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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二章 历牌(上)

    已经过了戌时,乡下一惯睡得早,放在几个月前,这个时候早该已是吃过饭,待要歇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这一回,李秀娘却是背着一篓子野菜,从村东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中走去。

    她沿途路过同村的许多房舍,众人屋子当中俱是没有点灯,只从半开的陋窗里头传出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这条夜路她已是走了一个多月,纵然天黑,此时又是初二,那一小勾月亮都被乌云遮得死死的,半点光亮都没有,李秀娘依旧摸索着回到了屋外,拍着门叫道:“娘!”

    她话刚喊出口,便听到屋中小儿细弱的哭声,并老人哄小孩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堂屋里也没有点灯,却是在屋子当中烧了一盆子火,火上头坐着一口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子草、菜的臭青味。

    一个老妇开了门,让道:“总算回来了,我孙饿得直哭!”等她进得来,便把怀中哭得尖锐的小儿递了过去,又道,“喂了奶赶紧来吃,给你留了饭,怕是也饿极了罢。”

    李秀娘连忙将后背的竹篓子卸在地上,把小儿接过,坐在那火旁,解了衣服把儿子凑到胸前喂奶。

    小儿有了吃的,也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吸起来,只他人瘦力小,只吃了一会,便再没有东西入口,又使了半日力气,嘴巴里头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于是张口放开他娘的胸脯,弱声弱气地又哭了起来。

    去后头拿碗的老夫人此时正正出来,听得孙子哭,心疼得不得了,道:“你不妨挤出来给他吃。”

    李秀娘愁着眉把儿子换了一边,却是没有说话。

    孩子吃不到奶,除却他自家没力气,自己奶水少也是一桩缘故,便是想要挤,也得有奶水才能挤得出来。

    那老妇人只是一时心急,其实自家媳妇的情况,她哪里又会不知道,见得对方这般应对,只叹了口气,跟着坐了下来,拿了勺子从锅里头舀汤水。

    一大锅冒着热气的汤,盛进粗瓷碗里头,看着黄绿黄绿的,除了两小抓煮烂了的粟米,全是野菜,只在地下卧着一个鸡蛋这便是她婆媳二人今夜的饭食了。

    日日吃这些,还要出去卖苦力活,哪里还能有什么奶水?

    老妇人看着那蛋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把它舀进了媳妇的碗里,

    她家中老头是去年没的,这一辈子,同她生了四子三女。

    行一跟行二的儿子一个长到十岁,一个长到一岁,俱都没有养住,三个女儿也只活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嫁去村东头老郑家,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了。

    所有子女,成人成家的到得去岁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行三的儿子,因交趾犯边,被州衙抽兵役去当了厢兵,直接战死在了城墙上,三儿媳妇听得消息,眼泪一抹,分了点粮米就回家再嫁了;

    一个是幼子,因家中穷,成亲也晚,两年前刚给他娶了媳妇,本来一家子里头好歹还有个男丁,虽然艰辛些,到底还有田地,只要抢种了早稻,靠着三子的抚恤银子,也能勉强支应到秋日,届时再想办法。

    谁料到明明已是躲过了交贼,幺子却是进城赶集的时候,被城门的衙役强留了,说他发着烧,像是得了疫病,不让回村,只叫同行的回来送信,将人硬送到了疫病营中。

    疫病营是个什么情况?她活了这五六十年,难道还不清楚吗?

