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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七章 查库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甚月初起就来往商人络绎不绝?难道是什么日子不成?”

    按着那妇人方才说法,雍丘县并无其余物产,此时还未秋收,便是要来收粮,也不至于到得这样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方回道:“原也不是什么日子,只是也不晓得怎的,忽然就多了许多商队,都是带着劳力的,走南边来的也有,走汴河来的也有,住店的时间也不长,却架不住人多,眼下雍丘县中做买卖的日子都好过。”

    季清菱越听越奇怪,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心中琢磨了一回,复又笑问道:“这样多住客?那此时客栈里岂不是住满了?”

    那妇人笑道:“咱们这栈子里头倒也还好,少住那等劳苦人,多是有些身份的才好进来,是以不算拥挤,娘子若是不放心,想要亲眼得见,不妨得去小门小店里头才好寻得到往北门一边走就对了,满挤的都是卖力气的。”

    她见季清菱年纪轻,说话也客气,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答起来便也没什么遮拦的。

    季清菱复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道了谢,将人送回去,果然遣了三两个去北门探看。

    到得晚间,等到顾延章回来,少不得先同她说了一回白日间见闻,言语间对陈笃才颇多赞誉,道:“翻看从前案子,县中极少有判错的,几个复杂的案子也判得巧妙,看他农桑、户口、赋税也都做得好,是个有才干的,如果府库、常平仓里头不出什么毛病,大考评个中上并不难,若是有什么优才之处,得个上等,也未必不行。”

    季清菱便问道:“今日不曾查得府库吗?”

    顾延章把原因说了,又道:“倒是说得通,也是正理。”

    季清菱却是抿了抿嘴,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因来时说起这一处常平仓最要紧,我想着五哥今日去县衙,当是没有空闲管旁的,便让人出去问了一回,旁的没有探听到,只有几个奇怪之处……”

    原来晚间季清菱安排出去探问的几个小厮都回得来,自把打听到的东西回来说了。

    与其余地方不同,雍丘县虽然是京畿所辖,可在铜钱价格贵贱上,却与周围县镇并不相同,不但如此,即便是与京城相比起来,那铜钱还是要贵上几分。

    此时官定一贯钱兑换一两银子,不过官是官,私是私,民间一两银子能兑换到八百五六十文,已经算是不错了,京畿多用京铸钱,本来已经价格很高,一两银子几乎仅能兑换到八百三四十百文,然则在这雍丘县,不知为何,民间的铜钱竟是比在京城里头还要贵上**文。

    莫要看这**文的差价小,可若是把总数放大,便是一个极可怕的差额。

    这道理其实是说不过去的。

    京城中铜钱价格贵,是因为来往商人多,许多时候,做小笔买卖时银子并不流通,需要用铜钱来交易,是以铜钱的需求量极大。

    从来供不应求,价格便要上涨,当地铜钱不够,自然价格高,一两银子能兑换的铜钱少。

    然则雍丘县却并不是一个商贸繁茂的大县,近十年来,商贾来往最频繁的时候便是秋日里头来收粮。

    季清菱让人去问得明了这几年铜钱的价格,从前皆与京城相差并不多,然则到得今年,却是十分奇怪,先是才过了上元节没多久,县中的铜钱价格便跌了,当时京城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二文,在这雍丘县中,足能换得八百五十文。

    这个价格足足维持了大半个月,才渐渐又涨得回去,重新与京城价格相差仿佛,只是未曾过得多久,到了这个月初,雍丘县的铜钱价格竟是莫名其妙地大涨,京城还是一两银子能换八百四十文钱,可这而一处,早已变成一两银子才能换得八百二十文。

    这只说明,自月初开始,有人在极短的时间中大量收拢市面上的铜钱。

    雍丘县并不是一个封闭、偏远的地方,虽然商贸并不繁华,可它乃是京畿所属,水路能同南,陆路能通北,莫说与临近县镇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便是去得京城,如果快马加鞭,一人三骑沿途换马,早上出发,晚间便能到得。既如此,说明此处无论商货、银钱流通都不难,为何还会使得铜钱价格变动这样大?

    季清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复又道:“还有一桩,便是此处来往人数着实有些奇怪,眼下既不是什么大节气,也不是什么正日子,竟是来了这样多商贾,也没有什么生意做,只在此处住下,过两日又不声不响地走虽说他们只说路过此地,可这行事,怎么看都不太合情理。”

    顾延章听得她在此处分析,忽然问道:“可是能打听出来年初县中出了什么大事?”

    季清菱摇了摇头,答道:“当地人只说样样正常……”她顿了顿,方才道,“若说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才建好了常平仓,那时各地的粮谷都运得过来,另有不少锦缎、纹银。”

    常平仓的存储是有数的,当地人虽然不清楚里头数目,可提刑司中却是能查到,顾延章特来查点县镇之中的各项政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自是将各处宗卷的誊抄本带在身边,季清菱特找出来对了,常平仓封仓的时间,恰好与雍丘县铜钱价格直直下跌的时间相差仿佛,并不隔着太多天。

    顾延章沉默了片刻,道:“过两日先去看看府库同常平仓再说。”

    不管账目做得再干净,只要是动过手脚的东西,便一定能发现其中问题。

    只是要看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而已。

    ***

    都是做惯的事情,顾延章又早早叫人送得公文过来,叫县衙里头准备,此时照着单子查点起来,过得三四日,便把该抽查的抽查干净了。

    杨偕忍不住同顾延章道:“我在提刑司中也有五六载了,这样能干的知县,当真是头一回得见。”

    顾延章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因那陈笃才样样宗卷、账册、凭证都给得齐全,哪怕后头常平仓、府库又拖了两日,才将东西备好,提刑司中也没有怎么去催他,又因他日日都出来作陪,回回记得道歉,杨偕还主动安抚过,只道不妨事云云。

    终于到得这日,陈笃才整理干净了相关账簿、文书、凭证,带着人去得府库、常平仓中,把仓门打开,让一干人等进去点数。

    府库还罢了,雍丘县虽是个大县,里头东西也不算太多,只是此地的常平仓本就是附近几个大仓汇集在一起,占地极大,才把门推开,里头就有一股粮谷堆放久了的陈旧霉味。

    陈笃才在前头带路,面不改色,他见得后头跟着的提刑司中上下官吏不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便道:“咱们县中同其余地方不同,这一处常平仓自年初过了上元节,便开始封库,因未得朝中诏令,便一直未有启用,不过每日有人在外头守着,定时巡看而已,堆放这半年,又是去岁的陈粮,难免有些味道……”

    众人一路往前走,一路见得两边都是高高的谷堆,几乎要顶到半空之中,上头用油纸盖着,如同一座座的小山一般,抬眼望去,一望无际。

    这样多的粮谷,同其余地方的小常平仓相比,当真是大了十倍有余,眼下时间这样短,差事也重,想要快速查点清楚,谈何容易?

第六百七十八章 提前

    提刑司中跟着一并外出巡察的多是新人,不少得官都只有两三年,单一个杨偕资历深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便令杨偕带着几个人去查府库,自己则分得剩余人手去查验常平仓,一是抽查其中存储,二是核对账册,他这一处埋头查了数日,并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按部就班行事,叫那雍丘知县陈笃才看在眼中,终于不似原来那样紧张,开始每日都要过来打点一两回,到得后头,只日日过来应个话,问明有何要答的,若是没有,便借口衙门里头有事,不再停留。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一早,陈笃才到得常平仓中,同顾延章打过招呼,又与其余提刑司中属僚说得几句话,问明白了不曾有得什么大事,便与从前一般退得出去,言说要去县衙里头安排秋收赋税之事,扯个由头便走了。

    然则这一回却是与平日里头不同个,他前脚才跨进前衙,已是迎面快步走得来一个幕僚。

    那幕僚见陈笃才后头跟着的全是眼熟的衙役,无一个生面孔,也也没有想那样多,迎上前去压低嗓音道:“县尊,中牟县来得消息……”

    他才刚起了个头,陈笃才立时拧紧眉头,拿眼睛扫了他一下,脚下也不停,头也不转,更不接话,只大步往后衙走。

    那幕僚原是着急,难免有些失了分寸,此时见得陈笃才如此态度,连忙住了嘴,跟着人匆匆去了后衙。两人一前一后进得公厅之中,早有后头跟着的差役将门掩了,剩下两个单独在内。

    那幕僚走到陈笃才身旁,低声道:“县尊,隔壁县里头来得人通话,那粮行里头说是前几日送来的粮谷要涨价……”

    陈笃才一手才去摸那茶壶,刚来得及给自家倒上一杯茶,忽然听得这一句话,一个不小心,手腕一歪,那茶壶还未来得及放回原位,已是“砰”地一声,砸到了桌上。

    然则他这一回却再无心去理会,只连忙追问道:“什么叫粮谷要涨价?原订的契书何在?”

    那幕僚面带苦色,道:“粮行里头只说照价给赔……”

    他见陈笃才面色难看,也不敢再听其问话,急急把早准备好的契书拿得出来,递过去给对方看,口中补道:“小人见得来人,回过头去算得几轮,复又查核了一遍,若是照价给赔,而已不过赔千数贯而已……”

    陈笃才早无闲工夫去听那幕僚说话,一把将那契书扯过,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他越看面色越黑,抬起头,厉声问道:“来人何在?”

    那幕僚忙道:“早间来送了话,而今已是走了……”

    陈笃才皱着眉头,从心头冲上一道火气来,几乎想把那一张契纸给烧了。

    原来他在雍丘县中也任官两年有余,因才干俱佳,治事游刃有余,早已将上上下下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只是从前这一处县中虽然也在京畿左近,到底人口、赋税算不得多,也压根称不上商贸繁盛,又因临着京城,时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御史也时不时往来盯着,更不好把那刮地皮的事情做得太厉害,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被人盯上,背地里想办法拱得开去给腾位子。

    他从前在外任官,好处捞得并不少,眼下回了京畿,旁人个个都说是个好缺,然则对于陈笃才来说,不得财的缺,哪里算得上什么好缺?他年纪大了,与官品、官职上皆无可能再进一步,这等束手束脚的地方,旁人以为好出头,于他而言,只有坏,没有好,如果不得进堂,过不了几年,便是一个在京官位上致仕的结局。

    陈笃才做官许多年,因得种种原因,本来才干卓绝,可眼下也不过从八品,莫说进堂进阁,想要转朝官,都要看最后这几年有没有大造化能乘势追一把。

    如果升不得官品,有没有什么其余差遣在身,在天子面前,更是半点没有露过脸,那一个从八品的官,致仕后能有多少银钱?

    莫说衣锦还乡,好生帮扶一回从前族中亲故,便是想要把自家那十来个儿女给好生养大,都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吃喝拉撒是其次,儿子总要读书入仕罢?没有银钱,凭自己一个小官,能去哪里拜名师?女儿得要出嫁罢?没有银钱,哪里攒得了好嫁妆?先不说自家能不能给几个女儿寻好人家,便是寻到了,若是没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好嫁妆,眼下处处厚嫁成风,哪一户人家会肯善待你?

