣脱不了干系。顾延章官阶不高,宫中再如何议事,都轮不到他参与,然则柳伯山却不一样,若是天子忽然起了心,要将其召入宫中问话,一旦没有准备,临时临想,倒是很容易出事。
不管柳伯山那一处情况如何,顾延章作为弟子,提前去提醒一二,却是他应尽的本分。是以听得季清菱这般说,他只想了想,便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扬声叫松香去备马,自己则是抬起手用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面往屋内走,欲要简单擦洗一番,换了衣衫出门。
他这一处才进得里间不过片刻,里头哗啦啦水声初歇,外头松香却是匆匆跑了回来,见得季清菱,连忙禀道:“夫人,不知官人现下在哪一处?来了几位内侍官,说是天子有召,要请官人进宫面圣。”
季清菱听得一愣,正在此事,顾延章擦着头发从里间出来。
松香连忙上前,还未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外头已是有一名小厮快步跑了进来。那小厮满头满身都是雨水,见得顾延章,匆匆禀道:“官人,外头有几位宫中来人,说有急事要见您,门房上不敢拦,立时就要到了。”
果然,他话刚落音,外头雨水声中已是夹进去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人领着两三名随从,一进门,先是左右环顾一圈,寻到顾延章,连忙上前行礼道:“顾副使,陛下有诏,请您随下官觐见。”
一一原是一名看上去半熟不熟的黄门官。
顾延章对后宫并无什么了解,自然不识得对方,然则那内侍官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此时连声催促,仿佛后头有狗撵着一般。
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见得几人身上已经湿尽,连头发丝都结成一缕一缕的,正往下滴着水,站在原地不过片刻,几人站立的地面上便全是水迹。她往外望去,远处天边风雨飘摇,雨势并无半点停歇,这一群内侍清晨冒着暴雨自宫中出来,估计也未必来得及带齐雨具,是以都被淋成这幅模样。
她上前一步,笑问道:“不知是几位可有随身带着蓑衣?这一处去换衣裳,再快也要几息功夫,与其干等着,不妨先擦一擦身上的雨水罢,此时气候不同往日,若是染了寒气,却是麻烦了。”
季清菱话才落音,松香醒目异常,早领着几个小厮上前,人人手中捧着大小毛巾,给几个内侍擦身。
季清菱多有不便,并不在此多陪,已是退进了里间。
几个小厮一对一地帮着给内侍们擦干身上的雨水,那打头的起先皱着眉头要推辞,被松香劝道:“您在此处等着也是干等,咱们外头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几位靴子里全是水,便是跑马也不好勾脚蹬啊!不妨先清一清,左右官人也要换衣衫,我家夫人已经进去帮着催了!”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抱了好几件蓑衣进来。
松香亲自给那打头的内侍将整冠整带,用干巾子认认真真擦了两回,他手脚流落,动作做得又快又流畅,那内侍正要反驳,这一处已经擦好了,正给他套蓑衣。
能有东西挡着,谁愿意跑出去淋雨?
对方索性也不再推辞,就着松香的伺候把蓑衣套上,由着他饬。
等到此处人人收拾得七七八八,顾延章便从里间走了出来,身上果然也已经批好了蓑衣。
那内侍也顾不得自己脚上的带子还没有扎紧,更不去管几个小黄门此时穿得如何,带头便往外走,道:“顾副使,马匹备好了不曾?”
一面说着,一面匆匆回头看顾延章是否跟上了。
几名小黄门连忙大步跑着跟在后头。
等到人走得干净了,季清菱才从里间走了出来,转向松香问道:“可是看到什么不曾?”
