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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六十二章 校验

    李程韦能探听到的,京城里头其余人自然也能探知得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还未亮,两府宰执深夜自大内而出,只剩得王宜、朱迹二人留宿的事,便已经被不少人知悉,私下里不晓得翻来覆去研究了多少遍。

    京城不设宵禁,少不得有些人派人寻了自禁宫出来的重臣府邸,想要问些消息,只是这一回,无论是枢密院还是政事堂,无论是郭世忠还是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却是人人都闭门谢客。

    事涉宫闱,知道的人不过那几个,谁人又敢擅自走漏风声?

    李程韦虽只是个商人,可他眼光敏锐,行事果断,盯得准了,便立时下手,毫不犹豫,是以虽然地位不高,可凭着手头所有资源,推断出来,竟也与事情差不了太多。

    他能猜得出的事情,自然其余人也能猜到几分。

    次日不过常朝而已,天子不需出席,到了时辰,范尧臣、沈渊进宫接替王、朱二人,王宜自去主持朝会,中书一片风平浪静,后宫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仿佛同平日里没有半点区别一般,只是京城的各大衙门里头,却是私下里悄悄传开了不少消息。

    顾延章才回京城,他去中书报道之后,只等着天子召见,身上并无其余差事,虽是个朝官,却是连上朝都不用,又兼并无任何人脉在朝。

    他不群不党,回京之后,平日里来往的不过从前那几个同年,关系最密切的,便是在家里坐着混吃混喝,一并等着述职的张定崖后者旁的不会,一个“躲”字是使得炉火纯青。

    旁人遇得事情,少不得要凑上前去探问个清楚,只这一个,一旦觉出有什么不对,自知自家不擅长那一道,向来逃得比兔子还快,挨到顾延章身边,觑他查得清楚,才钻个脑袋出去瞄一眼。

    两人凑在一处,都因位卑权轻而不在权力中心,哪里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则没过几天,张定崖还罢,除却心中着急,并没有其余想法,顾延章却是觉出有几分不对来。

    季清菱看在眼里,便劝他道:“不妨去问问先生,看他那一处有没有什么消息。”

    她虽没有人手去探听京中情报,也不识得几个消息灵通之人,然则只凭借府中的这两个人的经历推敲一番,在脑中过了一遍,也觉得不太对劲,道:“五哥这一处还罢了,因是诣阙,还要重新安排差事,而今朝中黄、范、郭党势力交织,各派有各派的打算的,陛下若是想要用人做事,挪出个合适的空位来,并不十分容易,等一等也是正常,可张大哥等了这样久,却是太不应当了。”

    张定崖是为了南征交趾之事被召回京的,眼见已是盛夏,不剩多少时间来筹备,不早早寻他把事情问清楚,后头来不及做准备,朝中又如何讨伐交趾?

    其实按着这样推想,便是顾延章也不该在家等候这样久上一回禁军同平叛军一同对阵战象,并不只是为了给大家看一回热闹,也不是为了叫朝中知晓禁军究竟有多提不上台面,归根到底,其实是为了突出骑兵的要紧,也是为了让人知晓战马的要紧。

    群牧司向来是枢密使或是同平章事兼任,郭世忠管了这样多年,战马没有多养出几匹,缺马的情况依旧这样严重,这一桩问题该要如何处理,眼前如何,将来又待如何,露出了这样大的弱项,按道理说,朝中早该有不少人群起而攻之了,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马上就要南征了,陈灏那一处开价两万匹战马,郭世忠就是还价还掉一半,至少也要调拨一万匹才够,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朝中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样样都不合常理。

    是有反常即为妖,季清菱也许并不识得几个朝中权贵,也不近权力中心,可她眼睛又不瞎,自然看得出问题所在,只是两人根基太浅,纵然知道不对,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想来想去,也只有柳伯山那一处能探听一回。

    她与顾延章当日下午便去了柳府。

    柳伯山已经许多日没有去资善堂讲学,他本来年纪就大了,不愿意多动,再兼赵署向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有一阵子无法进学,柳伯山习惯了,这一回也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体弱而已,听得顾延章把事情说了,心中也觉得不太对劲。

    只是他不过是个资善堂侍讲而已,无诏也不得入宫,只好去几个走得近的门户探问了一番。

    几家都没有什么消息。

    若是平日里头,什么时候面圣,顾延章并不十分在意,可此时家中还坐着一个张定崖,广南西路更是指着朝中马匹、粮秣、兵卒,他哪里能等闲视之,只好去一一探访了往日同年,寻了几个家中在京中扎根多年的,四处问了一圈。

    这一回,虽然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却是自旁人口中得知,御街上头三王、四王原本空着的府邸,前一阵子忽然有人住了进去,而太医院中御医往日只有三个在宫中轮班,自七日前起,已是从三人翻了两倍还多,每日都有七八个御医在宫中留宿。

    能劳动这样多御医,还半点消息不外露的,能是谁出了事?

    顾延章不敢太快确认,思来想去,转头又去寻了郑时修。

    后者好歹也在御史台中任职,又是天子心腹,当要比旁人知道得多。

    顾延章这一处为着南征之事跑来跑去,张定崖自然也不好干坐着,便也去得中书催促进度。

    季清菱一人留在家中,实在也坐不定,因柳林氏知道他们这一处着急,自去寻了几个往日常来往的老人探问,她便干脆去得柳府,等着消息。

    且说季清菱到得地方,见柳林氏还未回来,便自家坐得进厅中,也不要下头人伺候。

    柳伯山夫妇早将她与顾延章当做自家子侄,季清菱进出柳府,便似出入自己家中一般,她说不要人伺候,下头人便也当真不再管了,只留了个小丫头守门。

    季清菱还未等得多久,听得外头有人声,抬头一看,来人身上穿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有套着一条宽松的百褶裙,想是因为此时天实在太热,竟是满头是汗,一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扶着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正朝着厅中慢慢跨进来。

    却是好几日未见的柳沐禾。

    原来季清菱不过南下数月,柳沐禾这一处已是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时日,正是同季清菱去洛阳泡汤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怀上的。

    且说那一回柳沐禾本是要帮着把季清菱支开,不叫她听得南边邕州被围的消息,谁料得到了最后,还是被李家兄妹把话给捅破,又叫季清菱自行南下寻人。

    这一处有心栽花,花被人连根拔了,幸好另外栽种下去,倒也开出烂漫景致,然则那一处无心插柳,柳沐禾自家在洛阳西山外泡了几日汤,也不晓得当真是那热汤有用,还是什么缘故,回得未有多久,竟是有了身孕。

    柳沐禾孕事一直不顺,上一回好容易有了胎,还滑掉了,又因家中有个不靠谱的杜老太太,帮不上忙便罢了,还要她日日盯着人去伺候,是以这一回有了孕,尤其小心,只在季清菱回京那几日抽空同她见了一回,其余时候,都在家中养胎,难得出门。

    季清菱见得是柳沐禾,连忙站起身来,一面上前相迎,一面皱着眉头问道:“柳姐姐怎的自家跑过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遣人来办吗?天时这样热,马车里头也憋闷,你本就身体不太舒服,何必奔波得这样辛苦!”

    柳沐禾却是勉强一笑,半扶着季清菱的手,问道:“清菱,我着人来问,都说祖母出去了,祖父也不在家中,你可是知道他们甚时回来?”

    季清菱见柳沐禾面色不对,连忙先让她坐了,也不多把后头的事情多做解释,只简单道:“先生午间回来了一趟,不晓得有什么急事,又出去了,师娘是早间出去的,已是去了两个多时辰,咱们坐着说说话,若是你不太舒服,不妨进去睡一觉,说不得一觉醒过来,师娘便回来了。”

    柳沐禾哪里有闲心睡觉,便摇了摇头,道:“我便在此处同你坐一坐,等祖母回来罢。”

    屋子里头本来放着冰,柳沐禾体虚,季清菱怕那寒气入体,忙让小丫头把盆子扯了,又不敢让柳沐禾喝茶,叫人捧了温补的清凉饮子来。

    一时两人坐定,她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这般急急忙忙的?什么事情不好等下头人去回话?”

    见是季清菱发问,柳沐禾便也不瞒着,只小声道:“你晓不晓得土市子里头校验库的事情?”

    原来大晋在州县中设有校验库,乃是处置遗孤、绝户财产,惯例无主财物,衙门收缴的赃款等等。

    旁的地方便罢了,可京都府中一百三四十万巨的人口,每年光是收缴赃款,处置遗孤、绝户财产都是一笔极庞大的数字,尤其是后者,为了防止被人吞没财物,衙门会将遗孤财物清点清楚之后,登记在册,代为保管,每月拨出部分作为原主生活之用,其余待得人或是嫁人,或是及冠,才会将财产还给原主。

    季清菱听得奇怪,道:“自是知晓,这不是京都府里头管的事情,怎的了?”

    柳沐禾又道:“上回是你家顾五提点的,祖父后头也帮着使了一把力,让校验库抵当出息,你也是晓得的罢?”

    季清菱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晓,不但知晓,这一桩事情还同她脱不了干系。

    从前杜檀之还在京都府衙里头任推官的时候,少不得常常判得侵吞家财的案子,上回顾延章入京,在学士院中修赦修了一段时日,两人时有往来,偶然说起这些个财物。

    因京城里头的校验库都由京都府衙代管,又因在京中生活,从来不容易,小儿长大,往往耗时长久,从前父母死前留得几十吊钱下来,等到原主好容易大了,时间短的,也要过上好几年,时间长的,以十计数的也有,便是原本有不少,到得能够取用时,也早不值得什么。

    顾延章听得此事,当时就有些想法,等到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两人商议着有没有什么应对办法。

    大晋的校验库管理一直十分出名,到得后世,也常常被人拿出来夸,季清菱自然有听说过,她只记得应当是先皇在位时不晓得哪一位相公的女婿提出过一个的法子,把校验库中的财务效仿常平仓丰年的处置,拿出去抵挡出息,也算是一条生财之路,免得钱财都堆在库房里头,等着发霉。

    只是当时因为党争,后来那一位相公被发贬出京,他那女婿的折子递得不是时候,便被搁置在了一边,过了许久才被人翻得出来。

    此时听得顾延章说,她登时就想了起来,提了此事,只谎称从前在蓟县时,不晓得在五哥拿回来的什么邸报里头见得那一项提议。

    果然顾延章回去翻得学士院中的旧档,复又翻出原本那一个官员的奏报副本,删删改改一番,另起了一个折子,同那从前的旧奏本与杜檀之一并递了折子给朝中,请将校验库中银钱用起来作为举钱蓄资。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提议而已,可实际上,却是一桩极为诱人的买卖。

    校验库中放得出去的财物收息往往很低,给到钱庄,最多一年半分利,可钱庄转手倒腾出去,一年往往都在三分利以上,自然引得无数商人趋之若鹜。

    柳沐禾左右看了看,见得没有旁人,才继续道:“你还记得上回那个浚仪桥坊的李家人吗?便是当日在洛阳与咱们遇得的李家姊弟那一家?”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道:“自是记得,自是校验库同他家又有什么关系?他家还不得做校验库的买卖罢?”

