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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九十二章 问话(下)

    被关押在监室之中近月,陈笃才早把常平仓、府库之中的相应库、账想了无数遍,端的有恃无恐,一直自负并没有什么可以叫人抓到的破绽,然则听到顾延章提及中牟、祥符二县,他竟是脑子里咯噔了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己经手的事情,自然是没有半点破绽的,账目更是手下几波人都核对过,全与库房对得上,半点没有脱过手,全在掌控之中。

    可中牟、祥符两县,却并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从那几处借调粮谷,除却自己手下,另还借用过李家的人脉那李程韦,究竟靠不靠得住的?

    如果被从那一处顺藤摸瓜……

    商人胆小,趋利避害,若是被提刑司的招了借口寻上门去,那姓李的不知道会如何应对?按他那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行事,要是一心想甩锅,会不会当真露了口风?

    陈笃才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起来。

    “陈知县。”并没有给陈笃才细细思量的时间,一旁的顾延章已是开口叫了一声。

    这一回,他改了称呼。

    “知县也是布衣出身,少时当也行过商罢?”

    陈笃才有些莫名,因琢磨不清顾延章的意思,只好抬起头看着他。

    “都言物离乡贵,知县当时知道这是何故罢?”

    “平日里一斗米不过六十余文,若是运到泉州,走陆路,当要行上大半个月,走水路要快一些,也要半个月多几天,其中人力、运力所耗,足要去到米粮价格的两倍有余,当日延州犯边,朝中自凤翔、河中运粮去往前线,足足征召民三万,才堪堪赶在期限之内,将粮秣送上……”

    顾延章道:“陈知县做官多年,精通律令,自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自觉自己手脚都干净,便不必把我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常平仓中数十万石粮谷,当日运送进仓的时候,总计多少民,耗费多少时日,知县当是知晓罢?”

    他顿一顿,看着陈笃才,道:“若是想要运得出去,却要多少人,多少日?人自何处而来?粮又能朝何处而去?总不会凭空消失罢?”

    陈笃才不敢做声。

    他头上冷汗涔涔。

    但凡做过的事情,又怎的会不留下痕迹。

    常平仓中数十万粮谷,当日从库房里头运出去,就足足花了小半个月,因不能白日行事,只好放在夜晚,又怕本地熟人知情,特意交代李程韦,用的全是外地雇工,这般来来回回,好容易才将粮谷全数搬完。

    他一心挂着账、库,满脑子都是经手过的人,却全然忘了那一大批自南边过来的苦力。

    如果当真被提刑司找着了……虽然是大半夜的,也特嘱咐带头的领着他们绕了一圈的路,可万一当真有那一个两个……

    陈笃才心乱如麻。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常平仓之外,另有府库,细究其中账、库,别有三万石粮谷不见踪影,寻着凭纸,只说乃是用作汴河冲堤时救济灾民,又有明细、相关人等签字、画押,还有吃粮之人乡籍、人数、若干姓名经手人名唤翁越,乃是雍丘县中押司,在县衙任职二十余载知县当是熟识罢?”

    陈笃才原本坐在交椅上,其实并不用出力,然则他一面听得顾延章说,自家的腿脚却是一面发软,心中忍不住暗骂起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虽然不曾经手,可翁越自县衙府库之中动了不少手脚,他是知情的,只是对方逢年过节,隔三差五都有孝敬,事情也做得还算干净,他便没有去细究。

    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任其自专!

    翁越那个胆肥的!平日里头仗着自己在雍丘县中根深,把县衙库房当做他家中后院随意进出,随意支用便算了,见得提刑司去巡察,明明已经敲打过好几回,又是个老人了,怎的还不知道把尾巴藏起来?!

    陈笃才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做一副震惊的样貌,回道:“自是知晓,那翁越难道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不成?!”

    顾延章看了他一眼,面上竟是带着几分怜悯之色,问道:“知县难道竟是忘了,雍丘县的常平仓中,本是谁人领仓?”

    只一瞬间,陈笃才的脸色就变了。

    雍丘县的常平仓中谁人领仓?

    原本是翁越,后来同李程韦商议好相关行事后,他为了方便收拾首尾,便换上了自己的人手。

    自那时起,使唤起那姓翁的,便有些不顺手。

    他一直都知道对方怀着小心思,只是自家是官,翁越不过是个胥吏而已,他并没有怎的放在心上。

    难道……竟是被对方拿到了什么把柄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

    翁越在雍丘县中经营多年,衙门里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熟人,想要收捡什么证据,探问什么消息,其实并不难。

    自家那一番动作,瞒得过提刑司中来查的官员,瞒得过左右县镇之中的同僚,瞒得过上峰,却如何能瞒得过别有心思的内鬼?

    是了,翁越定是因为账目未弄得干净,被顾延章抓住了把柄,为求脱罪,想要戴罪立功,竟是将自己给供了出来以那蠢货的为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陈笃才心乱如麻,顾延章却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道一般,复又道:“流内铨的秦官人,陈知县想必是极熟的罢?”

    陈笃才倏地抬起头。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我前日回得京中,带了好几个人,除却雍丘县衙门里头几个,另有祥符、中牟县中粮行的行首、掌事,他们倒是乖觉得很,一听得我问话,很快就把该说的都说了,我拿着口供,又去寻了秦官人,听得我说了雍丘县中之事,他极为震怒,只说不想从前竟是这般走眼……”

    陈笃才面色难看。

    他能得雍丘县知县之位,自然不单单是靠资历,本来还一心想着,能不能通过几名从前赏识自己的长官帮着捞一把,现下看来,当是不可能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旧情

    至于中牟、祥符两县之中的粮行……

    听得顾延章提及,陈笃才心中越发不安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常平仓中泰半粮谷都是借的,当日签了契纸,又被连催了那样久,本以为最多再拖十天,便能把提刑司中前来巡查的人支应过去,谁料到到得今日,不仅没能将人给打发走,竟是害得自己也被牵连了进来,粮谷自是没有能还回去的。

    自家被押着进了京,家中数来数去,也找不出一个能领头的,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出面安抚那批粮商。虽说自家当日有先见之明,早命人去找了李程韦,然则对方会如何反应,压根不清楚。

    如果姓李的能扛起此事,先将那数十万粮谷给垫付了,那一应都还好说,可若是他缩着头装傻,一牵十,十牵百……

    陈笃才这大半个月中把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应当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本来不慌不忙,可此时顾延章一进得来,并不去说常平仓的账目,也不追问其余事项,只拿中牟、祥符两县的粮商,雍丘县中的翁越来说话,倒叫陈笃才如坐针毡起来。

    他到底多年官场历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被轻易认罪,回道:“顾副使也不用绕来绕去,说那些其余的话,若是有证据,用那证据治本官的罪便罢……左右已经如此,我也再逃不过……至于那翁越……自我去岁查出他手中有些不干净,申斥过一回之后,他便对我怀恨于心,不管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怪……那人在雍丘县中任职多年,想要构陷于我,并不难,只盼顾副使不要被起误导了才好……”

    轻轻巧巧,便将责任推了出去。

    顾延章并不同他多废话,只道:“我才进提刑司,此番亦是头一桩接手的案子,若没有几分把握,如何敢接?我也不在此处多话,只问一句,雍丘县衙之中,有一名小吏,唤作张成……知县可有记得?”

    陈笃才瞳孔一缩,直盯着顾延章不放。

    “知县平日里头忙于县中各项事务,可能并不知晓,我未得官时曾在保安军中服役,自也上过阵,后来去了广南,也领过一阵兵,旁的不行,想要捉出一个两个人,也未必有那样难。”

    陈笃才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只看着顾延章不放。

    顾延章又道:“当日那张成……手中管着什么事情,陈知县不会不知罢?另有一名……据说原是知县门下幕僚,唤作樊丘,陈知县前脚才同提刑司一并入了京,他后脚便离了雍丘,行的水路,由汴河转道京杭渠,雇了一艘小船,只还未走出京畿之地,便在半路被拦了下来。”

    他顿了顿,回望了陈笃才一眼,仿佛真心感慨一般,道:“那樊丘一介布衣,只跟着陈知县十余年而已,此番外逃,身上资财竟是有十万贯之巨,也不晓得从哪一处得来的,亦不晓得是不是卷了知县家中家中细软,只官人亲眷也实在太过小心了,明明家中遭了盗,走了人,竟是也不着急报官,还一味帮瞒着……”

    顾延章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头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子,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他道:“原听说陈知县家中兄弟近亲并族人并不少,谁料得此回过去,竟是不剩得几个,全是些女眷,着人去问,一个都说不识得,家中事体俱是知县自家做主,我也只好带得过来,请来辨认一回,看是否乃是知县家中物什罢。”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布袋子推到了陈笃才面前。

    陈笃才手指抖了抖,忍了片刻,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布袋子打开。

    里头有南珠、玳瑁、翠玉、珊瑚等等,室内光线很亮,映得所有东西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只要是稍有几分见识的,都能认得出这一袋子东西所耗不菲。

    顾延章见陈笃才并不回话,复又问道:“陈知县,不知这可是你家所有?”

    陈笃才抓着那一个布袋子的东西,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要如何答?

    顾延章却是忽然放缓了语调,并未追着此事去问,只道:“陈知县通宵律法,当是知道损败仓库物乃是坐赃论,然则如何论罪,却并非一成不变……”

    “说起来,我上回去寻了秦官人,说起陈知县的往昔之事,倒是聊了不少,翻出从前履历,再论及你从前行事,再看你如今,着实有些难过。”他说得慢,直望着陈笃才的眼睛,口气中还带着几分惋惜,“陈知县从前在信州、建州、夔州、奉县几处地方,自推官做起,几乎处处都有立功,翻查从前考功册,与同职同地的人比起来,领先何止一头地,你在信州三年,判案七百余起,提刑司复查时,却是一桩错案都没有寻出,百姓多有感念。”

    “你在建州做幕僚官,管着户曹司不过两年,便将州衙里头的宗卷全数重新整了一遍,辖下十余个县镇,所有土地全数重新核对丈量,事事做得妥帖,时任知州眼下也在京城,我昨日上门去寻他,只说起你的名字,他便赞不绝口,直叹到得如今,你也是他见过的做事最为踏实、最为能干的一个,听说你进得提刑司被问话,他还给你求情,说你绝不会行此乱事……”

    “你记得他姓甚名谁罢?”

    “是……祁知州……”陈笃才喃喃道。

    顾延章又道:“你在夔州专管农桑,每到农时便带着州中衙役敦促农人,又帮着催促州中帮着开挖沟渠,兴修水利……等到你去往奉县,夔州百姓感念你在任上所为,到得如今,接任的那一人说起你,还十分赌心,直说因你做得太好,他要多费数倍心力,才能得一丁点称赞,还要时时被拿出来同你比……”

    他一条条,一桩桩数着陈笃才的功绩,全是夸赞,每一句,都夸在了点上。

    陈笃才手中抓着几颗南珠,却是再忍不住,把头往一旁偏了偏,心中堵得慌。

    他贫寒出身,初任得官时,如何不想做正经事?如何不想行正道?如何不想真正帮一帮百姓?

