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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七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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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京城虽然不似邕州那叫人难受的湿热,却又有另一种燥热。

    郑时修跟在一名小黄门身后,沿着回廊朝崇政殿匆匆而去。

    夏日天热,他本在公厅之中办差,忽然被天子召见,自是急急而行,不多时,便走出了一头一背的汗。

    虽然来宣召他的小黄门什么都没说,郑时修却多多少少能猜出几分天子此回乃是因何召见。

    他心中并无半点忐忑,只把右手探进左边袖子兜里头摸了摸,等确认其中放着的的折子没有半路遗失之后,才把一颗心心放回了肚子里。

    行到崇政殿外的屋檐下,那小黄门站定了下来,转头对着郑时修道:“郑御史请稍待。”

    说着行了一礼,这便朝殿中而去。

    郑时修立在原地,等着里头通禀,脑子里头还在想着一会进得殿中,一旦天子问起来,自家待要如何回话。然则没过多久,进去的小黄门却是出得来,对着他道:“请您到偏殿等一等罢。”

    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头带起路来。

    郑时修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忍不住狐疑起来。

    先前召见自家的时候,还十分着急的模样,这才刚过多久,竟是就要打发到偏殿等着了?

    他时常出入宫廷,自然知道一旦要去得偏殿等候,便不是片刻功夫就能得面见天子了,等上一个时辰算是走了好运道,若是遇得不好,在里头坐个半日才能陛见也是极正常的一桩事。

    郑时修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崇政殿,猜想着里头当是哪一位相公在,又想着是不是朝中哪一处出了要紧的急事,是以特插在了自己前头,一面想着,复才一面跟在那黄门后头往偏殿走去。

    那一处地方与其说是偏殿,不如说是偏厢,不过是个小小的茶歇室而已,里头摆着四五张交椅,专给等候天子召见的大臣暂歇。

    郑时修进得里头,却见当中已经坐着两人,皆是生面孔,本来正互相应酬说话,看他进去,便一并住了嘴,起来行礼。

    他身在御史台,虽然官品不高,权职也不重,可一来御史之责,本就是纠察百官,风闻言事,哪怕还是微末之官,依旧能挺直背脊,站在朝堂之上与两府重臣力争;二来他自得官后,一直都极得天子器重,一路褒奖、封赏不断。

    如此顺风顺水,后头还有天下之主撑腰,纵然数年当中遇得些微坎坷之事,可尽皆已是轻松跨过,再兼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嫉恶如仇的性格,自然就更养得行事横冲直撞,少有考量后果起来。

    平日里头见了高官,他都十分冷淡,不想叫人说自己巴结重臣,此时见得两个生面孔,实在也懒得理会,便拱了拱手,略点一点头,自报了姓氏,就算回过礼了。

    郑时修年纪轻,身上穿的又是绿袍官服,看着着实不像什么高官。

    对面两人先还想拉他说几句话,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皆是有些不悦,也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两个人便自家说自话去了,剩得郑时修一人寻了张离得远的椅子坐下,又把袖中的折子翻出来细细重看了一遍。

    那折子乃是副本,正本早已递上天子案头,从头到尾,都是郑时修字斟句酌,花了小半个月才整理写就的。

    里头主要是弹劾三桩事,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共十六万贯,不但用于宴乐,还擅自犒赏诸部属羌,又巧立名目,将其套用出来赠于亲友。

    另一桩是弹劾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任由京都府衙中胡乱支应钱物,只有三司开具的凭证,未有都凭由司中审核盖印,便一个给领取物料,一个给复审通过,不曾查出错来。

    这两桩虽然要紧,却不至于叫他紧张,真正麻烦的是最后一桩。

    弹劾学士院众官“监主自盗”,滥用公款,宴饮聚乐,狎玩妓伶。

    郑时修把自己折子最后一部分看了又看,手心已是渗出汗来,心跳得也快了两分。

    虽然在御史台中不到三年,可他见识已经不少,对朝堂形势自然也有自家的一番见解。

    从折子递上去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只要天子不强行将此事压下来,他这一回弹劾,势必会引起朝中的轩然大波。

    学士院从来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其中并没有多少油水,也无什么权势,把里头的纸张拿出去倒卖,每月赚个几十贯钱,用于宴饮做乐,狎玩妓伶,与前头第一件盗用、滥用公使钱十六万贯的数目压根不在一个层级上。

    然则这一回主事的是杨义府。

    范尧臣的女婿。

    郑时修无意掺和党争,他也不需要掺和党争。

    他是天子信臣,他是御史,他要做的只是维护朝廷的纲常,维护天子的权威而已。

    可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这事,他却做不到装傻,他的性子也容不下他装傻。

    弹劾的官员是自己从前的同窗,也是多年的友人,两人相交甚密,郑时修不是没有犹豫,然则那犹豫却是极为短暂,并不能阻止他的行事。

    这半个月以来,他搜集着证据,拟写奏章,也知道这事当中少不得有黄昭亮一党的推波助澜,自己也许已是被对方算计,当做用来打击范尧臣的刀斧。

    可是他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置之不理。

    纵然是被有心人盯上,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杨义府不是当真有问题,不是当真行事不检点,不是当真犯了罪,便是再多黄党人日日贴身跟着他找错,也没有任何用。

    既是犯了错,便当要受罚。

    哪怕这人与自己是好友,也不应超脱此列。

    至于后头会因为这一桩事情被牵扯成什么样子,却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了。

    那要看天子的意思。

    郑时修一面低头默念着奏章上头的证据,已是读得几乎倒背如流,便把那折子重新放回了袖子里头,正要好好闭目养神,养精蓄锐,待得一会进殿,好向天子一一历数弹劾,却是偶然听得不远处两个正在此等候的人的抱怨声。

    “考功司的那一位新上任,着实手辣心狠,硬生生压着我在亳州三年,本来去岁就能回来述职了,偏说我场务课利不足,也不晓得怎么查的,说我十分亏七厘,罚了我两个月的俸禄罚俸便算了,还要展磨勘!只差把我给磨死了!”

    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你倒好,还是在亳州,却不见我是个什么地方……”

    两人口气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前就认识的友人一般。

    郑时修本来无心偷听,只是此处地方狭小,却是叫他想要忽视那声音都做不到,只有一声声交谈钻进了他的耳朵。

    又坐了片刻,他终于把两人的情况给摸透了。

    却原来这两人是同乡,一个任官六七年,一个任官四五年,而今俱都未能转官朝官自不必说,连个京官也没混上。

    只是两人原本就互相识得,从前关系还不错,谁知今日进宫述职,竟是也遇上了,从清早等到此时,已是等候了足足三个时辰,言语之间虽然不敢对天子有什么怨言,可那口气里头暗搓搓的意味,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

    一人暗酸自己位卑权寡,能力不足,自然不得重视,只有其余位高权重的人能在里头,一人便接说不必妄自菲薄,将来自有你出一头地的机会。

    两个庸碌小官,也未有什么经历,刚进宫时还战战兢兢,全身虚汗,可等着这大半日,却是人人等得又急又燥,比起坐着无事发呆,自然是说得嘴响,点评时事更有意思。

    开始他们还会把声音压低些,到得后头,有时候已是忍不住越说越大,议论的东西也从自家这几年在任上的政绩与升迁的不顺,转移到了才过去不久的殿试上头。

    “今科一甲好像蓟县没出几个。”一人道。

    另一人则是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回道:“天道轮回,上一科出得太多,把蓟县的风水都给搅坏了,自然今科便弱了,比起蓟县,果然还是国子监稳当……”

    “好似头三名有两个是国子监中的监生,另有一人是邕州出身?”

    另一人便嗤笑道:“哪里是什么邕州出身!也只有你去信!自从上科那顾延章靠着延州籍贯得了状元,后头人人都有样学样起来,却是开了个‘好’头!比起咱们在京城考发解试,辛辛苦苦挤那几个名头,他们这些投机取巧的,却是轻轻松松便能进京省试……”

    那言语之中尽是讽刺之意。

    一人便叹道:“那顾延章靠着状元及第,如今已是做得一州知州了!”

    另一人便道:“钦州知州!有什么好做的,叫你去做,你肯做?我倒是觉得他们那一科,状元郎最不得任用。”

    又道:“你算一算,那一科中其余人不算,单是从蓟县出来的三个,却不是甲次排名最好那一个,差遣最差?”

    另一人想了想,道:“做御史那一个便罢了,靠天吃饭,谁比得过!只是学士院那一个,却是未必罢!”

    前头那人就笑道:“你却是忘了他那岳山姓甚名谁?”

    “自有人盯着,不好乱动。”另一人把右手伸得出来,比了一个大拇指,暗示黄大参,又道,“还是御史台那一个好,想来用不得都久,就能入翰林了罢!”

    郑时修听得两人议论,忍不住大皱起眉,正要出声打断,却是听得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人便走得进来,其人身形高大,行动从容,那一张脸,却是十分熟悉。

第六百四十八章 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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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修,晚点看。

    ***

    等了足足半日的两名准备述职的州官没有被召见,被急急宣召而来的郑时修没有被召见,反而是才偷偷回京不到两天,既没有到中书报道,手上亦没有任何差事的顾延章后来而居上,给先行带入了崇政殿。

    将这样的安排看在眼中,那两名回京述职的州官,面上都有些难看起来。

    碍着郑时修就坐在一旁,方才又与顾延章十分亲近的样子,不晓得是什么关系,那二人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埋怨什么,只互相交换了一个恼火的眼神。

    一人小声道:“再是状元郎,也要讲究先来后到的罢!”

    另一人则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也不见穿上绯袍!不过穿着一身绿,什么德行!”

    两人声音都不大,偏偏又不至于小到叫一旁坐着的人听不见,最后那人说完,一时忽的反应过来,这厢房里头自家二人都不过是九品官,均是穿的绿袍,这一回骂,却是把自己也给捎上了,一时嘴巴张着,与身旁故人对视,两人面上尽是尴尬。

    郑时修却是懒得理会那二人,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再如何在好后头酸来酸去,到头来,说不得还是要最后一个觐见……何苦要这样多废话,倒不如省省力气……

    要知道,话说得越多,口也就越干,下头黄门却是没那等功夫时时进来照应着,这大夏天的,待得茶水喝完了,除却忍着,哪里还有其余办法可想。

    若是一不小心突然被召进殿中,一时腹中积水多了,难道还要同陛下请个罪,出去找个恭桶吗?

    想到这一处,面上虽然不动声色,郑时修心中已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他一个人在此干坐着,袖子里的折子早倒背如流,也无其余事情做,倒是怪无趣的,便端起一旁的茶盏,慢悠悠品起茶来。

    揭开盖子,那里头已是一点热气也无,宫中用来敷衍臣子的茶叶自然不会是什好货,茶水一冷,喝进去一嘴的苦涩。

    他半侧过身,一面就着对面那两个官员颜色丰富的脸,一面少少地喝着那苦嘴的茶水,竟是品出了几分回甘之味来。

    嗯……赤橙黄绿青靛紫,也是两道值得赏看一番的彩虹了。

    ***

    郑时修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可他到底也做了两年的赵芮亲信,多少都能推测出,这应当是殿中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商议广南战事。

    朝中熟悉广南情况的大臣并不多,便是有几个曾经在桂州、邕州任过官的,可那少说也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都过去了这样久,广南又于十余年中屡次历经战火,说一句难听的,从前种着水稻的田,如今都不知道是在长草还是在长菜,而枢密院中最熟悉广南情况的杨奎已然身故,陈灏正在镇守邕州,至于其余官员,也有不少正在坐镇其余州、路军情重地。

    遇得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怪不得要着急把才从邕州回来的顾延章给召进宫中问询了。

    与自己要弹劾的事情比起来,大晋讨伐交趾的军情大事自然要重要了不止一点半点,想通了这一桩,对自家被扔在一边坐冷板凳,郑时修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一旦顾延章进得殿去,问得起来,想来定是不仅仅限于广南、交趾军情,多半还要交代些有关州城重建、抚济难民的底细,说不得还要多问问疫病情形,这般一问一答下来,没有一二个时辰,应当是出不来的。

    也不晓得天子与两府重臣,会问延章什么,这一回,又会给他任什么官……

    一面想着,郑时修一面喝着茶,倒是觉得时间没有那样难过了。

    ***

    郑时修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崇政殿中,确实是天子赵芮正与两府重臣议事,然而他召见顾延章进宫,却全是阴差阳错。

    一个多时辰以前,坐在崇政殿中的赵芮只觉得脑壳里头砰砰地响,仿佛有几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轮着敲锣打鼓一般,一时一刻也不停歇。

    下头的枢密使郭世忠正据理力争道:“陛下,交趾要打,可国朝却也不能不顾!潼川、雅州、泸州接连生乱,大理也隐隐有动,抚州更是才平息下来,必要兵卒驻守,至于秦州……向来都是要害之处,如何能够轻忽!而今已是将荆湖厢军调往广南,保安军也抽了一万,镇**是决计不能再动的!”

    他顿了顿,立时又道:“交趾必要征讨,可却不能为着征讨交趾,而将北地、西地置于脑后!须知秦州的藩人、夏州的蛮子,另有真定,抚州,哪一处的蛮夷都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自去岁裁撤了广信军之后,延州、川蜀几处本来就兵力不足,一旦兵力弱了,前头交趾还未曾有信回来,后头若是被人趁虚而入,又当从何处调兵!难到要把行到富良江的大军从交趾给叫回来吗?!”

    郭世忠话刚落音,立在一旁的范尧臣便道:“枢密此言差矣,自杨平章回朝,延州已平,北蛮壮力十不余三,便是有心来犯,也无力调用那样多兵力,上回说要从保安军、镇**中抽调三万兵力南下,周青也并未有他言……”

    他话说到一半,已是被郭世忠打断道:“周青未有他言?怎的我看的却同参政全不相同?周青在前次上折中虽然并未反对得厉害,可后头附上的延州兵力排布图里头,若是按着排布了,便是半个兵都不剩,哪里来得人给你调往广南?”

    “枢密!延州并无要紧战事,如何能用从前与北蛮对战时的排布来分派兵力!”一直立在一旁不出声的黄昭亮却是突然站了出来,不仅如此,还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范尧臣这一处,“从前延州外有北蛮十数万兵力,按着那般布置,自然没有问题,可是时至如今,北蛮国力早已贫弱,再用那样多人戍卫延州,是否不再妥当?!”

    又道:“不单延州,便是抚州、吉州,这两处虽然从前有过乱事,可一来祸首范炯已然伏诛,余党依已伏罪,其中百姓不过受其拖累而已,并不需要保安军镇守,只要自当地征用厢军壮勇,便能将该处安抚……”

    口口声声,言之凿凿,仿佛与上回站在赵芮面前坚称范炯只是“下落不明”,并非身死,张定崖、顾延章二人不能因此得功的人全不是同一个一般。

    赵芮坐在上头,一面听着下头人吵做一团,一面知道这一处一时半会吵不出什么结果,还有空档抽出闲心去细细打量了黄昭亮半日,认真辨认一回,自家这一个大参是不是一时烧得厉害,说了胡话。

    从来是范尧臣说东,他就要说西,范尧臣要往南,他便要往北的黄昭亮,竟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同范尧臣站在了一队上!

    随着下头人越争越厉害,赵芮也越发地看明白了。

    下头这闹得声音最大的几个臣子,各有各的心思,虽然人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国朝”,为了“大晋”,为了“天子”,其实不过都是为他们自己而已。

    郭世忠坐在枢密使的位子上,自是不愿意这一回南征交趾太过顺利。

    若是陈灏要什么,朝中就给什么,他那一处本来就是宿将,长于征战,也十分熟悉广南情况,一旦平定交趾,开疆辟土,这对于其余人来说,自然是一桩大好事,可对于郭世忠而已,挟此不世之功回朝的陈灏,势必要威胁到他枢密使的位置。

    他毕竟不是杨奎,虽然一样是军营出身,可爬到这个位子,更多的是靠着天子的提拔,用于平衡从前杨、范二党而已,当真论起在军中的威望来,莫说想要比肩杨奎,便是同陈灏相提并论,都有些勉强。

    而今朝中情况早不同从前,不再是杨、范二党对立,而是黄、范两党,一旁又有陈灏领着的从前杨党旧人,另有孙卞一时联合范尧臣,一时又站在黄昭亮那一处,虽然依旧有些不稳当,可天子却不再像从前一般需要一个枢密院中的人来平衡党派之争。

    对于郭世忠而言,陈灏可以立功,却是不能立下太大的功劳。

    南征交趾本来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只要在兵力、物资上不叫他太如意,便能在战局中起到不小的影响。

    可对于范尧臣与黄昭亮而言,却又是另一种心事顾延章已然回京,他的位子早填上了他们的人,这种时候,只有陈灏南征立下大功,自家派过去顶替的人,才能依附得功。

    两派人不是一个心事,自然争论不休。

第六百四十九章 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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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段不计费

    一、还在修补后半段,建议大家明天早上看:)

    二、最近都是二更合一,其实字数没有少,亲们是想我做一章发还是拆成两章呢?

    三、因为已经是最后一个情节了,我正在慢慢收尾,亲们看到有什么前面没有填满的坑或者虫之类的,麻烦提醒一下哈^_^

    ***

    梁远毕竟是天子身边的近侍,他奉旨南下邕州探访军、民之事,殿中臣子,个个都有所耳闻,见得是他进来,沈渊也好,郭世忠也罢,尽皆闭上了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芮已是等不及接过奏章,明明还隔着两丈远,便急急出声问道:“梁远,广南疫情究竟如何!”

    他一句话出得口,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催句。

    梁远听得赵芮问话,也不晓得先将手中折子递上,只蠢乎乎地站在原地,一面行礼,一面口中细细回道:“启奏陛下,臣在邕州、钦州、廉州等地探访月余,及至本月十二,疫病营中已是仅剩病者不足千人,抄济民之事亦是有条不紊……”

    这便起了个头,四平八稳地准备将自己在广南诸州的见闻一一说来。

    如果是许继宗站在殿中,见得他这般回话,怕是笑也要笑死,心中还会感慨一回,只道那人出不出得了头,都是有理由的。

    赵芮身边的近侍黄门并不少,论起资历来,梁远并不比郑莱要浅,与朱保石等人相较,年限更是长久许多,可他从来都不是最得重用的那一撮。

    这一回南下邕州探访的苦差,如果不是郑莱下头的几个徒子徒孙一个都不肯去,哪里又会轮到他头上。

    若是许继宗在此,听得赵芮问话,他绝不会如此作答,相反,在回程路上,他便会将天子可能问的问题全数在心中想上数遍,再做好答复的准备。

    天子如何在意你做了什么,他只想知道邕州广南情形!

    把梁远说的这一个长句话拿出来分析,有用的信息几乎等于没有。

    这还罢了,明明殿中站着十数位两府重臣,识相的都该晓得,此时不吹捧天子,又待何时!