    能做校验库买卖的,谁人不是后头大有背景?这一桩稳赚不赔的大买卖,全凭谁人手腕硬,谁才能抢到。

    柳沐禾苦笑道:“原是做不得,只这一回……”

    她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行得进来,见得两人在里头坐着,只行了个礼,便有些没头没尾地道:“小皇子……小皇子……薨逝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变化

    在修,过一会再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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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道二年的五月,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多事之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是大晋唯一的皇子赵署急病而亡,紧接着,天子赵芮在大朝会上突发痉挛,当着数百名朝官的面,目无焦距,手足僵硬,失语足有一刻钟。

    文德殿的朝会被迫中止,将天子扶下殿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的御医们围了上去,却是半日给不出一个确切的诊断。

    自这天起,大晋停朝了数日,等到天子重新回朝,却是整个人都仿佛失了气力一般,纵然依旧一心想要操心国是,可往往坐不得多久,他就手脚抽搐,胸口发疼。

    赵芮的身体本来就极差,赵署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希望的寄托,是他血脉的延续,这一个儿子的身故,便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叫他常常坐在殿上,整个人都发起懵来,也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身在何处。

    六月,大晋改元景佑。

    然则年号才改没两日,杨皇后突发癔症,在召见命妇时放声尖叫,涕泪横流,其状可怖。

    大内仿佛遭了诅咒一般。

    文武百官早已开始人心思动,两府之中更是再安静不下来,所有党派尽皆暂时摒弃了往日的矛盾,以王宜为首,共同上折,请天子自兄弟宗室之中挑选合宜之人过继为嗣,以承大统。

    按着赵芮眼下的身体状况,实在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奢望他留下子嗣,倒不如好好想想亲近枝脉里头有哪一个合宜的,将其早日接入宫中,自小栽培,说不得还能养出一个靠谱一些的皇帝来。

    与江山大统比起来,无论南征交趾也好,整顿群牧司也罢,乃至平定川蜀的叛乱,都要往后靠上一靠,至于张定崖的述职、顾延章的差遣,自然更是拖了又拖。

    至于季清菱,纵然早已自从前发生的事情中察觉出不对,隐隐约约知道这一世未必会再按着历史上的哪一个“大晋”的走法来前行,却依旧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有些回不了神,总觉得有些心惊胆寒。

    早该在年初就大行的赵芮依旧活得好好的,本来年初就能继位,与顾延章君臣多年的皇子赵署,却是归了西,这般一来,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便半点不能预料。

    她心中挂着事情,偏又不敢同旁人说,只好自己暗暗琢磨。

    等到六月下旬,赵芮的精神渐渐有了好转,终于把从前积压的事情重新捡了起来,两府之中一番争吵之后,拨了一万匹战马,复又点了兵卒三万南下邕州,给陈灏领兵去往交趾。只这一回,他却没有再让张定崖南下邕州,倒是把他打发去川蜀平叛。

    张定崖才出行没两日,在京中赋闲了一个多月的顾延章也得了权知京畿提刑副使的差遣,等到面圣之后,便要走马上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季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等到面圣那一日,才进得殿中,等到行过礼,一抬起头见得上头那一张脸,顾延章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赵芮的面色灰败,表情死气沉沉,仿佛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气息。

    一时之间,顾延章竟是有些认不出来。

    赵芮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他整个人的心理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前两个月的时候,他还雄心勃勃,想着要南征交趾,北平夷狄,平衡朝中势力,想办法整顿出一番清明盛世,在史上留下千古佳话,如今的他,已经如同一潭死水,便是砸进去再大一块石头,也只能暂时溅起一圈水花,用不得片刻,就复又死寂了回去。

    这其中,除却赵署身死,也有他自家长期身体虚弱,更兼不能人道的缘故。

    此时见得顾延章,同从前全不相同,赵芮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草草打发了几句,嘱咐他在任上好好当差,便将这一回君臣相见给敷衍了过去。

    不过短短几句话功夫而已,从进殿到出殿,总共加起来,竟是连半盏茶功夫都不到。

第六百六十四章 进呈

    修改中,稍晚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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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香囊被顾延章从邕州带回京城,一路辗转,又在太医院中给御医们拆开翻来覆去地检查,先蒸后晒,不晓得被折腾了多少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则这到底是邕州人做的香囊,里面放的不是寻常的花草香叶,却是广南当地的菖蒲、老艾等等,哪怕过了好几个月,此时赵芮一拿起来,那一股浓烈的辛香味道依旧直直冲进了他的鼻子。

    下头顾延章还在继续道:“陛下开启内库,派遣天使南下,给邕州赐了宫中珍藏药材,将大内药房搬运一空,另又有灵犀丸、玉露丸此等天家御用之物,其时邕州疫情正是最重,疫病营中每日都有上百人身死,连深埋的坑都挖不及,城中百姓个个焦虑,营中更是人心惶惶,有那得了重病的,上吐下泻,瘦得人形皆无,病体难耐,本已一心求死,得知陛下一粒不留,将灵丹妙药全数赐予邕州之后,只咬着手侧躺在床榻上哭,直说‘不想皇上还记得我等贱民’,竟是生生扛了过去……”

    他的语调先前不徐不疾,到得后头,却是越说越慢,声音也越发低沉了下去,顿了顿,又道:“等到疫情得治,泰半病患出得疫病营,因得知臣将回京述职,人人都凑在一处,欲要臣携带自家心意回京……”

    “陛下看那上头绣那一个字,邕州百姓选了许多日也未曾定得下来,还是有个老人道‘只盼陛下果然万岁,最好百邪不侵,才是我等万民之福’,最后择了这一个‘寿’……”

    赵芮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当中一团浆糊,心中更是乱糟糟的。

    他低下头,手中那一枚香囊轻飘飘的,却又似乎重若千斤,上头的“寿”字针脚歪斜,在他看来,这一时竟是比后宫无数珍藏字帖更要好看百倍。

    下头顾延章没有停顿,复又上前一步,道:“邕州被交趾围城,一城官民、军士上下齐心,只以寡敌众,到底难行,不仅营中死伤过半,便是城中一样家家挂白,后又遇得疫病,更是有许多孤寡之人,臣领皇命,抄济民,复又设了济民局,慈幼局等所,老少皆能活命,更命州学中人去慈幼局中教授孩童进学……陛下且看,那一册文书图画,便是出自慈幼局中孩童之手……”

    赵芮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放下了手上那一个香囊,翻开了一旁的册子。

    他粗粗翻看了一回,并未看出什么头绪,却是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狐疑的表情。

    顾延章并不敢放松,只道:“臣请临案。”

    赵芮这一回并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顾延章上得前去,站在距离赵芮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

    御案上那一本册子分为两部分,前头乃是图画,后头全是文章。

    眼下摊开的那一页纸上画着几团墨,那墨痕有大有小,右下角还按了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又落了款,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马三”。

    这样一幅画,赵芮自然看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延章解释道:“这一页纸上画的乃是骏马。”

    赵芮有些发懵。

    他仔仔细细辨认了半日,勉强看出了个马头,至于“骏”字,却是从头脚,都没有瞧出来。

    顾延章又道:“陛下看这落款,此画出自一小儿之手,名唤‘马庆’,小名‘马三’,年前才满了五岁,正在慈幼局中进学,他听得臣要进京,又听得有人说过‘千里马’之典故,便特做此画,请臣带入京中,上呈天子,请陛下务必记住他那名字,待他将来学有所成,要做天家‘千里马’……”

    他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面上表情本来端肃,却是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连声音里头都带着几分叹息。

    那一本册子摆在桌上,赵芮翻一页,顾延章解释一页,张张图都有来历,页页纸张都有已是。

    有七八岁小儿画的锦绣江山图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个小土坡,有四五岁孩童画的两鸡斗阵想叫天子看了心中欢喜,一日里头好吃好睡,除却这些,另有诗词、文章,短的诗词不过寥寥数语,长的文章也最多一两百字,字迹稚嫩,有些连平仄都对不上,格律自然也是错的,而那文章能把一句话写得通顺已是十分难得。

    然则赵芮一面听,一面翻,手里动作却是越来越越慢,也越来越小心,仿佛生怕碰坏了那质量寻常的纸页一般。

    等到把最后一篇文章的来历说完,顾延章退后两步,对着赵芮行了一个大礼,认真道:“陛下,邕州一城,广南一路,国朝一国,上下皆为天子子民,陛下从前行事,何止爱民如子,百姓心中尽皆牢记,臣临行前得邕州一城百姓再三嘱托,此时终于将众人所托完成,可谓于心无愧。”

    他抬起头,正正望着赵芮,真诚地道:“臣请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正当壮年,眼下南有交趾,上有北蛮,诸州亦非全然太平,除却陛下,谁人又能应付?”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的口气就有些含糊起来。

    他意有所指地问道:“臣从前听得人说,先皇乃是团练使出身?”

    赵芮点头。

    先皇乃是过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虽然顾延章当殿问起,按理十分不妥当,可莫名的,他竟不觉得受了冒犯。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外出

    顾延章离开之后,赵芮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后头,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到得后头,也不批阅奏章,也不召见臣子,只低头一页一页翻着那一册笔触稚嫩的画作与文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等到天色渐黑,立在一旁的郑莱终于忍不住上前试探地问道:“陛下,当是用膳的时候了。”

    赵芮抬起头,看了看角落里的漏刻,吩咐道:“摆饭罢。”

    偏殿中很快布置好了饭食。

    赵芮站起身来,吩咐小黄门寻了个匣子来,将那一本册子小心放了进去,还特意把边角给整了整,不叫压折了那脆弱的纸页。

    等到将匣子盖上,他犹豫了一下,却是把两枚香囊认真地挂在了腰间。

    赵芮去得偏殿,等到落下座,这一长段时间以来一直空荡荡的心里头,仿佛忽然之间就填进去了什么东西,竟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那感觉叫他早已凉透的心底里,慢慢生出烘烘暖意。

    他抬起头。

    前头桌面上摆满了菜。

    苦夏之日,桌面上全是些清淡的饮食,另有一盅药膳汤。

    郑莱站在一旁,手心都渗出汗来。

    能爬到这个位子的宦官,心思何等机敏。

    他半抬起头,等着赵芮说话,唯恐这一位又同这半个月以来的每一日一般,只随意喝两口汤,便算吃过了。

    方才那一个勾院官在殿内说的话,他立在后头,悉数听入耳中,若是听得这样一番话,见得这样一番事,天家还依旧无动于衷,怕是当真再无挽回余地。

    赵芮宽厚仁慈,郑莱跟着他几十年,除却忠心耿耿,也真正在心中为他担忧,更也为自己担忧。

    所有人里头,除却皇后,便要数这群围在赵芮身边的黄门最想他快快振作起来。

    郑莱捏着拳头,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只等着座上天子的反应。

    赵芮并没有察觉,然则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舌根处已是生出津液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饿,并不想喝那等药膳汤,只挑着几碟子开胃的小菜,不知不觉对付着就吃下了整碗细面。

    郑莱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一顿饭,赵芮吃了半个时辰。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常进食,也怕吃得太快,胃要不舒服,便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一面吃,一面觉得那面条入口全是谷物的清香,道道菜都做得好,该酸的酸,该甜的甜,哪怕是那一道凉拌莴笋,里头用的茱萸都辣得恰到好处。

    什么时候,一碗面也这么好吃了?

    赵芮心中啧啧称奇。

    等到把面汤也喝完,他不但填饱了肚子,也已经填满了脑子。

    夏至已过,等到入了秋,就要开始催着黄河沿岸的州县修堤坝,今岁乃是雨水小年,明年就是大年,冬春还好,一旦入夏,说不得就要犯汛,前年黄河下游决堤,死伤上万,流民无数,要提早叫人防范才好。

    陈灏那一处要打交趾,虽然看起来一应准备已是妥当,可究竟是南下,交趾那般蛮夷之地,深入敌国,难免水土不服,后勤转运还是要叫中书盯着,免得因为转运不及时,最后拖了后腿。

    虽然派了张定崖去川蜀平乱,到底这是个新人,不晓得能不能独当一年,还得安排个监军过去,许继宗去了广南,暂且还回不来,朱保石还要管皇城司,至于郑莱……

    ……

    赵芮脑子里头乱哄哄的,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冒出来,样样都叫他觉得极重要。

    他站起身来,就着桌上铜盆里的手搓了搓,连皂粉都不用,就当净了手,随意擦得干了,急急往主殿走去。

    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实在太少!

    还有过继的事情,实在顶顶要紧,回去要同皇后好生挑一个,总归跟着自己这样多年,若是自家走在前头,好歹要给她留一个孝顺些的,莫要苦了晚年……

    另有顾卿……等他在提点提刑司中任足了一年,还是召回来留在自家身边罢……还是放在身边要稳妥些,若是不小心走得歪了,要上哪里再寻这样一个来!