    不过是怕得了疫病的人在外头行走,只好将人塞进去有个地方等死罢了。

    听得有知内情的人说,里头一来无人看顾,二来缺食少饭,三来药也是胡乱散的,人人都是有得命进去,没得命出来。

    有些人也许得的并非疫病,自家在屋里渥渥汗便能好了,被强送得进去,反而染了病,连哭都没处哭去。人死了,还要整个烧了,全尸都没得留。

    自家儿子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而今进了里头,哪里还能囫囵回来。

    小儿媳妇听得这个消息,惊得没两日便早产,小孙儿生来就胎息不足。

    这个时候大夫难寻,小儿大夫更是难寻,药材也贵得吓人,不过一二个月,便把家底给掏空了。

    她是个老的,做不动力气活,只能在家里头照顾孙儿,做些家事,在门前屋后种点菜。

    幺儿媳妇出了月子便要出去做活,家里那几田为了给孙儿治病,已是押卖了出去,地是没得种了,媳妇只好去别家打短雇,做一天算一天。

    她家中有个小儿还要吃奶,又不能走远,村中也好、隔村也罢,都被交趾扫了好几回,虽说州中来了官兵提醒,众人命是保住了,去岁的存粮、细软却是全被掳了去,眼下没几家是有隔夜粮的,自己都难养活,雇了短工,又哪里会出什么价钱,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得的钱还要去请大夫。

    眼下早过了清明,一婆一媳围火坐着,体虚得竟是都不觉得热,只安安静静看着那小儿憋着气吃奶。

    屋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有些说不上来的沉郁。

    家中只一个壮丁,眼下生死未卜,可日子总得过,一老一小的,这般下去,以后出路在哪里,她们一个也不晓得。

    李秀娘低头看着儿子没多少肉的黄脸,又是难受,又是饿,也顾不得想其余的事情,只撇了撇右腿,从地上的碗里拿木勺子舀了一口菜汤出来赶忙吃了。

    才喝了两口,她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个妇人隔着门叫道:“田婶子在不在家?”

    此时夜色已深,有人半夜敲门,婆媳二人都有些紧张。

    被称为田婶子的老妇看了一眼儿媳,方才抬头问道:“外头是何人?”

    那妇人答道:“是我,里正家的。”

    李秀娘辨了辨声音,果然耳熟,这才松了口气,因不晓得外头还有谁,便抱起孩子,一手拿了那粥碗进房。

    田婶子候得媳妇进得里间了,才自去开了门。

    隔着一扇木门,李秀娘隐隐约约听得外头许多人在说话,不一会,自家婆婆就叫道:“秀娘,抱我孙出来!”

第六百零三章 历牌(下)

    她不知道这是生了什么事,忙整了整衣衫,果然依言抱着儿子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推开门,便见得村中里正并他家媳妇站在堂中,点头哈腰的,后头站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身着公服,另两人却是兵丁打扮。

    李秀娘心下一紧,连忙把儿子往怀里复又搂了搂。

    里正却是对着那两个身着公服的官差道:“这便是郑家的了,这一家原本还有个男丁,只是月前去得城中,不想染了病,现下家里只剩下媳妇寡母,并一个小儿,小儿才都未满百日……”

    那官差点了点头,只向田婶子、李秀娘问了许多话,家中田产几何、住处多大、有何畜蓄,自家姓甚名谁,行几,家中几口人,年岁几何等等,一一核问。

    李秀娘人见着官差,虽不晓得这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却不敢不答,答完之后,又带人在屋中转了一圈,给看了田产的押当单子,看了后头只剩一只鸡的鸡圈。

    其中一个官差便问道:“你二人方才所说可是确实?”

    田婶子、李秀娘二人对视了一眼,俱是道:“确实。”

    另一个官差便转向那里正,问道:“她二人所说是否确实?”

    那里正躬身道:“确实。”

    那官差又道:“若是今夜所说有所虚伪,州中自将断罪,尔等可是知晓?”

