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要求
松巍子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来,端详了一会,复才皱着眉头和水吞了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药一进肚,才过了不到一刻钟,他十分不舒服地咳了两声,那声音已是恢复了“原本”的沙哑,仿佛一个真正的老道士一般。
他对着镜子坐了小一刻钟,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胡须、头发又重新和着浆糊沾了回头上、下巴上。
做完这许多动作,松巍子复才将道袍脱了,吹熄了蜡烛,躺到了床榻上。
厢房里的窗户是关着的,此时已近中秋,月光透过纱窗照得进来,映在了床榻上。
床上的松巍子入睡得很艰难,好容易睡着了,却又睡得非常不安稳,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全身都冒汗。
他很快被热醒,只觉得全身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正在冒着热气,只好将里衣、里裤都脱了,取了布巾擦汗。
衬着月光,他一双腿露了出来,白倒是白,只是上头全是斑斑点点,是被蚊虫咬了之后,反复抓破了皮,留下来的疤痕。
除却这些,就在他右边的膝盖上,还有一处半手掌大的黑块……
***
大清早的,李程韦被拦在了家门外。
他一脸的惊讶,对着不远处的那一个人叫道:“大郎,你这是要做甚?!”
他骑在马上,却是不得不紧紧拉住的缰绳。
一一撞上人并不怕,他总有办法收拾首尾,可路上拉着拦起来的那一条绳子他却是怕得很,若是一个不小心,马儿被勾到了,从马背上栽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立在十来步开外,就在人群前头站着的,正是他许久不曾见过面的原配徐氏的兄长徐良。
李程韦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跑了一天一夜,年纪大了,早已累得不行,后头还有无数事情跟着,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面前这一个人身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来,可徐家早已落魄,这徐良更是赌鬼一个,除却图谋银子,李程韦想不出其余理由。
如果是平时,他压根理都不打算理,然则这几日正是要紧的时候,李程韦不欲节外生枝,却是难得地笑着道:“大郎,你有何事寻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要紧的直说便是,作甚要用这个法子?若是叫衙门里头知道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这是去哪一处学的豪强!”
他还要说话,对面徐良已经大步上前,骂道:“姓李的,你私吞了我徐家的嫁妆,此时还要来说这等场面话!你好贪的心,好厚的面皮,好利的嘴!”
徐良一面说,后头许多人已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此处距离李府其实并不太远,李家下人欲要出门相救,却是被外头守着的人抄起棍子又打了回去。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小混混冲了过来,把李程韦同他的两个亲信各自掀翻了下了马。
李程韦半点没有想到对方会来真的,只他到底在生意场中历练多年,经事甚多,只惊却不惧,抬高了声音,叫道:“大郎,你欲要做甚!你妹妹的嫁妆,已经俱给丽娘陪嫁去了泉州,我一文没有私吞,你如何能拿这一桩事情来污蔑我!你被何人撺掇挑拨,此时来行此荒谬之举,我不怪你,你……”
他一个“你”字没有说完,只听面前一声风响,一个拳头夹着拳风重重朝着他的面门砸来。
李程韦“啊”的一声大叫,只觉得面上剧痛不已,嘴里全是血,眼前更是冒着金星,方才好容易才爬起来,此时却是一头又栽到了地上。
他头晕脑转之时,对面的徐良恶狠狠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块玉佩,杵到他眼前,叫道:“这是你陪给丽娘的嫁妆?这是我妹妹的陪葬!姓李的,你这是欺负我徐家无人,竟是把我妹妹的陪嫁拿去泉州珍宝坊中卖!你当我是傻子?!我徐家还未死绝,等死绝了你再做这事方才不迟!”
徐良带着几十个人,此时虽然只围上来一半,可你一拳,我一脚,着实闹哄哄的,一条街都听得到他们一群人吵嚷的声音。
李程韦听得没头没脑的,先还要问话,然则秀才遇到兵,还未给他来得及说话,已经被打得一张嘴只会惨叫讨饶。
正吵闹间,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厉声喝止道:“大庭广众,谁人在此闹事!”
李程韦身上的拳脚减少,慢慢的,竟是所有人都四散开了,他抬起头,却见对面数十人的仪仗队立在二三十步外,另有一人当头骑在马上,皱着眉头望着自己,道:“尔乃何人?!”
李程韦眯起眼睛,几乎一眼就认得出来,面前此人乃是当朝参知政事孙卞。
徐良虽然没有他的见识,可宰辅的依仗却是认得的,此时被人喝止,却是反应极快,几步冲到孙卞前头一把跪下,叫道:“官人!请官人为草民做主啊!这李程韦乃是草民妹夫,小妹过世之后,他私吞我小妹嫁妆……”
徐良话才说到一半,孙卞已是打断道:“你怀疑他私吞你妹妹嫁妆,便写了状子去京都府衙告,作甚在此处闹事?”
徐良忙道:“官人有所不知,草民已去京都府衙中递得状子,因怕这姓李的得了信,私下做什么手脚,今日便特过来将他看住……”
孙卞正要去上朝,如何有功夫听他在此絮絮叨叨,皱着眉头道:“你既是告了官,一切俱有官府做主,怎能在此行此恶事?!”
徐良唯唯诺诺,低头听训。
两人还在说着话,外头却是忽然跑进来一个人,隔着老远,便叫道:“徐大哥何在?衙门中来人了!”
***
徐良立在京都府衙的大堂之上,纵然腿脚有些发软,一面是气愤,一面是贪,却是连大着胆子指着一旁的李程韦,骂道:“官人,此贼私吞我妹妹嫁妆,将陪嫁之物拿去盗卖,实在是丧尽天良,此等恶人,如何能容!”
那上头坐着的乃是京都府衙之中的推官,手中早有状子,听得徐良这一番话,转头向李程韦道:“堂下人,你有何话要说?”
李程韦道:“小民不曾动得原配陪嫁,所有陪嫁,尽皆给我那女儿做了嫁妆……另有部分已经入棺陪葬……”
“既是陪葬,这玉佩又是如何来的?!”徐良打断他道,一面将手中玉佩扬起,一面转头冲着上头的推官道,“官人,草民请开馆验尸!小人妹妹从小身体康健,连病痛都少有,哪知忽有一日,姓李的这厮便来家中说,我家小妹得病去了,当日小人不曾多想,此时想来,我那妹妹面色发黑,三窍有血,正是被毒死的样貌!小民请衙门开馆验尸!”
第七百三十八章 开棺
徐良一番指控,不过信口胡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若徐氏安葬时果真三窍流血,面有中毒迹象,不管其时徐家再如何落魄,又如何会在收殓时毫无反应?
他如此说法,不过是担心衙门不予理睬而已。
单凭一群混混,加上没有什么势力的徐家,李程韦半点不需要去理会,今次乃是没有防备,过了这一回,将来出入时注意些,哪怕徐良再找了人过去闹事,乱棍打出去就够了。
然则只要事情扯上了衙门,李程韦便再无办法脱身。
徐良闹着要李程韦开棺,归根到底,只是为了从李家弄一笔资财。他一穷二白,并不怕打官司,可李程韦家大业大,一旦递了状纸,等于给京都府衙送上了一大块留着油的肥肉。
徐家也是商户出身,徐良自然晓得世上没有哪个商贾是愿意上衙门的,俗话说得好,财不露白,一张嫁妆单子摆出去,再把李程韦给李丽娘的陪嫁也放上台面,那一注大财,有几个官吏看着能无动于衷?
只要将此事闹上衙门,届时再凭着这一个同李程韦要银子,至于开棺的时候坟头里头究竟情形如何,徐良却并不畏惧。
徐氏的陪葬品流落在外,已是说明墓中必有蹊跷,李程韦并无时间提前准备,仓促之间,绝无可能在其中动手脚,只要开了棺,徐良一日不撤状纸,李家一日就要往衙门里头塞银子。李程韦是个生意人,也识得字,自然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也明白孰轻孰重,饶是他家泼天富贵,一旦给衙门也好,外头宵小也罢,哪怕是生意场上的厉害对手盯上了,都难以摆脱,与此相较,倒不如一次给足了钱把事情了结了才好。
闹得大了,徐良再带着人上门讨要银钱,想要借此发家有些困难,可想要发一笔财,却是易如反掌。
听得“三窍流血”几个字,推官的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如果只是无凭无据的告状,京都府衙自然不会理会。开棺验尸何等大事,只听得徐良空口白牙一通胡说,衙门怎么可能会去给他站台。
然则一旦涉及毒杀,听得那徐良自述,他手上还有证据,且那证据有凭有据,并非胡说,却是叫这事情全然不一样了。
***
且不说这公堂之上,徐良如何痛骂李程韦,李程韦又如何巧言辩解,隔着几条街,就在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季清菱很快收到了信。
松节站在下头,颇有些蔫蔫地道:“小的不敢走近,生怕叫那姓徐的等人认出来,幸而从前识得一二个在京都府衙里头当差的,叫人问了,听得一番转述,只说京都府衙已经接了徐家的状子,还未下衙,后头分管此时的司理参军便去后衙宗卷库中寻了从前的存档,那徐氏原本记载在案乃是病故,仪容、情况尽皆写得清楚,又有当时的里正、属官确认……”
他情绪并不是很高,一来是没有亲眼得见徐良状告李程韦,十分遗憾,二来后头查得出来的情况并不合原本的推测,是以语气都是郁郁的。
季清菱还未说话,秋爽已是插嘴问道:“那徐氏是真病故,还是假病故?”
松节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当日去盖棺的里正,未曾见得,如何知道她是如何没的性命?”
秋爽瘪了瘪嘴,道:“我又不曾问你,你着急插什么嘴!”转头又同季清菱道:“夫人,若是查到后头并无什么毛病,衙门还会去开棺验尸吗?”
只要开棺验尸,无论多小心,难免都会毁损遗体,惊动亡者,是以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选择开棺。此时不少官司打到后头,不得不开棺验尸,原告同被告却是同时撤诉,不过是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为了钱,不要脸面而已。
有了这样的世情,正常情况下衙门自然也是倾向于不要启坟。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这一回除非李家请了大靠山,否则徐氏的棺木,是不得不开了。”
“那徐良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也不是小门小户长大的,见识并不少,而今早已到得山穷水尽的地步,做事更是毫无畏惧,况且李程韦这些年不但生意做得大,得罪的人也不少,你且看着,怕是过不得几日,京中便要听到许多传言。”
秋爽颇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传言?”
“杀妻夺宝。”季清菱叹道,“等到泉州的李丽娘那一个儿子身故的消息传回京城,怕是传言会越发尘嚣之上。”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一旦谣言成了气候,即便是不合规矩,为了平民愤,也只能开棺证事。这样的做法,哪怕徐良想不到,市井出身的滚刀肉桑大为了分那许多银钱,也绝不会不出力。
众人正在说话,外头一个小丫头却是忽的跑了进来,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果然,过不得片刻,顾延章已是从外头行得进来,他先见得季清菱神情倦倦的,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模样,又见一屋子丫头个个皱着眉头,又有一个松节立在下头,耷拉着脸,一时奇道:“这是怎么了?”
季清菱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那李家实在黏黏糊糊的,好似烂泥一样,如果不是那家人总是贴上来,甩都甩不开,我实在丁点不想去沾。”
顾延章这一阵子忙得很,虽然知道自家这一位在后头做了许多事情,却没空细问,此时听了,复才全然知晓,道:“若是不喜欢,不妨先放一放?等我腾出手来,再来打理便罢。”
季清菱却是笑道:“我只是恼他那人恶心,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忙你的去罢。”
又道:“左右这已是许多年前的案子了,今次等于给京都府衙送了一份大礼,他们为着功劳,当也不会放过了才是,过几日等开了棺,结果出来了,也没有我什么事了,再一说,过不了几日杜官人也要从外县回来了,他那一处好似查得什么东西,上回柳姐姐遣人给我送了信,问了许多李家的事情,还怕我与他家有什么往来,生怕咱们被牵连进去。”
按着而今朝中的新规,谁人发现了错案、冤案,不但能升官得赏,还能减磨勘,只要抓得准了,实在是极难得的立功的好机会。
虽说宗卷之中记载的乃是自然病故,可宗卷乃是人写的,只要给当日拟写宗卷的人盖一个收受贿赂的帽子,便能将其推翻。
此时正是万事俱备,只等开棺。
***
京都府的后衙之中,张久并苏四两人正坐在一处说着话。
张久眉头紧锁,趁着左右无人,拍了拍苏四的胳膊,小声问道:“最近可有人找上你?”
苏四讪讪一笑,道:“什么找上我?我一个同死人打交道的,哪有什么人来找我?况且我两昨日下午才从祥符县中回京,这般仓促,谁人有空盯着我们?”
张久瞪了他一眼,道:“咱们两个多少年的交情,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瞒着我?你老实交代,昨晚是不是有人给你送了五斤的白银?”
苏四惊得心脏都要跳了出来,叫道:“你怎的知……你胡说什么!”
张久咬牙道:“你说我怎的知道!昨日有人来找我,给我送了五斤白银,说你也收了,正是你叫他来寻我,问我今次是不是要去给那李家毒杀妻子的案子验尸!”
苏四连连摇头,叫道:“我何时同他说了叫他去寻你……再没有的事情,我只说此案未必是我……”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张久惊道:“你当真收了他那银子?”
苏四支吾一阵,道:“只说是给我的车马费,叫我按着实情验看,也不叫我弄虚作假……虽说银钱多了些,却也不是不能收……”
他正要给自己辩白,却是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匆匆进得来,叫道:“苏四哥,张久哥,前衙叫你们赶紧收拾东西去一趟!”
却是衙门里头的一个胥吏。
他传了话,并不走开,反而进得门来,一面帮这两个人收拾器具,一面催道:“官人们都在外头等着,两位快些罢!”
张久有心同苏四再对一对口径,可被那胥吏盯着,打发也打发不走,只得心事重重的地跟着一并出得门。
到得前衙的时候,不仅京都府衙的推官、司理参军、十余个差役在外头立着,另有两个有些眼熟的人也站在靠后的位子。
张久狐疑地同苏四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四小声道:“是提刑司中的仵作。”
两人走到前头,还未来得同推官、司理参军问好,却是忽然见得众人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几名官职最大的带头,领着众人往他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口中叫道:“田知府!顾副使!”
张久连忙转过头,果然见得权知京都府田奉同一个人并肩往外头走来。
他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抓过旁边的一名仵作小声问道:“那一位是哪位官人?”
那仵作答道:“是我们司中的副使,来了有一阵子了,今次这个案子闹得有些大,御史台说只怕京都府衙之中有人徇私枉法,便要提刑司一同前去验尸。”
张久勉强一笑,问道:“我昨日才从外县回来,着实不晓得这案子怎的回事,老弟,你若是方便,便同我说一说,也叫我心中有个底,怎的事情竟是把提刑司也拖进来了?”
那仵作道:“本来以为只是个寻常争嫁妆的案子,谁料到外头传得厉害,说那事主毒死了原配,把陪葬全掏出来,还放在自家铺子里头卖了,偏生不知怎的,竟是叫他那大舅子拿到了手中,昨日另有传了消息,说是他买通女婿,杀了女儿,又把外孙杀了……”
张久听得目瞪口呆,道:“这……这是哪里传的话!竟有如此蛇蝎心肠之人?!”
那仵作道:“外头这般传,有鼻子有眼的,京城里头群情激奋,直说要开棺验尸……”
两人一面说,一面跟着钻上了马车,等到到得伏波山脚下的时候,张久已经听得惊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做了十几年的仵作,也极少遇到这样的案子。
杀妻、杀女、杀外孙,这一连串的杀字摆出来,如何会闹得不大。
众人到了地方,一个个下了马车,张久这才发现此次过来的足有数十人。
一行人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很快到了地方。
李家乃是豪富,早在前几代就有先人把此处山头买了下来,做族中墓葬之用,也雇有专人看守,本该打理得很是体面,然而不知道为何,沿路往上行,两边的墓葬尽皆是多年未有修葺的模样。
此时才入秋,距离清明不过半年,各处坟头上已经杂草丛生,哪里像是有专人照料的墓群。
徐氏的墓只在半山腰,寻到墓地之后,先上过香,自有衙役上前挖坟起棺。张久同几个仵作一并依例填了各项文书,请推官、司理参军签字之后,又给当事人李程韦并徐良按了手印。
李、徐皆是一言不发,两人站得距离极远,面上俱是十分难看。
很快,棺木便从墓中抬了出来。
自金梁桥街、保康门处请来的邻居、里正俱是上前验看一回,复才具名作保。
因从前封棺、入殓时的丫头、仆妇尽皆已经不在李府,只好由徐良并两个里正一同上前查验了棺材密封的情况,确保不曾被调换。
等到一应事宜准备完毕,众人俱是抬头看着太阳,等候得到了午时三刻,几个仵作喝了辟邪汤,含了香丸,又在棺木旁点了熏香,等到差役撬开棺木,复才围上前去。
张久已是净了手,在手上套了手套,此时见得那棺木中的尸首,却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觉得奇怪的,并不只张久一人,其余三个仵作见得那徐氏尸首,尽皆发出惊奇的声音。
徐氏过世许多年,按道理说,尸身早应腐烂不堪才是,可棺木中的尸首不知为何,虽然不至于栩栩如生,却如同才过世一二年的死者一般。
第七百三十九章 死因
顾延章站在距离棺椁二十余步的地方,自然看不见棺木中的情况,只闻得苏和、艾草、菖蒲、苍术等等祛秽、避邪草药燃烧的味道随风飘来,其味越发浓厚,已是全然盖过了尸体的晦暧尸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名仵作只稍等了一会,待得秽气渐散,便一齐向前,低头勘验起来。
在场的除却衙门公职之人,还有保康门、浚仪桥街左近的街坊,另有两条街上的里正、老人,人越老,胆子就越大,好奇心也越重,如果不是碍于衙役拦阻,众人早已围了上去,凑哄打量那遗体情况。
李程韦独自站立一旁,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很快,一名仵作便走了开来,唤过一名衙役,对其交代了一番。
众人听不到那一处说话,也看不到棺木中的情况,人人心头如同猫抓一般。
不多时,那衙役便带着几人,从马车上搬了几盆热糟醋、酒、温水出来,又有炭盆、布帛等物。
仵作取出了骨殖。
此时正当午时三刻,哪怕隔得甚远,可那骄阳似火,便是那坟前摇晃的狗尾巴草上的种子与种毛,也被映得纤毫毕见,更何况一根根骨殖。
烈日之下,骨殖黑沉沉的,仿佛积了数十年的老垢一般。
这一回,哪怕并不太懂尸体勘验情形的市井街坊,也不由得发出了一阵阵的嘘声,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那骨头……怕不是当真中了毒?”这是浚仪桥街的邻保。
“怪道从未听得那徐氏有什么病痛,忽然那一日便得了急病去了,又说是夏日不好停尸,在棺木中放满了冰块,当时封棺的时候,里头全是水气,什么都看不清……”这是多嘴的街坊。
“这是姓李的惯来的手段,你们一个个人老了,脑子全不好用,也有不在我们那一处,不曾晓事的,从前那一个他娘,不也是得病去的吗?”这是保康门中的老人。
众人声音越说越大,李程韦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有徐良面色大变,举拳便要冲着李程韦砸去,口中骂道:“奸贼,你还我妹妹命来!”