    赵芮步伐匆匆,等到回得主殿重新落座,却是抬头叫了一声郑莱,分派道:“去看看朕昨日批的奏章此时在何处,若是发回了中书,便抬回来,说朕要再斟酌一番。”

    又一连交代了好几件差事。

    他眉头紧皱,口气也有些严肃,安排的事情又多又杂,可郑莱听了,心里头却忍不住念了一声无量仙尊。

    若是陛下能好起来,他郑莱便是跑断了腿,也值得了!

    ***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奇怪。

    前夜躺在龙床上的时候,赵芮还心如枯木死灰,早上召见顾延章的时候,也是一丝波澜也泛不起来,然则才过了半日而已,不过见了广南百姓上进的香囊、画作、文作,极莫名其妙,他便似枯木逢春一般,整个人都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当夜,赵芮批了半夜的折子,直到郑莱再三催促,才回了福宁宫。

    他走在路上,和着沉沉的夜色,看着远处被御街上灯火映得半亮的天空,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江山是他赵芮的!

    这天下间子民也全是他赵芮的!

    只要他一日不死,旁人都莫想糊弄他!

    ***

    顾延章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他虽然已经竭尽己能,却并不敢奢望自家这一番行事能有什么结果。

    回到家中,他便把白日间的事情同季清菱说了。

    “……我见陛下见得疫病营中那两枚香囊,并那一本画、文之册,仿佛意有松动……”

    季清菱才从杜府回来,听得顾延章如是说,便叹道:“当日我只想着要叫慈幼局中小儿做得一份东西出来,叫陛下见了,将来少不得要盯着继任官员,莫要废了当日搭起的许多架子……若是早知有今日,从前便要好好想一想,把那一本册子做得厉害些……眼下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顾延章便道:“已是够了,若是想转不过来,那一本册子做得再厉害,闭了眼睛也是看不到的。”

    又道:“官低职末,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旁的再插手不上了……”

    他见季清菱抿着嘴,颇有些操心的样子,忍不住微笑着挨了过去,揽着她的肩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莫要再想这一桩了,过几日我堂除之后,去提刑司中选了宗卷回来,说不得便要外赴州县,天这般热,清菱,你想不想留在京中等我?”

    他嘴上问着“你想不想留在京中等我”,可那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季清菱,语气里竟是有两分委屈,分明是另一种意思。

第六百六十六章 管辖

    季清菱心中尚且想着五哥将要赴任府界提点刑狱官,今后职事少不得要在各县镇之中奔波,猛的听得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一愣,等到偏过头头,果然见得对方一脸紧张地瞅着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忽然就生出几分促狭之心来,作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回道:“五哥不是‘在司’,却是‘巡察’吗?最近确实热得紧,一出屋子,就晒得人晕乎乎,柳姐姐这一胎有些不稳,她家中遇得些烦心事,正巧师娘也不太舒服,我也好留在京中帮一帮忙……”

    她一面说,顾延章的眼睛里面的光一面暗了下去,等到她说到“也好留在京中”的时候,听得“留在京中”四个字,身旁那一人的脸已经憋得灰灰的,看着倒是有了十分的委屈。

    顾延章仿若整个人泡在醋缸子里腌得透了一般,从里到外,简直是一捏就要酸得出水来。

    又是柳姐姐,又是师娘,他这个做夫君的,简直退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晓得而今被她塞放到哪里去了!

    柳六娘自有杜檀之去管,再是亲姐妹,再感情好,再看重她,也不能把自家这个夫君撂到一边去啊!

    至于师娘,过几日先生的次子便要携妻儿回京述职,下一任差遣十有**就是要留在京城了,届时自有人照应,比起来,旁人有子有女,有孙有伴,他却是孤零零一个,也忒可怜了罢?!

    自家心疼家中这一个,不想叫她跟着苦夏之际四处辗转,然则多少也想她多惦记自己一点,不能心中总只想着别人罢?!

    顾延章忍了又忍,一心想要抱怨几句,又觉得这念头实在太小心眼,不当为大丈夫该想的,说出来极是丢人,绝不好叫清菱知道,可要是不说,那心中酸意憋得他实在是难受,终于再忍不住,小声叫道:“清菱……”

    又道:“你好歹也疼一疼我……”

    他一肚子委屈只差那么一丁点就要涌得出来。

    好容易送走了张定崖那厮,满似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料得还未品砸出甜味,竟是又要两地分开。

    偏这小家伙竟是一丁点都不惦念着自己,半点也不着急的!

    他越想越憋,心中堵得慌,因右手还揽着季清菱的肩,转头便想要缠着她,至少要多套几句甜言蜜语来听,才不亏自家这一回没脸,然则才把眼睛一抬,便见身旁那一个人抿着嘴,十分辛苦忍着笑的样子,眼睛眯得弯弯的,如同一弯月亮。

    顾延章见得她这样反应,登时晓得自己上了当,忍不住拿手去掐季清菱的腰,气道:“去哪一处学的坏?竟是使到我身上了?!”

    他一面说,一面做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左右一扫,见屋中无人,门也关上了,便把前头桌上的茶托推开,将人一下压在了桌上,不轻不重地对着身下人的腮帮子咬了一口,又挑了刁钻的角度隔着衣衫在季清菱的腰腹处挠痒痒。

    隔着一层衣料,挠起痒痒来更是厉害,季清菱开始还憋着,不一会便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举着手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五哥莫要胡来!”

    又连忙去拉他的胳膊。

    夏日衣衫皆薄,两人挨在一处笑闹,开始都并没有其余意思,可闹着闹着,渐渐气氛便有些变了味。

    顾延章一手垫着下头人的腰,一手却早扯开了那一条腰带,顺着半敞的衣裳便滑了进去,沿着腰腹一路往上走。

    季清菱身上微微一颤,连忙按着那一只在自家胸前作妖的手,急道:“五哥,大白天的!”

    顾延章却是不觉得有什么。

    大白天怎么了?

    他嘴上噙着笑,咬着季清菱的耳朵朝里头轻轻呵气,又道:“进学从来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哪里分什么白天黑夜?你也太不思进取了……前一阵子拉下那样多功课,从来也不见你着急……老是这样下去,咱们何时才能把第一卷学好了,再去往那第二卷走?后头还有那许多本书,皆是我好容易寻来的,怎能堆着生尘?当要早些好好用起来才好!”

    他那一只手虽然被季清菱按着,究竟是在衣裳里头,只觉得掌心所触,实在是又滑又嫩,还有些微微发凉,如同握着软玉一般,越发地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拿自己轻轻往前贴着下头人蹭了蹭,压着声音道:“许多日都不曾陪我了……好容易人走了,又忙着其余事情,今日难得有空,不如……”

    两人挨得又近,贴得又紧,季清菱被他那声音在耳朵里头绕来绕去,绕得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究竟脑子里头还有三分清醒,实在怕大白天的面前这一个当真要继续没羞没臊地胡来,只好把脸挨着顾延章的脖子,小声求道:“晚上……晚上再说好不好?”

    顾延章见她不但脸颊通红,连颈项都红了,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却是又讨价还价道:“晚上……试试丙二好不好?”

    季清菱此时脑子里头全是一团浆糊,只想着先把人给哄好了,哪里记得“丙二”是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就连连点头,一口答应下来。

    顾延章得了好处,便把人放了开来,自家先直起身,帮着季清菱整理头发、衣裳,最后才重新坐下了,把人搂在怀里,同她说话。

    季清菱脸上依旧有些发红,靠在顾延章胸前,只觉得脑子还是有些转不动,好一会儿,才问道:“五哥,自张牟柳张提点转了官,而今京畿提点刑狱公事的位子好似依旧还空着,等你赴任,却不晓得谁去管勾提点刑狱司?”

    顾延章难得空闲下来,把人抱在怀里说话,此时不管说什么,都觉得甜丝丝的,怕是哪怕叫他背一回朝廷岁末考功细则,他都能背得摇头晃脑,有滋有味。

    听得季清菱问,他便回道:“京城这一块虽是只有十余个县镇,事情却是比起寻常的州府不晓得多上多少倍,然则不管届时谁人任那提点刑狱公事,于我却没太大干系无论谁去坐那位子,总要有人干活……”

    季清菱听得后头那一句,本来心中还挂着,也觉得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五哥又不抢功,从来只是埋头做事,有这样一个副手,苦差难差自有人去捡了,除非当真是个蠢得无药医的,或是个心中另有图谋的,否则谁人会不喜欢?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五哥,眼下提点刑狱司还要不要管常平仓的?”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元改制之后,提刑司手里头的活便越来越多,年初黄相公说提刑司权责过重,待要再改,只是到得如今,也没有影子,我只晓得眼下赈灾、刑狱、水政、封桩钱物、督监诏令这几章都是提刑司的差事,可到底如何,还要当任之后才能细细过目。”

    说到这一处,他却是贴着季清菱的脸,小声道:“外头实在热得紧,若是我去得远,你便在京中等我,若是去得近,你便陪陪我,好不好?”

第六百六十七章 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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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清菱见他这样子,哪里还说得出其他的话,却是把脸偏了偏,难得主动地外头啄了一下顾延章的唇,小声回道:“我不舍得五哥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一路陪着你好不好?”

    又道:“京畿拢共就十七个县镇,最远也就是五六天的行程,虽是天时热一些,我也不是日日在太阳底下晒,旁的插不进手,帮着理一理提刑司里头的规法制度,查一查各县镇的封桩钱物,核对诏令正谬,也是极有意思,好过留在京城里头,一来京中人多稠密,要比其余县镇天气热,二来我也未曾去过左近,当做游山玩水,也是好事不是说封邱县中一到七八月,荷花就开得接天映日么?”

    再道:“我看朝中邸报,中牟县中产有樱桃,味美而甘,咱们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尾巴,尝一尝新鲜的果子,过一阵子,又能吃才结好的西瓜,岂不比我一个人在京中等着吃那摘下来放了几天才运到的要好?”

    自前些日子顾延章从柳伯山那一处知道他可能会在留在京畿提点刑狱司中任官,季清菱就开始四处寻了左近县镇的宗卷、文册来看,想着只要将各地风物认得熟了,到得地方,哪怕帮不上忙,也总不会拖家中这一位的后腿。

    她语调轻快,面上带着笑,声音又软又甜,此时轻轻松松把京畿十余个县镇的特产、风物一一数来,又说了些当地水利、人口,无论数目,情况,皆是信手拈来,便是此时从京都府衙里头随意叫个寻常官员出来,若是其人平日里头未曾有心留意,怕是都比不上她说得清楚。

    季清菱数了半日,转头见得顾延章盯着自己不放,心中微颤,却是略有些害羞地轻轻把右手搭在他的手背,虽是覆不满,只把一只手与他盖着十指虚虚相扣,声音顿时就低了下去,轻声道:“其三……我一个人在家中,心里哪里又会不惦记五哥……怕是难免会想你想得紧……既如此,倒不如陪着你一处跑……虽是黏了些……”

    顾延章听到当头第一句“不舍得五哥”的时候,已是小儿偷吃了蜜糖一般,又是得意又是窃喜,等听到后头,简直美得心窝处长成一个鱼嘴巴来,一口一口往外吐泡泡,再听到数遍京畿十七个县镇,知道这是娇妻为着自家差遣,多下心力,全是为了自己,更是一颗心甜滋滋的,然则又听季清菱说“虽是黏了些”,却是立时整肃了脸,反扣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认真驳道:“哪里黏了?!”