    陈笃才原来在背后活动,想谋的并不是雍丘县的差,只是当中出了差错,才不得已来得此处。他坐吃山空两载有余,屡次想要找路子换缺,却总无法可施,到得去年年末,除却俸禄,竟只得了一二万贯。

    放在从前,少得这样可怜的数目,七八万贯钱已是他不能忍,眼下竟是缩水至如此,简直是让他想都想不到的,晚间连觉都睡不好,好几回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得小时候,饿着肚子在街上卖菜,把那旁人剥下来不要的黄叶子洗也不洗,只塞进嘴里生吃了,满口一股臭青味,等到吓得醒来,胃里直犯恶心。

    就这般憋了两年,幸而他也舍得出手,听得南边风声,又听闻朝中有心要在京畿县镇中择一处做常平仓,心里立时活动起来,正好雍丘县确实也是最合适的地方,更兼他又在后头运作一番,找上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人物,终于将事情落定下来。

    自常平仓封仓之日起,陈笃才便巧施妙法,如同愚公移山,蚂蚁搬运一般,将常平仓中粮谷、银钱一点点运得出去,他把粮谷卖了,银钱则是拿出去放利。

    只他心中到底还有点分寸,想到布帛上头自有花纹,怕是将来不好寻得一样的送回来,便没有去碰布帛。

    这一回提刑司中提前来巡察,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把银钱给凑了个七七八八,那粮谷却是再找不足数此时距离秋收还有足两个月,朝中又正在筹措军粮,许多粮商宁愿把粮谷在手中压着,也不愿意卖出去,只想趁着机会在此时发一回很菜。

    陈笃才不得已,只好借着旁人的口,同那些粮商打了个商议,不买,却租,按着多少石,多少铜一天的价格,从他们那一处把粮谷先给暂借过来放着,待得把提刑司中这一行人应付过去,届时再把粮谷还回。

    这一着,既满足了粮商们不愿将手中粮谷卖出的想法,又叫他能先把提刑司要给打发走,也不用给出太多银钱要知道,他当真挪不出多少,眼下大头都还在外头放利。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本来计算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外头那些粮商竟是会要提前将粮谷给收回去。

    他忍着心中的气,对那幕僚道:“你去同来人说,我出两倍的价,叫他们暂时先将粮放在此处……”

    提刑司中查了这样久,也不过查出些霉变、砂石、灰分、瘪谷,虽然多了点,有些难看,也不算太过火,眼见他还在感慨,小儿就是小儿,只任过一回州官,未曾经过事,不管从前旁人如何吹,依旧是见识有限,不过查出些面上的东西,只要撑过这几日,把人给弄走,便算是万事大吉。

    莫说两倍,便是要出三倍的租钱,他咬一咬牙根,也得先给了!

    至于将来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走着瞧罢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惊惧

    那幕僚出得去,不过不过半个时辰,复又匆匆回来,这一次却急得满头是汗,身上衣衫全湿,进得门,直奔到陈笃才面前,禀道:“县尊,延津、原武两县粮行里头都来了人,说要赔银收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笃才心中狂跳。

    他做官十余载,又兼自己有心做事,见识不可谓不多,自是知道如果说中牟县中粮行来寻自己要收粮是偶然的话,延津、原武两县之中忽然也闹着要收粮,其中则必定另有隐情了。

    他忙坐得直了,盯着那幕僚等着回话。

    幕僚拿袖子擦着头上的汗,复又道:“小的让人去寻了中牟县中粮行来人,只说要加倍给银,让按契行事,依着从前的时间再去归还粮谷,对方只不肯,定要过两日便把粮谷给收得回去……”

    陈笃才咽了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惊惧来,追问道:“为甚不肯?”

    粮行急着收粮,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粮价忽然大涨,粮商着急将粮谷收回去卖掉,第二种则是有人知道了常平仓中的蹊跷,正在出手试探。

    如果是前者,他便是砸锅卖铁,也得想办法应付过去,如果是后者,这一回当真是避无可避。

    然则私自动用常平仓中粮谷本就是大罪,这大半年里头,他一直做得十分小心,不管是粮谷的运出还是发卖,俱都万分谨慎,因怕转手买家走漏了风声,甚至连拆开卖卖都不敢,宁可按低了价格,去寻往日故人搭伙。

    两边从前一同历过事,各自手上抓着对方的把柄,都在一条船上,对方那一处并不可能走漏风声,而自己这一处也是做得极为隐秘,正常来说,并不可能被人旁人知晓。

    幕僚摇头道:“那人不肯说。”

    陈笃才怒道:“他不肯说,你就这般回得来了?!我养你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见那幕僚一副无措的样子,心中十分不耐,皱着眉头喝令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怎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一个给粮行里头做工的,他不肯说,你就给几贯钱,再不肯说,砸个几十贯,实在口风紧,丢个一二百贯,我不信还有不开口的他难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幕僚得他发话,诺诺连声,连忙退得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又滚了回来,这一轮却是再顾不得擦汗,喘着气道:“县尊,打听到了,听得泉州、明州犯了海汛,连着秋汛一并,眼下正在遭灾,今岁怕是沿海几处大州之中粮食要颗粒无收,一斗糙谷已经涨到两百余文,眼下更是一日一价,京城里头各处消息灵通的,都在四处收粮过去卖……”

    陈笃才这一回,几乎连坐都不能再坐稳。

    商人逐利,自家不过同粮商们暂借一个月的粮谷,按日计钱,放在平时当是不错的买卖,可眼下比较起来,根本算数上什么一旦送去沿海各州,几乎是能翻上三番的所得,这样的好事,只有傻子才会拒绝!

    自家按着原来的契纸翻上一倍没有用,莫说一倍,便是翻上三倍、五倍,乃至十倍都没有用。

    他越是想,脑子里越是乱糟糟的,还没能找出个应对的办法来,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叫道:“县尊!”

    不用陈笃才发话,那幕僚已是连忙去应门,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是陈笃才的堂弟。

    那陈堂弟进得门,急急上前,正要同陈笃才说话,忽然醒过来那幕僚还站在里头,连忙对其使了个眼色。

    幕僚也是个聪明的,立时退得出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陈家兄弟二人。

    陈笃才本来心中就乱糟糟的,并无头绪,此时见得堂弟,心中更是一紧,惊道:“我不是叫你在京城里头盯着浚仪桥坊那一户收粮收银吗?怎的现在就回来了?!”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自主便拔高了音调,催道:“他那一处占着大头,若是银、粮收不回来,咱们这一族是个什么下场,你难道竟不晓得?!”

    陈堂弟如何会不晓得,然则这一回他顾不得辩解,已是着急回道:“大哥,李家那一门绝户的,我日日上门去催,只给个管事的出来同我打忽悠,我住得半个月,什么都不曾探听的到,心中十分不得劲,总觉得哪一处有什么不对,便收买了他们家潘楼街解库里头的账房,那时才晓得,李家的好几处地方的解库已经大半年未曾放银出去了,每日只收银,不放银……”

    陈笃才听得全身凉飕飕的。

    解库放利钱。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的钱,全数转给了京城浚仪桥坊里头那一户人,哪怕收息少一点,也不敢去寻别家。其中除却不愿引起旁人的注意之外,最大的原因,也是怕钱放出去,就收不回来。

    放利钱从来都是有风险的,收息越高,风险也越高。比银子更难寻的,是有能力给息的借钱人。

    放利钱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吗?你一两银子放出去,若是给那等那田地、产业来抵的借钱人,一年最多能收三分利人家还未必要来你这一处借!

    有田有地,有产有铺,哪里去不得,市易务里头给银,年息才两分,何苦要白白多给一分息给你?只有那等没有足够产业来抵的借钱人,才会巴巴地寻到私人解库找银子。

    如何判断能给这些借钱人借银,借多少,利钱多少,何时催还,如果不还,又能如何处理,果然利钱也拿不回来,本钱更是没踪影的时候,如何覆盖这一处损失,都要经过事的掌事才懂得应对。

    陈笃才把常平仓之中挪出去的库银都给了李家拿去放利钱,这一回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去京城寻他,只好把手中的契纸拿去同左近县镇里头的解库抵押了来换银,将常平仓填满。

    然则今日,陈堂弟却忽然回来说,李家在潘楼街的解库已经半年没有往外放银,这如何不让陈笃才惊惶。

    银钱都是有成本的。

    解库收银,每岁要按本钱给放银进去的人付息,而今潘楼街的解库只收银,不放利,那钱去哪里了?!

    每日白白送息出去吗?!

    他自常平仓中挪出去那样多官银,李程韦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时间到了,他还能不能把银子给还回来,他还打不打算还回来!

    如果不能,他待要如何……

    陈笃才全身是汗,大热的天,他只觉得那汗液从胸前一路往下淌,汇聚在肚皮上,背上,仿佛一只只爬动的菜虫,把那绿绿的背在他皮肤上一拱一拱,叫他又痒又痛,却半点动弹不得。

第六百八十章 秤量

    雍丘县客栈的后院之中,季清菱正坐在桌案前,同顾延章一同研究桌面上排成一撮撮小尖的粮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粮谷分为四个小尖堆,分别摆开麦、粟、稻、黍几样不同的种类,各用一张宣纸在下头垫底铺着。

    提刑司这一回巡察时间有限,除却雍丘县,还有好几个县镇要去查检,并不可能在此耽搁太久。然则此处常平仓中存粮太多,这一阵子几个僚属按着原来的办法称量查核,到得今日,数量仿佛是差不多对上了,可其中新旧、瘪谷、灰分却并没有办法弄明白。

    如果是普通的常平仓或者府库,咬咬牙,熬几个日夜从中抽查也就罢了,可雍丘县的常平仓是寻常府库的十倍还大,不管品类、规模、贮粮质量的复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彻底盘查,按着原有的办法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另辟新法。

    这问题顾延章自接了京畿提点副使一差之后,就一直在思索,只是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欲要凭空想象,如何能办得到。直到眼下到得雍丘县中,亲身查点也过了小十日,虽不能说样样了熟,可心中也自有了概念,索性把事情分派给旁人,自己则是脱开身去,好生琢磨其余办法。

    季清菱见顾延章取了一张纸出来,将瘪谷、霉变、正常的谷子放在一处,混合起来,捏了一小撮在手里,皱着眉头盯着那一撮谷物,半日没有出声,便不去打扰,只悄悄退得出去,剩下顾延章一个人在屋中。

    她走到院中,特寻了秋月过来,问道:“我记得在邕州的时候,咱们吃过驿站里头送来的马蹄糕,那时大家都说味道好,你还记不记得这一回事?”

    秋月先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夫人说的是哪一种马蹄糕?是融了广南黄糖、桂子的那一种,还是夹着酸枣糕的那一种?”

    季清菱道:“夹着酸枣糕的那一种。”

    秋月便道:“是有这事,当日大家都拿来做开胃的东西,味道酸酸甜甜的,吃着也容易饱肚子,算是难得喂一回馋虫了。”

    原来众人去得邕州的时候,因城中才复,粮米、物资匮乏,顾延章又是在那样一个位子,府中人更是只好自约自束,肉是不敢吃的,便是米粮也是跟着驿站里头来,煮饭煮粥用的糙米杂米居多,能填饱肚子已是不错,自然没有条件去管味道。

    这般日子久了,顾、季二人还罢,驿站里头的驿丞心中却有些过不去,他旁的不好弄,倒是用着手上有的东西,时不时给季清菱端一小碟子糕点过去,厨房的手艺虽然算不上好,胜在味道不同于北地,别有一番风味。

    其中便有两种都唤作马蹄糕的,一种乃是用糯米、粳米磨碎了,放进木制模具当中,中间挖一个洞,洞中放入混着干桂花的黄糖粉,做出来是蘑菇形状的甜糕点,另一种则是用广南产的马蹄磨成粉,合了白糖水蒸成薄片,与酸枣糕一层叠一层的马蹄糕。

    两种味道都好,然则前一种热吃才好吃,后一种因为甜中带酸,倒是格外让人喜欢。

    此时季清菱一说起来,秋月想着那酸味,已是不由自主地口中生出津液来,笑道:“夫人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一事?倒把我馋虫又勾得起来。”

    季清菱便也笑道:“你去问问这一回跟过来的人里头有谁会做的,一会做来尝尝。”

    她想了想,又多吩咐了几句话。

    此时酸枣已经熟了,那东西酸得哭人,拿脚一踩,黏糊糊的,沾得全是鼻涕状的黏液,只有小孩喜欢玩,平常虽然有人收,但是价格贱,也不是什么东西,就在驿站外头不远处便生着一颗,出去转一圈便能找得到。

    秋月应了,一时退了出去,果然过得一个多时辰,复又提着一个食盒走得进来。

    顾延章正同季清菱说话。

    他手中举着一把混了瘪谷、霉谷的粮,放进地上的一个小簸箕里头,学着农人的法子颠簸箕,一面起势,一面抬头道:“清菱,你且让出去,这谷子里头有霉,人站在里头,小心吸得进去。”

    季清菱听得他交代,听话地退了出门,却是忍不住蹙着眉问道:“五哥,你这样有用吗?”