幸而周围站着不少衙役,连忙把人拉住了。
李程韦见得衙役在侧,又看那徐良被拉得牢牢的,一时半会,当是冲不过来,再一说,此地权知京都府并提刑司副使均在,想来也无人敢叫他打伤自己。
他一眼扫过去,已是将所有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避不让,反而上前行了两步,对着徐良口中回道:“大哥,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家中事情也多,娘她心思细,不肯叫我去帮忙,你一人吃了苦,受了难,一时自矜不住,去得赌场之中胡乱行事,移了性情,有时候脑子想不开,我也不怪你。”
他面色带着几分凄苦,语气之中,倒是十成十的诚意,又兼余光一扫,见得四处人都望着过来,个个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却是个个都在偷偷倾听。
李程韦何等聪明之人,心智既高,反应还快,行事敏捷不说,夸他一句有张仪苏秦纵横之口才,也不太为过,此时他被迫亲自到得墓前,虽是知道形势十分不妙,却并无半点畏惧之态,坦坦荡荡的,又道:“然则三娘乃是得病死的,此非谎言,我又何苦要做此谎言?她故去之后,我心甚悲,俗语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二人好端端的正头夫妻,她先去了,于我哪有半点益处?!”
“她去得早,剩得我一个单人,并一个女儿,何如形影相吊,只好一人艰艰难难将女儿拉扯大……我活到今日,虽说并不愁吃喝,可心中之苦,又有何人知晓?”
“我少年丧母,继而丧父,中年丧妻,此时临到老了,复又丧女,如此心酸,如此难过,大哥,我二人虽无血缘,可有着三娘在当中,又有丽娘在,其实与一家人又有何不同?你去哪一处听来的旁人蛊惑,怕不是要乱我两家干系,你从前叫我一声妹夫,怎的竟要往我心中插刀子,自家人害自家人不成?”
说到这里,李程韦双目通红,竟是连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也不用帕子,只用袖子擦了擦泪,差点带上了几分哽咽,又道:“我到得今日,心中实在仍将你妹妹摆在第一,她是我发妻,我足为她守了三年孝,后头伤痛过了,才去续弦,你说我害她性命,这话如何出得了口?我对三娘如何,她心中最是知晓,也晓得体恤我之苦痛,若是叫她在九泉之下听得你这般污蔑乱言,纵你是她亲兄,她不会责怪于你,可心中必是十分难过!”
李程韦年纪虽然不小,可中气依旧十足,他一向保养得好,此时一番话说来,端的合情合理,层层递进,复还情绪饱满,其中酸楚之意,叫在场之人听了,无不跟着心中发酸。
有人甚至忍不住同身旁人小声道:“那李员外所说,也不无道理,他害死那徐氏,又有什么好处?”
有人道:“怕不是图嫁妆?”
另有人回道:“当真不是图嫁妆,当日徐三娘病死得早,我看着封的棺木,也听了人说她那嫁妆如何处置一一除却部分陪了葬,其余尽皆给她同李员外家中那一位女儿丽娘做了嫁妆,那李丽娘除却她老娘的嫁妆,也有李员外自掏的银钱做陪嫁,当日送嫁,从城西到城东,水上十里红妆,不晓得飘了多久,才全数送走!其嫁妆之丰厚,今日去河边上说一阵,找个年纪大些的问一句,怕是都还记得!”
众人猜了一圈,果然猜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找不出李程韦毒杀妻子的好处。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李程韦一番话说完,场中人的态度便转了一个大弯。
前头还叫他“姓李的”,此时已经又变回了“李员外”。
徐良被衙役按着,听得对方这颠倒黑白的许多话,气得脸都涨得通红,正要挣脱开来,去将李程韦痛打一顿,然则还未等他脱开身,却是听得不远处一阵躁动。
他转头一看,正正见得一名仵作向这边走来。
众人原本还在说话,见得仵作过来,人人都闭了嘴,有人听得身旁人在嗡嗡吵嚷的,便朝着对方的足下一踢,斥道:“吵什么吵,莫出声!”
一干人等眼睁睁盯着那过来的仵作。
“田知府、顾副使。”
那仵作走到一名司理参军面前,不晓得说了什么,那司理参军带着他走到了顾、田两人面前,先行了一礼,复才禀道:“眼下勘验有疑,怕是要查验当日徐氏病故前的吃的药方。”
顾延章转头看了一眼权知京都府田奉,拱手行礼道:“下官乃是奉命陪同,并不会插手京都府衙行事,如何处置,还请田知府示下。”
田奉见顾延章倒是还算知几分进退,面色微缓,他深知此案影响甚大,也不叫下头人去办,沉吟片刻,才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唤道了面前,问那李程韦道:“当日徐三娘病故前请的哪一位大夫,你可还记得?”
当着田奉的面,李程韦倒是恭恭敬敬,礼数备至,苦笑道:“回禀官人,当日给小人内子看病那一位大夫,乃是马行街一位姓张的老大夫,当日请过府时,他已是八十余岁,惯来给小人家中看病,正是前一阵子,天时甚热,他中了暑气,未能熬过去,已是……前几日才有人过来发了丧贴……”
田奉微微一怔。
当日看病的大夫已经过世,自然问不出来那时用的药方,况且哪怕其人尚且活着,这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未必能问得出个底细。
他正在犹豫当要如何决断,却是忽然听得顾延章在旁插口问道:“不知当日那徐三娘患的是什么病?”
李程韦早已见到顾延章,心中一时不知是好还是坏,面上不露声色,只回道:“当日大夫说,乃是夏日瓜果吃多了,坏了肚子,因拉得厉害,不知怎的,忽然又犯了伤寒之症,偏生这样,她又说家中事多,总不肯不管,因那时她娘家徐家出了些事,她常常回家照看,有一日顶着烈日回去,再回来时,便中了暑气,那时开始一病不起……”
他颇有些自责地道:“也是我一心只想顾着生意上的事情,也不晓得留意,只当是寻常暑热,谁料得过不得两日,她病情转急,还未来得及换大夫,便已是去了……”
李程韦在这一处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说着从前之事,田奉还在问话,顾延章却是无心再听。
他趁着无人注意,取了一方帕子出来,拿在手上,不徐不疾地往棺椁旁行了过去。
顾延章乃是过来监看勘验的提刑副使,虽说这番亲自去到棺木前边的行事有些不恰当,可也无人敢拦着他,由他站到了苏四身旁。
他今日下了朝便径直去了京都府衙,身上还穿着朝服,面上带着几分凝重,一手拿着帕子,却并不捂面鼻,只低头看着众人勘验骸骨。
苏四手中正拿着一块髌骨,自下而上以热糟醋冲洗遗骨,上头黑青之色越洗越重,仿佛自骨头里透出来一般。
他一面洗着,一面忍不住分出心神偷看一旁的顾延章,一时心中也有些后悔昨日鬼迷心窍,竟是收了那李程韦的银子。
苏四心神不定,忽然听得一旁冷不丁有人开口问道:“头骨验了不曾?”
苏四愣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是傻乎乎的忘了回答。
幸而一旁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答道:“头骨已是验看过了,并无问题。”
顾延章点了点头,看着仵作轻轻以手按压那徐三娘尸骸的腹部、又去翻看口舌、耳朵,一一登记在册。
三个仵作勘验完毕,将陪葬之物取出,放在一旁的几个大盆、大筐之中,准备叫人抬去一旁,给徐良等人查验,眼见就要下定论,却是忽然听得顾延章又问道:“粪门验了不曾?”
三人皆有些尴尬。
苏四离得近,只得道:“副使有所不知,死者乃是女子……”
依着此时惯例,若是尸首乃是妇人,为了一个“礼”字,也为了不侮辱死者,仵作并不会去查验下体、粪门等处,也不会脱了上身寿衣。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问道:“骸骨青黑、眼睛凸耸、口唇破烂、耳垂、耳朵胀大、腹部鼓胀,此乃中了何等毒物?”
苏四道:“正是砒霜之症。”
顾延章便道:“若是以巴豆、附子、乌头合为药剂,一般能使人骨生黑,此具尸首入土已久,不验粪门,如何能判断是因药而亡,还是因毒而亡?”
他话一出口,提刑司中的两名仵作已是老老实实上得前,准备动手。苏四虽是十分不愿意,却是不得不近前帮忙。
三人褪去了徐三娘身上的寿衣,依着从前手法验看粪门。
苏四手中拿着浸湿了热醋的帕子,正要去清洗,却是见得那二人迟迟不把手移开,便催促道:“莫要挡着,一会醋都要冷了。”
其中一名仵作却是忽的抬头道:“此人粪门不见胀绽……”
苏四一愣。
若是中了砒霜之毒,粪门自会胀绽,可若不是砒霜之毒,尸首其余症状,却尽是砒霜的症状。
三人届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多年的老仵作,看那徐三娘尸体的情况,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十有**是被砒霜毒死的,勘验其余地方,尽皆没有问题,本来文书之中已经写明了毒因乃是砒霜,谁知此时眼看粪门,竟不见胀绽,一时叫他们有些莫名。
一一难道竟不是砒霜?
可分明其余地方症状,并无差错啊!
三人正在思忖,苏四心中有鬼,不敢拖延,已经主动地将徐三娘上身的寿衣剪开。
肚腹肿胀,透着青黑,正是砒霜的症状。
一路往上,亦是骨骼青黑,并无二状。
他伸手探着,只觉得入手全是骨头,硬邦邦的,颜色青黑,也无什么问题,正要将尸首翻身,却是忽然觉得右手一重。
苏四心中一凛,连忙转头一看,却是那一位顾副使按住了他的胳膊。
“此处,按一按拇指。”
苏四心跳愈快,拇指顺着顾延章的指使用力一按。
一根略尖的东西深深埋在徐三娘的左胸之中,正正顶住了他的指腹。
第七百四十章 不明
徐三娘的尸首虽然并未太过腐烂,到底也埋了许多年,腐肉依附在骨殖上,又兼青黑之色遍体,如果不是顾延章特意指点,光靠苏四以手指按压,一时之间,也许还未必能探查得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四摸到了不对,并不敢自专,惊得抬头对着另两名仵作道:“此处……好似有铁钉……”
其余二人连忙跟着探手去验,果然触手那一处地方,比起寻常板硬的骨骼更要刺手三分。
核验过后,为求谨慎,一人连忙将手上手套脱下,去将不远处的张久寻了过来。
四名仵作验尸,所有结果,都要他们共同署名,又得要京都府衙的司理参军,提刑司中的相关官员一并确认,复才能作数。
见得此处情形不对,离着数十步田奉也转头过来,虽未做声,可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李程韦虽是同徐良说话不休,其实有五六分的心思,倒是放在了这边的验尸上头,见得不对,也住了嘴。
一时李、徐二人,数十名官吏、差役,个个翘首而望。
很快,一根四五寸长的细长铁钉便从徐三娘的左胸处被小心地抽得出来。
那铁钉与寻常钉子形制并不相同,钉身更细,顶上也不同寻常钉子一般有一个平整的大头,而是只被草草磨平了顶部。正因如此,那一枚铁钉刺进徐三娘的左胸之后,深埋入骨,头部也没入肉中,那头十分小,隐匿于骨殖与腐肉之间,埋得深,藏得好,苏四先前草草按压,竟是没能触摸到。
随着那一枚铁钉被擎在苏四手中,他举在半空中,迎着日光,观察钉上的颜色与残余之物。
那是一根铁钉,纵然较寻常钉子更细,却不是针,在烈日之下,被映得清清楚楚,自然叫远处的诸人将其尽收眼底。
浚仪桥坊、保康门处的街坊一片哄然,人人面色不善地盯望着李程韦。
徐良决眦欲裂,两三名差役拦着,还险些没有将他蜡烛。
他像疯了一般挣扎着往前扑,几乎是咆哮着骂道:“姓李的,你好歹毒的心肠!你不得好死!!”
李程韦脸色甚是难看,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可却是依旧站定了,并无慌张,只是转头对着不远处的田奉辩道:“田知府,小民方才已是说过,因不知内子病情如何,是以并未将她那一阵子的病痛看得多重,三娘临终之前,我并不在她身旁,此事与我实在无关,小名并不知晓究竟为何会有如此情状!当日守在三娘身旁的只有小女丽娘并几个仆妇,吃的什么药,见了什么了,小人并未插手啊!”
田奉并未答话,一旁早有差役拦道:“上官自有定论,未问你话,你莫要多言!”
且不说这一处嘈杂不已,徐三娘的棺椁边上,四名仵作却是惊疑不定。
几个都是多年的老人,验过的尸首不下百具,凭着从前经验,一时之间,竟是拿不定主意。
张久小声道:“粪门不见胀绽,当不是因砒霜而亡……这根长钉足有五寸,方才见得胸骨凹裂,当是长钉大力刺死……”
另有一名提刑司中的仵作摇头道:“非也,此根长钉不见拔出,胸骨虽然凹裂,形状仍在,当不会因此而亡,仍可能救!”
苏四则是皱着眉道:“只恨尸骨入土太久,若是当日在停灵时便能见得,多少也能看出究竟有无挣扎痕迹。”
另一名仵作却是不甚赞同张久之言,道:“此具尸首全身骸骨青黑,腹部鼓起胀大,眼珠凸耸,此乃砒霜中毒之状,虽说粪门不见胀绽,可凡事总有例外,便是吃了同样剂量的砒霜,不同的人症状也不尽相同,并不能因此判断非因砒霜致死。”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已经被泡入一旁醋水中的铁钉,道:“此具尸首虽说被长钉自胸腔大力贯入骨中,胸骨凹裂,可形状仍在,以我从前经验,如此伤势,并不致死,比起被铁钉钉死,还是砒霜毒死可能性更大!”
四人各执一词,所言尽皆有理,却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验尸结束之后,仵作们需要签署呈报文案,可各人意见不一,一旁填录勘验情况的吏员也只能将他们验出来的形状一一登记好,到得最后的呈词之处,却是卡住了。
此处仵作迟迟没有做出勘验结果,权知京都府田奉已是有些等候不住,他见得顾延章在此处站着,索性提步跟着走了过来,问道:“怎的回事?尸体已经验罢,难道还不能查出死因不成?”
能坐到权知京都府这个位子的官员,几乎都在外做过几任亲民官,不但要履历出挑,能力出众,还要治政能力上佳,屁股做得足够正,才能稳稳待着。田奉虽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的时间并不长,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在外地州府军中任官二十余年,从幕僚官做起,头一回得官便是安庆军推官这样一个职位。
推官本就要负责审案、查案,虽然未必亲自验过几回尸首,可寻常的情况,他多半都见过,说一句直白的,能做到高官,又有谁人会真正是个庸才?
几名仵作听了,自然不敢敷衍,张久连忙出来将徐三娘的情况说了一回。
田奉本来不将此回验尸当一回事,可听了张久之言,不由得也开始犹豫起来。
一一果然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无论择了哪一条,都不能全然说服旁人。
一时场中竟是有些安静下来。
眼见几名仵作争执不休,外头徐良怒骂不停,李程韦不发一言,许多百姓交头接耳,纵然有衙役维持秩序,可天上烈日高悬,这般拖下去,着实热得厉害,被请来陪同验尸的,不少都是浚仪桥坊、保康门两处从前见过徐三娘的人,众人俱是年事已高,怕是要撑不了太久。
如果今日回去,叫那些老人中了暑气……一旦有了个万一……
顾延章想了想,也不再犹豫,转头同田奉道:“田知府前两年当是在襄州做知州罢?”
田奉点头应是,口中却是并不答话。
他一心想着棺椁之中徐三娘的死因,正在分析几个仵作的话,手中拿着那一份吏员记载的勘验情况细细推敲,并无功夫理会顾延章。
顾延章又问道:“当日下官听得人言,只说田知府在襄州任上作为良多,尤其精通刑狱之事,凡有命案,无不攻破……”
田奉面上礼貌一笑,依旧并不回话,心中却是忍不住骂道:还以为当真是个做实事的,不成想居然如此多废话,果然这厮看来不过浪得虚名,说不得还是靠着这一口捧哏的功夫爬上来的。
也不晓得怎的回事,这世道实在叫人恼火,有能耐又肯干活的遇不得几个,尽是废话,全靠卖嘴皮子上位的,倒是见得不少!
眼下忙着干活,我哪有功夫听你奉承!
田奉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已经在顾延章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决定将来遇得此人,决计不能用。
顾延章虽不知道田奉心中在想着什么,可他看对方只低头看文案,一句话也不答,多少也知道这一个人并不怎的愿意同自己说话。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复又问道:“下官听得有人言,从前田知府判过一起河中女尸案,那妇人家中给襄州府衙仵作递了话,只说其人乃是自行受了情伤,自行投河,不愿验尸,只说她身上衣衫完整,面上并无明显伤痕,必不是什么事情,欲要保全其人体面,不肯让男仵作验尸,要直接入土,官人却是不肯,认定死者并无男女之分,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后来勘验结果出来,果然乃是被人奸杀之后抛尸溺死……”
田奉听他嗦嗦说了一长段,简直烦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棺材里徐三娘的髌骨抽出来将这顾延章的嘴巴给堵上了,或是将自己耳朵堵上了,莫要叫对方似一只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来烦自己,好叫自己认真琢磨琢磨手中文案。
虽说已是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未必再看几遍,不能找出线索一一哪怕到得最后还是找不出线索,帮着使一把力,也好过在此互相站着恭维有用!
田奉实在是再忍不住,抬头张口道:“顾副使从前也在赣州任过通判,听说当日判过几桩奇案,也算是同批进士中难得的实干之臣,听说你还叫赣州城中的仵作总结了从前遇过的解刨之例,全数一一记录在案,已经总结成册,以供来者参考,既如此,恐怕你多少也知道几分勘验情状,倒不如帮着参详参详。”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文案递了过去。
然则顾延章却是并不伸手去接,只道:“下官虽然也判过几年案,可术业有专攻,到底经验还浅,想要与提刑司、京都府衙中多年的仵作相比,如何能比得上……”
田奉听得心中冷笑,暗道:你他娘的还晓得自家经验浅!
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口中已是冷冷地道:“既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只来得及起了个头,已是听得对面顾延章又道:“下官比不得几位仵作,自也远不如田知府审的案子多,却自从前知府于襄州一案所为中得知一桩事情……既是‘唯有细细剖解,才不至于叫人枉死’,此话放于襄州女尸案可用,拿在徐三娘一案里头,自也通用……”
田奉一愣,“既如此”这个开头的后半句“你便莫要多言,且站在一旁等着”,已是被活生生咽了回去,差点噎得他胸口发闷,勉强改口道:“……方才……不是已经勘验过……”
顾延章正色道:“虽说已经勘验过,却未将骨肉剖解过,那一枚铁钉入骨如此之深,若不是方才那一名仵作细心,便要被错过了去……”
他话说到此处,站在一旁的苏四忍了一回,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官人千万莫要折煞下官,并非下官心细……全靠方才顾副使指点,若无您手把手的提点,怕是这一回只能验出砒霜之毒……”
田奉其时并未在旁,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回插曲,惊道:“竟有此事?”
苏四连忙将前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说交代得简单,却已经足以让人知道,如果不是顾延章,那一枚铁钉势必还留在徐三娘胸中睡得舒服。
顾延章并不理会,只继续方才的话道:“下官虽说亲身勘验过的案子并不太多,可见得从前赣州仵作们总结出来的文册,也给不少大夫、医官复核过,只要是砒霜致死,从未见过粪门不胀绽的情状,至于胸口入钉,纵然胸骨尽碎,哪怕六十岁的老人,也不当立死,少说能拖过一两日,既非毒死,也非钉死,何苦要在此处纠结,倒不如解而刨之,细看其余致命之处,未必不能有新线索。”
田奉先前听得苏四一番届时,已是不由得心道:我竟是走了眼,原来这顾延章是如此一个专精术业的实干之人,居然叫我看错了。
此时再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话,其实当真长之又长,并不比方才褒奖“田知府”的话短,然则田奉却听得心花怒放,只暗暗道:怎的方才不觉得这小子声音这般好听,话也说得颇有见地,我果然是入了死胡同,一心想着要同砒霜、铁钉较劲,哪有这些个小儿脑子灵活,到底将来朝中还是要靠他们这一辈,才能越发好起来。
又想:好似衙门里头还有个位子缺人,不晓得能不能同陛下要了人来,好端端的,去做什么提刑副使,胡权有我会用人吗!留在提刑司,哪里有在京都府衙能真正做事!