    然则梁远却是傻傻地只会说些没边没界的。

    赵芮听他絮絮叨叨半日,实在没个重点,也不耐烦再由着他说下去,便将其打断,自问了几个问题。

    梁远一一答了。

    特从京城派人去得广南,便是担心那一处尽是陈灏手下,人人联合起来欺瞒自家,又怕邕州的皇城司并广南转运使不得力,也无余力去探查其中情况。

    赵芮把要紧的几个问题问了一回,见梁远虽然都答了,却是俱没有答道点子上,一时也觉得这个人十分无用,想了想,到底还是复又问道:“邕州而今练兵如何?陈灏说正蓄马练马,要划拨荒地做马场之用,百姓如何反应?可有闹事?”

    梁远却是听得一愣。

    他自是奉了皇命去广南不假,可从前天子嘱咐他的事情里头,并没有一桩是关于

    邕州蓄养马匹的。

    但凡是赵芮交代过的,不论是广南重建、抄济民、疫病营、桑农之事,还是百姓民生、军民损失、州城损伤,他都有认真去走访,可这蓄马练马一事,却是半点未曾有过提及!

    他身上背负的皇命已是够多,去的地方也不止于邕州,还跑了钦州、廉州、桂州等地,又有许多旨意要颁,可谓一日都没有闲下来。

    时间紧,差事重,自然是捡要紧的去走访,至于天子没有提到的,他哪里还回去管。

    听得赵芮问话,梁远嘴巴一翕一合,偏是天子垂询,又不得不答,过了好一会,方才勉强道:“臣惶恐,不曾听得陈节度邕州有那练马之事……”

    见得人这样支支吾吾,赵芮哪里还有不知。

    他心中失望,却是不好当着众臣的面斥责内侍,一时只皱着眉,只把这没用的家伙打发到了一边去。

    一时范尧臣却是上前一步,对着赵芮道:“陛下,陈灏屡次上折,言说欲要南征,骑兵必不可少,我等毕竟只在京中,并不知前线战情,亦不知广南情形,只顾延章、张定崖二人却是正待回京述职,此二人一为邕州守将,提议自荆湖调用骑兵,一为援将,驱逐交贼,想来要比我等更知邕州情况……”

    一旁的郭世忠立刻拧紧了眉,张口便要插话。

    黄昭亮便似猜到他要说什么似的,紧跟着范尧臣的话接道:“臣上回听闻当日陈灏一心要留顾延章在邕州协理转运之事,却是被他一口拒绝,只说天子有召,当朝廷安排为首,不好擅自做主……此人如此思虑,且正且直,当不会有偏颇,将其召来一问,便知端底。”好似从前骂顾延章新进之人,不好大用的不是他一般。

    两个从前战得死去活来的对家,此时连成一队,一人插刀,一人补刀,那攻势水泼不进,把郭世忠的话句句堵死在喉咙里。

    赵芮这经范尧臣提醒,立时便想得起来。

    他心中其实已是隐隐约约有个大概的影子,只是一时却记不得准确日子,便又问道:“谁人签发的旨意,顾延章与张定崖何时要到中书交旨?”

    范尧臣来时早有准备,听得赵芮一问,立时答道:“按着从前发的旨,再过八日,顾延章便当要回京述职了,复又往后三日,张定崖也当要如今,臣届时自会安排两人觐见……”

    赵芮点了点头,复又交代道:“此二人一至中书,立时便安排觐见罢……”

    “陛下……”

    听得这一处两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原本夹着尾巴站在一旁的梁远忍了又忍,却是再忍不住,麻着胆子自角落里头插了一句嘴。

    赵芮皱着眉看了过去,见得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远远地道:“若说的是户部勾院、钦州知州顾延章,并广南西路都监张定崖……顾勾院一月前便已自邕州出发,张都监更是与臣一同如今,只落后一程而已,若是走得快,想来明日便能抵京了……“

    梁远今日进得殿中说的话并不少,连口水都说地得干了,可他前头加起来的所有话语,却俱都不及这一句有用。

    赵芮再顾不得理会,也无暇去想为何顾延章出发得这样早,只连忙召来一名黄门道:“传朕的旨意,宣顾延章奏对!”

    ***

    跟着小黄门进得崇政殿时,顾延章竟是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他今日本要去柳伯山府上,只是不知为何,还未来得及出门,便被宫中来的小黄门在家中逮住了,说是天子宣见。

    若是旁人来找,他还能寻个理由打发了去,可偏偏来人乃是赵家的,先不说他拿着俸禄,便是没有俸禄,顾延章也只好接旨,他着人把季清菱送去柳府,自家老老实实应了召。

    才踏入殿门,里头十余个两府重臣,并一个眼巴巴的天子,竟是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死死盯着顾延章不放。

    他只做不知,快步上前,按着仪礼正要向天子躬身。

    赵芮几乎没等他的腰弯下,便急急道:“顾卿免礼!”

    见得顾延章,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面上浮起了笑意,道:“邕州、钦州、廉州几地,能有今日景况,顾卿功不可没!”

    他笑呵呵的样子,叫下头的黄昭亮看在眼中,哪怕知道顾延章此回进宫,当时对自己有利,可一时也是忍不住有些不舒服起来。

    天子这般反应,着实有些过了!

    这哪里是天子对臣子……

    笑成那个丑样,同丈母娘看女婿也没多大差别了!

    他闭着嘴,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人。

    郭世忠面色难看,而范尧臣却是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反应,只看着面前那一君一臣在演着君臣相得。

    顾延章也不是傻的,莫说眼下当着一群重臣的面,便是没有这些人,听得天子如此夸,也不能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又行了一礼,认真地回道:“非臣一人之力,乃是邕州军民上下一心,也因陛下圣德,才有官员教化百姓得力,邕州官兵以身带头,拼死亦要护我国土,百姓全力以赴,群策群力,才有交趾兵败……”

    他顿一顿,复又道:“及至交趾兵退,邕州、廉州、钦州疫病又发,更有难民、流民无数,若无陛下另遣宫中高明御医携带药材而来,又钦赐宫中圣药,另又有朝中诸位官人居中坐镇,在后调拨,把抚济流民、难民之药材、粮秣尽皆调运而来,三州哪里又是今日情形!怕是早已生灵涂炭!正是广南兵民之功,朝中官人之劳,陛下之德,延章不敢承赞!”

    他一番话说得既是诚心,又是面面俱到,到得后头,还要认认真真地复又对着赵芮行了一礼,朗声道:“臣今日觐见,正要代广南百姓答谢天子,虽无献仪,只恭行一礼,一般也能聊表寸心……”

    又道:“邕州城外的疫病营中,有三千四百六十二人,正是得了陛下所赐药材,已是尽皆痊愈,人人知陛下仁德,心口感念之余,虽无他物,却也特缝制香囊两枚,着臣带入京中……”

    他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坐在上头的赵芮,扬声道:“臣虽已不是钦州知州,却亦是钦州、邕州、廉州百姓,今日便未同袍同泽,答谢陛下圣德!”

    一面说,一面将官袍一掀,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听得他这一番话,再见得他这一番举动,赵芮简直眼泪都要下来了!

    做天子,端的不是一桩容易事!

第六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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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修补后半段,亲们明早再来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顾延章犹豫了一息,方才道:“陛下,那香囊乃是疫病营中已然痊愈出营病患所制,因恐其中携病,不敢擅带入宫,为安全计,臣以为应要待得太医院中诸位御医验查之后,再行进献为妙……”

    自去岁夏日到现在,大病夹着小病,赵芮断断续续病了有一年,那脸色本来不太好看,好容易被邕州百姓的香囊给带得起了几分光泽,正是一脸的激动,等着看那香囊模样,忽然听得顾延章这一句,简直便似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只一瞬间,便眼见着蔫了下去,失望之色连掩都没力气去掩。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小崽子!做事这样谨慎做甚!

    既是疫病营的病患已然痊愈,区区两个香囊,哪里还会携什么病!

    你都从邕州带得来了,就给朕先瞧一瞧又怎的了!

    先看了样子,再拿去给御医查验也不迟啊!

    赵芮腹诽不已,只是想转过来,却又不由得有些熨帖。

    旁人都想着要在天子面前进功,像这等外放回京述职,若是有什么当地祥瑞、百姓进献,谁不是颠儿颠儿地赶忙写了折子上来吹嘘,想要早日争功,哪怕是只野狗,都要吹成麒麟,就算是棵野草,也要捧成灵芝。

    只这顾卿,也不弄那等虚头虚脑的,两枚香囊便是两枚香囊,踏实又老实,不仅如此,送得过来,头一桩想的不是自家得功,却是先行斟酌会否损了天子龙体!

    这样好的一个,便是谨慎些,也是为了天子安稳……罢了,也不去怪责他了!

    这般想着,赵芮面上慢慢便和气起来。

    他先入为主已久,虽决不至于像许继宗那般,闻得顾延章放个屁也觉得香,却难免对其宽容几分。

    再兼顾延章一直十分争气,赵芮分派的差事,从来毫无怨言,叫去赣州就去赣州,叫去广源州便去广源州,做州官出了头,也没有其余要求,好容易在邕州做出偌大功劳,眼见就是摘果子的时候,天家一句召见,也无半点怨气,安安静静就回来了。

    不仅如此,按着邕州送回来的奏报,不单转运使、皇城司中的探子都说这一位勾院交接得十分厚道,便是接任的几个官员,不管是黄党还是范党,说起这一位,也只有明晃晃地夸,没有暗刺刺地讽的。

    赵芮也不是头一天坐龙椅,自是知道对于接任官员来说,只要不是出了什么遮不住的事,虽不会有什么坏话,却是从来能不提起,就不提起前任官的。

    像顾延章这般,从先前同僚,到后头接任官,有一个便赞一个的,实在并不多见。

    踏实、低调、不争功、不冒进,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新进得官不过三年的新进,难道还能有更高的要求吗?

    若论治政之能,放眼朝中,与顾延章相仿,甚至比他更佳的,并不是找不到,可论及用心,比他心思更细,更一心为民的,却是未必能寻得出几个。

    况且其余同他一般能干的,哪个不是个个把天子架在火上烤,有时候教训起来,莫说并无半点尊崇,那口气便同训儿子、训孙子也无多少差别。

    难得遇上这般又肯做事,又能做事,却从来只埋头,不吵吵,还时时心中记挂着天子的,赵芮便是多偏心几分,自觉也是十分理直气壮。

    是以同样的事,旁人做来,他心中说不定会挑刺,顾延章做来,他便要想这个,想那个,帮着找点理由,有时候还要拔高个几分,夸上一夸。

    这一回也是一般。

    他顿了一顿,虽然心中依旧是焦急,可当着殿中两府重臣的面,却是一心要给顾延章留面子,便放缓了语调,道:“既如此,今日出宫,顾卿便把香囊送入太医院罢。”

    顾延章自然应是。

    赵芮脑子里头惦记了一下那两枚香囊,到底还记得今日急急宣召顾延章进宫是为的什么,便问道:“顾卿才从邕州回京,以你之见,朝中当如何讨伐交趾?兵力又应如何配用?”

    顾延章抬头道:“陛下,臣以为当以精锐骑兵力破交贼!”

    他话刚落音,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已是有一人忽然出声反问道:“广南自交趾,一路多山多岭,又有瘴疠,一时骑兵得力,不过是侥幸而已,如何能长当大用!”

    顾延章听得不对,心中忽然一动,循声望去,却是见出声之人站在队列后头,身着紫袍,头戴五梁冠,腰缠玉带,又配有金鱼袋,手持象笏,一副高官重臣打扮,那一张脸上尽是冷意,看着十分眼熟。

    却不是当日邕州城中的“误”知州又是谁!

    他只略琢磨了一会,立时便反应过来,必是朝中想要了解广南情况,可京城之中着实找不出几个能说上话的,此时此刻,矮子里头拔高子,吴益纵然在邕州城中犯下无数大过,到底也是在广南待了一年有余,又亲身经历过交趾攻城,把他叫上殿中问询,着实不是什么奇事。

    当日在邕州的州衙之中,顾延章便已是同吴益撕破脸,对此人行径,说一句深恶痛绝也不为过,也知道对方脾气,更晓得此时此刻,你不把他踩死,他便要来给你捅刀子,是以半点不给吴益留面子,立时回道:“吴翰林何出此言?当日城中以骑兵搅扰李富宰营中兵贼,只寥寥二百人,便将上千兵卒杀得丢盔弃甲,此非一回,王军将历战十余次,尽皆得立大功,如此功绩,怎的能说是一时侥幸?!”

    他一面驳,一面又朗声道:“更莫说若非有张都监自荆湖南路调来两千骑兵,邕州城而今能否建在,还待两说!骑兵不至,京城御医自然也不能到,细论起来,吴翰林正当是最知骑兵厉害才是!若无骑兵,便无御医,翰林之伤病,如何能有救治?”

    顾延章的寥寥几句话,却是逼得站在后头的吴益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两府重臣谁人都不是傻子,哪个不晓得他堂堂一个敷文阁学士,三品绯袍高官,又是曾经御史台出身的老臣,如此资历,如此地位,却是在邕州被几个幸进给压得死死的。

    这还是在陈灏重病不醒的情况下!

    若是陈灏醒来,他又是如何景况??

    更可悲的是,大敌当前,人人都在立功,交趾围城,只要是在守城中活得下来的,个个都有封赏,哪怕是被黄昭亮死命压着的顾延章,一旦回京,就算在官品上未必能有高升,可于差遣上头,自会有所补偿,至于天子心中的惦记,更是难以用寻常的封赏来衡量,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相较起来,明明官品最高,权力最重,职责最广,也当是得功最多的那一个,竟是因为被乱贼砍成重伤,生生在病榻上将最重要的时候睡得过去!

    比起陈灏因水土不服卧床不同,吴益重伤的缘故便是想要粉饰,也隐瞒不住他自家在如何想往身上揽功洗白,说那是交贼奸细煽动乱民而为,可当日邕州城中闹得那样大,皇城司、转运使并州中官员又不是聋子瞎子,如何会不知?况且一旦有百姓北上,或是有商人回京,只要随口一传,再合着杨党中人有心擅动,如何还能装扮地过去!

    眼见一般是睡,一人是重病,一人是重伤,前者睡得还久一点,半点事情都未曾做过,自家却是在前期辛劳了那样久,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要背上一屁股的骂名!

    吴益如何都忘不掉自家当日离任之时的场景。

    明明他已是出了城,却是不知为何,外头竟是聚拢了好些老人,手里或提着篮子,或扛着包袱,里头尽皆鼓鼓囊囊,还用布来盖着。

    本以为是依着往年惯例来送万民伞,行脱靴礼的州中老人,他还特意想要转头与李伯简说两句,感慨一下“民心所向”,“水能载舟”,那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拿着一篮子烂菜叶子,鸡蛋壳子,潲水往头上、身上乱拍乱砸。

    到得后头,还有人往他那一处砸了酸笋,臭得他身上过了十多日还洗不干净!

    那哪里是寻常的刁民混子!分明是受了谁人的指使而来!

    若不是他不能误了吉时,哪里会简单放过那些个胡来的乱民,虽说已是叫州衙里头的差官将众人抓起来审问,可直到现在,李伯简也未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更是未曾告诉背后的指使是谁,还在信中叫苦,说什么那日去攻击他的尽是老人,多是六十余岁,甚至还有七十的,在邕州城中数起来,已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说已是竭尽全力判了重罪。

    吴益毕竟是做过几回州官的,又哪里不晓得这是李伯简在敷衍自己。

    依大晋律,年事已高者若是犯了罪,只要并非遇赦不赦、十恶不赦之罪,是要酌情封案的,便是李伯简判了重罪,按着那些来围攻自家的人的情形,冲撞朝廷命官,虽然行了些不妥当之事,可并未造成什么损伤,最多也就是杖责而已,按着他们的年龄,还要行寄杖,寄得几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伯简此举,说是敷衍,还给他面子了!

    面上说什么重罚,判了重罪,其实还不如只把人关起来,年老力衰之人,关得几日,自然就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往上报一个瘐死狱中,早就干干净净,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般判了杖责,又要寄杖,跟没有惩罚有什么区别!

    偏生李伯简这般动作,吴益还拿他没有办法!

    一来对方眼下还是邕州通判,吴益却已然回京,又正犯了大罪,不敢太过嚣张,只好低调行事,不好再做折腾,二来李伯简还特意来了信,言说那等砸打的老人,个个家中都有儿孙被他当日一声令下,派出城门去应交趾兵,不是

    眼见一般是睡,一人是重病,一人是重伤,前者睡得还久一点,半点事情都未曾做过,自家却是在前期辛劳了那样久,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要背上一屁股的骂名!

    吴益如何都忘不掉自家当日离任之时的场景。

    明明他已是出了城,却是不知为何,外头竟是聚拢了好些老人,手里或提着篮子,或扛着包袱,里头尽皆鼓鼓囊囊,还用布来盖着。

    本以为是依着往年惯例来送万民伞,行脱靴礼的州中老人,他还特意想要转头与李伯简说两句,感慨一下“民心所向”,“水能载舟”,那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拿着一篮子烂菜叶子,鸡蛋壳子,潲水往头上、身上乱拍乱砸。

    到得后头,还有人往他那一处砸了酸笋,臭得他身上过了十多日还洗不干净!

    那哪里是寻常的刁民混子!分明是受了谁人的指使而来!

    若不是他不能误了吉时,哪里会简单放过那些个胡来的乱民,虽说已是叫州衙里头的差官将众人抓起来审问,可直到现在,李伯简也未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更是未曾告诉背后的指使是谁,还在信中叫苦,说什么那日去攻击他的尽是老人,多是六十余岁,甚至还有七十的,在邕州城中数起来,已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说已是竭尽全力判了重罪。

    吴益毕竟是做过几回州官的,又哪里不晓得这是李伯简在敷衍自己。

    依大晋律,年事已高者若是犯了罪,只要并非遇赦不赦、十恶不赦之罪,是要酌情封案的,便是李伯简判了重罪,按着那些来围攻自家的人的情形,冲撞朝廷命官,虽然行了些不妥当之事,可并未造成什么损伤,最多也就是杖责而已,按着他们的年龄,还要行寄杖,寄得几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伯简此举,说是敷衍,还给他面子了!

    面上说什么重罚,判了重罪,其实还不如只把人关起来,年老力衰之人,关得几日,自然就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往上报一个瘐死狱中,早就干干净净,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般判了杖责,又要寄杖,跟没有惩罚有什么区别!

    偏生李伯简这般动作,吴益还拿他没有办法!

