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二章 俸禄
孙永同顾延章郑重致谢了半晌,又寒暄半日,眼见再留下去,便要在此处吃饭,这才寻了个由头告辞回家,哪知此时过来寻妹妹,这一个竟是犹犹豫豫,十分不愿意走的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孙芸娘转头看了看季清菱,见她面上含笑,已是站起身来,一副待要相送出门的架势,一看就是不打算挽留自己,倒叫自家想留也不太好留,心中不免有些闷气,只好道:“过两日我家府上的养的一池荷花大开,白、粉、黄各色都有,十分好看,姐姐有无空闲,过来我家赏荷好不好?”
季清菱笑了笑,道:“改日罢,我有一位友人家中有事,这一阵子得了空便要过去相帮,是以并无多少闲暇。”
她见孙芸娘面上十分失望,风流怯弱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复又道:“若是有合宜的,不妨送一两枝与我插花也是一样看得见。”
孙芸娘讪讪地“哦”了一声。
不过一池荷花而已,她哪里是真觉得稀奇,不过想借此邀季清菱过府同她玩耍而已。
孙芸娘乃是幺女,家中惯来富贵,周遭自然不乏朋友,然则偏她自小有疾,跑不得也跳不得。
大晋小儿游戏颇多,小女儿家常常捉迷藏、扑蝶,及至大了,富贵人家的子女无论蹴鞠、捶丸、骑马、射箭、拽绳等等,都是常玩的,孙芸娘身体不好,一应游戏便是她自家敢于掺和进去,偶有一两次发病,旁人害怕惹事,也不敢再同她玩这些,不过坐在一处时与谈琴写字,作画吟诗罢了。
随着她年岁渐长,长兄孙卞的官职越高,一家人也跟着东迁西走,后来其母病逝,她跟着兄长回乡守孝,好容易这两年回了京城,虽然来往的同龄少女并不少,可真正玩得好的,却并不是特别多,还往往对她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惹得她发病。
眼下遇得季清菱,先因救命之恩,先入为主便有许多好感,再兼见得对方明知她有心疾,却并无半点另眼相看,与之说话,十分投契,仿佛句句对方都能接到点子上一般。
孙芸娘自觉自家并不是十分多话的人,可不知为何,每回遇得季清菱,总是滔滔不绝,此时出得门,才行得几步,竟是有几分口干舌燥之感,回想方才,才猛然醒悟自家竟然顾着说话,连茶都没有来得及喝两口。
她忆起在屋中那一番嗦,只觉丢脸,一时之间,脸上都泛起红来。
孙永见得幺妹脸面甚红,忙问道:“是不是哪一处不舒服?”
孙芸娘连连摇头,连忙拿话支吾了过去,两人闲话一番,复一人上马,一人进车,一并回家不提。
却说孙永回得孙府,自然同长兄孙卞说起今日之事,他将顾延章夸了又夸,复又叹道:“若不是大哥你眼下正在此风口浪尖之位,不好走得太近,以免小人借此生事,这一人倒是可以好生任用一番,将来收在手下,怕不是一员得力之士!”
孙卞听得弟弟这般说,一时心中也有些意动,他想了想,慢慢地道:“倒也未必不能……”
孙永一愣,颇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问道:“还是不妥罢?若是叫旁人以为咱们家为了报恩,特意提拔……”
孙卞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要现在……那顾延章官位踟蹰不进久矣,想来是天家另有打算,我自不会跳出去做那出头之人,再一说……前几日……”
他说到这一句,忽的住了嘴,道:“你方才不是说芸娘想要同他那一个夫人多多往来吗?当日承他一家救命之恩,倒是可以先交际一番,离得远了,怕要被人指点,却是也不必走得太近……之后的事情,且先看罢。”
孙卞入京之时,正值顾延章在赣州任官,其人所行所为,说一句出类拔萃,也不足形容,如果换做平常,他怕是早想着要收入囊中,可那顾延章身上贴的字不清不楚,一时看着像是杨党人,一时看着又不像,之前被范尧臣招徕,也不见他有任何回应,眼下好似还同陈灏翻了脸,这等情形不明的时候,自家才得了要紧差事,许多事情等着处理,再兼眼下宫中形势不明,最好还是稍等一等,莫要这么着急去亲近为妙。
他想到一桩事,问道:“听说上回有一户商家来寻你,却是有些什么事情?”
孙卞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每日候在门外特来求访的官员、文士数不胜数,哪怕最终不得见,众人依旧还要在外头候着,以示自己殷勤之态。
他事务繁多,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一理会,幸而二弟孙永是个得力的,许多事情便由这一个牵头去打理。
听得长兄问及,孙永立时就把顾延章的事情放到了一旁,连忙回道:“说是想要与咱们家合开解库。”
大晋厚待官员,行的乃是重禄之法,像孙卞这样侍制一级的官员,有正俸、加俸、职田。正俸又有俸钱、衣赐、禄俸;加俸也有职钱、人衣粮、餐钱、茶酒厨料、薪蒿炭盐等等。
孙卞乃是参知政事,按照朝中定例,不仅会养着他的衣食住行,便是他部分随从,也一样养着。参知政事一级,朝中会拨下五十名侍从的衣粮,每月自给三十五千钱发放下人月俸,不可谓不丰厚。
便是如今他住到这一处宅子,也是朝廷分派的,每月只用象征性地给少少的一点钱,就能通家住进来。如果这一处住所拿出去租赁,一个月怕是得要上百贯,依旧是有价无市。
然则即便这般,他依旧并不觉得自己在京城里头过地松阔。
除却侍从,孙卞自然养着门客,幕僚,还有无数依附而来的族人、同乡、亲友,同枝同脉,每月银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光靠俸禄,如何能够?
高官不得轻易营商,否则便要被御史台弹劾与民争利,然则私底下,谁人是真正只吃死俸禄的?
第七百二十三章 荷花
不管是借着远方亲友也好,媳妇也罢,乃至七拐八拐拿捏得住的族人,可以说,朝中没有哪一个有品有级的官员,是光靠俸禄为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孙家一直都是大族,颇有些积淀,田地、产业并不算少,私下也有做些买卖。只是自孙母过世之后,一来一家要守孝,不好过多动作;二来从前一惯是孙母管着,眼下一时放得出来,自然不能给孙宁那个做爹的接了过去一一当真到他手上,怕过不得一年半载,山一样的银堆都要掏空,只好给下头门客帮着打理,这几年间,只能守成,不能增进。
如果是从前,孙卞自然对此无所谓,可他眼下正在势头上,无论招徕人才,私下行事,许多都是要靠银子开道,便不能再向以前一般。
孙卞做官多年,能爬到而今这个位子上,自然晓得世上用人力来赚钱,是最次,用人脑来赚钱,是其次,唯有用钱来生钱,才是上佳之法,此时听得解库二字,只是想到对方在京城里头的名气,虽是有些心痒,可警惕之心,却是盖过了贪婪之念,抬头便问道:“你怎的回的他?”
孙永道:“本来是不敢答应的一一本来就是生人,从前并无什么往来,谁晓得他会如何行事,若是不小心漏得出去,阻了长兄的官声,便要得不偿失了……”
孙卞听得他话音中不对,才要点头,却是不由得奇道:“‘本来’不敢答应?何为‘本来’?”
孙永左右环顾,见得屋中无人,复才上前小声道:“那一家商人见得我似乎要不答应……忽的取了济王的名帖过来……大哥,你说我要如何回他才好……”
孙卞本要说话,听得“济王”二字,心头一震,竟是愣了一下,半晌也不好答话。
如果放在一年前,不,甚至不用一年前,只要半年前,遇得这样的事,虽是会犹豫一番,可到得后头,多半还是直接将人请出去了事。
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皇子赵署幼年夭折,天子赵芮眼下无嗣。
孙卞不是寻常臣子,他自有人在御药院中,也有熟人在太医院中,早晓得龙椅上那一位,正是绝嗣的命,除非世上当真有枯木逢春,白骨生肉之仙术,这大晋的江山,也只能靠其余枝脉才能维系。
幸而先皇留下的骨血并不少,而今天子有兄弟二人,无论是行三的济王,或是行四那一位襄王,都是同母同胞,两人膝下也各有子女。
将来无论天子是传位给弟弟也好,过继侄儿再行传位也罢,虽是无可奈何,却也不失为一条路径。
两位藩王摆出来,只要是长眼睛的都能知晓,三王赵更为得圣人心宠,才能、性格也更为出挑,一旦到了将来那一日,十有六七,怕是这江山要有他的一份。
孙卞老早便有防备,自知道了赵芮之事之后,私下也隐约同济王赵有所接触,只是并不频密,也不挑明,只暗暗释放善意而已。
这样一来,如果将来当真上位的乃是赵,那他这一番提早布局,便要快了旁人一步,就算没有太多好处,却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有商人拿着赵的名头来找他合营解库。
这究竟是那济王的意思,还是那商人狐假虎威?
如果是济王的意思,这是不是要他提前做出更进一步的表示?
如果不是济王的意思,可他若是拒绝了,一旦给对方知道,会不会又另做出些不利于自己的解读?
一时之间,孙卞竟是有些头疼起来。
天家之事,从来最好不要掺和,可他从前冷板凳坐了太久,不得不抢占先机,提前下手,免得想来又是旁人吃肉,自家莫说残羹剩菜,便是汤也捞不到一口来喝。
一一可谁又料得到才过了这半年,天子竟是又开始拔擢重用自己?
早知如此,当日何苦要那般手快?
***
且不说书房里孙卞正因得从前行错了一步,此时烦得脑壳疼,同府之中,后院的厢房里头,孙芸娘也一般的有些烦恼。
她一心想同季清菱想交,然则今日一见,虽然对方对待自己着实十分可亲,可那一番态度,明显却也不是非常积极。
孙芸娘患病多年,难免心思细腻些,见得季清菱的表现,哪里不晓得对方并不想同自己有太多往来。她也知道两边恰才真正相识,对方如此态度,才是正经,复又想:如果姐姐今日知道自己身份,就要贴上来,自家又会如何作想?怕是还要担心对方是否别有所图罢?
她一时想这样,一时想那样,想到自家已是十分努力相邀,对方却是依旧不肯上门来,想要再去做客,今次这回好歹还是有兄长带着,下回若是贸然而去,着实有些不礼貌。
想着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季姐姐既是叫我送几支荷花过去,那我有了这一回由头,便要抓紧才是,只要东西送得好了,何愁将来不有其余名义?