    然则……

    “从前做事这样不易,只后来自夔州转官,按着你的功绩,本该得中上,如果一应顺利,此时说不得,你已经在外州任通判……然则当年却只给评了一个中下……此番本不当是你的错,考功司如此行事,确有毛病,不应如此,无论何时拿上台面来,也是说不通道理的……若我是你,心中一般会不满,也会不服,说不得也气愤不已,到得今日,究其原因,其实最要紧的,并不是出于你本心,你不过为情所逼而已……”

    陈笃才微微仰起头,不去看顾延章,喉咙里头却是哽咽了一下,眼角也渗出泪水来。

第六百九十四章 犹豫

    陈笃才半晌没有说话,脑中却是各色思绪涌动不已,他心情激荡,眼中含着泪,好容易把泪水憋了回去,终于还是道:“只要当年那一回考功司中给我一个中等,即便不是中上,哪怕如今做不得通判……流内铨也看着从前功绩给我差事……我也不至于……”

    他说着说着,竟是有些激动起来,道:“顾副使,你既知我从前行事,我只问你一句,放眼国朝二百四十州,在任数千州官、县官,以我之所为,当真只值得一个中下吗!旁人如何做官?我如何做官?且去问我从前历任上官、僚属,我之劳苦与其余考功中等,中上,乃至优等官所比,又是如何?为何我只能得如此对待?!”

    他鼻翼发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还能控制,说到后头,竟是再无法自抑,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起来,一面说,一面哽了哽嗓子,只执着地看着顾延章,仿佛在等他一个回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双手搭在桌案上,身体更是往前复又倾了倾,道:“陈兄,你何苦要这样着急,有人一身脏,在厕板之中寻饭吃,你美玉之材,为甚要因这等人生变?得官何等不易,初得官那十年,你又做过多少实事?朝中三年一考,从前那一回,陛下毕竟不比今日,再如何圣明,终究也有看顾不到的地方,然则看顾不到一时,却不是说看顾不了一世,我昨日去寻那祁知州,他那般卖力为你说话,只要一有机会,安知他不会想办法给你引荐?”

    “国朝哪一处不缺真正做事之人?你得官许多载,考功岂止那一次?不说往后,只说从前,却并非回回都有不公,往前翻三年,陈兄考功册中评的乃是中上,评满了上官赞语,为何只看着后头那一回,却不看从前,亦不看将来,不记好处,只想坏处?凭你之能,哪怕沉寂一时,何愁过后没有激赏之人,没有出头之日,偏只为一时气愤,当日看来只是一步之差,然则再回首……”

    陈笃才讷然不语,却把牙关咬得死紧,只怕一不小心,便要真正掉出泪来。

    顾延章转过头,对着一旁陪同审讯的辅官道:“且帮着去问一回胡公事一会可否方便,我有事要禀。”

    那辅官十分乖觉,立时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出得屋去。

    一时室内仅剩顾、陈二人。

    屋中十分安静,两人均是一言不发,默然相对了片刻。

    顾延章忽然道:“陈兄,我此时所说,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并无第三人听到你我皆布衣,想要出头,天生便比旁人要难上许多,然则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可你从前结下那样多善缘,但凡我去问得,没有一个不夸你好,行至今日,你缺的不过一个机会而已,当真有了时机,凭你之能,想要一飞冲天,又有何难?何苦要因旁人错处,断了自家出头之路?”

    室内再无其余人,陈笃才张了张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哑声道:“你年少得意,状元出身,家中豪富,如何知道我之难处,我从前进学,族中数十人,无论长幼,老少,人人砸锅卖铁来供我一人,我一个九品官,徘徊数年不前,族中有人来投,想要供多几顿肉,都吃不起,从前长辈卖了家中田地供我读书,他为子求一样差事,难道我真能置之不理,我兄弟叔伯无数,难道当真能不带契,可那时不过区区一个九品官,又不是京畿差遣,每月到手俸禄……如何能够供养……落到实处,没有银钱,如何活得下去……”

    顾延章摇头道:“举贤不避亲,当真是能用之人,如何不能举荐任用,只那仓廪之中……这般要命之事,如何能做?”

    他含含糊糊,并没有说得明白,两人却是对视一眼,俱心照不宣。

    顾延章又道:“陈兄,我家中从前虽说小有资财,可遇得家门尽灭,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活这二十载,旁的道理并不知道,只知道一桩你若是一心求财,便只能得财,不单并无再进一步可能,一旦踏错一步,便会丝毫不剩;你若一心求官,官场之路,岂是一路平坦,哪里会没有坎坷?”

    他道:“行一百步,难免会摔得一跤,执念太过,当真走上歧途,想要回头,谈何容易?然则只要求得心中踏实,任由雨打风吹,并不会随之动摇,你从前踏踏实实走着一条正道,为何忽然去寻那等偏门?朝中俸禄并不少,供养你一家人,绰绰有余,你从前在各州任官,其余不说,置产置田,并无半点难处,究竟遇得何事,我竟不相信,区区一回考功,便能叫你转了心思。”

    他放低了声音,道:“雍丘县中之事,未必只能有一个结果,陈兄,你当真是主事不成?我实是不信,几个商人,当真有那胆量,数十万石纲粮,寻常商人听得,如何敢碰,你难道就不曾疑心?主事与被欺,全是两种情形,纵然你身涉其中,一般能戴罪立功,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子女将来想……陈兄,你长子、次子,过不得两年,便要下场了罢?”

    顾延章说完这话,却是慢慢站了起来,道:“陈兄,我言尽于此,旁的并不再多说,你且想一想罢……”

    他一面说,一面拖开椅子,抬腿要往外走。

    陈笃才双手本来紧握成拳,放在双膝之上,此时却是连忙扶着桌案,转头叫道:“贤弟……”

    顾延章已是走开两步,听得他叫,转回头来。

    陈笃才道:“你且等我想一想……”

    听得顾延章说了这许多,他心中实在乱糟糟的。

    被关在监室之中大半个月,不管面上表现得如何不为所动,油盐不进,可陈笃才如何会不紧张?

    他家中虽有不少叔伯兄弟,更有许多族人,妻妾儿女也在,可叫那些人按着自己的吩咐行事还罢,当真遇上事情,光靠那几个臭皮匠,如何能抓主意?是以听得顾延章说走脱了大半人,他竟是一点都不意外。

    自己这一处再如何管得住嘴,知道行事,可旁人呢?那些个幕僚也好,亲信也罢,一旦被提刑司捉住问话,又能撑得住多久?见得自己被抓,如何会不惊惶?走了也是正常!

    另有那李程韦,商人逐利怕事,果然被抓了,难道会不供出自家?

    陈笃才想了无数,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常平仓这样大的事情,李程韦若是没有背景,如何敢接手?

第六百九十五章 说服

    “顾副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笃才张口道,“明人不说暗话,若是我将所有事情一一说清,朝中会如何定罪?”

    顾延章道:“你也熟背《重详订刑统》,其中条例不消我再解释,然则定罪从重或是重轻,只看你在其中出力,此时交代,若主谋非你,自然不用领重罪……国朝至今一惯善待官员,如若能戴罪立功,旁的不论,或能将你贬往广南、滇地任官……”

    陈笃才沉默了片刻。

    顾延章又道:“行此大案,若想全身而退,自是并无可能,然则只要能留一个官身,至少将来陈兄家中后嗣亦能科考做官,当不至于受到太大牵连。”

    陈笃才迟疑良久,一张嘴翕翕合合,终于抬头道:“贤弟,从前之事,你且问罢,我自将坦白交代……”

    两人谈话不过小半个时辰,之间的称呼,已是变了又变。

    眼见陈笃才终于肯开口,顾延章却是并没有应承,只是坐回了交椅上,打了一下铃。

    过了片刻,方才出去的那一名辅官走得进来。

    顾延章分派道:“去给陈知县取纸笔来。”

    隔间就有笔墨纸砚,那辅官很快拿得进来,放在了陈笃才面前。

    他并没有多留,复又退了出去。

    顾延章将那砚台打开,掀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一丁点茶水进去,又取了墨条,在砚台里将那墨汁磨得浓浓的。

    他把那砚台推向陈笃才,又拿了笔,用那笔头沾饱了墨汁,递了笔杆过去,复才道:“陈兄,我同你一般白身入官,家中并无任何依仗,见你今日,便如同见我将来,你也做过推官并知县,自然知晓若我发问,必当有人在旁同审,但凡说错半句,想要回头再改,谈何容易?”

    话语中尽是暗示之意。

    陈笃才一听,心中立时便明白过来,他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一杆笔。

    先前那辅官拿了厚厚一叠白纸进来,搭在一旁,顾延章轻轻抽出一张在陈笃才面前铺开,用镇纸压定,又将其余白纸放在陈笃才手边,方道:“陈兄,今次供认全看你如何说,说多少,我才好拿去同胡公事禀话,我才入提刑司中,又仅是副使,还是巡察,并不在司,不管此时此案审问得如何,功绩也好,惩处也罢,均与我无关。”

    他望着陈笃才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我眼下说这一番话,行这一番事,一来顺水人情,结一段善缘而已,于自己并不妨碍;二来,实在感同身受,唇亡齿寒,陈兄,我不问你话,此处有笔墨纸砚,我旁的帮不上忙,让你挪出来一日的力道,还是有的,你先留在此处细细思量,想得清楚了,再在纸上写出来,前情后事,所涉之人,谁人做何事……你又是‘为何’会忽然如此,我并不着急,也盼你莫要着急,必要想得清楚了,再慢慢下笔……”

    “陈兄,以你之能,只要洗心革面,一旦再有机会,何愁不能回归正途,识迷途而知返,虽说这几年辛劳些,等熬过了风头,当真用心做出功绩,陛下自当有眼……私动常平仓虽是重罪,却并非再无翻身之日,等到此事了结,若我能出力,必不会袖手旁观。”

    顾延章坐得离陈笃才极近,声音中尽是诚恳,句句掷地有声一般。

    陈笃才听得他如此说话,此番表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狐疑,他几回想要说话,却是几回又压了回去,到得最后,终于问道:“你此举……果然是帮我,可于你又有何用……”

    顾延章眼眸深沉,道:“渡人如同渡己,我今日帮你,只愿将来我遇得事情,一般也有人帮我……宦海浮沉,谁知道会如何,按我行事,难说不会干碍到旁人,若是当真有事,只盼陈兄在一日,不用管顾我,只要有一丁点余力,腾出手去管顾我妻小,便足矣……”

    陈笃才将手中那一杆笔捏得死紧。

    顾延章站起身来,道:“我叫他们给你弄些吃食,不会有旁人进来打搅,你在此慢慢想,慢慢写,并不急于一时,我还有事,便不多留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去。

    还未走出多远,后头却是传来一声唤。

    “延章。”

    顾延章回头。

    陈笃才抓着那一杆笔,跟着站了起来,只望着顾延章,道:“将来如何,虽未可知,只若我还有余力,当真你遇得事情,我虽势弱,必不会置身事外……”

    顾延章眼神一暗,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只往外走了出去。

    陈笃才看着他走出门,听得那门被轻轻带上,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又有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手心抓着那一杆顾延章递过来的笔,方才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才醒过来,因用力太过,手指竟是抓得有些发白。

    陈笃才坐在交椅上,足有小半个时辰,脑子里头全是一片空白。

    他少时吃过苦,常下地插秧,也日日挑水灌菜,自是身量长不高,从前身着官服,倒是还能显得精神奕奕,眼下在提刑司中关了近月,整个人都委顿了不少,背脊也有些佝偻。

    他把那一杆笔握在手中,复又点了墨,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弓着背,伏着案,在那纸上一字一句地写了起来。

    陈笃才进士出身,虽说次等不高,文才却是并不差,此时面前摆着纸,手中捏着蘸饱了墨的笔,坐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依旧只写了寥寥几列而已。

    他写得慢就算了,等到回过头来一看,五六句话里头,足有三四句乃是不通,才要换纸重写,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人走了进来。

    对方手中提着两个食盒,在门口问了话,方才进得来,把食盒放在了陈笃才面前的桌案上,口中道:“此处有菜肉酒饭,又有时鲜果子,顾副使请知县先吃一点再做其余事。”

    竟是方才陪同顾延章一并审讯的辅官。

    对方也不多言,放下东西,便要退出去。

    陈笃才抬起头来,看着人走到门口了,忽的开口问道:“怎的不见顾官人,他去了何处?”