    三人俱是道:“确实无误。”

    那官差便转身看了一眼同行的官兵。

    李秀娘这才发现那兵卒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木箱子,那箱子里头装满了一片一片的薄牌子。

    官差拿了两块牌子,取了笔,在上头写了许多字,写完之后,又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抄了一遍。

    另一名官差便在旁边看着,等他写完了,复又向田婶子、李秀娘、里正三人确认了一回,读了才写的东西原来是把她们家中住所、姓名、排行、产业等等,全数填在了木牌上,又叫他们在那册子上头分别按了手印,方才道:“州中衙门有令,此回乃是量口数赈贷,你家中因无男丁,只妇孺并五岁内小儿,便给大人一人日支糙米一升,小儿糙米半升,另那小儿又钱日五文足,给买他物。”

    说着把那令牌给到田婶娘手上,又举着另一张令牌,挂在了门外头的墙上,复又道:“此时将这历牌贴于你门外墙上,其中声迹若有弄虚作假之处,一旦有人告首,你等各人便要伏罪。”

    再道:“若是你等见得村中其余人家也有造假,一般可以来衙门告首,告出一户,得十贯。”

    李秀只愣了一下,已是见得外头一个壮丁背着一袋子米进来,放在地上,又有另一名兵卒从身后箱子里数了一百五十文,把铜钱放在了一旁的条凳上。

    那官差便道:“你等且点一点罢。”

    李秀娘手中抱着儿子,只见自己婆婆已是上前蹲在地上开始点起铜钱来,等到点清之后,对着那官差并里正谢了又谢。

    众人没有怎么应答,等到差事办妥,便要出门,却被田婶子小心拦了,问其中一名官差道:“官人,我儿子如今正在疫病营中,已是快一个多月再没有消息,不晓得怎么才能见他?”

    那官差倒是没有怎么摆脸色,只道:“疫病营中不得随意出入,进得去,至少要过了七日,见得人没有异常才能出来。”

    田婶子又问道:“那我能不能进得去?”

    那官差答道:“除非看护之人,寻常不得进入。”

    田婶子便问如何去做那看护之人。

    官差见她这般表现,实在是吃了一惊,道:“你可晓得疫病营是个什么行状?里头尽是病患,你年纪本就大了,若是有了什么不妥……”

    田婶子道:“我原是怕家中小儿没人带,媳妇没饭吃,而今有了这粮米,便不怕挨饿了,我去得城中也不要紧都是个老不死的了,还怕什么?”

    那官差却不敢应,只道:“我帮你去问一回人,届时再来答你。”

    李秀娘听得自家婆婆这般问话,心中也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左右是想去看着自家丈夫,怕人在里头受苦。

    她不敢插话,也不愿拦着,等到众人走了,方才小声问道:“娘,你还是莫要去了,疫病不是顽笑的,村里头不过这些人,染了病的已是没了七八个……”

    田婶子却是摇头道:“你只在家安心养我孙,我方才已是打听了,去那疫病营中当那看护,一月也有两吊钱得,还有吃有住哪里去寻这等好事,若说疫病,我活了这样老,半只脚都踩进棺材了,哪里还怕这些,死便死了,能得点钱,也能给你同我孙买点吃食,看他这脸瘦得!”

    又道:“你莫说了,我自有主张。”

    次日一早,她自收拾了包袱,里头装两件烂衣裳,去里正家寻了那州中来的差役,问清了话,往邕州城中去了。

    田婶子到得城里,寻人问了地方,果然在街上寻了个摊子,前头人丁稀少,只有三四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围着同守摊的人说话。

    她上得前去在一旁听着,果然都是投身做看护的,便陪笑道:“官人,我欲也要进那疫病营中做看护,可有什么忌讳?”

    那看摊子的人见又是个老的,倒不觉得多稀奇,只问了几个问题,便把摊子面前几个人拢做一排,问了他们俱是没有什么其余事情要办,这才招手叫来个兵卒,分派那兵卒把众人带去了疫病营中。

    田婶子跟着人行了小半个时辰路,很快从东门出去,往外走了又有大五里路,便见得一处极大的营地,营地外头砌了高墙,又有兵丁把守,人从外头进去,先要搜一回身才给过。

    才进得营中,便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在里头相迎,先点了一回人数,又说了一回自家姓名,才引着众人往里走。