    又把头挨着她的脸,嘟哝道:“我只想听你日日与我说好听的……听了就心中欢喜,连饭都能多吃几碗,觉也好睡……又想时时与你腻在一处,州府衙门里头再忙,晚间回来能抱一抱,多辛苦也不怕了……”

    季清菱听得脸热,嘴角却是情不自禁地抿了起来。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我也不晓得为甚……明明从前书也念了许多……诗词文章比起旁人也不算落后……可只要挨着你,总说不出应当说的好听的话,只我话虽不会说,这一颗心中确是全是你,你晓得的罢……”

    又道:“我样样都想给你,什么都不想留,只想把人把心全放在你那处,让你帮我收起来……你要不要我的……”

    他自许多年前认清了自己那一颗心,就一直是哪怕囊中只有十文钱,也要把九文上交给季清菱,剩下一文做零花攒起来,将来一般也要好生花在季清菱身上的性子,有好吃的先想着家中这一个,有好看的也先想着家中这一个,到得今日,已经真正成了夫妻,夙愿得偿,更是心中满足难以言喻,性格没有半点改,只是更厉害了。

    他从前单纯无知,只知道把钱把心给季清菱,而今通晓了人事,却是只要逮着机会,就恨不得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给了。

    大下午的,哪怕屋中摆着冰,两个人贴在一处,难免也要贴出汗来,尤其顾延章体温一贯比常人高上几分,季清菱被他搂得这样紧,两人挨着的后背早已湿了,她那手心也全是汗,却并不想把人推开,哪怕只听着身旁那人翻来覆去把情话折腾出花来说,句句都是大白话,半点文采也没有,依旧只会笑。

    顾延章说起情话来惯来不要脸,又哄又劝,那声音又黏又腻,到得后头,哪怕大白天的,竟是把人拱得进去了里间,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三岁小儿一般缠人,一会口中担心季清菱身上全是汗,特去端了铜盆过来帮她擦,一会又说天时太热,正是时间了,正好要午睡,衣裳便莫要穿了。

    季清菱哪里扛得住,被他缠得整个人都全无拒绝之心,只好任其施为。

    这一日顾延章虽未去得中牟县,却把新鲜樱桃吃了又吃,按着书册中的“丙二”页,把产樱桃的那一个悉心呵护,处处都不肯放过。

    ***

    更兼自柳沐禾那一处知晓,浚仪桥坊的李家突然又冒得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又通过什么途径,竟是攀上了参知政事孙卞,闹着要接手校验库的买卖,还特去走了杜檀之的路子,请他想办法走通从前京都府衙的门路,好顺理成章通过买扑。

    这种要命的事情如何能够沾手?

    且不论与杜檀之平日为人行事相悖,退一万步,若是被御史台知晓了,给谁人参上一本,他那官也不用再做了。

    只是近日朝中人员轮换,董希颜正要转官,自有小道消息传言说那孙卞将要接手大理寺,若是此言属实,一旦杜檀之拒绝了拿着孙卞帖子上门的李程韦,将来在其手下,难免不被穿小鞋。

    为着这一桩,那日柳沐禾才急匆匆去寻了柳林氏,想要找祖父母问一问,有无什么妥帖的应对方式,把这贴上来就粘得死死的狗皮膏药给撕了去。

第六百六十八章 私下

    且不论公权私用与杜檀之平日为人行事相悖,退一万步,若是当真给他行了方便,被御史台知晓了,给谁人参上一本,他那官也不用再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近日朝中人员轮换,董希颜正要转官,自有小道消息传言说那孙卞将要接手大理寺,若是此言属实,一旦杜檀之拒绝了拿着孙卞帖子上门的李程韦,将来在其手下,也不清楚会不会被穿小鞋。

    与范尧臣、黄昭亮不同,这一位孙参政虽然丁忧回朝早过了一年,可因他分管政事并不打眼,杜檀之也不曾听过多少其人传言,是以总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为着这一桩,那日柳沐禾才急匆匆去寻了柳林氏,想要找祖父母问一问,有无什么妥帖的办法,把这三番两次贴上来就粘得死死的狗皮膏药给撕了去。

    柳沐禾并不知道李家内情,只想着找祖父母帮忙将李程韦应付过去,季清菱却是晓得那一户后头的腌事,总觉得事情未必那样简单,只是顾家一府上下用得称手的亲信俱不是京城人,人手也不多,正忙着要准备随顾延章赴任,旁的又才雇来,不晓得底细,也不好叫人出去打听,只好把此事放下,留给柳伯山处理。

    她白日自柳沐禾处听来李程韦上得杜府寻后门的事,又不瞒着人,自然几个贴身丫头也知道了,其余人都没有旁的话,只秋爽做完手头的活,一边绕着门口打转,过得半日,再忍不住问道:“夫人……不是说松节年初已是南下去得潭州寻咱们?去了这好几个月,便是爬也爬得回来了,他从前又不是没有领过差外出办事,怎的这一回这样久也没有消息?怕不是遇得什么事情?”

    季清菱自洛阳听得邕州被围的消息,南下未有多久,松节便自泉州回了京,因府上一个主家也无,他也不愿在京城闲坐着吃干饭,便匆匆跟着南下寻季清菱去了。

    算一算时间,若是一路顺利,松节早该寻到了潭州。当日季清菱带着一行人在潭州倒卖脚力、粮秣,闹得动静极大,只要到得地方,绝不可能打听不到去向。

    季清菱还未回话,旁边的秋露便回道:“他虽是早早去得潭州,只那时候广南正打着仗,后头又有疫情,又封了消息,怕是只以为疫病闹得厉害,不便去得邕州寻人……”

    她话只说到一半,后头半句还未出口,秋爽已是打断道:“他虽是平日里头蠢了些,却绝不是那种人!”

    语调中竟是有三分不悦。

    一时屋中人人都看了过去。

    秋爽这才觉出自家方才话语不对,连忙又把语气放得缓了,道:“他脾气好,胆子却大,又忠心得很,一旦晓得广南解了围,交趾退了兵,哪怕是知道邕州有疫病,只要是听得说夫人往那一处去了,定是要跟着的,绝不会胆小怕事,只顾自家保命,不顾夫人安危!”

    她这话不补还罢,一补上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

    众人更是像看稀罕一样看着她。

    秋露本是站在一旁收拾行李,听得她这样回话,也不着急了,却是转头笑着道:“我又不曾说他贪生怕死,只说邕州闹疫病闹得厉害,消息又锁着,他在潭州听那转得几道手的信,不知道情况,谁晓得以为那一处是个什么样子,稳妥起见,等一等也是有的……”

    秋爽大大咧咧的性子,哪里听得出其中暗示。

    秋露见她没反应,复又道:“只那松节忠不忠心,自有官人、夫人二人去管,你这样着急帮他出来辨白,却又是为了什么?”

    秋爽听得一愣,过了好一会,才讪讪道:“我一惯是这样热心肠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然则她话一出口,便见屋中人人都微笑着看着自己,那眼神十分奇怪,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秋月正按着单子做增做减,此时也抬起头,笑道:“虽是一惯热心肠,可你自家品品方才说的话,怕叫那不晓得的听了,怕要以为他是你家兄弟,或是你家什么人……”

    屋中此时尚有几个粗使丫头在帮着搬东西,听得众人说笑,也跟着插起话来,拿秋爽打趣。

    秋爽本来一张巧嘴,然则再如何厉害,一人单打独斗五六人,哪里打得过,说到后头,竟是把脚一蹬地面,恼道:“你们这些个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自去厨房催饭去!”

    说着果然蹬蹬蹬地冲得出去。

    一时屋中人人拍着桌子扶着肚子,笑作一团。

    季清菱原也听人说了几句,却不似这一回这样亲眼得见来的清楚,她跟着笑了一回,便把秋月拉近房中,细细问了几句。

    秋月自是没有什么好瞒着的。

    原来自赣州回京后,也不晓得怎的回事,那松节便常常寻了理由来找秋爽,一时说她不会做绣活,身上佩的香囊不够精巧,自外头买了好看的给她,一时又说她一个大丫头,有时候说话不晓得转弯,十分起不得领袖作用,要被旁的小丫头看笑话,便将人吊得出来,教她说话行事。

    却说那松节也是个细心的,因怕在府中两人一处,被旁人看在眼中要说笑话,还特在休息的时候,将人带得出去,顺着将饭食也解决了。

    他送东西也好,教授也好,皆是不要回报,秋爽虽然脑子从来少了那一根筋,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回得来,一则却是觉得学到了东西,二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开始还忍着,毕竟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后头便时不时在秋月几个人面前说松节的好话。

    旁人哪里有她那样蠢,自然会要点醒她,说那一个乃是另有心意,只秋爽当真是个傻的,总说众人拿她说笑云云。

    两人中间这一番来往,到得而今少说也有半年有余,后来松节被季清菱安排出去办差,秋月还不习惯了好一阵子,好几回买了好东西,都说要“留一份给松节”。

    季清菱听得好笑,也不去管她,只心中算了算,要等松节回来再说这一桩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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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九章 到任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安排下头人整理行李,未过几日,顾延章堂除之后,果然去得京畿提点刑狱司中任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晋提刑司所管事务甚多,除却纠察本路州军刑狱公事,督治监盗,还有劝课农桑、举刺官吏等等职权,又分为“在司”同“巡察”两种。

    顾名思义,在司乃是在京城衙署之中任差,巡察却是要在所辖管县镇中轮流监巡。

    前任京畿提点刑狱司公事转官之后,位子一直空悬,中书递了人选上去,一直卡在赵芮那一处,迟迟没有发还,现由京畿转运司公事暂时兼差代管。

    顾延章去得司中报道,略等了一会,京畿提点转运司公事才从外头走了进来,对方寒暄了半日,又把提刑司中情况认真介绍了一回,到得最后,却是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是新任,正熟悉人事,正盼着你快些来,把事情都搭起来,我眼见正是秋日,川蜀、广南又要打仗,转运司中全是事……”

    笑着说了一回难,又夸了一回顾延章能耐,最后再说一通后生可畏。

    两人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正巧有个转运司中人急急进来寻人,借着这个由头,那转运司公事顺理成章把十几个县镇宗卷给了顾延章,自出得门去,又交代一句“我平日都在衙中,有事无事,常来寻我便是。”,就算自家差事尽了。

    却说那转运司公事为了接引顾延章,在提刑司中留了半日,回得衙署,桌案上早堆了厚厚一叠文书,外头也等着一群人。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先把下头人才端上来的清凉饮子一口饮尽了,才叫衙役把外头人一个一个放进来。

    到得半夜,桌上文书也未曾处理完毕,只好捡要紧的先干了,把不太着急的暂时放在一旁,自己打着哈欠回了府。

    这转运司公事名唤胡权,乃是处州人氏,而今四十又三。

    得官不到十载便能爬到这个位子上,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此人得中进士前娶过一任妻子,成亲不过一载,原配便因为难产身故,他便一面给妻子守孝,一面一心进学,后来高中进士之时,堪堪年过三十,又相貌端正,更兼一手文章也做得漂亮,谈吐、进退皆是不凡,便被当时的工部尚书李南夫看中,择了做小女儿夫婿。

    尚书家的女儿,自然不同常人。

    胡权回得府中,一儿一女早已入睡,妻子李氏却是坐在桌面等着,见得人,其余话都不说,头一句便是道:“今日娘叫人送了信过来,问你中书里头可是有什么安排。”

    “什么安排?”

    胡权今日忙得晕头转向,却是来不及吃得衙署之**应的饭食,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听得妻子这般问话,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李氏便道:“自是京畿提刑司里头。”

    胡权只琢磨了一会,便问道:“家中谁人想谋那一处的差事?”

    李氏道:“是二姐夫,而今好差事不好等,已经候了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几个看得上眼的,正好提点京畿提刑公事的位子不是空了出来?若是有新官上任,少不得要烧上三把火,把里头好好动一动,若是能提前知晓了,请两家人去走动走动,再叫爹爹帮着说两句,又不是谋什么高位,当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胡权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只道:“提刑司听着是个肥差,里头事情却是半点不容易,京畿又在天子脚下,出不得半点错,一旦被人抓住把柄,罚铜事小,丢了脸面,叫旁人盯住了,将来想要再翻身就难了,以二姐夫的行事……他贸贸然进得去,未必是个好事……倒不如寻个其余差事,虽然未必那样好听,到底安安稳稳的……”

    他本是好心,然则李氏却不是好糊弄的,听得丈夫这样说,张口便驳道:“二姐夫什么行事?好好歹歹,他也做了三四任的州官,京中外头都做过,又不是要去做那提点京畿刑狱公事!不过想在下头做个检法官也好,做个勾当公事也罢,哪一个差事做不得了?”