第六百九十六章 回京

    那辅官显然愣了一下,转过头,脱口回道:“知县说的是顾副使么?他身上有事,自往大理寺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笃才握着手中的笔,一颗心飘忽的心忽然就落定了。

    那顾五,也许当真不是在诓骗他。

    如果只为自家供认,去提刑司中寻那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商议便可,此去大理寺,怕是要问及论罪轻重。

    会不会果然在想着帮自己脱一点罪?

    若那顾五全是哄骗,哪里还需去大理寺?更何需关心一个罪官的下场?

    其人而今只是一个副使,确实如其所言,便是问得自己出来,也领不得大功,还要提刑公事胡权拿大头。他从前那样显赫的功绩,到得今日,竟也不过是一个副使,其惨状,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拿自家同他比起来,好似自己从前待遇也不算可怜了。

    方才还说出那样一番话,怕不是已经同陈灏一党闹得僵了?

    难道是他跟着陈灏多年,立下偌大功劳,却不得相应报偿,两边撕破了脸?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邕州、桂州南征交趾在即,只要留在广南,凭着那顾延章之能,稳守后方,得那坐镇之功,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眼下被朝中召得回来,寻常人得官三四载,能爬到京畿提点刑狱副使的位子上,简直是不敢想,可放在顾延章身上,实在是只有“君恩寡薄”四字才能形容。但凡陈灏有心,又怎的会有如此结果?

    小小年纪,纵然才干卓异,面上也看着老成,到底还是历事少罢?与从前靠山闹翻了,怎的会不心中发憷?如此这般,怪不得要喊自己出得去,一旦有变,即要照顾其家小。

    陈笃才官场多年,能做出许多事情,自是有才之人,见人在纸上画一个一字,他便能想出无数种暗示,偏还种种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是以只要一起了头,立时越想越多,转眼便把后头利益纠葛脑中构画出了个十万八千字的党争戏,叫那戏班子在看台上唱上三天三夜,都不用带停的。

    他又哪里知道,顾延章回京,是天子下诏,也是自愿而来,陈灏在邕州不晓得找他谈过多少回,苦口婆心,劝了又劝,折子更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天子案头递,只求把这一人留在广南坐镇,至于如今结果,全是顾延章一人所选,两边更不是什么同党同派的关系,不过正副搭手而已。

    陈笃才按着寻常人的经历来想,本来就是走得歪了,然则他却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自己一个给关了大半月的罪官,居然有些同情起方才做审讯的顾延章来。

    即便天纵之才,做得那样多事,得罪了靠山,行事又如此锋锐,将来还不晓得会落个什么下场。

    也是怪可怜的……

    难道这就叫天妒英才?

    罢了,左右自己再无官途可言,按着对方手中拿着的证据,果然是能治罪的,既如此,不妨赌一把。都已经如此了,比起来,按着顾延章划下来的道走,反而成了上计。

    隐隐约约的,陈笃才竟然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这一个月中,早把从前事情不晓得想过多少次,此时脑子里头只过了一遍,连细节都不用再去回忆,便重新展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落笔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

    且不说陈笃才此处正挥毫舞笔,绞尽脑汁给自己减罪,金梁桥街的顾宅外,却有三骑远远行来。

    当头那一个到得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往身边人身上一扔,自己则是快步走上前去拍门。

    里头很快有人来应,门房开得门,见来人面黑人瘦,脚下踩的靴子头、跟都磨破了,又全身是汗,比起路边乞丐,也只好了一点而已。他吃了一惊,不由得问道:“这位小哥不知是来寻人还是来问事?此处乃是顾宅,主家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

    他说到此处,口中顿了一下,仿佛在迟疑该如何把后半句“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说得更委婉些,却是听得对方黑着一张脸道:“庆叔,我是松香。”

    ***

    “我在潭州城中各大客栈寻了一圈,问得夫人早往桂州去了,其时广南闹着疫病,边界处拦着不许随意进出,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放行,因想着白等也是空耗,正巧有人说从永州有一条道可以通向桂州,便跟着土人往那一处走……”

    半载不见,原本清秀白净的松香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他脸是黑的,两只手掌露在外头,手背还有好几处地方不知是晒的还是擦的,都脱了皮,此时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清凉饮子,也顾不得喝,连忙同季清菱把自己探得的东西一项一项说了。

    他本来只是去一趟泉州问话,谁料得最后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一时半会的,实在说也说不完,简直恨不得生出两张嘴来,一张用来吃茶,一张用来说话。

    比起松节,松香一贯内敛些,难得像此时这般兴奋,季清菱坐在上首,原本还想叫他慢些说话,见他这幅模样,索性也就不再多言,只老实做听的那一个。

    原来当日松香得了季清菱的差遣,径直去往泉州探查李程韦原配所生女儿的嫁人之后的情况,并生下的那一个李家外孙的现状。

    泉州离得远,一来一回,加上查问的时间,三个月能回得来已经算快,谁料得松香回来时,正好遇上季清菱去邕州寻顾延章,两相错开,便没有来得及禀话。及至松香回到京城得了消息,跟着南下去寻季清菱,他循着踪迹到得潭州之时,季清菱早没了踪影,只好又转去桂州寻人,因广南疫病,等了许久,绕着远路去得桂州,又听说季清菱去了邕州,到得他去了邕州,好了,两个主家早已回了京,等于他一直追着人在屁股后头跑,每每只吃到一嘴灰。

    松香跑得腿都要断了,好容易眼下见着人,当真眼泪都要流出来,一肚子话要回,原本那请功的心思早没了,只想赶紧把打听到的东西给说出来,生怕说得晚了,要耽搁事情。

    “那李程韦同原配李氏生的女儿嫁到泉州,配的那一户人家姓魏,在当地并没有什么名气,泉州乃是港口,豪富极多,魏家连一个‘富’字都称不上……”

第六百九十七章 怀璧

    季清菱听得不对,插口问道:“李程韦的长女嫁给泉州魏家,当日当是带了嫁妆过去的,就算原本魏家称不上富贵,得了这样一个媳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一个‘富’字都沾不上罢?”

    李家原本在京城只能算寻常富贵,李程韦娶妻之后,才是李家真正有迹象起来的时候,他那原配姓徐,家中做的马匹生意,哪怕是在京城的商户当中,也是决不至于籍籍无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家看中李程韦经商之才,觉得这个后生耐得下性子做事,也极聪明,更会举一反三,当日不但给女儿配了丰厚嫁妆,还提携着这个新女婿一并做马匹买卖。

    其时正值延州战事,北地多用骑兵,马匹供不应求,李程韦搭着岳家,又靠着自家之能,着实做了几笔漂亮买卖。他在延州、夏州、凤翔四处行走,跟着行了几回商,当时的边境并不安稳,虽得利丰厚,风险却也极大,某次路遇歹人,正好为季父所救,借此巴上了正在延州任钤辖的季父,值此天赐良机,终于给他抓准机会打通了西域往返的商线。

    至此,才是李程韦真正发家之时。

    及至后来徐家因为滇地造反,族中产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徐氏因病身故,李家却恰恰相反,虽然也略有损失,却让李程韦抓准机会,另娶了家中做酒水买卖、豪商出身的继妻。

    这个时候的李家,早不同于早期那一个寻常的商户,已经颇有些如日中天的架势。此时嫁出去的李家长女,不仅带着原本徐氏的丰厚嫁妆,也有父亲李程韦给的大量陪嫁。

    原配女儿出嫁之时,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嫁妆自保康门抬出来,直直抬到汴河边上,码头上披红挂彩,停满了挂着李字的送嫁船只,直到今日,去问那左近的老人,还能夸耀上半日。

    那原配女儿带着这样多的嫁妆嫁去泉州,魏家便是再穷,到如今不过几年而已,除非遇得大事,哪怕是在富庶的泉州,也绝不至于落魄到查无此户的地步。

    松香听得季清菱如是说,面上不由自主地便带了几分复杂之色出来,回道:“夫人说的没错,魏家本来只是泉州城中寻常富户而已,自从娶了李家这一位入门,光是房舍都扩了十倍不止,听说当日那李程韦给女儿陪嫁了许多绫罗绸缎,只是蜀锦,都有万匹之多,其余稀奇锦绣,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屋中除却季清菱,后头还立着秋月、秋爽二人,秋月还罢,见识得多些,秋爽已是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蜀锦乃是贵物,大晋官制铜钱的大州有好几处,可许多地方的铜钱都是互不相通,譬如苏杭的铜钱流通不去蜀地,凤翔制的铜钱也不能在广南通行,然则所有地方都有一样认的东西,那便是蜀锦,一匹上好的蜀锦,能顶好几贯钱。

    松香已是又道:“那时候李家的马匹生意虽然还在做,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当做主业,至于布匹买卖,当日我去问,因说开一间,亏一间,也不怎的好好做了,大头做的乃是酒水、解库买卖,前者全靠岳家权势背景,后者则是靠着银钱并资源,那李程韦索性便把许多从前压箱底的布料都给女儿陪嫁去了泉州。”

    “那李家女儿听说同她娘徐氏一般,是个利落的性子,见手里有不少好布料,也有泉州少见的,又看她那夫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产业,便带着一同做布匹买卖,眼见一家正在势头上,却是忽然月子里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痴傻儿,约莫过了三两年的功夫,不知怎的,那魏家中着了大火,一夕之间,数百间房舍化为灰烬,另那无数布匹、首饰、珠宝,俱是灰飞烟灭。”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家财先放在一边,这样大的火,人没事罢?”

    松香道:“人倒是伤亡不大,只是那痴傻儿因不晓事,起火那一日,半夜被关在屋子里,照顾他的仆妇急于逃命,头一回没来得及把人带出来,等到回过神,再回去救,人已经被烧伤了腿脚,眼睛也瞎了一只。”

    季清菱听得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市井间有一句俗话,叫做三分金子五分命,说的是想要赚三分金子,也要有五分的运气才能真正享用得到,不然便是到了你手里,用不了多久,也要吐出去。

    这话虽然糙,更不好听,可细究起来其中倒也蕴藏着道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儿持金过市,必遭觊觎。

    如果没有足够的能耐,财产多了,反而是祸事。

    徐氏与李程韦生的女儿,若论起身家来,当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凭借她的嫁妆,不但自己一辈子吃喝不尽,养上成千上百人,也毫不费力,哪怕拿去榜下捉婿,用银钱砸也能砸出个响来,可到得最后,不但嫁得远,竟是落到这样的结局,实在叫人唏嘘。

    而她那儿子,生出来就是痴傻,更是任人宰割,毫无自保之能。

    想到这里,季清菱心中沉甸甸的,道:“他身上承着母亲的嫁妆,必是活不了多久,怕是过不了几年,便要丧命了。”

    按着大晋律法,若是李氏无子而亡,嫁妆便要归还给李家,可一旦李氏有了子嗣,过世之后,嫁妆自然由子嗣继承。

    李氏生了儿子之后,纵然那儿子乃是痴傻儿,可一般能继承家产。

    而李氏一死,当她的家产由那痴傻儿继承之后,无论那小儿是死是活,魏家都能把所有嫁妆收入囊中。

    松香道:“已是丧命了……”

    他叹了口气,道:“夫人神算,我自泉州回京前一天正好得了消息,那小公子烧伤之后,一直不曾痊愈,许久以来都在延医问药,却始终不得治,因伤势过重,已是过世了。”

    季清菱停了一下,忽然问道:“有些不对,李氏那样多嫁妆,便是火势再大,田契、地契也能去官府补办,魏家怎的会连个‘富’字都称不上?”