    田婶子一面听着对方说话,一面四处看着,不一会便发现这营地里间间房都建得不大,四处一股药味,约莫走上一刻钟,便有一重大门隔着,上头贴着字。

    她不过走了这一路,已是遇得三队兵卒巡视,又遇得好一回有人推着车,在每间房外停了,自车上的药桶中舀了药汁出来,送到各间房舍里头。

第六百零四章 病营(上)

    那妇人指着大门道:“你们看上头贴的字,见那颜色,有红的,黑的,也有绿的,见得红的,就晓得里头的人俱是发着烧,见得黑的,便晓得里头的人俱是重病,见得绿的,则是快要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着又从怀里拿了一个牌子出来,在大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那把手处立时便空出一个手掌大的洞来。

    她敲了敲门,从那洞里把手中牌子递给门外守着的兵卒看了,报道:“我是西二营的,而今来给新来的看护指引。”

    外头兵卒验看了牌子,把门开了,待得田婶子一干人等出得门,复又将门锁了。

    那妇人又领着众人沿着外头的路行了百步左右,见得一间大屋,屋外有一条小沟渠,渠中活水流动,渠旁摆着几口大缸,缸旁都有一个小竹筒子伸出来。

    她便走上前去,把那竹筒子往下折了折立时从中流出水来,那水乃是黄褐色,带着淡淡的药味。

    那妇人把手凑过去洗了一回,又就着水洗了一回面,漱了一回口,解释道:“以后自营地中出来,无论是要进屋,还是要去下一个营地,都要寻了这缸子先把头、脸、手俱都洗过,还要漱一回口,方才能走。”

    她看一眼众人,似乎唯恐新来的不当做一回事,复又补道:“这是京城里头来的御医说的法子,人人都要照着做,上头官人已是说了,只要发现一回出营未曾照着如此行事,当月所有银钱便分文不发,人也要送去癸字房等得一个月才能出营,若有人见得旁人不照此行事,不通报营中管事,一并按此处置,再有报送检举的,报得一回,赏钱一贯。”

    田婶子同旁边人连忙应了是,在心中默默记下。

    那妇人看着众人一一洗手、洁面,漱口之后,方才引着人又往那大屋中去。

    田婶子小心跟在那妇人后头,只觉得越在这营中走,越把一颗心提了起来,全不敢乱走一步路,不敢自行任何事,恨不得步步都跟在那妇人走过的脚印下,事事都照着那妇人的分派做,生怕踩得歪了,碰得错了,就像进了说书人口中的有机关的宝库一般,会有浸了毒的利箭射过来。

    那妇人推开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中堂,被木板隔得一间一间的,每间里头都有许多人在各自行事,她走在前头,一间一间地向后头的人介绍。

    “这是制药的屋子,回头你们去管事处报了道,自有他给你们分派差事,虽不晓得被分派到哪一处,我却是要同你们都说一回的。”

    “这制药屋里头专管制药,只要分派进来,一个隔间便只专做一样事,你看这一间”

    田婶子依言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扎起两边袖子正在地上用药杵磨药,旁边一筐筐已经磨好的依次排开。

    那妇人又道:“这一排都是做黑色营房药的,他们制好之后,自会送去煮药间……”

    她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指着另一边道:“这是香囊屋。”

    田婶子望香囊屋中望去,里头热火朝天,俱是些年纪比自己还大,头发斑白,腰背都有些佝偻的老妇。

    妇人们都坐在椅子上,围着一个极大的桌子,桌子上头摆了许多药材,又有许多粗布。

    众人或裁布、或搓线,或把桌上的药材捡到两个巴掌见方的布中,包了起来,又用绳子扎上。

    那妇人道:“这香囊届时你们一人身上要配两个,能除污秽之气。”