    一来对方眼下还是邕州通判,吴益却已然回京,又正犯了大罪,不敢太过嚣张,只好低调行事,不好再做折腾,二来李伯简还特意来了信,言说那等砸打的老人,个个家中都有儿孙被他当日一声令下,派出城门去应交趾兵,不是

第六百五十一章 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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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益在广南任官一年有余,此时揪着水土不服,又揪着交趾地理来说话,当真是有理有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川河流都没见过几处的赵芮自不必说,便是多次外任的范尧臣、黄昭亮,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南征交趾,确实最害怕的便是兵卒水土不服,若是一营之中不小心染了疫病,征战途中缺医少药的,十万兵力,剩下三四成的战力已是侥幸,再兼交趾国中多山多岭,多树多林,若是从保安军、镇戎军内调兵,其中多是北人,并也不擅长山林战,还不如从荆湖、广南东路调兵遣将。

    赵芮坐在上头,纵然十分嫌恶此人,却是不得不忍着听下去京中确实找不出几个了解广南情形的人,尤其两府之中,不问吴益,当真是无人可问。

    滔滔不绝又说了好长一段,从南征方略到两军优劣,从战术战策到将士任用,乃至后勤运转,吴益尽皆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已从好几处了解过此人在邕州究竟惹下了多大的罪过,又到底有多无用,光听这殿上一席话,赵芮几乎要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不世出的良将俊才。

    吴益站在下头,手中持笏,口中滔滔不绝,目光不去留意殿上的天子,却只时不时用余光去瞄着不远处的顾延章。

    每见识的赵芮不足畏惧,对广南并不熟悉的范尧臣、黄昭亮不用去管,唯一在广南任过两年的郭世忠是站在自己这一处的,于其余人而言,邕州、交趾不过是游记上的一个名字,舆图上的一个地界而已,光听几个南边来的商贩,看几篇本文书,如何敢放肆而言。

    届时只要问一句谁人去过广南,谁人见过交趾兵便能驳斥回去。

    唯一麻烦的只有顾延章。

    “秋日出征,届时水、陆两路并行,两军配重弩……”

    眼见整个崇政殿中,几乎只剩吴益一个一枝独秀,口若悬河,说得黄昭亮与范尧臣都大皱其眉,却是忽听得一人搭着那最后一句话插道:“敢问吴翰林,我军水、陆两路并发,却是行哪一处路径到得交趾?”

    吴益口中忽然咔吧了一下,转头一看,眼中火都要烧起来了果然是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顾五!

    他虽从未带兵打仗,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着从前交趾进军时的路径,照着答了,道:“水师自是自左江南下,去得南海,再南下交趾!至于陆路……当自广源州南下!”

    吴益此言一出,原本面色难看的范尧臣、黄昭亮二人登时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旁的郭世忠脸黑了一半,几乎要把吴益那一张老脸瞪穿两个大洞。

    顾延章面色不变,问道:“吴翰林去岁派兵遣将,带着邕州兵卒在广源州演练,前岁曾在潮州任职,潮州亦属广南,一般近海,对水师多有经验罢?”

    他口气温和谦逊,并无半点咄咄逼人。

    又因天子体虚,崇政殿中不敢树冰墙,只好在角落里头摆了几盆碎冰,意思意思而已。

    吴益方才说了半日话,毕竟也年纪大了,口干舌燥的,又把脑子掏空了大半,虽然见得是顾延章问话,直觉其中怕是挖了什么坑,却是琢磨了半晌,也没琢磨出不对来,过了几息,见已是人人看着自己,知道不好再拖下去,便只好回道:“本官一心为朝,虽不曾出身海水之滨,却已竭力而为,为陛下训用水师,只图他人得用!”

    一面说,一面转身看了一眼坐在上头的赵芮。

    站在一旁的范尧臣已是快要笑出声来。

    从前吴益还是御史时,就没少弹劾两府重臣,范尧臣其时正当权,更是没少被他撕咬过,处得久了,自然晓得这一个除却一张嘴,一杆笔,着实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

    本以为外任这两年,在广南多少长进了些,谁料到光长进了挑事的功夫,做事的功夫,却是依旧同以前一般,没有半点进益……

    却是枉费了这一个名字……

    不对。

    范尧臣心中仔细回想了一会,却是忽的觉得,这名字起得再妥当不过了。

    他期待不已,一面脑中品着“吴益”二字,一面看了看正与吴益相对而立的顾延章,果然听得对方复又从容问道:“方才听得翰林说,欲要秋日出兵,却不晓得是几月?莫不是水、陆两路同时出兵?”

    吴益张口便道:“自是同时出兵,难道还要参差而出不成?”

    又转向赵芮,大声道:“陛下,秋日邕州、交趾俱是瘴疠稀少,雨水亦不多,臣以为,正宜七月出兵!”

    再道:“臣请调派水军三万,陆军两万,同时而发,共伐交趾!”

    他口气慷慨激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一个只求上阵杀敌的热血武将。

    口号喊了这半日,吴益只觉得胸膛里头热血沸腾,好险把自己全身都调动了起来,转过头,却是一眼瞟见黄昭亮面上表情,其中竟是带着几分怜悯。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回过头,正正见得顾延章上前一步,对着赵芮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进呈。”

    “广南、交趾秋冬之际,确是雨水较少,瘴疠亦是轻过春夏两季,只若是自左江南下,却是要从广州出海,便非广南,绕行其余广南东路州县,一般也是不妥!”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后头的吴益,复又回头道:“陛下,请查广州、汕头、惠州历年奏报,每岁夏秋二季,乃至初冬,南海之中常有大风大浪,席卷于天,遇船覆船,遇舟裂舟,若是七月出兵,其中七、八、九三月风浪最频,此时出兵,若是遇得飓风……”

    想着殿上未必有几人见过海,顾延章也不再絮言,只又道:“每年钱塘江大潮,站在岸边观潮之人都要被卷走数十,命丧水浪之中,那南海飓风比起钱塘江大潮,何止十倍之巨,便是船再坚、人再众,又当如何?”

    他说到此处,却是住了嘴,并不往下继续,只任凭殿中众人想象。

    赵芮不曾见过海,只见过端午时禁卫在金水池中赛龙舟,可他却是看过描画钱塘江大潮的画作,此时想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是跟着望向了吴益。

    口中分派一旁的黄门道:“去取去岁广南东路海情奏章来……”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打量了好一会吴益的脸。

    这人……南海有飓风时出海……是嫌朝中水师太多,海中鱼食太少吗?!

    这是长的什么脑子!

    顾延章顺着赵芮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念一动,却是补了一句,又对着吴益道:“翰林虽说出身福建,到底不是福州人,也不在泉州、漳州等处,后在邕州、潮州总共也不过两载而已,便是一时不明海中风浪情形也不为过,只是行军乃是大事,数万军士命悬其中,还请翰林莫要凭空揣测而言,天子兵士,能捍国土,能灭贼子,一般也能听得陛下之令,便是肯赴汤蹈火,却不是用在这一处的!”

    他长长一段话说下来,句句都在帮着吴益找理由开脱,一句说出生地,一时说任官短,只是吴益却是已经听得几乎控制不住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冲得上去,对着顾延章的脸抱以老拳,好好痛揍一顿。

    这一番话,句句面上是在开脱,可句句里头都是在捅刀,捅得他身上才痊愈没多久的伤口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一名朝中三品高官,在潮州、邕州任官两年,又才与交趾打过一回仗,眼见着交贼北上围城,眼下口口声声说要南征,连路线都帮着陈灏画出来了,还嚷着要“同时而发,共伐交趾”,竟是不知南海风浪情形!

    这样无用的臣子,试问哪个天子能容?

    吴益本就是戴罪立功,想着自家到底在广南有些基底,朝中只要一日要打交趾,便一日不能只听信陈灏一派,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京城了解广南情形。

    只要抓着这一点,天子就拿他无可奈何。

    然则被顾延章这样把皮子一掀,露出下头底细来,他如何还能在朝中混!

    吴益目眦欲裂。

    郭世忠胸中血气乱翻,气得几乎手脚发抖。

    他不敢相信,吴益居然当真这样蠢!

    自家今日在殿中托举了半日,好容易把这个不顶用的抬了上去,不但没有得了好,反倒被拖累得白费了功夫不算,不晓得天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眼神差,竟是听任这样一个蠢货摆布!

    顾延章此处起了头,旁边的范尧臣与黄昭亮又岂是吃素的。

    黄昭亮立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前岁曾外任泉州,虽与广州、潮州二地相隔不近,却俱是港口,也知南海每岁夏、秋二季海浪巨大,飓风肆虐,渔民、商船每逢此时,尽皆停运,顾延章所言不虚!”

    范尧臣则是跟着附和道:“臣附议,臣虽未曾在港口州县外任,可岁岁审看两广、沿海奏报,确是每至夏、秋二季,便得遭灾奏报,要赈灾抚恤,救济沿海之民!”

    他说完这一句,却是转头对着郭世忠道:“每岁泉州、广州水师到得夏、秋两季尽皆停训,奏报经中书递往枢密院,想来郭枢密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就这般一串连着一串,借着吴益,终于把郭世忠给拖了下水。

    郭世忠面色铁青。

    果然还是来了!

    前头所有的话语,全数都是铺垫,为的却是后头范尧臣这一句。

    区区一个吴益,怎的能劳得动范尧臣、黄昭亮两个政事堂中权臣。

    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殿议事,最忌胡言乱语。

    不知便是不知,知便是知,谁人不是慎言再慎言,唯恐被政敌给抓住了把柄!

    吴益这个蠢材!若没有他,自家如何会被拖下水!

    果然世上没有姓错的姓,拿口做天的人,除却一张嘴,半点用都没有!以为还是从前做御史的时候一般,只用胡说八道,说得错了,也不用因为风闻奏事而受到追责吗!?

    这叫他要怎么驳!?

    承认是自己一时疏忽,不曾记得南海风浪时节?

    他可是枢密使!这一桩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并不重要,可若是放在他身上,枢密院中的扛鼎之人,竟是连每岁的奏报都不曾用心去看若是不用心,这便是尸位素餐,若是用了心,却是不记得,那直接便是能力问题了!

    前者会叫天子认定自家不得力,将来少不得更有所斟酌而用,而后者……一个连事情都记不清的臣子……谁人还会重用?!

    可若是这两桩都不是,那便只有一个理由:自家为了给陈灏使绊子,已是枉顾朝廷利益,以党争为先!

    这一样,是他死也不能认的!

    黄、范这两个,目光怎的如此短浅,难道不晓得有自家在朝中牵制陈灏,将来此人携功回朝,他们才最最为受益吗?!

    还有那一个……

    陈氏走狗!

    走着瞧罢!将来自有你的好看!

    郭世忠咬了咬牙,冷冷地瞥了一眼挺直而立的顾延章,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

    弄不动黄昭亮,弄不动范尧臣,难道还弄不动这一个区区七品官吗!?

    然则不论怎的骂,他心中权衡了几息,终于还是认了命。

    这闷亏是吃定了!

    只能自己选一个轻一点的吃!

    郭世忠半抬起头,觑了上头赵芮一眼,果然见得对方面色十分铁青,心中一凛,连忙把锅甩了出去。

    他咬着牙,上前一步,对着赵芮行了一礼,道:“臣惶恐,近日忙于广南战事,筹备调兵遣将,又因群牧司中正要清点马匹,供广南用战,实是有所疏忽,南海诸州确是每岁均有奏报回朝,言说夏秋海上有飓风,不能行船……”

    一时满殿中人,都将脸转向了立在后头的吴益。

    吴益面如死灰,自膝盖往大腿根部走,那肥肉里头的青筋都在抽抽,似乎每抽一下,都在同他说一声完蛋了……

    他上下牙齿打着战,脑子里头轰隆隆地响,明明已是一片空白,可极莫名的,那空白里头竟是还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回发贬,会是琼州还是雷州?

    自家年事已高,哪里还能经得起这一番奔波……难道,竟是要死在那瘴疠之地吗?!

    不,他吴益经世之才,决不能死于贬罚!

第六百五十二章 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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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在两广待过的范尧臣都知晓的事情,吴益于潮州任知州一年有余,后转邕州,更是催着手下训练水师,日日于边境演武,哪怕他有那么一小角的心思放在州务之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夏、秋之季南海中有飓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则吴益虽是知州,却从来不理实务,但凡于他升迁政绩无用之事,无论多少人来禀过几多回,从来是过耳不过心。此时听得顾延章如是说,脑子里头回忆了半日,也只模糊记得好似从前是有一段时日下头人来说正在赈济灾民,只是那是什么时节,吴益却是半点记不起来了。

    他口才绝佳,反应迅敏,也十分擅长抓住一点,猛而袭之,可若论及做事,在其眼中,简直是一个笑话。

    踏踏实实埋头干活,要费上多少功夫才能累功一等?

    便是农桑、兵事、赋税、徭役等等,岁岁都能做成优等,想要转升一阶,也要过上足足两年,然则一旦出了一桩大军功,或是做成一桩大事,凭此侪身政事堂,靠着他从前的资历,只要运作得当,亦不是没有可能。

    另辟蹊径、行事不泯然众人才能出头。

    这是他在御史台养成的习惯,十几年下来,便是想要去改,一时半会也难以改正,更何况一惯从中受益,吴益不但不觉得其中有问题,反而自认这般才是捷径。

    这等行事,只要不遇得事情,自然无碍。

    吴益靠着一张嘴,本就是御史出身,又兼文才绝佳,一杆笔便同一把刀子一般,弹劾起朝中权臣来刀刀见血,不仅士林中名声斐然,便是在天子心中,多多少少也觉得此人纵然有些不醒事,却也一心为公。

    然则他却忽略了一点。

    做御史时,只用提出问题,不用解决问题。

    而今早不同往日,他要做的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就避长就短,把自身毛病暴露无遗。

    便是没有顾延章,只要再多蹦一阵子,多说得几句话挑毛病多说自然不怕,可做事情从来多说多错那一时,也一般会露馅。

    只是哪一时露陷,也不如此时露陷叫他丢脸。

    十余名两府重臣尽皆盯着他看,座上天子那面上的嫌弃,更是他想要借口年老眼花,也不能说看不见。

    此时此刻,硬撑已是无用,吴益当机立断,立时上前一步,半垂下头,认错道:“陛下,臣一时疏忽,只一心忧虑交趾情形,行事不当,臣请罪!”

    又道:“虽如此,其余行军之略,后勤之法,却是臣悉心而为,当可参看!臣在广南数载,人情、地理亦有知悉,也可参详军事。”

    赵芮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吴卿且退下罢,卿才从广南回京,又是出身南地,难免在这京畿之地水土不服,回去好生歇着罢!”

    吴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立在当地半晌,终于缩了回去。

    原本拿水土不服说话的是他,做事疏漏,要把大晋水师送去海中喂鱼的也是他,赵芮此言,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只是一时丢脸他也就认了,看着天子这般反应,竟似一句话也不打算再信他说的!

    吴益虽然官品高、资历深,可他从来不是权重的那一类,莫说想要同范尧臣、郭世忠、黄昭亮这等权臣相比,便是想要与孙卞相提并论,都要弱上不知多少倍。

    这就是没有真正做过实事的弱处!

    两府之中,哪一个不是几番外任,几番回朝,中枢、部司都做过,便是郭世忠弱一些,也一般曾经数次领军破敌,打过好几回大仗,赵芮才敢用他来牵制杨奎。

    像吴益这般外任经历蜻蜓点水,单单靠着御史台中资历攀爬,纵然在文人眼中厉害无匹,可当真要用起来,便上不得台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桩,一旦郭世忠把他甩开,天子又将他踢到一边,又因原来就身上背着重罪,如果再没有人拉扯一把,被贬罚出去,他便再无回朝之日。

    吴益早已不再年轻,他站在班次最末,刚开始只觉得气血上涌,太阳穴两侧又麻又胀,到得后头,已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两条小腿肚子全在发抖。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只求尽量保持清醒,不要在这崇政殿中站立不稳,闹出御前失仪来,脑子里头轰隆隆的,朦胧之间,只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广南也好、荆湖也罢,便是川蜀,他也一处都不去!他要留在朝中!他要在京畿!他要进两府!

    ***

    “……水、陆两军并发,陆地先行……臣以为当以九月末为时,待得南海海面平稳,再行进军……”

    “当早派使臣,出占城、真腊,请两处同援,总不能出力,却也能稍作牵制……”

    顾延章没有功夫去理会立在班次最末的吴益脑子里头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便南征交趾这样的大仗他无份参与,也不可能从中得功,却并不妨碍他帮一把陈灏。

    归根到底,做这些事情,帮的其实并不是陈灏,而是广南的百姓。

    只有毕其功于一役,将交趾彻底打垮,广南边境才能真正平安。

    顾延章与吴益不同,他南下邕州之前,便仔细研读过广南相关文书,虽说他一直在学士院中修赦,手中事务繁多,可季清菱早将所有能搜集到的两广、交趾情况一一整理出来,供他参详。

    去得广南之后,因陈灏重病卧床,又遭交趾围城,后又要重建州城,他一个平叛军中的转运副使,在军务、州务方面,比起做通判的李伯简,不晓得要繁重多少倍。

    等到后头任了钦州知州,广南西路经略副使,他更是处处用心,时时注意,又与军中众人议事过无数次,此时站在殿上,将南征方略一一说来,同吴益方才夸夸而谈相对的,他每一条,每一点,都是细节得能落到实处,朝中眼下立时就能做到的。

    赵芮听着听着,身体已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纵然顾延章声音清楚,音量适宜,殿中也不过十余人而已,他又站在当中,叫赵芮听起来毫不费力,可这一位天子还是心急不已,只想叫这顾卿站近一些,再站近一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掉了哪一点。

    黄昭亮站在一旁,面色却是渐渐有些难看起来,心中也生出些微不妙的感觉。

    原先把这一个召回来的时候,只想着叫他腾位子,虽然早已听说过朝中这一个新进状元郎的事迹,可是却从未放在心上,只以为多半是旁人吹嘘而已,然则此时看来,当真不只有两把刷子……

    派遣使者出占城、真腊,并不是什么特别办法。

    距离上回李富宰带兵攻打占城,不过数年而已,至于真腊,更是从来都与交趾不对付,百余年来,打打停停,两国就没有消停过。这两个虽然都是小国,却是与交趾有仇久矣,若是大晋当真派兵讨伐交趾,只要提前遣使过去,想要说服两国出兵牵制助讨,并不难

    确实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看上头赵芮的神色,心念一动,原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一一回想了一下,这才慢慢琢磨出味道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殿中,条分缕析,细细而谈的那一个官员。

    认真、沉稳、老练。

    年轻得可怕。

    黄昭亮的神色顿时有些复杂起来。

    他不记得这一个状元郎的年岁,但是其人当日夺魁之时,他还在泉州任官,当时看过邸报,仿佛是籍贯延州,当时应是还不到二十岁。

    便算他当时已是二十,满打满算,到得今年,应当也最多二十三而已。

    用沉稳、老练来形容一个才得官三年,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以为是谁人在胡言乱语罢。

    然则亲自站在此处,见得这一个新进侃侃廷对,黄昭亮却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简直老练地可怕。

    他提出的所有建议,并没有一桩是叫人听来耳目一新,振聋发聩的,只要回去翻一翻从前战事宗卷,战略方法,或是去问任何一个打过多几场战的老将,都能找出成功过的前例来。

    然则正因如此,黄昭亮更觉得可怕。

    这小勾院提出每一点建议,都正正能凑得上南征交趾之中遇上的问题,筹措粮秣、征召徭役、后勤转运、行军、列阵、运船,从大到小,从整体到细节,他都说得流畅而娴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胸有成竹。

    而更可怕的是,黄昭亮带过兵,也打过仗,一般协理过后勤转运,他比上头的天子更知道,此人提出的建议究竟有多可行。

    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便能达到一定的成效。

    便似遣使去往占城、真腊,只用给出一点点金银,一两个虚衔,便能换来几千的兵力,若是使者挑选得当,便是讨来上万援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占城与真腊两国都与交趾相邻,只要叫他们在后方牵制,扼住交趾要路,纵然不能扭转战局,却一定是不小的助力。

    怨不得天子喜欢……

    不折腾,不胡来,提出的对策都切实可行,纵然并不新颖,却也正因并不新颖,显得要做起来格外轻易。

    黄昭亮在政事堂已久,纵然因为得罪了张太后,被发贬出京许多年,可他的能力却是一直都在。

    他比平常人更能看出这些提议的价值。

    ……这样的人才,怎的会跑到陈灏麾下?