脑中还想着,他已是连忙抬头吩咐几名仵作道:“既如此,便按着顾副使所说,细细剖解罢。”
四名仵作得了话,连忙准备材料,开始一点点剖解尸骸。
田奉闲了下来,心中痒得不得了,虽说此时未曾真正找出徐三娘死因,可他已经对面前这一个新进官人起了几分赏识之心,有心要多问几句考校一下,将来好要拿来手上用。
第七百四十一章 水落
他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你是前科状元……好似在科考之前,便已经靠延州阵前转运之功得了杨平章赏识,又得了陈节度青眼,当日本拟荐于朝中,却叫你推了?”
顾延章礼貌一笑,道:“知府见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只简单回应,手中却是径自抓着另一份誊抄的勘验文案仔细阅看。
田奉不见他答话,听得这两句敷衍,只以为是自己这问题问得叫对方不好答,复又道:“你从前在赣州、邕州,做得这般多事,其实与寻常知州所为,也并无二致,亲民官做了这样久,对这一个差事所为,可是有什么见解?”
顾延章心中想着事情,听得他问,只微微一笑,复又转头看了看棺椁之中众人勘验。
场中仵作勘验,胥吏抄录,人人十分忙,唯恐错漏了什么,却有一名小吏正蹲在地上清洗布帛,他不是仵作,不用验尸,也不是抄录,不过打个下手而已,比起其余人,实在清闲,正正把在一旁把方才顾、田二人之间的言语来往看在眼中,又把此时田、顾二人的互动交集看在眼中,只觉得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位官人主客之位已是调了一个转,原是一人问,一人懒得答,现下变得懒得答的那一个殷勤相问,原本追着提问那一个,冷淡回答,转的这样明显,简直叫人想要装瞎都不行。
那小吏年纪不大,入衙不久,面子功夫比不上老人,好险没有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田奉多少也察觉出几分意思,他顺着顾延章的眼光看去,口中复又问道:“有关勘验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原本只是问,然则一眼扫过顾延章手中的文案,盯着的那一处正正好是有关铁钉入骨深度、情状的表述。
田奉到底是推官出身,恰才一心想着徐三娘死因,无心看顾其余地方,此时正等着仵作们再做剖验,倒是脑子里腾出地方去想认真想其余东西,他略一思索,已是觉出不对来,不由得诧道:“那铁钉深埋与徐氏胸下半分,并无一丝露头,你是如何看出的不对?”
不管是在知县、知州、知军抑或是其余亲民官位子上坐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略通刑狱一二的,田奉自己得官远早于顾延章,此时见了文案,只觉于理不通,哪里会不生出疑心。
顾延章却是已掉头又看向了不远处的李程韦。
他方才与田奉一番说话,又和着从前自旁人一处听来的此人行事放在一处比对一回,已是对其人为人心中有了数,知道这是个颇有几分胸襟,一心做事的,便不似原来那样小心翼翼绕着弯子来,直接转头同田奉道:“此事别有内情,还请知府稍待,下官越俎代庖,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那李程韦,不知妥否?”
田奉是作事的性子,从不拘那等森严规矩,自然并无异议。
一时顾延章走了过去,田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也不插话,只立在一旁观望。
李程韦见得田、顾过来,口中连声喊冤,又将方才所说的辩解之辞摆了一回。
顾延章倾耳听了,时不时问得几句话,面色十分温和不说,问题也问得简单。
李程韦见得对方仿佛当真信了自己所言,还以为乃是自家与那季家女的关系,叫这顾延章也有心偏帮,一颗心虽不至于放下来,到底轻松了几分。
两人一问一答,尽皆不涉及什么要紧之处。
只听顾延章问道:“当日徐氏身故之时,你并不守在她身旁罢?”
李程韦应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是何时回的府中,当时徐氏是何等情状?”
徐良将李程韦状告于京都府衙,衙门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早已将从前情况一一问过,顾延章所问,不过是把李程韦原本答过的问题重新拿出来而已。
李程韦何等谨慎一个人,所有从自家口中所说之语,无不字斟句酌,前前后后正推、倒推过许多回,自认绝不会出错,而凡举画过押的内容,他也句句牢牢记在心中,绝不容许出现前后矛盾。
此时听得顾延章问,他毫不犹豫地便照着原来的供状回道:“我原只以为三娘只是寻常暑热兼其余病症,虽说着急,可外头自有生意要做,是以也无暇时时陪着,只好交代下头人好生打点,因挂着内子,当日午间我便特回了一次家中,其时三娘喝了药,正在睡,我便进去看了看她,只略坐了坐,连茶也不曾喝,因外头还有事情,便出门做事去了。”
说到此处,他面带怆然,道:“那时正巧滇地有事,我家中生意遇了点麻烦,我为一家之主,不得不四处奔波使力,其时寻了一个友人,在他家中说着话,欲要求他帮忙,茶才过了两盏,家中忽然来人,说三娘已是不好了,叫我回家。”
“我当时还不觉得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因我午间回去的时候,三娘睡得正香,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哪知回到家中,她已是没了气……”
李程韦一面说,一面叹,一双手握成了拳头,眼角竟是隐隐蕴着泪光。
“徐三娘其时面色如何?”顾延章又问道。
李程韦做一副回忆的样子,道:“当时并未留意,因心中难过,只晓得哭了,好似与寻常时候并无什么不同,略有病容而已。”
顾延章继续问道:“大夫当日怎的说?”
李程韦道:“说是夏日风寒,那病来得又急又厉害,三娘那时其实还怀了一个孩子,只是没能保住,怀到第二个月里头就没了,她性子硬,因她娘家生意艰难,我一家也不容易,她一边急,小月子也不肯坐满,就忍不住帮着在外奔走,大夏日的顶着酷暑,回来中了暑气,又兼不知在哪一家吃坏了东西,几下混在一处,那日中午吃了药,我走之后没多久,便全吐了出来,人是呆的,口中欲要说话,却是喉咙里头卡了痰咳,一时痰咳堵了,人厥了过去,便未能再起来……”
一一二二,说得十分清楚,并无任何隐瞒的样子。
顾延章便道:“是以当日徐氏病发时,你并不在她身边?”
李程韦称是。
顾延章又问道:“当时有谁人守着?”
“丽娘在我娘子身边守着,另有三娘惯用的几个仆妇,还有一个急急请来的大夫。”
“如今人在何处?”
李程韦道:“丽娘……丽娘嫁去泉州,好几年前便得病去了,三娘走后,我问了一回,为了给她积阴德,凡是想回家的,全多补了银钱,叫她们回去,想留在府上的,便拨去给丽娘,一半各自散了,一半后来跟着丽娘去了泉州,至于此时如何,我便不知了……”
说到此处,他还十分积极地帮着出主意,道:“衙门里头若是要查,小民便找回从前花名册,看看能不能在京中再将那些人寻到,另也能遣人去泉州,看有无从前知道此事的人尚在魏家。”
竟是当真给出了一条可行之道。
“当日三娘临终之时,我并不在她身侧,至于为何她体内有此铁钉,实在与我并不相干!那时陪着的,自不可能是女儿行此骇人之事,那大夫是多年走动的,医德甚好,在京中颇有名气,也不可能是他,只怕是那些个伺候的仆妇……”
李程韦又道:“我家娘子虽说性子硬,行事有些刚烈,可她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哪怕管得严些,性子也厉害些,却不曾真正害过半个人,也不晓得谁人这样心思歹毒,竟要害她性命!官人,还请查个清楚,也还我一个清白之身,更要给我家娘子一个交代,莫要叫她含冤受屈,死不瞑目啊!”
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都不剩在身上。
官府判案一惯讲求证据,徐三娘临终时李程韦并不在她身旁,哪怕此时在其尸身之中找出了铁钉,却不能凭借区区一根铁钉,并那中了砒霜之毒的症状,便判断下毒、加害者乃是李程韦本人,或是收他指使。
是以哪怕已经开棺,并从中发现许多问题,桩桩都指向李程韦,李程韦却依旧丝毫不惧,此时一一辩解分说,从容不迫,言辞有力。
他在此处说着,不远处围着的邻里一阵鼓噪,有觉得“李员外”所言有些道理的,各自窃窃私语。
“那徐三娘端的性子厉害,从前我家有人见识过她喝骂下人,话说得十分难听……”
“何止骂,我还见过她打人,果然是马行出身,那鞭子使得实在狠!鞭花都能将人打出血来!”
“倒是李员外性子和气些,从未见过他生气。”
也有人道:“哪里那样多话好说,我只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那姓李未必脱得开干系。”
众人一通议论,却听得一旁顾延章又问道:“你午间回府,约莫是什么时辰?”
李程韦想了想,道:“约莫是午时初。”
顾延章又问道:“你到得那友人家中,又是什么时辰?”
李程韦道:“前一阵子衙门里头官人问及,我去寻了从前帖子,约的乃是未时二刻,我行商多年,惯来说话算数,未曾有过叫人等的,怕是只有早到,没有迟到。”
顾延章复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徐三娘是什么时辰发的病?”
李程韦道:“已是同衙门里头交代过,约莫是未时正发的病,后来急急将大夫请了过来,未时一刻人便没了。”
顾延章道:“你回府之时,徐三娘正在歇息,不曾醒来,你自是未曾与她说话?”
李程韦道:“我见娘子睡得正香,只坐在床边一会,便出去了,盏茶功夫都没有,并未将她吵醒,也不曾同她说话。”
顾延章问道:“当时屋中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有人在,还是只有你一人?”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许多年前的事情,官人问得这样细,我当真记得不是很清……好似开始丽娘同几个仆妇也在里头,后来她去端药,走开了一会,只剩得我……应当还有人在,可能有那一时半会的只有一两个人在里头,不过不太记得是谁。”
顾延章复又同他确认道:“你午时初同徐三娘在一间屋子里头,坐了盏茶功夫,立时便出得去,其时李丽娘走开了,带走了几个仆妇,当中也许有一时只有你一人同徐三娘在,是也不是?”
李程韦皱了皱眉,迟疑一会,答道:“当是有人陪着的,或者即便走开了,也不过是出得外间寻个东西,几句话而已……”
顾延章问道:“你进得徐三娘屋中,有无亲信跟着?”
李程韦摇头道:“我家娘子带病在床,衣裳不整,我身边亲信多为男子,自然不能带进屋中。”
“那屋中留的人都是徐三娘的亲信,是也不是?”
“怕是还有丽娘身边伺候的……”李程韦想了想,道,“实在过得有些久,我记得并不甚清楚,不妨等到将当日伺候的下人寻来,问一问才好确认……怕是此时说了,将来若是不对,我其实并无胡说的意思,倒叫人觉得这是欺瞒衙门,实在不好。”
他答了这许多绕来绕去,并无重点的话,仿佛问题与问题之间,并没有什么大联系,好似又想诱使他承认屋中曾经只有他一个人。
李程韦行事谨慎,句句话都在脑中想过才回答,以免同自己原先在给京都府衙的供状中所述起了矛盾,而遇得并不确认的答案,他宁可不回答,也不愿意因为错答而生出什么事来。
一干百姓原本还认真听着顾延章问话,后来听他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多少有些不耐,便有人站立不住,纷纷嗡嗡低语起来,另有人则是轻声叫过一旁的衙役,问何时才能结束,天时太热,自家身体不好,已是有些撑不住。
这一处正在闹腾,未有多久,棺椁那一处却是有人小步跑来,对着田奉、顾延章二人道:“二位官人……尸中……另又解出了一样东西!”
那小吏话刚落音,场中的嘈杂顿时静了下去,那些个原本嚷着要快些回城的,叫着想要休息的,尽皆闭了嘴,人人望着他,等他再往下说。
第七百四十二章 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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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程韦原本只以为查出了铁钉并砒霜之毒,事情已是完结,不想此时听得那小吏说话,好似还有后续,一时之间,后背已是出了一层冷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冷汗和着热汗,涔涔地黏在布料上,叫他全身都极不舒服。
他面色如常,那胸中却是咚咚大跳,刹那之间,已是暗把细细回忆过无数遍的当日行事复又想了一回,一面想,一面眼中死死盯着那小吏,等他继续往下说。
“几名官人方才在那徐三娘后颈处……剖出了断针一截,约莫半寸长,深入肉中,并无半点露出……”
随着那小吏的一番话,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田奉吃了一惊,也顾不得等顾延章,自己早急急往棺椁旁行去。
徐三娘的棺材边上,四名仵作正凑在尸体的头边,一面研究那一截断针,一面去看那尸体的头颅。众人见得田、顾二人过来,正要行礼,却是被田奉抬手拦下,急急问道:“那一处断针何在?”
权知京都府这样的高官,亲自到得棺前便罢,还不顾身份,要看尸首,此事说得出去,实在有些不妥,可场中却是并无一人开口说话,相反,张久并一名仵作连忙让开,给田奉、顾延章二人都腾了位子出来。
苏四指着被剖得不成形状的头颅一处裂口,道:“正在此处,那断针入肉一分半至三分之间,深埋其中,并无一丁点痕迹,如非细细剖解,绝无可能找到。”
田奉并不嫌弃尸体污秽发臭,只取了一枚除晦的苏合丸,含在口中,探头去看。
徐三娘整个尸已经被翻了过去,正趴在棺木里,她后脑被剖解的尖刀从上而下划开一道深痕,就在那深痕之中,藏有一根发黑的断针。
针长半寸,看着并不像是寻常的绣花针,那形制反倒像是大夫常用的来针灸的银针。
田奉细细端详了片刻那根针深入的地方。
徐三娘故去已久,皮肉萎缩,腐肉贴着骨头,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光看这一个后脑勺,实在难以辨认出来针扎的具体位置。
他背过手去,探了探自己头颈相交的地方,将大拇指放在头颈处,竖直而立,按着那一根银针扎进去的位子在自己头颅上衡量了一下。
枕部,正中,与脊骨正一条直线的位置,发际直上一寸。
田奉推官出身,虽说并未亲自剖解过尸身,可对人体骨骼、奇经八脉可谓熟之又熟,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道:“风府穴。”
这是一处乃是一个散热吸湿的大穴,配着风市穴能疏风通络,治伤寒,配肺俞、太冲、丰隆三穴,可理气解郁,由此来看,那断针不是乱扎。
顾延章并未说话,只低头看着那小半截断针。
不知是被尸毒所浸,还是为砒霜之毒熏染,断针呈青黑色,光凭这外观,实在无法判断此物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四名仵作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田奉。
年龄较长的那一个上前半步,先向着田奉,复又向着顾延章行了一礼,方才道:“官人,下官可否取针?”
徐三娘全身呈现砒霜中毒之状,左胸处惊现铁钉,偏生那铁钉并不能致死,砒霜症状也并不完全,凭借目前证据,并不能判断究竟死因为何,已是到了如此复杂的境地,剖解尸体,竟然还在她那头颅之中发现断针,更是让其死因扑朔迷离。
仵作要求取针,不为其他,乃是为了判断那针中是否淬毒,如果淬毒,淬的又是什么毒药,再有便是要看那针是什么材质,究竟是不是医者针灸之用。
田奉见一旁的录记之人已是将相关情况一一誊写清楚,便放心令道:“取。”
仵作正要抬手,却是忽然听得一道声音拦道:“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顾延章。
他转向田奉道:“不妨先取一针,折为同样长度,代替此针放入,其后再将断针取出,虽有笔记,到底与针扎之状小有出入。”
田奉并不是固执己见之人,虽然觉得此事略有些多余,可也并未拦着,点了点头,吩咐众人按其分派行事。
仵作验尸虽不同大夫治病,可相应材具只有更多,没有更少,很快便寻到了约莫相同形制的银针出来,张久按着徐三娘头颅之中那一根断针的长短截了一段下来,先将新银针放入,无论方向、深浅俱无半点不同,复才将那原本的断针取出。
四人围着那针忙来忙去,验看其中究竟是否淬毒,又淬了何种毒药,其余人则是焦急地在一旁等候。
趁着此时,顾延章又转头招来了一个小吏,吩咐了几句,那小吏随即跑开去了。
众人等了片刻,几名仵作终于验出了结果,张久行得过来,对着田、顾二人禀道:“下官们勘验之后,确认那断针乃是银针,针上也已经验过,正是砒霜之毒,按目前情况推测,怕是银针扎入风府穴之后,不知何故竟是断在其中,天长日久,为尸体之中尸毒、砒霜之毒侵染。”
田奉听得“银针”二字,已是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银针遇得民间常见的毒药会变黑,正常情况下,无人会用银针下毒,再一说,哪怕将一根银针埋在砒霜水之中数年,且不说此时砒霜纯度多半不高,即便是纯度极高,足量吃进腹中,少说也要盏茶功夫才会毒性渐发,更何况只是沾了砒霜的银针扎进寻常人身体之中。
况且人中了砒霜之毒,会腹中绞痛难忍,呼天抢地,难以自控,绝不可能半点动静也无。徐三娘房中有女儿陪着,又有不少丫头在旁伺候,俱是她的亲信,如若她腹中绞痛,哭喊出声,定会叫人听见。
如此一来,怕并不是因针扎导致的中毒身亡。
勘验了这样久,到得最后,既不能说是毒杀,也不能说是针杀,还不能说是钉杀,依旧是一头雾水,田奉站在当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一桩案子着实甚是棘手,居然到了开棺也无法核验出来的地步。
今次出城验尸,兴师动众不说,所有行事皆在百姓眼中看着,可棺木也开了,尸身也验了,到得最后,竟是连死因都无法当场查明,衙门的颜面何存?
他心中虽急,却并未失了条理,招来一人道:“陪葬清出来不曾?”
那吏员忙道:“官人稍待,只要片刻就好。”
果然,不过盏茶功夫,几名差役便将从墓中清理出来的陪葬之物抬过来,又在地面上铺开一方素布,一人念名,一人取物,照着徐良给的清单一一对比。
很快,装满了陪葬之物的竹筐便空了,东西全数移到了地面上的素布上,然而差役手中的那一本册子,却仅仅勾了一小半而已。
那差役复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上前禀道:“官人,按着徐家给的单子,总计陪葬一百二十件金器,九十件银器,六十件玉器,并其余各色物品一百零三件,此时数遍,止有六十一件,尽皆木制,所有金器、银器、玉器全不在墓中,那一块桃梅花玉佩也不在其中。”
田奉接过那一本册子,粗粗过了一遍,反手一盖,吩咐道:“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带来。”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很快便被带到了棺椁面前。
田奉指着素布上那许多陪葬之物,问道:“这些是否徐三娘身后之物?”
李、徐二人上前看过,不多时又退了回来,均应道:“正是。”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很快,装满了陪葬之物的竹筐便空了,东西全数移到了地面上的素布上,然而差役手中的那一本册子,却仅仅勾了一小半而已。
那差役复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上前禀道:“官人,按着徐家给的单子,总计陪葬一百二十件金器,九十件银器,六十件玉器,并其余各色物品一百零三件,此时数遍,止有六十一件,尽皆木制,所有金器、银器、玉器全不在墓中,那一块桃梅花玉佩也不在其中。”
田奉接过那一本册子,粗粗过了一遍,反手一盖,吩咐道:“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带来。”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很快便被带到了棺椁面前。
田奉指着素布上那许多陪葬之物,问道:“这些是否徐三娘身后之物?”
李、徐二人上前看过,不多时又退了回来,均应道:“正是。”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很快,装满了陪葬之物的竹筐便空了,东西全数移到了地面上的素布上,然而差役手中的那一本册子,却仅仅勾了一小半而已。
那差役复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上前禀道:“官人,按着徐家给的单子,总计陪葬一百二十件金器,九十件银器,六十件玉器,并其余各色物品一百零三件,此时数遍,止有六十一件,尽皆木制,所有金器、银器、玉器全不在墓中,那一块桃梅花玉佩也不在其中。”
田奉接过那一本册子,粗粗过了一遍,反手一盖,吩咐道:“将李程韦、徐良二人带来。”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很快便被带到了棺椁面前。
田奉指着素布上那许多陪葬之物,问道:“这些是否徐三娘身后之物?”