她心中一念转过,立时有了主意,见得外头已是傍晚,不见什么大太阳,便带着几个丫头一并去了后花园中。
那一处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头果然有许多夏荷竞相开放,红红白白黄黄绿绿,一支支亭亭出水,开得十分热闹。
孙芸娘围着池子转了一圈,特选了一小片半开不开,各样颜色都有的,指使小丫头寻了园中看护来,把荷花带着下头根茎一并挖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什么嫁樯之道,不过想一出是一出,胡乱指使而已,待得挖了出来,特又去寻了自家觉得好看的的盆子,命人移栽进去,见得天色还不算甚晚,想着今日事,今日毕,匆匆忙忙重新摆了一回盆,便着人给季清菱送了过去。
季清菱这一阵子着实事多,她才从松香之处问了许多话,又与顾延章对了一回,只觉得李程韦那一处诸多蹊跷,只是全是推断,缺乏证据,又因柳沐禾生产之后,柳林氏把当日情形问过一回,复又查了一遍,从中寻出不少怪异之事来,她虽不曾多嘴,可季清菱旁敲侧击,也觉得其中不少疑点,正在想法子一探究竟,着实无空理会孙芸娘。
第七百二十四章 开口
此时杜檀之在外办差,顾延章又因陈笃才一案牵扯甚多,正在忙着整理前后之事,待要查清再交刑部审议,至于柳林氏更是才得了曾外孙女,一面要把心神放在照料柳沐禾身上,一面又要去查当日惊马内情,她年事已高,着实不应将过多烦事压于其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思来想去,索性自家去把事情捡了起来,整理李程韦前后线索。
她将松香自保康门、浚仪桥街处打听出来的事情并去往泉州探听出的情况汇集在一起,只觉得十分棘手。
李程韦的养母故去已久,家中从前亲友难以寻觅,曾经伺候过的老仆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何能轻易翻出内情?
李程韦的原配也死去多时,在外人看来,她乃是自然病逝。
按着大晋律令,如非正常死亡,官府即要派遣仵作上门验尸,将相关查核一一记录在案。然则律令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京都府这样大,其中人丁过百万,每日病、死者不计其数,仵作却是极为有限,一般而言,无论哪家有人亡故,只要上报衙门时没有特别异情,也无人告密,见得里正的画押签字的文书,衙门都不会上门去验查。
李家其时已是豪富,只要尸体上没有太过明显的痕迹,无论是想要瞒过里正,或是买通里正,其实并不是难事,是以宗卷之中的记载并不能作为其人正常死亡的证据。
李程韦的长女也已在泉州病逝,她病故之后,身边伺候的仆妇或就地发卖,或自谋出路,唯一的一个儿子年岁尚小不说,也在上月因伤而故。
如此一来,所有可能知情之人,尽皆难以寻觅,李家乃是富贵人家,身旁伺候的人数以十计,想要找到那一个真正知道内幕,又肯开口的,谈何容易。
季清菱将所有线索一一写在纸上,细细思量了半晌。
秋月原本坐在一旁看账,见得季清菱对着那誊抄出来的宗卷并松香整理出来的信息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小声道:“夫人,不若再遣人去一趟泉州,看看从那一个管事一处能否查得出什么东西来罢?”
原来松香上回说过,李程韦与原配的女儿嫁去泉州时,带有一个李家跟去的管事,其人姓陈,原本就领着所有产业、商铺,后来小李氏将家产次第变卖,他也被一同换到了下家,那许多产业的主家都是姓陈。
松香当时探听得到这些消息,因怕打草惊蛇,不敢细究,也因时日有限,只好先行回来通禀。
按着秋月的想法,那管事姓陈,小李氏名下的产业变卖给的那一人也姓陈,其人唤作陈训琛,乃是颍州淮县人,而李程韦的养父李父入赘前原也姓陈,恰恰就是颍州淮县人。
这样的凑巧,如果说其中并无什么诡异,那当真是不太可能。
她顿了顿,复又道:“只要从那姓陈的管事一处探听出线索来,再回头顺藤摸瓜,应当就会知道那李程韦同领了小李夫人嫁妆的那一个陈训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泉州路远,一往一返,还要查探,便是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能有结果,再一说,还未必能探得出来什么。”
无论那陈姓管事是李程韦的心腹也好,是陈家的什么人也罢,他在泉州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何是从京城派一个异乡人过去就能从当地问出什么线索的?
况且如果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十有**,柳沐禾此次惊胎,其中也绝少不了李程韦的手笔,他行事这样匆忙焦急,连首尾都顾不得收拾干净,怕是有什么缘故,才会如此仓促,今次功亏一篑,还不晓得之后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如果等着派人去泉州,耗时太久,实在没法去等。
听得季清菱如此说,秋月顿时叹了口气,道:“这姓李的行事实在太过恶毒,人都死绝了,知情人也一个不在,便是想要去问人,也无人可问,当真是扑朔迷离……难道只能等他自己露出马脚吗?”
季清菱看了看面前写满了自己的纸页,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却是忽然抬头道:“也未必……虽说知情人尽皆不在,便是在,也未必能问得出来,可有二人,而今就在京城当中,却是必然不会隐瞒,也绝不会说谎的……只是想要她们‘开口’,要略费一些力气而已。”
秋月听得一愣,问道:“那是什么?”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季清菱。
季清菱微微一叹,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打搅的人……”
或者,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
且不说季清菱自拿定了主意,开始设法探查李程韦家那几桩蹊跷事,垂拱殿中,赵芮却是坐在御案之后,皱着眉头批阅奏章。
今岁京畿夏日多雨,才入六月,已是接连接到好几处地方来的急报,说是黄河沿岸河水暴涨,恐有险情。
京都城中水运便捷,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相交,虽说十分便利,可一旦水涨,却也是一桩头疼之事,只要遇得接连大雨,京都城几乎回回都要遭遇汛情,数十万兵甲,上百万黎民,性命、财物皆是有可能遇险。
光是赵芮在位这许多年来,京都城中的几条水系已经改道数次,可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每每今年修了东门的堤坝,明年西门的汴河便要出事,改了南门的蔡河沟渠,北门的五丈河便要作妖,他去岁本已经起了心思,等到今岁过了秋汛,趁机叫工部测量相关河道情况,好兴修水利,毕其功于一役,只是他今年着实遇得太多艰险,前一阵子甚是颓废,便将此事搁置了。
好容易赵芮重新振作起来,政事早已堆积如山,自然没有来得及抽空去顾忌这一处没有那样着急的,谁料到眼见进得八月,雨水一日大过一日,偶有几天晴朗,过不得多久,水位刚低得下去,又是连绵不绝的大雨,眼见水汛又起。
第七百二十五章 劝和
京城之中连年修修补补,虽是不能根治,到底还能应付过去,然则其余县镇,如何能有这般待遇?
赵芮而今桌面上摆着的便是京畿左近几处水汛危机的县镇送来的折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暴雨接连,黄河在阳武县已经决口。
他越看心中越是烦闷。
奏章上头已经有政事堂的批复,着知县小心抢险防汛,填补河堤,又禁止黄河沿岸百姓砍伐桑木,令各地官员督促百姓多多栽树云云。
赵芮看了看,十分憋闷,却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好提起笔,复又添了一行字,另派遣朝中官员去探查情况,防备着要赈济灾民。
想到赈济灾民,赵芮的太阳穴已是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欲要赈济灾民,自然少不得要调用纲粮,欲要调用纲粮,在这秋收未济之时,少不得要用到常平仓。
这让他想起了雍丘县中的常平仓,复又想起了陈笃才那一桩案子。
赵芮面上怒容愈甚,开口道:“郑莱!”
郑莱连忙上前两步,口中应了一声,低头听训。
“去把孙卞……”说到这一个名字,赵芮却是忽然住了嘴。
陈笃才擅自挪用常平仓一事,乃是惊天大案,如此骇人听闻之举,竟是就在雍丘县中发生,此处距离京城不过几日路程,可以说是天子脚下,审讯了近月,居然毫无所得,前几日才渐渐有了进展。
孙卞虽说此时分管提刑司,到底时日未久,他手下管着那样多事,如何有空一一去细究。
此时找他来问,纵然一问能有一答,可自家不问的,他却未必会能主动提及,何苦要转这几道手。
他想了想,很快忆起京畿提点刑狱公事乃是转运使胡权兼着,那人倒是个勉强能用的,正要着郑莱把人召来问话,刚张口,话到嘴边,却是又改了主意。
“顾延章可是回了京?”他转而问道。
虽说将人召回京中之后,并没有对其大力拔擢,可心底里,赵芮却不曾有半点忘记。
想到自己将人放在了提刑司,眼下正是巡察之时,不知眼下此人情况如何,他索性把人召来一问,一则看看人,二则也问问事,三来,总要看到他在自家面前晃一晃,才好放心。
郑莱听得一愣。
如果天子问的是黄昭亮,是范尧臣,是孙卞这样的大臣,自己自然会对答如流,可忽然问起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又没头没尾的,一时之间,叫他如何能答得上来?他又不是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探查上下之事,四方信息尽皆入耳,况且这个问题,便是朱保石忽然听了,也未必能答得上来罢?
赵芮等了几息,未曾听得回复,抬头一看,果然见郑莱一脸茫然,心知这问话怕是有些为难,正要差遣人去提刑司中问一问,却是忽然听得一道声音插道:“陛下,顾官人前几日已然回京,眼下当是正在提刑司中……”
听得那声音突兀传来,郑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却是一名小黄门,面孔半熟不熟的。
赵芮也循声而去,见得那人,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因许继宗去了广南,宫中另选了一名小黄门过来伺候,至于此人姓名……天子日理万机,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不记得。
那小黄门倒是乖觉,见得天子面露疑惑,连忙出列两步,低头恭声道:“臣前日替陛下摆放邸报,见得上头有一面写着提刑司中上月巡察之事,只说众官尽皆回得京中,想来顾官人也在其列,前次陛下召得胡公事入宫,他语中提及一句,说那陈笃才久审不下,乃是‘顾副使’回京之后,亲自审讯,才有进展,提刑司中副使止有顾官人一人,他既是审讯陈笃才得力,必是正在京中。”
赵芮听得此人说话有条有理,头脑清楚,自有逻辑,又兼细心,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是何人?”
那小黄门心中一喜,立时跪倒在地,禀道:“臣名唤李清,正在垂拱殿中听候差遣。”
赵芮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召了顾卿进宫待见罢。”
那小黄门面带喜色,应声而起,行过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赵芮见得人出得去,想到顾延章正在提刑司中,以他之才,必能将陈笃才之事查个水落石出,一时也有些放下心来,正要在那折子上写上朱批,却是忽然见得仪门官进殿而来,唤道:“陛下,慈明宫中有人求见。”
听得是张太后派人来寻,赵芮的面色沉了沉,却是不得不让人进来。
来者乃是慈明宫中的一个黄门,只说张太后来请皇上得闲过去慈明宫坐一坐。
自前次被张太后告知了她自杨度身上寻出一条里头夹了书信,信上还写着宗室藩王子弟背景的事情之后,赵芮便有些躲着慈明宫,今次被找上门来,无论如何,百善孝为先,张太后毕竟是母亲,他避无可避,磨磨蹭蹭了一会,复又批了两份奏章,还是不得不放下手中事情,听命而去。
才进慈明宫,赵芮便觉得有些不对。
宫中不止有张太后,却是还有一人。
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只上前对着张太后行过礼,又问候了两句,复才问道:“不知母后却有何事?”