    顾延章颠动着手中的簸箕,因不太熟练,倒是弄得手忙脚乱的,口中回道:“也不晓得有没有用,我从前出去督收秋粮,见那些农人就是这样把灰土、碎石,干瘪的谷子给抖得出来。”

    谷粒、灰土、砂石的重量都不一样,只要用上了巧劲,不同重量的东西自会随着簸箕的抖动而分开,变成谷粒一堆,灰土一堆,砂石另一堆。

    他起手生,然则学着抖了两下,倒是慢慢寻出了手法,看着像模像样的,不多时便把碎石、灰土、瘪谷给抖到了簸箕的另一边,靠着人的那一边则全是饱满的谷粒。

    季清菱隔着两丈远,等他停了手,才复又走进屋中。

    顾延章已经把簸箕放在地上,开始按着质量分开的谷子,各拿纸张装了。

    季清菱见他一时半会没那么快,便拖了两张小几子过来,一张摆在顾延章后头,一张自己坐了,低下头也跟着研究了半日,复才问道:“五哥,你这法子,是把不合宜的谷子给抖出来,可常平仓中那样多米粮,若是一一抖试,哪怕是抽着弄,怕也不够吧?”

    顾延章早提了个小秤过来称重,听得季清菱的话,叹道:“也没法子,先把想到的记下来,到时候再同他们一起商量,看哪一样能用得上。”

    他把几样东西的重量称了,复又取过纸,一一记下了数目。

    那纸上已经写了好几个法子,季清菱凑过头去看,各有各的长处,却也各有各的短处,总归可行的耗时过长,耗时短的用起来又不太准确,她看着看着,也有些无奈,道:“果然查粮不是那样好查的。”

    顾延章笑道:“若是那样简单,便不至于像眼下这般人人头疼了,从前有例可循我,我们照着做便罢。”

第六百八十一章 猛然

    两人还在议论,秋月已经敲门进得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见她手中提着食盒,知道是糕点好了,转头见屋子里头尽是霉味,又尘土飞扬的,便交代道:“不妨先拿去偏厅里头罢,我们这就过来。”

    又与顾延章笑道:“五哥,歇一歇罢,我叫人做了糕点,你饿不饿的?”

    顾延章本来不饿,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哪里会拒绝,现要吃一头牛也能塞得进去,口中连声应了,便把手里笔杆放回笔托上,又将砚台盖了,收拾一回桌案,起身与季清菱一前一后出得门去,自往那侧厅走了。

    两人进得偏厅,秋月已经将食盒里头的盘盘盏盏端得出来,摆了一桌子。

    那盘盏皆小,看着多,东西却少,一一排开了,却是两个茶盏,一壶茶水,几盘子吃食糕点,另有新鲜果子。

    季清菱入了座,先给顾延章倒了一盏茶,笑道:“五哥尝尝这味道。”

    顾延章依言喝了一口。

    此时正当盛夏,夏日喝热茶,正好以热解热,他一口吃进去,却是品出点清淡的味道出来,似有似无的,复又尝了一回,颇有些疑问地道:“怎的这样清香。”

    季清菱问道:“尝的什么香味?”

    顾延章便道:“仿佛是竹叶之香。”

    他顿了顿,忽的醒悟过来一般,笑道:“怕不是《曲洧旧闻》里头那说的那熟竹水?”

    原来据古法载,新安郡界中有一种当地特产的竹子,只有尺把高,叶子却比起寻常的竹叶要大上一倍有余,枝干、枝茎则是只有寻常竹子的一半左右粗细,当地人无意间摘了叶子来煮水,发现那水又轻又浮,清香扑鼻,便起了个名字叫熟竹水,后来传到外州,名气越大,价格也越高。

    顾延章顿了顿,有些想不明白,又问道:“你去哪里寻的新安郡中竹叶?这样大热的天,江浙运回到雍丘县里头,哪里还有这样新鲜的?”

    季清菱直好笑,抿着嘴逡了他一眼道:“不是新安郡的。”

    说着指了指亭外院子一角。

    顾延章顺着她的手势看了出去,果然见得那一处养着一大丛竹子,却不是那等用来装点院舍的园林竹,反倒像是山野里头用来出笋吃的毛竹,竹筒又大又粗,长长的,顶上枝干、竹叶张牙舞爪,直要捅到天上去一般。

    季清菱道:“是早间摘的那一处的竹叶尖,拿井水煮成熟水,泡一刻钟,煮成这熟竹水,我喝着虽是比新安郡的竹叶输了些,可那股子竹叶清香之味,已是吊得出来,差别也不是太大。”

    一面又把桌上的离得近的糕点挪在了顾延章面前,笑道:“上回五哥不是说想吃莲花肉饼?我昨日趁着太阳不大,早上出去走了一圈,见得路边铺子里头正正有卖,味道竟是不比张家饼铺的差,想着你今日在家,便让那小贩才送了些过来,眼下还是热的,皮香汁厚。”

    两人坐着说些闲话,等到顾延章一个饼吃完,本来面上紧紧的,此时却是五官全数松得开来,便是脸上的笑也是真舒坦了。

    他早间同发霉的谷子沤在一间房里吸了半日的霉灰,偏没找出好法子来,原是有些压着自己,现下同季清菱坐了这片刻,其实并没有找出办法,于事无济,但不知道为何,心情却是转得好了。

    他见季清菱只捧着茶盏喝那竹叶水,也不怎的吃东西,便拖了椅子往左边挪了挪,抬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各色吃食,没见着这一位特别喜欢的鲜果,只好转头去看糕点,见得那其中混着酸枣糕的马蹄糕,便把碟子挪到季清菱前头,侧身问道:“怎的不吃?早间你只对着几碟子凉拌小食吃了一碗面,同我一同坐了那半日,肚子怕是要饿了罢?”

    又轻声道:“想吃糕点还是想吃果子?怎的没见有你喜欢的,要不要叫人上街买些旁的东西回来?”

    季清菱摇头道:“天时热,也没什么胃口。”

    又笑道:“糕点我就挺喜欢的,先吃了这一些,晚上再吃那饱肚的罢。”

    说着拿筷子将面前盘子里的马蹄糕夹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忽的转头冲着顾延章道:“五哥,我分与你一半好不好?若是吃得一整块下去,便没胃口吃旁的了。”

    顾延章失笑,道:“怎的吃得这样少,前几天我试着圈了圈,腰都细了。”

    说着又一面哄她多吃,一面伸手帮她按着盘子。

    季清菱心中琢磨了半日,做一副无意的样子道:“五哥,我原在广南的时候,见得街边有卖马蹄的,有皮的卖三十文一袋子,去了皮的却是卖六十文一袋子,你猜怎的这样贵?”

    顾延章笑道:“怕是削皮费人力罢?”

    他才说完,复也觉得有些不对,又道:“便是费人力,也不至于这样贵啊?足足翻了一倍,怕是那马蹄之中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季清菱便道:“我也是特去问了旁人,说是马蹄易坏,一旦其中一个发得霉,便会染得旁边的也霉了,遇得运气不好的,一袋子里头少说三中有一会发苦,半点不能吃,但是只要一把皮去了,里头肉露得出来,便再藏不住,肉黄得分明,只好削掉坏肉,不好滥竽充数一同卖,是以算上折损,削了皮的竟要到得那个价钱才有得把人力赚回来,才会这样贵。”

    顾延章不由得失笑道:“这样的做法不对。”

    季清菱颇感意外,问道:“怎的不对了?”

    顾延章便道:“东西按三六九等作价,他既是有空在街上削马蹄,不妨边卖便用削东西的功夫将那东西按新鲜与不新鲜,甜与不甜,化渣不化渣分了,那等甜的、水分足又化渣的送去酒店茶楼里头,寻个不大的客栈也好,酒楼也好,叫厨房尝了味道,自能卖出高些的价格,剩下那不甜的与不化渣,还没甚水分的,不妨磨成粉拿去卖马蹄粉……左右批都削了,样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倒不如……”

    他说到倒不如三个字,忽然一顿,手中还扶着那一盘子糕点,脑子里头却如山寺晨钟猛然巨响一般,把自己才说的那一长段话复又敲了一遍。

    他一时竟是全身定得住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乍悟

    顾延章只想骂自己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想了一路,白日黑夜都在想,还拉着属僚同自家一起想,总绕着以前的老办法,时时都在考虑如何才能快速将瘪谷、霉谷、砂石等等一一分离出来,再做秤量。

    秤量并不难,难在如何快速分离不同质量的粮谷。

    粮谷颜色不一,有浅黄,褐黄并其余颜色,肉眼自然难分,用簸箕来颠,大部分是能筛出来,然则却总有不少漏网之鱼,又兼速度还慢,颠过之后,另要仔细检查,不然极容易将霉变的谷子混在好谷子里头,另有些砂石也是黄褐色,自然也不好捡开。

    可他为什么要分离??

    谷子是黄色,可米却不是啊!不管产自哪一处,新米都是白的,米的颜色变了,说明仓中所存不是霉米,就是陈米,单看颜色,就能轻易分出好坏新陈程度,哪里用那样辛苦!

    便似那马蹄一般,好的马蹄乃是白色,坏的马蹄乃是黄色、黑色,外头套了一层皮不好分辨,只要把皮给削了,露得肉出来,买家自然会长了眼睛看。

    届时从常平仓中各处随意抽取粮谷,用碾子碾去皮,只剩得米,再来计算出米率,并不用花多少力气,甚至都不用借调县衙里头的人。

    陈笃才不是说眼下人手紧,要去敦促秋收,不好抽调吗?

    那便不用差役好了!

    拉磨哪里用人,拿了令书去驿站里头借调几头骡子来,把那骡子眼睛一蒙,一日十二个时辰,能给你拉上七八个时辰,又不会抱怨,也不会使坏,更不会暗中通风报信难道陈笃才还指望骡子拉着一张长脸同他说人话不成?

    不过多吃几斤草罢了!

    这样便宜好用的,比起县衙里头的差役来说,简直是物美价廉,多少好词好句都难以形容其妙!

    勤哉,骡耶!

    若不是此时没有功夫,顾延章简直想要大书特书,写一篇《骡赋》来赞美一回!

    他想得通了最麻烦的这一点,只觉得遍体舒畅,只是想到该要如何取样才能真正做到从一堆粮谷里头逐层平均取粮,又卡住了,脑子里头又喜又烦,一时竟是有些忘了本是与季清菱坐在一处吃东西,又因思虑到后头一桩麻烦事,只忍不住皱着眉头在认真思索。

    然则季清菱这一处坐着,一面拿手中筷子去分马蹄糕,一面又偷偷看了看顾延章的表情,心中实在有些焦急

    五哥不出声,她如何能分辨自家方才说的话,到底有没有用啊!

    好像是说得有些太隐晦,可若是说得太直接,又不合适了,到底这事情按着从前,当是五哥自想出来的才是!

    季清菱纠结不已,踌躇了一会,已是快忍不住,正要开口说话,将那法子点得更用力些,却是忽见得身旁那一个人蓦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头全是激动,对着自己道:“清菱,你说那马蹄去了皮能辨好坏,谷子去了皮,是不是也能辨新陈好坏?若是我将那谷子碾成米,瘪谷自然就去了,砂石也容易辨认,另有霉变的,随时可以挑出来,你觉得这法子可不可行?”

    他不用季清菱回话,手里抓着两根筷子无意识地捏来捏去,复又道:“只要给粮谷定下例子,一石米能碾米若干,五斗也好,四斗半也好,定了这出米数,仓中每囤取粮谷若干,怕是不用几日,便能将粮谷抽查干净!”

    季清菱听得顾延章说的法子,低头琢磨了片刻,抬起头来,果然一脸高兴,道:“五哥,这法子可行!只是另有一桩麻烦常平仓中粮谷堆得那样高,你要如何逐层取粮?”

    她一面说,一面暗暗喘了一口大气。

    妥了!