第六百九十八章 惊胎

    “据闻当日由那小李氏做主,将她嫁妆里头许多不干碍的田产、铺面等等,全数转手卖得出去,换成了金银,正要好生铺张生意,她特从苏杭等地花大钱挖了不少绣娘,又囤了许多珍稀绣品,布料,为着这一桩,又将房舍扩了,用于囤放各色物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松香道,“等到那小李氏过世,魏家本就是寻常富户,无人能顶得起门户,自然也不敢去做那样大的生意,存的东西就摆在家中,并无人去管,重金挖了的绣娘也渐渐跳了地方,后来走了水,魏家有人出来说,所有资财泰半已经烧了个半干不净,家中产业更是十不存一二。”

    “因那小李氏与魏家人生的痴傻儿被烧瘸了腿脚并烧坏了眼睛,那一门便常年在外四处延请名医,说是耗费颇大,隔两三个月便要卖一处产业,眼下家中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松香说到此处,还要继续往下道,季清菱却是忽然问道:“小李氏是什么时候卖的田产、铺面?”

    松香说了时间。

    “那小李氏同魏家人生的小儿今年几岁了?”

    松香照样回了。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将那时间倒推回去,越发觉得说不通道理。

    按着这样来论,那小李氏卖出自家田产、铺面之时,正正好已是身怀六甲,须臾便要生产,哪怕买卖这等大桩物什从来都要提前许多才有用,从放得消息,到真正卖出去也要数月功夫,可再怎么早,她做这事情也至少是怀着孩儿三五个月的时候了,怎的有这个精力?

    她有心想多问,等到一抬头,见松香那一张脸,哪怕晒得乌漆嘛黑的,此时洗干净了,仔细辨认,也能勉强看出是个嫩仔,如何知道妇人家的情况,至于一旁的秋月、秋爽,俱是没有成亲的,反倒没有自家通晓妇人之事,更是没得什么好问的,只能把这疑问咽下,预备找机会去问柳林氏或是柳沐禾。

    她想了想,便另择了一个问题,道:“那小李氏的田产、铺面卖给了谁?”

    松香回道:“小的先去问了一回,只说自己想买产业,可问了一圈,四处都无人知晓,另使了人去州衙里头查宗卷,查来查去,那铺面也好,田产也罢,全是在一人名下,那人姓陈,名唤陈训琛。”

    季清菱讶然,问道:“那陈训琛是哪里人?”

    “颍州人。”

    这样一个答案,实在是既叫人意外,又叫人觉得正该如此。

    不用松香说,季清菱便道:“怕不是颍州淮县人?”

    松香惊奇地看了季清菱一眼,复才道:“夫人说得是,正是颍州淮县人。”

    说到这里,松香的声音也低了几分,接着道:“虽说那许多产业都在颍州陈训琛名下,可这些年,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后头这一位姓陈主家,所有事情,俱是一个管事的代劳,那管事从未变过,本是原来小李氏的陪嫁,一般也姓陈,亦是颍州淮县人,后来变卖产业的时候,被小李氏一同卖给了接手的下家。”

    季清菱简直遍体生寒。

    颍州淮县,又是姓陈,让人不往歪里想都做不到。

    人人说虎毒不食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人早就谋算好的事情,这般行事,实在是连畜生都不不如了。

    她轻声问道:“那姓陈的管事,当日是谁给的陪嫁?徐氏,还是李程韦?”

    松香摇了摇头,道:“小的没有打听出来。”

    季清菱没有追问。

    时隔许多年,又是这样细节的线索,打听不出来也十分正常。

    只是小李氏那样多的产业,听得方才松香所言,光是在泉州城中的闹市,都有数十间铺面,另有左近乡县的许多良田,原本全是那姓陈的管事在牵头打点。

    但凡是做过生意的人,都知晓不但好铺面难寻,好用的人手更是难寻。想要找一个信得过,又能管事的心腹,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像那姓陈的管事一般,一个人能将数十、上百间铺面,左近田亩全数管起来的,只要脑子正常,便绝不会放走。

    只要是得用的,许多人卖产业,连里头干得熟手的长雇都不肯留,想要寻一个熟练的掌柜,都是难事,更何况陈管事这种档次的?

    那小李氏是商户出身,据说无论长相、行事,俱肖像其母,十分要强,做起生意来,更是一把好手,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见识,怎的会把多年的管事送给接手的下家?

    更毋论她本来变卖产业,全是为了接下来要做布庄、成衣买卖。

    除非她所谓的要大做买卖,不过是一句空话,或者另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变卖产业这件事,压根不是出自小李氏的本意。

    季清菱想了想,道:“你想法子去问问,哪里能寻到当日李家给小李氏陪嫁的花名册?最好出身、姓名、籍贯都有,便是寻不到,四处打听打听,能凑得出来一二也行。”

    无论徐家也好,李家也罢,都是数十年的大商家,用的仆妇泰半都是家仆,跟着主家一起姓,如果是姓李的多,便能看得出来陪嫁的多是李程韦给的,若是姓徐的多,也能看出来多是做娘的徐氏给的。

    还另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姓陈的多。

    如果当真是姓陈的多……

    李程韦……端的好狠的手段,好干脆的行事,好深的心计。

    季清菱还要问话,却见秋露匆忙自外头小步快跑走得进来,身边还带着个眼熟的妇人。

    那妇人到得门外,并不敢擅动,秋露则是跨得进来,禀道:“夫人,杜府来了人,说是有急事要求见。”

    见秋露惯来行事谨慎的一个人,忽然这样焦急,不待通禀便把来人带了进二门,季清菱便知道事情要紧,忙道:“是哪一位?请她进来。”

    不用秋露说话,外头那妇人已是巴着门跌得进来,叫道:“夫人,我家夫人才早间发作了,稳婆说有些吃力,请了大夫去看,也说要紧,因气力不足,想问问夫人您这一处有没有剩下的灵犀丸,特过来求几粒!”

    季清菱唬了一跳,旁的先不论,连忙交代一旁的秋月道:“去翻翻,我记得除却上回给了几粒给师娘,其余都还存着。”

    秋月连声应是,急急去了库房。

    季清菱这才腾出空来问话,忙道:“怎的今日就发作了!早了两个多月!大夫怎的说?我这一处旁的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那妇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先还转头去看秋月,再见不到她影子了,才醒得过来,忙回头道:“夫人早间本来想趁着眼下还好动,要去一趟大相国寺上香,谁料得半路忽然惊了马,即刻动了胎气,因月份不足,实在辛苦……”

第六百九十九章 难产

    “……因事情来得突然,实在无人预料得到,刚巧今日圣人过寿,老夫人已经应召入宫,还不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家中官人前两日就去了中牟县办差,虽是已经叫人去现寻,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赶回……”

    那妇人还要再说,季清菱再坐不住,立时站了起来,问道:“你家夫人身边有谁在照管?”

    柳沐禾眼下怀胎八月,如果胎息正常,少说也要过了重阳才会生产,此时忽然受惊,如果一不小心出了事,她从前孕事就有过不好,这胎也一直不太稳,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家父母俱在蓟县,鞭长莫及,家中虽有一个杜老太太,却还瘫痪在床,每日还要嘱咐人去打理,如何能照顾旁人再说一句难听的话,宁可她最好一直躺着莫要动,好过爬起来兴风作浪。

    那妇人乃是柳家给柳沐禾的陪嫁过去的,还算老成,急道:“有几个老人在一旁守着,另有大夫、稳婆,下头还有打点的小丫头。”

    季清菱听得柳林氏不在,杜檀之不在,柳母也来不及从蓟县过来,心中实在着急不已。

    比起柳沐禾提早发动,泉州的小李氏、魏家事情自然没有那样要紧。

    她一面吩咐下头人收拾东西,一面同那妇人道:“府上如此情况,我且同你一并回去。”

    松香原本坐着下首,看来了人,又听得对方说话,早站了起来,他是个乖觉的,见得如此行状,忙道:“小的去叫马房套车。”

    果然退得出去。

    那妇人既惊又喜,连忙行了个大礼,口中不停称谢,道:“虽是晓得劳烦夫人,只若是有个能拿主意的在,却是有主心骨多了!”

    杜府纵然大夫、稳婆俱在,也有不少有经验的老人守着,可仆妇毕竟是仆妇,全是雇买来的,便是她们敢说话,请来的大夫、稳婆也不敢尽听。

    更何况妇人生产,自古便如同过鬼门关一般,做下仆的,谁人敢胡乱抓主意?

    与众人相反,季清菱虽然年纪小,也未经过妇人生产,然则她顾府与柳府、杜府都是通家之好,同柳沐禾更是亲密之交,凭着这一层身份,这个时候的季清菱反而成了敢说话,说话还管用的那一个。

    未久,秋月从外头快步跑得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篓子,同季清菱道:“灵犀丸还有一小瓶,我数了数,足有六丸。”

    “我记得除却灵犀丸,宫中上回另也赐下的不少药丸,可是有能用的?”季清菱问道。

    顾延章当日在广南立下许多功劳,又被朝中急诏回京,虽然官品、官职升迁不大,打眼的金银赏赐赵芮也没敢多给,可他却没少赐下药材、饮食等物来昭显君恩,以示信重。

    秋月听得季清菱问,忙把手中篓子上盖着的盖子打开了,道:“我将能用的都捡了捡,已是全数在此了。”

    季清菱低头一看,果然里头许多个瓶瓶罐罐,又有几个锦盒,想是里头装着生药材。她平日里并不觉得,此时着急要用了,将许多东西摆在一处,这才发现原来天子这一段竟是当真赏赐了不少。

    等着下头人套马的时候,她复又问了那妇人几句话,皆是有关柳沐禾的,譬如身体如何,挨不挨得住,家里的老人有无什么主意,早间是怎的受的惊,碰到了哪一处等等,过了片刻,等到外头来人通了话,一行人便匆忙往杜府去了。

    杜、顾两家离得不算太远,过了半个多时辰,便到得地方。

    柳沐禾此时虽然还不到月份,然而她怀象一直不太好,倒是因祸得福,正因从前不顺,柳林氏这个做祖母的在后头样样都细细关心,家中一应东西是早备齐了,稳婆也早是寻好了,只事发突然,原本预好的大夫并不在医馆里头坐着,一早便出诊去了,杜府里头几个经过事的老人商议了一圈,人人尽皆不敢乱来,忙派了人去马行街上寻了一家子做惯产科的任家大夫来。

    此时已是下午,柳沐禾自早上便进了产房,到得此刻,也未有什么大进展。

    季清菱在产房外坐着,听得里头安安静静的,也无什么声响,越发觉得心慌,她面上虽然不显,却是不由得寻了方才那一名妇人问道:“眼下里头什么情况了,着人去问问。”

    那妇人才叫人递了灵犀丸进去,又附了许多宫中才有的稀罕成药、生药,倒是放松了许多,忙道:“夫人莫急,只要有了什么进展,里头当是会有人出来回话的您还是莫要在此处等着了,日头这样晒,若是过了暑气就麻烦了!且去隔壁里头坐着歇一歇罢,我家夫人才进得里头半日,虽说都听旁人传不足月份生得会快些,怕也没有那样快。”

    季清菱在外头等了许久,并未听得什么动静,因知那妇人乃是有经验的,既是她如此说,便打算按着对方说的做,正要往隔间行去,然则一转过身,便忽然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忽高忽低,季清菱起先竟是没有听出来,过了片刻,才敢去信那竟是柳沐禾的声音。

    那妇人本来在前头带路,见季清菱脚下顿住,直往产房里头看,脸上也尽是不忍之色,又有些惊惧的模样,便道:“妇人生产一向是这般,一阵一阵的,眼下是在使力,等过了这一段便好了,里头有两个稳婆,又有大夫在,并不要紧。”

    虽然听得人如此说,季清菱还是站定了,听得里头哭叫声一声大过一声。

    那妇人见她不动,也跟着停了脚,侧耳听了一会,面上也有些难看起来。

    季清菱听得里头叫声不对,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产就是如此,忙看向那妇人,正要问话,却是听得对方喃喃道:“怎的把力气花在这上头,力气用尽了,一会真正生的时候要使力,如何还使得出来……”

    正在此时,那产房的门却是忽然从里头推得开来,一个老稳婆一面往腰间挂着的布巾子上擦那一双湿手,一面钻得出来,拉过一个离得近的小丫头叫道:“府上可有能跑腿的?快使人去马行街,把任三大夫请过来!快去!要快!”