李、徐二人上前看过,不多时又退了回来,均应道:“正是。”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田奉又对着李程韦道:“当日陪葬总共六百一十二件葬品,此时墓中仅剩六十一件,其余陪葬之物何在?”
李程韦面色大变,忙道:“官人,小人也不知那许多陪葬之物到得何处!当日下葬之后,家中虽说年年都上坟扫墓,可平日里哪会时时来此看着!原也雇了人在此打理,只是好人难寻,常有偷懒,偏偏又是用惯的旧人,也不好处置!京城之中墓地被偷盗者,一年何止上万处,小人虽说不才,可家中也颇有些银钱,怕不是有盗墓贼来此将我娘子陪葬之物偷了去!”
又叫道:“官人,此事着实与小人无关,还请官人做主,设法将那许多陪葬之物寻得回来,免得我家娘子在地下无东西可用!”
他旁的不行,一张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几句话说完,简直要把乌鸦都洗白了,这样也不关他的事,那也不关他的事。
徐良在一旁听得,脸都黑了,叫骂道:“姓李的,你如此谎话连篇,竟不怕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那魑魅拔蛇吗!”
一面骂,一面要冲上前厮打。
一旁衙役连忙将他拉着。
第七百四十三章 旧人
这个审案的情节一直没能写完我也很着急,正在努力加快进度,但是细节不写清楚我说服不了自己,想直接看结果的可以再攒一章,明晚再看,么么哒:)
***
曹大夫听了顾延章的话,退到一边叫人准备相关物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则是对着另一人道:“从前可是你爹给徐三娘诊的病?”
那人忙道:“正是。”
他匆忙而来,只知道徐三娘出了事,此处正在验尸,却是不并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面回答,一面惴惴不安地看了一旁的棺椁。
顾延章又问道:“你爹可曾与你说过那徐三娘症状?当日谁人与他同行?”
那人道:“不敢欺瞒官人,确是说过,徐三娘急病而故,我爹未能将人救回,每每说起,均是有憾,偶有与人说起当日情景,也说了那一回症状作为教授,据我小民所知,我爹当时去得地方,因病人病来得急,病情也十分厉害,已是再等不得,只好先施针,只是一套针法还未施完,才把大穴扎了,人已是断了气……”
又道:“当日我有一位师兄与我爹同行,人正在后头。”
一名小吏得了令,果然去后边寻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顾延章令两人分别站了,互相相距一丈远,又在两人面前各自摆了一个小几子,上头铺了纸,放着一杆蘸饱了墨的笔。
他道:“我有几个问题,我先问了,你二人不可商议,各自在纸上写下答案。”
两人异口同声应是。
田奉站在后头,一干人等站在一旁,看着他问话,人人心中疑惑不已,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只听顾延章先问道:“你二人一人亲自见得,一人曾经听得,以你二人所知,徐三娘当日得的病,乃是什么病症?”
两人提笔写了。
顾延章又问道:“遇得如此病症,以你所学针法,一整套施展下来,约莫耗时多久,共计扎几个穴位,又是哪几个穴位?”
两人继续写了。
顾延章再对着那师兄问道:“当日你师父给徐三娘扎针,扎了几针,扎在哪几个穴位上?总共耗时多长?”
那师兄犹豫了一下,写了下来。
顾延章问完这些话,便不再多问,让他们各自画了押,将两张纸都收了过来,放在面前对了一遍。
那师兄连忙解释道:“当日师父给徐三娘扎针,因病症急,我便在一旁打下手,只是时候过去太久,并不能记得十分清楚究竟用针花了多少时间,不过大概而已,另有穴位,怕也有一二出入,不过相差应当并不很大。”
顾延章点了点头,问道:“你师父去为徐三娘看病,可曾给针风府穴?”
那师兄立时摇头道:“不曾,风府穴乃是风气循府而上之处,当日我与师父去得地方,徐三娘喉中嗬嗬有声,鼻气不通,呼吸不顺,显然喉咙里头有浓痰,师父正扎针祛痰、通窍,顾不得扎针风府穴,另有一桩,欲要给针风府穴,需叫病人坐正若是卧倒扎此处大穴,并不好施针。”
顾延章问道:“除你之外,你此言可有证据?”
师兄答道:“当日我与师父进门给徐三娘看诊,屋中也有其余仆妇在,也有人在一旁打下手,或捧盆,或扶抬,或按压,此等人证若能寻出,或可坐证。”
他在此处答话,李程韦就在几步开外坐着,面色虽然十分坦然,然则眼神却是微微闪烁,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顾延章此处问过话,复又将李程韦叫了过来,道:“方才开棺,你也验过棺椁,认定并无人当中开过棺木,此时陪葬之物不见踪影,你有何话说?”
李程韦叫屈道:“小人确实不知!当日放置陪葬之物时,并非我亲为,不晓得谁人从中动了手脚!”
顾延章并不在此处纠缠,也不追问,又道:“如此,去把你家中花名册寻来,将徐氏过世那一年在你身边伺候之人叫来,我要问话。”
此处乃是在城外,便是此时着人回城,等到找到花名册,再送得出来,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李程韦家中仆人匆匆领命而去。
一时问过话,一旁曹大夫早已准备完毕。
顾延章让了位子出来,叫他站在当中,让人人看着他行事。
只见那曹大夫自针袋之中取了一枚尾巴上缀了红丝带的银针,对着那一个木制头颅,寻到穴位之后,不知为何,这一回仿佛竟是用了许多力气,方才将银针送入假头颅的风府穴中。
须知寻常供给医馆学徒练手的假人头,大多以木为材质,外便裹着一层蜡,正确穴位内里注有清水,其余地方则是或以木糠,或以黄泥填塞,一旦扎中穴位,并不需用多少力气,很容易便能将针透封蜡,针扎出孔,清水即刻便能从孔缝之中飞溅而出,如若不中,则是并无反应。
曹大夫将手中银针扎入,拈着针试了试深度,复又取了另一根银针,一面看着徐三娘头颅之中的断针的位子,一面照着那一根针的方位、力度扎了进去。
两针扎毕,头颅中却是依旧并无清水飞溅出来。
众人正疑惑间,已是见得恰才那小吏行得上前,其人取出一把尖刀,将那头颅小心劈成了两瓣,又细细削了一阵。
很快,那半个头颅便被侧放在小几上,耳朵朝下,劈开的一侧朝上,其中没有装木糠,也没有装黄泥,却是灌满了已经凝固的白蜡,此时全数露了出来。
而就在那灌满的白蜡中间,两根银针扎在其中,针身现在最上头,映着天上的烈日,正反着白光。只见两根银针皆是扎于头颅之中,可方向却并不相同,系了红丝带的那一根针深一寸又三中之一,另一根则是针深不足一寸,而两者方位,更是差了有小二指宽,系了红丝带那一根偏向扎于头顶,另一根,则是偏向扎于口鼻处。
如果是口述,也许一时半会辨别不出差别,可此时两根银针就这般扎在假头颅之中,一上一下,明显得叫人欲要装瞎都不能。
田奉本来站在后头,并不发言,见得此景,却是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曹大夫,问道:“针扎差别如此,会有如何后果?”
曹大夫道:“此处乃是脑部要穴,按此手法扎得进去,或会心慌、头晕。”
田奉又问道:“可会致死?”
曹大夫道:“针头入脑户本就极易出事,风府穴乃是要穴,如若针扎不当,或会心慌、头晕,乃至四肢麻痹,至于致死,亦是不无可能,只是针扎至于此位,会有什么结果,小民未曾试过,不敢妄言。”
又道:“不过针灸风府穴能散热吸湿,通关开窍,若有头痛、晕眩、失音、癫狂之症,以针灸之,自通也,徐三娘中了暑热,头晕难起,按医理以针灸风府穴,本乃是正道,只是以针灸风府穴,当向口部、鼻部,或向下斜刺半寸至一存,不可深刺,以免伤及人脑。”
两人正在此处说着话,一旁的李程韦却是不着痕迹地将左脚后退了半步。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管,复又问那曹大夫道:“寻常情况,针扎入风府穴中,若是按这徐三娘脑中断针所在,需要多久才能生出效力?”
曹大夫道:“当即便能有感,至于症状同后续,还要再经验过,才敢下论断。”
顾延章转头去问那师兄同另一名大夫,两人所言也并无什么不同。
问完之后,他招手唤来一名小吏,吩咐了几句,对方匆匆退了下去,不多时,却是从人群之中带了两个人出来。
两人都是五十余岁的妇人,她二人行到跟前,先向田、顾二人行了礼,复才自通报了姓名。
顾延章指着一旁的李程韦道:“你二人可还认识他是谁?”
“原是我那主家,姓李。”一人答道。
另一人跟着应是。
李程韦看了看两人,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顾延章便问他道:“你可曾认得她二人?”
李程韦认真辨认了一回,正要摇头,却是忽然面色一变,叫道:“你二人……不是去了泉州?”
顾延章道:“方才你说当日伺候徐氏的仆妇,半数已是四散回乡,另有一半做了你女儿陪嫁之人,一同去了泉州,若是要找寻,你能给出姓名一一此二人便是跟着李丽娘去泉州的陪嫁了,当日徐三娘临终之时,她二人正好同李丽娘一并就在屋中看护,你再认一回,可有什么不对?”
李程韦面色微沉,摇了摇头,道:“好似确是从前我家娘子身旁惯常伺候的。”
这种时候,否认也没有用,他干脆直接承认了,只是不知怎的,饶是暗忖自己做得干干净净,见得这二人莫名其妙冒得出来,心中也已是觉出几分不妙来。
顾延章问道:“你二人可记得当日你家老爷进得屋中去寻徐氏,身旁有谁跟着?”
其中一人道:“应是李茶跟着。”
另一人道:“正是李茶,进屋不久他便问我讨茶喝,才喝了两口,就说肚子不舒服,请我帮忙看着些,若是老爷问起,就说他去茅房了。”
顾延章道:“是以当日你家老爷身旁只有一人陪着,那人进门不久,便不在屋中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点头。
顾延章又问道:“你家老爷进得屋中看你家夫人,里屋又有谁在伺候?”
其中一人道:“本来夫人……当时我们还叫做大姑娘,带着大家一并在里头伺候,后来老爷来了,因他进了里屋,正坐在床榻上,大姑娘便出去外头看药,屋中约莫有四五个人,其中两三人是大姑娘身边伺候的,当时便跟了出去,后来姑娘在外头叫我们,说有两丸原本放在外头桌上的药丸不见了,我二人也跟了出去……”
顾延章问道:“是以当时里屋只有你家老爷并夫人二人,是也不是?”
两人应是。
顾延章道:“除却你二人,还有谁人能作证?”
一人便道:“当日所在之人,除却大姑娘……其余只要寻了出来,均可作证。”
顾延章又问道:“你家夫人原本正在昏睡,何时开始恶心欲吐,开始犯了急病?”
一人道:“约莫午时二刻,当时府上下人用午饭便是这个时辰,过了午时三刻,便不能再去厨房拿饭,因看着时辰晚了,我正要叫人去取,怕去得晚了,果然没有吃的,是以记得很是清楚,我才叫了小丫头进来,正要吩咐,竟是听得里头大姑娘呼叫,连忙进得门去,就见得夫人嘴角抽搐,眼睛翻白,口流清涎……”
“甚时寻的大夫?”
“当时便去寻了大夫。”两人几乎同时答道。
顾延章又问道:“大夫何时来的?”
一人道:“时辰不太记得清了,只是大夫来的时候,夫人已是不行了,只是不知怎的,始终未有醒来,不住口吐白沫,欲要呕吐……”
顾延章问道:“大夫如何行事的?”
那人道:“因是家中惯常请的老大夫,他急忙施了针,只是还未施完,人已是没了。”
顾延章道:“他是如何给你家夫人施针的?你家夫人是仰躺还是伏躺?是否有对头上扎针,扎针之时,里屋可是一直有人守着?”
两人一一答了,所言俱同前头那人所说一致。
顾延章又问道:“你二人一直守着,可有什么时候屋中仅有一人在?”
两人道:“并无,因怕夫人有什么不好,姑娘一直在旁陪着,少说也有三人跟在一旁照看,只有老爷在那盏茶功夫,只有他一人在其中。”
话问到此处,不用再说,已是所有人都看向李程韦。
徐三娘先前一直熟睡,并无什么大症状,大夫看诊之时,其人已经发病,所有诊治皆在旁人眼皮底下,除却李程韦,无人单独进得屋中,与徐三娘独处。
此时此刻,说一句难听的,他便是跳进黄河,也再难洗清。
然则李程韦却并不打算洗清。
他见田、顾二人尽皆看着自己,惊道:“官人莫不是以为乃是小人害的我家娘子?实在并无此事,总不能因为这样无稽之谈,便要治了我的罪罢!大晋刑统之中,并无此例法啊!”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言,对着一旁小吏吩咐了两句,很快,人群中便走出一人来,手中捧着几样金玉之器在托盘里,行到了徐良、李程韦面前。
“徐良,你可识得此物?”
徐良面色大变,叫道:“这是我妹妹嫁妆!也是当日陪葬!全是我二人从小玩耍之物,我俱是认得!你是谁,你自哪里得来的?!”
顾延章转头问李程韦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有些犹豫,道:“小人不太识得。”
顾延章又转头问一旁两个妇人,道:“你二人可是认得?”
两人应是,道:“正是我家夫人陪嫁。”
顾延章看了看李程韦道:“泉州有一处买卖各色赏玩之物的地方,唤作珍宝阁,你知不知晓。”
李程韦干干一笑,道:“小人不曾听过。”
他话刚落音,方才那小吏又带了一人出来。
那人才站到众人面前,头一抬起,李程韦已是面色大变,叫道:“怎的是你?!”
第七百四十四章 来源
那人约莫五十余岁,身上穿的衣衫很有几分体面,此时站在当中,听得李程韦叫唤,欲要转头回应,可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回头,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指着那一盘子金玉之器,问道:“这些物什乃是自你管着的铺子之中买到的,眼下这位苦主已是指认,诸样全是他家中妹妹陪葬之物,你自何处得来的东西,可有什么话要说?”
此时烈日当空,那人被晒得满头是汗,又被数十双眼睛盯着,一时之间,脑子里如何转得过来,犹豫了一回,终于还是要咬牙道:“小民乃是代管,下头铺子足有上百间,各个掌柜的从何处进得货,小人却并不清楚啊!”
此人所言,简直与李程韦如出一撤,仿佛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样样他都不清楚,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
顾延章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提刑司才请了泉州两家店铺中的掌柜过来,都是珍宝阁里管事多年的,他二人直说,阁中所有买卖之物,全是陈掌事你一人负责调运,他们只管卖,不管进货,货源并不用担忧,眼下陈掌事却是又说进货与自家没关系,这话我当要信哪一个的?”
他这厢在说话,果然那一处又有人领了两人上前,都是铺子里掌柜的打扮。
那二人上得前来,不用顾延章说话,已是迫不及待地指认道:“陈掌事,您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罢,铺子里说到货源,人人都知俱是您这一处一手操持,平日里得钱的时候全是您做的活,此时遇得上事情,怎的就能撇得干净?!我们不过是被人雇来做工的,得那几个辛苦汗水钱,哪里似您一般,有着铺子之中的干股!此时肉未能吃得,锅却要我们背,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罢!”
那被称为“陈掌事”的人叫道:“你二人怎好污蔑于我!我……当日我的是说了你二人年事已高,正该辞事回家养老,怕是此举得罪于你二人,可世上一是一,二是二,怎能这样信口胡言!”
他还要说话,另一人已是跟着道:“陈掌事,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莫要把不相干的事情扯进来!我只问,货是不是从来都是您这一处管的?先莫说不是!铺子里头所有伙计尽皆知道的事情,送货的也是您定的人,他从哪里提货,又是如何送过来,全与我们不相干,泉州上百个铺子,除却我们珍宝阁,另有其余布庄、茶庄、马行、粮行,个个都能作证,您这一处还想怎的瞒?”
说着已是转头向顾延章、田奉道:“二位官人,我珍宝阁中所有珍品,全是这一位掌事所管,并不关我们事啊!”
这两位掌柜,一张口俱是闽腔,全是才从泉州被传唤来京城的,路上左右打探,从衙役口中什么也问不到,哪里会不担心。此时到得地方,当头就看到一方打开的棺椁,又见得陪葬品摆了一地,还看到一只被剖成两半的头颅,闻得苏合、艾叶、菖蒲的味道,其中还混着尸味,如何不晓得这是沾上了命案。
两人都是店中的老人,从李丽娘活着时手中便各自管着一个铺子,后来铺子被转卖,他二人也一并被随着铺子转了出去,都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看着魏家行事,就知道李丽娘那一母一子死因有蹊跷,哪怕死因没蹊跷,这买卖转让也必有蹊跷。他们原来不去管,不过因为不干己事,此时牵连到了自己身上,自然赶忙跳了出来。
闽人乐于打官司,叫他们为了田亩、铺面、银两,哪怕一鸡一鸭一鹅,都是半点不惧怕的,可一旦扯上人命,谁人还愿意沾上半点边?尤其事情又真正与他们无关,不过被牵连而已。
另又有一桩,依大晋律,掘人坟墓,乃是死罪,一旦沾惹,谁人都掰扯不干净,是以听得顾延章问,二人两商议都不用,想都不用想,立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黑锅甩了回去。
陈掌事满头是汗,支吾一阵,对着顾延章道:“官人……小人手下经手的货物太多,并不是样样都是我选的,自然不可能样样物什都认得,只是此事当真与小人无关,不妨稍待些许日子,将负责此事的人唤来再问?”
顾延章叫人拿了纸笔过去,道:“既如此,你也不用说话,将选货之人姓名、来历,现在何处一一写下,我这便叫人去传。”
陈管事“啊”了一声,伸手拿了笔,待要写,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李程韦方才站着的方向,欲要拿眼睛去找他。
然则他人未找到,只看到面前挡着的一座肉山。
一一原来乃是一名差役恰好挡在他身旁,那差役人高马大,将他视线堵得死死的,莫说看不到李程韦那一双亲切、会说话的大眼睛,便是连一根花白的,不会说话的头发丝都见不到。
他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太大动作,提着笔略略往一旁踏了一小步。
那差役昂首挺胸的,手中提着水火棍,本来是看着田、顾两人的方向,此时却好似耳朵上长了眼睛一般,陈管事退,他也跟着其人的脚步退了一步,正正好又挡在他身旁,这一回倒是转了头,淡淡地道:“你是笔不趁手还是怎的?若是不好用,我叫人给你换一杆?”
人群里有人叫道:“几十年的管事,手下打理着上百处产业,不会不识字罢?”
“一个名字罢了,名字都不会写不成?我一个卖烧饼的都识得三五百个大字哩!”
“你家烧饼铺子都开到御街上头了,莫要来凑这个热闹!”
“居然还在此装相!盗人坟墓,这样遭天谴的罪,旁人陪葬的东西,有门有主,人都入了土,你竟是也敢伸手拿去赚钱,怎的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腔说风凉话,几名差役连忙走上前去,命他们肃静。
陈管事听得人在耳边叫,又听得耳边没了声,却是提着笔,半日写不出字来。
顾延章便问道:“你管着上百个铺子,谁人做下头所有铺面进货这样大的事情,竟是记不起来不成?”