    她明显与这香囊屋中的人十分熟识,才走过来,里头许多人便笑着抬头同她打招呼,场面十分热闹的,气氛也极轻松。

    田婶子偷瞄着看,只觉得这不像是在人人待死的疫病营中干活,反而同自己村里头过节时老姐妹聚在一处打米粑粑、做糍粑有点相似。

    那妇人便站着同里头人寒暄了两句,又讨了个香囊递给田婶子喊她传着看。

    田婶子把那香囊接过,还未凑到鼻子旁,已是闻到浓浓的艾叶、菖蒲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钻鼻的冲味。

    她虽然不晓得这香囊是什么做的,但是闻着这味道,莫名就安心了几分。

    众人传了一回,都不敢拆,只当做什么好东西,捧着从外头端详了下,小心翼翼又送回了那妇人手中。

    一时看完这屋子,里头又有洗药、切药、分药等等隔间。

    那妇人道:“进得来之后,大家事情是轮着做的,今日做容易的,明日就做难的,不会总叫一人吃亏,一人享福。”

    说着又行到一个大推车面前,道:“你等看着这车中桶上画的颜色。”

    田婶子凑头过去看了,果然见这一个推车上头有六个木桶,一个木桶约莫一尺高,上头都有盖,桶身上都写着字。

    那妇人道:“我们同那些正经官人不同,多是不识字的,不看这字,只看旁边的见得那一条一条的了吗?”

    田婶子循着她的指点看了过去,果然那写的字旁有一条一条的黑痕,从一道、两道、三道到许多道,有横的,竖的,斜的,又有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等等不同颜色。

    那妇人又道:“你见得桶上有这些,到时候送到营中,同营房里头小门外写的对上,看着哪一个桶与门外画的颜色、条杠的数目都一样了,就从哪一个桶里头装药药碗喝完便要全收进下头的大桶里,送去隔壁甲间,再行洗干净,叫人用柚子叶水煮过了才能再用。”

    田婶子一日间听得许多,只觉得自己听是全听懂了,可未必都能记得住,却又不敢说。

    正好那妇人看了她一眼,道:“若是不记得,也不用怕,进得来头一个月,都是有旧人带着新人再过两个月,当是这疫情也全消了,没甚要紧。”

    仿佛这疫情当真什么都不是一般。

    田婶子心中啧啧,可见得她这般态度,又见得这一路来的规矩,竟是规矩越严,她就越放心,此时听了,心中竟也慢慢生出一点希冀来,总觉得也许自家儿子当真没事。

第六百零五章 病营(中)

    那妇人带着众人又走了一路,一一介绍各项事情,譬如吃饭、睡觉、轮值等等,又有许多规矩,譬如不能乱走,得了什么差事,在什么地方,只能去什么地方,领了差事之后,会得木牌,凭木牌才能在营中特定的地方行走等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走了小一刻钟,终于到得一处房屋外,那妇人叫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家行得进去,不一会,便从里头带出来一个身着衙门差官服色的人,他出得来,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啊,又问了几句,就将众人一一分派。

    田婶子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正经官,这一个在她心中已是极厉害的,听得他分派,便立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说话,连头也不敢抬,听得同行的有暂被派去烧火的,有暂被派去包药的,有暂被派去送药的,都领了差事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

    最后那差官问她道:“我听人说,你儿子也在这营中?”

    田婶子啊了一声,连忙抬起头应道:“我儿姓郑!”

    她几个儿子都没有大名,幺子自然也是,便把幺子的籍贯、小名、岁数都说了。

    那差官点了点头,叫那妇人把她领进屋中,从后头一墙的书柜上头摸了一回,取了一本册子。

    田婶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从中间开始翻,一面翻,一面又同自己确认。

    不多时,他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你儿子是不是二月中来的邕州城?”

    田婶子连忙点头,道:“是极,二月十二!”