张太后先指着一旁的交椅,道:“你且坐。”
等着宫女上了茶,她才正色道:“上回皇后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赵芮手中捧着茶,颇有些不悦。
他看了看坐在张太后身旁的人,冷冷地瞥了好一会儿。
对方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并不主动告辞,脸上也没有什么异色,只老实坐着。
张太后催道:“陛下?”
赵芮不得不回道:“此事已是查明,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朕自会同皇后说明,再敲打其家人,令其不得再犯……”
“国有国法,宫中自有规矩,这样的事情,怎能这般糊弄过去。”张太后十分不快,逼着儿子表态道,“难道你在朝中行事,也是如此不成体统?!”
做娘的在这一处教训儿子,就在一旁,却有另一个儿子听得津津有味,见此处就要吵起来,才做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插话道:“母后,陛下临政多年,自有分寸,还请莫要如此着急才好……”
复又转头对着赵芮道:“陛下,圣人一心全为陛下,本为母子,何至于此?”
第七百二十六章 教训
不论赵芮平日之中再好说话,见得面前此人面上看着像是卖好,其实却是火上浇油的一番话,心头也忍不住生出恼意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眯着眼睛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想着兄弟情谊,犹在勉强克制。
张太后却不似他这般想法,听得儿子搭话,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自有分寸?你二哥果真是个有分寸的,如何会叫人养出这样的行事?!后宫内外私通消息,本就是不当之罪,其中竟还对着皇家血脉指指点点,谁给他家的胆子?!如若放之不理,为人所知,怕是要认定这大晋的江山,不是姓赵,却是姓杨了罢!”
赵芮听得此话,又惊又怒,勃然变色,叫道:“圣人!”
张太后话一出口,也自知失言,然则以她的性格,即便说错了话,自然也绝不会认,只有旁人来将就她,没有她去收回的道理,只横了儿子一眼,拉高了音调,质问道:“我哪一句说错了你不成?我竟说不得你了?!”
如果此时只是赵芮同张太后二人在殿内,便是其中氛围有些难堪,到底是亲生母子,也能慢慢调解,然则眼下另有一人在旁,无风他还要掀起三重浪来,更何况如今现成的扇子在面前摆着?
那人见得赵芮还在强忍,又见张太后也训来训去,似是训出了火气,心思一动,也不住嘴,却是站到张太后身旁,半矮了身子,垂着头,小声劝道:“母后还请莫要由怒生言,江山自是姓赵,二哥多年临政,十分勤勉,大是大非,必是能想得明白,母后本一心为了二哥,可这般急急出口,太过直言,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叫他难以领会……”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简直叫赵芮勃然大怒。
“多年临政,十分勤勉”一一这话着实由不得他不多想一一是在说自家除却勤勉,并无其余能拿得出手的建树吗啊?
“大是大非,必是能想得明白”一一这话是说,自家只有大是大非,才能勉强想得明白,平日之中的处事,就一塌糊涂了不成?
“怕是要伤了他的心,叫他难以领会”这是不是在暗示张太后,自家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心量狭窄的小气之徒?!
赵芮本就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事关自己屁股下头坐着的龙椅,如何能不多想。
被圣人训示,乃是母对子,尚且让他心中有些不悦,眼下看着弟弟在此处跳窜个不停,更是恼怒不已一一什么时候自家这个皇帝,已经轮到一个藩王来指指点点,随意臧否了?!
赵芮为着一个孝字,不好对张太后说什么重话,却并不代表能忍得了自家弟弟对自己张口评点,他转向立在张太后旁边那一个,拂袖道:“江山之事,尚且轮不到三哥你来嗦,且先管好你自家罢!”
原来这人,便是行三的济王赵。
这一句话,放在旁人说来,并不要紧,可在赵芮口中说来,却仿佛在影射旁人有心龙椅,听得赵面色一变,又惊又怕,叫道:“二哥!弟弟绝无此意!”
一面说,一面往一旁退了一步,伏在地上巴着张太后的腿,哀声叫道:“母后!”
话才出口,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张太后本就已经对赵芮有了几分气,见得三子被如此对待,更是恼怒,冲着二子骂道:“我而今还活着呢!当着我的面,你就这般对待胞弟,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又当如何?!”
……
……
走出慈明宫的时候,极难得的,赵芮面上的怒气几乎都无法掩饰。
他自然不可能同太后吵架。
到得后头,几乎是被张太后寻了个由头撵了出来。
此时日头才过天中,骄阳似火,禁宫之中蝉鸣不休,沿途草木被烈日晒得花叶都卷了边,除却巡逻的禁卫,几乎不见行人。
他顺着回廊直行,放慢脚步,眼见已是快要行到垂拱殿,却是忽然立得定了,转过身,扶着回廊处的圆木柱,对着远处暗红宫墙出了好一会儿神。
郑莱跟在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见时辰已晚,赵芮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不得不麻着胆子上前提醒道:“陛下,怕是要到用膳的时辰了。”
赵芮气都气饱了,着实并不觉得饿,然则自上回顾延章进宫那一回开启之后,他便甚是注意三餐,眼下听得郑莱提醒,纵然腹中半点感觉也没有,想着下午许多政事待要处理,纵然再气,该做的事情一样也得捏着鼻子做,还是转身继续往垂拱殿行去。
他这一厢一肚子气地出了慈明宫,却是剩得赵在宫中兴风作浪。
自张太后的第五子意外身亡之后,赵趁着此时,知冷知热,贴心贴意,样样帮着这一个娘着想,这几年来,早已是张太后最为疼爱的儿子。
他也知道厉害,挑得母亲、兄长吵过一架之后,此时眼角虽是依旧见泪,却是一面拿帕子擤着鼻涕,一面道:“母后莫要生气,当时并不觉得,此时回想,果然是儿子的错,二哥本就日日操劳国事,后宫之中还并不安稳,十分难为他。”
“我为天子之弟,不能为他真正分忧,不过在此打些嘴仗,听得起来,果然如同隔岸观火,在二哥看来,必是十分不悦,着实是我的错……”
赵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如果用得好,不但能叫太后觉得他受了委屈,还能叫她觉得天子可恶。
一次两次,自然不一定有用,可十次八次,百次千次,一旦说得多了,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只要种下了那疑心的种子,何愁将来会不发芽?
“你二哥看着性子软和,其实是个犟脾气,做起事毫无规矩,也无章法,偏生还要一条黑路走到底,跟他那个皇后一般都是不靠谱的!”纵然把儿子撵走了,张太后的气也依旧没有消下去,对着三子数落起二儿子来。
赵深知过犹不及,却是笑道:“母后且莫说了,母子哪有隔夜仇!二哥虽说性子固执了些,可他这些年却是兢兢业业……”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不满
张太后正在气头上,只道:“兢兢业业又有何用,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如何会像今日!我从前便觉得……”
她说到此处,见得面前坐着的是三子,忽然住了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盼将来你这二哥,能给我省点心才好!”
赵恨不得钻进张太后脑子里头去听一听,她那“我从前便觉得……”的后面半句究竟是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心中如同猫抓一般,也有些感叹,复还有些不足,心道:二哥皇帝都做成这个样子,同下头那些个人,君不君,臣不臣的,什么野猫野狗都敢跳到他头上拉屎,是个差不离的,就能把他支使得团团转,如何当得起那个位子!
饶是这般,我如此好,他如此差,我比他聪明十倍百倍,可当着我的面,明明已经看得出来他的能耐不足我之十一,母后还要维护他,不过因为他是皇帝而已!
我只晚生了几年,然则而今地位待遇,与他相比,实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然再如何出色,俱已无法!
若我是四哥那样没用的,或是老五那个蠢样,自然也就认了,偏我有如此才干,若是不能得天下而用之,只留那庸人在位,连子嗣都无法留下,一旦过继,朝中免不得又是一番动荡,实在是煮鹤焚琴!
原来这几年间,赵虽说时时围在张太后身边,仿佛极得宠爱的样子,可心中却是十分不平,盖因张太后面上对他好,却全是小恩小惠,大事之上,永远把赵芮放在第一位。
对于赵来说,哪怕见得张太后在他面前骂上一百句“昏君”、“无能”,可不管赵芮这个二哥错了什么事,或是乱了朝纲,她也只会帮着收拾首尾,等到如今,明知皇帝无法再有后嗣,张太后头一个的想法,竟是过继。
过什么继呢?!
赵芮身体本来就不好,兄终弟即,难道不是“依故事”吗?!
大哥是庶子,又是残疾,皇位自然没有他的份,二哥下来便是自己,不但健康英武,机智敏捷,样样拿得出手,复还名正言顺。
太祖同太宗皇帝,不就是如此的吗?
明明有例可循,为何要绕了路?
想到此处,赵的心便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难受。
赵署才故去没多久,他便着人偷偷去试探过张太后,想要叫她同天子提议,由自己去做京都府尹。
大晋王公任职京都府称“尹”,重臣任职京都府叫“权知京都府”,而京都府尹,几乎是所有皇子继位前必须要任的职位。如果他出任了京都府尹,等于就是给了众臣一个暗示一一济王赵将要继承大统。
赵其实并不觉得那时候是一个好时机,他命人去同张太后提这个,不过是探个口风而已。
然则却是被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了。
对于赵来说,纵然过继也有一部分可能会过继自家的儿子,可儿子当皇帝,同自己当皇帝,何止天差地别?被过继了去,便是亲生骨血,也不再是自家这一脉,而变成了赵芮的子嗣,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他心一狠,牙一咬,片刻之间,脑中把事情前后复又细细想了一回,复才做一副甚事都没有的表情,笑道:“母后且放心罢,虽说杨家人心不足,二哥他行事自有分寸,再一说,就算将来有了什么不妥,您不也在一旁帮忙盯着嘛。”
他又说了几句,慢慢把话题带开,忽然道:“母后,上回儿子引荐的那一个道士,您觉得他医术如何?”
张太后面上却是好看了些,笑道:“那松巍子着实有几分能耐,我初时见他相貌奇异,又是乍然得名,还不怎的当一回事,可按着他给的吐纳之法练了一阵子,复又和着他给的药膳方子吃了,果然这一阵精气便足了许多,晚间睡得也好了。”
赵哈哈一笑,道:“儿子原本也不信,只是他这几个月在京中颇有盛名,拿脉看诊,无不应验,听说还善于看相,相手、相面俱是十分之准……”
张太后奇道:“他还善于相面?怎的不曾听他说?”
赵便道:“他说相术乃是妄言,也是游戏之言,不能轻信,也不肯随意给人看相,哪怕看了,言说过去事,十分笃定,言说未来事,却要改动一二,以免泄露天机,只他医术精湛,道法精深,以这两者出名,相术倒是排在了后头。”
张太后年轻时倒是不怎的信这些,可年纪越长,越发对长命百岁,轮回永生之事感兴趣,听得赵这般说,倒是起了兴致,笑道:“那改日便要请他进来给老身相面一回!”