松香忙道:“那内侍袖中有牌子,我刚刚用手摸了摸,上头的字当是‘慈明’,怕是慈明宫中的内侍官。”
其余几个小厮中也有一人站出身来,道:“小的也摸得一个‘慈’字。”
季清菱面色微凝。
那内侍说自家是奉了天子之命出来宣召,那便定是陛下的意思,除非出了大事,不会有人敢冒用。然则福宁宫中数十名内侍,赵芮一个不用,偏偏跑去用慈明宫中张太后的人,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她思忖了片刻,虽知宫中若是有变故,莫说自己一个提刑副使的妻子,便是提刑官胡权在此,估计也做不得什么用,然则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干坐着,便叫下头备了马车,冒着大雨往柳府去了。
***
州西瓦子边上,顾延章正骑在马上,与那宦官一并朝宫中疾驰。
他与对方并不熟悉,自然不好问话,幸而此时虽然大雨,究竟是白日,勉强能看得清路,几人胯下马匹都是好马,跑得也十分快,并未出什么事故。
小半个时辰之后,眼见就到了宣德门下,前头那内侍连扯缰绳,正要把袖中木牌取出,却见宫门处已经排了不少人,禁卫正围着那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对,见得他带头过来,远远已是伸手拦叫道:“且住。”
顾延章跟着放缓了马速。
此处距离宫门约莫三两丈的距离,那一处站着约莫十来人,众人身上打扮各异,有穿着富贵的,有粗布烂衫的,有站着俯首帖耳的,各人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旁边还有禁卫看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前头验了足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尽皆放了过去。
顾延章跟在内侍后头,翻身下马,脱了蓑衣等着前头核验身份。
那内侍正取了木牌给禁卫验看,又转头指了顾延章的方向,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点间隙,顾延章忽听得后头有一阵马蹄声,转身回头,却见不远处几骑快马飞奔而来,到得前头,也跟着停了下来。
当头的除却宫中内侍,另有一名朝官,对方一张脸干巴巴的,看着五十上下,见到顾延章,口中却是“咦”了一声。
顾延章记忆力向来极好,一眼就将对方认了出来,拱一拱手,口中道:“郑官人。”
一一此人正是数年前,顾延章同季清菱回延州时,正任其时延州通判的郑霖。
对方见了顾延章,只草草回了一礼,敷衍了回了两句,便当此事了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宣德门,却见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领着一队人马在后头拦着,将二人面貌又核对了一遍,复才将人放得进去。
顾延章近一段时日倒是偶有进宫,却从不似今次这样核查得严格,再连着前头各种事情一并看,又兼有郑霖,虽知事情复杂,却是全然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各自跟在带领自己的内侍身后,互相并没有说话。
等到进得福宁宫,却见外殿里头都是人,占满了内侍、黄门、宫女,再往里走,只见天子那不大的寝宫中站满了人,当中跪着十余个看不出来历的百姓。
其余人都站在官员之列,未有一人独立在前,指着当中跪着的一人,面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道:“殿下,你可识得此人?”
赵铎脸色并不太好看,只道:“吴御史,我虽只是个藩王,平日里也有正经事,不是随便从路上拉个人来就全识得的!”
语气已经十分勉强。
吴益冷笑道:“殿下不识得此人,此人却是知道殿下!”
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地方跪着的那人道:“田复,你今日到得陛前,还不将心中所知快快道来!”
第七百六十四章 突然
被唤作“田复”的那人也不敢抬头,双手贴在地上,口中欲要说话,嘴唇翕合,仿佛里头嘟哝了些什么,然则宫中的人却是一个也不曾听得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益也有些着急,连忙解释道:“陛下,此人乃是延州城外定姚监中的冶户,姓田,单名一个复字,不曾读过什么书,更没甚见识,今次得见天颜,难免有些失态……”
大晋除却煤炭任人开采,朝中不做管制,其余铁、铜、金、银等等矿物,俱是由朝廷专管,若是在那矿产丰富之处,还会设“监”作为管理,监内所有居民都被纳入“冶户”,由监冶来做统辖。
监冶主管官员会根据辖区内矿产的丰寡、冶户的多少来做分配,要求每处地域的民众负责辖区内矿产的采掘与冶炼,上交矿课。冶户十室九贫,每日忙于采掘冶炼,见识浅薄也是正常,此时一朝见得天子,举止失措,倒不至于让人追着喊打喊杀,是以吴益简单帮着说了两句,场中也无人去追究。
吴益见那人不会说话,不得不引导道:“田复,你家中这些年间课铁多少斤?”