    将粮仓中存粮不同层面的粮谷取样混在一处同碾,把粮谷碾成米,只要每石能碾出米五斗,等于一斤谷子能出半斤的米,即算是存粮质量合格,这便是从前“顾延章”提出的查库、查仓办法。

    因各处衙门里头收粮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检验过一回农人交上来的粮谷质量,入仓之时,也有重新检查过,是以如果不出意外,绝不可能出现不合规的结果。如果查库时发觉一石粮碾不出五斗米,并不会追究各乡县中收粮的衙门责任,只会去追究管常平仓官员的责任。

    此法虽然后来屡经改进,但是其中核心一直没有变过,从来都是将“粮谷”去皮,由“查谷”变为“查米”,不过适应各地不同的谷子灌浆程度来更改标准而已,直到过百年之后,还依旧沿用着。

    至于如何分层取粮……

    季清菱语毕,也不敢多言,转头望着外头那一丛竹子,复又回头问道:“五哥,眼下是如何在仓中取粮来验核?”

    顾延章道:“本是用在各囤中插入一根竹竿,按着竹竿测出的高度来丈量换算粮谷数目,另又拆开各个小库,从四个角挖开粮堆,各层取粮……”

    这也是查粮费时费力的原因之一。

    试想,一处常平仓中得有多少囤粮,没囤粮都要拆开四角,从中挖粮,复又从四角取粮,若是人手够还罢了,若是人手不够,当真是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完的事情。

    季清菱不敢多说,只好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用讲粮囤拆了,便从中间随意取粮?”

    顾延章听得一愣,半日没有说话。

    有没有法子?

    自然没有。

    露在外头的,从来都是粮囤最上面那一层粮,想要不拆开存粮的粮箱,直接取下头的粮出来,如何可能?

    谁人的手那样长,能从上头一路掏下去……

    两人坐着讨论了半日,也没能找出个法子来。

    顾延章见季清菱面上略有些困倦,便道:“咱们先去小憩片刻罢?左右已经晓得当要如何核查粮谷质量了,也算是得了一事,老想着,倒是把脑子给累着……”

    说着带头起来,牵着季清菱的手回隔间,果然要一同睡午觉。

    季清菱跟在后头,等到一齐进了屋,心中想着要如何说,脚下却是不由自主走到床尾去准备净收。

    水盆里头空荡荡的,并没有水。

    她心中一动,一面伸手去打铃叫人进来,一面转头笑着同顾延章道:“五哥,我听说前朝白帝城中瞿塘峡山山土、石头十分坚硬,难以打井取水,其中人便用无数竹筒,把竹节打通,连成管道接筒引水,将长江水引入城中,若是咱们也能同那白帝城中一般在墙上开个口引水,便不用等她们打水过来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老竹

    顾延章笑了笑,道:“白帝城中用的是老竹,竹筒大,入水也方便,京城这一处种的多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竹,若是当真要拿来引水,怕是不怎的顶用,况且那竹筒愈小,想要通了竹节就愈发难,非得去外地弄些大竹回来,才是便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道:“我看院子里头的竹子也不小,等咱们待要回京的时候,不妨就在此处同店家买几根竹筒回去,拿来做引水用?上回咱们在邕州……”

    她说到此处,脸上忽然一红,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咱们在邕州,不是见得有人便是用竹筒引水洗浴,自汲井水过去,比起叫旁人抬水要方便不少,只是想要打通那竹筒麻烦些,又要定期清洗罢了。”

    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复又笑道:“五哥,我极小的时候,喝水喝药都容易呛着,原本一直是贴身的人小心盯着,有一回趁着春日天气好,难得父兄带我出去玩,因身旁没有伺候的人跟着,偏到了吃药的时辰,不能耽搁,爹爹便叫二哥去路边寻了芦苇杆子,喊我借着那芦苇杆子吸药喝我那时候已经三四岁了,按着道理,该懂事了才对,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懵,傻傻的,也不会吸,药也喝不到嘴里,二哥一时憋不住,笑我是个‘蠢妹妹’……”

    顾延章见季清菱说起小时候的事情,面上满是回忆之色,并无伤感,只是含笑,隔着自己几步站在那一处,脸是笑的,笑是甜的。

    他本来坐在床榻上,此时已是忍不住往床尾挪了挪,靠得季清菱近些,好要看她脸上的笑,口中也跟着回道:“哪里蠢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道:“若是当日我在,怕要同你二哥打一架了,竟是这样说话,便再是小舅子,我也不肯饶的!”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你当时还不识得我呢。”

    又道:“不过二哥才笑我蠢,转头就被爹爹和着大哥拿鞭子追着打了一路其实爹爹同大哥不过做个样子顽笑罢了,二哥倒是当了真,最后人没被打着,他顾着躲,竟是不小心滑了一跤,半边脸肿着回得来,险些牙都摔掉了一颗,寻回来的芦苇杆子,最后是他自己用的。”

    顾延章不由得笑道:“怎的也要用芦苇杆子?他那时几岁了,还要用芦苇杆子来喝药吗?”

    季清菱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也勾了起来,道:“平日里头倒是不用,只是他摔破了脸,嘴巴里头破了洞,一碰水就痛,又敷了药,只好用芦苇杆子喝水喝粥喝汤,若不是芦苇杆子太小,米饭、面条、炖菜吸不进去,他怕是吃饭也要用这个才对付得过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转头却是做不经意的样子,偷偷扫了一眼顾延章的脸。

    顾延章笑着道:“倒不如把面条做成糊糊,说不得也能吸进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丫头终于提着一壶水进来,高高提起水壶,将里头的水注入了床尾处架子上摆着的铜盆里头。

    水壶也是铜制,前端有一道弯嘴,小丫头把水壶抬起来,壶嘴处便倾注出一道弧形的水流,淅沥沥地落入了水盆中。

    顾延章看着那壶嘴,心中就起了个念头,笑着转头同季清菱道:“不用竹筒也行,那东西水灌久了,容易生霉,待回得京,去请个手艺好的铜匠,帮着打一条铜制的水道便是……”

    他本来笑着,忽然那笑容凝在了脸上,如同被什么东西大力敲了一下头一般,脑子里嗡嗡嗡地作响,原坐在床榻上,此时已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竹筒能走水,芦苇杆子能走水,壶嘴也能走水,只要是中空之物,俱能走水。

    不但能走水,清菱的二哥还用芦苇杆子喝过粥,粥中有米。

    芦苇杆子皮那样脆的东西都能从粥碗中吸出中间的粥水来,那若是用了竹竿、中空的铜棍,难道便不能从粮堆之中取出米来了?

    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脑子里头把那粮堆的形状、高低过了一回,又把方才经过时看到的竹竿想了一回,蓦地抬起头,对着季清菱问道:“清菱,你说如果我取了大竹竿子,把那竹节打通,叫人站在粮谷堆上,自上而下插入粮堆之中,如此这般,是不是就能查检到逐层粮谷?”

    季清菱手里攥着一方巾子,早把那巾子捏得皱巴巴的,她说前说后,说左说右,就是为了把顾延章的念头往竹竿那一处方向去引,此时见对方终于想到了那该想的东西,心里头已是答了一百回“是”,然则面上还要装着才听到的样子,都有些把握不住该要如何答,过了一会,才积极地点头应道:“五哥,从粮谷堆上将竹竿插入粮堆之中,当能做到逐层取米,只是你要如何将那粮谷取出来?”

    只有竹竿中空,下方不封口,才能将粮收入中空的竹竿之中,然则正因竹竿下方不封口,将杆子取出来的时候,自然才装进去的粮谷,便会又漏得出去。

    顾延章听得季清菱的话,低头琢磨了一会,复又道:“这当不是什么难事,此时仓促之间怕是无暇他顾,若是来得及,自可寻了工匠用铜来做取米器物,铜制之物外壳更薄,入手更轻,用起来也当是更便宜,现在只能先取老竹,打通当中竹节,在漏口处卡嵌入铜片也好,竹片也罢,再连着一根控制之物贴着竹身连到竹竿顶上,等到竹竿自上而下抵到了地面,就将那铜片、竹片封了口,再把竹筒取出依你之见,这法子如何?”

    季清菱并不直接答话,却是把手中的巾子扔回盆中,手也不洗了,午觉也不睡了,只跟着坐回了床榻上,先弯下腰,把脚上的绣花鞋三下两下换成了马靴,复才跟着站起身来,还跺了两下脚,把外头穿的衣裙抖了两抖,这便仰着头,十分积极地道:“这法子好不好,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她一面说,已是自己走在前头,行了几步,回头对着顾延章嫣然笑道:“五哥,还不快走,一会竹子要被我砍光啦!”

第六百八十四章 草木

    顾延章见季清菱果然踩着小步行得出去,半走不跳的,走几步还不忘回头看自己一回,脸上笑盈盈的,看得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行了两步,心中甜得便似一只才从外头采了一圈花回来的蜂,两条腿上是香甜的花粉,嘴巴里头尽是蜜,乃至全身都香喷喷的,哪怕知道后头还有一堆子事情要做,这一阵更是奔波劳碌,也半点没有疲惫的情绪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面上带笑,抬步往外头走去。

    两人同客栈中的主家说得明白,自掏钱买了两根大竹子,又把竹叶削了,将那长长的竹竿拖得回来。

    这竹子乃是毛竹,看着十分粗糙的样子,然则长高长大倒是擅长得很,两人遣人出去买了器具,因只是试用,便先砍了三小节竹子下来,只当做试手,又派人去寻访当地手艺熟练的竹匠、铜匠师傅,备着次日好调用。

    季清菱搬了张小几子过来帮着打下手,一面用匕首削干净竹竿外头的凸起与倒刺、竹枝,一面同顾延章笑道:“我记得当日南下,见得桂州那一处有人喜欢用竹筒煮饭,说是别有一番清香,后来尝了一回,果然好吃。”

    顾延章便道:“那今夜咱们也吃竹筒饭?”

    说着,他果然砍了两节竹子下来,叫人拿去厨房里头,又吩咐了一会,复才转头问季清菱道:“叫厨下给你多放些栗子好不好?若这一处有芋头,叫他们也放些芋头。”

    季清菱眼睛都要冒出光来,连连点头,已是只晓得抿着嘴笑。

    她听着五哥方才同人分派的话,果然是按着桂州的做法来的,用的乃是糯米混着粳米,又用仔鸡、香菇、仔姜等等,佐以芋头,栗子,笋干种种辅料,将所有东西淘洗干净,添了水装进竹筒里头,又把那竹筒夹在火上烧上半个时辰,直到竹身外壳烤得焦黑,才用斧头将竹筒劈开。

    届时几样食物合在一处,栗子、芋头香糯,香菇鲜香,仔鸡又香又软,一咬一口肉汁,混着嫩嫩脆脆鸡皮并那咬开的鸡皮渗出的汪汪黄油,和着姜块的辛味,与带着脆的笋干,再淋一点点厚酱进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罕见的食材,却足能称得上是美味。

    季清菱只吃过一回,不晓得当时是因为饿还是其余原因,当真是恨不得把舌头都咬掉,此时见人取了竹子下去,已是立时期待起过一会的晚饭来,不由自主笑望着顾延章,小声道:“五哥真好。”

    这一厢顾延章分派得人出去,回头看着季清菱那雀跃的表情,着实有些好笑,道:“不过一个竹筒饭,值得这样高兴?平日里我就不好了?”