    他不禁偏转过头,瞥了一下身旁的范尧臣。

    这二傻子,这样的人才,必不是一夕之间一蹴而就的,应当早有征兆。

    自家从前眼瞎,是因为多年在外,无空接触,可这姓范的日日都在京城,见得如此才俊,为何不去收拢,偏偏招了一个只金玉其外的人为婿?

    这同买珠还椟有何区别?

    若是自己在京城,绝不会放过这一个!

    可惜叫他姓了陈……

    如此,便不要怨自己手狠了!

    想到这一处,黄昭亮却是忍不住自嘲起来。

    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而已,天子再看重,又能如何?

    能入堂还是能入院?

    一个都不能!

    偏他头上顶着一个杨党……不,而今已经要改成陈党了的名号,回得京中,叫自己不拿他做下马威都不行。

    虽只是一个七品官,可有天子看重,又有从前的功劳垫底,若是任由他坐大,收拢了已是群龙无首的陈党,等到将来交趾功成,自家派过去的人,还能从陈灏手下抢回多少功劳,却是不好说了。

    黄昭亮还在琢磨,顾延章却是继续往后说着:“……应调派军马南下,广南、交趾虽多山岭,然则越往升龙府,地势越平,一旦过的富良江,便要步骑合发,选精兵乘大筏猛攻……”

    又一回提到了骑兵。

    沉寂已久的郭世忠终于又站了出来,反对道:“陛下,时至今日,我朝三十余处群牧司,蓄养马匹不过数万,能上阵之马匹则是更少,邕州请调马匹一万,一则广南、交趾多山岭,又是南地,群牧司多在西北,臣恐此等生畜届时水土不服,又恐难为大用,马匹贵物,蓄养不易……”

    他话才说到一个转折处,却是忽然听得对面顾延章应承道:“枢密所言不虚……”

    才见识过方才吴益如何被顾延章下套,郭世忠听得是他插话,又是顺着自己的话音,小心肝都禁不住抖了三抖。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只是水土不服,却不是一桩一以贯之的事,正是南人往北、北人往南,皆有水土不服,只是此等病症,皆能痊愈君不见陈节度,便是水土不服,复又痊愈之人?人如此,牲畜亦然,正因这般,才要早日将马匹送往广南,使之适应当地水土。”

    他顿一顿,复又道:“钦州、廉州遭交贼屠戮,百姓十不余一,田地荒芜,山头漫是野草,正可设两处群牧司,一来可将荒地应用,二来亦可雇佣当地劳力做工,过得两载,百姓归拢,南下讨伐之战也已成功,自可将田地退还……”

    竟是把马儿扔到哪里吃草都想好了!

    顾延章上前一步,对着赵芮道:“陛下,南征交趾,骑兵必不可少,交趾有象阵,其战象如山,足、鼻能撼千斤,人力不得近,唯有用得训练有素之骑兵,以强弩猛射,再用大刀砍之,方能破解!此事臣口述无用,过得几日,当有一人演练,陛下尽皆可知!”

第六百五十三章 象阵

    今天活动结束了吗?

    ***

    骄阳似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过寅时,一轮烈日已是破云而出,不过两三个时辰,便晒得地面发烫。

    这本该是人人都在屋子里头躲避日头的时辰,可前一日同一个时候还行人寥寥的南熏门外,早已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或踩着马扎子,或垫着脚,有小儿甚至坐于父兄的肩头,哇哇地打着手叫嚷。

    街上人声鼎沸,不少小贩缩着身子,艰难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面挤,一面挥着手里的东西呼道:“草帽子!茅草帽子!不过花几个炊饼钱,得我这一个帽子,日头再大也不怕暑气!卖一个少一个,卖完再寻不到了!”

    天气甚热,太阳甚大,来的人多半是临时起意来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晒了这半日,不少人全身是汗,只是此时挤得出去,待要回家拿了帽子来,哪里还有此时站的前头的位子,有人便把那些个卖帽子的招来,问道:“你这草帽子几文钱一顶?”

    贩子答道:“你带着娃,看在娃的面上,给你算便宜些,八十文一顶罢!”

    问话的人立时惊得眼珠子都快瞪裂了,叫道:“你这是哪一处的响马转来做京城生意了?天子脚下,乾坤朗朗!八十文一顶草帽子,你怎的不去抢!”

    那小贩陪笑道:“我这草帽子扎着三层,同别家一层草全不一样,你再看我这挤进来,跑腿钱总给我两个罢?”

    一面说,一面辛苦地侧过身,把早已湿透的后背露给他看,又道:“你看我这一背的汗,竟是二十文也不值?我给您三十文,您且往外挤一回瞧瞧!”

    再道:“这样大热的天,我这帽子已是公道价,你问别家,只有更贵的,看你带的这小儿,脸都晒得红了,莫不怕回家中了暑气!”

    一来二去,到底帽子被杀低了十文价,小贩用比平日里头三四倍高的价卖得出去。

    至于卖马扎子的、卖清凉饮子的,卖手帕子的,也在里头挤进来又挤进去,把往日一个月的钱都在这半日赚够了。

    另有做旁门生意的,却是时不时逮着街道上穿着略体面的问上几句。

    “老员外,我在晴明楼上头包了一个雅间,就在第二层楼上,恰恰面着玉津园,正能看到里头样子,只隔着十几丈,清清楚楚,又有屋顶遮阳,又在高处,可不比在此处同那许多人拥挤好上十倍百倍?”

    一旦对方搭了话,他便回道:“一人五百文!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价,去晴明楼里头包个雅间,少少也要二两银子起,加上茶水吃食,怕是五两也打不住,虽说您也不看中这一点钱,只是眼下这般匆忙,玉津园又不给进去,旁的地方仓促间也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可以看得到里头,倒不如跟着我一处来罢!”

    南熏门外比肩继踵,人声喧天,几处地方数一数,竟是成千上万人集聚与此。

    很快,本就鼓噪不已的人群里头又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人人往右边转过头,想要挤上前去。

    只见从远处驶来一二十辆四马齐驱的马车,车身乃是大且空的木笼子,里头关着脚上套着镣铐的巨兽。

    有人高声叫道:“快看,白象!”

    另有人笑他:“你怕不是瞎了眼!那哪里是白色!”

    木笼子里头的大象象身呈灰黑色,仿佛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与玉津园中往日能见到的西域进贡的白象全不相同,也与坊子里头的用来杂耍的温驯大象不同,只这短短的一段路,不知是被周围围着追上来看的百姓激怒了还是怎的,好几头都在大笼子里头左撞右,差点把马车都给掀翻,又从鼻子里低低高高的示警“哞”叫,其中饱含着凶悍之气。

    挤上前去的百姓好险被半翻的车厢给压倒,听得那大象嗷叫,声音可怕,直直要钻进耳朵里头一般,人人吓得连忙往后退。

    护送马车的护卫们赶忙上来将人群驱散,又把车身给扶得正了,急急往玉津园中驶去。

    众人簇拥着往前跟,又不敢凑得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直到象车彻底进得园子,百姓们才又涌回了原来的位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那便是交趾的战象罢?果然同京城里头杂耍的不一般!”

    “打仗的,同给你耍的,能一样吗?你瞧见那眼睛没,铜铃一样大,比那强盗还凶,那才是真正野兽,瞪着你,像要把你吃了,好生吓人!”

    “噫!那象头同山一样高大!这要怎的打?!”

    “一头还罢了,我听说他们说,交趾的象阵一次能有成百上千头,若是一齐扑过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啊!”

    一群人议论纷纷,忽的听得有人叫道:“快看!那是不是内殿班直!”

    他才叫得出来,已是见得前头靠得近的人纷纷矮了下去,跪倒一片,又响起一阵阵的山呼之声,只听得“万岁!”、“陛下!”不绝于耳,几可震天。

    郭世忠一面带着众臣从玉津园中上前相迎,一面在心中腹诽这些个百姓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得发慌了,才个个聚在此处。

    赵芮很快下得御驾,他免了臣子的礼,却是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对着其中一人召道:“顾卿!”

    顾延章几步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已是听得赵芮又道:“象阵在何处?”

    一群人带着数百名禁卫往前行去,很快便进得一片校场当中。

    校场里头用木栅栏扎扎实实围了七八围,外头又有禁卫圈守着看护,层层把守。

    等到赵芮落座,数十名官员也各自归位,终于有人牵着大象走近了校场里头。

    顾延章站得离赵芮并不远,此时便解释道:“交趾象阵一场少则出动三四百头战象,多则出动五六百头战象,战象皮糙肉厚,寻常弓箭刀斧不得奈何,张都监机缘巧合,生擒了战象二十头,尽皆在此了……”

    他话刚落音,便听得校场之中一阵喊杀声,一队两百人的禁卫冲得进去,直直对上了二十头大象。

    顾延章已是又道:“交趾多山林,象阵多在丛林之中,神臂弓不好施展,亦不好瞄准,只能兵卒近身之后,方可对敌……”

    赵芮一只耳朵顾着听顾延章说话,一只耳朵顾着听场中人声、象鸣声、厮杀声,只恨自己耳朵太少,恨不得再生两只出来,眼睛更是被校场中的对战引得目不暇接。

    数十步外,场中地面上满是横亘的树枝、树干并各种障碍,两百名禁卫,或持刀,或执斧,或手中托举神臂弓,或身后背负弓箭,分为四队,持刀斧的掩护持弓箭的,正要上前引开大象的注意力,给后头神臂弓手留出瞄准的时间。

    校场在玉津园中占地已经算不小,可禁军与战象距离的位置并不远,对于训练有素的战象而言,从头跑到尾,也不过是一会功夫罢了。

    当二十头战象同时奔腾起来,对上往前冲杀的禁卫兵时,当真是气势汹汹,煞气冲天,赵芮坐在几十步开外,已是觉得地面在摇晃。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双手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太快了!

    看上去如此笨重的畜生,跑起来怎的会这样快!

    当真如同闪电一般!

    当场外的赵芮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快的时候,场中迎战的禁卫又如何能反应得过来。

    幸而众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又是日日训练,不曾松弛,个个都称得上武艺出众,当此之时,纵然也被碾压过来的象阵吓了一跳,却也没有全然投降,只是神臂弓是来不及瞄准了,只得用刀斧上前砍杀。

    这一回,纵然赵芮不在场内,也察觉出形势不妙起来。

    看着只是一条粗肉的象鼻,轻轻打在禁卫身上,那人便把兵器掉在地上,捂着伤处惨叫,那战象抬起腿,一脚还好没踩在人身上,却是踩在了泥土地上,留下一个足有一存深的脚印。

    那可不是湿了水的软泥地!是干泥地!

    二十头战象,当中竟是还有配合,十分默契地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禁卫给打散,不叫他们结成队列,一拨只用象鼻去击打禁卫的头与胸口。

    不过片刻功夫而已,两百名禁卫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惨叫连连。

    纵然早已猜到战象难打,可赵芮原本还觉得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卫队对上象阵,即便不能胜,也能支持得久一些,不想才打了一个照面,便已是被单方面虐杀。

    赵芮的面色难看极了。

    顾延章见得场中局势,知道身旁这一位天子究竟在担心什么,复又解释道:“殿直虽俱是精兵,却从未遇过象阵,仓促惶恐之间,自是难以发挥往日能耐十一,象阵虽然可怕,然则只靠兵卒,只要稍加训练,一般也能牵制。”

    赵芮皱着眉头,听得顾延章如是说,虽然心中放得松了些,依旧是堵得慌。

    场中禁卫队长见势不妙,知道再打下去,当真要闹出人命,连忙吹响了胸前号角。

    号角声一起,校场的两旁的栅栏便被打开,两队骑兵分别自两侧卷土而入,“得得”地朝着象阵之处奔去。

    两队很快汇齐在了一处,领头之人身上连重甲都不穿,只批了薄薄一件披甲,头盔也不曾戴上,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

    那脸上表情十分严肃,只是一双眼睛亮极,仿佛把他整张脸也点亮得发着光一般,倒显得那黑色也不算太黑了,反而有种难得的精气神。

    其人一夹马腹,口中叫道:“子队举弓!卯队同我上前!”

    一面叫着,一面扬着手中大刀带头往前奔去。

    一队骑兵跟在他身后,毫不畏惧地往前冲去。

    这一队骑兵手中尽皆左手揪着缰绳,右手持着长刀,口中并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马蹄击打在地上的声音,并战象阵里头此起彼伏的怒嚎声。

    象阵连成两队,也跟着冲迎上前。

    两队象阵同一队骑兵冲撞在了一起,做了一个错身。

    骑兵不曾停,大象也没有停下,只是两处撞在一处时,领头那人高举起手中长刀,叫道:“举刀!”

    骑兵队齐刷刷几十把长刀在烈日下高高举起,刀身并不算还反着光,裹挟着风声斩落了下去。

    刀刀都奔着象鼻而去。

    “唰”的一下,赵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张着嘴巴望着不远处。

    同样做出这个动作的不止他一个,场中不少大臣都一般站了起来,个个捏着拳头盯着场中看。

    长刀落下。

    赵芮竖起了耳朵。

    不远处的声音立时传了过来。

    “哞!”

    十余头战象甩着象鼻,甩出了满地的血,四只脚在地上胡乱踩着,踩出了无数个两三寸深的大大的脚印,毫无章法地乱奔乱撞。

    领头的那人只叫了一声,所有骑兵并不恋战,跟着他往后跑去。

    紧接着,连绵地破空声响了起来,短促而急切。

    五十架神臂弓早已瞄准了战象,激射而出。

    ……

    一百名将二十头战象全数杀尽,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赵芮看得满头是汗,背上也湿得尽了,不是热的,却是急的。

    接近两个时辰当中,他心情大起大落,先是焦虑失望,后是急切兴奋,到得最后,已是虚脱了一般。

    顾延章站在一旁,还记得同他解释道:“交趾国中战象尽皆从小蓄养,生性凶劣,专为战事而生,便是放回山林,也会寻了几回冲得出来,届时见人便要咬杀,此回为给陛下演练,特运得回京,只是演练之后,却是全要杀灭,以免将来要伤人性命。”

    赵芮哪里有空去理会几头大象。

    他纵然没有自己上场,却是比上场的人还要激动,指着还骑在马背上的那一个,问道:“那是张卿?”

    顾延章点了点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勾了勾,面色却是不变,只答道:“正是张都监。”

    赵芮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一回张定崖,复又转头对着顾延章笑道:“张卿怎的这样黑!”

    一面说着,一面又回头认真看了一回正在收拾残局的骑兵。

    才从广南战场上下来的兵士,身上个个都只穿着薄甲,头上也没有带头盔,便是身高也比不得方才退下的禁卫军,至于相貌,更是提都不用提了。

    赵芮看过一回,又道:“俱是黑的!”

    口中这般说,面上却是笑着,那口气更是自豪极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羡慕

    校场建在玉津园的东北角处,地势偏低,南熏门外的百姓站在高处看进去,虽是离了三四百步远,眼睛最利的也不过见得缩成一小团黑影的战象与骑兵,却并不妨碍他们看到禁军被打,个个捂眼睛扭过头,看到骑兵追着战象打,个个欢呼喝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等到神臂弓并发,战象轰然倒地的时候,外头街上、酒楼的厢房里均是呼声遍天。

    玉津园中人象对战的战情不到半天就传遍了京城的街头巷尾。

    这一时,正好碰上季清菱算着时间,早早从柳府回家。

    自柳府往金梁桥街走,要路过西大街,一行人便撞得许多小贩自南熏门回内城,把那拐角堵了。

    季清菱坐在马车里头等前头人走过,正正听得外头有人在闲话。

    “委实没想到,禁军这样不堪用,本以为保安、广信二军并不是最得力的,谁料到,比起禁军,竟是厉害这样多!”

    “也不能这般说,有心算无心,南边来的那一支,也不晓得在邕州同交趾打了多长时日,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自然知道怎的打……”

    “啊呸!你装什么理中客!禁军里头那一个的是你表外甥,又不是你儿子,一表三千里,这有什么好护着的!自太宗皇帝到如今,禁军都有大几十年未曾见得血,一年最辛苦的时日,便是两回演武给天家看,再了不得,也不过是清明时节水戏,端午时赛龙舟,这般养得几十年下来,便是只老虎,也给养成病猫了!废成这副德行,莫说是交趾战象,怕是玉津园中养来给人喂茭草的软脚象都打不赢,还好意思在这一处吹,依我说,今日这一场,正该叫天子晓得下头究竟养了怎的一群废物!不整治整治,将来必是要不得的……”

    季清菱听到此处,忍不住揭开马车的窗帘子往外看,却见得几个站在路边的小贩一面躲在几步开外的树荫下,一面拿着手头的草帽往脸上打扇扇风,个个唾沫横飞。

    没等多久,前头人便松散了开来,车夫复又打马往前走,那许多人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秋爽挨着车窗往外望,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与车厢里头诸人道:“这一时我才觉得当真回了京。”

    秋露便笑着问她道:“这话又是怎的说?”

    秋爽道:“你在赣州也好,在邕州也罢,可有见过外头小贩这般说话?不是才去看清楚他身上穿的衣裳是什么模样,我还以为那是哪一位禁军教头,或是枢密院中的官人!”

    车厢里人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季清菱笑过之后,却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坐到窗边,复又把那车帘挑起,回头看了看后头那一群边走边说笑的小贩,这才坐回原位,心中想着事情想了半晌。

    一行人回到府中,刚才到了申时,季清菱想了想,先行打发人去厨房特点了几个大菜,又着人去仁和酒楼外来托卖要了炙鸡、燠鸭、点羊头,因惦记着天时热,必要配些凉菜,又叫了姜虾、酒蟹、鹿脯并各色海鲜时果,着人把饭厅收拾出来,先在屏风后头摆了半人高的一块冰山,又腾了靠后巷的偏厢,叫人把床被准备妥当。

    她照着顾延章的身量,叫人从里到外准备了几身簇新衣裳,还喊厨房烧了热水,预着时间把厢房里头的浴桶装满了,又有一大桶凉水,再配了两个惯熟的小厮在里头候着。

    果然这一应准备完毕,外头天都有些黑了,还不见得人回来。

    季清菱也不着急,自己先吃了些东西,因日间出了门,实在一身的汗,便回隔间洗浴一回,想着来人也不是什么生客外人,便也懒得认真拾缀,只简单穿了身家常衣裳,随意簪了根木簪子,便算了了一事。

    这一处刚打理好,提笔还未来得及回两张帖子,外头已是进来一个小丫头,禀道:“夫人,官人回来了,带了客人,请您去外头说话。”

    季清菱便放了笔,自往厅中去了。

    她才进得会客厅,里头坐在客座上的那一个人便站得起来,十分勤快地迎了过来,叫道:“季妹妹!”