陈管事牙一咬,伸手写了一行字,复又把笔放下,道:“这人名唤……”
他话还未说完,那个“唤”字方才出口,忽觉小腿肚子上一阵风扑了过来,那一个“陈”字还未来得及出口,耳朵边已是换做了口字旁,一个“啊”声叫了出口。
却是那差役手中持着水火棍,向着他腿肚子冷不丁用力抽了一下。
衙门里头的水火棍,足有壮汉的胳膊粗,又是实心,一棍子抽下来,打得毫无防备的陈管事叫出来之前,险些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一时痛得眼中都是泪。
那差役冷哼道:“此处正在审案,上官吩咐,你安能置之不理,叫你不要出声,你偏要将人姓名说出来,欲要与谁人串供?!”
陈管事含着泪,连道不敢,袖了手低头站了。
顾延章接了纸张,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一旁的田奉,复又转头看着陈管事,问道:“你在泉州管着上百处铺面产业,却是替谁管的?”
陈管事迟疑了一下,道:“主家姓陈,唤作训琛。”
顾延章问道:“此人名字如何作写,籍贯何在,今年岁数几何,相貌如何?”
陈管事道:“这位主家正巧同小人同姓,耳东陈,言川训,宝玉琛,至于是哪里人……主家之事,小人并不好打听……今岁约莫四五十罢,相貌……蓄了须,当是圆脸……”
他顿了顿,歉道:“因只见过一回,实在记不太清了。”
说到此处,他还不忘补道:“小人这一位主家并不爱打理庶务,一向是见首不见尾的,那许多产业过到他手上已是好些年,可这许久功夫,本人也只来过泉州一回,当日除却我,倒有几个掌柜的一齐见过,只是后来年年查账,他都不亲来,只有几个账房下来罢了。”一面说,一面指着方才那两名掌柜中的一名,“他便是当日同我一并见过陈主家的,官人可去问,看我说得对也不对?也可去问问,或许他多记得一些!”
陈管事这一段话说完,看似是顾延章问的,他句句都答了,其实细细深究,除却把名字说了出来,其余东西,一件没有交代。
一一年纪到了四五十的,哪怕是个秃头,大都也有一下巴胡子,至于圆脸……场中这几十个人,随便点一点,怕有一半是圆脸,另有一半虽是方脸,你去问他,多半还自觉自己下巴有点圆呢!
陈乃大姓,一个四五十岁的“圆脸”生须之陈姓男子,天下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道要根据这些一个一个去对着人张榜找不成?世上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左右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找个十年八年的,若是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衙门里那样多事情,难道还能时时盯着这一个盗墓的小案不成?放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悬案。
陈管事十分殷勤,还不忘上前几步,指得分明,生怕顾延章认错了人,道:“乃是左边这一位掌柜。”
唯恐顾延章不去追问一般。
依他想来:只见过一面的人,又是数年前,寻常人哪里还记得?
正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听顾延章忽然问那掌柜的道:“你可记得那陈训琛行状?”
那掌柜的道:“小人虽只见过一面,却是听得那位主家同身边人说话,一口的皖北腔……面上……倒不见什么特征,只有接风宴时,小人在一旁斟酒,见得那陈主家左手手腕之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形状也是绿豆模样……”
顾延章笑道:“既是你二人都见过,正好来辨认一回。”
陈管事听得莫名其妙,眼见身旁那一个挡着自己的衙役让开了,左侧一片坦途,视野开阔,不远处立着李程韦,两人之间毫无阻隔。
他忍不住偏过头,看了一眼对方,正想着能不能借机暗示一二。
然则这样好的机会,李程韦却并没有与他对视,而是面白如纸,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只望着不远处从人群后头被带过来的人。
那人约莫五十岁,脸说不上圆,也称不上方,两三络胡须挂在嘴边,相貌十分寻常,叫人先看他一眼,片刻之后,再要从人堆里找出来都难。
差役将其带到当中,先介绍了田、顾二人,那人见得棺椁,已是有三分害怕,听得那一连串官职,脸上更是止不住地紧张起来,先行过礼,方才小声道:“小人姓陈,名唤陈训琛。”
顾延章问陈管事道:“是他也不是?”
陈管事已是吓得尾椎一股一股地抽了起来,脚也险些站立不稳,只是想到后头许多事情,咽了口口水,依旧还是努力道:“小人……只见过一回……不太记得清了……”
顾延章又问那陈训琛道:“你可识得此人是谁?”
陈训琛先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程韦,面上带了些愁眉苦脸之状,却是并不绕弯子,而是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代管小民在泉州产业的掌事……”
顾延章又问先头那一名掌柜道:“是也不是他?”
那掌柜的道:“听得口音有点像,只是时日有些久远,且要看一眼那左手……我记得那痣中间长了一根毛的……”
他话刚落音,场中已是人人笑了出来。
早有衙役去挽了陈训琛袖子,将左手手腕露了出来,果然在那一处中间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
那衙役举起陈训琛的手,大声道:“官人,此处痣中间确实有毛……只是不止一根,当中一根长的,旁边还有几根短的……”
场中一阵低笑。
凭着长毛的痣认人,许多人长这样大,还是头一遭见得,均是觉得十分稀奇。
顾延章便对着那陈训琛道:“你在泉州有百余处铺面,又有田产、金银若干,然则回得颍州,在当地不过是个寻常掌柜而已,家宅不足两进,名下田产不过十余亩,查问之后,当地里正说你买宅子时还欠着旁人二十两银子,过了几个月都不曾归还,还我且问你,你在泉州买那百余处铺面的钱财,却是自何处而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报恩
陈训琛冷汗涔涔而下,如何说得出话来,只好转头去看向站在一旁的陈管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管事低着头,眼观鼻观心,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到,什么也不曾听到一般。
陈训琛一路被带得过来,实在心惊胆战的,此时见陈管事一副只管撅着屁股扫自家门前雪的德行,心中更是又慌又怕,一时之间,急得一脸的汗水。
可此时场中急的又何止他一人!
李程韦站在一角,头脸上的汗水并不必陈训琛少上多少。
他当真是死活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这一个人。本来他自负样样首尾早已收拾妥当,如若衙门要查,只凭猜想,自然全做不得数,若是敢随意用刑,自家也不是吃干饭的,立时就能反告一回提刑司并京都府衙。
此地毕竟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御史台中那些个人,平日里对商贾正眼都不带多瞥一下,可若是能借着这一桩去博一个名头,与提刑司、京都府衙斗上一斗,谁人都不会嫌弃的。
而官府若是当真想要查出点眉目证据来,光在京城之中晃荡,并无什么大用,颍州、泉州各跑一趟,少说也要查上三五个月,届时便是有了证据,顶上早已变了天,哪里还会有人敢将事情扯到自己头上,自然就偃旗息鼓了,是以哪怕被按头到了尸体边上,李程韦依旧心中不慌。
然则他却是半点不曾方防备到这一着。
李程韦胸中那心脏跳得砰砰作响,本来知道自己应当好生想一想此时要如何应对,可不知为何,过了许久功夫,脑子里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一闪而过一一今日自家难道当真撞了鬼不成……
仓促之间,莫说他再有急智,也想不出对策,便是想出了办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又如何教授对方行事?
那陈训琛不过一个寻常人,心智、能力俱是普通,若不是看准了此人好拿捏,李程韦又如何会选定了他。
然则凡事自有正反,有好就有坏,这陈训琛人蠢怕事贪小便宜,拿捏起来是容易了,一旦出了事,哪里能希望他能顶得住?
果然,过了许久,那陈训琛依旧只会嚅嚅嘴巴,磕磕巴巴的,半日没有说出话来。
顾延章等了片刻,复又问道:“你自己家中资财自何而来,总不会不知道罢?且先不算那等金银、田产,光是泉州城中、附近县镇里头那百余处铺面,一处码头,说一声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你从何处得来的钱财去买下这许多产业?你家中往前翻五代,不是务农,便是做小本买卖,莫不是哪一代发了大财?”
陈训琛惶惶然抬着头,面上表情十分无措。
顾延章又问道:“你自家家中的资财,却是并不晓得自何而来吗?这样多钱财,摆在路上,都能将大道赌上了,你也不曾出海,总不能在孤岛上遇得奇珍异宝罢?若是再不老实答话,只好用刑了!”
他话刚落音,早有两名差役小跑着凑到一旁,手中提着水火棍,将那棍子往地上用力一杵,个个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仿佛十分手痒。
陈训琛一介平民,如何禁得起这样吓唬,顿时嘴唇都白了。
顾延章又道:“你家新房乃是前两年买的,你原只是个铺子里头伙计,后来去了一趟泉州,回来才成的掌柜,那掌柜还只是管着一个小铺子,一年里头连粮食都卖不出去几十石,凭你这般做买卖,你那主家能给你多少银钱?”
他顿一顿,又道:“我只问你,你那新房舍足有两进,值银五十七两,你借了二十两,原本穷得连元宵都要问主家预支了银钱才好去买新衣,你那三十七两银子,自何而来?颍州到泉州,路上少不得要经过阜州,那一处前两年正闹盗贼,不少大富大贵自家曾被劫掠过,那盗贼响马不仅金银,还害人命,莫不是你正是那响马之一?”
顾延章一问借着一问,问得陈训琛心惊胆战,没有一句能答得上来。
那陈训琛听到后头,又听说要对他用刑,又听说疑他是响马,简直吓得尿脬都要炸裂开来,脚一软,已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并不是响马!小人连鸡都不敢杀,哪里敢去杀人啊!”
顾延章上前一步,逼问道:“那你那财物自何而来?!若是说不清楚,此处有权知京都府田奉田官人,有本官做监,拿你用刑,合法合律,打你二十棍,叫你晓得吃痛,怕是就知道钱是自何处来的了!”
他口中这般说,那两名围着陈训琛的差役已是将手中水火棍高高举起,果然要往下打。
京都府衙的衙役,打过的人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舞起棍子来虎虎生威,吓得那陈训琛全身如同筛糠,棍子还未来得及落到他腿脚上,他已是扑向其中一人,抓着对方的裤脚叫道:“官人,莫要打我!我全招了!”
他还未挨打,已是涕泪横流,面上俱是泪水不说,早已吓得裤裆都湿漉漉的,本来就穿着一条寻常犊鼻裤,颜色又浅,被那吓出来的水湿了一大片,因连续冒着烈日赶路,已是就十分燥火,尿液气味骚得不行,把那手中举着水火棍欲要用力往下打的差役都吓得退了一步。
陈训琛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敢放开,只双手抓着对方的腿脚,又眯着一双泪眼望着不远处的陈管事,口中喊道:“大侄子,这可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只是再不说,我这命都要交代在此处了!那大老爷在何处,你快把他寻出来罢!你也帮我说两句话啊!难道就叫你姑爷叫衙门打死不成!”
陈管事虽早已有预料,可当真见这火烧到自己身上,还是忍不住面色铁青,咬着牙,心中几乎已经将那陈训琛骂得狗血淋头,口中却是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训琛嚷道:“当日你说要把一些产业放在我名下,先给我三十两银子,过得十年,再给我三十两,说是大老爷有个女儿,因手中着急用银钱,要将产业卖了,那大老爷十分不舍得,又不想叫她知晓,便要先借用我的名义将那许多产业买下来,将来再做其余行事!”
又哭爹喊娘地转头对顾延章叫道:“官人,小人只是去了一回泉州,那些个铺面虽然在我名下,却并不是我的东西,我哪里有那许多金银,全是我族中一个财主佬的生意,那财佬姓李,唤作李程韦,原是我们族中人的儿子,后来被一户富豪抱去养了,送来了京城,他家中资财万贯,买这许多铺面,不过拔根汗毛而已,却并不关我事啊!”
他不过欲要撇清自己,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颍州下头各人乱传的闲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不挨打,能保住一条小命,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然则陈训琛话一说完,立在后头的不少保康门邻里却是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今日来的多半是从前看着李氏下葬的老人,从前李家的事情,人人能说得上一二来。
当日保康门中的李家只有一个女儿,两个老人不愿无人祭祀,便给女儿寻了赘婿入门,那一个赘婿原本姓陈,后来自愿改作了李姓,因他与李氏二人久不得有子息,李氏欲要给李父纳妾,李父却是不肯,是从京城慈幼局中接来的一个两岁小儿。
那小儿便是李程韦。
李氏是个和气人,李家两个老人也常积德行善,邻里之间处得甚好,场中不止一个人从李氏口中听过一句话,说那李程韦是“我家夫君特意从慈幼局中抱来的,当日他回来直叫嚷说他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因这小儿长得眉毛眼睛十分像我,叫他心生好感。”
这话不过是李氏用来夸自己丈夫的,后来李程韦年岁渐长,众人也渐渐觉出这一个少年郎不是长得像李氏,倒是越发长得像她那早死的丈夫,只是这话哪里能同李氏说,不过私下议论而已,后来李氏也病死了,就更没甚好说的了。
这一回没成想从前磕过一回没磕开的生瓜子,回锅再炒了一回,过了这许多年,竟是又重新摆上了桌子。
只是这多年的老瓜子,不管外头炒得再香,里头也早已发了霉,人人都不愿意吃,只在此处互相低声说话。
“不是说是京中慈幼局里抱来的?怎的又是颍州下头抱过来的了?颍州离京城,便是快马加鞭,少不得也要十余日的路程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忘了李家那一个赘婿改姓前是哪里人,又是姓什么的?”
“难不成竟是他家中兄弟的子女?特抱过来抢了李家的资财?”
“谁人晓得,那人同李家娘子成亲时都二十好几了,若说在外头有什么相好,也未必不能呢!眼下倒好,李家连人带财,全便宜了姓陈的!听说李家娘子死得也有些蹊跷,都说龙生龙子,鼠生鼠崽,谁知道是不是同这徐三娘一般乃是被人害的!”
“噤声,你莫叫任大娘听到了,她从前得过李家娘子的恩。”
“哪一个任大娘?啊,她不是嫁去西京了?”
“前一阵子又回来了,悄无声息的,你瞧见不曾,站在后头的那个便是了!”
此处许多人在此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一旁围着的浚仪桥坊左近邻里也忍不住插了进来打听,一时众人传得沸沸扬扬。
李程韦时不时听得一耳朵,偏又不好拦,更不能拦,此时直恨不得冲上前去,用那棺椁之中徐氏的骨头塞进陈训琛的嘴里,将他毒死。
他见得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知道自家已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否则难保事情会如何发展,这便站出一步,出声道:“官人,小人有话要问!”
不待顾延章回话,李程韦已是转向那陈训琛,质问道:“这位陈员外,你可识得我是谁?”
陈训琛见得李程韦,面露茫然之色,问道:“你是哪一个?”
李程韦听得他这一言,冷笑道:“我便是你说的李程韦!”
复又对顾延章道:“官人且看,此人全然一派信口胡言,不知从何处听来了外头人的闲话,便在此处乱做攀扯。”说着转向陈训琛怒道,“你既说我是你族中人的儿子,被李家抱去养,怎的会不识得我?!你这般乱扯,可是有证据?”
他看着十分和气,此时沉下脸,压低声音,竟是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陈训琛缩了缩头,并不敢十分回话的模样。
李程韦又道:“顾副使,此回乃是查我妻子死因,且不说我本就是父母自慈幼堂中抱来的养子,我也并不避讳,邻里之间也人人皆知,再一说,不管我是谁人血脉,与本案有何关碍?怎能叫此人在这一处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
他还要说话,此时此刻,却是自人群当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头白发,看着是个约莫已是有六十岁的老妇,手中拄着一根拐杖,面色十分激动,还隔着许多步,已是扯着嗓子对着顾延章、田奉二人叫道:“官人,老妇有话要说!”
她一面走,口中却是不停,道:“我与那死去的李家娘子有旧,她死前封棺我也在旁,当时并未觉得,现下看了衙门验尸,听人说了一回,怕是那李家娘子死得也有蹊跷,请官人一并开棺验看一回,莫要叫好人枉死啊!”
那老妇口中叫着,复又转头对着后头那许多邻里叫道:“李家从前的好,大家伙都不记得了吗?从前白吃他家那样多甜井水,又得他家修路修桥,诸多照拂,咱们旁的做不到,此时出来搭一把手,莫要叫好人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竟是出个声也舍不得不成?!”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慢慢的,一个老头也跟着自人群中走了出来,道:“官人,那李家娘子死的端的有些蹊跷,小老儿也亲眼得见封棺,此时想来,果然十分不对,趁着人人都在,不如一并开棺验尸罢!”
得了一个,很快后头两个,三个,乃至十余二十个人都站了出来。
李程韦一背脊全是汗,头上的汗液也一直往下滴,自额头一路下滑,整个人仿佛才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
到得此时,他虽是李家的儿子,为了自证,却已经没有立场去阻止开棺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针锋
田奉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人连敲带打,层层剥解,把案情翻开,其中简直是千回百转,心中却是难免有几分不舒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今次带着人出城验尸,其实并未预想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徐三娘故去久矣,哪怕尸身之上当真能寻出些许蛛丝马迹,也得后续录事参军,推官众人细细调查,再三探问,复又推敲证据,才能真正判案。况且以他多年任官之得,虽然不曾亲自经手此案,可翻阅一回宗卷,听人说了案情,心中已是知晓这案子绝非看上去那样不简单,想要探明,必要花上大工夫。
然则他却半点没有想到,京都府衙还未查出个头绪来,提刑司竟是已经先行了不止一步。
听得那顾延章所问,一环扣着一环,一问接着一问,先寻出铁钉,又找出银针,两样凶器都深藏在尸体深处,老仵作暂且不曾勘验出来,他已经指点着人找到了。若说其人有阴阳眼,能穿透尸身,自是不可能,看着后头问话,分明是已经查明了内情,带着问题来找答案的。
只明明是京都府衙的案子,提刑司不过过来督办而已,又关他们什么事了?!
如果说刚开始时,田奉还对顾延章有几分欣赏,眼见这一个府衙的案子,被办成了提刑司的案子,面上少不得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田奉自觉已是十分不拘一格,只要能办成事情,并不太在意自家利益,可不在意自家利益是一回事,在其位,谋其政,自家手下利益,自家衙门利益,却是不能不管。
若说是京都府衙自己许久都查不出来的案子,报了提刑司,由提刑列为疑案,自外州、外县抽调相关人等同提刑司一并勘验,自是无话可说,可眼下京都府衙还不曾说查不出来,提刑司又凭什么来插一脚?
凡事有一就有二,一旦今次事情成了惯例,将来京都府衙中的案子,个个都要给提刑司搭几下手,京都府的颜面何在?权职何在?以后人人都认定京都府衙说了不算话,要给提刑司压着一头,岂不是朝中个个部司都要来掺和一脚?
田奉心中有了想法,看着顾延章,就再没了方才的顺眼。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一位究竟在想什么,虽说权知京都府乃是要害之职,论及品级,也要比他一个七品官高上许多阶,却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体系不同不说,提刑司还有纠察之权,并不畏惧什么。
见得场中人人请命,他便向着田奉道:“不知田知府意下如何?”
这种时候,自然是查案第一,纵然有些不舒服,田奉还是道:“如此人伦大案,若不开棺验尸,怕是要叫人蒙受不白之冤,既如此,如何能不开棺。”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下头立着的李程韦,问道:“李程韦,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勉强一笑,道:“若小人是个自私的,仅是为着自己清白,自然是愿意开棺验尸,只是家母入土已久,此番开棺未必能查出什么来不说,还容易毁损遗骸,小人想着……”
他还在斟酌用词,想着如何才能尽最后一分力拦上一拦,田奉已是朝着一旁的差役道:“寻了李氏的入土处,启坟开棺。”
徐三娘就下葬在李氏不远处,得了田奉的令,下头谁人会去管李程韦说些什么,已是齐声应和,上前寻到地方,一锹两锹开了坟头,挖起土来。
见得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田奉复才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李程韦,道:“如此重案,便是你愿意蒙受冤屈,京都府衙也不能听之任之。
晋刑统中写得明白,“诸被差检复,非系经隔日久而辄称尸坏不验者,坐以应验不验之罪。”
李氏虽然下葬已久,可此处人证皆在,个个指认其人死得蹊跷,田奉虽然问了那一句,无论李程韦怎么回答,这一回尸,已是验定了。
那一处正在启坟开棺,这一处顾延章见李程韦一张嘴闲了下来,确实不肯放过他,复又问道:“当日李氏临终之前,谁人在她身旁?”