    季清菱抿着嘴笑,并不说话,只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认真削着手里的竹节,过了好一会,才悄悄抬起头,偷觑了顾延章一眼。

    正与对方的望向她的眼神撞在一处。

    顾延章原是要逮这一个的错,待要拿来讨好处,然则此时见得季清菱看着自己,下巴垂着,半抬着头,简直如同莲花浮水一般,脸颊是粉嫩的,各带着嘟嘟的两小团肉,眼睛不似寒潭冷水,却似一汪清泉,一望见底,清澈透人。

    他一时脑子里头微微一麻,竟是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只晓得望着季清菱笑。

    两个少年夫妻,便在此互相望着傻笑,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各自抿着笑低下头干活。

    顾延章心里甜丝丝的,手中却是不停,只将竹筒竖直立在地面上,用铁锤将大铁棍从竹筒中空处一路锤得下去,换了不同大小的铁棍,小心将那竹节击通了,复又卡了一片竹片在竹竿下头,接了竹篾子贴着竹竿直伸到竹竿上头,便算做成了一根取粮器。

    东西看着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尤其两人都并无经验,通竹节已是十分费力,便是要做那能用竹篾控制的竹片,也非常困难,好容易把东西做好,外边天早已全黑。

    此时早有仆从自外头挑了一担谷子进屋,倒入摆在屋中一个空桶之中乃是从客栈里头暂借的木桶。

    很快,粮谷便将那木桶装满了。

    季清菱先取了那做好的取粮竹竿,插入木桶的粮谷之中,不多时,感觉到手上竹竿触到得桶底了,这便转动竹篾子,将那竹筒的底部封得起来,复又试了试手里的重量,觉得竹筒当是满了大半,才将竹筒提得起来,重新挪开底部的竹片,把里头的粮谷倒入一旁的米斗内,如是重复三次,终于将一个斗装得满了。

    不远处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方小磨。

    季清菱捧着那斗粮过去,随手取了个瓷杯装粮谷,先倒了一杯入磨盘的入口处。

    顾延章也不叫其余人动手,自扶着木手柄磨起谷子来。

    先前做起取粮器来慢,好容易终于做好了,现下从取粮到磨米,却快得很,仿佛只是眨眼功夫,那一斗粮谷便被悉数将皮碾掉了。

    季清菱把碾出来的米重新装进斗中,量了一回,出米率约莫是谷子的六成低一点点,因天色已晚,屋中只点了油灯,光线并不亮,并不好辨认其中磨出来的米粒好歹,便先放在一边,待要明日再来看。

    到得此时,饭菜是早已做好了,两人净了手,去得偏厅,和着清凉饮子吃了一顿喷香的竹筒饭,口腹满足地洗漱一回,又讨论到得半夜才一同睡去。

    次日早晨,等到季清菱醒来,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她爬得起来,穿了鞋出去看了一圈,外间的粮谷、石磨、竹筒都不见了,只一个秋露坐在桌边做针线,见她走出来,忙站起来问道:“夫人起来了?官人叫下头备了桐皮面,另又有才做好的白粥配马蹄糕,您早间想吃哪一样?”

    季清菱早间起来,不想吃甜的,便点了桐皮面,这才进屋梳洗。

    等到打理完毕,她才坐到桌前待要梳头,却见台上新摆着几根薄薄的扁平竹签子,顶端打了一个小孔,又用红色、黑色、灰色的穗子吊在头顶处,拿得起来一看,打磨得甚是光洁,每根上头还用笔写了一竖小字。

    季清菱看得好奇,随手拿起一根,正要细看,只听得旁边秋露道:“恰才忘了,官人早间做的,只做到一半,见得时辰差不多,便匆匆往衙门去了,说要晚间做好了再给夫人用,本来吩咐我先收起来,只我看着您在里头休息,不想开抽屉,只怕闹出响声,不想竟是落在此处。”

    “是书签罢?”季清菱听得秋露说话,便把那竹签子拿得近了,只见那上头草草写着一句诗,已是被改得歪了,单有五个字,乃是“草木无本心”。

    她想到那下一句,不禁莞尔一笑,暗暗啐了那人一口,便把书签放了回去,这才坐正了等秋露梳头。

第六百八十五章 来人

    事情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这一厢顾延章带着一群人在常平仓中清点粮谷,那一厢陈笃才却是忙着拆东墙,补西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近县里头各大粮行的人一日三回催着还粮,幸好当日他租借粮食,本就是用京城商户李家的名义,并不与自己有半点相干,只说京城里头有一户姓李的商家接了大买卖,只是库房在京外,离此地甚远,左近粮行里头粮谷不够,先暂借这几家的库存支应几日,按日付银,用不得一个月,自当归还。

    此时那些粮行的人来催,众人不知道乃是雍丘知县在背后坐着,自然找不到欠债的正主,除却四处去寻那天出头代为租粮的下人,又派人去京城寻李程韦,一夕之间,竟也找不出其余更好的法子。

    陈笃才仗着脸皮厚,正在这生死关头,也无暇去管后果待要如何,只匆忙写了两封信,叫几个信得过的家人自贴身带着,快马去了京城里头,旁的不论,定要寻着李程韦,把事情问清楚了,追出自己当日挪用出去的那无数纹银何在。

    他忙完这一通,虽然心中没底,但是等缓过气来,却也渐渐回了神,直在心中安慰自己莫要急,莫要慌,只要事情未曾到得最后一步,定是有法子可想。要晓得,只要把提刑司这一场核查应付过去,便能至少得小半年的喘息功夫,等到新粮一上市也没有多久了旧粮价格自然会下跌。

    但凡来得及在朝中调用常平仓之前把库房塞得满了,其余皆不是事。

    他原本便没留几个县衙差役在常平仓中,只安排了三两个在里头帮忙盯着,不为打下手,纯粹帮着通风报信而已。然则提刑司中众巡察进去查验了这许多天,里头一片风平浪静,陈笃才安插在里头的探子也三不五时出来报了话,只说里头样样正常,只是按着往日查粮的法子来查,并无有什么大事。

    陈笃才算着时日,知道再如何,提刑司一干人等在此处最多也只能多待上五六日而已,因早从其余地方得了消息,那顾延章手里头还有若干县镇需要巡检,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留在此处,便也松了口气,只一心等着熬过这数日,再把粮谷运得出去,给那些个粮商的嘴给堵上。

    然则这一日,他正坐在后衙里头,手中翻一份家中账册,盘算着如何把那一笔烂账填上,只还未看到一半,已是听得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派去常平仓里头的钉子早匆匆进得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单手插着腰撑着肚子,叫道:“县尊!”

    声音万分焦虑。

    陈笃才看他样子不对,连忙抬头望去。

    那差役来不及走近,已是急急道:“县尊,小人探得那顾官人此时正带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雇了不少县中挑夫进那常平仓中,一一抽验粮谷。”

    陈笃才原是吓了一跳,听得那差役如是说,却是终于把气松了,骂道:“慌什么慌,几个挑夫,能做出些什么?!”

    此时查验仓中粮谷,不过两个办法,一个是用一根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测了粮囤高度,来换算粮谷数量,二是想法挖开粮囤,从中逐层取米,来测验粮谷质量。

    前者倒是简单,将所有粮谷数量累加即可,后者却是麻烦多了,想要逐层取米,谈何容易?一处仓房里头少说也有数万石粮谷,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更是数以十万计,查清一处粮囤,至少要两人共同花上一整天,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全数查到,最多也就能抽得十中之一详查而已。

    再一说,查验粮谷质量并不是意见粗糙的事情,更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有着严格的要求。

    是以陈笃才一听得顾延章找了挑夫进常平仓中,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慌乱,反而是好笑。

    一群卖苦力的大老粗,查粮?呵!

    如何取样,如何查点,如何记录,提刑司中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若是几个挑夫便能完成,那要那许多当官的来作甚?

    怕是那顾延章,狗急跳墙,算着时日不对,只好匆匆胡乱抓一群人进去把事情应付了。

    想到此处,陈笃才越发平静下来。

    姓顾的倒是聪明,没有问他讨人,若是向他要多几个县衙里头的差役去帮着打下手,那时候反倒是不好拒绝,只能用催秋税的理由推脱过去。

    陈笃才还在琢磨着事情,对面那差役已是急得头发都被汗水湿成一缕一缕的,叫道:“县尊,您且听小的说,那顾官人不晓得使了什么法子,寻来了许多大竹竿,用来从仓中取粮那竹竿同寻常杆子不同,插得进粮堆去,便能层层取粮,压根不用拆箱,更不用挖开,一处粮囤只用小半个时辰,便能查点完毕,比起从前,简直快得不得了!昨日我与两个弟兄被打发在外头干活,并不晓得,也未想得太多,若不是今日偶然有事,小的匆匆去得常平仓中,怕是还不晓得有这一桩事不过小几日功夫,仓中已是只剩下小半地方,怕是今日便能点完了!”

    那差役说得不清不楚,颠三倒四,陈笃才又未见过能取粮的竹竿,光凭想象,听得他这样说,当真是一头雾水,哪里晓得是个什么意思,只瞪着眼睛道:“取了粮又如何?我粮谷本就是如数,差得并不多,便算是点出有些问题,大不了给补上便是……”

    他还要说话,却是忽然见得门外飞快地窜得进来一名胥吏,冲得到面前,叫道:“县尊!常平仓中出事了!”

    也是他派去盯着常平仓的人。

    陈笃才原听那差役说,并未多放在心上,此时见了这胥吏,方才真正觉得不对起来,正惊骇交加,想着急问话,外头已是复又行得进来一名差役,匆匆过来禀道:“县尊,顾官人就在门外,问您此刻可是方便,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这三拨人进得来,一拨跟着一拨,叫陈笃才半分喘息的余力都没有,他才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便又得了顾延章就在门外的消息,急得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胥吏,刚要问话,已是见得对面院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处行得出来。

    那人肩张背直,从院门口到得门外,不过短短三四十步,然则他步步行来,竟是走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屋中其余三人各自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个个僵立在当地,连动都不敢动弹,竟是忘了上前相迎。

    对方面上并无异色,等到踏得进门,却是向着陈笃才道:“陈知县,常平仓中有些异状,本官查不出缘故,只好来请这一遭,请随我去一回罢。”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也十分平和,只是不知为何,陈笃才背后的汗毛竟是忽然根根竖起,险些都要把贴身的衣衫都顶得鼓起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问询

    距离陈笃才上一回进得常平仓中,其实也只过了三四日而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则寥寥三四日功夫,已经足够里头从头到脚变一个大样。

    他踏进仓中,才过了做隔离用的二门,迎面便见得地上整整齐齐,摆得纵横交错的大木盆,足有上百个之多,每个木盆盆身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头似乎写着字,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甚清。

    木盆里都装着各色粮米,半满不满的,有稻米、麦子、粟米等等,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已经数十年不曾下地,看家的功夫却也不曾丢掉,此时只略扫了一眼,已经立时辨认出来盆中装着的都是常平仓中原有的品类,只是不知何时俱已被脱了皮,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木盆里头。

    数以百计的百个木盆,把前方一大片空地方塞得满满当当的,连落脚都找不到下脚处。

    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见这架势,心中已经生出不妙来,他面上却是不慌不忙,转过头,对着顾延章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问道:“这是?”

    顾延章从一旁僚属手中接过一份文书,拿在手上,却是并不打开,只转回头,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查核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存数并无差减,只是抽查其中粮谷,仅有半数可用,其余不是霉变、腐朽,便是中间掺杂砂石无数,请问陈知县,此乃何故?”

    陈笃才大诧道:“竟有此事?”他满脸震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常平仓中自当日入仓开始,便按着朝中规矩,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检,不曾出过半点事,却是不知这一回竟是有如此结果!”

    他无论言语、行状,尽皆做得滴水不漏,便似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头一回听得这样的事情一般,复又问道:“却是不晓得副使是如何查出来的?常平仓中粮囤数百处,会不会恰好点到了那一两处霉变、砂石特别多的粮堆?不妨多看几处,虽说常平仓中时常有人打点,到底粮谷存得太多,因看护不利,有些霉变,虽是不对,却也难免。”

    陈笃才这一番话,在他自己看来,已是说得合情合理。

    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这一位提刑司中的新任副使带着的官员、吏员,加上随从,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二三十人入内查点这样一个大粮仓,点清楚数目是没有问题的,据说后来又拿钱请了许多挑夫、苦力进来帮忙,想是为了挖木仓。

    这样一些人手,挖开十来个木仓,也并不难,可十来二十个,在四百四十一处里头,连四十之一都不到,这样小的概率,万一确实就那样运气不好,抽到的都是不中的粮堆呢?