田复哆嗦着道:“回官人,小的家中去岁课铁一百斤……”顿了顿,又道,“小的家中有三个儿女,长子落地时,一岁不过课铁四十斤,等到次子落地时,已经涨到了七十斤,十年前小女满月,当岁课铁变成了九十斤,一岁比一岁高,家中不堪重负,辖内矿区又是贫矿,莫说一百斤,连五十斤铁都无法冶炼出来,只好货卖田产,买铁入官……”
田复此言一出,福宁宫中一片低低的哗然声。
赵芮咳了两声,转向范尧臣问道:“黄卿,去岁延州……”
他话还未说完,黄昭亮已然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朝中给定姚监定姚冶下的课铁定额不到两万斤,定姚监**有冶户近七百,每户分摊,不过三十斤……”
言下之意,朝中定下的定额课铁并无问题。
赵芮听得黄昭亮这一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延州铁矿甚多,定姚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未有提前准备,能在这极短的功夫里将定额数字一一报出,足以说明黄昭亮这名宰相做得称职,已是将朝中情况一一记在心中。而一户三十斤的课铁,按着赵芮所知,却是并不算刻寡了。
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叫来一名小黄门,道:“去提延州十五年中的课铁宗卷过来。”
黄门应声而去。
顾延章等人站在人群之后,并不上前,只看着前头形势发展。
前头吴益听得黄昭亮并天子应答完毕,又道:“陛下,朝中定额课铁三十斤,定姚监中却是派出了一百斤,其中差额七十斤,又去了何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大声道:“魏王殿下,那一户七十斤,七百户近五万斤的铁,又是去了何处?!”
随着吴益的一声质问,赵铎的脸色已经越发铁青。
五万斤的铁,几乎是三处丰矿的一年所产,数量虽然不算特别大,却已经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铁乃重器,能做武器。寻常人私藏这样多的铁矿,定是杀头大罪,他身为藩王,本该避嫌,可被摊上了这样一桩事,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忍不住在心中狐疑几分。
“吴翰林,此时与我何干?本王老老实实就在京中,不曾去得什么延州,更不曾听得什么定姚监,你拿这话问我,又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且莫要血口喷人……”这长长的一句话,赵铎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吴益御史出身,最不怕的就是打嘴仗,更不怕受人威胁。
他巴不得赵铎话说得更难听些,最好多威胁自己几句,对方话说得越狠,他吴益在士林间的名声就越好。
为国事、为江山社稷同藩王对质,不惜己身,以玉击石,这样的行径一旦传扬得更广泛些,说不得就要把他从前在邕州的旧事给洗刷干净。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显,只对着床榻上的赵芮拱了拱手,复又转身道:“本官乃是朝臣,上承天子,一心为社稷,行得正,坐得端,如何畏惧半点宵小魑魅!”
一面又低头道:“田复,你每岁课铁,都是交到何处?”
田复道:“小人每岁课铁全数交给监中里正……”
说到此处,吴益便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人,问道:“那可是你们监中里正?”
田复连忙点头。
吴益指着的那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衫,看上去倒像个富家翁,此时跪在阶下,见得吴益指向自己,更是惊慌。
吴益问道:“你可是田复所在定姚监中里正?”
那人连忙点头,连连称是。
吴益又问道:“你每岁收的课铁,都是给了何处?可是自家随意摊派课铁?!”
他一番话问得不咸不淡,其中意思,却是吓得那里正早已两股战战,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不过听令行事,如何敢随意摊派!”
又道:“小人每岁收得课铁,全数都是上交给朝中派来收铁的差官,莫说一斤,便是一两,一厘都不敢胡来啊!”
吴益又问道:“每岁来收铁的差官,可是同样的人?”
里正道:“正是。”
吴益道:“若是给那你辨认,可是能辨认出来?”
里正连忙点头。
吴益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页,将其张开,不去理会里正,也不去管那田复,而是将纸页面向赵铎,问道:“殿下,此张画像中人,不知你可是识得?”
那画像当是由高明画师所绘,容貌、神情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上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脖子处特地用墨点了一颗黑痣。
赵铎的面色越发难看,顿了顿,却是不得不道:“此时长得神似本王府上一名下人。”
吴益道:“怕不单说是下人罢?”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纸页展在那里正面前,问道:“此人你可识得?”
里正跪直了腰,叫道:“此人……此人正是每年来收铁的差官之一!”
那画像甚大,吴益听得里正如此说,特意举着向左右两侧慢慢展示了一圈,问道:“诸位,可是觉出此人眼熟?”
宫中无人说话,却是人人尽皆惊疑不定。
如何能不眼熟?