    又道:“多少年了,二姐可是同咱们开过一次口?从前你刚得官时,二姐、二姐夫是怎的帮咱们的,而今不过想打听几句话,又不曾叫你帮忙,就在此处推三阻四的你想回什么,自己去回,我不去说这个话的!”

    胡权饿着肚子,一回来便撞上这样一桩棘手事,简直头疼了不行,只好上前同妻子赔了半日不是,又道:“我哪里敢推三阻四,若没有你,若不是岳父,我哪里有今天……”

    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胡权虽然出身寻常,然则自家也是个会钻营,愿意出力的,更兼有个得力的岳家,混到如今,倒比几个大舅子、小舅子、连襟官途都要顺。

    只是他娶妻时三十余岁,续弦嫁过来时不过十七而已,两人年龄相差一轮还多,妻子又是低嫁,两人在一处时,却是这个做丈夫的要矮上几个头。

    李氏方才硬气,听得胡权这般说,却是口气软了下来,只道:“这话我是半点不爱听的,我家夫君能有今日,旁人再出力,也要自家有本事,本就是自家能耐,作甚要妄自菲薄?”

    胡权见妻子看着好说话些了,便道:“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而今朝中情形,你也知晓,一个月前递上去的折子,到得今日,才陆陆续续有回复下来,提点刑狱司的确是个好差,只是也要有能耐去想,若是比起理事的手段,我却不是比二姐夫厉害得多?我都不敢想,只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又道:“今日有个提点刑狱司副使过来,我都打足精神应对了半日,把东西全扔了出去,一丁点也不要沾手,二姐夫何苦要去趟这一滩浑水?而今朝中局势不稳,还不晓得过一阵子会不会有什么大变动,咱们家中本来就惹眼,作甚还要在这当口去火上浇油,惹人侧目?不若韬光养晦的好!”

    李氏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对朝中形势也知道些,听得丈夫这般说,却是奇道:“提刑司往日虽然也麻烦,却也不至于到了‘浑水’的程度罢?哪里就到这份上了?”

    胡权便道:“你不晓得,而今提刑司要管封桩钱,又考核得厉害,你以为当日张牟柳是怎的被迫转官了?你以为他自家想走?不见一个位子空了这样久,还未找到合适的人过来接手?自是其中有因,才有今日的果。”

第六百七十章 异想

    原来正值三载一轮的大考,又因前几年河北多灾,无论蝗、旱、涝都接连而知,京畿之地紧挨着天子,赈济力度自然不同其余州县,无论物资、钱米尽皆调拨充足,以备调拨大名府支用,应付河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常平仓一满,这一处仓库与其余府库不同,轻易不会用得到,哪怕每旬查点,只要账面做平了,也容易敷衍过去,自是免不了被人多动心思。其中倒换粮米,挪用官银的事情,亦不可能消弭。俗话说得好,上有定规,下有对策,无论制定出多合理的规法,也一定会有漏洞,只要有漏洞,便会被人钻空子。

    常平仓、府库被挪用的故事,惯来十分常见,州官堂而皇之盗用,小吏私下勾结,官吏相护等等,层出不穷,朝中早知其中问题,只是一直没有正视。

    直至沧州常平仓被查出粮米差额十七万石,官银差额三百,转运使前往赈灾,欲要开仓放粮,结果发现库房里头空了大半,最后一州上下官员尽皆被查,各有惩处倒是其次,耽搁了赈济,致使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却是再无挽回余地。

    沧州常平仓出事之后,政事堂中虑及转运司往往身上差事繁重,转运使更是往往兼管一路,未必有那样多功夫去看顾,而提刑司本身也要纠察本路州军刑狱公事,又要举刺官吏,更有监察财政之权在身,每岁都要去查点封桩钱,便把监察常平仓、府库等事也一同兼在提刑司中,乃是多一双眼睛看着的意思。

    这样的差事,做得好了,自然容易出头,可却是极得罪人的事情。

    从来有一句古话,叫做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更何况这监司之事,并不是简单的夺人钱财。

    其余各路提刑司倒也罢了,这京畿之地,能在里头任官的,谁都不晓得后头究竟站着哪一个,又有什么背景,极有可能一个小地方的主簿,家中拐弯抹角,就能搭上朝中某个高官。

    这种情况下,如何查,怎么查,查多少,又怎么才能叫被查的人不记恨你,站在被查的人后头那一位记着你的好,同时,还要自家把差事办妥了,叫天子满意,简直是难上加难,比起做好寻常差事,难度高得不是一点半点。

    胡权把其中内情同妻子解释了一回,李氏也听得闭了嘴,过了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得二姐说,那提点京畿刑狱司中不是才上任了一个副使,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岁,据说还是圣上钦点……那样的小儿都能做,二姐夫……”

    胡权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哪怕是当着惯来有些小意捧着的妻子,他也再憋不住,问道:“你自二姐那一处听得对方不过二十出头,可听说过他从前行事?你晓得他得天子钦点,可是知道天子为甚只点他,不点旁人?”

    李氏眼界并不低,回道:“说是前科状元郎罢?从前在任上也出过些功绩,升得也快,听说此次邕州兵事这种也立了不少功劳,想来同而今御史台姓郑的那一个一般,被天子看中,自是提拔而上。”

    胡权登时就没了说话的心思。

    妻子出生时岳父家中早已得势,从小都没吃过半点苦,堂堂工部尚书,自是往来无白丁,李氏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头,青年才俊、高官权臣没少见过,眼光并不是寻常人能够得上的,少不得会比起常人高出一截,许多正常人觉得难以做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然则胡权却是不同。

    他平民出身,哪怕有岳丈帮衬,前头事情毕竟也是自家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最晓得一个一穷二白,没有半分靠山的年轻人想要在得官短短三载之内,爬到而今的位子,究竟是有多难。

    从来都说隔行如隔山,他自在转运司中任职,更懂其中难处,只是这话同妻子说了也没用,胡权便简略说了几句,把顾延章从前功绩交代了,又道:“放我在他那个位子上,怕是一半的功劳也未必立得下来……”

    夫妻二人夜话一场,李氏陪着丈夫吃了一回宵夜,等到两人躺到床上,她却是突发奇想,问道:“官人,听你这话,二姐夫虽是不好进提刑司中,可你却未必不能!从前可是有过京畿转运司、提刑司中两司公事合一,由一人兼任的旧事?”

    胡权听得一愣。

    李氏又道:“按你方才那说法,那顾延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既如此,你自坐那提点京畿提刑司公事的位子,把下头事情安排给他去做,只在后头管一管,我请爹爹在后头帮着寻寻从前旧人,看能不能将你留在这位子上头,将来做出了成绩,功劳自是跑不脱的,这一回三年考功,一个异等稳稳在手……”

    她顿一顿,又道:“官人你而今手头已是一堆事,还要把提刑司过来,也不晓得甚时才会有个接手的,丁点好处捞不到,日日都在为人辛苦为人忙,倒不如干脆把这一桩事情接得实了!左右事情都要做,捞点好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胡权听得她说得开头一段,心中着实哭笑不得。

    提刑司与转运司皆是令人忙得晕头转向的差事,若是当真能兼任两个差遣不出错,还能做出功绩来,那他治政之能,已是可以排在朝中前五,哪里还需要苦哈哈地在此处熬资历。

    然则听得李氏后头一番分析,却忽然觉得妻子说得也有些道理。

    自家原只想着避嫌,因是短暂过渡,并不想多花力气在提刑司中,也是怕下一位来接手的觉得自家一心抢功。

    然则而今朝中正乱做一团,权臣、重臣们都把精力放在宗室、藩王子嗣身上,近些日子,不管是三大王、四大王,还是各大皇族近枝府邸周遭,连卖清凉饮子、炊饼、凉面的都不晓得翻了多少倍,至于左近新开的茶铺子,更是数不胜数。

    有几分手段的都去盯着那一处了,自是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来盯着后头这一处差遣。

    既如此,倒真的有可能会等到这一回三年考功完成之后,才会有新人来接手提刑司。

    倒不如当真先好好把这一处事情做一做,若是能把那提刑司好好管一管,抑或是下头人,不管是顾延章也好,李延章也罢,只要把功劳做出来了,难道还逃得掉他胡权的管束之功么?

    如此看来……倒不能像从前那般行事,面子上还是要做到位才行,手下那些个,也要认真管一管,好好分派一回……

第六百七十一章 待发

    妻子撩动得起了心思,胡权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各色盘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近来事务繁多,光一个转运司已是应接不暇,他原本只想着把这一段过渡过去,不要惹上一身骚,并无多余功夫去多管提刑司,可转过头来看,这一回何尝又不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若是等到朝中那些个人腾出手来,提刑司这一块肥肉,不管有多少难处,却是个权重差要的,有本事的旁人抢破头也未必能够得到手,自家阴差阳错拢在手中,若是能作出一二显迹来,简直是白送上门的功劳!

    眼下谁比得上他胡权的位置妙?

    本就是个兼管的,若是做不成事,旁人也并不会责怪,若是做出了事,却是又能得夸赞。左右在司不过是照着下头递上来的宗卷复判,纸面官司,向来是不太会挑得出毛病的,而巡察之事主力则是顾延章在领着做,若是当中惹出什么麻烦来,自家尽可以顺势而为。

    做官这样多年,他早非吴下阿蒙,什么情况下该站出来帮下头人扛事情,叫人觉得自己这个上峰靠得住,什么时候该躲起来不出头,把责任撇干净,这般本事,也已是钻研得透透的,并无半点畏惧。

    想得通了,次日朝会之后,将手头事务急急过了一回,胡权便特意抽出时间去拜访了一回自家老丈人,问了问而今朝中形势,果然听得许多话,正正与脑中所想契合。

    从岳父家中出来之后,他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回转运司,反而直接去了提刑司中,叫胥吏召集了提刑司上下官员,说了一通话,又催了一回活,自这日起,每日一回召见提刑司中官吏,催促差事,督问进度,还时不时去得提刑司中,面见大小官员,议事、问事不断,只把自己存在感显得足足的,不出半个月,朝中便传出话去,只说那提点京畿转运司公事胡权,虽只是短暂兼任而已,却也把提刑司当做自己份内事来管,十分兢兢业业云云。

    等到外头架势拉起来了,见得火候已经足够,胡权才把顾延章请了过去,这一回,态度依旧同头一次那样亲和,只口中所说,却已经截然不同。

    “我原想着还有好一阵子才到秋收,虽是十七个县镇,到底司中也有四五个人一并在帮着巡察,一处县镇留得半个月,分两三人一组,最多一季,足以将各处情形查点一遍,是以上回也并未催你……”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茶盏轻轻往顾延章面前推了推,示意对方喝茶。

    见屋中并无其余人,外头门也关了起来,胡权便放心做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我本晓得提刑司中个个都是辛苦的,本来便人力不足,你也是初初到任,正应给多些时日熟悉情况,只是中书前日紧紧逼催,要早把各处库房、账目点得清楚了,另有那常平仓,只怕等到秋收之时,各处忙着农桑赋税,再无余力来应付查验,又怕各处库、账混在一起,想要查清,更是艰难……”

    “对着你,我也不偏瞒着,我一直在上头顶着,实在不想叫你们那样辛劳,照着从前安排行事便罢,只是顶了这半个月,上回被黄大参特点了去追问,中书又下了死令,这一回,是再无法子我也是竭尽全力了……”

    胡权的话绕了一个大圈,先说自家从前分派如何体贴,再说自己如何理解,到得最后,又说自己如何艰难,句句都和气,甚至没有一丁点提及要给顾延章下什逼催之令,可那隐隐约约里头透露出来的意思,已是清清楚楚。

    他语气、态度尽皆温和,真真切切就是一个体恤下属的上峰,虽只是临时接任,然则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想着留个善缘,便着力帮着下头人扛了许多事情,话里话外只透着一个意思我已是做到这一步,即便不奢望你对我肝脑涂地,尽心尽力,少说也要意思意思,说几句罢?