两人说了几句,张太后复又想到什么似的,道:“前一阵听人说竦儿得了百日咳,病得厉害,许多太医看过了,因小儿月份小,不好用药,总不见好,许多天不曾抱过来,这一向可是好些了?”
听得母亲问到自家幼子,赵忙道:“早间出来的时候,儿臣才去看了一回,已是大好了。”他说到此处,笑了笑,“这也是松巍子的功劳,他善看小儿病,请得过来,也不扎针,也不怎的吃药,只开了两张药膳方子,三剂下去,已即见效,吃了不到十天,便已全好……”
他复又叹道:“松巍子能治小儿,也能治疑难杂症,当日若是……他早在京中知名,请进宫来,还能有救也未必可说……”
张太后如何不知道儿子说的是小皇子赵署,一时也沉默了下去。
然则她听得那“疑难杂症”四字,却是起了心,思忖片刻,想到:太医院那一群人已是不中用了,可天下名医,也不仅存于太医院中,未必他们看不好的,旁人也看不好,这松巍子既是善治疑难杂症,不妨再好好试他一试,当真是个厉害的,拿去给二哥看一看,医得好,便算是捡回来的,医不好,左右也是医不好了……
如果能医得好,便给他一个太医院奉药之职,又待如何?
她虽说嘴上对赵芮百般嫌弃,心中也不甚满意,可儿子毕竟是儿子,如何会半点不放在心上,况且张太后摄政十余年,甚为清楚皇位异常更迭的坏处,最好还是能叫天家亲子继位,趁着自己还能动,便是儿子不幸去了,也能帮着再看着些。
第七百二十八章 转变
且说张太后被三子赵勾得起了心思,果然次日便借了宣讲道法的由头,把那松巍子召进宫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摄政十余年,识人自有一套,从前并不怎的放在心上,此时欲要用人给赵芮看那隐疾,倒是细细分辨了一回。
张太后见得松巍子并非夸夸其谈之辈,又佛法道法皆通,为人不凡,考察人品,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便特又叫人去宫外寻了不少多年患病的人给他看。
那松巍子或开草药方,或开中药方、或给药膳方子,病患服用之后,少则三五日,多则十余日,大多有所好转。
张太后冷眼看着,又寻了周围人给他看相,果然松巍子说人前事无不精到,说人后来之事,也颇多应验。过得小一月,她渐觉此人可用,复才叫心腹拿话去试探,问及若是男子房事不谐,可有良方,听得对方应了,又寻了人再去给他看病,竟然当真颇有功效。
有了前头诸多铺垫,张太后复才真正放下心来,预备将人诏进宫中给儿子看病。
此事提过,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当日赵芮从慈明宫中回了垂拱殿,等到勉强吃过午饭,复又坐回案前埋首奏章,他心中挂着雍丘县中的常平仓,陈笃才,满心等着顾延章入宫回禀,一时竟是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好容易过了未时,只听仪门官在殿外通传了一声,片刻之后,一人便从外行得进来。
原是顾延章走到前头,向他行了一礼。
纵然心情极差,见到自家十分欣赏的臣子,赵芮面上还是情不自禁地便露出了一个微笑,道:“爱卿免礼。”
顾延章躬身谢礼,立在下头听示。
“朕听孙卞前日说,那陈笃才已然招供,提刑司中还在审讯,不知而今情况如何?”雍丘县中的常平仓存粮在京畿十三县镇之中,乃是最多,其余地方加起来,也不到他的一半,想到此时阳武县处堤坝决口,正要用得上粮谷救济,赵芮自然旁的不管,首要将要紧事问了。
顾延章听得天子召见,已是知道多半便是为着此事而来,他早有准备,只犹豫了两息功夫,便道:“提刑司中尚在探察,此案暂未有定论,臣不敢妄言,只能就臣目前所知,暂禀一二。”
赵芮有些吃惊,问道:“上回孙卞同朕回禀已是四五日前,当时只说陈笃才已然认罪,这样多天,竟是还未查问清楚不曾?”
顾延章心中一凝。
他同孙卞虽然接触不多,可已经在隐隐约约之间有所感觉。
不知是否这一二年里头,这一位孙参政被天子压得厉害,一旦得到重新重用之后,其人就有点用力过猛,仿佛着急要在所辖部司之中做出什么大成绩一般。
而胡权有意留在提刑司,将头上那一个暂代拿掉,真真正正做一个京畿提点刑狱公事,更是上蹿下跳,无所不至,样样都要拢在手上。
这两人合在一处,说一句好听的,乃至珠联璧合,说一句难听的,便是破锅遇上了烂灶。
孙卞名义上是分管着提刑司,可他手头的事务太多,压根不可能事事盯着,自然只能听胡权说话。
而胡权为了表现自己之能,会如何报喜不报忧,纵然自己不在现场,不曾听到对方说话,顾延章也能猜到一二。
胡权把三分的功绩夸成五分,也许陈笃才只说了一,他对上头回的时候,便胡诌他说了二,而孙卞从胡权口中听了二,他毕竟是个参知政事,眼界自然高一些,怕是到得天子面前,已经将二变成了四,自又帮自己贴了几分金,把五分的功绩夸做了八分。
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开了口,就等同于已经供认不讳,几乎就等于案子已经办妥,至于首尾之事,便不是他们要去考量的了。
偏生这两位之间并未通过气,更没有任何一人,将自家的口径同顾延章提过半句,这便叫这明明应当十分简单的一回廷对,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他不能去问天子,孙卞同胡权二人究竟是如何回禀的,一旦问得出口,天子又会如何作想?
一一难道提刑司中回禀案情,上下之间,还有出入不成?
他也不能按着实际情况说一一谁又晓得孙卞当时是如何同天子回禀的,若是同此案如今情况果真有极大出入,他依照事情一说,自家被天子面斥倒罢了,怕是要得罪胡权、孙卞二人,将他们行事猫腻暴露出来。
顾延章想了想,上前一步,从容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案并非简单监守自盗、渎职而已,其中颇有内情……”
他并不想说案情,只将雍丘县中上下情况一一道来,又说县中民生,再说县中治安,另又有堤坝、水利、桑田、农牧等等,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井然有序的繁荣上县描绘出来。
无论是谁,好话从来不嫌多,赵芮虽是皇帝,自然也是一般。甚至因他是皇帝,更爱听好话。
纵然早知陈笃才此人贪赃自盗,挪用常平仓中银粮,可哪个皇帝愿意承认自家治下有如此恶臣。
亲民官几乎都为进士出身,进士又是天子选士,所谓天子门生,说一句难听的,追根究底,有如此官员,出得这般大案,赵芮自己又如何能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听得顾延章如此简述,赵芮板着一张脸,问道:“依卿所言,这陈笃才,倒是一个能臣了?”
“不论如今,只言从前,臣查陈笃才得官以来考功,其中不乏中上,甚至有一年乃是上等,考功簿中对其多有赞誉,臣亦问过其任职州县同僚、上峰、属下,俱是褒大于贬……”
听得顾延章将陈笃才得官以来的轨迹变化简单道来,虽说言语不多,可一个贫寒出身,全心百姓,用心办差的勤勉官员形象,已然跃然眼前。
赵芮本来听得孙卞所说雍丘县中常平仓情况,对那所涉官员十分恼怒,对陈笃才,更是深恶痛绝,只恨不得把那一名恶臣贬到雷州挖珍珠,或是赶去西边藩部边上牧羊,可眼下听得顾延章之言,只寥寥几句,就叫他有些转了心思。
一一谁又愿意否认自己的眼光呢?毕竟那陈笃才从前可是每隔两三年,便要面圣一回的人啊!
第七百二十九章 考功
“明明从前是一名能臣,因得何事,竟有今日之转变?”不由自主的,赵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着下头的顾延章问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
陈笃才因得何事转变,胡权并不知道,可他自知道宫中把顾延章召去之后,整个人就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天子为何要召见顾延章?怕并不是为着私事,而是为了雍丘县常平仓一案。
此案所涉甚广,乃是顾延章从头跟进,然则胡权毕竟是提刑公事,每日听得下头人回话,又翻阅宗卷,对进度也好,案情也好,可谓了若指掌。
这样一桩惊天的案子,办得好了,便是他赖以晋升的法宝。
只是之前孙卞催得紧,而那陈笃才死活不肯开口,着实叫他无法可想。本来新官上任,正该是好好表现的时候,可这一个案子闹得他在这一位新上任的上峰面前,可谓十分不得颜面,好容易得了陈笃才认状,想着既是供了一,自然很快就有二,扯出了一个头,迟早尾巴也要露出来,便把下头人诸多未曾得到确实证据的推测说得出去。
可胡权却并不知晓,孙卞会如何同天子回禀!
如果按着自家给他禀报的去同天子说了,此时天子召见顾延章,顾延章又按着实情回禀,岂不是就此穿了帮?!
胡权越想越是紧张。
自家在孙卞面前夸大其词已是要糟,可到底还不是很打紧,然则如果叫孙卞在天子面前失了信一一明明是直管此案的重臣,竟是连案情都不能把握,还要胡扯了去哄骗天子一一一旦害得孙参政在皇上心中落下了这样的印象,自己如何还能坐稳提刑公事一职?
要不要同孙卞说一声,叫他好歹有个准备?
可一旦说了,自家将来如何再能取信于孙卞?
只是如果不说,如若天子听得不对,此时便召孙卞进宫,对方毫无准备,结果怕是更为可怕。
胡权一面想,心中一面暗暗后悔。
只要当初同那顾延章提点一句,都不至于叫今日到得如此地步。
然则谁又能料想到,天子想要问事,不召见近在咫尺的孙参政,不召见负责提点刑狱司的自己,偏去召见一个差着许多级,明明不当进宫廷对的提刑副使呢?!
胡权犹豫了一下,知道此事不能再拖,更不能抱着侥幸心理,立时站起身来,大步往外头走去。
一一只盼那孙卞还在衙署之中,不曾被天子召进宫中,否则自家怕是难逃其咎!
***
从提刑司的公厅去到孙卞办差的衙署之中,骑上快马,不过片刻功夫。
公厅之中的辅官正在帮着孙卞处理文书,听得胡权说有紧急要事,虽说孙卞不在,也赶忙将人放得进来。
胡权匆匆进得门,左右一看,不见孙卞踪影,急急问道:“孙参政去得何处?”
那辅官道:“方才宫中来人,说是陛下有召,请参政进宫陛见。”
胡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一时脚都有些软了,忙又问道:“你可知是何事!?”
那辅官笑着摇了摇头,道:“胡公事说笑了,宫中来使如何会透露这些!”
此人看到来人乃是胡权,倒是忽然想起来孙卞临走时说的话,复又道:“参政方才还提起公事,说到想要问您陈笃才挪用常平仓银粮一案进展如何了,怕是陛下会要问起。”
他并不知晓胡权便是为了此事而来,犹自气定神闲地道:“可有了什么大进展?当日您说那陈笃才已经全然招供,只等同他再行确认一回,抓捕其余嫌犯,使诸人供认,此案便能了结,眼下这般匆忙而来,怕是待要前去抓捕,正要请参政出批文了罢?”