李程韦还未答话,方才那老妇人已是上前一步,道:“李家娘子临终前,老身听得她肠胃有疾,多日不曾好,便特邀了旁人去看她,我们一日去一回,那天去时还在说,李程韦那厮虽然小时候不靠谱,可一旦真正遇得事情,却也不是不懂事的,这样多天,竟是从早到晚都守在李家娘子身旁,这样一个儿子,虽是抱来的,却也养得过,还说自家有眼无珠,不晓得拿眼睛正头看人。”
她顿一顿,转头拿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李程韦,道:“当日我们几人还未走进厢房,已是听得里头有人惊叫,另有丫头快步奔出,急去找大夫,等到我等进得门,只见李程韦那小子坐在床边上,手中扶着李大娘子,那李大娘子眼皮翻白,手脚抽搐,喉咙里头喘不上气,见了我们也无反应,没多几时,人已是去了!”
顾延章便问道:“除你之外,可有证人?”
那老妇回头看了人群一眼,两名妇人一前一后跟了出来,出声应道:“奴家从前与任大娘一并去探的李家娘子。”
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来,做一副要当证人的样子。
那被唤作任大娘的老妇这便道:“除却我们几个去探病的,另有当日屋中的几个老丫头,怕是而今已是不在李府,只她们都是京城左近县镇之人,仔细去找,当也能找得出来,诸人尽可作证,另有李家娘子临终前的样貌,里正也有所睹!”
她这话说完,冲着后头又叫道:“吴二叔,你还躲着作甚!当日你多得李家看顾,而今竟是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成!”
人群中躁动一阵,人人左右互看。
过了片刻,一名老者慢慢走了出来,面上表情颇为复杂,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时日太久,小人当日亲眼得见之时,那李家娘子已是断气,自然不曾见得临终前景况,只是她死时双手握拳,眼皮翻白,乃是睁眼大鼓而亡,却是不错。”
一时场中已是站了六七个人,任大娘与那两个妇人站在一处,李程韦站在一旁,陈管事半侧身偏向李程韦,与陈训琛站得甚近,另有里正虽是单独站在一处,却是靠向李程韦这一头。
众人分群而立。
顾延章看向李程韦,问道:“李氏临终时情状,可与方才那妇人所言相符?”
李程韦待要说不,面前证人言之灼灼,场中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哪里还好胡乱强辩,只好道:“母亲临终前,小人确实陪在身旁。”
顾延章问道:“她是什么时辰过世的?”
李程韦顿了顿,踌躇了一回,终于还是道:“好似是午时左近,事隔太久,小人实在也记不太清……”
顾延章问道:“可是午时二刻?”
李程韦手一抖,蓦地抬起头,一时竟是顾不得掩饰,直直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一颗心狂跳。
他多年经商,遇过的大风大浪数不胜数,经历这半日的审案,哪里还看不出来面前这一位副使乃是有备而来。如果说他开始时还抱有幻想,以为对方会看在自家与其妻家族旧情帮一帮的话,此时已是再无半点侥幸之心。
李程韦现下只怕一桩事,那便是这顾副使究竟知道多少,手中到底又握着什么证据,自家应当交代多少,又当如何交代。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等到开口,终于还是道:“好似正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记得当日李氏临死之时,她是什么动作,你是什么动作?”
李程韦道:“家母当是躺在床上……小人……小人已是不记得自家动作……”
顾延章转头问那任三娘并两名妇人道:“你三人可还记得进门之时,他们母子二人动作?”
听得这一问,三人俱是有些吃惊。
任大娘只想了一想,已是胸有成竹地道:“老身记得!”
另两名妇人迟疑了几息,也跟着应是。
顾延章便将三人远远分开,叫下头差役各搬了三张小几子,另有纸笔并滴了墨汁的砚台放在三人面前,因怕三人之中有人不识字,便道:“既是记得,便将当日两人情状画在纸上。”
三人应了是,各自抓着笔开始画起来。
片刻之后,等到三人将笔放下,又沾着红泥在纸上画了押。
那三张画纸俱被收得上去。
顾延章将三份画纸对了一回,抬头对李程韦道:“当日你坐在床榻边上,一手扶着你娘的肩,一手托着她的头,是也不是?”
李程韦讪讪道:“小人当时心急不已,满脑子尽是家母病情,实在不太记得其余细节……”
顾延章道:“那旁人记得的情状,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欲要说有,自家方才已是说了不记得,可若要说没有,却又晓得其中要糟,一时之间,生出满心纠结。
任大娘已是又道:“除却老身三人,屋中其时另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同着一起进门,她们当也记得清楚,那时见得李大娘子情形不妙,那两个丫头已是奔上前去,欲要将人从那李程韦手中接过,只是被他拦了。”
下头差役已是将任大娘所有供词一一记下,又把供状拿上,给她画押。
李程韦满头是汗,衣襟处、背上、腰上的衣衫都已是被汗水晕湿了一大圈,他顾不得失仪,忍不住自袖中掏出一方汗巾子,侧过身子,在头上草草擦了两下。
正擦着汗,忽听一旁“砰”的一声响,原是李氏的坟已经被掘开,官差们将那一个棺椁自墓中抬了出来。
李程韦并一干人等被叫得过去,确认过棺木不曾被人中途打开,封钉依旧完整之后,复又被撵到一旁,等到封钉被一一取出之后,只听“咿呀”一下令人牙酸的声音发出,李氏的封棺盖终于被除了下来。
苏四等几个仵作复又围了上去。
这一回,只过了不到盏茶功夫,一名仵作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对着田、顾二人禀道:“两位官人,查实死者李氏脑后有一长针自风府穴左近插入,近两寸深,那针头直入脑髓,李氏并非正常病故,而是长针入脑而死。”
李程韦手中本来捏着帕子,听得那仵作说话,不知是手抖,还是心抖,一瞬间那帕子没有抓稳,登时掉到了地上。
他来不及去管帕子,连忙抬头叫道:“官人!官人!小人请查当日在屋中婢女,再查那许多婢女中是否同那日在小人娘子房中婢女有相交的!小人家中几代经商,少不得与不少人有利益纷争,怕是有人盯着小人一家……”
他还要再辩,下头立着的人当中已是人人起哄,有人叫道:“小杂种!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不成!”
又有人叫道:“还相交呢!你娘死了,她身边人你半个也没有留,不是打发得远远的,便是将人给放走,你若是心中没有鬼,怎的还会怕夜半敲门声!”
有人跟道:“李家做的忠厚买卖,从来与人分利,谁人会与他家有仇去时时盯着!怕只是你们两个姓陈的与他家有仇罢!”
“杀妻杀母,这样的事情你竟也做得出来!没有李大娘子,你怕还不晓得在颍州乡下哪一处玩泥巴!你个小杂种,竟是这样恩将仇报,不怕遭了天谴不成!”
李程韦面色青中带白,被噎得连话都不好回,过了片刻,方才哽着嗓子道:“官人,邻里长辈指摘,小人不敢多辩,只小人虽是抱养,却是家中独子,何苦要杀母?这样大乱人伦,按律当绞之罪,小人难道不要命了不成?另有小人与家中娘子恩爱多年,又有女儿,娘子从来是个管事的,家中生意多亏有她帮着打点才能做得这样大,杀了她,于我又有何好处?!”
他此处一迭声为自己辩解,顾延章却是忽然插了一句,问道:“李氏午时二刻咽的气,你卯时起,已是就在房中,守在李氏身旁不曾离开,我只问你,她脑中长针自何而来?”
第七百六十七章 耽搁
李程韦咽了口口水,道:“官人……您这话……小人着实是不知晓!小人虽是在一旁伺候母亲,可总要外出如厕、饮水,并无可能时时盯着……不过插一根针入脑而已,只要几息功夫便能办到,若是有丫头趁着小人离开偷偷行事,小人如何能防备!官人,且不能这般空口白牙冤枉了好人啊!”
他一面说,一面眼睛都红了,又叫道:“我杀母与我有什么好处?!我是我娘唯一子嗣,不论她说死是活,所有家财,哪里还不是我的?我何苦要去行这逆德之事,罔顾人伦,无论于情于理,尽皆说不通啊!”
李程韦还要再说,人群中却是忽然又出得一人,那人叫道:“顾副使,小的有话要说!”
那人行到前头,不去看李程韦,只禀道:“小人乃是李家原来铺子里掌柜家的,大娘子得病前一阵子曾经找过我,只说从她那夫君遗物中清点出来几样东西,以此问了我好些事情……”
这说话之人是个老妇,其人年事已高,背脊佝偻,可说起话来却是逻辑清晰,一是一,二是二,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李父乃是忽然过世,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交代,不少遗物也不曾来得及收拾。李氏亡了丈夫,先前那一二年间心情十分不好,一则哀思甚重,二则家中事情甚多,是以只好将其遗物尽皆封存,并未去收拾。
等到那一年将要清明之时,李氏做梦梦见丈夫问她要平日常穿的衣衫,便起了心思好好将亡夫旧物整理一回,打算到了正日子,索性全在其坟前烧了。
谁料得,这不收拾还好,一收拾,竟是在他书房之中搜出不少东西来,有装着女子头发的香囊,有妇人的汗巾子,又零星几封压在箱子底下的来往信件,那信件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其人与李父之间来往甚是频密。
他二人一个叫对方“娇娇”,一个叫对方“夫君”,观信中内容,从家中琐事到彼此**,从称谓到说事口吻,简直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这还罢了,那女子信件之中,仿佛还对一个唤作“大郎”的人十分关切,一问他进学,二问他身量、体重、足长,三问他喜好、脾气等等。
看其中描述,那“大郎”应当是个未及弱冠的男子,平日里与李父在一处生活。
李氏手中只有对方信件,看不到李父回信,一时之间,也无法断定那“大郎”究竟是谁,只是算着对方给送过来的“奴奴做的宝蓝色衣衫”、“奴奴亲做的藏青色圆头软底鞋”、“奴奴给他编的梅花络子,系了白玉在腰间吊着,当是抖擞精神”,竟是好似都曾经在自家儿子李程韦身上见过的一般。
她性子再软,遇得这样的事情,也被气得不行,只是一则拿不十分准究竟那一个“大郎”是谁,二则李父已死,再如何也无法与其对质,三则她毕竟将李程韦当做自家孩子疼了十几年,叫她一时之间,想要拿出什么主意来,也无法做到,更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将此事抖出来,否则怕是要叫养子坏了名声,四则那信件之中连对方全名都没有,又断断续续的,并无落款时间,怕是李父忘了销毁的漏网之鱼,单凭这几封信件,想要将对方找出来,实在有些困难。
到得此时,李氏终于想起从前父母亲信里头曾有旧人旁敲侧击同自己说过些话,只叫她平日之中多少要“管管家中产业”,莫要叫外头人全做了主去,也莫要“总管着内里的家宅之事”,不然“小心哪日库中被掏空了,房契、地契被改了姓,你也不知晓”。
她当日只以为这是玩笑话,此时倒是醒了过来,将那人找过来,把事情细细说了,又请对方帮忙。
然则这一回,那掌柜家的还未将后头事情查清,这一处李氏已经莫名病故,很快李程韦接了家中产业,要做一副守成中兴的样子,不多时,不晓得从哪一处寻来那样多新人,说是要开新铺子,将人派去旧铺子里头跟着“老掌柜”学,一面大用新人,一面打压旧人。
那些个老掌柜在李家铺子里做了几十年,说一句难听的,便是李氏已故的双亲见了,也多给几分体面,他们自有能力,如何能受得了冷待欺辱,原还看着老主家的面子硬撑,后来得钱又少,还要受气,各自也便走了。就这般腾笼换鸟,铺子还是原本的铺子,人却慢慢不再是从前的人。
这妇人得了李氏的交代,先前还仔细找过一回,后来李氏过世,李程韦接了遗产,真正管事,她丈夫也只好另寻了其余地方做活,她也跟着换了差事,此事自然搁浅,然则从前查得的东西,却也依旧还在,只是不曾拿出来说而已,眼下见场中翻出旧账,终于站了出来,把从前事情一一说了。
李程韦的身世来历,其实保康门中人人都怀疑过,自他年岁越大,长得越像李父,两人一大一小排在一处,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听得那老妇将李父房中与其余女子来往的信件说出,又猜测李程韦乃是李父在外同其余女子生下来的儿子,众人皆是半点也不觉得稀奇,只是不住互相唏嘘,只叹李家多年行善积德,给女儿精挑细选了个夫婿,不想竟是遇得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徒。
顾延章听得那妇人一番话,问道:“你说李氏怀疑其夫,因想着你从前提醒,便特意寻了你上门,交代你帮着找李程韦的身世,你是如何知晓李程韦有不妥当的?”
那妇人道:“官人有所不知,那姓陈的虽然平日里行事看着十分周全,可到底别有心思,从前老主家在时还算藏得严实了,等人走了,难免就有些由着性子来,他骗骗大娘子倒也罢了,可想要骗我们这一些一只脚伸进棺材的,一年两年还好,隔得久了,哪里会不露出马脚来。”
“我常同大娘子来往,听她说得那姓陈的常常在外应酬,某日某夜又有什么酒席,家中要备着解酒饮子,某一回又要去什么地方看账点货,当晚回不得来,正巧咱们这些人之间也是有交道的,问过一回,便晓得他其中十回有一二回是在扯谎。”
“他在京中与一人相交甚密,其人姓魏,是在御街开酒楼的,于南熏门、马行街尽头都有屋舍,一日我去南熏门有事,正巧见得那魏姓人同他从一处屋子里头出来,然则却是被那姓陈的送了出门,转回头,那姓陈的竟是又回了屋子。”
“我看他那样子,只觉得十分奇怪,进进出出的,倒像是屋主一般,因我在李家也做了几十年的活计,这一门有什么产业,十有**都拿得准,却是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屋舍,实在觉得奇怪,便寻人打听了,左近人都说那屋子里头住着一对小夫妻,两人自外地来,身边有三两个仆役,平日里深居简出,不怎的与周围邻居往来,我拿那姓陈的模样细问了,果然就是那‘小两口’中的一人。”
“世上少有男人不偷腥的,我想着那姓陈的入赘进的李家,心中难免会有些想法,出去外头置上一房两房的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当时并未怎的理会,只偶尔提点了小主家这一回事情而已,后来事情忙,也就忘了。”
“等到李家娘子吩咐我去查后头内情,我顺着那李程韦被抱回来的时日,翻查了京城数十间慈幼局、善堂,没有一处曾经在那一日送过一个两岁的男婴出去……”
“……也是巧了,正好去一处慈幼局的路上复又路过那一间屋子,我心中早有怀疑,便复又向一旁邻居打听了一回,问原来那一对小夫妻是否还住在里头,却是得知许多年前,自那妇人有了身孕,得了一个儿子之后,夫妻两便搬了地方,不再住在里头。”
“我细问了那儿子出生的时日,倒回去算了算,正正是这李程韦过的生辰!”
那妇人越说心中越气,此时竟是恨恨地瞪了李程韦一眼,复又转头对着顾延章道:“官人,我从前并不知晓李家娘子竟是被人害死,只想着虽然是那姓陈的与外头人生下的种,可小儿何辜,又不是他自家能选了投生在谁人肚中的,因李家娘子已是去了,又见那李程韦看着十分孝顺,从头到尾忙前忙后,一副浪子回头的模样,想着不好插手旁人家事,更不好将此时捅出来一一如若捅出来了,谁人给李家娘子摔盆、捧灵,将人又有谁人帮她祭祀,这一脉怕不是就要断绝了,将来到得地下,这一门都无人能奉酒食,出于这般想法,我便不曾将事情说得出来,一直藏在心中!”
顾延章问道:“你今日这些话,可有证据?”
那妇人道:“那屋舍左近的邻人皆可作证!”
她说到此处,又急急补道:“官人,那一处屋舍正在那姓魏的名下,当去寻那姓魏的来,将事情问得清楚,虽说眼下不知那妇人身在何处,然则同周围人细细查探,未必真正寻不到,若是能把人翻出来,滴血认亲一回,自然这李程韦的身世就真相大白了!”
这老妇话刚落音,一旁的任大娘已是叫道:“怕是那李程韦不知从何处晓得了自家身世,怕那李家娘子要撵他出门,才这般痛下狠手,你这般狼子野心,便不怕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要把心肝都掏出来喂狗吃吗!?”
李家那两位老人在保康门处名声甚好,行过许多好事,一条街上不少人都得过他家的恩惠,此时见得李氏竟是死得这般惨,李程韦又如此狼心狗肺,着实个个义愤填膺,听得任大娘这般一叫,已是人人都起了哄,个个你喊一声,我嚷一句,直把李程韦骂得狗血淋头,若无衙役拦着,一群人已是要冲得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李程韦半抬起头,极为奇怪的,面上却是并无多少慌张,他先看了一眼顾延章,复又看了一眼田奉,复才大声道:“两位官人,小人并未杀母,也绝非杀妻之人,小人不认罪!还请查清真相,还小人一个清白!”
他这几句话不说还罢,一说出口,仿佛火上浇油一般,惹得后头原本就十分愤怒的诸人更是轰然而动,十几名衙役拦在后头,险些就要拉不住。
田奉见得此景,眉头大皱,正要说话,却是听得一旁顾延章道:“田知府,此案其中别有内情,此时尸身已是勘验完毕,这李程韦并无可能当场认罪,不若先收押入监,京都府衙中先行查访,待得找到证据,再做定罪罢?”
顾延章说完此话,复又压低了声音,道:“此案原是京都府衙所辖,本不当提刑司插手,只是前一阵子查访雍丘县中常平仓一案时,那雍丘知县陈笃才供出了这李程韦,不想查来查去,竟是查到此人身上复还背着两桩人命大案,眼下他数案在身,只是常平仓中的事情,却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话,只好等回了京都府衙,下官再与官人一并问案,不知妥否?”
他说到此处,又抬眼看了看田奉,小声道:“陛下还在宫中等着那李程韦的供词……”
田奉任这权知京都府也有一段时日,听得雍丘县常平仓,又听得陈笃才,如何不知道这一个大案已是叫朝中暗流涌动了许久,其中隐隐还涉及另一位宫中之人。
他听得顾延章的话,心中几乎立时就跟着大跳了几下。
这等事情,他并不想沾手!京都府衙也半点不想沾手!
如果仅仅是李程韦杀母杀妻的案子,他必要跟提刑司争一个主理权,可其中涉及皇家,只要不是傻子,自然会知道应当有多远,躲多远!
他心中只转了一息,马上便回道:“雍丘县中常平仓重案更为要紧,此人涉入如此大案,不如直接押入提刑司中待审!”
说到此处,他复又道:“本官听说陛下下午待要听一名道人说道,早将那李程韦口供问出,你也好早早入宫,免得耽搁了时辰!”