    顾延章为官数载,一得官便直接去了赣州,他在当地任的通判,知州孟凌又是个甩手掌柜,从来不管事的,听得顾延章说一,就跟着转头念一,听着他说二,也依样画葫芦嚷二,虽说帮不上手,却也从来不拖后腿,当真是把他当做菩萨供起来一般。至于前前后后,无论是在延州阵前、广南军中,上头个个都是想着做事的性子,哪怕是那后来搭手的张待,学士院中修赦的董希颜,也没有一个像胡权这般,说话只管着绕来绕去,半日也不落到主题上的。

    他经事虽多,年纪却轻,并不似那等在官场浮沉多年的,不仅不爱打官腔,也不爱听官腔,听到这半日,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便应道:“可是上头催着去点查常平仓并各处县镇府库封桩?正言自是为下头人着想,只而今朝中催促,本也是提刑司中职责,并不好过分推脱,更不好只叫正言凭白担事……”

    说着把从把袖中一份文书取得出来,只道:“上回正言同下官碰得一轮,给了不少宗卷文书,我自研习一番,已是将京畿十七个乡镇分为四组,按着人口户数、常平仓、府库仓房、封桩钱等等事体一一划开,本也想着这两日抽空同正言商议一番如何好做查点,既是而今着急,恰好能做一番参考,再来安排。”

    果然把那一份文书推到胡权面前。

    胡权本来想着满肚子话,还未来得及全然说得出口,那一句“很是,不若你回去看看诸县镇情况,做一份分派出来”便被堵得回嗓子,只好将那文书接过,低头粗粗看了一遍。

    他在任提点转运司公事早满了两年,任官也早已十余年,虽然早已摸爬滚打,成了老油条,可却也不是没有本事的,京畿十七个县镇情况,不用翻阅宗卷,只闭眼一想,就在脑子里头浮现出来,此时拿着那一份文书一对,果然没有半点错处,把各处情况分析得妥妥帖帖不说,划分得也恰到好处,叫他自家来分,估计也是分成这样了。

    除此之外,胡权少不得也留意到,这一处文书中将十七个县镇分做四组,每组各有特色,有刑狱繁杂,判案多有争议的分在一处,有常平仓、府库多的放在一处,也有封桩钱杂多的放在一处,虽未把提刑司中负责巡察的官员分组,可下头列的名字,那顺序堪堪就是按着县镇的顺序来的,擅长计财的,擅长算数的,擅长刑狱的,早已分得妥妥帖帖。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备粮

    且不说胡权见得这样一份东西,只在那不要紧的地方稍作添改一番,就按着文书上所写做了分派,另一处,顾延章领了分到的差事,果然就带着一干提刑司中官吏在所管所辖之地四处巡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则是携了几个贴身仆从,一行人不过七八个,轻车从简,跟着在县镇之中行走。

    顾延章分管的乃是五个大县,他从京中出发,却是没有按着由近到远的顺序一路巡察,反而径直去得一个唤作雍丘的县中。

    提刑司巡察,自是按例提前了数日知会县衙,登时惊得雍丘县中一片鸡飞狗跳。

    后衙里头,几个吏员围在一处,连门窗也不曾掩,只你一言,我一语地喧嚷起来。

    “好端端的,应当先去扶沟、咸平两县,再不济,也要去那尉氏镇,怎的先跑来我们这一处了!近的先不查,先查远的,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还是有意为之?实是不应当啊!”

    “你先甭管应当不应当,眼下白纸黑字,通红大印,这一份公文就摆在此处,不论应不应当,过几日那提点京畿刑狱司副使便要过来了……”

    “这几日功夫,便是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都请过来,拼着几日几夜不睡,将账目全合上了,若要看得过去,府库里头一时之间也变不出那样多粮食、银钱啊!”有人愁眉苦脸起来。

    “不若先拖一拖罢?把无事的地方捡出来给他们去查,后头紧着那几天,再留一点子时间,将账、库合上了!”另有人也出主意,却是一面说,一面又跌足道,“往年最早也是八月中才过来,今岁竟是提前了足足两个月,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见得人人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有一个年轻些的吏员莫名问道:“你们怎的这样急?我听得说那新上任的提点刑狱副使得官不过三年多,年岁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官人,咱们县中虽然账目有些问题,可比起左近其余几个县镇,已经算是极干净了,往年提刑司、转运司来巡检,也未查出过大东西,何苦要这般提心吊胆的?”

    他那话才问得出口,一旁便有人斥道:“不懂便莫要胡乱插嘴,旁人在说正事,哪有你这小儿插话的余地!”

    少不得有人劝说道:“翁公,小儿哪里就一生下来就样样懂了,少不得要慢慢教,你这二子已是算极醒目了,毕竟年龄小了些,也未曾多经事,且莫要太过苛责。”

    便有人帮着向那年轻人解释道:“翁二郎,你却是不晓得,这般年少便能任得提点刑狱副使的,无非两个原因,一个是后头权势大,一个是确实有些手段,无论是哪一桩,头一处巡检的去处,往往要拿来做新官上任烧的那三把火,少不得要查验得更细致,若是碰上个一心想着要在任上做出大事来的,就更难应付了,此人虽然任官短,可一路青云而上,正是个要做大功绩的,这般人往往瞎头瞎脑,不讲道理,也不晓得按着规矩来,就怕他一通乱闯,反倒把棋盘打翻了,人人都不好做……”

    这就将官场上头秘而不宣的内情同那年轻人细细解说一回。

    等他把话说完,才发现堂中已是半日无人出声,过了许久,才有人壮着胆子,冲那坐在桌案后头的人问道:“翁公,而今这情况……库房里头,当要如何才好?”

    “不若拖一拖罢?”

    有人复又把恰才的提议说了一遍。

    旁人俱都附和道:“哪怕拖上三日也好,今日赶紧命人去得京城里头,叫人将银钱赎买回来,赶得及,把粮谷也买得些回来,只要把账、库做平了,旁的都只是小头,了不起做一点子整改罢了,多熬两年升迁,其实并不打紧……”

    众人你说我和,然则过了好一会,也没见坐在桌案后头的人回话,终于醒得过来,人人看了过去。

    见得众人都看着自己,翁越这才把面前那一份盖了通红大印的公文举得起来,对着前头几个或坐或立的人扬了扬,道:“莫要想了,一日都不可能拖得住……”

    离他近的一名胥吏便把那一份公文接了过去,指着上头一行字,念了出来。

    听得那胥吏读出来的内容,场中顿时静默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翁越冷笑道:“这一位副使虽是年轻,倒是样样想得周到,人还未到得咱们这一处地头,想要查验什么,已是样样都列得出来,账簿、宗卷、文书,还给了样式在后头给咱们提前填了你们且看后头那一份样式,当真照着这个来做,衙门里头坐着的人这几日旁的都不用干,光给他准备文书便够呛了……”

    屋子里头胥吏传阅了一回后头附上的样式,已是一个人都说不出话,许久之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翁公……这一下,咱们该如何是好?不若大家伙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先都寻过来,看看如何把账目做平了,将这一回应付过去……”

    翁越却是摇了摇头,道:“若是差个一万、两万石,几十银,勉强应付也能应付过去,可这一回八万石,两百余银,差量太大,看那姓顾的副使这一份提前送过来的告书,当不是个好应付的,就怕他有心去查,当真查出事情来……为着几万石、两百银,引来朝中瞩目,今次被罚倒是其次,若是将从前的旧事也牵扯出来,实在得不偿失。”

    他说到这一处,目光沉了沉,抬起头对着其中一人道:“杨三。”

    被点到的吏员连忙站了出来应是。

    翁越复又道:“大家往日拿了多少,我也不一一去细数了,今次一人且提出三千贯来,叫杨三想办法将能收到的粮谷都收了,填进仓中再说。”

    堂中顿时一阵躁动。

    翁越冷声道:“你们也莫要不服气,只是暂借而已,等到八月京城那几处银楼、粮庄的东西到了日子,自会还回来,我自将东西按人给回你们……若是贪这一回小便宜,当真出了事,要损失的便不是这三两个月的利钱了!”

    翁越此话一出,虽然场中许多人依旧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说不。

    然则那杨三却是站得出来,脸上十分惶恐,问道:“翁公,眼下还未到得秋收,粮谷不好收,价钱也高……怕是那几万贯钱,填不满府库粮仓……”

    翁越皱着眉道:“买不到今年的夏粮,便去买去年的旧粮,实在不行,去买前岁的粮谷,到时候把不合的掺和在中间那几层,只要不被发现,哪怕灰分、瘪谷都不打紧,多掺点空谷子进去,只要量竹上查不出问题,就算应付过去了。”

    查验粮秣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粮库之中满库房的粮食,要折算新陈、谷粒饱满,若要一一过秤,细细差点,便是十日八日也未必能清点清楚,此时通常的做法便是将一根竹竿插入粮谷当中,来测算相应情况。

    翁越等人在雍丘县中做了几十年的吏员,也不晓得应对过多少回上头查验,若不是这一次提早太多,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着急,可当真遇得事情,他们也不怕,总有办法应付过去,只是要费些心思而已。

    一面分派着下头人各去准备不同东西,以应对提刑司这一回巡察,翁越一面抬起头,看了看县衙东边的二堂。

    离得这样远,自是听不到任何动静,可翁越心中却是忍不住生出一股子看笑话的念头来。

    自家这区区几万石粮谷,想要在短短几日里头凑齐都够呛,陈县令管的常平仓中不翼而飞的三四十万石粮谷,却是不晓得要如何才能过得了这一关!

    他只等着看戏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银粮

    就在翁越的目之所向,县衙的二堂里头,一名须发斑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头,他一手翻着面前的账册,一手擎着一方帕子,却是半点顾不得去擦,才过了短短片刻功夫,脸上、额上已经渗出了满满的一层汗水,正大粒大粒地往下掉,很快便将绿色官袍的束颈都给浸得湿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文人打扮的幕僚,都面带焦虑地盯着自己主家,等着对方快些把那一份账册给翻完。

    账册并不厚,翻看起来也快,那绿袍官员一面翻,脸色一面往下沉,等到看到最后那一竖累计起来的数字,已是再憋不住,抬起头阴着脸对着坐在右边的那人问道:“你当日同李家签的契是甚时才能到日子?”

    幕僚早预料到这一问,忙把手上的契纸抄本拿了出来,推到那官员面前,点着其中圈出来的几个字道:“当日定的八月十二。”

    他话刚落音,绿袍官员的脸都黑了,复又转头问着坐在左边的人道:“近日左近粮谷价格如何?”

    那人立时答道:“进了六月,县中都是八十文一斗,前几日去问,却是涨到八十三文一斗,只说要是买得多,便能降到七十二文……”

    绿袍官员皱着眉道:“最多也只能买个三四万石,若是再多些,少不得要去外地调运,粮价也要涨起来。”

    物以稀为贵,不管粮行此时口中如何报价,一旦供不应求,粮价必定会上涨,届时不要说按着正价八十文一斗买不到,怕是加价到九十文也未必买得到。

    这样倒贴银子的买卖,不到迫不得已,是万万不可的做的,再一说,若是县中的粮价波动过大,雍丘县本来就在京畿之地,如何能脱得开皇城司、转运司的眼睛,届时被有心人捅得上去,平日就算了,眼下正值提刑司四处抓着人做典型,怕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左边那一个幕僚便道:“若是走得快,去延津、原武县几个县中收拢一番,说不得能赶得,勉强能凑得出一二十万石……”

    他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剩得后头半句,怎么也不敢再出口。

    京畿十七个县镇,太远的来不及,怕是粮食运得回来,这一处提刑司的人都已经入场查点了,只能找近的地方买粮。然则常平仓中的粮谷差额足有三十七万石,就算勉强凑出一二十万石来,也是杯水车薪,并不济事,差得这样多,已经是肉眼就能看出不同,如何瞒得过去?