那副官一席话说完,等了半日,还未得到胡权回话,略有些诧异,等到抬起头,正要笑着再问,却不想见得对面汗涔涔的一张脸。
却是胡权立在那一处,竟是连脸都白了。
***
孙卞进入垂拱殿的时候,顾延章正在侃侃而谈。
“治罪一个陈笃才并不难,可如何才能叫我朝中不再出得另一个陈笃才,才是要紧,陛下再想,他有如此之才,从前在那几处州县之中,纵然囊中羞涩,却不曾动得半点官银,只到得后头,因考功不公,又兼受了商贾引诱,又有利益在前,复才一失足成千古恨,试想,本是一个有才之人,如若当日不曾遇得那般考功,凭他本来之能,在州县之中辗转一余年,才干出众,以陛下眼光,如何会使宝玉生尘?”
“臣不才,侥幸有微末之功,却屡得陛下赏识,并无其余缘故,只因多有机会与陛下面见而已,然则朝中多少能臣,才干在臣之上者,数不胜数,许多只因无法面圣,纵然在其位上多有建树,却只能埋首再等……”
“朝中官员数以万计,陛下却仅有一人,便是每日面见,一日亦不过十二个时辰,再一说,复也有人只擅做事,不善言辞,若是只因这一个弱项,便叫他们只好吃亏,依臣愚见,亦是我朝之大亏……”
赵芮坐在御桌之后,若有所思,并未答话。
仪门官立在后头,见殿中并无反应,只好又略扬高了声音,传道:“孙卞进殿。”
顾延章这才住了口,赵芮也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孙卞,叫了一声“孙卿”,便不再言语。
孙卞走到前头,向着赵芮行了一礼,口中问候了一句,便略略转过头,拿眼睛余光瞄了一下顾延章。
他虽只听得对方后半截话,却是已经觉得这一回进宫陛见,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赵芮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孙卿,朕今日传见顾卿,问及雍丘县中陈笃才挪用常平仓粮银一事,朕以为他之所见,颇有道理……”
他顿了顿,道:“吏部上回递得折子上来,说要更改每岁考功章程,朕还未来得及批示,正好今次把你叫来,不妨好生看一看,这一回考功新法,当要如何修改才好,正如顾卿所言,只有能者上,中者让,庸者下,各人按其功绩,得其所偿,这一番考功,复才有所作用,只是这考功之法,尚要斟酌……”
孙卞有些莫名。
他方才听得顾延章好似是在说陈笃才的事情,怎的一眨眼间,便拐一个弯,跑去说吏部考功了?
然则上头的赵芮却是心怀畅慰。
是的,顾卿说得甚是,为何从前那陈笃才兢兢业业,后来便转成如此?并非人之错,人是好人,只为何好人行恶事,才是最要紧的。
只要考功得当,监督得力,奖惩得宜,便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惩罚一个陈笃才乃是其次,莫要叫世间再有陈笃才才是正经!
第七百三十章 歪打
过了片刻,孙卞听得顾延章同坐在上头的天子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话,才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宦海浮沉数十年,很快便敏锐地从二人的对话中察觉出不对来。
那顾延章同天子绕来绕去,将陈笃才此案引而伸之,并不局限于一地、一案,并不单将此案作为一个个案,而是仿佛以此为警,倒逼吏部考功司改而革之,重新修改现行考功之法。
孙卞同赵芮并不相同,赵芮毕竟是天子,于天子而言,下头所有人,不过都是瓮中之才,俱要为他所用,至于下边各部司之中如何争权推事,他虽有所知,却并不怎的放在心上,只要不叫他们因为私心不要影响国是而已。
一一你可见过养鸡人会去研究那斗鸡的叫声大小、爪子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只要能打得赢,不要闹事,养鸡人才不会去理会。
而孙卞能坐于政事堂之中,除却本来便有能耐,对朝臣行事的敏感程度,则要远远超过龙椅上的天子。无他,众人同源而生,所欲类同,聪明人行聪明事,往往殊途同归,自然容易揣测。
他转过头,隐隐约约之间,已经感觉到身旁这一个新任的手下的意图来。
一一似乎是欲要为那罪臣陈笃才开脱。
这又是为何?
明明人证物证皆在,那陈笃才已然认罪,只要将相关之人逮捕归案,便是提刑司一大功劳,那顾延章乃是行事之功,虽说比不得自己同胡权能分的饼大,也能在考功簿上添上一笔,为何舍近而求远?
对他而言,给陈笃才减罪,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竟是收了对方什么贿赂不成?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顾延章要为陈笃才说话的理由。
孙卞到底老于政事,他起了疑心,也不随意说话,只在旁又听了片刻,渐渐的,越听越觉得出乎意料。
这顾延章,怎的好似句句都在同自己喂话一般?
明明胡权说此案乃是陈笃才主谋,勾结商贩,与之共同牟利,可为何在这顾延章口中,竟是成了商贩着意引诱陈笃才行事,背后仿佛另有主谋一般?
而且,好似此案还待要继续追查下去?
究竟谁人说的作数?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孙卞心中想着,却是听得顾延章在一旁道:“……臣闻孙参政正拟重订考功章程,想来此番之后,定当追本溯源,不再治表不治里,只是考功究竟是大事,欲要重修,并非一日之功,怕是要长久耗力,此并非臣之所辖,便不再多言……”
他心念一动,忽的抬起头,看了看坐在桌案后头的天子。
赵芮面色凝重,听得十分认真,听到说陈笃才前后行事,面露不忍,听到说重修考功章程,必要多方考虑,不能仓促而行,此乃要事,他便时不时微微颔首。
到了此时,孙卞早已并不把陈笃才一案放在首位,而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
他心中微震,忽然大悟,不由得暗暗道:怨不得我被按在一旁坐了这许久的冷板凳,被范尧臣并黄昭亮压着打,陛下也许久不用,原来我回去守孝这三年,竟是脑子守得僵了,此时来看,一时之间,怎的连一个才得官的新进也不如!我这许多年官场之路,怎的似白行的一般?
哪一个皇帝愿意在自家任内抓出大案?这岂不是明晃晃在指责天子教化不力?!
自家竟是这样傻,当日回禀之时,见得天子愤然大怒,犹以为对方欲要大办,也想着唯有大办,才能显出自家能耐,亦能分功,却是怎的竟然忘了,天子虽然怒,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叫天下人都知道自家的江山之中,竟是出了这样一桩大案。
只是陈笃才此案,究竟是个什么回事?
那顾延章,是为了迎合上意,才这般奏事,还是另有所图?
孙卞不清楚前后,不敢随意插话,可心中已是知道,提刑司中定然出了问题。
他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只有当天子问话时,才时不时答上两句,剩下的时间,俱是认真听得顾延章在殿中奏对。
他越听越觉得心惊,等到偏转过头,却是忽然正正对上对方仿佛不经意间望过来的一眼。
眼神里头尽是暗示。
“若能改革吏治,改善考功,陛下此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上头赵芮已是跟着问道:“孙卿意下如何?”
孙卞早已有所准备,上前一步,道:“此乃臣之本分,本就在推行,只是斯事体大,未必能早日得功。”
赵芮笑道:“考功一事,关乎天下官吏,如何能草率行事,正该谨慎而为才是!”
***
一回廷对从下午直到天色将黑,顾延章才从宫中告退。
今日正是孙卞轮值,他直接便宿在了宫中,出殿之前,犹被天子抓着说了许久政事,将那吏部考功之事说了又说,十分兴奋的模样。
孙卞深知想要修订考功章程,并不是那样简单,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利益,便不是轻易能撼动的,想要拿出一份叫各方面都满意的章程,绝不可能,如何能在高效、得用与众人肯接受之中,取一个平衡点,极为考验本事。
然则这是他上任之后,便一直想要做的,本还在想着如何才好说服赵芮,叫他一力支持,莫要被人说得动了,拖拉后腿,却不想今日竟是阴差阳错,自家还未曾使力,已是捡了一个便宜。
退出文德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孙卞跟着小黄门往外走去,心中回忆起殿中的问答,不由得有些狐疑。
一一那顾延章今日所为,究竟是猜到自己所图,是以顺势而为,特地帮着踢了一脚,还是不过歪打正着?
虽说不用他帮忙,自家想要达到目的,也并不难,可有了这样一脚,毕竟也省些力气。
这一下,是在向自己示好吗?难道同陈灏闹翻了之后,他果真准备朝着自己这一处靠过来?
仔细一想,倒也不算意外。
第七百三十一章 赌棍
顾延章本来就与自己一家本来就有旧,从前他救了自己父亲并妹妹,后来他那妻子又上门讨了药,虽说前后两桩事情,轻重不能混为一谈,可毕竟也是来往频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左右对方在提刑司中也留不久,只要不在自己直管手下,想要帮着搭一把手,却也不难,得这样一个,足以作为左膀右臂,将来说出去,也是美谈。
一面走着,孙卞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短短片刻功夫,已是将届时如何把那顾延章纳入麾下,替自己做何事,管何事,自己又能如何用他,都分派得明明白白。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道自己进宫一趟,陛见一回,竟是惹得孙卞有那许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想法。
关于陈笃才一案,他今日在殿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还未同天子说得明白。
自陈笃才的供状之中,牵出当年他考功中下之时,偷偷与他接触,诱他下水的商贾,又牵出后来在雍丘县中同他一并倒卖纲粮的李程韦。
顾延章并不想打草惊蛇,是以迟迟没有去传唤李程韦,只叫人暗中盯着对方。
可常理揣度,顾延章却是觉得其中并非那样简单。
挪用常平仓中银粮,自然是无本买卖,能引得许多人难以自控,也能叫满心钻到钱眼里的商贾趋之若鹜,可对于李程韦而言,他岳家有着酒水买卖之权,原本家中又做茶、布、马匹等等买卖,还兼做解库,这许多东西里头,尤其以解库并酒水为最贵,只靠着这两桩,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添头,便能腰缠万贯,赚得盘满钵满。
于他而言,去动那常平仓,虽然有利,可风险已经大到利益都难以覆盖,纵然他家中有着两位县主,儿子也有了官身,却并不能帮上半点忙,一旦事情暴露,不但本要搭进去,说不得全家也要搭进去。
顾延章自己便是商贾出身,他自忖自家已是十分胆大,可以身度之,若自己是李程韦,也必定不会掺和这样一个买卖。
一一又不是缺钱缺到极致,何苦要用命来换钱?