自数年前黄昭亮发难,赵芮借机将两个弟弟发落出宫开府,虽未就藩,却均已在宫外居住。及至去岁在张太后强烈要求下重新又将人接回宫中,两人毕竟在外住了许多年,又都住在繁华之处,府上下人进进出出,如何会不被人看到。
吴益手中那一副画像,十分形象,福宁宫中的臣子不少都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平日极得他信重,不少重要差事,都叫给此人去办。
吴益并不需要旁人的捧哏,复又转回了床榻的方向,对着赵芮道:“陛下,此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名唤岑广的是也,宣来当面对质便知!”
赵铎住在宫中,他的管事自然也跟着进了宫,不过片刻功夫,便被人带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里正见得那人,已是连忙站了起来,指着对方道:“正是他,正是他!小的再认错不得,他脖子上有一颗痣,原是带着红色!”
那魏王府中的管事岑广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里正对着自己一通乱指,又是大呼小叫,一脸莫名,却又多少晓得有些不对,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消赵芮分派,已是有小黄门听令上前拉下了那岑广的衣襟,大声禀道:“陛下,此人颈项间确有一粒大痣,半黑半红!”
赵铎再也站不住,连忙上前道:“二哥,怎能轻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岑广颈项间有痣,许多人都知晓,他本是臣弟府中管事,常常出入办事,不少人都识得,想要指认,随意都能捏造出这许多姑妄之罪,如何能信!”
他还在辩解,吴益已是跟着道:“殿下,本官旁的也不问,只想知晓今岁上元节时你府上这位岑管事去了何处?去岁、前岁上元节时,他又在何处,十年前上元节时,他更在何处?”
他转向赵芮,复又道:“陛下,庆元三年延州遭屠,北蛮从兴庆府进关,一路过了夏州才开始扯旗,夏州至于延州,沿途快马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为甚会一点消息也无,竟是致使延州十余万军民命丧贼手,如此诡异之状,朝中当日查了许久,最终不了了之,臣追查许多年,阴差阳错,眼下却是知晓了实情!”
殿中旁人不过惊愕,顾延章立在后头,却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几步,几乎克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只盯着吴益不放。
吴益道:“陛下,魏王殿下私通北蛮,私设榷场,暗卖茶叶、盐、粗铁、绸布于夏州,他在延州颇有门路,私交官员,延州上下怕是皆知此事,不过瞒着朝中而已!当日北蛮扣关,正是扮作魏王的商队、从人,一路瞒过守军,才能这般长驱直入……”
如果说方才吴益指控赵铎私藏铁矿,强派课铁,皆朝廷之命敛财敛铁已是能坏了他的名声的话,眼下这一番话,已是能将赵铎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名为了银钱与敌国同通的藩王,论起罪名来,已是难与造反论出高下,虽说其人本意未必是将北蛮放入关中,可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延州城陷,军民遭屠,一个不好,就算身体里流着赵姓的血,赵铎也未必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赵铎几次要辩,才张开口,已经被吴益打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益此时站立的方位已是转向坐在一旁的张太后,口称陛下,眼睛却是看着圣人,又道:“……永王殿下骑射俱佳,一年不晓得外出打猎多少次,便是偶然会有烈马失蹄,可那马匹又不是生马,怎的会忽然出得这样的事?更何况以永王之能,即便无法控制烈马,难道滚下马身,保住性命也不得吗?本官只想问,殿下,当日永王外出打猎之前,曾在您府上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这其中在您府上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说到此处,吴益又点了当日永王身故的许多疑点,又数了人证,更做了许多推测,一应推断都指向永王身死不是意外,乃是人为。而那幕后之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赵铎。
吴益一番言辞,严丝合缝,虽然并无什么一击而中的证据,全是人证、推测,当中夹着并不能称得上板上钉钉的物证,赵铎想要反驳,却也只能口头反驳,越发显得无力与苍白。
这一回,面色剧变的不止是赵铎,却是变成了张太后。
永王乃是她最为心爱的儿子,意外身亡之后,张太后过了许久才走出伤痛,此时被人翻出从前之事,虽然吴益全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却已经足以令她心痛。
“如此野心,如此恶行,如何能当大位?如何能继大统?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不能妄下定论!”