第七百六十八章 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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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程韦身上背着两个大案,然则杀母有违人伦,毕竟是遇赦不赦的重罪,纵然田奉一心想将人丢去提刑司,顾延章也不是死的,自然不敢代替胡权答应下来。
一行人很快回了京都府衙,将其押入监中待审。
推勘官并录事参军一并讯问了一场,虽然有诸多人证物证,样样指向李程韦,然则证据却是并非确凿,他本人又拒不认罪,直说妻子也好,养母也罢,俱不是他杀的,乃是有人有意诬陷。
再审雍丘县中常平仓被挪用一案,他则是闭口不言,无论说什么,都只道乃是下头人自行其是,并不与他相干。
因提刑司中有着陈笃才供状,拿着去问,李程韦却只连声喊冤,直说自家生意太大,难免有些管不过来的地方,粮谷生意他早已不亲自经手,怕是粮行中的下手借着他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再说起陈笃才的指认,他则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扯这个,一时扯那个,胡乱攀咬出许多官员来,说这个在自家解库之中有干股,那个强令自己做某某事,他不敢违背,只好听了对方的分派办事。
随着他攀咬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级别也越来越高,推勘官已是不敢再问,只好匆匆出来同田奉、顾延章二人回禀此事。
两人看了供状,其中所言有鼻子有眼的,不但把涉事人的姓名、背景、官职都说得明明白白,手中还有对方用来入股之人的签字画押等等。
李程韦这般供认,几乎已经将朝中各部一网打尽,几乎没有落空的衙门,更兼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当真有确凿证据,无论入股的文书、分红的明细等等,尽皆说得明明白白,还十分积极,欲要带着差役们去往自己书房之中取出相关文书以做实证。
且不论这一桩,便是最后查明众人其实并不涉及其中,乃是被人攀诬,也有许多高官脱不开关系,只因李程韦还指认不少官员私宿官妓。
大晋明令,官妓卖艺不卖身,如若是寻常公宴,官员或可寻了来唱歌、弹曲助兴,却不能狎妓,无论私下如何,一旦给人捅了出来,位置越高,越容易被御史台咬着不肯放,若是闹得不好,被政敌利用了,便是免官亦有可能。
案子查到现在,早已偏离了初衷,原本不过只是想要叫李程韦认罪,再查明雍丘县中相关情形,谁知不仅没能有所得,反倒叫他将水越搅越混。
眼见事情已是不可控制地往黄昭亮、范尧臣、孙卞身上扯,便是枢密院中的同平章事、枢密副使也被相继拖下了水,并且当真从李程韦书房之中寻出了相应证物,从诸人往来的信件,带着印鉴的私人赠诗送文,入股的相应文书,其中有名有姓,再兼李程韦又攀出了某年某月某日同某某人一起吃席,席间有多少人,谁人能作证,又点出了当日教坊司中妈妈并龟公,某某酒楼里的某某人,另又有小姐姓名,已是细致到进房、出房的时辰都记得明明白白,除却口述,他竟是在书房中特有一本厚厚的册子记录相应细节。
提刑司中不敢乱来,小心找个借口,传了一位教坊司中的妈妈出来,又把某日司中的一应情况拿出来对了一回,发现那李程韦所言竟是当真不虚。
到得此时,便是田奉也不得自专了。
眼见就要到了入宫奏对的时候,偏偏冒出这样一桩事情,顾延章连忙着人去通禀胡权,自己则是收拾一回,急急往宫中去了。
***
文德殿中,赵芮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奏章。
他翻着一本折子,看了半日,提笔待要批阅,那笔尖已是沾到了纸上,却是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将折子里头的内容看进脑子里,只好把笔复又放回了笔托上,将那奏章翻了回去,待要从头来看。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定的。
此时已近秋末,可正午依旧热得不行。
赵芮身体不好,殿中连冰都不敢多放,大晋的宫殿建得又不太高,纵然殿门是开的,风打外头吹进来,也只会带来一股子热气。
两名黄门一左一右站在后头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殿中安安静静,却更叫他烦躁。
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南边大涝,眼见粮食就是收成的时候,被半个月的大雨泡下来,全部打了水漂,雍丘县中常平仓一案还在闹着,未有结果,广南西路就要南征交趾,粮秣、兵卒、饷银,处处都是烫手的石头,另又有一桩,过继皇嗣的大事,已是不能再拖。
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想到这一处,他面前那一份折子上的字迹仿佛都变得难看起来。
天子心情不好,将手中纸页翻得唰唰作响,下头立着的黄门内侍们自然都看得出来,越发地噤声低头,生怕自己闹出什么动静来。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小的铿锵碰撞之声。
只一瞬间,赵芮便倏地转过头去,却见郑莱正小心地往一旁的香炉之中倒灰。
文德殿中常年都燃着淡淡的清心香,乃是太医院中医官所配,用于提神清心,此时香炉之中照样有一块香在燃着,郑莱倒下去的灰土还未完全将其压灭,尤其显得余烟袅袅。
赵芮皱了皱眉,叫道:“郑莱,你在作甚?”
郑莱连忙将手中木盒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应了声是,道:“陛下,上回那松巍子说这香薰虽能做提神之用,到底熏得久了,鼻窍不舒,尤其夏日炎热,还是少用为好,您便嘱咐下官每日只燃半个时辰,其余时候将熏香灭了。”
赵芮此时脑中尽是国事,一时之间已是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经由郑莱提醒,复才想了起来。
得这一回打岔,他又记得下午正宣了松巍子进宫讲道。
“郑莱,你见那松巍子行事,觉得此人如何?”既是提到了,赵芮便把手中奏章一扔,仿佛是随口一说一般问道。
天子信口一问,下头人却是不能随口一答。
郑莱虽不晓得这问话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是知道天家虽然从前一惯不喜欢佛道之事,然则自张太后年事渐高,也渐渐转了性子,尤其自这松巍子入京以来,虽然时间并不长,可其人果真有几分本事,释、儒、道三教皆通不说,还通晓医术,经他帮着配了几回药膳,张太后的气色都好了几分,这一阵子天子也吃着他开的药膳,晚间果然也好睡些了。
他想了想,只好估计着天子的意思道:“下官听得宫中小有传言,只说那松巍子当真有几分医术,他给外头不少百姓都看过病,无不得愈,想来应当还是有些能耐的。”
郑莱这一番话看着十分平淡,可里头又有“好似”,又有“听说”,再有“外头”,看着像是表了态,其实认真分析起来,其中没有一句是他自己想的,当真遇得事情,想要推脱也不难。
赵芮其实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太多,听得郑莱这般回话,也不再多说,只是从胸中长长透了一口气,径自望着面前笔托上那一杆沾饱了墨的羊毫出了许久的神,过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都说他有几分医术啊……”
也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的。
郑莱等了一会,不再见得天子吩咐,便招来一个小黄门,叫对方将那一个木盆抱了出去,自己则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您召了那松巍子申时入宫觐见,正巧下官来时路过慈明宫,见得他正往那一处过去,想是圣人也宣了他……”
赵芮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哦”了一声,忽然道:“好似今日顾卿也要入宫罢。”
郑莱这回立时就回道:“正是,陛下可是有什么交代?”
赵芮摇了摇头,失笑道:“当日好似是叫他过了未时再来,不晓得陈笃才那一处后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若是事情复杂,怕是要说到晚间了……”
郑莱陪着笑,并不多言,心中却是暗暗提醒自己,必要将这一位顾副使记得牢一些。
这几个月以来,每回提起对方,虽然其人距离砥柱中流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可不知为何,天子却对他十分喜欢,一旦说到,连面上都多了几分笑,今次还好,上回宣召人进宫陛见,说事完毕,竟还问起了对方平日之中饮食喜好。
同样的话,天子不是没有问过其余臣子,然则被问到的全是肱骨之臣,便是没有一把清凉伞在头上顶着,也有一套朱紫朝服在身上穿着,像他那样品级的官员,虽说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也算得上是极重要的差事,可到底都不是一码事。
身着绿袍而得天子如此待见的,这二三年来,除却御史台的郑时修,这一个顾延章,还是独一份的。
赵芮自然不会去考虑一个内侍的想法,他一面焦急,一面又有些期待,复还有些烦躁,不知为何,今日十分静不下心来,坐也坐不安稳,站着也不觉得舒服,想要出去走几步,偏偏外头骄阳似火,只好又回来重新坐下,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了七八份折子。
***
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不中天,可依旧烈得不得了。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正在修缮,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不知怎的,竟是从中断了一节,自上而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砸断了一般,此时虽然
郑莱陪着笑,并不多言,心中却是暗暗提醒自己,必要将这一位顾副使记得牢一些。
这几个月以来,每回提起对方,虽然其人距离砥柱中流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可不知为何,天子却对他十分喜欢,一旦说到,连面上都多了几分笑,今次还好,上回宣召人进宫陛见,说事完毕,竟还问起了对方平日之中饮食喜好。
同样的话,天子不是没有问过其余臣子,然则被问到的全是肱骨之臣,便是没有一把清凉伞在头上顶着,也有一套朱紫朝服在身上穿着,像他那样品级的官员,虽说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也算得上是极重要的差事,可到底都不是一码事。
身着绿袍而得天子如此待见的,这二三年来,除却御史台的郑时修,这一个顾延章,还是独一份的。
赵芮自然不会去考虑一个内侍的想法,他一面焦急,一面又有些期待,复还有些烦躁,不知为何,今日十分静不下心来,坐也坐不安稳,站着也不觉得舒服,想要出去走几步,偏偏外头骄阳似火,只好又回来重新坐下,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了七八份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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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不中天,可依旧烈得不得了。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正在修缮,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不知怎的,竟是从中断了一节,自上而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砸断了一般,此时虽然
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不中天,可依旧烈得不得了。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正在修缮,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不知怎的,竟是从中断了一节,自上而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砸断了一般,此时虽然
第七百四十九章 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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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乃是小径,又是拐角处,占地并不大,两人一个自左边来,一个自右边来,恰好碰在了一处,之间相距不过咫尺。
那道人蓄了须,一身玄色道袍,手腕处还搭着一柄拂尘,他乍一见得顾延章,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抖了抖,老鼠被踩了尾巴似的猛然将左腿往后缩了一下,好险没有撒腿就跑,右手则是下意识地往上抬了抬,都已经举到了一半,正要掩面,却似终于察觉出不对,连忙又将手放了回去。
顾延章本来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可看此人反应甚大,见得自己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如何会不奇怪,他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张生面孔,并不是从前见过的,更觉得莫名。
士人与佛道惯来颇有些泾渭分明,此处又是禁宫之中,顾延章不欲与对方搭话,只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小黄门。
那黄门倒也乖觉,连忙上前问道:“道长怎的了?可还好罢?”
只一瞬间,那道人便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清了清嗓子,复又挺直了胸膛,一手抖了抖拂尘,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摇了摇头,微微向顾延章点了点头,便当做打了招呼,也不要黄门带头,径直往另一条道去了。
等到他行得远了,在前头领路的小黄门才小声对顾延章道:“官人莫怪,此乃方外之人,唤作松巍子。”
黄门乃是宫中之人,惯来不多说话,此时同顾延章点了这一句,已是十分给他面子。
顾延章略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松巍子远去的方向,却是心中略有些奇怪。
他跟着那小黄门一面走,一面随口问道:“那松巍子是哪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黄门倒不觉得有什么,笑道:“听说这一位道长乃是徽州人,在杭州法喜观出家,是前一阵子才来的京城。”
顾延章面上一怔,复又问道:“他原就有些名气不成?怎的不曾听说过?”
时人多崇佛尚道,莫说是江宁、苏杭等地产出的和尚道士,便是延州、广州生出来的,只要有那么一二分的能耐,京城之中都不会丝毫都名气。
那小黄门道:“听说他原本在法喜观闭关许多年,不曾外出,也少有接触外人,只一心钻研佛道儒三教之法,又悉心研究医术,直到有了大成,复才出得道观之中,结果短短时日,已是打下偌大名头,后来又应人之邀,进京来给人看病,因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官人平日里忙,又才外出了一回,便是一时不曾听得也是有的……”
他一面将松巍子的来历粗粗说来,一面在前头带路,走了片刻,已是就要到得文德殿。
顾延章却是越听心中越是生疑。
都说吴地天气怡人,莫说江宁等地,便是那黄昭亮一个糟老头,去得海边的泉州做了几年知州,回来的之后,整个人都白了三分,这松巍子原籍徽州,在杭州出家,闭关十余年,才出来行走几日,怎的那一双手那样黑?
方才听他同那一个小黄门说话,明明就是一口京腔官话,哪里听得出什么吴侬音调?他那一只手托着拂尘,明明黑得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一张脸却是白的,再往下,那脖颈之间,挨着衣襟的地方是黑乎乎的,在往上,靠近下颌的地方,又是白得紧。
虽知道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俱不管自己事,顾延章却是总觉得怪怪的。
尤其又回想起对方恰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当真是吓得毛都要竖起来一般,莫说两边没有过节,自家甚至都不认识这一个人,便是当真有国界,自己又不是老虎,难道能吃了他不成?
正想着,那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不多时,便在几步外叫道:“顾延章入殿。”
顾延章行得进去。
上头赵芮已是等了许久,见得他来,忙道:“顾卿,那雍丘县常平仓一案,而今审得如何了?”
天子问询,顾延章自然不敢瞒着,便将这一阵子所得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又说起今日棺前讯问的场面,再有回到州衙之中,李程韦的供认,听得赵芮勃然大怒。
“那李程韦究竟有无杀妻杀母,他所言朝中上宿嫖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
有此一问的,自然不只是赵芮一人。
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几个丫头听得松香的探来的回话,尽皆哗然。
秋爽惯来沉不住气,已是第一个憋不住地问道:“这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怎的他说不是,就不是了?徐三娘发病前他也在,李家娘子死时他也在,两回都只有他一人独自在,这还不算是证据,还要什么证据?!他又不是李家娘子亲子,怕是知道人发现自己乃是那姓陈的私生子,又怕李家娘子将他撵了出去,才行此大恶之事罢!”
秋露见她这样义愤填膺的样子,却是拦道:“话虽如此,可他说的却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些都是推测,有没有证据,除非当真找出那李家娘子同徐三娘死前身旁跟着伺候的人,细细问得清楚,再由他亲口认了罪,不然光凭这些,想要真正定案,怕还是不够……”
“怎的不够了?徐三娘也是脑后受针死的,李家娘子也是……”
“徐三娘却未必是中针而死,她脑后虽然有断针,可一般也中了砒霜,胸前还有铁钉啊!”
两人在此处说话,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等到争了一轮,回头却是见得季清菱并不说话,只看着她们争个不休。
秋爽便问道:“夫人,你说那李程韦究竟是怎的杀的徐三娘?”
季清菱道:“我又不是李程韦,也不是当日当日房中看着的人,如何会知道?”
她想了想,复又道:“不过按着方才松香所说,那徐三娘胸口有铁钉,脑后有断针,怕是先中的钉,复才下的针。”
秋爽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季清菱索性站起身来,指着里间的一方长榻道:“你且睡上去看看。”
秋爽果然进得屋中,躺在榻上。
剩余秋月、秋露二人看得十分稀奇,一并跟着季清菱走了进去。
季清菱见秋爽躺下了,便问道:“你可知风府穴在何处?”
秋爽腰肩使力,将头半抬了起来,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脑,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道:“是不是此处?”
她这般自己一手抬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又指着那一处穴道,自然力道十分不好使,过了不一会儿,便再也撑不住,口中“哎呦”一声,复又躺了回去。
季清菱便道:“你且起来,叫秋露睡下去。”
两人依言换了一下。
季清菱又指着秋爽道:“若你是那李程韦,秋露是那徐三娘,你要给秋露脑后扎针,我与秋月便是当日那房中许多旁观者,你待要先如何做?”
秋爽道:“要先将夫人同秋月姐支开。”
季清菱点了点头,问道:“你虽是支开了我二人,可我们只在外间去寻那药丸,过不得多久就要重新回房,你怕被人撞见,会要如何行事?”
秋爽迟疑道:“拿针扎秋露的后脑?”
季清菱随手在一旁捡了一杆短笔,递给秋爽道:“你且试着扎一扎。”
秋爽将那毛笔接过,半坐在床榻上,一手要去扶起秋月的头,只是才扶得起来,却是不好寻了穴位,又不好往后脑之中插,正着急间,却是忽然听得季清菱又道:“徐三娘忽染急病,她卧病已久,当日天气甚热,床头处有一个木架上头搭着铜盆,里头装了冰水。”
秋月听着季清菱道,便从一旁挪了一个水盆架子过来,移到床头。
季清菱又道:“当时正是午时,床榻上架了一个小木几子,上头摆了粥水,是要给徐三娘吃的。”
秋月又移了一个小木几子过来,架在床上,将秋露小半边身子都罩住了。
“你再来扎针。”季清菱道。
秋爽坐在床上,想要去抬秋露的头,只是稍不小心,脚就踢到了那床头处摆着的木架子,手就碰到了床上的小几子。
季清菱又道:“徐三娘此时只是睡了,并非昏迷,你去抬她的头,她会不会醒来?”
秋爽犹豫了一下,道:“这我哪里知晓。”
季清菱便道:“若是你针扎到一半她便醒来,你当要如何?”
“针刺风府穴,人并不会晕厥,也不会声哑,徐三娘只是生病,你说她醒得来,忽然见自己丈夫拿着针要扎自己的后脑,她会不会喊叫?”
秋爽想了想,抓着那笔杆道:“那我不扎针了,我用铁钉来试。”
秋露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布。
秋爽看了那棉布一眼,将其往秋露身下掖了掖,复才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屁股压在那棉布上,一手扯开秋露的衣襟,将她的胸脯露出来,揣度着胸腔所在的地方比划了下,忽的伸出手去,左手捂着秋露的嘴巴,将其死死摁住,右手则是用力往秋露胸膛处用力一戳。
这姿势顺手得很,又好使力,秋露在下头挣扎,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尽皆被秋爽的手给捂住了,半点挣脱不开。
秋爽一面压着秋露,一面急急转头同季清菱道:“夫人,这一根铁钉扎进去,当是不能立死啊!若是立死,不就被发现了吗?!”
季清菱摇头道:“你铁钉扎进去,只要不拔出来,血不会溅出多少,此时只要将血擦掉,那伤处再用脂粉涂了,自然就看不出来,胸骨碎裂,铁钉透胸,人却并不会立时就死,少说也能再拖上几个时辰。”
秋爽想了想,又道:“可若是此时外头人进得来又该怎么办?秋露若是醒来了……”
季清菱便道:“你捂着她的口鼻,只要片刻功夫,她不能呼吸,自然就会晕过去。”
“可我一会就要出去,若是她中途醒来了又当怎的办才好?”秋爽问道。
她在此处一心向学,却是忘了自己还捂着人的口鼻,那左手劲道使得足足的,下头的秋露摁得当真连大气都喘不上来几口,这一回当真是用力挣扎着拿手去拍她,口中叫道:“小蹄子,你松些手,再压下去,我便要下去见阎王了!给你一人晚间独占一间房去!”
屋中本来气氛有些凝重,听得秋露这样一叫,却是人人都笑出声来。
季清菱指点着秋爽道:“风府穴向上扎针,只要扎错了地方,便能使人不得呼吸。”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秋爽已是举一反三,口中叫一声“好姐姐”,最后那个“姐”字还未落音,便一手捂着秋露的口鼻,一手将她翻了半个身,又用脚将她的背部撑住了,拿那一杆笔去扎后脑勺。
季清菱道:“若是此时你听得外头有人进来的声音?”
秋爽连忙将那笔往里头捅,又把腿一收,将秋露重新放平躺了,一手取了旁边的一把扇子,装作十分担忧的模样对着床榻上的秋露扇啊扇的。
季清菱道:“那乃是针灸的银针,并不十分硬。”
说着叫人从厨房寻了一个猪头过来,又着人去取了做针线的长针递给秋爽。
秋爽寻了那猪头的后脑,随手找了个地方,用那缝衣长针扎了进去。
猪头皮并不软,自然不好扎,她花了许多功夫,一则针头不好捏,二则力气也不好使,正要用力往里头杵,只听“啪嗒”一声,竟是那长针头的尾部断了一小截。
第七百五十章 再遇
对不住,还在修补,亲们明早再看:)
***
此处季清菱带着几个丫头在揣摩当日李程韦杀母场景,文德殿中,赵芮听得顾延章汇报完几个案子的进展,问道:“再要多久才能有个结果出来?”