    那人一张脸偏瘦,肤色偏黑,正因脸黑,越发显得一口牙齿白,此时口中叫得欢,“季妹妹”不过三个字,竟被他喊得又是亲近,又是清爽。

    他身上还穿着灰色骑装,胸前衣裳尽湿,全是汗渍,脸上脖子上的汗虽是擦干了,头发却依旧是湿漉漉的,即便如此,面上依旧洋溢着一股子高兴的情绪。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上前行礼道:“张大哥!”

    顾延章早站了起来,却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着这一位客人比自己迎得还快,同自己妻子说过两句话,竟是还不忘转过头问自己道:“延章,上回我给季妹妹送回来的东西,你可是帮我给了?”

    顾延章口中应了,心中忍了半日,还是忍不住腹诽:两只胖鸟,居然还惦记得这样清楚。

    又走得近了,一面伸手去拉季清菱的袖子,一面转头问张定崖道:“你今日才到的京中,去过中书交帖不成?”

    张定崖满不在乎地道:“一到城外便被天使召去了玉津园,脚都没来得及踩在地上,哪里有那闲工夫去什么中书!”

    顾延章便道:“而今待要住在哪一处?”

    张定崖先看了一眼顾延章,道:“入京时陈节度叫我住去他府上,说他家中自有家人照应,叫我只管出一个人进去,旁的都不用顾,免得去那驿站、客栈里头住,不得人打点,不甚方便。”

    他说完这一句,见顾延章皱着眉头,十分不以为然,眼见张嘴就要训话,想着从前在邕州被揪着错处的下场,再不敢顽笑,吓得连忙接着往后道:“你猜我怎的同他说?”

    又道:“我说我京中自有房舍,却是劳烦节度操心了!”

    说着又追问道:“我今晚住哪一处?先说好,我要睡硬板床!”

    一面说,一面还偷偷冲着季清菱眨了眨眼,装作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样,笑道:“季妹妹,你家这一个好生凶恶,话也不肯同我说软两句,若是他夜间把我赶出来了,你可要做主腾间草屋子给我住下!”

    季清菱忍不住抿着嘴笑,问道:“张大哥饿不饿?家中备了席,若是饿了,便先垫着吃些东西,若是不饿,后头厢房已是收拾妥当,先去换身衣裳再出来也行。”

    说着复又转头看了一眼顾延章,这一回却是并未问话,只拿眼睛看了他一下。

    顾延章手中轻轻捏了一下季清菱的胳膊,转头对着张定崖道:“你是要先吃点东西,还是先去洗浴?”

    张定崖便道:“我一身的汗,你饿不饿的?不若你先同季妹妹吃一口,垫着不饿便罢,莫要多吃,你二人留着空肚子一会等我出来。”

    说着就要朝外走,左右一看,见得门口站着一个松香,忙道:“小松香,喊个人去门房处把张武叫过来,他手里头拿着我那行李!”

    松香笑道:“早叫人去了,都监请随我来罢。”

    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头带路,口中解释道:“夫人说都监来住,定是常常要出入,便把后头厢房收拾了,那一处也有马厩,也有后门,若是想要出入,只牵马出去即可,那一处厢房足四间,住十来个人绰绰有余,里头各色东西都是齐备的,您手下亲兵一并搬进来也不怕。”

    到得进了房中,果然是一个一进一厢的大房,里头摆设简单大方,却是样样配得齐全。

    松香先带着张定崖去了里间,又笑道:“都监,您一路赶着回京,也不晓得那换洗衣裳来不来得及干,我给您挑了两身新的,水也好了,只是天热却不好洗凉水,便备了热的,免得邪风入体。”

    张定崖同顾、季二人交往已久,只开头那一阵子有些客气,到得后头,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此时听了松香说,只点了点头,在身上摸了一阵。

    他一个武将,虽是粗中有细,然则打了这几年的仗,却是从来没有带荷包的习惯,此时摸来摸去,本想要摸个好东西出来送,谁料得连跟毛也没有寻出来。

    松香看着直笑,道:“都监这是要打发哪一个讨钱的?又不是敷衍外头人,自家人就莫要来这一套了!”

    他说到这一处,竟是有些犹豫起来,道:“莫不是都监要我帮着搓澡,想给个彩头?”

    说着做出一副便要上前的样子。

    唬得张定崖连忙把人撵了出去。

    一时他匆匆搓洗了小一刻,换了衣裳,果然是家常穿的,面料细软不说,偏还十分合身,又在那放衣裳的椅子上见得几柄用黑络子穿起来的钥匙,上头用纸贴了“二门”、“大门”、“厢房门”等等字迹,

    他把那黑络子挂在衣裳里头,一面扯了根干巾,一面出得去,坐在床上擦头,等擦得半干,这才察觉出什么似的伸手下去摸了摸床榻上面虽然垫着一张薄被单,床板却是十分硬,正合他心意床头还摆了一把大葵扇,不同那些个纸扇、帛扇,这葵扇扇的风又大又凉,再转头一看,两个角落里摆着几盆子冰,正凉丝丝地冒着白气。

    张定崖手一伸,就在床边的柜子上勾到一个茶杯并一个茶壶,茶壶里头是大半满的,不是寻常茶水,却是淡褐色饮子,喝进嘴里,清淡回甘,不晓得是什么方子,又解渴又解乏。

    他赶了半个月的路,好容易到得进城,果然是脚都不曾沾地,便被皇帝叫去同战象滚了一地的黄泥腥血,此时洗了一个澡,全身搓下了三斤污垢一般,头身都没有早上重了。

    他坐在此处轻轻松松地喝着茶,实在是舒服得不得了。

    到底还想着一个兄弟,一个妹妹在外头等着吃饭,正好自家肚子里头也饿得直叫唤,张定崖便站起身来去桌台上拿梳子随手巴拉了两下,抖抖衣摆出得门去。

    松香只在院外坐着,见得他出来,连忙带着人往饭厅中走。

    张定崖不过换洗了一身,再走得出来,已是有了点焕然一新的样子,到得门外,却见桌上一桌子菜,动了一个小角,那两个人正坐在一处,挨得也不算很近,也无什么亲密行径,只一人低头,一人抬头,隔着一人远,互相不晓得说着什么话。

    低头那人面上表情温柔得到了极致,眼神更是叫他远远看着,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是该走得进去,还是该站在原地等一等。

    至于抬头那一个季妹妹,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连面上的笑也是浅浅的,却叫他看着忍不住跟着笑。

    张定崖站在门外,扶着门框,看着里头那两个人,心中酸酸涩涩甜甜,一时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是真好,又觉得是真羡慕。

    他原并不认为自己比那兄弟差到哪里去,只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好处,大道三千,条条通天,可此时此刻,竟是有些艳羡起来。

    天下那样大,女子那样多,延章的命怎的就那样好,早早就有了对的那一个归宿……

    只自己的归宿又在哪一处……

    那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他按进心底里,只大笑着走了进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大声叫道:“我来了!”

    顾延章同季清菱见他进来,笑着起身相让。

    三人归位坐下,推杯换盏,趁着次日休沐,也不怎么束着,席间契阔谈宴,各舒己怀,一顿饭吃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尽黑,才各自回了房。

    张定崖自家没有自觉,那一头顾延章同季清菱回了房,却是忍不住就此讨论起来。

    季清菱想了想,只道:“五哥,张大哥一人在外,旁的不说,我见他开销似是十分阔绰……眼下还不要紧,将来若是回京做官,这般一进一出,也要顾一顾以后才好……”

第六百五十五章 禁军

    张定崖昨夜好容易回了自家地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自是喝了个畅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仗着年轻气盛,身体底子好,一觉起来,连头都不曾晕一下,然则听得这一问,却是立时头重胸闷起来,只好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小数便算了,单只说那大数,给他十年,也未必能记得清楚。

    被顾延章这般冷不丁一问,又见得季清菱坐在一旁,十分关切的样子,实在觉得心中无端端竟是有几分紧张,便似小时候进学,被夫子逮着问功课,自家怎的也答不出来一般,又是急,又是忙,他也只好调头寻了自家亲随,抖着嗓子叫道:“张武!”

    外头很快走进一个人来。

    张定崖连忙嘱咐道:“我那个包袱,扔在床头柜子上那一个,快去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不多时果然抱过来一个包袱,长宽都不足一尺,里头装得半满,却是有些重量的模样,他送得进来,又退了出去。

    张定崖接过包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得一旁有张算得上宽大的桌子,立时上得前去,将上头茶盘推开,把那包袱打开了,一见里头东西都在,顿时松了口气,抬起头对着顾、季二人咧嘴笑了笑,极豪气地拍着桌子道:“都在此处了!一样没丢!”

    季清菱行得上前,见那包袱里头几张皱巴巴的银票,七八锭金子,并几块纹银,连同七零八碎的驿券、官凭等等,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旁的都是小数,不值一提,季清菱先把那几张银票点了出来,心中一算,统共也不过六七百两,加上金子,也不到千两,这数目乍然一看虽然并不小,叫旁人来评点,靠着一己之力,得官寥寥数载,不过二十余岁便能攒得下这样多家当,定是觉得已是十分不容易。

    可季清菱却是越算越不对。

    她转头看了看顾延章。

    顾延章商户出身,未曾识字,便会算数,他拿眼睛一扫,立时就把眉头皱了起来,抬头问道:“旁的我先不与你理会,上回在延州破野利族,朝中赐了银三百,头回在邕州,陛下赐了金一百,便是算你在延州、邕州两处日日宰一头羊吃,打两斤酒喝,也开销不了十一,你统共也没出营几日,在营中想花银钱也花不了,怎的就剩下这一点了?”

    张定崖听得脸都苦了。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他自与顾延章相识,几乎所有重大选择都是受其影响,一应转折也是随其而行,从前去延州投军是听其建议,后来南下平叛是问其意见,至于调用骑兵,边境追贼,更是全数由着这一个兄弟交代。

    张定崖本就是个疏阔的性子,认准了一桩事,从头便要做到尾,不出头决不罢休,可他心中只有大事,要事,那等细小琐碎的,又怎么会去管。

    于他而言,钱财,可不就是小事!

    朝中赏了银,天子赐了金,不就是拿来花的?!

    至于给了多少,自家又花了多少哪里有功夫去记!总归不是还剩了嘛!又不是全花没了!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世上人千千万,有延章那般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什么事情脑子里头都有数,自然也有自己这般只记大事,不记小事的,况且自家又没成家,都说成家立业,都未成家,如何立业!

    便是延章,不也是同季妹妹成了亲之后,才一飞冲天的嘛!

    可见不是自家的罪过!

    然则这样的话,张定崖也只敢在心里头悄悄嘀咕,自家也知道不对,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只蔫儿巴几的。

    见得张定崖这一厢半日也放不出一个屁来,顾延章早知道这一个不是什么好鸟,出声叫道:“张武!”

    大厅外头,张武搭着门廊柱子的手指头都抖了抖。

    松香站在他身旁。

    两人从前在邕州时一处小半年,早混得熟了,此时松香见得这老熟人脸上写满了“救命”,心中忍不住好笑,一笑什么主家养出什么随从,二笑这一位张官人从来大事靠谱,遇得旁的事情就抓瞎,回回要自家官人给收拾首尾。

    到底有半载交情,他颇有些于心不忍,好意小声提醒道:“你家官人的账册在何处?你赶紧说与我听,一会先进去回话,我自去帮你取了来。”

    张武正往厅中走,回过头来找松香要交底,脸上的惊慌本来就未消,听得账册二字,表情登时转为骇然,小声叫道:“我家官人就一个,也要账册?那账册要怎的做?”

    得!

    松香也只好回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目送他进得门去,心中少不得送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且说张武进得厅中,束手束脚行过礼,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小声问道:“勾院,您寻小的有事?”

    果然就听得那一个勾院问道:“你家官人府上的账册何在?”

    此时此刻,张武只愿自家官人从前给自己起名字时,换一个字,叫张文,实在不行,张算也好,再不济事,干脆改作张仙也罢,施个仙法,变也要把账册给变出来。

    他只好抬头看了看张定崖,问道:“官人,咱们府上可有账册?”

    ……

    ……

    账册是不可能有的。

    一主一仆抓耳挠腮地在此回忆了半日,七拼八凑,也没能想起来是怎的把那许多银两花掉的。

    张定崖只忙着行军打仗,哪里有闲工夫去管钱,张武一个粗汉子,能记得把银钱全带上,不漏在屋子里,已经算是十分得力。

    军营里头的钱一向混着用,张定崖同顾延章不同,后者在营中声望甚重,人人知他能耐,也钦佩他行事,心中却自觉与之拉开一个“度”,而前者却是从来与兵卒们打成一片。

    兵卒有了事,进得来讨要点银钱,他自是眼睛都不眨都给出去了。

    至于要了钱,是去喝酒也好,吃肉也罢,抑或是去得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延章不禁头疼,最后只好把张武打发出去,走近那桌前,从里头挑出一张面额最小的银票子,复又拿了两块金子出来,最后把那包袱一拢,转向张定崖问道:“你待要自家管,还是怎的?”

    张定崖何等聪明,立时叫道:“延章!你的俸银放在哪一处?”

    顾延章心中着实得意,偏还不能表露出来,只十分矜持地道:“自在我家娘子处予她打理。”

    张定崖忙转向季清菱,求道:“季妹妹,我每月把俸禄放在你这一处,你拿三成给我零用,其余留在你手里头,凭你怎的打点,妥当不妥当?”

    又道:“你便看在当日那两只鸟儿份上,帮我这一回罢!”

    季清菱听得抿嘴直笑。

    她前日便同顾延章商量过,因这一个张大哥实在不靠谱,给他这样大手大脚花下去,钱没了是小事,安知会不会因为银钱惹出事来。

    此时听得那许多赏银去处,更是心中忍不住想一回碗米恩,斗米仇,凡事救急不救穷,她见张定崖一副巴巴的样子,也不叫他着急,只轻声道:“张大哥,我同五哥在封邱门外头买了一处宅院,我看京城里头房屋、土地皆是越来越贵,封邱门虽然离得远些,也不挨着汴河,可往前走一阵子便是五丈河,进出内城勉强也算得上方便,过得一二十年,未必不是第二个朱家桥瓦子。”

    又道:“咱们银钱少,再攒个一二十年,就算家中没有其余开销,也未必能买得起内城的产业,可要买封邱门外头的,凑一凑,也能勉强凑得够,我前几日叫人去看了,正好方才给了信回来,那一处还有几个宅院,也有合宜的,正好今日休沐,择日不如撞日,我与五哥同张大哥一并去看看宅院,若是妥当,当即便定下来,即便将来不能够涨得多少银钱,却也落下一处产业,等到咱们将来拿来住,两家住得近,走动也方便,却不知张大哥意下如何?”

    张定崖脑子从来不往那一处长,此时听得季清菱说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句句都透着道理,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只晓得既是延章都把俸禄给季妹妹打点,那自家跟着做,决计没有错。

    况且他从来知道那一位妹妹聪颖,自家一个蠢笨人,也不要去凑这个热闹,早早把那只要一在自家手里就会很快被花得干净的银钱丢出去才是要紧,是以除却点头应是,也只会附和道:“妹妹说得是!”

    果然收拾了一回,三人冒着大太阳一并去封邱门外看了一回,就在季、顾二人买的院落不远处,购置了一个带园子的三进大院落,因张定崖手里头银钱不够,恰好遇得赣州才送了一回银子过来,季清菱拿那一笔过来代付了一半。

    两家这般关系,张定崖又不是个扭捏的人,只认真道了一回谢,也不做那难看矫情举止,左右在他心中,自家与延章也好,季妹妹也罢,其实与亲兄弟妹也无甚差别。

    ***

    此时的张定崖自然不晓得自家这一回把银钱给到季清菱帮着打点,二十年后,会打点出怎样一个结果来,直叫他这般对金银没有执念的人,后来每每想到这一日,都忍不住在无人处偷笑出声来。

    他此次举动,只要换得任何一个人来,做错得任何一步,便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此时京城里头内城产业、屋舍价钱一日贵过一日,可只要跨了一个内城墙,那价钱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封邱门处因为并不近汴河,也不靠着金水河、蔡河,便是那五丈河,也要走好一段才能到得,是以价格最低。

    同样的银钱,在其余地方只能买到五中一二的占地,可在新封邱门,不但房舍大,占地广,朝向、布局也尽皆极好。

    而换得一个人来,如何敢、又如何肯在自家不过有数百两银子的情况下,借用得旁人数千两银子去买一处自家数年、乃至十数年内都未必用得着的房舍?

    说不得会买产业,却是要换一个地方,或是买一处小一些的,若是自作主张一些的人,还要出去打听一回,权衡一通,难保最后那屋舍还买不买。

    只那张定崖,因他一片赤子之心,只要认准了一个人,便是全心信之,并不质疑,也不扭捏,更不矫情,别人对他的好,他悉数全收,只记在心中,也报以一颗真心,这般两相交往,只要遇得对的人,双方投契坦诚,自是无往不利。

    ***

    三人看过房舍,付了银钱,等着中人去京都府衙登名换姓,改记户主,自把这事先搁在一旁,因天时热,办得这一回事,已是人人出了一身汗,连忙回得金梁桥街躲暑。

    且说他三人吃过饭,只坐着喝清凉饮子,因季清菱想着前一日那小贩说的话,趁着顾、张二人皆在,忍不住就道:“昨日我在路边听得有人说,京中禁卫十分不堪用,却不晓得是真是假?”

    又转头向那张定崖问道:“张大哥,昨日见得禁军同战象对阵,确是仓促之间,不知应对,还是当真不得力?”

    听得她这般问话,张定崖却是与顾延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张定崖便道:“依你之见,我与延章二人,若是想要入禁军,能不能进?”

    季清菱先看了一眼顾延章,复又看了一眼张定崖。

    二人都是骑射功夫俱佳,在战场上与敌军对战不晓得多少回,既有经验,也有能力,便是体魄身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毫不犹豫地道:“自是能进!”

    张定崖却是摇了摇头,大笑道:“这你却是错了,我与延章,一个都进不得禁军。”

    季清菱听得一愣,问道:“这又是为甚?”

    张定崖也不卖关子,只笑道:“谁叫我二人不够白。”

    顾延章便微笑着同她解释道:“自先帝时起,京中禁军选拔便是‘肤貌白’、‘相貌美’‘身量高’三桩最为重要,若是三年前,说不得我二人还能去争一争,此时缺了肤白一项,是再进不去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两难

    季清菱简直不敢置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说禁军选拔须要“身量高”,自是再正常不过,至于“相貌美”,虽然听来有些莫名,可想到禁军平日中除却巡卫京师,也要挑选出类拔萃者在宫禁之中轮戍,或是扈从天子出巡、出行,本也代表天家威严,对相貌有所要求,多少也能理解。

    只那“肤貌白”一桩,实在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她憋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却不是唬我?哪有行伍之人要‘肤貌白’的?”

    顾、张二人登时大笑起来。

    三人一并围着桌子坐着,因有张定崖在,顾延章与季清菱当中隔有一人宽的空位,此时他偏转过头,见自家娘子皱着一张脸,还要抿着嘴巴,做一副狐疑的表情,那面上肤色白净不说,两颊透着淡淡的粉色,眉毛蹙着,仿佛十分纠结的样子,实是又甜又美,叫他一面看,一面心中忍不住蠢蠢欲动想要亲上去。

    他登时只觉得这兄弟在此处住着,样样都好,只一桩不好,叫他想同家中这一个亲热些,还要畏首畏尾,实在可恶!