说到此处,吴益不忘转头寻了一圈。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远远站着的顾延章与郑霖,口中道:“顾副使同郑正言已是到了,两位从前都在延州任官,其中顾副使更是延州人,依臣之见,定姚监之事,延州被屠之事,他二人定是比臣知道得更多,据臣所知,顾副使的岳父在延州被屠之时,还是延州钤辖,臣就不多言了,今次特请两位来解说一番……”
一一原来把顾延章、郑霖二人召进宫来,居然是为着这样一桩事,而提议之人,竟是吴益!
直到此时,顾延章还未搞明白福宁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躺在床榻上的赵芮面色并不苍白,相反,竟是有几分异样的红润,他说话、行事都无异常,看上去并不像是弥留之人。
入宫前,顾延章与季清菱都在猜测,怕是天子突发疾病正着急内禅。可现下看来,怕是无稽之谈。
可此间两府重臣俱在,宗亲、藩王、太后、皇后、权贵显要也都在场,吴益在此滔滔不绝,一心一意打倒魏王赵铎,还说什么“当大位”、“继大统”,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天子当真要把皇位传位魏王?
可这说不通啊!
顾延章心中还在思索,一旁的郑霖已是顺着说起了当日延州的冶户情况。
他似乎早做了准备,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显得层次井然,几乎句句扣着吴益的话,一面显得自己对当年延州情况了如指掌,便是不在自己辖内的事情,也十分上心一一定姚监乃是独立的冶铁监,本来不受延州管辖,可他竟是如此了解,一开口,就让人信了七八分。
他说完定姚监,又说当日延州城破的情形,果然同吴益所说又是一致,还特意补充了不少细节,越发听起来无懈可击。
镇戎军乃是杨奎嫡系,更是大晋的精锐军队,其中军官心气太高,赵铎欲要收买,一来没有途径,二来价格也高,他便乘着保安军与镇戎军换防的时候,接连派了好几支商队去北蛮做生意,谁晓得商队还未回来,却是被早有准备的蛮子借了名字,运着兵刃入了关。
保安军见得人回来,只以为是才出去的魏王属下,自然半点没有防范,更不会示警,哪里晓得放进去的竟是一队恶贼。
郑霖听着好似只是在说从前在延州为官时的见闻,可实际上,却是把吴益原本的推测留下的漏洞补了不少,说完之后,复又转头望着顾延章,口中道:“顾副使岳父便是延州城中其时的钤辖,不知他有无与魏王殿下来往?”
说到此处,又逼了一句,问道:“不知顾副使有什么什么话欲要补充?”
他望着顾延章,顾延章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床榻。
一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陛下靠躺在床上,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动弹,也很久没有发声。
“顾副使?”
郑霖又催了一句。
几乎人人都转向了顾延章,等着他说话。
顾延章却是上前一步,提声叫道:“陛下。”
他的声音清亮,传得远远的,哪怕外头雨声哗哗作响,张太后、杨皇后一站一坐在前头的床榻边上,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顾延章的叫唤,众人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天子身上。
一一方才吴益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知不觉之间,人人已是听得入神,难免忽视了后头坐着的赵芮。
赵芮没有动弹。
顾延章复又提高了两分音量,叫道:“陛下!”
赵芮依旧没有反应。
杨皇后心中狂跳,手脚皆在发抖,往床榻边上走了几步,也顾不得此时人人都在一旁,伸手抓住赵芮的手,尖声叫道:“陛下!”