虽是面对天子,顾延章也不绕弯子,而是直接道:“雍丘县常平仓一案、杀母杀妻案、夜宿教坊司案,其中各有关联,看似颇为复杂,其实要害系于李程韦一身,只要他肯开口,进展便能快,若是他不肯认罪,待要从后头细细查,怕是还要去一回泉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言下之意,并不是能在短时间能查出其中真相的。
又道:“提刑司中查得年初雍丘县中纲船自往南下而去,广南西路俱多,也有去往延州的。”他说到此处,稍微停顿了一会,复才抬头道,“陛下,李程韦区区一介商贾,却敢去鼓动雍丘县知县陈笃才,若非心中笃定,如何敢如此行事……此人巧言令色,心口不一,事发前乃是京中数得上的豪富之家,同不少朝中官员、宗亲都有往来,凭借表象,怕是欺瞒、哄骗了不少人上当。”
听得顾延章这般说,赵芮显然十分不满,怒道:“一个两个都是蠢货吗?他去哄骗,人人就听凭他哄骗?此人连常平仓都敢插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动的?!”
他发了一通火,忽然有些回味过来,问道:“此人同哪些宗亲有往来?”
顾延章道:“此事尚未查明,不好妄言,只若是查得其人同宫中两位……”
他说到此处,就住了嘴。
这一句话虽然没有说完,可与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赵芮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两个弟弟都在宫中住着,还俱都子嗣颇丰,尤其那一位三弟,一个巴掌都数不完他的儿女数量,行四那一个虽然少一点,却也是儿女双全。
比对起来,自家这一个无后又多病的皇帝,实在是看着有些可怜。
上回圣人过生,两个弟弟带着儿女们去给她贺寿,身后都是跟着一连串儿女,生得早的,甚至已经快同自己一样高大,生得晚的,还要奶娘抱着,一群人到得地方,大的上前问候,小的咿咿呀呀在哭闹,一派子孙繁荣的景象。
唯有自己同杨皇后,只有夫妻二人坐在那慈明宫中。
自家说得好听些,而今还是这天下之主,可说得不好听些,没有子嗣,再如何辛苦,将来还得为人做嫁衣裳!
只是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想到一旦自己有了什么不妥,甚至都不用出宫,朝中立时便能找到一个弟弟来替代,赵芮就全身都不舒服,仿佛身上爬满了虫子似的。
他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先祖说过,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自家虽说已是不能再有血脉,可过继哪一个,却是依旧能做几分主的!
眼下正是在挑选过继子嗣的时候,只要查出来那李程韦同宫中两个弟弟,无论哪一个,有一丁点关系,那就正正好借此机会,把人撵得出去。
想得清楚了,赵芮抬起头,对着顾延章道:“朝廷以法度治天下,岂能因其人身份而姑息,便是皇亲国戚也当与庶民同罪,你自往下查,决不能草草结案!”
顾延章前面铺垫了半日,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听到耳中,立时俯身领命。
两人一问一答,又说了许久的话,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落山,余晖自山峦处透出,殿中光线渐暗。
郑莱分派几个小黄门去点了蜡来,看着面前的君臣奏对,心中却是十分着急。
一一眼见就要是天子用膳的时辰了,这一位顾副使怎的话头那样多,说了这许久还没说完,没说完也就罢了,若是放在平日中,了不起天子留下来一并吃饭,可今日外头还等着一个松巍子,本来早该进殿同天子讲道了,硬生生被拦在外头这许久。
天子日程,样样都有定数,这一处时间花得多了,少不得那一处就少。
郑莱作为天子近侍,自然也要提醒日程安排,免得耽误了事情,可方才他已经小心暗示了好几回,陛下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一时有些犹豫,过了片刻,凑了个缝隙,终于还是上前小声道:“陛下,原是预备了一场,眼下已是这个时辰了,今日是否还要听那松巍子道长讲道?”
赵芮听得郑莱说话,脑子里还想着顾延章方才说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着顾延章笑道:“同你说这一回,我竟是忘了原本还有一场讲道。”
顾延章躬身道:“陛下既是有事,臣且先告退了。”
事情已是说得七七八八,赵芮自觉这一下午总算是没有白费,一时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看了看时辰,道:“天色已晚,顾卿不若在宫中吃过了再出去罢。”
天子有命,顾延章自然不好推辞,行礼道谢之后,便不再着急走。
赵芮想了想,只觉得外头那道士已是等了许久,略有些不太好,索性又对郑莱道:“也叫那松巍子一并在宫中用饭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带着顾延章往偏殿走,边走边道:“你且拟一个章程出来,递给孙卞……”
“陛下……”听到这一位天子已是有些跑偏,顾延章不得不打断道,“臣并无推脱之意,只是剖解之事,当是要提刑司、京都府衙并太医院一并行之,臣以为,当以太医院牵头为宜。”
原来方才说到在城外对徐三娘、李氏二人开棺验尸之事,顾延章引而伸之,提议对部分重罪犯人尸体进行当中剖解。
因张定崖去得川蜀之地平叛,打了大小几仗之后,反贼望风即逃,上回收得才回来的急脚替,只说如无意外,不出一二月,川蜀便能平定,已是活捉了两名反贼头目,正在往京城送来。
此时正值赵芮欲要对太医院进行重制,他欲要改而革之,将其中职能一分为三,一则做好医药书籍的编目、统校,二则研制药物,四处防治疫病等疾,三则统管济民院、安济局,精研医术等等。
赵芮自己身体并不好,几乎常年吃药,好了头,脚又痛,好了脚,五脏之中又有病痛,乃至想要龙精虎猛而不得,而唯一的一个皇子赵署,一般也是死于急病,其中虽然最要紧是他自己底子不好,可在天子看来,一个就罢了,而今天子、皇子俱是不好,怎么可能是自家的问题,问题自然是出在太医院身上,是以振作起来之后,第一时间便要着手改制太医院。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顾延章自然也有所闻。
只要是人,便会生病,谁人不想遇得一个好大夫,可仅仅靠着口传身教,到底有些隔靴搔痒。
顾延章便向天子建议在处决过张定崖自川蜀送来的反贼头目之后,组织太医院中太医、奉药、学生,提刑司、京都府衙中的仵作等人,一并对反贼尸首进行当中剖解,并绘制五脏、骨骼图,直说此举不但能帮助各处仵作熟悉人体,更能叫太医院中医学生们了解人体构造,将来更好行医做事。
大晋建朝百年,虽然太医院中人越来越多,可真正医术高明之人却并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做官,管理各州县中的安济局、济民院。而到得此时,太医院也好,提刑司也罢,乃至天下各州县之中,仵作验尸都没有成体系的教学,无论大夫、仵作都还在沿用数百年前王莽篡汉时期的剖解尸体记载,还全是文字。
不识人体,如何能医病?
赵芮本来就有心整治太医院,听得顾延章提议,简直如同说到了自家的心坎上,自然只有同意,没有反对的份。
君臣一下午说了许多事,其余东西赵芮自然也十分上心,可这一桩,他却是最为兴致高,恨不得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果来,最好多剖解几回尸首之后,太医院中医官的医术能多有提高,若能叫自己枯木逢春,则是再好不过了。
被顾延章这般提醒,赵芮终于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一个不是太医院中的人,不由得笑道:“是了,此时真正当要叫太医院牵头去办才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
顾延章落后三步,跟在赵芮身后。
两人才出了殿门,顾延章便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道人,正是自己来时在拐角处得见的发抖的那一个。
此时太阳还未全然落山,秋老虎晒了一日,晚间凉风又不曾吹出来,顾延章一出得殿,便觉得热气蒸腾,热风铺面来,不过才站了几息,脸上、身上已是冒了薄薄一层热汗。
那道人立在对面,想来因为天子召见之时点明了时辰,后来又同顾延章在殿中说事,一时竟是不记得外头还等了一个人,偏偏不管仪门官也好,领着人过来的黄门也罢,都不敢叫他去偏殿等候,生怕天子突然征召,过来不及。
这般等啊等,竟是足足叫他在此处站了大半个时辰,此时头脸皆是汗,见得赵芮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口称陛下。
赵芮免了他的礼,打头往偏殿而去。
顾延章同那道士松巍子跟在后头,因走在回廊之下,地方并不大,还要让了空位给黄门打灯笼,少不得要站得近一些。
顾延章心中早已生出奇怪,此时趁着两人离得近,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他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过了半日功夫,这一位松巍子的脸,好似黑了至少有七八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巨响
赵芮大病之后身体虚寒,内侍们得了太医院医官的交代,哪怕是用膳的偏殿里也不敢大摆冰山,只是在内殿的四个角落各放了几盆碎冰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松巍子在文德殿外头等了半日,已经热得不行,又跟着天子一路行了过来,等到此时跪坐在了蒲团软垫上,只觉得汗水被捂在头皮与那头发之间的一层头顶上,虽然称不上一片汪洋,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一小方池塘。
那汗水被摁在里头出不来,腌得他头皮都有些发疼发痒,偏偏又不能动弹。
两滴汗水滴到桌面上的时候,因他左边膝盖处一阵钻心地疼,是以并未发觉,好容易调整过了姿势,努力避开那一处地方,等到回过神来,桌上已是滴了三四滴汗液。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中出的铅粉一直十分有名,只要提到这一家,闺中女子、后院妇人们莫不夸赞,只说其质地细腻,擦在脸上又服帖、又自然,还能显得一张脸蛋白嫩嫩的。
然则无论哪一位女子,都不会顶着这厚厚的一层铅粉,大热天的在日头下晒上半日。
看着桌面上浑浊的汗水,松巍子心惊肉跳。
面前没有镜子,只看这几滴汗,他实在猜不到自己脸上已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南地天热,日头又毒,大夏天的在外头行得三两个月,便是貌比潘安,那白净的俊脸也会被晒成钟馗,更何况自己从早到晚都被迫在外赶路,到得如今,那脸上更是黑得如同一块焦炭。
对面坐着的乃是熟人,虽然心中万分确定自己这一番旧貌换新颜,绝无可能被从前熟人认出来,可见得对方,他还是忍不住胆寒。
一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知此时脸上是个什么模样!若是当真被看出来……
想到自家早上出门时吃的药丸,此时已是傍晚,虽然按着从前药效,当要到了晚上才会渐渐失了力道,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今晚要说的话,要行的事,也已经预演过好几回,可见了面前这一个变数,松巍子还有有些不能放心。
如果叫对方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将左手探进右手之中,从袖子里捏了一粒药丸出来,趁着无人主意,悄悄将药丸放进了桌上的酒杯里,将那药丸和着酒水一饮而尽。
且不说松巍子这一处严阵以待,处处小心,唯恐要被人看出什么毛病来。
而顾延章就坐在他对面,却是果然越看越觉得不对。
此时天色并未全黑,宫中点着白蜡,十分亮堂,那松巍子面上只要是汗水流淌过的地方,皆是一道黑,一道白的,乍一眼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细细盯上一回,便能瞧出此人的面容着实看着有些惹眼。
更奇怪的是,他面上已经全是汗,身上的道袍虽是玄色,可衣襟、袖口处的布料颜色却浅,一眼望去,已经被汗水浸得湿了个透,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湿漉漉的黏成了几撮,然则那一顶灰色的雷巾道帽,却是丝毫不见反应,依旧十分干爽,鬓间也半点汗水俱无。
一一哪有人脸上出汗,耳垂处都在滴汗,可那头上却半滴汗液都没有的?
顾延章只觉得十分奇怪,虽然嘴上没有说,心中已是又记下了一笔。
三人简单吃过饭,就近去了不远处的宫殿中。
松巍子坐在蒲团上,开了几句场,就开始说《黄庭经》,他不说什么道法,也不说什么旁的事情,只同赵芮讲养生之道,虽然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嗓子一般,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其中内容却是有模有样的。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朝事甚多,事事纷扰,自然容易心生虚火,有些晚间难眠、精力不济,十分正常,小道以为,倒是不必以药补之,不如每夜睡前呼吸吐纳,只需半柱香功夫,便能口齿生津,健脾坚肾,固精培元……”
“另有,小道早间去得慈明宫,听得圣人言,此处不少宫殿之中都爱燃香,陛下因每日国务繁忙,更爱点奇香提神,须知熏香虽是有益,到底逼催五脏,又是熏陶侵染之物,尤其伤肺,此时得一时好,晚间却是难睡。”
那松巍子将手中拂尘一甩,复又道:“陛下不妨先试一试哪一日不点香,晚间行一回小道说的呼吸吐纳之法,下朝之后,去得后苑之中呼吸草木清新之气,以新换浊,必能洗涤肺腑,也能提振精神,如此久之,自然五脏日强,睡眠日好……”
赵芮今日忙了一天,早上朝会之后,见了十几名官员,回到文德殿中就开始批折子,中午随便吃了几口,下午又同顾延章一并商量事情,一时都没有停过,方才又吃了晚饭。
他肚子一饱,眼睛就犯困,本来已是十分想睡,可听得那松巍子将自己目前身体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曾诊脉,倒似他肚腹里的蛔虫一般。
有些事情,甚至连赵芮自家都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却被松巍子点得明明白白的,譬如口苦、晚间盗汗、失眠、偶发梦魇、腿脚抽筋等等,几乎样样都说准了,又给出了十分方便的治疗之法。
久病得了良医,如何叫赵芮不惊喜,也不再问道,只多问那松巍子如何养身。
那松巍子也是十分聪明,所有教授之法,俱是呼吸吐纳,规整作息,甚至赵芮提及修道、丹药,他也只是笑着道:“陛下说笑了,小道走访名山大川,并不曾得见有真仙,至于丹药……依着小道的想法,倒不如多吃几口好菜!”
谈笑晏晏,挥洒自如的样子。
赵芮同他问了不少话,又叫人拿了笔墨来,要去抄那呼吸吐纳之法。
松巍子忙道:“小道早已备了在身上,还特画了图。”
说着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来。
那布帛被叠做四下,其实展开足有两尺长,一尺高,赵芮接过,一时伸展不开,索性放在一旁的地上,叫内侍取了蜡烛过来,先凑在布帛边上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叹道:“果然详尽。”
那松巍子笑道:“呼吸吐纳,全要用对力气,使对姿势,其实并不用太久便能有效力,陛下若是得了空闲,不妨这几日且试一回,若是有用,自能坚持,若是无用,也不浪费什么功夫。”
赵芮不由得点了点头,只觉得这道士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抬头正要说话,却见几步开外,顾延章跪坐在蒲团上,正好奇地往地上那一张画了人形图的布帛上看,便道:“顾卿这一厢也有意试一试?”
顾延章道:“陛下尚且好奇,臣如何能不心动。”
赵芮哈哈一笑,挥手叫那小黄门将布帛拿了过去。
顾延章将那一张布帛接过,放在地上轻轻展开,只见那一张东西同寻常白绢布并不一样,而是呈土黄色,看着像是放了多年的老物什,然则上头的字迹却是非常新。
那黄绢布上除了口诀、呼吸吐纳之法,另有吐纳坐姿,诸如满吸、长吸、吐气、舌顶上颚,不仅有字,还有画,那画十分形象,只要照着做,便不会出错。
顾延章粗粗数了一遍,共点出三十余个图,那绢布上头点明每个姿势要默数三十下方才能换,口诀虽然并不复杂,可想要短时间内全然记下来,并不容易。
他只草草过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问题,好似只是寻常的道教呼吸之法,便把那黄布帛卷起,正要交回给一旁的小黄门,然则那一卷东西拿得近了,却是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
顾延章心中早有成见,此时看着什么都觉得不对,闻得那味道,更是奇怪,便复又将手中黄布帛打开,拿得近了。
一一布帛之中的味道,更要大过卷起来的时候的味道,那香气初闻还淡,然则打开久了,却是越来越浓。
他对着松巍子奇道:“此卷乃是何物所制,怎的闻着有淡淡清香?倒似比寻常人家用来熏书驱虫的芸香香气更好。”
顾延章这话问完,不知怎的,好似竟是见得对面那松巍子略顿了一顿,面上表情有些僵硬,对方过了一息才笑着回道:“此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那布帛乃是小道师尊留得下来的,应是门派之物,至于如何制得出来,小道却是不知。”
顾延章虽说依旧觉得怪怪的,但是此时并无证据,一应皆是推测猜想,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对赵芮道:“臣想来是与这难得的延年益寿之法无缘了,此时才看了几眼,已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是闻不得这香味,还是学不得这姿势。”
又把那黄布帛递回给了一旁的小黄门。
赵芮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只叫人收了起来,送回了福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说了几句话,趁着宫门未关,顾延章便与松巍子告辞而去。
他本想着这回同松巍子一并出宫,路上也能闲聊一阵,多少可以问几句话,谁料得才出了偏殿的门没几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松巍子却是忽然立住了脚步,招来一旁的小黄门小声道:“左近可有方便之所?”
那小黄门忙道:“就在前头,走上两百步便到了。”
那松巍子一脸的尴尬,对着顾延章道:“劳烦官人先行,还请担待择个,小道腹中生疼,怕是要慢行一步。”
一面说,一面对着顾延章稽首行礼,跟着那小黄门匆匆往前头去了。
见的这道人越是躲躲藏藏行事,顾延章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鬼,只是一时又想不通其中蹊跷究竟在哪一处,又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冲上前去把他的脸用热水洗一遍,更不能将他头发揪下来看究竟是真是假。
他想了想,复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先问了问前头领路的小黄门,得知最多还剩小半个时辰此处就要关禁宫门,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也不多留,而是径直出了宫。
***
里头那松巍子去了茅房,在里头足足坐了半日,听得外头那小黄门催了好几回,只说宫门已是就要关禁,算着无论如何,顾延章也当走得远了,才慢悠悠系了腰带,俱这般出得门,朝着那小黄门道了一回谢。
他出了宫,见得外头并无什么人,只有自家身边跟着的两个小道童在外头牵马等着,复才松了一口气,问其中一人道:“方才可是有见得人从宫中出来?”
说着把顾延章的相貌形容了一遍。
顾延章气质不同常人,年纪又轻,身上还穿着官服,十分容易辨认,他一提起来,两个小道童都记得清楚,一人道:“见得,走了挺久了。”
那松巍子又问道:“他怎的走的,身边有几个人跟着?”
另一人道:“骑马走的,身边好似只跟着一个人。”
松巍子这才放心下来,连忙翻身上马,匆匆朝着延庆观而去。
他一面跑马,行到人迹寥落之处,还不忘偶尔往后看,生怕有人在后头跟着,等到得地方,也顾不上旁的,急急推门进了道观。
因白日被憋了一日,他头顶并下巴都瘙痒难耐,此时进得门,连忙吩咐两名小道童去打水。
此时天色已是俱黑,松巍子住在偏厢,他本来行事就谨慎,除却自家信得过的两个小道童,也不敢叫其余人进院子,今日两个都在宫门外候着,因匆匆回得来,一时之间能取到的只有井水,并无热水。
松巍子不同旁人,他膝盖曾经受过伤,后来又因特殊缘故,复又伤上加伤,不但不能劳累,也不能浸凉水,不然便会疼痛难忍,是以看到只有冷水,连忙嘱咐道童去延庆观的大厨房里头提热水。
他实在是全身难受,如同被盐水泡了一日一般,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舒服,好容易等到道童把水都提了进来,连忙将人打发出去,把门一栓,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抓着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揉了揉,几下将那胡子扯了下来,又去扯头上的贴着的头发。
等到一个光头跟一个光下巴终于得见天日,他简直舒服得要叹气,连忙脱了衣裳,先用凉水把头脸洗了一遍,复才整个人泡进温水里。
辛苦了一日,松巍子只觉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正拿皂角在身上擦着,还未把那一身臭汗洗干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大力敲门声,自家的道童在外头叫道:“道长,提刑司来了人……”
那道童话未说完,只听得那外头“砰”的一声巨响,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