更何况数十万石纲粮,想要运送走,怎么可能半点动静也没有?无论是运船也好,苦力也罢,一来要耗费力气去组织,二来极容易露馅。
他这一回有心去抓人首尾,便不似从前那般行事,一面前头去细细同陈笃才问话,统出所有涉案官员,一面又着人搜集相关罪证,欲要查明李程韦此人经历。
顾延章回得府中,因想着季清菱也正在探访李程韦府中情况,少不得要把自己这一处得知的消息同她通说一回,两人一对,越发觉得其中诡秘重重。
比起正案,季清菱那一处的事情自然简单些,她也不劳顾延章去管,自己便叫人安排了一番行事,只等着后头成效。
***
正是傍晚时分,才下过一场大雨,秋风徐徐而来,吹得人全身舒爽。
蔡河边上的一处酒肆中,外头只摆着三四张方桌,零星坐了几个人,却有一个看着十分机灵的跑堂正正坐在大门口。
此人半点不像是个跑堂,那一幅架势摆出来,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乃是这酒肆的主人,为着无客,十分焦急,竟是亲自来门口招徕。
他肩膀上搭着一方巾子,时站时坐,偶尔还远远眺望一下远处。
这一条街本来就是什么繁华之处,来往人流并不多,那跑堂站了片刻,偶尔同路过的熟人招呼一番,却也不曾逮到什么客,然则他并无气馁,也不躲懒。
眼见太阳落山,沿途的店家都在外头或挂灯笼,或挂火把,这一家也挂了灯笼出去,那跑堂却是依旧不曾进门,只在外头站着。
这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迎了二三十个客人进屋,一把人接进去,就有另一个跑堂在里头接着,带进了后厢,外堂始终只坐着寥寥数人在吃饭,偶尔有两个碰巧路过的,进来本想点个菜,然则点这个没有,点那个也没有,也只好悻悻然走了出去,另寻其余店铺。
那跑堂的在门口站着,忽然见外头来了一个熟客,赶忙迎了上去,左右一看,附近并无其余行人,便上前招呼道:“徐大员外,您这怎的又来了!”
被他称作徐大官人的人约莫五六十岁,整个人都有些虚胖,眼睛下头的一片浮肿,走起路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身上还冒着一股酒气,让人一眼看过去,心中不由得便浮现出四个字一一“酒囊饭袋”。
那徐大官人听得跑堂这般招呼自己,面上有些难看,斜着眼道:“怎的,竟还不给我来了?”
跑堂的苦笑道:“您老可别介,咱们这小本买卖,都是混口饭吃,糊口而已,谁人不是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实在禁不起您这般折腾!”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拦不住对方抬腿往铺子里头去。
正进了屋,跑堂的连忙叫了人出来,正要想办法将人劝住,却是忽然见地那徐大员外自袖子里头掏出一大块银子,抛在一旁的桌子上头,道:“怎的,旁人的银子是银子,我的银子便不是银子了不成?!”
跑堂的见得银子,只一瞬间,面上表情就变了,笑着将那一块收进怀里,殷勤道:“却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大爷里头请罢!”
一时早有人把那姓徐的带得进去。
外头一个坐着的“客人”转头见得人进了里间,复才小声对着那跑堂的奇道:“这姓徐的,原本早已精打光,怎的忽然又有钱了?”
跑堂的却是轻蔑一笑,道:“你哪里晓得,他家里头真正才是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听东家说,他家原是贩马的,这一整条街并旁边的新门大街,连同朱雀门瓦子里头半数的店铺,原本都是徐家产业,整个京城半数马匹都是他家买卖的,现在虽说落魄了,家中挑挑拣拣,铁锅也能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到底有些底子在,只是不晓得能撑得了多久罢了!能得他一两是一两罢。”
第七百三十二章 新手
那“客人”惊道:“竟是那一户徐家?他家中不是有个得病的老娘?有钱不去看病,竟是还要往这一处过来?”
那跑堂嗤道:“赌了这十几年,早成烂赌鬼了,无钱时还要来,更别说此时还有了钱,你就是砍断了他的腿,他拿手爬也爬得来,赌瘾犯了,莫说老娘,便是问他自己姓什么,怕是都要答不上来!莫管他,你且坐着,我再出去看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就这般出得门去,不多时,却是又带得三个人进来。
另一名跑堂才要出来接,抬头一看,见有生面孔,犹豫了一下,却是听得有人笑道:“我带过来的朋友,我来作保,怎的,竟是连我也不信了不成?”
那跑堂笑道:“这话怎的说的,桑大哥带过来的人,哪里有不信的道理!”
一面说,一面果然把人带得进去。
跟着那桑大哥走进来的有两个人,一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另一个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跑堂眼睛利,先见那少年郎身上穿得寻常,又看他黑得很,还并不怎的放在眼里,后再听两人之间对话,又见那老者对少年的态度,另看得桑大哥对那少年照顾有加的模样,忙仔细打量了,却是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只见那少年虽说面皮黑,脸却是嫩,说话行事,口吻十分自顾自,指挥起人来半点不怵。
跑堂的在此处做了好几年,说一声见多识广并不客气,略一思忖,便知道这怕是个出来逛着玩的小少爷,再听那少年郎口音,一股子岭南味道,口中叽叽喳喳的,一看就是没怎的出来见识过。
他有些不放心,挑起内厢的帘子请人往里头走的时候,悄悄拉过那桑大哥,递给对方一角银子。
桑大哥落后一步,对他使了个“放心”的眼色。
跑堂的不知对方根底,哪里敢放心,拉着桑大哥的袖子不肯放,复又往里头塞了一角银子。
那一老一少行在前头,并没有回头,桑大哥见此处是个死角,左右无人看着,忙以手掩嘴,将头往下一压,凑着跑堂的耳边道:“是个肥的,南边来的嫩羊仔,跟着家人去泉州书院读了两年书,才来得京城要备考,身边只一个糟老头陪着,杀了都不用管埋,傻不拉几地住在仁和酒楼,手里不晓得多有钱!”
语毕,也不等对方回话,连忙往前走了去,追着那少年郎笑道:“老弟,哥只是带你见识见识这销金窟,你看一看,打个转便走,可莫要乱来!”
跑堂的听得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客,又听得这人是住在仁和酒楼,若不是年纪尚轻,怕是脸上褶子都要笑出来,已是连忙跟得上去,领在前头道:“小公子怕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地方,莫要乱跑,小的在前头带路吧!”
这酒肆在外头看起来铺面并不大,桌子只有几张,客人也只有零星一两个,然则一进得内厢,待得那跑堂的拿钥匙开了二门的锁,里头却是好大一片地方。
那面色甚黑的少年郎跟在跑堂的后边,当头一个往里走,只见七八张桌子拼在中央,上头拿布盖了,布上用雄黄画了个大大的“日”字,“日”字上面的口里面写着“大”,下头的口里面写着“小”,左边的那一个横竖相交的地方,还顺着竖线圈了一个半圆出来。
一个身着红衣,身形矮小的侏儒就靠着那画着半圆的站着,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盅,举在半空中摇晃了十好几下,将那盅往桌上的半圆处一按,口中叫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声音尖尖的。
二三十人围着桌子,立时激动起来,把手里的木牌子往桌上写着“大”、“小”的“口”里扔。
那侏儒见众人都扔了木牌,又问得一回,见无人再要加注,复才将那盅一揭。
木盅盖子打开,里头三个骰子露了出来,一瞬间,只听桌边有人或拍手,或大叫,或摇头晃脑,有人哭,有人笑,场中如同一捧凉水进了热油一般,立时炸开了锅。
一一原来此处竟是一个赌坊。
那少年郎听得那声音轰隆一下起来,登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站了片刻,见众人得了筹码,或赚或赔,复又围了上去,侏儒重新开盅。
他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开始还怕,后头竟是磨拳擦脚起来,也不理会那桑大哥拦着,更不管那老者,径自催着那老者拿银子换了两块木牌,跟着押了五回。
他赢了三回,输了两回,一时也起了劲,饶是那桑大哥劝了又劝,又听那跟在一旁的老者拉了又拉,依旧拦不住。
这少年郎初入赌坊,初时一窍不通,却也挣了一点,后头半懂不懂的时候,简直如同赌神附体一般,手气旺得不得了。
场中的泰半都是老手,初时顾着赌钱,并无人在意,见他赢得狠了,这便交头接耳起来。
“面生得紧,你认得不认得的?”
“不曾见过。”
“听着口音,怕不是南边来的?”
“像是个岭南腔,舌头都不卷的,鼻子也不透气。”
“怕不是个新人罢!”
“新人手气旺,头两天从来都是赚的,跟着他罢!”
原来赌场里头素来有个说法,便是头回入场的,不知为何,总有那一两日的庇佑,逢赌必赢,等过了那两日,由新人变为老人,那庇佑便不会再灵,多半还会十赌九输,将前两日赢的又吐了回去,还要输了一大笔银钱。
此人又是年轻仔,又是新手,在此处足足赌了三四个时辰,直到天边大亮了,果然赌十回胜七八回,赢得面前俱是木牌筹码,桌旁大半人跟他赚了不少,人人眉开眼笑。
那侏儒也不放在心上,另有那跑堂的,亦是面上半点也不为难,只见得差不多了,上前笑道:“天亮了,按着往日规矩,大伙都散了罢,晚上再来。”
一时众人个个依依不舍,这个道:“不妨再延一个时辰罢!”
那个道:“趁着如今好旺的手气,此时一断,晚上未必还能再接得上!”
第七百三十三章 玉佩
那侏儒却是将手上木盅往桌上一放,拿着尖尖的嗓音笑道:“咱们这一处日日都是这个时辰闭门,大伙莫急,回去睡得一觉,晚间再来,托这位小公子的福气,怕是一时半时运气也断不了,只是若继续留着,等到巡铺来来去去的上了眼,大伙都没得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许多人也不过口中说说而已,很快把木牌兑了银钱。
赌场中人多少也讲究个吉利,他们托那黑脸少年的福,赢了这许多银钱,有人便提议道:“咱们不妨一处拿了银钱凑一桌,请这小兄弟吃席罢!若无他这手气,未必昨晚便能这样多!”
听得要往外掏钱,早有人脚下抹油,飞一般溜了,却依旧有七八人留了下来,果然一人丢一点子银钱,拢共凑了一小碟子银子、铜钱,那出头的人便出面,本要去邀那少年郎,怕吓了他,知道是姓桑的带过来的,便去问那桑大哥。
那少年郎倒也爽快,他赢了一晚上,熬了一个通宵,仗着年纪轻,兴奋不已,半点也不困,正是鸡血上头的时候,听得要一处喝酒吃饭,激动得脸都红了,口中道:“赢钱倒是其次,今日头一回进得这地方,不晓得居然如此刺激,只当平生快意事,无一样比得上!众位陪小弟这一场,如同一并并肩作战,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咱们便是同袍!哪里要得你们请!我请诸位去仁和酒楼吃一顿菊花秋蟹宴!”
仁和酒楼本就是极奢贵的酒楼,那“菊花秋蟹宴”更是出自楼中冯大厨,一桌没有七八十贯钱,压根置办不下来,众人凑了许久,也不过凑了两三贯,本想着左近寻个差不离的店吃一顿也就罢了,哪里料到这一位如此阔绰大方,一时人人都惊了。
那少年郎口中没把门,旁边那老头拦之不及,却不见那“桑大哥”眼睛闪了闪,落后了一拍,才跟着去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桑大哥这般言语,以为我是那等小气之人吗!”