    那差官便道:“他而今在乙二房,这两日便派你去乙字营洒扫罢。”

    田婶子几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连自己道了几回谢都不记得,只晓得呀呀啊啊的,被那妇人带得出门。

    她心中虽挂着儿子,可到得晚间,吃到营中安排的饭一人一碗糙米饭,虽说里头还夹着碎菜叶子,又有一碗只有点肉腥味的汤,却已是吃得她几乎把碗都舔干净,竟是有一时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一处。

    多少日都没有吃过实米饭了,喝水粥喝得她胃里头都是寡的。

    等到囫囵吞完,晚上又分了住处,大家六个人睡一间房舍,里头两个大通铺,又有铺盖,挡风遮雨,干干净净的,虽然简陋些,却是样样都有。

    次日一早,她跟着同屋的去了乙字营,分得要把前头小半个营地洒扫干净,又分了一大桶粉末,一桶子草叶。

    同她一起过去的还有十个年龄相仿的妇人,其中一人指着那同黑灰色粉末解释道:“这是蜃壳烧的灰,打扫干净再拿这灰在角落里头洒一洒,能防蚤虱。”

    又指着那一桶草叶道:“这是艾叶、雄黄、浮萍阴干混在一处的,间间屋子都要一日熏染一回。”

    田婶子哪里晓得蜃壳是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问了,只应了两声,跟着那人进了一间房,学着她扫了两间房。

    此时屋子里头俱是空的,那人进得去,先把门、床打开了,等到里头散了一会气,才开始从角落里头打扫,一面扫,一面同田婶子道:“大夫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给这个营的病人诊病,此时房中人俱是出得门去,我们要扫得快些,不然等人回来了,做起事来就没那样便宜。”

    田婶子连忙应是,跟着一道打扫,心中却是恨不得扫得慢些,正好等着儿子回来。

    待得所有房舍全数打点妥当,已是过了两个多时辰,众人都出得房舍,递了牌子给门口的兵卒,门一开,便见远处几队人往这一处走了过来。

    那些人身上都是穿着宽松的粗布衫,打扮一模一样,连脚下踩的鞋都长得一样田婶子认出这是白日间那妇人带自己一行熟悉营地时见到有人在做的,说是给病人穿的衣衫。

    众人身上穿着衣衫领子处乃是绿色,说明身体已是大好,如果没什么意外,再在营中住上半旬,便能出营。

    田婶子便让开了几步,立在当地不动弹了,只往人群当中看。

    同行的人都知道她儿子在里头,也不拦着,反而都站定了,等着她慢慢找。

    田婶子年纪毕竟大了,不太得力,等着人一个个进去,却是半日没有寻到,正睁大眼睛寻着,忽然听得就在几步开外,有人惊叫道:“娘,怎的是你!你怎的在这一处!”

    她听得那声音耳熟,不是家中幺儿的又是谁,连忙循着声音去找,果然见得自家儿子完完整整站在对面,模样半点没变,精神也不差,见得自己,倒是惊喜大过惊吓的样子。

    田婶子且惊且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正急着要上前,却被同行的人拦住了,道:“今日我们是洒扫的,不能同他们离得近,过两日你轮到看护的轮值再去寻你儿子!到时多少话都由你们尽说!”

    果然把她拉得走了。

    田婶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儿子,口中叫道:“幺儿,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子!做娘的同你儿两个都好!”

    却听得对方叫道:“娘,我好了,你莫急,大夫说了再过几日我便能出营了!”

    两人便在这边互相对叫。

    对面一群都是病人的队伍里头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善意的起哄声同笑声。

    直到走得极远了,再看不清,田婶子才舍得转回头来。

    旁边人便安慰她道:“不妨事,过两日重新排值,你就排到做看护,只是看护过后要停一日才能再重新排其余的来做。”

    田婶子见得儿子安然无恙,早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虽然急着想要找机会母子二人一齐说话,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了,对着众人谢了又谢。

    她回过神来,忽然就想到白日间那妇人说的,除却这些个安排的差事,若是有空闲再去做其余针线等事,便会按件计钱。

    田婶子儿子已是见到了,做了半天差,觉得也不是特别劳累,想着等到出得去,先不说补种田地已是来不及了,再一说田还押在别人手上,倒不如在营中多辛苦几日,攒点钱出去,也能帮着儿子媳妇省点心力,便同旁边人打听起来。