入手尚有一点温度。
旁边的御医只慢了一拍,已是全数围了上来。
福宁宫中无一人说话,人人盯着床榻上。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御医们慢慢地散了开来,其中一人哆嗦着转过身来,张了张口,先转向下头站着的臣子,复又转向一旁坐着的张太后,半晌,终于对着张太后小声道:“陛下……陛下……大行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山崩
张太后瞳孔一缩,扶着交椅倏地就站了起来,一把甩开欲要上前扶着的赵,往床前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床榻之上,赵芮已经被御医放平,正悄无声息地躺着。
张太后坐在床沿上,兀自发了一会怔,半晌方才伸出手去,一手搭在儿子的脉搏上,一手则是去探试鼻息。
杨皇后哆嗦着扶着床柱,盯着丈夫的脸。
顾延章远远站着,只能看见赵芮身上盖着的薄被,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方才慢慢从床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很快,一个接着一个,宫人、内侍、朝臣、宗室,人人都跟着悲号起来。
外头风雨飘摇,风声、雨声之中,夹着福宁宫中的一片哭声,让人闻之心伤。
宫中人上下一同嚎哭了一阵,渐渐的,哭声越小,殿内弥漫开来一种难以描述的氛围。两府重臣、皇室宗亲哭几声,抬一会头,或彼此对视,或偷偷去看坐在床沿上的张太后,或是去看不远处的济王赵、魏王赵铎,却无一人说话。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片刻前还能发声追问的赵芮,会这样快就归了西。
按着他原本的旨意,皇位当要传给魏王赵铎,可吴益恰才那样一番指控,赵铎又全无辩驳之力,人证、物证俱在,虽然未必能称得上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可若说其中一点都不作数,实在无人会去相信。
赵惯来仁厚,他对两个弟弟、一个庶兄都宽容得很,钱、物上也十分大方。他那长兄因是宫人所出,又有腿疾,一向服顺得很,从来不曾惹事,可两个弟弟,尤其是行三的济王赵,因得张太后偏爱,行事即便称不上嚣张跋扈,却也十分任意而为。
若说济王、魏王私下里偷偷在监冶之中取用冶矿也好,同北蛮私行买卖也罢,面上不说,私下拿出来讨论,朝中实在无人不信。
一一这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能在此时站在福宁宫中的,没有谁不外放为官过,自然知道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譬如延州、广南、河间、秦州,越容易出这样的事情。若说延州城中有官员与藩王同流合污,共同在夏州榷场买卖通商,谋取私利,无人会觉得稀奇。
既如此,如若魏王赵铎果真做下了如此荒谬之举,如何还能担当大任?
魏王不能继位,皇位空悬,天子无后,又能传位给谁?
不需要人指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心中起了思量。
一一最好出身正统、资质合宜、年岁合适,最最要紧的是,要子嗣兴旺。
这样一个新皇,只要继位,甚至不需要后宫垂帘,便能直接亲政。
想要朝堂安稳,皇位自然是变数越少越好。
随着殿中越发安静,过了不知多久,在极小的抽泣声中,终于有人开口道:“太后,陛下大行,不知谁人继位?”
随着这人的一句话,原本各有思量的人,仿佛得了号令一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小心地朝着立在张太后身旁的那一个人看去。
不远处,一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正一脸悲伤,只自顾自地擦着脸上的泪,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一正是方才着力为儿子拒绝过继的济王赵。
***
丑时一刻。
随着街巷中打更人手中更鼓的敲响,相国寺外的一处屋舍之中很快开始有了动静。
不多时,厢房里有一人推开门,自里头走了出来,往西边的厨房行去。
他才走出没几步,屋中就传来一名老妇的声音,她隔着窗户叫道:“老头子,外头雨大不大的?”
被称作老头子的人约莫六十上下,背部已经佝偻,仿佛背着一个不大的铁锅一般,外头天虽然黑,可他却并未点灯,也没有燃火把,只凭着记忆摸黑继续走着,边走边回道:“雨大得很!你带张油纸挡一挡!”
和着他的回话声,外头的雨势果然雨大,大滴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到得如今,京中已经连下了三天的大雨,此处房舍中低外高,天井里已经蓄了不少的积水排不出去,被雨水打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老头口中嘟哝着“这场雨下得真玄乎”,便随手抓起檐下的木板挡在头顶,小跑着往西边跑去。
进了厨房,他先是将灶台上的火给生了,烧了一锅水,复才洗了洗石磨,又扛了一桶泡好的黄豆到石磨旁,开始舀了豆子磨起豆浆来。
他在此处磨了几瓢豆子,后头老妇也跟着进了来,口中道:“真邪了门了,眼看就要入冬,怎的这雨竟是没完没了……”
一面说着,一面去给老头做搭手。
两人齐心协力,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把两大桶豆子都磨成了豆浆,又用石膏点了卤,等到豆浆饮子凝成了豆花,才一齐将厨房中许多东西都搬运到了推车上。
雨势越急,夫妻二人候了半日,也不曾见得雨停,那老头便道:“算了,先出门再说罢。”
果然叫妻子去开门,自家在前头拉着车往外走去。
此时已过辰时,因得连番大雨,天边并无太阳,倒是昏昏黑黑的,像黑夜多过白天。
老夫妻二人推车行到了平日里摆摊的大相国寺旁,寻了自己一惯占着的位子,开始搭起棚子来。
雨水不歇,来往的客人比起从前自然少了许多,夫妻二人便得闲坐下来同惯熟的客人说话。
“赖老哥,你家见天就只做豆腐脑子,豆浆饮子,也不晓得配个炊饼油条子!”