第七百章 寻药

    那小丫头如何敢应,连忙转头看向了季清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对杜府下头跑腿的小厮并不熟,也不方便使唤,转头看了松香一眼。

    松香何等醒目一个人,不用她说话,已是快步往外跑了出去。

    稳婆乃是六婆之一,常年进出大家内宅,自然眼睛极利,更兼这一个在杜府也待了一二个月,本就是柳林氏特给孙女寻来的从前相熟之人,她左右寻了一圈,依旧没看到其余能拿主意的,只有一个季清菱立在外头,连忙上前见了礼,又朝那一旁的妇人问道:“杜官人可是回来了?”

    那妇人将情况回了。

    稳婆听得这般情况,忙抓着季清菱,将产房里头厉害说了,又道:“……实是柳夫人这一胎怀象从来都不大好,谁料得今日早上又突然惊了马,一下就动了胎气,因得胎位又不正,竟是头朝外,想要接生都不好使力……生产的那一位也一味惊吓骇怕,力气都被哭喊耗光了,哪里还好生……”

    她翻来覆去说了一通,话里话外不过就是一个意思柳沐禾这一胎样子很不好,稳婆也好,大夫也罢,俱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如果当真出了事情,于他们并无关碍。

    季清菱如何不晓得这稳婆是在想办法推卸责任,她心中虽急,却是知道此时不能随意说话,便道:“婶子莫要担心,柳家也好,杜家也罢,都不是不讲道理的门户,柳姐姐这一胎原本就怀得辛苦,这一段多亏了两位婶子在一旁打点,今日虽然遇得事情,幸而有两位在一旁,都是行里熟手,几十年做下来,多少难事都见过了。”

    她顿一顿,又道:“若是今日柳姐姐与她腹中孩儿俱是平安,不论多少酬谢,银钱也好,良田也罢,都不在话下,若是当真有了不妥,只要尽力,也必不会咄咄逼人,且请婶子放心,另一说,两位婶子将来自也要谋其余差事做,若是柳姐姐这一处果然样样顺当,以后也好多给二位荐一荐,况且也有大夫在,并不至于到那地步!”

    语毕,季清菱转头分派一旁杜府的小丫头道:“且去问问厨下,叫那一处拿了冰浸的清凉饮子来,房里头不能放冰,实在热得紧,快些给两位婶子同谢大夫送进去。”

    那稳婆一嘴的话又被憋回了肚子里,想着季清菱说的“银钱”、“良田”,又回忆起对方从前行事,知道这当真是个出手大方的,一面舍不得那许多好处,一面又想起方才对方说的将来名声,果然如果这一回柳家娘子若是出了事,说得出去,却也不好听。

    她原本追着季清菱说这一番话,其实是因为柳沐禾今次着实有些凶险,忙着要给主家打个底,免得出了什么事情,不好去指责大夫,却要找她们接生的麻烦。谁知道被季清菱这样一回,话倒是说得客客气气,其实里头带着硬,叫她喉咙里头许多就要蹦出来的言语又给堵了回去,正好此时产房里头又一阵凄厉的喊叫,她只好含糊说了几句,急急转身回得去。

    里头柳沐禾的叫声停一阵,响一阵,那声音听得季清菱牙根都发麻,手心之中尽是汗水,脚也使不上力,又是怕,又是慌,还兼着急,哪里还走得动道,更不肯去隔间坐着,忙叫人拖了张交椅过来,找了个阴蔽的地方就在外头坐着。

    幸而马行街距离此处并不算太远,约莫过的大半个时辰,松香便领着一个大夫小跑着进了院子正是那任家医馆的任家老三。

    季清菱连忙带着那妇人迎得上前,连话都来不及说两句,人脸也没看清,只打了个招呼,便连忙将人送进了房中。她与几个仆妇在外头守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着实是有些害怕,后来听柳沐禾喊声渐低,声音里头透着虚弱,仿佛是再没力气了一般,更是惊慌不已她坐了这一下午,听得那妇人解释,已是知道女子生产时须要省着力气使劲才好生,如果把力气尽用在哭叫上了,便是足月的胎儿,瓜熟蒂落,也不容易再生下来,更何况柳沐禾这一回还是早产,又是动了胎气。

    眼见日头偏西,柳沐禾依旧不曾生得下来,算算时间,柳林氏怕是才从宫中出来,杜檀之那一处更是毫无音讯,季清菱心中越发没底,只好打发几个人先去吃饭,自家却是并无胃口,依旧坐着。

    未过多久,季清菱忽的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产房里头好似已经许久没有声音传得出来,安静得可怕。

    没等她分派人去问话,那屋门忽的从里头推开一个小口,闪出一个人来,却是方才那一名稳婆,对方一脸慌乱,匆忙寻着季清菱道:“夫人,若是里头有什么不妥,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季清菱想也不想,忙道:“大人定要保住了!”

    那稳婆忙又道:“柳夫人眼下血出得厉害,实在管不住,任三大夫说要用黄芪杜仲丸,此时只有这药丸最有用了,他列了张单子出来,说这几家铺子都有,无论哪一处都好,请快快寻了回来,若是晚了,莫说小儿……怕是大人也……”

    一面说,一面果然递出一张单子来。

    季清菱匆忙接过单子扫了一眼,只是上头写了两家药铺子并一家医馆,俱是距离此处甚远的,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另又写着几户人家,一户乃是虢国公家,另两户是参知政事黄昭亮、孙卞府上,最后还有几家商户,上头简单列了各家所在街市。

    季清菱在京城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出头,对许多街道都不甚熟悉,忙把松香叫得过来,几人都围着看了一回,松香方才指着其中一户道:“若论来回路程,当是这一处最近。”

    秋爽凑头去看,几乎马上就忍不住叫道:“怎的是他!”

    就在参知政事孙卞那一列字的左边,纸上明晃晃列着一个名字浚仪桥坊,李程韦。

    季清菱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第七百零一章 谋算

    浚仪桥坊的一处府邸之中,李程韦正坐在书房之中,听着下头人回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人得了张小几子坐在下头,身形瘦瘦小小,五官挤在了一处,显得略有些贼眉鼠眼,手中虽然捧着一盏冒着白气的清凉饮子,却是手舞足蹈,半点喝的意思也没有,只得意洋洋地朝着李程韦讨功劳一一

    “我手中持着那软勾,见那马车就要打弯,左近也没几个人留意到,便凑到了地方,寻了巧劲,正正勒到那马儿后脚,只用力那么一拖,那马立时就惊了蹄……”

    “小人选的地方早练过无数次,看准力道,把那马蹄往右边一扯,马夫也是个蠢的想来也是,不过一个大理寺的小官,官品低,俸禄少,哪里请得起什么好马夫一一蠢货手贱,伸手想要去拉缰绳,哪里晓得我正是冲他那拉缰绳的手去的,我又拉了马前蹄上的勾子,勒得惊马一起一立,眼见就把那马夫打上头甩了下来,一匹疯马满街拖着胡乱跑,车厢里头全是小娘们的哭叫……”

    那人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兴起,说到后来,才发现桌案后头的李程韦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的模样,这才收敛了些,陪着小心道:“老爷,小的已是瞧得真真的,有人把车拦下来之后,把那车厢开了,听说里头一地的血,几个娘们吓得半死,只晓得喊‘大夫’、‘救命’!”

    他笑嘻嘻地道:“小的知道老爷惯来行事谨慎,定是不放心,特跟着人回了她那杜府,果然不多时就有人出去马行街找大夫,样样看得真真的,小人才干回来禀话。”

    那人还要再说,李程韦已经得了想知道的消息,哪里还有空应付他,打发道:“你忙了一早上,且下去休息罢,账房里头给你备了这个月的银钱,莫要漏了领。”

    听得有赏银,那人早喜不自禁,哪里还顾得上旁的,站起身来嘟哝了两句谢,连忙跑出去找账房了。

    李程韦一个人在桌案后头坐着,心中将事情复又仔细盘算了一会,转头看了看漏刻,见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打了铃。

    不一会,一名管事进得来听禀。

    李程韦犹有些不放心,问道:“马行街那一处都收拾妥当了不曾?”

    那管事笑道:“老爷放心,从半旬之前就断断续续开始同各大医馆请大夫,早间小的又去问了一回,整个马行街二十七家医馆,全数治妇人、小儿的大夫都被咱们的人请走了,只剩天源堂的孔大夫,杜家只要去请,必是只能请他!”

    正说话间,外头已是进来了一名小厮,此人匆匆进得门,禀道:“老爷,马行街上同那杜府外头的人尽皆来了信,说孔大夫已是进门了。”

    李程韦这才松了口气。

    他抬头问那管事道:“黄芪杜仲丸备好了不曾?”

    管事躬身道:“老爷放心,不仅放了黄芪杜仲丸,还备了两根百年山参,另有两只大灵芝等到孔大夫那一处得了手,把任三大夫请过去,见得情况,怕是要到下午,一旦有人上门,也不用等,立时就能把东西捧出来。”

    李程韦点了点头,复又问了几处细节,这才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等到书房里头再无人在,他才慢慢靠向椅背上,摸着一盏清凉饮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只觉得那回甘的滋味自喉咙往舌尖直透,实在是种享受。

    李程韦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从心底里透出一股轻松来。

    妥了!

    样样都顺利得很,同他原本算着的并没有半点出入。

    那柳林氏正在宫中,杜檀之也外出办差,顾延章也在大理寺中,一时半会估计出不来,剩得几个抓不定主意的,一旦听得任三说话,还能怎的?

    自然会乖乖地来找自己。

    一一绕来绕去,还不是要老实进得自家手里?

    想到这一处,李程韦又是得意,又是烦闷。

    当初想把萍娘嫁给杜檀之,那姓杜的也是蠢,竟是不肯要,眼下欠得自己这样大的人情,只要两家有了来往,凭着萍娘的手段,想要进得杜家,应当并不是难事?