    要知道,从粮谷入仓到得现在,已经大半年,这样长一段时日,便是新粮也变成了陈粮,再一说,送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去岁秋天的粮谷,霉变一些,在正常不过。

    陈笃才在外转官数次,于州中、县中都任过职,因授官前的“出官试”举名优异,他头一任做官,便得去州中任推官,专司审理刑案,司法判决,其后甚至被推举过去考“试法官”,也是一次通过。

    再往后,他在县中也好,在州中也好,从未与刑狱、司法脱离过关系,审理案件,对大晋法条,可谓背得烂熟,所有刑狱内情,个中厉害,更是清清楚楚,简直是办案的熟手。

    哪怕是在这案件繁多京畿之县,他依旧能把县中大小案件审判得清清楚楚。他精通法条,有着丰富的判案经验,更知晓朝中定刑规律,自然知道只要事情不曾到得最后一步,并不能作数,便是有了死证,只要他咬死了不承认,等待机会叫京城里头某些人知道,再来施以援手,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则如果他傻乎乎的,一诈便被诱得话出来,说不得一字牵出二字,二字牵出三字,还不晓得后头会拖出什么东西来,一旦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该拖下水的被拖下水了,他的官途自然也就毁于一旦。

    常平仓粮谷不合规矩,如果是把责任甩去监管不力,叫粮谷发了霉上,那他不过只要考功下等而已,如果运作得好,说不定只要罚铜几斤,展半年磨勘罢了,相比起被提刑司发现身为知县,却监守自盗,偷用常平仓中粮谷、纹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以此时此刻见得常平仓中这样一番景象,虽然不知道究竟其中是个什么缘故,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定要死扛到底了。

    陈笃才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头,已是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顾延章听得他那样说,并不以为意,随手将手中那一份文书递得过去。

    陈笃才心中疑惑,伸手接过那一份已经打开的文书,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是随手一翻,看得那一条条的数目,一竖竖的备注,那汗湿的头发已经快要吓得竖了起来。

    他手一抖,全身也跟着抖,几乎要拿不稳那一本册子,虽然上下槽牙咬着,却已经楞楞地打起架来。

    一旁的顾延章还不忘补道:“此处地方不够大,实在摆不开,是以只放了四中之一在外,其余要进得后头敞坪才好看到陈知县不妨往前走,每处木盆上都写了从哪一处木仓取的粮,并标了数目……”

    他慢慢地解释着,声音不徐不疾,却听得陈笃才的小腿肚子直哆嗦。

    陈笃才私心有些不愿意相信,他跟着上前几步,蹲在其中一个木盆前,轻轻抓起了一把米粒。

    那一个木盆的盆身上标了“丁三”两个字,说明是从该处粮囤取的米,后头又写了一个“四斗”,再写了一个“见霉颇多,插手三次见砂石三次”。

    陈笃才复又翻了翻手中的文书,上头写得很是清楚,一石粮磨出五斗米,才算是合规矩。

    他站起身来,仿佛并没有被吓到一般,抬起头,正色对顾延章道:“顾副使,下官确实不晓得为何会有这般情况,下官请进内库一观。”

    顾延章自然不会阻拦。

    陈笃才抬腿便往里头行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地上摆着的木盆,只是他越走越看,心中的侥幸就剩得越少。

    十个木盆盆身外的贴纸上,有四五个都是不合格的,不到五斗的出米率。

    他自家办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仓促之间,哪怕搜罗尽了左近县镇之中的粮行,也依旧差了近八万石的粮。

    这样一个数目,实在太过打眼,绝不能缺着,是以只好四处收拢前年、或是再前年的旧粮,乃至要在里头掺入砂石,便是为了把量给冲够。

    因怕被提刑司中查出来,他还特意分派下头人将粮谷掺杂在粮堆最中心的位置。

    陈笃才任过州官,也任过县官,对提刑司的查验很有经验,一般而言,挖开粮堆,并不会挖到最中间那一块,往往是挖到前半段就住了手。

    挖粮只是为了取样,本来查验的时间就少,如果那样较真,提刑司自己也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库房查点完毕,届时对方一样要受罚。

    提刑司查库,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陈笃才照着那一套从前的规矩应对,满似以为无往不利,却是不晓得,这回竟是出了岔子!

    等到他进得内库,见得内库之中已经被布帘子分割成两片,左边一片,正是十余头骡子绕着石磨转圈圈,一边转,还一边甩着尾巴。

    他看得愣了一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出了幻觉

    常平仓中,怎的会有骡子??

    难道是幻觉?

    陈笃才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正要仔细辨认,生怕自己认得错了,然则已经走到了跟前,只差两步远,那一头骡子却仿佛有感知一般,忽然撅起屁股,后头右边的蹄子抬了抬,紧接着,一个响屁放了出来,应声而落的,还有淅沥沥地一泡黄尿。

    骡子被煽过,那一处已是只剩下一个能力,钻研数年,自然十分出挑,尿得那是又长又远,仿佛瓢泼大雨,落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的水花。

    陈笃才猝不及防,已是躲之不及,被溅得袍子上都是水渍,另有一股臭味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他一面捂着鼻子一面躲,正当此时,有一阵风从库门外头飘得进来,恰恰把中间的布帘给撩得起来。

    透过那中间的帘子飞起的空隙,陈笃才恰好转过头,正正对上了一个壮汉手中肩上扛着一杆竹子,行到一处木盆边上。

    那壮汉漫不经心地转开了大竹筒下方的一个铁片,只一瞬间,竹筒里头的粮谷便哗啦啦地往下涌了出来。

    面前的骡鸟溅到了陈笃才的袍子上,不远处的粮谷却是仿佛溅到了陈笃才的心里,砸得他那一颗心坑坑洼洼的。

    他捂着鼻子,有一瞬间,竟是忘了呼吸,脑子里头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两个字

    要糟!

第六百八十七章 暂歇

    常平仓中人、骡俱是并然有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骡子在左边吭哧吭哧地拉着磨,人则是在右边有条不紊地运着粮。

    雍丘县的常平仓占地极大,当日光是为了起建,就已经征发了数千民,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才真正成型。陈笃才养尊处优十余年,早不似少时能吃苦,他咬牙忍着袍子上的那湿湿的骡尿渍一路往前行,仿佛怎的走都走不到尽头。

    他越走越是心慌。

    沿途个个仓房中几乎都有被雇佣的挑夫、苦力,众人大多光着上半身,下身着一条犊鼻裤,或爬在粮山上头,或两人一同握着一根大大的竹简,用尽力气,把那大竹竿自粮山顶上往粮堆底下插,诸人背上、手臂上俱是湿漉漉的汗水,看得陈笃才心惊胆寒。

    什么时候,竟是来了这样多人?

    按着方才差役过去同他禀话的说法,陈笃才一直以为,最多也就十余人而已,可看眼前这阵仗,至少得有数十乃至上百人!

    他转过头,见顾延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迟疑了一下,方才问道:“敢问副使,那众人手中所持却是何物?”

    顾延章扫了一眼,见得陈笃才看着那些人手中拿着的竹竿,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此物暂无名字,我且唤它做取粮器,乃是用竹筒所制,在竹简下端铆入铁片,再自竹简之中钻入几条铁丝,与那铁片烙在一处,等到将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抽动铁丝,便能将那铁片转动,封住竹筒下端如此,竹竿自上而下插入粮堆,自能分层取粮,层层取到,不容易出现只取浅层,不取深层的错谬。”

    他一面说,一面还不忘夸道:“听说当日这常平仓还是陈知县督建,果然建得比其余常平仓要好上不少,尤其那屋顶若不是屋顶盖得够高,取粮的竹竿还未必能全然竖得起来,也未必能好好使力,倒要叫他们多费不少功夫。”

    陈笃才听到此处,一口老血都要吐得出来。

    雍丘县的常平仓确实是他督建的。

    为了多从朝中讨要银钱,当日的图纸,他是改了又改,地方占得大,屋顶建得高,借着“常平仓乃是百年、千年之计”,“务要小心防火、防盗、透风”等等由头,果然从京城里头要了不少物资、银钱下来,便是原本四千人的民,也给他硬生生讨成了七千。

    须知道,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买役钱,为了不去服那徭役,不少人家宁愿偷偷使钱买通了下头胥吏、官人,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好雇佣旁人来顶替。

    陈笃才在雍丘县当官两载有余,他手腕了得,把下头老胥吏也治得服服帖帖,不少地方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亲信进去,这征发徭役的差事,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人去做。

    届时只要摊派徭役的时候,好好筛选人户,专挑那家中小有资财,人丁不够的人家去派,再叫人暗示一番,自然十个里头有八个愿意出钱。是以多一个民,就有可能多份的买通钱,多三千个民,便会多上数万贯,等到下头人把钱拢到了手,不过打一个转,自然就进得他的荷包。

    至于那建常平仓的物资、银钱,自也少不了倒买倒卖,以好充次等等做法,调拨过来的物资越多,京城运来的自是上品,他挪得出去,倒卖一番,用次品来充用,届时其中差价,又落入了自家手中。

    屋顶盖得越高,库房建得越大,请下来的民侠数量越多,他能落下的好处便越丰厚,是以当日陈笃才着实是使了吃奶的力来运作。当日建这一个常平仓,少少来算,陈笃才便得了数以十万计的家资,除去用来买通关节的部分,剩余下来的,也十分可观,本是历来极得意之举,不想到得今日,竟是自己坑了自己!

    他头一回生出后悔来。

    当日就不该把这常平仓建得这样高!

    若是屋顶够矮,那样长的竹竿,又如何能竖的起来,插得进粮堆之中!

    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得乃是顾延章同下头几个僚属一并想出来的办法,又请了工匠做了出来,心中早把那几个派来看着常平仓的心腹给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大的动静,只要留心了,又如何会发现不了?!

    打铁丝不用时间?给竹筒钻孔不用时间?打铁片不用时间?寻工匠不用时间?

    居然瞒着到今日才叫他知晓,便是他长着诸葛亮的脑子,想要在这须臾之间,寻些对策出来,也并无可能啊!

    即便如此,陈笃才还是不得不做一副上心的样子,道:“副使要用工匠,怎的不与县中说一声,衙门想要调用匠人也好,调用铜、铁也罢,总归要比提刑司寻起来方便些。”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就是秋收之时,上回我还同他们说起,有事无事,都要少搅动得县中衙]里头不安宁才好,大家都忙,能自家做得完的,何苦要叫衙门出头?提刑司也能开调令,也能去调铜、铁,自是不用惊动县衙才好。

    把当日陈笃才同他说的一番话,又原样还了回去。陈笃才一口血才咽下去,险些又呕了出来。

    一当日确实是他同顾延章寻的这个理由,言说什么秋收将至,衙门里头人手不足,不好日日在此守着,又抽走了不少衙役,另调走a了许多户曹司中的胥吏,然则万万没有想到,转过头,原以为十分巧妙的一番行事,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理会面前这人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他来来往往与陈笃才说了这样一通话,已是十分不耐,复又把话题拉得回去,问道:“不知陈知县,这常平仓中存粮究竟是怎的回事?寻常粮谷,多半一石里头能碾出六斗,可这雍丘县中的存粮,莫说六斗,不少连五斗都碾不出来,其中多有霉变不说,还夹着不少两年以上的陈粮,另有砂石无数本官查过当日入仓的旧档,均是经过县中三重查验,另有转运司同着验视,不知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才叫库中如此情况?”

    陈笃才如何能回话?

    宗卷库中的档案,常平仓中的账册,都盖着雍丘知县的大印,由他陈笃才为其背书。

    眼下面前就站着新任的提刑司副使,对方年纪轻轻,站得笔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双目炯炯,仿佛将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陈笃才被他盯着看,又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追在耳边,还要分神回答,压根没有余力去思考究竟应该怎的回话,才能叫他吃的亏最少。

    想到这里,他反而心中略略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除却咬死了说什么都不知道,他绝不能透露半点东西。

    陈笃才抬起头,换上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望着顾延章,叫道:“副使,下官当直是样样按着朝中体例来,所有规法、行事,都不曾有半点错谬,至于为何常平仓中会变得如此,却是并不知情!还请副使明察!

    “这样快就要转去中牟县了?常平仓的事情竟是办完了不曾?”