那少年十分生气,也不要旁人插手,亲自从一旁拖过一张木凳,气鼓鼓地站得上去,把屋中人数了一遍,复才跳得下来,手一挥,叫道:“承蒙诸位哥哥不嫌弃,大家总共八人,若是少得一个,便是不给我孙某面子!”
他话虽然说得文绉绉的,气势倒是十分豪爽,诸人听着,越发觉得沾了光,一群人一窝蜂跟着往外涌去。
徐良落在后头,犹豫了一下,却被身边人一拽,道:“大员外发什么愣,这样的好事,怎的不去?!”
他赌了一晚上,瘾略消了下去,心中倒是念起家里人来,道:“我老娘还病着,我昨晚本是出来给她请大夫的,本想过来打个转便走,谁晓得竟是迟了这样久,我得走了,你们去吃罢!”
赌场里头从来没有什么父母兄妹,莫说亲娘生病这样的小事,如若赌瘾上了头,就是亲爹死了要去捧灵,也是顾不上的,听得他这般说,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却是也不肯叫他先走,只道:“时辰这样早,你去哪一处请什么大夫?倒不如先去吃一顿,肚子里头填了东西,出得那仁和酒楼,说不得医馆还未开门哩。”
然则这话却叫那黑脸少年郎听到耳中,他停了步,转头问徐良道:“您那老娘却是什么病痛,我这一处打南边来,家里虽说行商,却有几个偏方,说不得能帮得上什么忙。”
徐良虽也不觉得当真有用,却不好驳了对方的好意,便道:“原是多年的心疾并头风,一犯病便痛得在床上打滚,昨日痛得不行……”
他说到此处,倒是有些愧疚起来。
亲娘痛得在床上打滚,做儿子的把老娘嫁妆拿出去当了银两请大夫,请来请去,竟是请进赌场来了。
那少年郎拍手道:“我家当真有个治心疾的方子,医好过不少人,虽不晓得有无用,一会我回去抄了,叫你拿去给捡了药试试,若是应验最好,便是不应验,左右也不过半吊钱。”
徐良大喜,心中一盘算,自家是去给老娘寻药方的,今日这一场赌,倒是来赌对了,横竖此时天边才亮,没几个医馆开门这样早的,去门口候着,倒不如跟着去吃这一桌席,也算是给这一位一个面子,心中顿时半点不再愧疚,笑道:“实在多谢小兄弟,这样好的事情,为着家母,我便也不再推辞,这便跟着去一趟仁和酒楼凑个热闹罢!”
一时众人一齐往外走去,出到蔡河边上,寻了条船,在河里穿来穿去,到得仁和酒楼左近停了下来,一行人复又走了几步路,到得地头。
仁和酒楼乃是京城里头极有名的正店,酒菜样样贵得吓死人,一群人里头除却徐良,个个都是头一回来,免不得有些束手束脚的。
徐良却是昂首挺胸,与那少年郎并肩而行,左边指点这个,右边指点那个,听得对方在此处不过住了几日,便同他将酒楼里头哪个厨子擅长做什么菜一一数来,又说什么季节此处上的什么糕点,什么时候此处的时令菜最为好吃,简直是如数家珍,听得一旁接引的小二都不由得侧目,笑道:“这位客官着实厉害,倒叫小的白白空了这一张嘴,实在无用了!”
那姓孙的黑脸少年包了一个厢房,众人坐得进去,一时上了酒菜,果然一桌子珍馐佳肴,又有琼浆玉露,先头众人还放不开,等到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哪里还管得住旁的,均是吃得人人红光满面,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桌面上一片狼藉。
众人你敬那少年一杯,我敬那少年一杯,口中俱是恭维。
那孙家少年果然是个年纪轻的,并不经事,不会挡酒,更没有什么酒量,很快吃得醉醺醺的。
他不擅吃酒,不过盏茶功夫,已是满脸通红,一副酒醉人的样子,似乎热得不行,把手往脖子处的衣襟扯了扯,想要透一口气。
徐良家中从前不曾落魄时,这仁和酒楼哪里当一回事,后来家道中落,许久不曾过来,此时坐在位子上,正在唏嘘,菜虽吃了几口,酒倒是没怎么喝,倒是一桌子人里头最清醒的一个。
他心中多少还挂着家中老母,看那孙家少年被灌了许多酒,怕他喝得醉了,要忘记那一张药方,正想着如何提醒对方叫他先写出来,忽的一抬头,却见那少年一拉衣襟,忽的从里头歪歪地滑出来一方玉佩,上头用红黑线打了个小小的络子。
徐良就坐在对方旁边,将那玉佩看得清清楚楚,登时瞳孔一缩,整个人愣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将按玉佩捉住,口中叫道:“你是谁,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第七百三十四章 来历
那玉佩形制与此时常见的并不相同,乃是和田羊脂白玉所做,正正一个圆形,约莫婴儿手掌心大小,当中没有雕云纹、鱼纹,却是镂空雕了左右对称两枚圆桃,另又是左右各六朵梅花,其中桃叶、梅枝、桃果、梅花形状各异,从桃尖到梅花芯,莫不栩栩如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有眼尖的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块玉佩的桃尖颜色有些带黄绿,梅花的颜色又有些带黄,原玉虽是和田白玉,可玉质并非纯白无瑕,正因如此,便给能工巧匠顺着着玉质、颜色雕了这一块玉佩出来,化废为宝,用得十分巧妙,说不得要拿出来大夸特夸一番。
可在徐良眼中,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他伸出手去,猛然将那玉佩扯过,也顾不得上头的线还挂在姓孙的黑脸少年脖子上,已是将对方整个人都拉到了自己面前,眯着眼睛凑着那玉佩直看。
“你这厮欲要作甚!”
徐良手中才捉着那玉佩,一旁一直紧跟着那少年的老者便跳了起来,他本来在后头侍立着,此时三步两步冲上前来,连忙把徐良那一只手用力拍了下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强夺他人财物不成?!”
徐良瞪大了眼睛,耳朵当中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死死盯着那一块玉佩,半日复才抬起头,对着那少年决眦道:“你从哪一处得来的玉佩!那玉佩主人何在?!”
一旁黑脸少年早有了七八分酒意,被他扯着脖子,竟也不怎的晓得挣扎,却也知道痛,一手揪着脖子后头的绳子,一脸茫然地回望着徐良,问道:“什……什么……玉……玉佩?”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望了望脖子上挂着那一方玉佩,一副喝懵了脑子的样子,大着舌头道:“你说这一块?乃是我娘自……泉州……泉州珍宝坊中买的。”
***
桑大盯着面前的那一块银子。
白银块方方正正的,怕不有一个指节那样高,寸许长宽,黑、黄色少,银色多,一看就是成色极好。
他忍不住伸手掂了掂重量,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暗忖道:这一大块银子,怕不有二三两?
桑大心头已是十分火热,只是到底在市井混迹多年,却并不好糊弄,他咽了口口水,复又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徐良,狐疑地问道:“你特打听他来做甚?”
徐良不耐烦地道:“你管我打听他来做甚,我也不要在你这一处分一杯羹,也不要讨你自蔡家铺子里头得来的抽水分润,只问你他那来历,这三两的雪花银,竟是不够吗?”
那一块银子放在从前,早已能把桑大的嘴巴撬开几百回,哪怕要往里头灌马尿,他也能笑呵呵地咽进去,赞一声“这水好不解渴!”,然则今次,他却是改了性子一般,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道:“你要从我这一处打听旁的,我也就说了,可你要打听那孙小兄弟,我得了他恩惠,却是再不肯说的一一虽说他家中有几个钱,人却不怎的经过事,若是被人哄骗了,我哪里对得住……”
桑大还要往下说,却是听得对面一声冷笑。
只听那徐良嗤道:“你都肯带着他去得蔡家铺子里头赌钱了,哪里是得了他恩惠的样子!咱们认识这许多年,你当我是从前那般傻的?这样大一块银砖子,你不要,我自找旁人问去!他来京城少说也有七八日,我撬不开你的嘴,难不成还撬不开旁人的嘴吗?”
一面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银子捞回来。
桑大连忙将银子护在怀里,呵呵笑道:“徐大官人这是贵人性急,您这一处想要问什么,但凡问了,若是不伤天害理的,我必照实答了!”
心中却少不得有些狐疑起来:这徐家早已落魄,家中又有一个得了病的老娘,常年要吃药的,另又有徐良白天黑夜地烂赌,多少银子都能造光,一门上下穷得叮当响,祖产都卖光了,怎的忽然有了这许多钱?
他这般想着,抬头便往徐良手上看了过去,果然见得对方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见了踪影。
桑大做这市井里的一块滚刀肉几十年,几乎把家家户户的情况都摸得清楚,自然知道这一方玉扳指乃是徐家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哪怕家中样样当得精光,这一样东西也是不肯动的。上回徐良在蔡家铺子输得干干净净,旁人起哄要他押那扳指,他赌性正在头上,竟是都忍住了,不想到得今日,还是当了出去。
看来这徐家当真已经山穷水尽了。
桑大眼看着徐家没落,却也知道徐良的性子,晓得这个虽然扶不上墙,可除却烂赌,平日里行事还算靠得住,不是漫天乱洒钱的,眼见他穷成这样,还肯给自己三两银子,已是暗暗猜测,对方必定所图不小,是以才肯这样行事。
正想着,忽听徐良问道:“你只告诉我,那姓孙的来历如何,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便罢。”
桑大犹豫了一下,答道:“那小子名唤孙嘉,家中乃是邕州人,去岁交趾犯边,他一门探得消息,先行带着东西躲去泉州了,在泉州住了一二年,因那一处没几个好书院,家中又想他科考,便把人打发过来京城,本是来投亲的,谁晓得到了地方,要投的亲戚人影俱无,原是南下收粮了,只有几个妇孺在家,他不好进去住着,便去仁和酒楼里头常住了下来。”
他把自己从那黑脸小公子孙嘉口中旁敲侧击探出来的话择了些能说的说了,可更细节的东西,却半点没有透露。
两人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只听那徐良翻来覆去问那孙嘉在泉州的事情。
桑大开始还未察觉到,奇道:“你问这些做甚?”可答到后头,有一瞬间却是忽然醒悟过来,叫道,“你那一个妹妹!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嫁去的泉州?!”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分银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生生盯着徐良,问道:“你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不妨同我交代一声,不管要办什么,总不能一人便落得定罢?我也不要分你多少东西,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说了,开个价,我这本事你是看着的,认识的人也多,能叫得动的弟兄也多,你只要办事,用了我,不说旁的,省个一半的力气都不止,总好过又要拿银子去寻其余人,还不如我便宜!”
又自卖自夸了半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良皱着眉头,似乎十分纠结的模样,好半晌,终于抬头道:“今日席间你见得我去抢那孙嘉的玉佩不见?”