    届时借着柳家再去同那顾延章说话,想必也能轻松些……

    一面想着,李程韦越发地烦躁起来。

    陈笃才被押进提刑司中审讯已经近月,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罪,若是认了罪,又说了多少东西出来。

    文人从来靠不住,一旦遇得事情,只晓得自保,半点好事不会做的,况且还是个官,若是哪一天听得对方做了卖人的举动,他半点也不觉得稀奇。

    只盼他莫要那么蠢,当真把自家供出来才好……

    否则……自己本是瞒着那一位做的这些事情,还用了那一位的人手……若是被发现了……

    李程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刻,焦急地算着时间等人上门。

    ***

    且不说这一处李程韦心中自有谋算,另一处,季清菱却也忍不住犯了疑虑。

    如果从前李家没有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杜檀之,没有想方设法在大相国寺同季清菱、柳沐禾求“偶遇”,没有在当日兄妹二人追着去洛阳做那叫人恶心的图谋,季清菱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可正是因为那许多前车之鉴,又因松香去了一趟衢州、泉州,查得李程韦此人心机深沉,所谋甚恶,已是到了叫她看到、听到这一个名字,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提防的程度。

    柳沐禾惊马,乃是杜府家事,季清菱能过来帮着照看,却不好越俎代庖去查探,只能等杜檀之或是柳林氏回来,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去管,是以一时半会,自然不清楚这是人为还是偶然,然则光听只有几家人有的黄芪杜仲丸,她便觉出十分不对来。

    一一实在是太巧了。

    偏偏柳沐禾难产,特要这一种药丸,旁的都不行;偏偏那药丸明明有不少人家藏有,离得最近的却是李家。

    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遇得,定都要把其余恩怨放在一边,只要能搭上关系的,谁离得近,只好去问谁求要人命关天,旁的自然顾忌不上。

    可一想到李程韦的阴魂不散,季清菱便万分不愿。

    她毫不怀疑,只要今次去上得门去讨要,李家必会将那药丸拱手送上,说不得还要分文不取,殷勤相送。

    可一旦与李程韦沾上了关系,今后如何好脱得开身?

    只要取了药丸,说一句难听的,李家便与柳沐禾有救命之恩,若是母、胎俱安,李程韦如何会放过,定会传扬出去,他家有钱又有人,只要引导一番,旁人少不得要夸奖这一户商家有情有义。

    李家抓住了这一次机会,打蛇随棍上,旁的不说,将来想要同杜府、柳府来往,两家俱是不要推脱,行得近了,谁又晓得凭着李程韦往日行事,会使什么阴私手段?

    从前两家半点不识得,他都能闹个不停,只差一点便把女儿塞得进来,让杜檀之兼祧,眼下好容易得了救命之恩的由头,难道他会如此放过?

    然则如果不去找李家,其余府邸也好,医馆也罢,尽皆离得甚远,此时产房里头情形凶险无比,万一只晚了那一刻钟,便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又待如何?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

    比起其余的,自然是性命最为重要,哪怕明知其中是坑,也只能先往下跳了,将来再想办法爬起来。

    她咬了咬牙,想着松香从前在浚仪桥坊寻访了许久,对那一处路十分熟悉,也知道李程韦那一家宅子的位子,便一面低头看那一张名单子,一面分派松香道:“你且拿了咱们府上的帖子,另带上金银,径去李府,用提点刑狱副使的名义同李程韦讨买几粒黄芪杜仲丸……”

    与其让李程韦沾上了柳沐禾,贴上杜家、柳家,倒不如把水往自家身上引。

    届时承了李家恩情的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还情自然也是他来还,比起家事复杂,亲朋好友众多,行事要十分小心,时时顾头顾尾的杜檀之与柳沐禾,六亲不在,家门简单的顾府,对付起来却是要容易得多了。

    松香听得季清菱吩咐,口中应了一声是,立时就要转身出去。

    季清菱手中还拿着那一张纸,正要收得起来,偶然瞥见李程韦名字右边那一列字,忽然心念一动。

    她开口把松香叫住,急问道:“孙参政眼下可是住在州桥左近?”

    松香停住了脚步,转头回道:“正是。”

    季清菱道:“此处去州桥近些,还是去浚仪桥坊近些?”

    松香忙道:“去得浚仪桥坊更近,只那州桥虽然离得远了一二里,可沿途都是大路,足有地方够跑马,怕是一来一回,花的时间差不多。”

    季清菱只迟疑了一息,果断道:“不去李家,你带着人先去州桥上门递拜帖……”她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杜府之中的那一名妇人,问道,“孙参政家的夫人可是姓刘?”

第七百零二章 求助

    那妇人是柳林氏身边带出来的老人,对京中官宦人家多少有几分熟悉,听得季清菱问,连忙回道:“正是姓刘,只是……”她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补道,“孙参政家……同咱们两家惯来没有什么往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伯山乃是国子监教授出身,早年在外受伤之后,便回到朝中,一直钻研经义、埋首浩卷,他专心教学,平日里来往的多是与自己一般的经义大儒,文学之辈,与孙、黄、范这等权臣从来不是一路。

    至于杜檀之,更不过是一个才入大理寺的小官,虽说在寻常人看来也许已是前途无量,可要想与孙卞这样已经成气候的宰辅攀上关系,着实距离还有些远。

    这等不尴不尬的关系,便是上门递了帖子,对方也未必当时就会见。

    一一孙卞虽然比不得黄昭亮、范尧臣二人,到底是参知政事,又不是路边的单门单户,哪里是随便一个不相干的人想见就能随时面见的?

    更何况政事堂中才重整了分工,他眼下从原本分管的零星几样冷差事,换成了暂兼管大理寺、提刑司,正是门前车马纷纷的时候,在门房处排队等着面见的帖子都能堆得半身高,哪里会把没有来往的柳府、杜府放在前头?

    至于顾延章……哪怕这两年在朝中声名鹊起,到底也与对方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季清菱踌躇了一下。

    她回忆起自家从前与五哥在去延州路途之中,凑巧救过孙卞的父亲同妹妹,上回那与那孙芸娘偶然遇得,对方还心心念念此事,想着要报恩,如果自报名号,想来讨要几丸药并不是难事,可要是做出了这等挟恩要酬的事情,实在又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就说过施恩不图报,此时与自打自脸,又有什么区别?

    她蹙了蹙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等候,直接与孙家搭上关系,又不用做显露自己原本的身份?

    只一瞬间,季清菱便想到了方才松香所说的“州桥”二字。

    参知政事孙卞的府邸在州桥,乃是京城的中心之处,这样一处府邸,便是拿着银钱也没有地方寻,自是朝中给官员安排的住所,左近住着的有朝中宰辅、重臣、大理寺卿等等高官。

    顾延章本来就是新进,又没有什么背景,在京城来往的人家并不算多,更没有几户权贵,在州桥这个地方,自然也没有几家识得的。

    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季清菱便是漫地扫遍一圈,也寻不出一个认识的人,也许当真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自报来历。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立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京畿转运使、京畿提点刑狱公事胡权。

    这一位眼下兼任两处部司,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动作,正是要用得上顾延章的时候。

    胡权住的宅子也在州桥,他在京中做官十余年,又一直担任要职,岳父更是工部尚书李南夫,在京城之中盘根错节,自有人脉,有着这些背景在身上,胡权此人实在与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还有极要紧的一桩事从此处去寻孙卞,恰好要路过胡府。

    季清菱一向觉得,无论官场上下关系也好,平日里与人相交也罢,想要在短时间内拉近与对方的关系,最好的办法,不是送礼,不是想办法掏心掏肺,不是一日无数次地早请示晚禀报,更不是下了衙之后还想尽办法跟着不放,而是请“对方帮自己的忙”。

    只要事情选得巧妙,只要并不是叫人真正为难的,只要双方本就有向好之心,这一回帮忙做下来,无论是谁,帮忙那一个,心中都会有一种自上而下生出的自得,也会自然而然地与求助的人生出一种亲近来。

    帮了一回之后,若是求救之人姿态做得漂亮,大大方方地感谢,进退得宜地来往,用不了多久,两家就会变为“通家之好”。

    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从无间隙,自然知道自家五哥是想要在提刑司中长久踏实做下去的,既是如此,对胡权这一位也一心一想要留任的上峰,其实还是有些私交更为合适。

    两家从前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可顾延章到底是胡权的搭手,今次为着自家先生的孙女求上门去,名正言顺不算,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对于胡权,一则能与看好的副手交好,施恩于他,不仅能满足自己的虚荣之心,也能得到回报;二则同柳伯山这样的大儒牵上一点关系,将来也有好处胡权的儿子,正要到得进学之龄。

    不过几息功夫,季清菱脑子之中已是把厉害关系想得清楚,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半点迟疑,先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边已是擦黑,从此处去得州桥,按着这一阵子提刑司同转运司中的差事来看,胡权此时应当已经回府,至于孙卞究竟是否已经下衙,却不是太要紧了。

    “秋月。”

    她开口唤道。

    秋月连忙应了是,上前听命。

    季清菱嘱咐道:“你同松香点几个用得着的一并出门,去得州桥东头我记得上回五哥曾说过,提刑司中的胡公事住在那一处你们见得门房先报了名头,若是胡公事就在府上,松香便拿了咱们家的拜帖去求见,如若胡公事不在府上,秋月便拿了我的帖子去求见李夫人……”

    松香、秋月二人皆是晓事的,听得只听季清菱简单提点了一句,已俱是心中有了数,两人只略问了几句,便听令而去。

    ***

    此时此刻,州桥东头的胡府里头,胡权却是正同李氏坐着说话。

    他这一阵子忙着提刑司、转运司两处公务,实在急于做出一番动静来,少不得日日案牍劳形,又因那陈笃才怎的都不肯开口,胡权虽然不是审讯的那一个,心中也着实十分紧张,连着好几日回到府上已是要敲三更鼓。

    今日难得胡权回来得早,一家人吃过饭,他陪着一双儿女玩乐了一阵,等到奶娘将人带得下去哄睡了,才有闲工夫同妻子两人坐在一处。

第七百零三章 求见

    李氏见得丈夫今日面上一直带着笑,便是方才儿子尿到了在他腿脚上了,也不见面上有什么不悦,便笑道:“这是得了什么好事?前几日那样黑脸,今日倒是肯给一张笑脸回来了!”

    胡权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时黑着脸回来了?”

    说到此处,却是跟着笑了起来,叹道:“说起事情,倒真的有一桩一一还全靠了娘子这一番长远见识,才叫我捡了这样一个便宜……”

    李氏奇道:“这话怎说?”

    胡权便道:“雍丘县中陈笃才的事情,你却是还记得罢?”

    李氏点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虽是妇人,可丈夫官署之中的事情,却也没少同她说,雍丘县知县陈笃才给提刑司押回京中待审,然则审了接近一个月,竟是一个屁都没有审出来。

    参知政事孙卞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今次好容易才重新回了位上,眼下管着提刑司,新官上任三把火,见得这一处许久没有什么进展,隔个两日,便把自家丈夫叫过去问一回。

    都是场面上的人,话自然不会说得多难听。

    可今日问你一回,明日问你一回,喊得你时时出入公厅之中,挺着胸进去,含着胸出来,叫旁人看在眼里,多少脸面也没了。

    因着这事,前一阵子自家丈夫回得府上,几乎回回都皱着那两条眉毛,只差能夹死夜间乱飞的蚊子,虽不至于整日唉声叹气,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氏有些好奇,问道:“莫不是那陈笃才招供了?却是什么缘故?原先怎的都不肯认,今次倒是认得这样爽快?”