老头呵呵一笑,道:“我这豆腐可是敬过上的!你们有得吃还在此处嫌弃,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毛病!”
先前说话那人一时有些吃惊,仿佛被他这话给呛住了,旁边同桌的却是笑道:“你听赖老哥在此处吹,他供着相国寺里头的豆腐,去岁皇上来此吃了一桌席,也不晓得里头是不是有他家豆腐,便叫他从年头吹到了年尾!”
此时时辰虽然不是太早,却因天时不好,不过三四张小桌子,竟是没有坐满,约莫十来个人听得那人如是说,俱都跟着笑了起来。
豆腐脑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赖老头,稀里哗啦就将那白嫩香甜的豆腐脑子一碗接一碗地吃进了肚子里。
众人正说着话,却是见得十来步开外一人从打着伞往此处走来,行到摊子前,叫道:“老板,给我来一碗豆腐脑。”
赖老头应了一声,转头先向原先客人们笑了笑,复才过去给新来的人舀豆腐脑。
他将那一个大碗递过去,又要把对方手中的铜板接过来,左手未松,右手未接,忽然之间,却是听得自北边不知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一阵钟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仿佛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却是一下又一下,十分执着,并不肯停下来。
木桌旁坐着的客人俱是呆愣了一下,有人举着手里的碗,有人持着调羹,有人口中含着豆腐脑子,有人还在吞咽,却是都跟着往北边望去。
钟声不歇,接连敲了不晓得多少下。
随着最后一声余音袅袅散去,只听“砰啷”一声,赖老头手中的粗瓷碗竟是就这般砸到了地上。
瓷片四散,白花花的豆腐脑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抖了几抖。
跟着粗瓷碗一并掉落在地的,还有十余枚铜板。
铜板骨碌碌地四处滚落,滴溜溜地倒在了一张桌子旁的客人脚下,理直气壮地躺了下去,却无一人去理会它。
众人只死死盯着北边的方向。
半晌,有人哆哆嗦嗦地问道:“方才……响了多少下?”
没有人正面回答他的话。
过了好几息的功夫,才有人喃喃地道:“是陛下……陛下,驾崩了……”
众人站起身来,望着北边禁宫的方向,再无人去管桌上的瓷碗,却是一个个潸然泪下。
第七百六十六章 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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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老头的摊子还在摆在大相国寺外,四五张桌子、二十来张小几子四处散放着,桌上七零八落地扔着十来碗没吃完的豆腐脑子。
他没有再去理会,只由这许多东西丢在那里,自己则是与妻子打着油伞,跌跌撞撞地往宫门处行去。
原本清冷的街道上,渐渐流涌而出不少行人,除却大相国寺中早早去上香的百姓,另也有许多寺中和尚,众人出得门,各自稀稀拉拉站在门外,有人垫着脚,有人去踩高台,或去找大石,俱是往北边极目望去,好似这样就能看进宫门一般。
只过了片刻功夫,路上行人已是越来越多,百姓在大街小巷中汇集,冒着大雨,或遮着伞,或穿着蓑衣,甚至有人就这般淋着雨,一齐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赖老头不知道自己与妻子究竟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等他回过神来,却是发现身旁已经全是人,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蓬头跣足的道人,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也有被老娘牵着,看上去仅是七八岁的小儿,就这般人挤着人,在这浸凉的初秋深冬,竟是把人挤得全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兀自发愣,只晓得往前头挪,然则前边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越挪越慢,
抬头望去,从巷尾到街头,处处都是人,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却是不曾闻得有声音。
赖老头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家身上那湿水并不是汗,原是雨水。
雨势未歇,宣德门前人群越聚越多,已是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场中无人说话,只是望着宫门,都在默默等着。
风云飘摇里,禁宫中再一次响起了钟声。
两幅白布自宣德门上缓缓落下,被雨水打湿,重重地打在门柱上。
赖老头站得远,看不清白布,却听得到声音。
钟声嗡嗡的,震得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嚎啕的哭声不知从何而起,漫天遍地。
赖老头弓着背,与老妻互相搀扶着,面上全是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哆哆嗦嗦的地转头,却见妻子涕泪横流。
他张着嘴巴,欲要哭,却没有哭出声,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最后才哑着道:“陛……陛……”
陛了许久,也没有把那一个下字说出来。
御街上全是哭声。
不知是谁哭嚎着道:“皇上还没有龙种,如何就能这般去了!汴河的沟渠还未曾修好,今次下了这样多雨,若是又淹了,谁来督造河沟!难道就要凭我们淹死不得?!”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是哭声越高。
汴河连年水涨,淳化二年时已是漫灌入城,京中百姓非舟楫不能行动。京都府衙匆忙防汛,与工部、提刑司、转运司吵做一团,朝中范、杨两党斗得厉害,最后赵芮气急,连贬带罚了十余人,亲自上得堤坝上督促防汛。
其实孙密还在朝中,带着不少官员上前劝阻,只说堤坝上洪峰涌动,十分危险,请天子回宫,赵芮却道:“京中居人百万,养兵甲数十万,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百姓遭难,饮食不能,行动不得,朕安得不顾?”