    幕僚能想得到的事情,绿袍官员如何想不到,然则他消息知道得太急,压根来不及做好周全准备,此时听得幕僚这般提点,脸一跌,正要说话,却是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外叫道:“县尊!小人回来了!”

    不用绿袍官人发话,其中一个幕僚已是连忙去把门给开了,很快,外头进得来一个差役,该人急急走到桌案前,对着绿袍官人禀道:“小人已是走访了左右三个县中的商办的质库、兑便库,因来不及走市易务,也不敢走交子务这几处都是官营,凑来凑去,也只能凑出两万贯,至于白银,最多也能凑出一百余,因那白银成色太差,我也不敢做主,便取了一块回来,给县尊过目……”

    说着,果然从怀中掏出几角银子,排在了桌面上,又问道:“县尊,这般成色,可是要换?”

    原来那绿袍官人,便是雍丘县的知县陈笃才。

    差役才把银子放在桌面上,早有幕僚连忙拿了小秤过来,又寻了库房中新银,各称重对比了一回,抬头对着陈笃才道:“官人,差了不到二厘。”

    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贫寒,自家也上街做过买卖,此时听得“不到二厘”几个字,只一瞬间,脑中便把总数算了出来,一时有些犹豫。

    入藏府库的官银要求一锭纹银误差不得超过半厘,这不到二厘听起来并不多,可若是银锭的数量上去了,差额便会很难看。

    然则此时时间仓促,想要再去寻成色更好的纹银,一时也找不到……

    粮谷不够,只好先拿去岁、前岁的旧粮同湿了水的瘪谷来充数,实在不行,霉变的也得买了来填进去,纹银不够,成色差的也只能认了,总归要把数给合上。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知道这一回实打实地走正路是定然躲不过去了,也就认了命,抬起头,对着那差役分派道:“不论成色,只要差不到三厘,就先兑了回来。”

    又转头向一名幕僚道:“去后衙里头取我保康门瓦子、浚仪桥坊的房契来。”

    那幕僚连忙领命而去。

    陈笃才这才对着那差役道:“一会你去了房契,自去外头质库中先把那房契押了出去,先拿那银钱补足了,若是不够,再回来同我说。”

    说完,又对着另一名幕僚道:“不论价钱,总归要在提刑司人来之前,把库房的短数给补足了,哪怕品相差些,却是要数额差不离太多。”

    一时二堂中人尽皆领命而去,剩得陈笃才一人坐在位子上。

    他心中将事情全数过了一遍,又对着桌上的账册,那笔把有问题的地方一一圈了出来,核对之后,只觉自家已经全数做了安排,当时再无错漏,这才松了口气。

    一歇下来,他才察觉头脸上全是汗水,糊得眼睛里头隔了一层,腌得眼珠子疼,忙把手中抓得同咸菜一般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则不晓得为何,他一面擦,心中一面又生出几分恼怒并几分不安来。

    提刑司本来年年巡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今岁却太不合常理了!

    正常来算,至少要到得八月才会巡察,哪怕再早一些,也不至于提前这样多,再一说,从来只有从近查到远,哪有从远查到近的说法!

    哪怕晚得个把月,自家也决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叫那新上任的提刑副使脑子进了水,不按着从前规矩,急着先来雍丘县?难道是对方听得说常平仓中出了什么事吗?抑或是又有谁在后头使坏?

    若是当真被查出什么不妥来,罚铜还罢,就怕篓子捅大了,自家要遭贬遭罚……

    本就出身穷苦,全族都把床板都掀开找铜板,才给他凑足了银钱进学,十年寒窗苦读,少时吃过多少苦,多少累,后来得了官,千辛万苦才到手了这一个管着常平仓的县中肥缺。

    自家已经年近六十,没多少时光可以蹉跎,不抓紧功夫把官位、银钱护着,将来那一大家子又如何是好?难道要重新回去挑粪种菜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利钱

    且不说这一处陈笃才想尽办法,要赶着提刑司抵达之前将常平仓中粮、银差额补上,而另一处,自京城到雍丘县的官道之上,季清菱却是才同顾延章行到半路,进得驿站里头落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酷暑日长,一行人虽是并不着急赶路,可也个个想着早些到得地方,莫要总挨那大太阳晒。

    进得驿站,大堂中的驿卒验看了驿券,又查验了顾延章的官凭,本来一张脸已是极殷勤,此时更是快要挤出一朵菊花来,快快朝着里头叫了个人过来接班,自家早主动走到前头带路,一面走,一面回头同顾延章道:“顾官人还请这一处走,也要小心台阶杠了尊夫人的足。”

    又介绍道:“小人想着官人带着家眷,不便在二楼住,便给您择了一处院落,虽然地方并不大,好歹是单独隔出来,也不容易用抬脚上上下下,总归是方便些。”

    又仔细说了些饮食、出入之事,样样十分周全。

    这驿卒送得一行人进了他们的院子,帮着落定下来,并不在此处多站,却是退得出去,不多时,又捧了个托盘进来那盘中自有清凉饮子,又有井水湃过的新鲜果子,更有些小碟子装的吃食。

    等到将东西放在桌上,他却是不着急走,盼得顾延章从里头出来了,又上前问候了几句,另说了好一番恭维话,才退了出去。

    季清菱顶着烈日行了这一路,虽然是在马车里头,依旧满身是汗,自在里头换衣裳,把外头那驿卒的话听得半清不楚,等到从里头出得来,见外面桌上摆了许多吃食,一时也有些吃惊,抬头笑问道:“五哥,这当不是你的官品待遇罢?”

    顾延章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回道:“这应是三品官才有的了。”

    原来官驿之中需凭驿券入住,只要乃是公务,便会提供饮食、住宿,并不需要付任何银钱,只是住什么房舍,吃什么东西,都是按着官品来给。

    顾延章此时官品并不高,若是按规矩,驿站里头只能给酒给肉,可这清凉饮子、果子、吃食,却俱不是该给的,怕是那驿卒借着自家权职之便,多给送了些东西过来,想要在顾延章面前混个脸熟。

    季清菱叹道:“都说驿站里头多是人精,越近京城,人就越厉害,这话果然没错……”

    不论驿卒也好,驿丞也罢,都是辛苦活,尤其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常有高品官员来往述职、外出、回京,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碰得一鼻子回还罢了,若是遇得那等小心眼的,只要一句话,便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则在京畿之地的驿站里头当差,却也是一个肥缺。

    一则一旦手持驿券进得驿站,在里头吃住尽皆是不用银钱的,为了维持驿站运转,朝中少不得要拨下许多银钱、米粮、茶酒来,只要经手的,都能从中捞得一笔;二则在驿站里头常常能遇得不少高官,若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好了,哪怕只得了其中一人青睐,将来想要出头,更是一条捷径。

    顾延章官品虽然不高,可提点京畿提刑副使却是一个实差,说一句“品低权高”再合适不过。那驿卒见得他的官凭,自然知道这是有能耐提携自己一把的,又兼身边跟的人不多,怕是个资历不够深的,正要拉架子起来,是以不断想办法在顾延章面前晃来晃去,说话也好、行事也罢,都想显出自己的能干来。

    两人便就着坐在桌前,一面喝着清凉饮子,一面说起话来。

    顾延章见面前有一串紫葡萄,想着季清菱爱吃,便拿了个小碟子,先去一旁铜盆里净了手,小心给她剥起皮来,口中应道:“越近京畿,不但驿站里头尽是人精,县衙里头也全是从油里滚出来的,我先前去翻从前提刑司的宗卷,年年他们去巡辖下县镇,明明晓得其中有问题,偏偏回回都晚到一步,被人把坑给填平了。”

    季清菱笑道:“怕是京中有认得的人通风报信罢?”

    提刑司巡察多半都在秋季,左近县镇里头个个心中有数,算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细细准备把账做平,能在京畿之地州县任官的,除却当真能干的,也少不得那等有背景、会钻营的,收买一两个人并不多难,只要早早做了准备,按着时间应对,再厉害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她想到这一处,复又联想到而今的情况,心情却是有些放松,只道:“咱们这一回先去雍丘县,当是不会再晚一步了,只是不晓得能揪出几个。”

    说到此处,她却是有些好奇,抬头问道:“五哥,我寻了从前县志来看,那雍丘县并了好几个地方的常平仓聚在一处,怕是当中粮谷、银钱、锦帛都是其余常平仓中的数倍,县里官吏胆子再大,那许多东西想要挪得出来,也难瞒得住人罢?”

    常平仓有转运司协管,又有县中官吏直管,还有皇城司盯着,无论粮谷也好、银钱也罢,哪怕锦帛,想要运出来,规模小还不怕,一旦数量上去了,又怎么可能不叫人发现?

    顾延章只摇了摇头,道:“你也太看轻他们了,去岁乃是小年,粮谷价高,从前田间秋粮一出,一斗米便能降到六十余文,可去岁,只要不是糙米,米价就从未低过七十文,常平仓中米粮运得出去,倒手一转,换了银子再拿出去与生息,去岁年息五分已是寻不到的低息,转一个年回来,十贯钱就能变成十五贯,十万贯变成十五万贯,其中利可通天。”

    他顿一顿,又道:“再把其中银、帛拿出去放利,趁着查账前把东西全收得回去,本钱入库,利钱入账,简直是无本买卖,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多利处,再难他们也能找出法子来况且只要把管库的插上自家的人,将库房里头布置改一改,运粮运银出仓时寻个合适的时间,防着两司,哪里又瞒不过去?”

    转运司也好,皇城司也罢,人手都有限,总不可能时时盯着那库房不动罢?只要寻好了接手的商家,暗暗行事,其实当真并不算难。

第六百七十五章 陪伴

    季清菱听得心中一紧,小声问道:“五哥,雍丘县中的常平仓本是为了抵那广南军用差额的罢?如此挪支,若是今岁粮价飞涨,补不回去怎的办?”

    寻常州府之中的常平仓内有个十万石已是顶天,哪怕是京畿之地,能有雍丘县这样多的储粮,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情,只是大晋待要南伐交趾,因雍丘临着河北诸地,买、收粮谷皆易,是年初中书特下了令,在雍丘县外建大仓十余处,用于仓储粮粟,以抵两广、荆湖、川蜀几处的粮税所差,一则是预防生灾,要抚济流民,二则是今年收成也不好,还要拿出来平抑粮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道:“岂不闻得延安府之变?”

    听得延安府三个字,季清菱再无话可说。

    这其实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大晋当日打北蛮的时候,本要调用延安府常平仓中粮秣,结果前脚诏令才到,当日晚上常平仓就起了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烧得通红,火势足足燃了两日,怎的扑都扑不灭,自然就把粮谷、锦帛付之一炬了。

    临阵出了这样大一桩事,三军已经在外,因粮草不济,只得匆忙班师回朝,当时临朝的还是张太后,事发之后,她怒而下令彻查,却因所有证据尽皆灰飞烟灭,到得最后,也只好惩治了一番相应官员,又整顿了各地府库、仓储,就不了了之了。

    正因这一回旧事,自此之后,转运司的职能中也增加了协管常平仓这一项,提刑司则是被要求每岁都要去得州县之中,详查其中账、库,以防被挪用。

    然则无论定律如何完备,只要其中有利可图,总有人会绞尽脑汁钻空子。

    说起这个话题,屋中的氛围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公是公,私是私,顾延章并不想一日十二个时辰,脑子里全是那等影响心情的公事,他有心把话题岔开,因见季清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一只右手托着茶盏贴在唇边,半日都不曾拿下来,忍不住笑道:“举着那瓷杯,也不嫌手酸。”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把她举着的茶盏拿下来放回桌上,又将自己才剥好的一小碟子葡萄粒轻轻推到她面前,道:“这葡萄甜中带酸,你吃两颗,看看喜不喜欢。”

    季清菱乖乖地“哦”了一声,本待要去寻竹签子,然则低头一看,没找到竹签子不算,却见粒粒葡萄那椭圆的尾巴上都还剩着一小圈紫红的皮子,登时莞尔,拈了一粒擎起来笑道:“五哥留这尾巴皮子作甚?”