    季清菱坐在案前翻着最新的邸报,却是隔着窗户,听得耳朵外头顾延章与小断说话,她原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等到反应过来,实在吃了一惊,等到对方进得屋,连忙迎了上去,急急追着顾延章问话。

    顾延章面色却是有些凝重,因是季清菱问,他并不瞒着,便道:“时日有限,下头还有好几个县镇要查,若是光盯着这一处,下头事情便要做不完了。”

    又道:“索性此处常平仓中证据确凿,只要将相关事体移交出去,想要查清此案,并不太难旦陈笃才开了口,后头便好说

    原来自当日顾延章把陈笃才请去常平仓中问话,三四十个问题,对方一个都答不上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直道他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下头人瞒着他做的坏事。

    顾延章并没有功夫同他在此处干耗。

    陈笃才是朝廷命官,对方熟知律条,任过推官、知县等等,判案多年,并不是随意几句话便能哄诈出来的,两人只对答了一会,顾延章就清醒地意识到,单靠此处简单几句话,哪怕满仓都是物证,只要陈笃才装傻,他也没有办法逼着对方认罪。

    既然如此,顾延章索性按着旧例,将陈笃才移交给京城提刑司中处理。

    一这样一来,一则给在司的同僚送去功劳,二来,也是自己实在没有功夫去审讯。比起大家没得吃,倒不如把肥肉让得出去一半。

    若是在司的同僚们审了出来,自己带队查出常平仓中问题,自然能同下头人分一部分功劳,而在京城里头的提刑司官员,也能分得审讯之功。

    有功起分,不吃独食,才能不叫其余人看着眼红,把桌子掀了。

    顾延章非常明白,自己只是初到提刑司中的一个副使而已,名义上是仅次于暂任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可实际上,公厅里头随意提一个末等的官员出来,资历都要比他高上不少,如果样样都要揽着自己做,先说功劳是立不完的,再说,京城里头那些日日案牍劳形,却又半点功劳都得不到的,说不得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又会如何扯后腿。

    有时候,并不是你想要做事,就能做成事。如何权衡利弊,化阻力为助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这些,独占功劳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既如此,自家做不到的,穷人能做到,他就把此处情况写成折子,叫下头一人四骑,快快回得京城,同胡权票明此处情况,一则要快些调任新官过来接任陈笃才,二则要将其人押回京中待审。

    如今虽说才把信送出去,可顾延章已是准备起过几日要启程去往下一处地方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犯难

    且不说这一处顾延章带着提刑司中杨偕等人,将所有证据整理完毕,涉案官吏也一应统了出来,因陈笃才并不认罪,也不肯开口,便使人看着,留待京城来人之后,再做押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笃才在雍丘县任官近三载,无论判案也好,收缴赋税也罢,乃至其余公事,表面来看,首尾尽皆做得干干净净,众人查了一遍,竟是没有发现什么大毛病,至于有几个案子,虽然判的有些争议,却全是符合律法,并无什么值得臧否的。

    然则除此之外,无论是府库,还是常平仓,其中却俱有问题,府库还罢,虽然短了数万贯,帐、库俱是有些对应不上,到底还在范围之内,那常平仓中问题之大,已是到了骇人的地步。

    顾延章带着众人等了数日,直到京城提刑司中来了人,将一应人、物交接出去,方才转去其余县镇。

    陈笃才虽然并未交代,可雍丘县中这一番巨变,如何会不叫周围县镇看得清楚,一时间其余衙门尽皆战战兢兢,无不四处打探,一面早早把治下情况提前整治,一面想尽办法欲要知道是谁人巡察自家这一片地方,一旦见势不妙,哪怕要把咽进去的肉重新吐出来,也得快些将账目先行平了,以免给提刑司中人查出不对来,影响了三年大考,更要把尾巴夹得紧了,唯恐自己是那下一个陈笃才。

    顾延章在赣州、广南任上经历良多,寻常官员遇过的,他也遇过,寻常官员未曾得遇过的,他也遇过,不过短短月余,便把阳武县、长垣县等等地方都走了一回,翻查旧案,核对库账,查点封桩钱,又勒令各处整改,果然同提刑司中各路人马一并将京畿之地的官场内整治得暂时干净了些许。

    转眼就要入秋,终于将被分派到的所有县镇全数察点完毕后,顾延章便同一干僚属回了京,因算着到的时辰早,他索性与季清菱兵分两路,自回了提刑司中交差。

    顾延章带的这一批人分到的县镇最多,其中还有雍丘这一处有着北边最大常平仓的雍丘县,论起来应当事情最难,耗时最久,然则他们反倒是最早一个回京的。

    他与杨偕进得提刑司的公厅的时候,胡权正在犯难。

    顾延章送回来的那一个雍丘知县,其实明晃晃是给在司的人送功劳,胡权起初也只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觉得那顾延章果然不愧是醒目的,然则没过多久,他却是发觉,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自前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张牟柳转官之后,提刑司公事之位一直空悬,胡权不过暂且做中间过渡而已。

    提刑司中本有一名知事,名唤姚坚的,此人在司中任官时间久,资历深,更兼才德俱佳,比起原本才干平庸的张牟柳,他才是撑着衙署正常运作的功臣,因其深得上下信重,当日胡权过来兼任,张牟柳交接之日,已是将其人郑重介绍了一回。

    胡权以为自家过来只是兼任,用不了多久,朝中自有其余安排,也对提刑司公事之位没有半点想法,是以对那姚坚,态度便以笼络为主,一面又将一应公差给对方去处置,自家做个太平官,不过用印画签而已。

    至于那姚坚,此人自知资历、才干俱佳,又在提刑司中熬了那样长,总以为张牟柳之后,若是没有意外,按资排辈也好,以能充任也罢,无论看哪一样,这提点刑狱司副使一职,妥妥便是自己的,半点跑不掉。

    即便将来朝中另有安排,如果有新上司来充任提刑公事一职,他自然老老实实做那辅佐之位,若是朝中能叫他以副使之位,暂领司中之事,他却也是当仁不让,并不会推辞。

    胡、姚二人,前期并没有半点利益冲突,又俱是官场上的老人,相处起来自是毫无滞碍。然则等到中书下了诏,将顾延章任为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之后,切却是全变了样。

    姚坚心中本来板上钉钉该是自己的位子没有了不说,多年期盼,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除却心冷,另也十分不服。偏偏就在此时,胡权另起了心思,欲要取那提点刑狱公事一职,比起从前,自是花了不少功夫在其中。

    从来有一句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胡权在转运司中任职多年,转运、提刑二司,其实有不少职责乃是重合的,哪怕是论及刑狱之事,他也外任为官过,算不得一窍不通,是以一旦胡权想要在其中做出一番事,少不得要多多过问日常公务,将那权力收拢一回。

    一时之间,那姚坚没了想要的位子不说,竟是连素日的权利也被隐隐架空起来。

    能在提刑司中留下如此口碑,姚坚又岂是吃干饭的,只过了一小段时日,便看出了胡权的心思。

    他欲要往上的路给顾延章堵了,从前的差事,又被胡权给架空起来,自然十分不忿。只是顾延章来便领了差事外出,并不干碍提刑司中运转,两人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他倒也没什么好多言的,而胡权做事老道,也颇有几分本事,那姚坚也不是莽撞之人,便按捺住手下,并不做什么动作。

    胡权得了势,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动作,一面安排顾延章众人提前外出巡察,一面在提刑司中也翻查往年旧案,探访左近沟渠,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分明想要好生在那履历之中添上一笔。

    等到顾延章送回来了陈笃才,简直就如同给他雪中送炭一般,正是立大功的时候,连忙把下头人点拢了一回,欲要将此人审得漂亮。

    只是胡权却是漏算了一桩事。

    提刑司不同于转运司,也不同于朝中其余衙署,其中职能自有独特之处。审问官员,如何能与审问百姓相同?

    百姓到得堂下,水火棍一敲,两边衙役“威武”声一喊,胆子小的,尿都要吓出来,除却极少数真正不畏死的,又有几个人能禁得起问话?

第六百八十九章 挡刀

    然而官员却大不相同,大晋官员若想要在官场上有些成就,前提便是要进士出身,先外任过亲民官,而想要外任亲民官,还得经过“出官试”,其中考核内容便是“试律令大义、断案,据等第注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唯有通过“出官试”,才能真正外任亲民官。

    如此选拔出来的官员,一则熟悉律法,二则也有过判案、审案经验,原本就是坐堂的那一个,等到被提刑司押得起来讯问的时候,通常抗审能力极强,并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令其认罪。

    更何况还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既是不能用刑,便只能文讯。

    胡权已经准备在提刑司中长久留任,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他早安排了几个心腹进来,见得这一桩白送过来的功劳,并不肯让,少不得先紧着自家人,叫那几个去审。

    他起先并没有当回事,直到见得手下审问了大半个月,竟是半点结果都没有,才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提刑司审案是有时限的,并不是想要审问多久,就能审问多久,拖得长了,少不得要追责,他这个做提刑公事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催了下头人一番,又等了几日,依旧没有半点进展。

    审官本来就难审,更何况那陈笃才还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收尾收拾得干净,自家更是深谙讯问之才。

    你叫他“从实交代”,他只反问你一回,“交代什么?我并未做得半点不合朝规之事,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如何会有今日,我也并不清楚,只盼朝中能早日查出事情,看是哪一个蠹虫,竟做得出这等恶事!”

    你同说“证据确凿”,叫他“老实认罪,自然能从宽处理”,他便道“从前我也是这般同百姓说的,‘厩库律’也曾熟记于心,又如何会知法犯法?须知若是常平仓、府库出事,我要按‘坐赃论’,我既是知道如此下场,又如何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做这等泯灭良知之事?!”

    倒是正义凛然得很。

    你问他库中情况,他便要同你哭诉“不晓得是哪一个恶人,私自盗用库银、库粮,如此十恶不赦,只是我并未发觉,实在德才不配,早知如此,便该要查得更紧才是!”

    逼问得略严一些,哪怕只是言语之中稍有暗示,那陈笃才便闭口不言,催得急了,只气定神闲地道:“我曾在州、县之中任职,讯问嫌犯时,非到不得已,并不会用刑,若要用刑,一旦过了杖三十,便要同州中提刑司回禀,还要‘录问’,以免屈打成招。”

    又道:“我虽如今为阶下囚,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会连寻常百姓那点体面也得不到罢?难道这京畿提点刑狱司,竟是比不得寻常州县府衙,要对朝廷命官屈打成招不成?”

    偏生那陈笃才在京城之中颇有几个熟人,时不时还有人过来过问一番,倒叫那些审讯之人,轻不得,又重不得。

    这般反反复复,实在是拖得不能再拖,胡权无法,知道还是术业有专攻,自家手下那一批,可能当真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得已便去寻了几个审讯经验丰富的,欲要将此事交代给他们。

    胡权满似以为此乃美差,只要露个声出去,自然人人愿意去做,谁想到今次竟是问这个,这个说手头还有许多事,果然腾不出手,问那个,那个说先去问一问进度,等看了审讯宗卷出来,居然又借口“实在惭愧,我能用的法子前人俱已用过,怕是审不出什么新东西。”

    他为官多年,并不是傻的,哪里看不出来其中必定别有内情,叫人暗暗打探一回,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因前一阵他大权独揽,姚坚已经借口父亲生病,正告假在家侍疾,提刑司中一干人等不晓得得了谁的引带,早已私下商议好,要看他胡权“出一回大丑”,给姚知事“出一口恶气”。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官威,胡权俱不可能再去寻姚坚来办事,而提刑司中但凡有几分本事的,都暗暗缩着头,并不肯出来,一心要看笑话。

    胡权烦了这许久,正焦头烂额,忽见顾延章回来,想到这一个从前在赣州以判案著称,后来进得学士院修赦,也多得董希颜赞誉,再管不得到底判案、修赦同审讯关系大不大,病急乱投医,忙把事情掐头去尾同他说了,复又交代道:“延章,陈笃才此案乃是你从头而办,既是他不肯认罪,还是你去讯问一番,比起其余人更省力些。”

    顾延章才回得提刑司,并不晓得其中情况,忽的没头没脑得了这样一个分派,倒也没有着急拒绝,只先应了下来,又去细细翻了一回讯问的宗卷,等到晚间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白日间的事情。

    季清菱听得奇道:“提刑司中一个人也寻不出来了吗?本就是审讯司,怎的会一个多月,还查不出个结果?竟是等到五哥回来,才把事情重新交代了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初来乍到,也无人好问,只把花名册讨来看了,又问了问近日出勤,其余俱没有什么变故,只那原来的提刑司知事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到衙,据说乃是家中出了事。”

    季清菱便道:“是姚坚姚知事罢?好似他在提刑司中官声甚好,我当日看从前邸报,不少大案便是他领头翻案的,只是碍于当年科考等次低,出身的时候走错了路,漏了外任,只在京中待着,是以升起官来,难免要吃几分亏。”

    两人说了一阵,却见一个管事进得来,原是顾延章派人去杜府问话的,此时人回得来送信。

    顾延章本是同杜檀之打探提刑司中情况,因对方而今虽是在大理寺任职,但是两司隔得近,又多有来往,多少能知道些风声,此时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叠,足足写了三页小楷,把姚坚、胡权二人之间情况都说了。

    季清菱凑在一旁看了一回,也有些担忧,问道:“五哥,这是把你推出去挡刀罢?”