    胡权抚了抚下巴上的那两撮胡须,笑呵呵地道:“正是,认罪认得痛痛快快,也不是问一句,说半句,而是自己如数交代的一一十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头头尾尾,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楚,连铜钱尾数都记得分毫不差,这一位,当真是个人才!”

    他说到后头,口气之中竟是有些佩服。

    看过也陈笃才的供认的书状之后,他心中实在是有些后怕。

    能在外任知县,几乎全是进士出身,一笔文字自然是找不出毛病的。

    胡权在京中任职多年,光是转运使便任了不止一回,见过的官员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看过的折子更是无数,可如同陈笃才递上来这一份这般条理清楚,紧紧靠着一份文书,明明乃是供状,却简直已是要将其人身上黑点全数剥白洗净的,却当真是头一遭。

    十张纸,数千言,其中多是感慨自陈,叫人看来,当真是对其人生不出多少痛恨。

    胡权虽然没有亲自审问过陈笃才,只草草见过对方两面,可光看这一份供状,已是叫他十分叹服。

    一一这样一个人,单夸他一句聪明,竟是有些配不上的感觉。

    能叫这样一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将罪行一一交代,却不晓得那顾延章是如何做到的!

    想到这一处,胡权脑中思绪已是有些飘远了。

    李氏听得丈夫这般说,却是顿时松了口气,道:“这一回孙参政总没法找你麻烦了!”

    胡权回过神来,笑道:“还是夫人厉害,上回若不是你叫我想办法把提刑司接过来,我又如何会真正上心此事?今日去得中书禀话,孙参政听得这一处进展这样顺利,直说等事情落定,要给我请功!眼下我倒是觉得,功不功的,可以先放在一旁,若是孙参政一直要管着这提刑司,我要在他面前好生摆一摆,如果得他相保,想要拿住此位,倒也未必是一桩难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你却来猜一猜,是谁人讯问出来的?”

    李氏想了想,过了半日,方才摇头道:“我如何能想得出来?难不成还是去请了那姚坚出来?”

    她说到此处,忽的摇了摇头,否认道:“定然不是,若是请了那姚坚,夫君如何能有这般欢喜。”

    胡权哈哈大笑,道:“难不成在夫人眼中,我竟是这等气量狭小之人,那姚坚不过区区一个提刑司知事,哪里就能叫我放在心上了?”

    他口中倒是说得十分大方,仿佛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为了架空姚坚,掌握提刑司中实权而绞尽脑汁那一个,同他并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李氏看在眼里,心中着实为家中这一个为了面子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好笑,可她一惯是个聪明人,到底会给自家丈夫几分脸面,也并没有拆穿,倒是十分捧场地道:“却是哪一个立得此功?官人一向厚待下属,想来这一回也不会叫他吃了亏才是!”

    胡权笑道:“说到这一个,还是夫人当日的功劳!正是那日你说的让我好生用起来的顾延章!”

    他感叹道:“此人果然配得上他的名头,不单配得上名头,着实还是个厉害角色,十分得用!虽是头一回进得提刑司中,可无论审案、巡察、督办,乃至讯问,简直样样拿得出手!得了这样一个人做副手,还是个会做人的,实在我也轻松多了。”

    说到这一处,胡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同李氏道:“那顾延章家中好似已经娶了妻,你若是方便,不妨多走动走动,咱们两家也亲近些……”

    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难的,李氏自然应是,顺着丈夫的口风又说了几句。

    夫妻二人正在闲话,却是忽然见得外头守门的走得进来,来人有些迟疑地禀道:“官人,门房进来通禀,说有人在外头递了急贴,自称乃是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的家人,有急事想要求见。”

    那人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胡权的面色,小心问道:“却不知官人要不要见,还是叫外头先将帖子留下,先把人打发回去?”

    胡权听得乃是顾延章,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然则已是想也不想,脱口便道:“叫人进来!”

    那通禀的人转身出去,胡权却是转头对着李氏道:“真是怪事,白日里头我还同他说了许久话,却是不晓得什么事情,竟是此时急急里寻。”

    李氏道:“怕不是有什么急事,你且去见见罢。”

    胡权点了头,起身去了偏厅,才踏得进去,便见得里头立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

    那小厮虽然黑瘦,仔细看了,相貌却也清秀端正,虽是面色焦急,可举止之间,并不见半点失礼。

    “小人乃是顾府的下人,今次奉了夫人的话,特来求情胡公事帮一个忙。”那小厮先行过礼,方才口齿清晰地道,“此事十分焦急,夫人寻了一圈,着实找不到比公事更能搭得上手的人,虽然万分不好意思,然则想到本来也是长官,去旁处讨脸,不如来找您这一处,便叫小人过来。”

    他三句两句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等到将杜府夫人要用一丸难寻之药,特请胡权帮忙去向参知政事孙卞讨求之后,复才道:“却是不知胡公事与孙参政那一处来往如何?如若不太麻烦……”

第七百零四章 得药

    胡权才同妻子论及今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好生同顾延章一家亲近来往,立时便得了顾府这一个小厮上门,眼下见得松香行着礼小心问“如若不太麻烦”,只差要笑出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简直是正瞌睡时遇到枕头!

    这样轻易便能施恩示意,实在是天下掉下来白捡的好处!

    不过是几粒药丸而已,在其余不识得孙卞的人看来,当是千难万难,可对于他胡权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甚至都不用他自家出马!

    胡权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松香的话,道:“事关人命,旁的无须再言!”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分派立在一旁的随从道:“拿我的帖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

    一一既是施恩,便要把样子做得漂亮些,否则看起来一副小家子气,又哪里拿得出手?

    能得十分感激的事情,决不能只得七分。

    如果只是简单派个下人过去,自也能拿得到那药丸。可只派个下人去,又如何看得出他胡权在此事上使的力,用的心?

    然则若是为着一个妇人要用的药丸,竟得劳动他亲自出马,虽说乃是救人性命,可也未免显得太过郑重其事了。

    只一瞬间,胡权心念一转,立时有了主意,继而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重新吩咐道:“不了,不拿帖子,你且去问问夫人眼下可是有事在身,若是方便,请她亲去一趟孙府,寻那孙参政的夫人讨要两粒……”

    一一比起自家去,比起下人去,自然是妻子代替自己去,更来得妥帖。

    妻子去,一来显得他胡权十分重视此事,二来又不掉了面子,最为合宜。

    脑子里全是各色盘算的胡权,自然没有空闲去记旁的东西,说到此处,他口中不由得略卡了一下。

    松香十分知机,连忙接道:“那药唤作黄芪杜仲丸。”

    那随从应了是,匆匆迈着小步退得出去。

    胡权又转头对着另一人道:“叫马房中备上快马。”

    便是只当着松香的面,他也做出一副十分积极主动的架势来。

    这态度,自然不是特做给一个小厮看的。

    松香虽只是个下仆,可跟着顾、季二人多年,南来北往,经事颇多,见得胡权这一番举动,哪里不晓得此时该当如何回话,立时十分感激地道:“小的家中官人还在衙署之中,尚未回家,只有夫人在,本来此事不当贸然来寻公事,其实与尊夫人相询当更为妥当,只是因与府上夫人从前少有来往,若是径自上门,实在有些失礼……谁料得您竟是如此之善,等到主家知道,少不得要上门好生道谢!”

    他还在斟酌着当要如何奉承,胡权却是并无功夫应付一个小厮,姿态做尽,略回了一两句,便把人交代给手下管事了。

    后头李氏得了信,又听说是顾延章家上门来求,丈夫如此重视,自然晓得要紧,当即换了一身衣衫,上了马车,带了松香等人跟在后头出了门。

    孙府与胡府不过二三里的距离,马夫快马加鞭,片刻之后便到得地方。

    李氏嫁了一个京畿转运使,眼下还兼着提刑公事,当真是权重之夫,她父亲又是工部尚书,凭着这几重身份在,素日里在京城官宦夫人圈中甚是得人看重,与孙卞之妻刘氏也颇有往来,此时亲自上门,连帖子都不用递,便自带着秋月进得门去。

    刘氏听得李氏说了来意,笑道:“我当什么事情,不过几丸药,怎的竟是劳动你亲自来?随意点个人过来取便是了!”

    转头便叫下头人去寻库房。

    才进得门中,上的一盏茶烫得尚且还不能入嘴,一瓶子黄芪杜仲丸便被取了出来。

    刘氏一面递给李氏,一面口中还不忘解释道:“这药另有一个别名,叫千金保胎丸,一次吃一粒,一人一日最多吃一次,千万莫要贪多!”

    李氏道了谢,转手给了秋月。

    秋月连忙跟着道谢,这便告辞出去,等到背着人打开那瓷瓶,盖子一揭,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冲着她的鼻腔钻得进去,等到定睛一看,瓷瓶里头装着满满的药丸,足足顶到瓶口,实在太多,到得数不出一共几颗的地步。再看那瓶子的大小,莫说今次够用了,便是柳沐禾再生个十个八个的,生一回吃一粒,怕是也尽够了。

    她不识路,只好跟着前头带路的孙府下人走,实在觉得慢,又不好太催,想了想,把袖子里藏的荷包掏得出来,悄悄塞进了那带路的妇人手里,小声求道:“婶子,劳烦您走得快些,越快越好,这药我是拿去救命的!”

    那妇人捏着那荷包,只觉得颇有些分量,虽说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可看那上头绣着的花样精致,等洗干净了,拿去给家中小女儿当个顽具也好,一面想着,不动声色地把那荷包一收,果然一路小跑,并不走正道,只从花园子里抄了近道,七拐八拐,打花丛草木之中绕来绕去,领着秋月很快出了二门。

    松香早在那一处等着,取了药,也顾不上秋月,拔腿往外跑去,正要飞奔回杜府送药。

    秋月交了差,见得松香三步两步,脚都要跑出残影来,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一时脚都软了,扶着一旁的墙动弹不得,等到回过神来,忙向一旁的妇人道谢,好容易告了辞,正要往外走,却是忽然被那妇人叫住。

    “你这裙角是怎的了?”

    秋月一愣,顺着对方的指点低头一看,果然后半边裙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裙摆被劈成了两半,行动之间,把自家两条腿都露了出来。

    她提了提裙子,很快看到那裙摆上头沾着几片草叶,另有水渍土泥,这便回忆起来,方才沿途在花园里头穿行,正巧在角落路过几丛用来做阻隔的荆棘,当时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被勾了一下,此时回想,果然隐约间有听得“刺啦”一声,只是没有在意,倒是闹得此时才发现。

第七百零五章 认出

    这章还在修,亲们明天再看吧

    ***

    秋月一时有些为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里头穿了里裤,可到底显得甚是不雅。

    那妇人拿了秋月一个荷包,方才早趁着秋月、松香两人忙着交代的时候偷偷拆开看了,见里头装着一小抓铜钱,又有一角银子,手中托了托重量,怕不是那银子足有一二两重。

    她拿人手软,又见秋月是个性子好的,便好心道:“裙子勾成这样,怕是不好出门,我看你鞋子后头也有些裂了,不然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后头取了针线来,叫你补好了再回去?不然半路若是出得什么岔子,实在不好看左右眼下那救命的药已是拿走了,你又不是会接生的稳婆,当不急这一时半会。”

    秋月只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声好气道了一回谢。

    那妇人去不远处的屋子里借了把小几子出来,左右一看,远远选了个不容易叫人看见的角落之处给秋月坐了,小声道:“那屋子里头都是我们府里的小厮,一群人聚在一处,说话粗得很,你莫要进去,便在此处坐着等我来罢。”

    这便快步回去取针线。

    此时太阳已经西下,虽是夏日,天色也早半黑了,秋月一个生人坐在二门外远远的角落,这一处好歹是参知政事的府邸,下人往来有度,并不显杂乱,好半日才有人路过一回。

    她坐的地方片刻前还是亮的,可太阳一落山,天黑得就极快,仿佛只过了片刻功夫,已是半点天光都看不见了,只见得许多步开外,几间屋子排开,不知什么时候里头隐隐约约露出黄色的亮光来想是见得天黑,里头已经燃起了油灯。

    距离秋月不到几步开外的地方长着一大丛灌木,另有花草,趁着夏日,里头本来有许多蟋蟀、杂虫在乱叫,吱哇吱哇的,忽然不知怎的,那草丛里的杂乱叫声一时之间不约而同地停得下来。

    此处只有秋月一个人,天又甚黑,连个照亮的灯笼都不曾见得,她心中自然忍不住有些慌,不敢再坐,忙扶着墙站了起来。

    等到那草丛里忽然细细索索,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竟是发出极大的动静,片刻之后,一团黑影从草丛中窜得出来,嘴里“吱吱”叫着,眼见打秋月面前飞窜而过,险些没有擦着她的脚踩过去。

    竟是一只足有大半尺长的肥大硕鼠!