    顾延章同季清菱二人交心久矣,从前他总以为情人之间心心相印,已是世间最美,两人在一处时天都更蓝,风也吹得人更醺,连鸟叫虫鸣,听来都十分悦耳,哪怕是同爱人挨在一处无边无界说些私话,也叫他心满意足得不得了。

    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两人成了真夫妻,他才晓得从前与现时的差别,从前那哪里叫什么世间最美,两相比较,前头简直就是清泉之水,虽然入口清润解渴,回甘沁脾,可到底也是水,后者却如同那仁和酒楼中的琼浆酒,浓烈、醇厚、绵长,只要一口,便让人念念不忘。

    与心爱之人身心相契,用一句如鱼得水,都无法全然诠释。

    他眼下正是新婚燕尔,兴头足足的,同家中这一位如胶似漆,原在邕州时没能叫季清菱把自己从里到外熟悉个遍,更没能竭尽全力试一试自家能力究竟在哪一处,已是十分后悔,因李伯简相求,提前被撵回了京城,一路上哪怕慢慢而行,可到底在外头,样样都不方便。

    好容易回了京,到了金梁桥街,正要趁着不用上朝,好日日夜夜抓紧空隙,与季清菱探究人生之妙,学问之奥,赶紧把这一阵因赶路落下的进度好生追一追,赶一赶,谁料得前脚才到地头,后脚就被天子召入崇政殿。

    军情大事,自然为先,他也没得什么好抱怨的,只是白日不能与自家娘子在一处便罢,晚上总得空出来罢?

    偏生又来了这一个张定崖!

    平日里惦记他的时候,也不见来,偏这等不尴不尬的时候,他就蹦出来了,也不晓得挑日子!

    想到这一段时日晚上都得要与张定崖议事,与自家娘子亲近是不会再有机会,既是晚间不行,白日里头也要得点甜头。

    顾延章便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椅子,离得季清菱近一些,从桌子底下伸出左手去,轻轻拉了不晓得是那一位左边还是右边的手,把那柔荑握在手中,到底有些得意,脸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来。

    张定崖哪里晓得桌子底下还有这样一番动作,他看着顾延章起身挪动椅子,半点没去细想,只笑着向季清菱道:“虽是有些唬人,却也没有全错,而今禁军里头个个娶亲,都要娶肤白、身高的女子,就是为将来有了子嗣,承自家军籍,更要高大英俊,才好被选为将校。”

    季清菱右手忽然被扣,转头一看,正正撞上顾延章侧头看着自己,那眼睛里头透着笑,左边一只手还把自己的手心轻轻捏了一下。

    她回过头,张大哥正滔滔不绝,一手握着茶盏,那盖子都开了半日,也没顾得上喝一口,只一面擦着头上的汗,一面同自家认真解释禁军情况。

    再转过头,五哥已是掉回头,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回张定崖,认真与其插起话来,仿佛下头捏着自己手的那一只,是他的第三只手一般,一本正经得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一时之间,季清菱竟有了一种与五哥在私下做些偷摸之事的感觉,心跳愈快,连脸都微微发起红来。

    张定崖这一回倒是察觉出来了,关切地问道:“季妹妹,你脸怎的有些红,是不是热的?”

    一面说,一面摸了摸桌上那一个大茶壶果然有些烫手。

    他便道:“虽说以热解热,可这天也太热了,你喝不喝酸梅汤?叫她们给你拿酸梅汤好不好?”

    又转头问道:“延章,咱们一并喝酸梅汤罢?这一盏虽叫清凉饮子,却是热的,我一口都不敢喝进去!”

    季清菱在桌案下头打了一下顾延章的左手,转过头去偷偷瞄了他一眼,若不是怕动静太大,简直恨不得拿脚踢他几下,回头却是同张定崖回道:“张大哥莫急,你先歇一歇,我才叫人拿了井水泡的新鲜果子来,想是就快到了,吃点果子却是好过吃酸梅汤,老人都说那是大收大敛之物,你在广南待了那样久,湿毒甚重,本就热气结造于心,还是拿热茶逼一逼邪热出来的好,这等寒敛之物,最好莫要多用。”

    又道:“虽说你与五哥眼下正当体壮,可谁又知晓陈节度当年是否也是这般,回到家中,还是小心为上。”

    果然忙着秋月去催那果子。

    一时厨房送得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不似平常人家拿小碟子装,这一处却是一个又一个小竹篮子,里头各摆了圆圆胖胖的水木瓜,红红紫紫绿绿的玛瑙回马葡萄,长长枝条的龙眼,又有削好切成一块一块的黄澄澄的夏橙,所有果子上头尽皆冒着水珠子,却是湃了半日,刚从水井里头提出来。

    再有一大壶绿豆百合陈皮汤,上头盖子半开,里头透出陈皮与绿豆的香味来。

    张定崖先喝了一大碗绿豆汤,登时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又伸手拿了果子吃,木瓜清甜,葡萄酸酸甜甜,龙眼甜得上下嘴唇都要黏糊在一处,至于那其余果子,更是又新鲜,又好吃。

    他靠在交椅上,此时热气降得下去,终于察觉出屏风后头透出来的凉意,掉头一看,隐隐约约见得有一大块冰在后头却是原来热的时候都未曾感觉到。

    张定崖一手捏着葡萄,一手拿着才又装满了的绿豆汤的碗盏,屏风后头的窗户开着,此时正好有一阵风打外头吹了进来,叫他舒服得全身上下一个激灵,只觉得这日子当真是给个神仙来换都不肯。

    他忍不住就对比起从前自己自阵前回驿站,只有张武拿凉井水来招呼,冬日里头也不晓得提前沏一碗热茶,这一番比较,越发觉得这一个妹妹可亲可爱,这一个兄弟投心投契,登时便生出了在此住到天荒地老的打算,口中叹道:“真不想回广南了,还是家中这一处好……”

    顾延章听得心情复杂极了。

    他也觉得这个兄弟好,极想叫他在家中一处住着,只是……

    顾延章还在想着,已是听得季清菱道:“昨日五哥还同我说,张大哥花销十分不妥当,叫你以后在京中时手中只放些闲钱,不要乱花,有什么要用的,便报家中名号,给账房回头去会账这一回打完交趾,若是能回京,五哥也不曾外放,便是长长久久住在一处了,只将来住得久了,你才晓得不够自由,许多地方都要被管着,不要恨不得早搬出去才好!”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顾延章笑过之后,心中却是已经默默打定主意,这一个兄弟比自己还要年长,年纪早不小了,武官官阶易升,他又是一路立功而上,而今早是个正六品,无论拿到哪里,都摆得上台面,正要早早给寻一个合适的妻子,叫他喜欢得不得了,日日两人腻到一处,最好门都不要出,自家才不算辜负了这一个兄弟。

    季清菱哪里知道身旁人脑子里正异想天开,她回想起方才的话,复又问道:“禁军选拔这样严苛,也是日日操练,只为何如此不得力?”

    张定崖便道:“虽是日日操练,可那操练也分许多中,似其余地方厢军,譬如平叛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箭法、对阵、木棍、刀枪等等,甚至滚在地上,如何用脚来踹人都要练这都是将来上阵是能保命用的,可这京师禁军操练,不过为了每岁两回的演戏……”

    季清菱顿时想了起来,道:“好似春夏之交有禁军虎翼军水战,端午也在金水池赛龙舟……”

    说到这一处,她心中却是恍然忆起一桩事情,其实原就挂着,只因隔得实在太过久远,这几日一直影影绰绰的,叫她细想不起来。

    好似是从前看书,里头记载大晋国灭之时,禁军虽然十万之巨,看着十分军容整肃,人高马大,可待得京师被围,却是“班直卫士与官兵虽排布如织,而无一人死敌,于是皆下城遁走”。

    哪怕是被逼到山穷水尽时,给派到其余地方做援兵,也“大率不得辛苦,而摧锋陷阵非其所长”,而比起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军,在当地急急招募,只粗经训练的兵卒,却是“虽不及等,然骁勇善战”。

    果然,张定崖已是又道:“京师禁军每岁军饷是厢军三倍,选拔起来头一桩便是要相貌端正,身形高大,个个的长相都摆得出台面,站在一处,连个头都几乎没有参差,只平平整整的一排,煞是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他顿一顿,又道:“正因每岁演习,不单陛下要亲临评判,从中选出武艺高强、各色出众者任将校,京城百姓也会当做一场盛事,人人来看,这般一来,禁军中选拔、晋升全看演习,少不得人人把力气放在如何打得好看上头,不单要打得好看,自家也要好看,才好给天子、百姓留下印象。”

    厢军升迁看军功,禁军升迁看演习,这般一来,自然是厢军越来越能打仗,禁军越来越能演习。

    须知打仗这事情,从来都不曾好看过,无论是谁,战场上若是惦记着打得好看,早没命了!

    顾延章也补了一句,道:“京师禁军弊端由来久矣,我年前在邕州听陈节度说过,黄大参拜相前还曾经偷偷上过折子,说‘卫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侍之;禁兵给粮,不自荷,雇人荷之’,如此惫懒,你便知道是怎的一股风气了。”

    季清菱听得咋舌。

    进宫轮值,竟是要叫人帮着背铺盖到宫门口,如此行事,哪里像是什么行伍之人,倒是大少爷的做派。

    敢情这养的不是兵卒,而是兵老爷!

    她想了想,便问道:“既是从前黄大参上过折子,禁军总该整治了罢?怎的如今还是这般景况?”

    她话才出口,立时就知道不对,连忙摇了摇头,叹道:“是我说蠢话了。”

    此时禁军接近二十万,如此庞大一个数目,压根不是一个简单的“整治”两个字能落地的。听得那般描述,早是积弊已深,说不得是几代传得下来的习惯,莫说黄昭亮,便是以杨奎从前的威望,亲力主持,也不能扭转得过来。

    这种时候,不管是大刀阔斧,还是徐徐图之,都不会有用。

    凡事只要是改了规矩,做了管束,一定便会触动部分人的利益,从前只要吃酒耍乐便能过得一天,如今要日日起来做训,得的银钱还是一般,如何不会叫人跳得起来?

    须知天下哪一处都不如京城重要,世上哪一种人作乱都不比兵卒造反吓人,禁军戍卫京师,若是他们闹了乱子,便是龙椅上那一位想来都难以入眠。

    便似肚子里头生了毒瘤,你若是把它给挖出来,说不得命也要没了,可若是不理它,随它在里头,说不得过得一阵子,它越长越大,把肚子全占了,命一般也没了。

    或是早死,或是晚死,都是死,叫人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

    此时京师禁军便似那一个毒瘤,虽然未必有那样可怕,动辄生死,可在天子看来,想必也十分棘手,叫他两下为难。

第六百五十七章 留中

    季清菱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的问题,赵芮再蠢,到底也是一国天子,又如何会不知?

    但他实在为之奈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晋京师禁军人数巅峰乃是仁宗皇帝在位时,约莫有六十万之巨,便是当时那一支禁军也已经不同于开国初期的虎狼之师,渐渐变得兵疲将老。

    几代下来,到得赵芮这一时,早已新人换旧人,虽然兵力减了,却是半点没有“越少越精”,不但没能宴沿袭从前的好处,反而越发军纪松懈起来。

    先帝在位时曾经决意要帮着儿子把路扫得干净些,自己把最要紧的活给干了,便咬了牙,着其时的枢密使主持整顿禁军。

    那枢密使也算得力,十多年里共计裁减三十余万人,谁能料到得后头,被裁的兵卒直接哗营,冲街撞巷,围困衙门,吵着要讨一个说法。

    那一回闹得极大,彷如星火燎原,一旦火势一起,早不是起事者能控制,京中百姓死伤无数不说,朝廷花在平叛、收拾首尾上头的兵力、精力与银钱,并此次哗乱造成的损失累加起来,已是远远超过养着那三十余万人的俸禄。

    闹到最后,负责主持整顿禁军的枢密使自请外出,被免了宰执之位,其人因心中郁郁,外出赴任路上便得病死了,而先帝更是被抓着此事骂了好几年,每每在崇政殿上被指着鼻子教训,说一声唾面自干也不为过。

    当时赵芮年纪已经不小,他全程看着事情发展,实在印象深刻,是以等到自家做了皇帝,年年见得禁军演习,都颇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好生整治一回,只一想到前车之鉴,又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去岁国库空虚,已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可赵芮宁可去裁广信军,保安军,也不敢动禁军,就是因为京师重地,决不能乱。

    然则他从前装一回瞎,只要东西不被捅到鼻子眼睛前头,都能当做看不见,这一回被平叛军、禁军分别对战象阵一事一激,本来想要再做瞎子,却是给张、顾二人把眼睛珠子给塞了回去,还要把眼皮子撑开来,喊他看得清了才肯放手。

    赵芮身上毛病多得不得了,最厉害的一桩,便是好面子。

    禁军为拱卫天子之师,代表着天子威仪,他们平日里头再不中用,只要演习时不丢了皇家脸面,赵芮虱子多了不痒,他手头的桩桩件件都是国是,比起其余更要紧的,这一处对外有镇戎、保安、广信三军,对内有各地厢军,京城里头翘着二郎腿的禁军虽然日日都在吃闲饭,却也暂时未曾闹出什么乱子来,他自是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当做眼不见心不烦。

    然则一旦到了丢脸丢到台面上的时候,赵芮再如何好说话,少不得也得动一动,免得下头人有样学样,越演越烈,当真把十几万禁军全给养废了。

    他自玉津园回了宫,一面高兴于平叛军骁勇善战,对战经验丰富,一面想着禁军,两相做一回对比,着实心中沉甸甸的。

    然则等到朱保石过了两日,同他回禀了这一阵子皇城司自京城里头探听到的各色消息后,他便再难憋下去。

    “只一张脸看得?”赵芮提高了声量,板着脸重复了一句。

    朱保石心中暗暗叫苦,却是不得不老实答道:“当日玉津园外百姓围聚,皆以为盛事,南熏门外茶楼、酒肆甚多,楼高且众,有人还带了火齐,自是把里头景象都看得清楚,等到战象被灭得干净,那象尸都还未拖得出校场,桑家瓦子、保康门瓦子、州西瓦子,至于朱家桥瓦子,更有各色酒铺茶肆,已是有说书人开始拿这一桩来做话折子评讲了……”

    说书人能评讲什么?

    自然是什么东西噱头足便要评讲什么。

    平平常常的事情,谁人愿意花钱来听?谁要知道你一日上了几回茅房,吃几口饭!

    说来也是凑巧,这一阵子京城里头着实没有什么热闹瞧,上一回惹人议论的大事还是交趾退兵,川蜀动乱,这两桩距离此时已经好几个月了,其余人谈的不是张家员外嫁女儿,陪嫁了十二万贯,便是孙家官人纳妾不过四个月,却是忽然老来得子,已是七旬,竟是又得了一个大胖小子,或是李家某某与某某通|奸,某某瓦子里头的哪一个名角嘴巴上说什么金盆洗手,其实是傍上了某家的富贵娘子。

    正是这等穷极无聊,人人翘首以待的时候,忽然来了这一场战象对阵,简直是给茶楼酒肆送上门的生意,不把三分的场面说成十二分的激烈,又如何能引得人关注?自是怎么夸张怎么说。

    在众人口中,张定崖领着的平叛军简直成了天神下凡一般,至于京师禁军,则是个个成了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酒楼里头说书的骂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茶肆、路边摊子上的说书的却是啐一口驴粪蛋子表面光,似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不两日,京城里头已是人人都晓得京师禁军全是一群废物。

    朱保石一面说,一面在心里骂那些个传信的是鸟非人,那舌头便似长着翅膀一般,外头野鸟也没有飞得这样快的!

    ***

    听过了朱保石的回禀,赵芮皱着眉头,坐回椅子上。

    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内侍连忙双手呈上才匆匆整理好的奏章。

    早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呈给了坐在上头的天子。

    朱保石递过奏章,低下头前的那一瞬,忽的瞥见龙椅上那一位举起桌面上摊开的一份折子。

    赵芮只犹豫了一息,便把手中折子径直放进了左边的木格子里头。

    下头朱保石黄门出身,一眼就辨认出来那是“留中不发”的木格子。

    赵芮已是接过小黄门转呈的奏章,并未打开,却是忽然抬头问道:“近来政事堂中情形如何?”

    朱保石听得此言,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政事堂中情形,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皇城司提举能随意臧否的。

    可陛下既是问了话,就由不得他不答。

    天子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又想听什么?

第六百五十八章 先兆

    朱保石试探性地道:“政事堂中近日正忙于筹备南征事宜,诸位官人各有差事……”他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看了一眼赵芮的脸色,见对方眉头并没有半点舒展的模样,连忙话锋一转,复又道,“黄相公……”

    他话刚开了个头,却是忽然听得殿外一阵动静,原是的仪门官忽然进得来,匆忙上前禀道:“陛下,仁明殿中遣了人过来求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仁明宫里住着的是杨皇后。

    赵芮听得一惊。

    自己皇后自己知道,依着她那性子,忽然遣人过来,必是当真出了大事。

    得了这信,他也再顾不上什么政事堂,更是顾不上什么朱保石,连忙道:“快宣!”

    几息之后,一个黄门满头是汗地冲得进来,连仪态都管不得,却是哑着嗓子叫道:“陛下,娘娘请陛下诏太医院中诸医官进宫给皇子问诊!”

    赵芮倏地站起身来,转头大声叫道:“郑莱!”