竟是一连亲守了十余日,直到河水退却,百姓得安,方才罢休。
京城的百姓也有耳朵,也长眼睛,他们辨不出天子的能干,却能辨得出皇帝的心。
赵芮管不住朝廷,说不过太后,莫说政事堂与枢密院中的权臣,有时本该是天子喉舌的御史台中官员都能抓着他指手画脚一番,可在百姓眼中,这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
从前常平仓存粮不足,灾年时粮价飞涨,天子便自自己的私库中掏了粮谷出来补贴。京城有济民院、慈幼局,他年年都令内库从送药过去。冬日天寒,他催促中书督查各处府衙行事,莫要叫人受寒受冻,春日天晴,从前玉津园不过开放数日,到了他这一处,因是自家的园子,真正想要与民同乐,足足开满一个月,除却前头几天,之后人人俱可随意赏玩。
国中有灾,他辗转无眠,夜夜想着灾情;边疆有战,他日日盯着舆图。
他做不得大用,只会干着急,不似太祖那般英明神武,也不似太宗那样万事在胸,便是先皇,也能把两府治得服服帖帖,到得张圣人,一个妇孺,能将朝政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赵芮,天潢贵胄,正位大统,偏生有一副无能的心肝,优柔的品性。
然则正是这样一个皇帝,竟是真真正正爱民如子。
一人哭着道:“雨这样大,莫不是阎罗王看不清地方,行差了路,勾错人魂了?”
又有人道:“早知有今日,我从前作甚要拿龙子开玩笑,又何苦说陛下龙体……莫不是说得多了,叫天上神仙听得,竟是当了真?!”
朝中不忌人言,京城街头巷尾,哪一日没有人拿赵芮无子来言说几句,可天子毕竟是天子,众人只想着他宫中无数宫女,又有许多御医,说不得哪一日哪一个道士献了弹药,将来总有一日能有子嗣,谁能知道,居然当真就这样去了。
宣德门前,御街之上,百姓惶然而哭,如同身在噩梦之中。
赖老头手中握着一枚铜板,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欲要往前走,前头路已经堵得死了,只觉得胳膊上沉甸甸的,转头一看,老妻已是哭得再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掌张开,此时正看着掌心的一枚铜板流泪。
一一是去岁天子赏赐的。
去年赵芮亲临大相国寺,寺中奉了一顿素斋。赖老头供应着大相国寺的豆腐,听得是天子要用,少不得更用心勤力,做得好嫩的豆腐花呈了上去。
赵芮吃着好,特意问了一句,听说是外头小铺子敬奉的,又问了豆腐花的做法,直叹说“一碗小小的豆腐脑子,做起来竟是这样辛苦,如何能白吃他家的。”特让人赏了一吊钱去买,又召了赖老头去问平日生计、税赋,又问里正、巡铺、州府衙门是否尽责。
赖老头夫妇自得了那一吊钱,其余的都摆在家中香案上供着,一人身上藏着一枚,当做最有效力的护身符来用。
谁曾想,眼下护身符还在,给符的那一个,却已是魂兮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