    如果秋月少时还常把田间老鼠烤了来当做难得的肉吃,等到被卖得出来,给季清菱做了丫头之后,起先还做些体力活,等到顾延章一路攀爬,季清菱则是先靠着白蜡发了一注大财,到得如今,年年都有赣州收入,又有许多田产生息,哪怕不动用延州顾宅之中的财物,也足能称得上是大富户。

    她作为季清菱身边的头一号大丫头,手下管着十来个小丫头,还有许多外头的管事、掌柜常来常往,说一声养尊处优有些过火,可绝对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老鼠。

    此时此刻,见了十年日思夜想,要费尽力气才能捉到一只的肥鼠,秋月不仅没有如同从前一般高兴,反而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汗毛自竖,一颗心唰的一下蹦到了嗓子眼,用尽了力气才叫自己不尖声叫得出来,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去想,脚下自有意识一般,飞一般冲着远处那点着油灯的屋中跑去。

    临到屋子门前,只听得里头有女子的声音,仿佛正在交代事情

    “姑娘明日辰时便要出发,先去桑家瓦子听了曲,趁着时候要赶往大相国寺吃素斋,你们今夜记得把马喂饱了,莫要明日跑到一半没了力,姑娘同人约好了时辰,若是误了吃席,小心你们几个要遭罚!”

    另又有几人笑着奉承道:“多谢小姜姐姐提前跟咱们说一声,上回他们照管马厩的不晓得是吃多了马尿还是怎的,竟是昏了头,才有搭错马的事情,今晚我就去同他们交代,必不会再有下次!”

    “小姜姐姐坐下喝口茶再走罢?”

    秋月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顿时一颗心归了位,这才清醒过来,她扶着一旁回廊的柱子,犹豫了一下,正要转头往回走,然则还未来得及转身,那一扇门已是“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推得开来。

    两个小丫头手中提着灯笼在前头开道,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人跟在后头。

    那大丫头面上原还挺严肃,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等到一抬头,见得门外立着一个人,那人还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借着前头丫头手中的灯笼光,等到把人脸看得半清,她顿时皱起了眉头,出声呵道:“你是哪里来的人,怕不是我们府上的罢,怎的这般眼生?”

    秋月倒是不慌不忙,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上前一步先行了个礼,复才认真解释道:“我是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家中的使女,此时乃是跟着转运使、提刑公事胡权家中的李夫人来访,特来向府上刘夫人求取一样药丸回去,因出来时走得急,不小心把裙子勾破了,特在此等着带路的婶子给我取针线来……”

    她三言两语已是将事情说明,口齿清楚,行礼时行动之间也十分规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养得出来的行状。

    那大丫头观其色,察其颜,又看了秋月身上穿的衣裳,顿时信了**分,面上也露出笑来,道:“也不晓得是哪位婶子做事这样顾前顾不后,外头这样黑,不管怎的也得给你寻一处屋子坐着才……”

    她话才说到一半,忽的却是停住了,盯着秋月的一张脸,失声叫道:“你……你不是上回在大相国寺中遇得的那一个……”

    秋月听得一愣。

    她委实不太记得曾经见过面前这一个人。

    那大丫头却是十分激动,把前头提着灯笼的小丫头一下子往旁边扒拉开了,自家向前走了好几步,直直望着秋月的脸,大声道:“我断没有认错的!当日我追着你出来,差一点点就赶上了,我们在合州遇过一次,当日你也跟着的,你左边脸上有一颗痣,你伺候的那一位小娘子是不是姓季?你们当日是不是一齐去过大相国寺?!”

第七百零六章 生产

    且不说这一处秋月被那大丫头拦着急急追问,另一处,松香取了黄芪杜仲丸,虽在京城之中不好占了大路,可他抄着小道,一人二马,竟比走大路还快几分,只小半个时辰便从州桥到了杜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还未进得宅子,便在大门处见得一个熟人,正是家中给顾延章看马的伴当。

    那伴当早一眼看到了松香,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虽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亦主动上前接了缰绳,口中提醒道:“官人在里头。”

    松香感激一笑,将缰绳一扔,撒腿便往屋子里跑。

    顾、杜两家来往频密,柳沐禾怀胎之后,季清菱更是三天两头便往这一处跑,今日松香跟着进门,又领命出门,杜府的下人自然识得,也早得了季清菱命人出来吩咐,知道这一个是去取药的,半点不拦着,还特将门开得大了,唯恐挡了他的路。

    等到松香冲得进了二门,把药给了守在门外的稳婆,见得稳婆将药送的进屋,这才放下心来,转去同季清菱回话。

    他早得了提醒,见到顾延章身着官服站在前头,知道怕是下了衙,得了消息立时就过来的,也不奇怪,先行了礼,才把今日去取药的过程一一说了。

    “……乃是胡公事府上夫人亲自带着去的孙府,整个瓶子药都送了……”他将胡权的态度与行事学了一遍,又把孙卞夫人刘氏的反应也说了一便,并不多做评价,最后才道,“小的想着此处十分着急,便先骑了马回来,剩得秋月姐同他们几个留在后头,怕是要晚些才能回到。”

    京城之中没有宵禁,秋月这样大一个人,还有几个小厮陪着,季清菱自然不甚担心,她温言褒奖了几句,便交代他先行下去歇着,不用在此候着。

    松香确实也累了,他自广南回京,沿途遇得许多事,一颗心吊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同季清菱一一回禀,话只说到一半,便又撞上柳沐禾难产,一路奔波,又要奔波,此时已经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到了季清菱一句话,连推脱都不做,果然听命下去休息了。

    季清菱打发了松香,又回头寻了几个杜府的下人过来,一一问了几处事体,另又安排了轮着在产房里头打下手的人,最后想着时辰已是差不多了,那大内之中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门,届时柳林氏一出宫,得了消息,定是立时就要过来。

    虽说今日是张太后过寿,可在宫中赴宴,谁能真正填饱肚子,不过应付场面罢了。因想到柳林氏年纪大了,今日在宫中贺了一整日的寿,必是累得不行,怕是肚子也饿,季清菱便复又交代厨下准备了些好克化的面食,另又备了粥水蹲在灶上,等得人回来了,便是再怎么说,也得先给塞一点进去,否则若是柳沐禾生上一晚上,怕是那老人家当真要又累又饿,生出病来。

    她分派起事情来,一一二二,井井有条的,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此人胸有成竹,样样皆是游刃有余,然则顾延章站在一旁,看得季清菱说话行事,却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延章今日出得大理寺,天色已经半黑,他径直回了金梁桥街,谁知还未进门,便听得门房说了季清菱的去向。虽说柳沐禾生产,与他并无太大关系,可看着天色这般黑,他着实也不放心家中那一个半夜回府,索性连门都不再进去,直接转道来了杜府。

    如果是在家中,他还能帮着打点一下,可此时在旁人府上,顾延章自然不好插手,等到季清菱将事情全数打点清楚了,趁着夜色俱黑,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果然入手冰凉,那一只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皱了皱眉,却不好说什么旁的,只道:“无事,你莫慌,你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药已经送得进去,等吃了药,自然就好生了,一会师娘回来,她是过来人,有她进去陪着,必不会出什么事。”

    季清菱先还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抓着顾延章的手,才有了几分落在实地上的感觉,惊觉自己后背全是汗,衣衫贴着肌肤,又粘又腻,大热的天,身上竟是有些发冷。

    她未曾生育过,也不曾见过旁人生育,本来就一知半解,听得旁人只言片语,又见得书中许多描述,也只晓得这是一桩过鬼门关的危险之事。

    今次头一回见人生产,恰好就遇得柳沐禾难产,偏生柳林氏不在,杜檀之竟也不在,原本相约好的大夫不晓得怎的回事,一大早便被人请了去,只好临急临忙寻了个离得最近的。

    季清菱一个生手,自家什么都不懂,也未曾见过旁人行事,偏要上场坐镇,不仅要分派事情,还要安抚人心,哪怕她事情做得漂亮,可心中却是半点底气都没有,慌得不得了。

    毕竟柳沐禾生了一整日,不仅没有生出来,反而听得声音越发虚弱。

    季、柳二人本来就是多年交好,说是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也半点不为过。

    季清菱一时担心产房里头如果当真有什么不好,如何同柳林氏交代,自家如何过得去心中那一道坎;一时又听得里头惨叫,十分替柳沐禾担心难过;一时忍不住想到自己,若是将来同经历这一场事情,会不会也像柳姐姐这般。

    她想一想二,所有念头皆是一掠而过,搅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然则此时左手被顾延章握着,对方的手心干燥又温暖,手掌更是有力地包着她的手,明明那许多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却是莫名地心中安定下来,口中回道:“只盼如五哥所言……”

    季清菱话未落音,二门处飞一般跑进来一个人,一面跑,一面口中胡乱叫道:“柳家老夫人来了!!”

    杜家的规矩一直不太好,因不少下人是从前杜老夫人从老家里头找来的,柳沐禾碍于这一位老祖母的面子,不好将人打发出去,仍留在府上做些粗活杂事,此时季清菱见得对方这般举止,也顾不得太多,连忙举步要出门相迎。

    还未走到一半,柳林氏已是扶着一名妇人的手,匆匆走得进来,明明是大半夜的,借着诸人手中的灯笼,季清菱竟是看出了柳林氏脸上油亮亮的一片全是急出的汗。

    她不等柳林氏问话,已是急忙道:“师娘,柳姐姐还在里头!才吃了大夫说要吃的黄芪杜仲丸保胎,好半日没听到声音了!”

    柳林氏到得地方,虽说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一看就是赶过来的样子,可面上表情却是已经冷静下来,她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季清菱的肩膀,道:“莫慌,你且去歇着吧,此处有我在呢。”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叫来了几个人,一一交代了事情,她身上此时还穿着大品服侍,转头先去换了一身衣裳,紧接着径直便走进了产房。

    柳林氏进得产房,才过了一个时辰,便听得里头隐隐约约“哇”的一声,那声音小猫儿叫一般,十分细弱,嘤嘤弱弱的,可季清菱听在耳中,比得了天外之音还要欢喜,十分激动地转头问道:“五哥,你听到了不曾?是不是有小儿的哭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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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