    他的声调都变了。

    那小黄门站在阶下,小腿肚子直哆嗦。

    他一路狂奔而来,脸上早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湿得透透的,禀了话也不敢动弹,只垂头立在原地,听着天子喊来近侍,下诏召太医院中各医官入宫。

    不多时,七八个小黄门便鱼贯而出,紧着步子往外快快走,自去各处地方宣诏。

    赵芮打发走了人,早忘了殿中还站着一个朱保石,更忘了自己召他来,是为了问范尧臣那女婿监主自盗之事,只大步朝外走,一面抓着那小黄门问话,一面朝着仁明宫而去。

    此时才过未时,天上烈日炎炎,赵芮自那黄门处听得消息,心中又急又燥,也不走有上边遮拦的回廊,也等不及后头伞幡追上来,只大步流星,冒着炎日而行。

    一干近侍、禁卫在后头追着,也不敢劝,只跟着跑。

    自崇政殿到仁明宫,赵芮足足走了半刻钟,他到得地方,已是头脸俱是汗,一踏进门,便见杨皇后在那一处等着,面上尽是惶惶之色。

    “都是怎的说的,醒了未曾?!”赵芮见得自己皇后,一把便将人拖起来,也不等她行礼,只拉着人往里走,边走边问道。

    杨皇后哽着嗓子道:“几位医官还在诊脉,才吐了一回,而今里头正在换褥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是进得偏殿。

    大晋的天子除却太祖,几乎个个身体不好,宫中轮值的医官都要比前朝安排得多,尤其皇子赵署出生之后,简直是真正的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其余小儿满了六岁,多半病痛就少了一半,只有他,来年都要小十岁了,依旧是病痛从未断过。

    三四个轮值的太医院医官都围在床榻前头,听得外头声响,皆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见是赵芮,正要行礼,却是忽然听得床榻上一阵“噗呲”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恶臭蔓延开来。

    几乎是立刻,所有医官的面色都变了,众人连给天子行礼都顾不上,个个回过头去。

    赵芮立在原地,明明在烈日下跑了半日,头、脸皆是汗水,却是莫名地觉得背脊发凉。

    那一股味道太大,叫他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他的手脚微微发抖,定了定神,几步上得前去。

    早有自小伺候赵署的黄门小心寻了个空隙,爬上床去,给皇子更换贴身衣衫。

    赵芮就站在床榻前头,一手扶着床柱,几乎是麻木地看着黄门脱下他唯一的儿子的裤子。

    赵署常年不露于阳光之下,全身肤色都白斩斩的。

    两条裤腿被褪下,很快露出他瘦弱的大腿,细得同麻杆一般,几乎连肉都没有几两。

    等到底裤也被脱下,那一股恶臭登时重了好几分,布料粘着他的屁股被拉开,上头沾着一大滩秽物。

    几个医官也不敢嫌弃腌,亲自一齐动手,把赵署翻了一个身,一人取了银针,还未来得及下针,便又听得“噗”的一声,却是浊气同着秽物从这一位未来的天子后头一齐迸发出来,糊在他的臀上。

    赵署的双眼依旧紧闭着,完全看不出任何清醒的迹象。

    另有近侍抱了装着热水的铜盆过去,拧干了大巾子,递给里头的黄门帮着赵署擦屁股。

    围着的医官一个都腾不出功夫来说话,只施针的施针,研究秽物的研究秽物。

    赵芮的脸阴沉得可怕。

    他扶着床柱子,明明没有站多久,却是腿脚发麻,全身都沉甸甸的,呼吸都没有力气,头顶更是仿佛有人用铁锤在用力砸一般。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久,医官才开始取针。

    赵署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施针的时候没有动静,取针的时候也没有动静。

    赵芮半低下头,想要看清儿子的脸,可他只把头刚往下头俯了俯,就觉得眼前一黑,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混沌之间,他仿佛听到有许多杂乱的声音在大叫“陛下!”

    ***

    郑时修面无表情地坐在公厅之中,听着申斥。

    御史中丞汪明就坐在他对面,手中持着一本奏章,到底没有甩到郑时修面前,只是重重往他前头一砸,冷声道:“郑时修,你这是何意!”

    郑时修伸出手去,把那奏章轻轻拿起,擦了擦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却是抬起头,回道:“时修请全体谏官合班奏弹劾此事。”

    汪明只觉得头都大了。

    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从来都不好坐,认真轮起来,他手下的台谏官没有几个是好管束的,可像郑时修这般执拗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官途如何能够长久?!

    若不是得到其余人的私下通报,他作为一台之长,说不得要最后一个知道手下有人在组织合班。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我且问你,你弹劾折子奏得上去,陛下如何反应?”

    郑时修沉默了一会,道:“陛下留中不出。”

    他的上折弹劾了三桩事情,第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第二桩是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第三桩,却是学士院众官,尤其杨义府监主自盗。

    前几日他被召入宫中,本已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可天子问了前头两桩许多问题,却一句都没有提及后头那一桩事的半点内容。

    郑时修如何能忍?

    既是天子不愿直面,他就想办法叫他直面。

    做御史,从来都是做谏天子者,而不是奉天子。

第六百五十九章 入宫

    看着郑时修的样子,汪明皱紧了眉,道:“前两桩便罢了,最后那一桩,不过一个不入流的选人,也值得你费这般力气去弹劾?还要合班而奏,你当御史台中都是些闲人吗?!”

    用一句坊市间的话来说,便是杀鸡焉用宰牛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是监主自盗,把学士院中纸张拿出去倒卖而已,比起其余要事,根本都搬不上台面,哪里又值当御史台倾巢而动,合班弹劾!

    所谓合班,又名合台,乃是在几次弹劾没有得到天子回音的前提下,全台上奏,或是全台上殿,以引起天子对所弹劾之事的重视。

    以目前的情况,郑时修并不打算全台上殿,只打算先以全台上奏的方式试探一番,如果天子能及时正面此事,后续手段自然不需要继续,若是那一位真龙之子不以为意,而是一意孤行,他不介意采取伏阁的方式,于大庭广众之下站在殿外请求天子面见。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有台谏官伏阁,就代表着朝中所有言路全被堵塞,也侧面说明龙椅上那一位,不是什么英明之主,才会导致台谏官需要以伏阁的方式来进言。

    大晋一朝至今百余年,也不过有过一回伏阁之事,便是明道年间御史中丞领着十余名台谏官伏阁谏止仁宗皇帝废黜郭皇后,这也是仁宗皇帝一生的黑点,直到如今,一旦说起台谏之事,士林间都往往引以为例,一面夸赞其时的御史中丞孔道辅忠肝义胆,一面讽刺其时的仁宗行事失智,有违明君所为。

    郑时修上折弹劾,只是他一人之责,又因他从前行事狂悖偏激,汪明很轻易便能撇清干系,可一旦郑时修擅自组织了御史台合班,汪明身为一台之长,便再不能置身事外,想反,他还要背起大部分的责任。

    汪明又如何肯!

    比起其余官员,台谏官从来更易升迁,人曰其为“最称要捷,营此职者多称道地”、“有不十年而为近臣者”,至于御史中丞更是最容易成为宰执的四类人选之一,又称“四人头”。

    汪明任御史中丞数载,算得上兢兢业业,以他从前资历,想要在任满后拔擢入政事堂,并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回拔擢需要天子的认可,也需要两府的首肯。

    汪明不是没有弹劾过两府重臣,相反,他往往是牵头弹劾,腰杆挺得最直,声音叫得最大,头撅得最高的那一个,然则能爬到这个位子,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不单单是敢弹劾,而是“会弹劾”。

    如何在最合宜的时候做最合宜的事情。

    弹劾杨义府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会带出他后头的范尧臣。

    这个时候,三军待发,眼看就要远征交趾,朝中更有无数事宜在范尧臣手上把着,天子又如何愿意把他拉下马?

    一旦杨义府事发,真正被众人揪着打,黄党自然会以此为借口,逼范尧臣避位。

    对于崇政殿中的天子来说,一个有范尧臣在的朝堂,要比一个只有黄党一家独大的朝堂叫他不晓得安心多少倍。

    这一回的留中不出就能说明天子的态度。

    汪明有汪明的想法,郑时修却又有郑时修的考量。

    年轻的御史站起身来,手中抓紧了弹章的副疏,抬起头直直望着对面的一台之长,几乎是语带讽刺地问道:“汪中丞莫不是不知道,杨义府虽然不过是学士院中一名小官,却是而今参知政事范尧臣的女婿,有此近亲,堂堂一国宰辅,却是不事约束,难道不该担责吗?”

    又道:“汪中丞这般着急,莫不是受了范参政的请托?”

    汪明面色难看地望着对面的郑时修。

    这一个刺头,实实在在是龙椅上那一位给养出来的!

    如果没有从前赵芮的纵容,又如何会养出这样一种性格。

    简直是全然没法说道理!

    寻常人去酒楼子里吃席,若是菜做得咸了,最多叫得店家来嘴上说几句,这一位,却是直接把饭桌给掀翻了!

    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该有的态度吗?!

    汪明张嘴就要训斥,那教训之语还未出口,外头却是匆匆忙忙进得来几人原是两名御史台中的胥吏带着两个身着内侍服色的宦官。

    “汪中丞可在?!”

    打头一人急急走得进来,口中一面叫嚷,眼睛却早把人给看到了,举着手中黄色的圣旨,到得前头,呼道:“汪中丞,宫中有旨,召中丞入宫!”

    被宫中内侍把话打断,汪明只好暂且住口,狠狠瞪了一眼后头的郑时修,自领旨进宫。

    事发突然,汪明并没有留意到来宣召的宦官并没有张开圣旨宣读,口中说的也是“宫中”有旨,却不是“陛下”有旨,他接了诏,简单交接了手头事务之后,便出了门。

    从御史台的办公之所进入大内,汪明并没有花太长时间,然则他行在路上,却是见到了同样被宣召而来的好几个两府重臣。

    他一面走,一面心中狐疑起来。

    宫中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带路的小黄门尽皆脚步匆匆,虽然并没有透露什么内情,可那催促的语气,在前头带路的步子,无一不显示着宫中确实有了大事。

    过了宣德门,汪明越发觉得有些不对,他回过头,见得那门处守着的兵卒远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带头的小黄门没有领着人朝崇政殿而去,也没有带着人去垂拱殿,却是走了一条十分生僻的道路。

    前头不远处站着七八个人,就在道路中央,只立着不动,仿佛在争执什么。

    汪明望过去,却是沈度、黄昭亮并两个枢密院的官员汇聚在了一处。

    他本来已被小黄门领着走得极快,此时却是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步子,很快,便走得进了,听得黄昭亮在追问道:“福宁宫再往北行,便要进得内廷,后头乃是仁明宫,外臣无故不得进内廷,尔等究竟是为何事!”

    汪明恍然大悟。

    他纵然心中已是觉得奇怪,可毕竟不是黄昭亮这般曾经与几朝元老一并逼迫张太后退位的老臣,自是不如对方对宫中各殿分布了若指掌。

    原来这一条,乃是去仁明宫的路!

    那不是杨皇后居住的宫殿吗?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

    一并被宣召入宫的,自然还有范尧臣。

    幸好此时正在白日,若是在晚间,两府重臣各自回府,届时再从府中诏入宫中,十名官员各自带着他们的上百名仪仗匆匆入宫,不用等到太阳出来,就能闹得京城上下一片惶惶。

    只是范尧臣却不似汪明,他一惯行事小心,一见来下诏的是张生面孔,心中已是警惕起来,待得那近侍匆匆请他入宫,却不曾打开手中诏书,也不曾念得旨意内容,他更是立刻便发觉了其中的纰漏,并不着急进宫,手里拿过诏书,立时就打开来。

    他只粗粗扫了一眼,便抬起头,举着手中明黄色的绸缎卷轴厉声问道:“这是何意,为何下诏的乃是皇后!”

    那诏书语焉不详,并无落款,却只在右下方盖得一个仁明宫的小印。

    这样一个诏书,说得好听些,是无用,说得难听些,已经称得上是矫诏。

    只是那旨意上头并没有正面言说自己乃是天子,追究起来,最多也就是拿几个传旨的小黄门开刀而已。

    那内侍见得范尧臣如此反应,本就吊着一颗心,更是马上就变得面色惨白,他吞了口口水,左右一看,见公厅之中胥吏、官员已被清退,虽是依旧不敢说,却急得嘴唇都发起白来,惶惶然道:“宫中有急召,请范参政随下官入宫!”

    见得对方不说明,范尧臣便把手中圣旨押回了那内侍手中,冷声道:“恕本官不能听从仁明宫中诏令!”

    若是皇后一份旨意,便能叫动一朝宰执,这将成何体统!

    将来若是今日皇后一份诏令,明日太后一份诏令,便要调动两府重臣,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范尧臣不肯入宫,那黄门急得满头是汗,眼泪都要生生被逼得出来,偏是什么都不能说,只好惶急地道:“范参政请随下官入宫罢!此番去的乃是仁明宫,本是参见天子并皇子殿下,同皇后娘娘并无干系!”

    到底是宫中出来的内侍,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是又什么都说了。

    为何要去仁明宫参见天子同皇子?

    那一处本是皇后所居宫殿,也住着皇子赵署。

    什么缘故,才叫这一父一子二人都在里头,还要同时召见一个宰辅?

    范尧臣几乎是一瞬间便猜到了五六分,他伸手把那小黄门抱在怀中的旨意又取了过来,打开复又看了一遍。

    上头遣词造句十分笼统,连自己都有些潦草,只是单看这一份诏书,却是依旧设了都看不出来。

    范尧臣抬头追问道:“仁明宫中此时召见了多少人?”

    这却不是不能答的。

    那黄门很快回道:“两府尽皆受有诏令。”

    范尧臣便再不细问,只把那诏书收好,跟着出了门,自往大内而去。

    耽搁了这一阵,纵然范尧臣的公厅不远也不近,他到得仁明宫的时候,其余人却是尽皆到了。

    他进得殿中,左右看了一圈,没有见到天子赵芮,没有见到小皇子赵署,只有两府重臣站在殿中,正在小声争论。

    见得一脚才踏进仁明宫的范尧臣,正正面向殿门口的孙卞却是忽然叫了起来,道:“舜夫到了!”

    一时人人转头看了过去。

    范尧臣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最近同孙卞走得很近,许多利益都在一条船上,进得殿门之后,首先便走到了孙卞身旁,口中回道:“我来了。”

    两个参知政事站到了一处。

    站在对面的郭世忠与沈渊面色难看。

    御史中丞汪明原本立在沈渊身旁,此时见得对面的范尧臣与孙卞,又见得单独立在另一侧,一人单立的黄昭亮,心中犹豫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往一旁退开了一步。

    从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首相王宜见得人到齐了,忽然站得出来,对着守在内殿门口的宦官道:“我等要面圣。”

    那宦官连忙让得开来。

    范尧臣心中升起了一股尤其不祥的预感,他转头看了一眼孙卞。

    孙卞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十人按着班次鱼贯而入。

    原本应当只有一张床榻的内殿之中,此时却是不知从哪一处搬来了一张小床,那小床就立在殿中,与原本的床榻并排而放。

    两张床上各躺着一个人。

    一人身量稍长,一人却仍是儿童身量。

    两张床榻边上都围着好几个医官,太医院中所有点得出名字的,尽皆在此处。

    一名妇女垂泪坐在一旁,见得外头众人进来,连忙把眼泪一擦,站得起来。

    是杨皇后。

    她还未说话,她也不用说话,躺在床榻上的两个人已经把一切都说了个清楚。

    王宜好歹给了这个皇后几分面子,问道:“不知陛下患了何病?”

    杨皇后见得人进来,不过下意识站起来而已,脑子里头其实一片空白。

    一夕之间,她的丈夫倒了,儿子也病了,御医围着诊治了半日,也没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她哪里有力气、有脑子去回话。

    王宜等了片刻,见得杨皇后并不说话,便也不再理她,只转头叫来一名医官,问道:“陛下究竟如何了!?小皇子又如何?!”

    那医官本来就心中急得不行,此时被两府重臣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更是满头是汗,连忙回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遭了暑气……”

    杨皇后在后头尖叫道:“你午间也是这般说的!”

    已是完全失了一国之母的气度。

    然则在场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功夫去管,只等着那医官说话。

    “小皇子……”

    他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冲得进来一个黄门,口中叫道:“娘娘,圣人同济王殿下已在殿外!”

    杨皇后还未来得及回话,立在那一张小床旁边的一个黄门却是一声惊叫,打翻了手中的铜盆。

    众人连忙转头看去。

    那小黄门吓得面色煞白,只拿手指着躺在床上的赵署,张口结舌,半日都没有说出话来。

    几个御医连忙围了过去,先有人去试了试赵署的脉,又有人去翻了他的眼皮,再有人去按了按他的脖子。

    众人试探完毕,都转过头,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此时,殿外已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六百六十章 进殿

    仁明宫不过是皇后居所,平常并没有仪门官守卫,只是今日天子、皇子俱在殿中,纵然杨皇后是个软得扶不上墙的,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却是守住了宫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太后与济王赵被禁卫拦在殿外。

    殿内,几名御医或跪在床上,或伏靠在床榻上,一个都不肯说话。

    杨皇后瞪大了眼睛,一手扶着后头的交椅的靠背,勉强没有跌坐回去。

    殿中一瞬间竟是落针可闻,只听得外头不知是谁叫道:“圣人亲临,尔等还不速速退开!”

    隔着扇门,听得清清楚楚。

    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亲临皇后宫殿,杨皇后就这般将人拦在殿外,放在平日,就算是在梦里再给加多十个熊胆塞进她肚子里,她都不敢想。

    然则此时此刻,惯来怯弱的皇后却是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无视了殿外的张太后,只盯着对面的一干御医,等着他们说话。

    王宜已经再等不得,口中喝道:“殿下病体如何!”

    没有人理会他。

    黄昭亮站在一旁,心中焦急,却是再顾不得其余,上前一步,对着其中一人喝道:“蔡愈!殿下病体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御医哆嗦了一下,噎着嗓子道:“殿下……殿下……薨了……”

    杨皇后尖叫一声,恰是时候地厥了过去。

    此时场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伺候的下人,更不缺诊治的御医,很快,一群人便围了上去。

    两府重臣只做没有听见她的叫声,也做没有看见她的晕厥。

    范尧臣追着补问蔡愈道:“陛下病体如何!”

    这一回,却是有好几个御医抢着答道:“陛下只是中了暑热……”

    一时殿内的两府重臣尽皆松了半口气。

    赵芮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其余都不是问题。

    只要龙椅上有一个人坐着就好,至于那人是猪是狗,是牛是龙,但凡是能爬到两府之位的人,便不会再在意。

    等天子醒过来,寻了御医,想办法再生一个便好。

    黄昭亮站在一旁,却是心中有些可惜。

    赵署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皇帝人选了,体弱多病,资质平庸,虽然赵芮也是个无能的,到底资质在中段,又坐了这样多年皇位,行事也好,手段也罢,都已经算得上用得纯熟,又兼优柔寡断,性格多疑,还喜欢学他那一根子祖宗玩什么异论相搅,到得如今,已经有些难应付。

    他其实倒还挺喜欢赵署的。

    这样的想法不止黄昭亮有,殿中其余重臣,却是十个里头有八个这样想。

    唯一皱着眉头的,却是立在一侧的孙卞。

    他并不像旁人那样放心。

    旁人并不知晓,床榻上那一位真龙,便是给他配上上百颗十全大补丸,十有**也不能再生了。

    下一位皇帝,八成只能靠过继。

    过继并不是什么好事,大晋建朝百余年来,过继的皇帝便有好几个,新帝继位之后,因为生身父母、先皇、先皇后等等闹出的事情,每每都能引起朝廷动荡。

    光是因为追封生父生母而被贬斥的台阁重臣,此时随便数一数,不用过脑,孙卞都能点出五六任。

    孙卞心中忍不住就盘算起来。

    天子多病至此,又遭了这样大的打击,未必还能活得了多久。

    如何能在可能到来的朝野动荡之中,想办法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就要看他的能耐了!

    他而今虽也是参知政事,可比起大参黄昭亮,深得天子信重的范尧臣,实在并没有什么优势,并且此时的形势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很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

    天子需要他来平衡朝堂,却不需要用他来做顶梁之柱。

    顶梁的柱子有两三根便够了,多了,只会挡了人行路。

    然则一旦新皇即位,一切都将不同。

    如何能在可能到来的风云际会之时,谋到他想要的东西,不但靠命,最要紧,还要靠力!

    姓赵的藩王多得是,先不论足部有疾的大王,便是三王、四王,儿子也生得不少,如何才能挑中,便要看各人能耐了!