    顾延章的嘴角忍不住就勾了起来,笑道:“虽是将手洗干净了,只是若手指碰着果肉,怕你要嫌脏,索性留一圈皮子给我捏着,也留个证据,叫你看着我确是没碰到。”

    季清菱诧道:“我何时嫌过五哥脏的……简直胡说八道!”

    她话刚出口,便见对方拿眼睛觑着自己,那表情意有所指,叫她不由自主,忽的想起这两日路途中的事情来,顿时脸颊一热,想要啐他一口,偏生对方什么都没说,就算驳也无话可驳,只好恼道:“五哥!”

    然则叫了这一声,她接下来又不晓得当要如何骂才解气,竟是就这样卡在了嗓子里。

    她脸颊微红,半是被暑气热的,半是恼羞,却是显得表情灵动,顾盼间又可人又可爱,顾延章看在眼里,实是舍不得再逗下去,只觉得白日赶的这一日路,得眼下同季清菱坐这片刻,再不觉得辛苦,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索性把椅子挪过去了些,挨着她近近的,柔声道:“不逗你了,葡萄好不好吃?”

    季清菱这才拈起来一颗,尝了尝味道,笑道:“葡萄味倒是足足的,只是有些太酸啦。”

    说着顺手又取了一颗,捏着那葡萄尾巴想要递给顾延章,却见对方凑了脸过来,也没有伸手过来接的意思,只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顾延章自去广南,几乎都没几日闲下来,好容易回了京,也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眼下又被打发出去四处巡察,肤色自然比起从前黑了些,脸上的肉也少了,因天时热,额头上还渗着几滴汗珠子,只那眼睛看着季清菱的时候,依旧是同原来一般,半点不曾改变过,又专注又热忱,里头还带着难以形容的单纯与天真。

    季清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只好在心中暗恼道:一颗葡萄,也值得你这样,手里倒是老老实实地喂他吃了,口中还记得问道:“是不是有些酸?”

    顾延章诈了这一把,没想到当真哄了季清菱来喂自己,一颗葡萄吃得心里头又荡又漾的,满足不已,哪里吃得出味道,更分辨不出酸甜,只觉得应当是甜得不行,然则好像此时回味,仿佛又当真有点酸,一时竟是愣了一下,干脆就厚着脸皮道:“再给我吃一颗?”

    ***

    两人说是吃葡萄,吃到后头,自然少不得挨在一处卿卿我我一番,等到葡萄吃完了,到底也没分辨出来是酸是甜。

    只是等到晚间收拾妥当,两人就寝,季清菱还是不由得想起白日间说的话来,她翻过身,小声对着顾延章道:“五哥,等到了雍丘县,常平仓那样大,官银、布帛还罢了,如何查点粮谷?总不可能全数拿出来秤量罢?”

    “如数秤量不太可能,我听得原来提刑司中做法乃是用竹竿来丈量粮谷高度,再由此推断存粮数,另又单独抽查,只是这法子我总觉得有些不便宜。”顾延章回道,“若是其中有灰土、砂石或是霉变,这般单独抽验,若是便被放了过去,回头就麻烦了,是以还在想着其余办法。”

    季清菱心中犹豫了半日,还是没有说话。

    关于查验常平仓粮谷,后世早已通用的是另一个办法,这办法其实正是“顾延章”提出来的。

    她看他辛苦,忍不住便想要将流传到后世的法子拿出来,可又觉得这办法五哥本来便能想到,最好由他自己想出来才好。

    季清菱心中挂着事情,面上不由得便露出几分来,顾延章看在眼里,只以为这是妻子忧心自己,便柔声安慰道:“眼下也不用想这些,过两日到得雍丘,只要顺势而为,把这一处拿出来做个显例好生敲打一番,做个示例,其余地方看到了,自然就会胆子小些。”

    又道:“至于想要整肃风气,没有数十年,绝无可能做到,想要一蹴而就,不过是做梦而已,着急也急不来,还要徐徐图之才好。”

    季清菱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听府中自京城雇的老人说,自范参政主政之后,朝中风气比起从前已是好上不少,而今换了黄大参,虽然私心也重,却一般是个肯做事的,将来……如果五哥入了政事堂,只盼也能更好才是……”

    她说着说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半抬起眼,小声道:“只是看着事情杂乱繁多,样样都不容易,总是忍不住替五哥着急……”

    顾延章听得面露微笑,轻声道:“我并不着急,既已是尽力而为,自然无愧于心,况且……总有你在这一处陪着,我只觉得心中安稳,半点也不着急……踏踏实实往下走便是……”

第六百七十六章 新建

    京城距离雍丘县其实并不远,顾、季二人不敢走得太快,只算着留着点时日给县中上下做好准备,唯恐去得过早,叫那一处的人来不及收拾首尾,最后狗急跳墙,也不好去得太慢,只怕到的时候,痕迹俱被捡点干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行人到得地方,季清菱留在后头,她也不去驿站中入住,只寻了间客栈,顾延章则是带着提刑司一干僚属往县衙去了。

    他正要转进县衙那一条街巷,却见不少雍丘县衙官员立在外头相迎,一名须发斑白的男子早已站在最前,等到顾延章等人下马,立时便上前笑道:“下官雍丘知县陈笃才,见过提刑司中众位!”

    其人只扫了一圈,见得顾延章在最前,又见得周围人的反应,很快辨认出来正主,又特对着顾延章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副使,下官早闻大名,不想今日得见,定当全力想和,不叫诸位在此处多费时日,耽搁了公事。”

    陈笃才五官端正,举止得宜,身上的官服并不是很新,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话、行事干练,并不过分殷勤,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等到把众人迎入县衙,下头差役上了茶水,他才笑道:“本官特设了接风宴,虽是简薄了些,只是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腹中饥饿,不若吃过宴再行公事罢?”

    此时早过了午时,正是午饭时分,一干人便随之入了席,吃了一回午饭。

    这一顿接风宴也十分巧妙,比照着人头给了主食与菜品,又有当季、当地特产的鲜果,菜品简单,所耗银钱并不多,但是席上人人都吃得舒服。

    陈笃才在席间自称酒量不佳,又说怕下午影响办差,并没有上酒,只上了茶,又给众人介绍了一番雍丘县中情况,他旁征博引,口才上佳,对朝中各条各例信手拈来,又对县中事务十分熟稔,说起刑狱,头头是道,说起钱谷,也没有半点怯意,一顿饭吃下来,提刑司中好几个跟着巡察的人面上的表情都好看了几分。

    跟着顾延章分在一组的乃是提刑司判事,唤作杨偕,他私下对着顾延章道:“来前我翻查过宗卷,说这陈县令从前在外、在朝任官,官声都不错,若不是得官晚,前头又蹉跎了许多年,想来不至于到得这个岁数还在县中任职。”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惋惜。

    提刑司中的虽是外出巡察,可到底也是人在做事,只要是人,自有喜恶,见得合意的,少不得态度就好一些,遇得那等不合意的,虽然一般是按例行事,难免也冷淡些。

    顾延章点了点头,回道:“确实政事纯熟,如此才干,只做个知县略有些可惜了。”

    等到接风宴结束,那陈笃才并不拖延时间,只把众人引到二堂里头,那一处已经摆着两张大大的桌子,上头堆了不少宗卷,各自分门别类,按着年份、类别放着。

    他对着顾延章解释道:“眼见就要入秋,因怕天干物燥,本县又向来比起临县的雨水少,下官先前便着了衙中官吏去得乡、村里头通报查验,叫各处小心防备,莫要生出火情来,得到提刑司通告之时,泰半人都在外头,人手难免少了些,昨日回得来,连忙按着这一份整理宗卷、账册只是到底晚了几天,并不齐备。”

    陈笃才语中带着几分歉意,道:“此事乃是下官疏漏,只好先将容易备齐的往日判案宗卷、赋税账册、五丁田亩簿一应准备了过来,又开了宗卷库,只等各位先查这一处,若是副使觉得不妨事,便等下头把常平仓、府库中的东西按着原来要求备妥了,再行查点,若是觉得不妥当,此时先去常平仓、府库也是无碍,不过应当总归没有那样顺畅,却是下官的过错。”

    他用的理由乃是防火,确实秋季京畿之处多有火情,这般提前准备,正是县官体恤百姓,半点挑不出错处来。

    顾延章便道:“提刑司乃是照例巡视,并不能因此耽搁了县中政务,陈知县言重了。”

    他心中算了算时间,道:“先点验其余地方,过两日去看县衙库房,库房查完了,再去看常平仓罢。”

    陈笃才面色不变,道:“那下官便去着人准备一应事体。”

    自这日起,十余名提刑司中官吏便在县衙中下来,开始点验雍丘县中各项事务。

    ***

    这一处顾延章跟着众人查点宗卷、账册,季清菱其余事情搭不上手,想了想,知道此回常平仓才是要事,便特着下头管事寻了间大粮行,也不遮掩,上门去询了价,只说自己等到秋收之后,有一笔秋粮待要出手,问那粮行秋后粮米价格。

    她这一处一面着人去四下探听县中风气,一面则是去打探历年粮米价格、银铜兑换比例,自己则是问了一回,知道此处住的乃是雍丘县最大的客栈,便特赏了一贯钱,寻了个在此处做工时日不短的雇工过来,只当说闲话一般问话。

    季清菱带的仆从不多,排场也不大,赏钱却是给得大方,等到对方来了,先叫人落座,又让看茶,这才认真问了起来。

    她见对方是个爽利的,也不拐弯抹角,只直接道:“我听得人说,婶子在此处做工足有二十年了,便有些当地的东西想要问,不晓得婶子方不方便?”

    对方笑着答道:“算上今岁,足足二十二年,娘子想晓得什么,只要不是不好答的,问到我头上,再没错了。”

    季清菱便道:“我自南边来,因家中攒了一点子银子,欲要谋生,想在这京畿之地开个茶酒铺子,要多做商人生意,只是不晓得此地南北来往之人多寡,便特寻了婶子过来探问一番。”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了看秋月。

    秋月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角银子,悄悄放在了茶托子上,摆在了那妇人面前。

    见得银子,又是听得这样寻常的问话,那妇人眉开眼笑,忙道:“娘子当真这一回问得巧,您且往外头看。”

    说着站起身来,把房中靠着北边的一扇窗推开了,指着下头给季清菱看,道:“您且看着那一片,见到什么未曾?”

    季清菱跟得过去,往外一看,却见一整排的房舍后头都在新建房屋,有些还在挖地砌墙,有些已经在搭屋盖瓦,不止自己住的这一间客栈,左右看了一圈,一条街有大半都在搭盖。

    她不由得奇道:“怎的家家都在建房?”

    那妇人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我自生在此处,活到今日足足四十余年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也好,后来嫁了人家也罢,这雍丘县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界,莫要说能比那靠着京城的祥符、尉氏,便是同样临着大名府的太康、咸平都要比我们的日子不晓得好上多少,咱们当地又没有鲜果,也没有特产,比不得中牟有樱桃,也比不得扶沟有葡萄,只好看天吃地,直到去岁朝中在咱们这一处建了大常平仓,才叫一县上下都好过起来。”

    季清菱有心问话,便搭着问道:“这常平仓却是有什么厉害之处么?”

    那妇人道:“哪里不厉害了,我且问,这常平仓要盖起来,总要建房罢?盖房的人力要吃要住罢?等到粮食运过来,粮商、运粮的劳力要吃要住罢?人一多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生意,来这一处做买卖的人也多了,人一多,样样都活络起来了。”

    她笑道:“年初盖大常平仓的时候,我做工这一处客栈连着两个月没有空过房,前两个月本是淡季,主家以为还要空上许久,却不晓得怎的回事,自月初起,竟是又开始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又有跟着的商队,许多客栈都不够住了,只好各家匆匆建了屋子,只囫囵搭个架子出来,多一间算一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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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介绍: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