桑大一愣,点了点头。
徐良道:“那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本是传家之宝,请高僧开过光的东西,因她走得早,一并跟着埋进土里去了……”
桑大听得背后冒了几粒鸡皮疙瘩出来,惊道:“这……莫不是被掘了……”
他话刚落音,自己便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李家那般豪富,祖坟都建在伏波山上,自有人日日守着,若是发觉被盗了,早该有消息出来,哪里会这般无声无息。”说到这一处,口中顿了顿,复又道,“怕不是你认得错了,天下间许多东西样式一样,没得只有你家中有,其余人家中没有的道理,若是玉佩样式重了……”
徐良打断他道:“绝不可能,我将方才已是仔细验看过,就是我家给妹妹的陪嫁,那样的玉佩,世间只有两块,一块跟着我妹妹一并藏了,另一块原来在我老娘手上,当日我那甥外孙被火烧伤了,她死活要叫人送得去泉州,只是两块并不一样,我妹妹手上那一块,当日生小儿时,听说被我那外甥女不小心磕破了一个角,就在玉佩右边一片叶子上,后来特叫人把那一块角镶了黄玉……”
原来徐家乃是马行出身,发家伊始,祖上往西域买卖马匹之时,少不得路过和田,徐良的曾祖父偶然得了一块原石,却有另一人也有心要买,说是家中做玉石生意,正遇得难处,求这一块原石救命的。
徐家曾祖父心善,想着自家拿着不过把玩而已,别人拿去救命的,更是要紧,便让得出去。
当日大晋立朝不久,不但朝中各处闹事不休,零星还有前朝余孽,边境也不甚安稳,四方夷狄趁火打劫,商线自然也忽通忽断,时常有盗匪出没,十分危险。
徐家贩卖马匹,有一回那曾祖父带队往西域去,却被盗匪劫了,要他写信给家中拿钱来赎。
徐家曾祖父写了信,谁料得送信的人也被人劫了,盗匪等了小半年,没等到半点音讯,以为无人理他,正要将那徐家曾祖父杀了,幸而命大,正正遇得当日那个收玉石的路过,那买卖玉石的身边跟着许多人,仗着人多势众,将盗匪驱散,救下了徐家曾祖一条命。
两人经过这两件事情,都觉得十分有缘分,索性异姓兄弟,对方便将当日徐家曾祖父让出的那一块原石剩下的脚料叫匠人雕出了两块玉佩,两人一人一块,作为信物,约好若是将来出得什么事情,彼此必要竭力相帮。
后来阴差阳错,竟是在回程路上,对方为救徐家曾祖性命,自家却丢了命,临死前把那一块玉佩做得信物,要把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个妹妹嫁给徐家曾祖。
为着这一桩事情,两枚玉佩便成了徐家传家宝,一直传得下来。
当日那玉石乃是脚料,无论花色也好,玉质也好,俱是与众不同,后来雕刻的工匠也不同其余人,后来镶刻黄玉的时候,在京城里头找遍了,也无人敢去接,只说玉质软硬不同,怕不小心弄坏了。
这两块玉佩,徐良小时候没少拿来玩,可谓熟之又熟,绝无可能认错。
“那怕是李家的祖坟当真被盗了……”桑大道,“怕是你要同他家府上说一声……”
“那玉佩是我妹妹陪葬的玉佩,可那玉佩的绳子,却是当日我老娘亲手做了,叫人送去泉州的……”徐良道。
桑大越听越觉得糊涂,道:“你说玉没有重的,这我信,可绳子如何没有一样的,打个络子,这事情哪家娘子不会做?”
徐良摇了摇头,道:“络子倒是容易打,可那络子上头缀了一颗珍珠,那东西看着虽然不起眼,却是灰色,锥形的,全天下一万颗珍珠里,也找不到这样一颗,因我家当日没什么东西留下来,我娘翻箱倒柜,才搜出那一颗珍珠,她手脚无力,打的络子也松,我自己封进盒子里,一眼就认出来了。”
桑大只觉得事情十分出乎自己意料,本以为徐良乃是抓到了孙嘉什么把柄,想要敲诈一笔银子出来,可听来听去,稀里糊涂不说,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事情,便道:“那是怎的回事?莫不是有人盗了你妹妹的玉,又去盗了你那甥外孙的绳子?”
他说到此处,却是想到什么似的,嘿嘿一笑,道:“不过不管其中是个什么事情,拿着这一块玉佩,去寻了你那好妹夫,怕是少说能榨出个百八十两的!”
“徐老弟!”桑大笑呵呵地道,“你瞧这样成不,你出玉佩,自家上门,我出三十个弟兄,咱们一并去堵了那李家的大门,讨他要个说法!咱们妹妹的墓被不晓得那个狗贼掏了,李家却半点没有告诉你,谁晓得而今墓里头是个什么模样!寻个吉日,得赶紧去开棺验一验,那些个陪着进土的东西丢了不怕,若是惊动了人,怕是有不好!”
他摇头叹气,一副十分忧心的模样,道:“怨不得我那婶娘日日心口疼,又是头疼,怕是女儿在下头给她托信,偏又碍于阴阳乃是两界,道不明白,道叫婶娘吃了苦头!全是李家的毛病,李程韦那厮行事如此不地道,自咱们妹子过了世,他便再不曾上门过,这也就算了,下头出了事,他也不说,也不管,这样无情无义一个人,怎的能轻易放过!”
说着“唰的”一声站起身来,十分积极地道:“徐老弟,我这便去寻人,你看李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一窝蜂聚去他家面前,将来被他盯上了……”
徐良道:“得了银钱,我给你五十两。”
桑大哈哈笑道:“老弟当我是个傻的吗?要不你一并给我两百两,要不得了银钱,我也不要多,你八我二!要按哪一种发自算,你自家选罢!你虽是手头有玉佩,可若没有我们这一群人,你当那姓李的当真会理你,还把你当姐夫不成?”
第七百三十六章 须发
夕阳西下,随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余晖隐入山峦,宋门与大街中间的一条小径,终于全然昏暗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借着夜色,一名小厮顺着小径,快步跑到了延庆观的一处角门外。
延庆观与大相国寺相距不远,然则两处却全然不一样,大相国寺人来人往,此时外头都还摆着许多摊子,闹哄哄的,延庆观却是安静许多,这一处西北口的角门又开在偏僻的小道上,更是冷冷清清的。
那小厮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得无人,复才上得前去。
他敲门的方式颇有些奇怪,并不用手,却是掏出了一枚铁环,使那铁环与木板相击,发出“笃笃”的声音,长长短短的,足足敲了有好长一会,仿佛听得里头有了动静,才隔着门轻声问道:“请问是哪一位道长?小的给主家来送帖子。”
门内没有回应。
小厮这一回不再用铁环,只用手掌拍了门三下,又道:“道长在不在的?”
门终于“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道士钻头探得出来,见了那小厮,并不说话,先往外看了一圈,不见有闲人在,方才将门轻轻开了一个口,侧身将对方让了进去。
“怎的才来?等你半日了!”
门一掩,刚把门闩上,那道士就急道,领着人往里走。
小厮满头的汗,也不辩解,大步跟着往前走。
延庆观并不大,两人很快到得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外。
两人穿过两个大汉守卫着的院门,进得小院里头,去得一处厢房外。
那道士先上前敲了敲门,叫道:“师父,有居士送帖子过来。”
里头一人道:“请他进来。”
那声音十分奇怪,沙哑中又透着几分和润,听不出年龄,好似人咳嗽了许多日,将好未好的时候。
小厮匆匆进了门,正要上前行礼,不想刚进去几步,一抬起头,便在里头见到了一个极出乎意料的人,不由得惊道:“老爷!”
只见那堂屋正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圆白脸,不是李程韦是谁?
而坐在李程韦身旁的,却是陪着一个老道。
那老道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面相和善,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光看他外表,若说是五十岁,也有人信,若说是七十岁,也有人信。
见得小厮进来,那老道还未说话,李程韦已是第一时间皱起了眉,不悦地道:“原本交代你每隔三日往此处送一回东西,未时三刻之前便要送到,眼下都已经过了申时,你这差事怎的办的?”
小厮听得李程韦问话,十分紧张,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辩白道:“老爷,实在不是小的偷懒,昨夜得了,今日本来想着到了时辰便要出门,谁晓得舅老爷领了三四十个人过来,说有事要找您说话,府里管事的说您这一处出门办事了,那许多人便在门口守着,一处门外便有一二十人,不让出,也不让进,只说一时不见您的人,一时便不肯走……”
李程韦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胡扯些什么,舅老爷前几日才去了祥符县,哪有功夫带人来门口堵着?他有事要寻我,直接在府里等着便是……”
小厮忙叫道:“老爷,不是那一个舅老爷……是新门外那一个!”
一听是“新门”那一个舅老爷,李程韦立时便明白了,这怕是徐氏那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兄弟,一时也有些恼火,道:“那几两银子打发了便是,怎的给他在那一处闹来闹去的!”
他只抱怨了一句,想着身边到底有外人,便不再多说,转头吩咐道:“还不快些把东西给了!”
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呈给了那老道,口中道:“道长,叫您久等了!”
对方随手将荷包接过,只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一个小道士匆匆跑得进来,叫道:“师父,宫中来了人,请您接旨!”
李程韦听得不对,连忙站了起来,只同对方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那小厮匆匆告辞了,剩下那老道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他带着两个小道童去了延庆观的正殿,那一处一个内侍,一个小黄门早立在里头,见得他进门,带头那一个面上却是露出笑来,道:“松巍道长接旨罢。”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手中旨意念了一回。
原来这一个,便是前头济王赵给张太后大力推荐的,颇有几分本事的松巍子。
那松巍子不慌不忙上前接了旨,口中问道:“敢问提举,过两日老道是一早便自行在宫门外候着,还是……”
那内侍道:“宫中会着人来接,道长只管准备了东西,届时一早跟着来人进宫即可。”
松巍子应了是,将人送走之后自行回了厢房,将两个跟着的小道士打发了出去,把门关了,先将门闩插好,复才走到里间的桌子旁坐了。
桌上立着一块铜镜。
他点了蜡烛,自己抱了一盆水过来放着,将盆中的布巾湿了水,在自己下巴上揉了好一会儿,复又伸手在胡须与皮肉相接的地方,用力拉了一下。
随着他的动作,那长长的白胡须,竟是慢慢地被扯了下来。
紧接着,他用布巾湿了额头。
那一个道士髻,和着头皮的那些头发,也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他用那巾子把脸洗干净了,一盆清水变得浑浊不已,仿佛里头混着什么白灰一般。
而那镜子里头,映出一张头上冒着发渣、胡渣子的脸。
那一张脸洗去了外头涂着的东西,看着略有一点黑,许是被贴着的胡须与发套了许久,头顶与下巴处都有一颗一颗的小红点,怕是被热出来的。
松巍子洗干净头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交椅上。
他从怀中取出了方才那李家的小厮给他送过来的荷包,将其打开。
荷包里是一个方形的瓷瓶。
瓷瓶中装着许多粒药。
他清了清嗓子。
两个时辰前还带着些沙哑的嗓音,此时已经变了一个样,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浑厚又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