    殿中并没有人说话,却是各人出着各人的神。

    一名禁卫自外头冲得进来,转头寻了一圈,却是不曾见得杨皇后,犹豫了一息,只好问道:“王相公,圣人与济王殿下在殿外候着,要见天子……”

    他口中喊着王相公,眼睛却是看着一旁的黄昭亮与范尧臣。

    王宜有些拿不定主意,转过头,先问黄昭亮,道:“如愚,你意下如何?”

    黄昭亮并不正面答话,只道:“还请相公做主。”

    他一面说,心中却是一面有些嫌弃。

    坐着首相之位,却不行首相之责,怨不得赵芮从来把他贴在墙上当挂纸。

    王宜复又转头看向范尧臣。

    范尧臣如何会接这一岔,只道:“全凭相公做主。”

    如果外头只有张太后,他想都不想,立时就会提议把人放得进来。

    母探子,天经地义。

    可外头却是还有一个济王。

    这般匆匆而来,必是得了仁明殿中的消息。

    但凡是个懂事的,知道天子有疾,谁不是躲得比兔子还快,且看后廷之中的四大王,何时露过头,只恨自己颈子太长,不好把头缩回去!

    只有这一位三王,不但不躲,还要伸长脖子往前凑!

    他不是黄昭亮,他也不是王宜,前者逼得张太后撤帘,把人得罪得死死的,后者乃是首相,合该出这个头,他最好就是不变应万变。

    外头声响愈大。

    王宜问了黄昭亮,问了范尧臣,心中迟疑了几息,却是不好再问其余人。

    又有一名禁卫中快步跑得进来,一般是在殿中左右看了一圈,见到被众人围着,闭着眼睛的杨皇后,只好寻着王宜问道:“王相公,圣人立要面见天子……圣人问……圣人问诸位官人‘意欲何为’……”

    那禁卫传话,只传得小心翼翼,可殿中好几个都与张太后相处过不短的时日,此时听得那“意欲何为”四个字,脑子里头俱都立时浮现出其人声色俱厉的样子。

    王宜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年事已高,未必还能在相位上坐太久,自是不怕,可他的儿子、孙子,却是还要做官的!

    赵署已然身死,以当今天子的龙体,谁晓得又能活多久。

    可嫁入赵家的妇人,却是从来都长寿得很!

    太皇太后活了九十,临死时尚耳聪目明。再往前,嫁给赵家皇帝的没有一个是八十之前驾鹤,哪怕是被继子冷待了数十年,后头对着娘家人哭诉自己命苦的太宗皇后,也硬生生撑到了七十八岁,把继子熬死了才去的。

    张太后身体一向硬朗,已故的太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她此时才过天命未有几载,无论精神也好,体力也罢,都把她那做皇帝的儿子甩得远远的,怕是将来想要活过九十,并不是做梦。

    一旦天子驾崩,换一个新帝继位,她依旧做她的太皇太后,说不得,不晓得做皇帝的会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孙子。

    张太后从前垂帘的日子里那一番手腕,直到如今王宜依旧是一回想起来,都有些足下打飘。新帝继位,是个年长的还好,若是个年幼的,谁又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情况……

    这种时候,这个人,如何能得罪!

    太后进殿,天经地义,并不要紧,要紧的只是济王!

    偏偏济王是同她一起来的!

    若是一心护着天子,把济王拦在门外,赵芮醒来,自是对他满意,可济王那一处,定是会生出龃龉,便是太后,也许也会觉得是自家多事。

    可若是将济王拦在殿外,将来若是这一脉……

    王宜作为朝中首相,平日里头惯来少说话,少行事,只会应诺,上承天命行事,可此时此刻,他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闪过无数念头。

    一个未必活得了多久的天子,同一个也许会继续垂帘十余载的太后,并一个也许会有儿子继承大统的藩王。

    如何做选?

    王宜两难到了极点,几乎像是在挣扎该砍断自己左手还是砍断自己右手一般。

    一时之间,他恨不得自己不是这一个首相!

    殿中没有人说话,便是给杨皇后擦洗手脸,喂丸药的黄门、宫女也一个都不敢做出大动作。

    两府重臣人人看着王宜。

    王宜迟疑了好一会,鬼使神差地,却是忽然回了头。

    床榻之上,赵芮正闭着双眼,毫无动静地躺着,两颊惨白,嘴唇发白,眼睑下头泛着淡淡的黑色,印堂处也微微发灰,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多年的病人。

    王宜再不犹豫,一狠心,道:“请圣人入殿!”

    那禁卫闻言,连忙站直了身体,正要往外走,却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又问道:“那济王殿下……”

    他等了几息,没有等到回话,一抬起头,只见对面王宜双眼中冒着凶光,似乎想要把自己一口吞了一般。

    那禁卫纵然心中胆怯,却是半点也不后退,只催道:“王相公,可否请济王殿下入殿?”

    在宫中当差的禁卫,又有几个是假的?

    若是没有问明白,就这般把人放了进来,将来追其责来,一个小卒,如何能扛得起这般的罪名!

    是得罪首相可怕,还是得罪济王、太后可怕?

    对于朝臣来说,也许还要想一想,可对于皇家禁卫来说,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该如何做选。

    他又等了一会,见得王宜并不答话,复又上前一步,催叫道:“王相公!”

    当着两府之人被这般逼问,王宜几乎想把面前这人拖出去踩死,却是不得不道:“请圣人入殿!”

    那禁卫已是追到这一步,如何肯放过,复又问道:“相公,济王殿下能否入殿?”

    王宜还未答话,后头站着的范尧臣也好,黄昭亮也罢,哪怕是孙卞、郭世忠等人,均在心中大摇其头。

    何苦,已是做到这个份上,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不要把脸丢得这样难看。

    王宜终于被逼得无处可躲,狼狈地道:“只请圣人入殿!”

    他终究还是不敢赌。

    一旦把赵放入仁明宫,除非铁板钉钉,将来就是三王这一支即位,否则不论叫赵芮也好,其余藩王也罢,看在眼中,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况且,将来被传得出去,会如何被史家口诛笔伐,被士林中唾弃,他只稍稍一想,便有些惶惶。

    禁卫得了他的准话,掉头便往外跑。

    头发、头饰皆是整整齐齐,连身上的衣着都没有几处褶皱的张太后很快走了进来。

    王宜带着人上前行礼。

    几个围在赵芮、杨皇后面前的御医也跟得上前。

    张太后抿着薄薄的嘴唇,只道了一声“诸位卿家免礼”,便径直往床榻边上而去。

    她先坐到赵芮榻上,伸手去摸了儿子的手,又在他的脸上探了探,复才转头对着几个御医问道:“陛下龙体可有大碍?”

    她的声音很平稳,面上看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却是莫名让人觉得其中隐隐含着几分厉色。

    御医们连忙上得前去,你一言,我一语把赵芮的情况说了。

    “……只将养时日即可,不能多动、惊悸、大喜大怒……”

    张太后听得儿子无事,这才有空去理会旁的,转头一看,见得赵署身上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没有半个人围着,又见杨皇后倒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尚有几个黄门、宫女守着,心中已是觉得不对,复又问道:“殿下身体如何?”

    再道:“皇后可是有碍?”

    几个御医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回禀太后,殿下……薨了……”

    张太后一愣,站起身来,却是不曾走到赵署面前,只隔着几步看了看,又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杨皇后。

    那御医连忙又道:“皇后娘娘只是突发惊悸……”

    他越说声音越小,连忙转身朝着杨皇后走去,帮着扎针唤她醒来。

    几个御医也跟了过去。

    张太后沉下脸,转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立刻冲着对面的一个小黄门喝道:“去给殿下取了衣衫来换!”

    又对着另一人道:“还不快给殿下擦身!”

第六百六十一章 探听

    赵芮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尽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身体本来就虚,又因前日冒着烈日行了半刻钟的路,进得仁明宫中,这一处内殿还罢,外殿却是冰料下得太足,这般一冷一热,再兼被赵署的病情一惊,登时就晕了过去。

    毕竟面对的是天子,御医们不敢擅专,也不敢用平日里那般激烈之法,只好徐徐图之。此时见得人醒来,众人连忙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

    赵芮睁开眼,只觉得头顶上床帐晃动,眼前花得厉害,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白日间的事情想起来,转头一看,果然依旧是在仁明宫,几步开外,未曾见得杨皇后,也不再见得独子,只有一干御医围着,又有王宜站在最前,后头黄昭亮、郭世忠、范尧臣等人依班次而站,围在床边。

    再往远看,另有张太后沉着脸坐在对面。

    他眼睛一睁,以王宜打头,后头十余个老臣面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行礼叫道:“陛下!”

    赵芮勉强抬起手,免了众人的礼,又叫了一声远处的张太后。

    “皇上醒了?”

    张太后应了一声,复又问道,语气淡淡的,并没有惊喜,也没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赵芮挣扎着想要起来。

    张太后这才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按着儿子道:“皇上且歇息罢,你龙体未愈,莫要多动。”

    又细问了旁边的几个御医几个问题。

    赵芮躺在床上,头晕得厉害,本来还有话要问,却是早有黄门捧得药碗上来,伺候他喝了。

    他药才进肚子,一躺得回床,脑子里头却是越发昏昏沉沉的,想要多问两句儿子情况,才开得一个口,好像说了话,又好像没说话,竟是歪头就睡了过去。

    见得人睡了过去,王宜为首的一干臣子立时松了口气。

    张太后问得清楚御医,复又转头对着王宜、郭世忠问道:“王相公,郭枢密,天色不早,今夜中书待要如何安排?”

    王宜转头看了一眼郭世忠,见对方并没有回应,便又转头回道“既是陛下已经无碍,我等不妨……”

    他话才说到一半,黄昭亮觉出不对,连忙插话道:“自是两府轮班留守宫禁!”

    天子病体未愈,皇子赵署身故,皇后病倒,三王、四王俱在宫中,张太后就在一旁,这种情况,谁人又敢把赵芮单独一人留在仁明宫中!

    尤其这一位太后,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从古至今,由后宫起的变,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

    民间为了两间房、几两银子便能引得兄弟阋墙,更何况这万里河山。

    天家从无私事,这种时候,两府自然得有人守在禁宫之中,免得明日一早起来,床榻上的人闭了气,龙椅上突然又要换人。

    黄昭亮话才落音,范尧臣、郭世忠、孙卞立时异口同声地道:“臣附议!”

    其余臣子尽皆称是。

    王宜心中有些恼火。

    要出头的时候,一个都不肯做声,这个时候,倒是个个会做人了!

    他出声道:“既是如此,今日谁人轮值?”

    方才个个都说要留守的官员,却是一个都不再说话。

    留是要留的,可谁知道天子何时会醒来,若是未曾来得及交班,便要被问起小皇子赵署的事情,谁去说那一个噩耗?

    谁愿意去做那个告诉天子他唯一的儿子死了的人?

    ***

    一番你退我让,最终还是王宜与枢密院副使留在了禁宫。

    近十名重臣出宫,各自带着数十名仪仗仆从自御街而出,但凡是有些耳目的,都看在眼里。

    浚仪桥坊的李程韦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消息。

    他的人就候在东华门、潘楼街外,却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打听到这一回,宫中竟是一点信都没有透出来。

    李程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宫中究竟形势如何,他又有什么要做的?

    既是没有消息,那定是出了大事。

    不过两府重臣漏夜而出,说明事情还不是最大的那一桩,否则众人只会一齐守在殿中。

    他年纪已经不小,早不似年轻时能熬夜,此时坐在书房里头,面前泡着一壶叶多水少的浓茶,吊着自己精神撑着不睡着,等着派出去的人回信。

    快要入丑时的时候,他派出去的人终于全数回来了。

    李程韦桌面上摊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所有两府之臣的名字,听得人说一个,便把那一个名字打一个圈。

    到得最后,只剩下两个干净的名字。

    王宜、朱迹。

    当朝首相同枢密副使。

    能劳动这两位留守禁宫,必是天子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真龙有疾?

    从前已是病了那样多次,却也不至于把两府重臣都召入禁宫啊!

    难道是这一次已是快要一只脚踏进棺材了?

    李程韦把去探听消息的人一一招进来,细细问了许多问题,却是依旧不能确认。

    他把自家熟识的官员在心中点了一回,登时有些失望。

    还是根基太浅了!

    平日里同他打交道那些官品、爵位高的,要不就是背着虚职,并没有什么用,要不就不把他当一回事,想要面上敷衍一番,也许并不难,可一旦要打听这等宫闱密事,便是他们当真知道什么内情,如何又会告诉自家一个商户!

    况且这种事情,也只能在宰辅里头才能打听打听,谁人又会外传!

    他在脑子里头细细思量了半日,只翻出两个名字。

    不是没有认得宰辅的人,只是要绕一个圈子而已。

    他手头两个,一个姓陈的,一个姓何的,都能挨得上边。只是不晓得能不能使得上力,又能使多少力罢了。

    李程韦仔细想了想,后头那一个毕竟隔得远,也抓不住,可前头那一个,而今早已坐得稳了。

    他打了铃,唤亲信进来,细细嘱咐了几句。

    ***

    次日一早,孙府的下人才把后门门闩下了,半扇门还未来得及全拉开,便见得外头立着一个妇人,其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大篮子,又背着一个背篓,上头都用薄薄的细纱布盖着。

    京中人人皆爱插花,此时虽然不是春季,早不同那万花烂漫时节,可夏日也自有应时应景的鲜花,走在街头巷尾,时时都能遇得背着花篓子的妇人、娘子叫卖。为了不叫那鲜花被太阳晒得蔫了,众人通常都用薄薄的白布盖着遮阳。

    那门房一见外头背着篓子的妇人,面上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这一家门楣乃是参知政事,偌大一个府宅,自是有日日送进门的花坊,并不同外头这零散叫卖的小商小贩做生意,不过有商贩堵在门外,叫外人看了,也不太好。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驱赶,那妇人已是连忙道:“大哥子,现今可是能进府了?府上是不是有一位陈娘子?前日她叫我一大早送花进府。”

    门房听得“陈娘子”三个字,原本想说的话打舌尖转了一圈,又滴溜溜地咽了回去,却是开口问道:“哪一位陈娘子?”

    那妇人答道:“慧娘子,才生了小儿那一个!”

    又道:“她同我原就是识得的,从前惯来从我这一处买花,因说是屋子里头气味大,还是插得惯我这一处的花枝,便叫我今日送得些来。”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篮子一掀,果然露出里头极漂亮几枝金灯花、葵花、石榴花来。

    那门房低头见到花的种类,心中忍不住嫌弃,转头叫来一个人,道:“去里头问问南厢房,是不是喊了外头人送花进来。”

    又回头问那妇人道:“你是哪家的?”

    那妇人连忙报了名号。

    不多时,进去通禀的人便出得来,问道:“是不是桑家瓦子的?”

    那妇人连连点头,道:“我姓徐,慧娘子从前叫我徐四娘。”

    那人验得是了,便对着门房点了点头,复又叫了个粗使丫头把人带得进府去寻那一位如夫人。

    待得人走得远了,两个门房才说起闲话来。

    头先那一个只笑道:“果然是瓦子坊市里头出身的,那眼界……捧也捧不上台面。”

    后头人也跟着笑道:“本就不是什么好的,只老爷子喜欢,还要什么台面!”

    说着又问道:“送的是些什么花?府里头好好寻的周五家花坊,什么好花没有,怎的巴巴喊个从前旧人送进来?这是怕别人不晓得她出身差么?”

    前头那人嗤笑道:“你以为是什么花?除却金灯,就是葵花,石榴花,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穷酸,这几样,府上是当真不好意思要便是坊间有几个钱的,都要簪点子白栀子、白茉莉,也只有这一位,从前穷怕了便罢,而今进得府上,还同以前一般眼力,凭她这个模样,也不晓得争不争得过府里头那些个娘子!”

    两人守在门口,就着那新进府的陈娘子做引子,说了半日闲话。

    原来这一家姓孙,乃是当今参知政事孙卞的府邸,府上那一位老员外名唤孙宁,上下都知道,从来都是不靠谱的,前头几个月,莫名其妙地就急急纳进来一房小妾,姓陈,叫做陈慧娘的。

    京城就这般大,什么都好打听,尤其孙府后宅里头也不简单,那一位老员外七八个小妾,个个都不是吃干饭的,人人都长着千里眼,生着顺风耳。偏生老夫人走得早,无人好管,只有一个夫人,偏还差着辈分,也不好去插手公公的后院。

    不多久,也不晓得是打谁人那一处听来的消息,府中下人里头便隐隐约约传开了,说那新进门的慧娘子来历十分难得,乃是桑家瓦子里头卖酒的酒娘,从前嫁过一回人,后头去得张家园子里头卖酒,无论在哪一处,都有不少常年主顾进门出户的,那一扇门迎来送往,不晓得进进出出过多少客人。

    众人背地里暗话还没传完,那慧娘子进门没几个月,瓜熟蒂落,从肚子里头掉下来一个带把的小儿来,把府上老员外乐得见牙不见眼,连着好长一阵子,走起路来两腿都是带风的,时不时还要照照铜镜,看自己头发有没有返黑,牙齿有没有复生。

    生了个小儿子,孙宁连门也不太出了,往日爱去逛青楼歌馆,酒肆瓦子,同那些个混吃等死的老头子一齐外出浪荡,而今日日都在家里头抱着才出生的小儿子逗弄。

    好容易出得一回门,还未走得远,就被这一位新纳的妾室传个信出去,不是说小哥儿哭得厉害,就是说小哥儿好似头有些热,把那老头子唬得席也不吃了,戏也不听了,曲也不赏了,赶忙回来哄儿子,简直是被这新纳的妾室拢得死死的。

    两人正说得兴起,一时忍不住就感慨起来。

    一人道:“幸好官人是个靠得住的,一家子全靠他顶着,若是给老爷子管,怕是而今家底都要糟蹋光了!”

    另一人便道:“那陈娘子若是有点子计算,便该想办法抱紧了夫人的腿才是正经,靠着老爷子,也不晓得还能靠几年,将来……还不是得老爷夫人帮着做主?左右家中这样多兄弟,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不差这一口饭吃,只若是而今闹得难看了,若是讨了官人嫌,谁知道以后还肯不肯搭一把手!”

    前头人笑道:“你还笑人小门小户,看你这小门小户!官人什么肚量,咱们什么肚量!他眼里头哪里会放这些个小事,凭你是谁,哪怕老爷子纳上一百个妾,生上一百个兄弟,他也只当做兄弟来看。”

    他顿一顿,又道:“扶你一把看情分,扶不扶得起来,且看你能耐咱们家官人虽不是大参,到底也是个参政,你以为他同乡里头的村夫一般,个个去争那两亩地,还是那没眼力的商家子,争家产的时候分什么前头娘生的,后头妾生的?”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了摆手,道:“没这回事!你且看大家族里头哪里分什么你生的,我生的?总归是兄弟,拿了来用了先,这般不要钱的苦力,你打哪里去寻?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一家子分那样细,没个左膀右臂,如何做官?看你那小家子气!”

    两人正说话,却听得后头一阵脚步声,掉头一看,竟是方才进去那卖花的妇人提着篮子复又出来了,只脚下步伐甚快,仿佛躲鬼一般,见得二人,口中话也不说,已是一溜烟出得门去,先还是走,后头直接变成了跑,在门口一晃,就再没了人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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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介绍: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