    又道:“那陈笃才怕是不好审,我看他从前出身,是个能吃苦的,对自己也狠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虽如此,此事却是不能躲,一旦躲了,将来便不好立起来了。”

    胡权不愿意让步,也不愿意丢脸,要把顾延章推出去挡着,拦在自己同姚坚中间,去引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的怒气。

    一旦顾延章接了下来,如果讯问不出来,便是他的问题,如果讯问得出来,提刑司中众人也会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可在顾延章看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送出去的功劳,无人去领,他倒是不妨先领了回来。

第六百九十章 问话(上)

    陈笃才躺在硬砖砌成的床上,身下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提刑司的监室惯来冬冷夏热,此时正值夏秋交际,秋老虎厉害得很,大中午的,哪怕这地方不见天日,一样已经热得人全身是汗。

    陈笃才只觉得自家后背都要被沤得生出痱子来,腋窝、头上更是湿漉漉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麻痒,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哪一处跳来跳去的,是汗在皮肉上腌渍久了,与那腌的褥子黏在一处,生了虱子。

    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估计时辰,纵然此处没有太阳,更看不到影子,他心中依旧隐约有些概念,便在心中默念着数,果然,还未数到一百,外头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熟悉。

    陈笃才坐起身来,认认真真的地整了整仪表。

    士人不可无礼。

    他早不是从前的灌园子,哪怕此时身为阶下囚,他依旧要对得起自己士人的身份。

    监室的门被打开,一名狱卒走了进来,也不往里头多走几步,只站在门口处叫了他一声,又道:“官人传你出去。”

    语气冷冰冰的。

    数一数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活,几乎日日都要被审讯,陈笃才早已习惯,然则他心中并不发憷,只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跟在那狱卒后头走了出去。

    已经扛了接近一个月,算算时日,再拖一阵子,外头也应当有动静了。

    虽然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压根没有办法知道外头的情况,每日除却审讯,甚至没有人同他说话,可陈笃才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眼见就要走到往日审讯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正要站定,等那狱卒推门,然则对方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往前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看了陈笃才一眼。

    两人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

    木门推开,映入眼帘的不是从前简单的只有一张桌子,三四张椅子的布置,却是非常熟悉的摆设。

    桌案、椅子、书架、柜子、木箱分明是京城里头寻常公厅的样子。

    陈笃才在京城部司里头任过官,任官时间并不短暂,他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面上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其实心中已经十分焦躁,此时一见这布置,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桌案后头坐着的人。

    这大半个月,几乎都是固定的四个人轮番审讯,双方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套路,看一看今日轮到的是谁,他也好心中有个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桌案后头坐着的不是原来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是提刑司中的其余官员,却是一个熟人。

    陈笃才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当要怎么称呼,脱口便道:“顾延章!”

    声音里头且惊且怕。

    他那三个字才说得出口,立时便醒悟过来,连忙想着要往回找补。

    顾延章坐在桌案后头,只当做没有听见,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陈笃才道:“陈官人,请入座罢。”

    桌子上只摆着一个不大的茶壶,另有三个茶盏。

    顾延章先看了看陈笃才的面容,见他面色苍白,一张脸还有些肿,眼睛下头带着青黑,里头血丝清晰可见,满脸皆是倦意,便知道此人应当很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

    他对着一旁的人道:“给陈官人打盆水来。”

    陈笃才这才把注意力转了过去,留意到坐在顾延章身旁的乃是一个年轻的官员,看着也有些眼熟,好似是这一回一并到雍丘县巡察的。

    那官员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打了一盆水进来,正要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却听顾延章又道:“送去隔间罢。”

    说着复又转头对陈笃才道:“陈官人去擦把脸罢。”

    陈笃才本要拒绝,可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好好洗漱,实在难以容忍,一时竟是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便往隔间走去。

    他早不是少时那一个贫寒穷困的农家子,有些苦,已经吃不动了。

    陈笃才进得隔间,才把手放进了那一盆水中,拧了拧里头的帕子,立时就打了个哆嗦。

    是冰水!

    盆中的冰块还未全化,又冰又凉,陈笃才就着那冰水洗了一把脸,见屋中没有旁人,顺便把身上也擦了一回,等到拧干帕子,将全身擦干,整个人几乎舒服得要叹气。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汗水同泥垢很快讲盆中水弄得混沌,陈笃才忍着脏,手中捏着帕子,坐在一张靠椅上,本是准备要重新擦一擦胳膊,然则不知怎的回事,坐着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几乎要睡得过去。

    将睡将醒之间,外头的门忽然被敲了几下,有人叫道:“陈官人!”

    是方才那名官员。

    陈笃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还在提刑司中,乃是阶下之囚。

    他心中莫名复杂起来,连忙起身去把门开了,复又走得出去。

    等到坐回桌案前头,桌上早已摆了一个杯盏。

    顾延章就坐在他正对面,道:“陈官人喝茶罢。”

    陈笃才麻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凉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当是豆蔻熟水。

    这是当日顾延章初到雍丘县,他拿出来招待对方的,当时只是顺口提了一句,说他自己常吃豆蔻熟水,据说此物能养身。

    陈笃才脑子里头木木的。

    才进来不到一刻钟,他就仿佛陷入了一大团棉花一般,一拳头出去,半点没有使力的地方。

    他脑子里一直在提醒着自己,绝不能放松警惕,此回对方定然是有备而来,不晓得会被怎的审讯,若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今后便半点没了退路。

    然则在这提刑司的监室里头关了近月,又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更是完全不能确定到底会不会有人来解救自己,陈笃才整个人的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此时这简单的一个房舍布置,一盆洗脸的凉水,一杯豆蔻熟水,莫名其妙的,竟是叫陈笃才整个人都使不上劲来。

    他来时脑子里本来清醒得不得了,可此时此刻,已是有些发困。

    顾延章等他喝了茶,方才开口道:“陈官人,提刑司中前几位已经同你说了大半个月,因你样样都不知晓,想来当真是不知道,是以此回我也不是来问话的,我昨日才回京,路上路过中牟、祥符二县,正巧遇得几个人,偏还是陈官人的旧识他们同我说了一些话,十分稀奇,我只把那几桩的事情同你说一回罢。”

第六百九十一章 问话(中)

    陈笃才脑子里头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他坐直了身子,倏地望向顾延章,只一瞬间,整个人就回了神,半抬起头,正色道:“顾副使,既是熟人,我知你身上事情甚多,并无空闲,实在也不愿意耽搁你时间,诚如所言,我也是进士出身,当年‘出官试’数百条题,只错了几处而已,律法自然了熟于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顿了顿,道:“重详定刑统卷第十五厩库之卷,其中第九条乃是‘损败仓库物’,其中写得分明,‘诸仓、库及积聚,财物安置不如法,若曝凉不以时,致有损败者,计所损败,坐赃论。州、县以长官为首,监、署等亦准此’,而今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数目虽然无错,可安置不如法,致使粮谷生霉,砂石掺入,不合规矩,我为长官,本就无法可避,正相反,唯有将那库中硕鼠揪出,方能减我身上之罪,若是当真寻不出来,既是提刑司中有证据,也不必多言,便用证据治我的罪罢。”

    陈笃才昂起头,将晋刑统中相关条例一一说来,竟是一个字也不差,那一副淡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并不是在监室之中受审,而是在学堂之上做一名授学的大儒。

    他口中这一通话,端的称得上滴水不漏,说完之后,心中复又想了一回,自觉果然是深思熟虑,挑不出半点毛病,复才放下心来,又道:“顾副使不用再问了,许多话,前人都已经问过,去翻从前我的供认便是,再说其余,我是半句不会再回答的。”

    他说完,把那杯子放回桌面上,一言不发地收回了手,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同从前被讯问时一般,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都当做半句话没有听见,什么都不再回答。

    多说多错,只要不说,就不会错。

    最好提刑司中被他逼得不得不用大刑,才是妙极,届时叫外头人知晓了,想要搭救自己,才会更容易。

    这是他才入监室便已经做好的打算,以他这许多年在官场的经验,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回自己。

    他双手搭在膝盖之上,表无表情,也不抬头,做一副木头样子,把什么都听不到,问什么都不会答的意图表现得十分明显。

    顾延章并无意外。

    提刑司中审讯了近月,除却开头几天,问出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用的供认之外,后来几乎连陈笃才的嘴都无法撬开。同他说话,他半点不理会,问他问题,他也全不回答,每日倒是配合得很,却是什么话都不肯说。

    顾延章原本坐姿笔直,此时却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仿佛在闲谈一般,道:“陈官人,我不是来问你话的,只是有话来同你说,顶多留在此处盏茶功夫我也没有太多功夫耽搁在此,你不必答,只听着便是。”

    陈笃才已经做好被追着讯问,乃至被用刑的准备,半点没想到,竟是听得顾延章这样一番话,登时一愣。

    顾延章道:“从前来问你话的四名同僚,均是才入职提刑司三个多月,比现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还要晚两个月,他们一直在司,每日忙于案牍,自然于我这等负责巡查的不同,大家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本来同你问话该是我的事,全因我后头还有不少县镇要去寻访,才会麻烦他们帮着在此问话,而今既是我已经回来,他们自便各回其位,自今日起,雍丘县的事情,自然归回我的头上。”

    他说到此处,语气平缓,半点都不激动,甚至还给人一种淡淡的凉薄之感,又道:“我与他们还是不同,从前在雍丘县中到底相识一场,我的为人,我从前历事,陈官人想是还记得罢?”

    陈笃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顾延章又道:“我自小乃是商家出身,族中也算是小有薄产,各色产业都有涉足,虽说生意不大,多少也懂得些其中脉络这一桩,陈官人当是知道罢?”

    陈笃才并未说话,可他那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却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我也考过出官试,后来转官回京,因陛下要调我入学士院跟着董少卿修赦,特又去考了试法官,后来在京中修了小半年的赦令,虽然比不得大理寺中不少官人,可勉强也算得粗通法条,若是论及相关律令,当是能同陈官人好好聊几句。”

    陈笃才脸上皮肉微抽,忍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顾延章接着道:“当日是我同许多同僚一并去的雍丘县,其中常平仓与府库也是我们亲历亲查,等到后头去往中牟、祥符二县遇得那几名商户,更是前几日的事情,京中在司那几人,自然来不及晓得。”

    他说到此处,略停了一会,复才又道:“陈官人,我同你说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陈笃才抬起头,道:“听明白了。”

    顾延章又道:“我想同你说几句,你若是不愿意听……”

    陈笃才开口道:“我自愿听。”

    顾延章绕了一个大圈,云里雾里,东拉西扯的,旁边同他一起坐着的那一名提刑司中官员得官时间不长,经事也不多,当真是莫名其妙,仿佛听了一耳朵全不相干的废话,可陈笃才混迹官场多年,却是当真句句都听得懂了。

    顾延章特意提了几句先前来审讯的官员,只说了一句京畿提点刑狱公事,陈笃才便联想到其人名唤胡权,后头乃是工部侍郎女婿的背景,又想到能跟着新上任长官共同赴任的,自然是其人心腹。

    他登时恍然。

    怨不得前一阵子审讯自己的那四个人那样蠢,想来是匆匆从转运司到得提刑司中,还未熟悉相关事体,才会显得样样都提不起来,问的话,问的方式,都算不上高明。

    而顾延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起自家从前的历事,却是隐隐约约在同陈笃才说

    我也是商家出身,我也通晓律法,有些事,你懂的我懂,你不懂的,也许我依旧懂。

    而陈笃才竟是生不出半点反驳嗤笑之心,反而将一颗心吊得起来,反反复复在思索自家在中牟、祥符两县借粮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留下首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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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