    不问不晓得,一问才知道,这些全是家中有亲人患了疫病,才来里头做看护的。

第六百零六章 病营(补更下)

    一人道:“我家那口子去岁就染了疫,那时还不是顾勾院管事,原本那一个李通判只把人丢得进来,哪里有如今这样管得厉害有用……他命也不够大,病得重,没救回来,后来我一家子全也染了疫,只活下来三个,眼下都在绿色营房里头,再过几日便能出营了!”

    田婶子颇有些尴尬,也不晓得如何回话才好,只得又问道:“那你岂不是要同他们一并出营?”

    那人道:“出去做甚?我不出去,我一个老妇,出去也做不得旁的,倒不如在此处,一个月做工,虽是辛苦些,却有两吊钱,还包吃住,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工种?怕是我那几个儿子出去干活,也得不到这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道:“外头人都以为在里头照料人必要患上疫病,个个怕得要死,只我们在这一处做了一个多月,哪里还不晓得?勾院管得这样厉害,满营照料的人,也没听说谁没了命,只一个蠢的,去了黑色营房里头,捡了别人的好衣衫不舍得丢,半路埋了,想要以后拿回去,又不记得洗手洗脸这样一个不要命的,不死他死谁?”

    “再一说,眼下不好寻看护,若是我们人人都走了,衙门还要再去寻人,寻不过来怎的办?那样多得病的,谁来照管?勾院也不容易,节度也是辛苦,才守了城,又遇得疫情,还有那样多事情要做,我一个老的,帮不得其余,只好在这一处搭把手了!幸而我手脚利索,倒也能帮得忙,不是他们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吗?”

    旁边人便附和起来,有家人还在里头的,有家人俱没了,出去也不晓得做什么,倒不如在这疫病营里头,有得吃住,有得人陪,虽然要做事,却也不是特别辛苦。

    众人各自都有自己的缘故,可总十分自得,提到自家留在营中,都觉得在做善事。

    有人便对田婶子道:“你来得迟,没见到前两日顾勾院亲来院中,召了我们说话,满口尽是夸赞,直说这营地全是靠着我们才有如今的场面,又说许多人靠着我们活命,朝廷要给我们竖碑!”

    田婶子“呀”了一声,问道:“勾院是个什么官?”又道,“当真有碑,那我那名字可是也能上得碑去?”

    那人便道:“虽不晓得是几品,不过勾院想来也是个大官罢,不然怎的能这样能干?左右咱们邕州城中除却陈节度,下来便是勾院了原来守城的时候是便是勾院把那‘李挨宰’一箭射穿的!他在城中行了许多好事,从前节度病着,都是他同来救的小张将军并出去杀交贼的王将军一同扛起来的!州衙里头全是吃干饭的,没一个管用!”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有人便道:“前两日顾勾院还同病人说,他们好生养病,便是家中只剩孤儿寡母也不怕,衙门里头这一阵子会一一下去发粮发米,但凡是没米吃的,都不会挨饿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发到我们那个村。”

    田婶子听了半日,终于寻个机会插上了嘴,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那人说了。

    她便道:“那是应当最迟这一两天也能发到了前日已是发到我那村子了,果然是家家穷人都有,不会有漏的。”

    于是把当日有人上门送银送米,又如何核对的事情说了。

    一时众人都叹道:“果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多来两个才好!”

    又有人道:“有一个你就偷笑罢,还多来两个,活了这样多年,你见过几个了?以前杨平章来的时候倒是过过一阵子好日子,后来走了,也就这样了……再后来那‘误知州’来了……”

    诸人又围在一处骂了半天吴益,边说话边走,半路寻了水渠并木桶,就着药水洗了脸、手,又漱了口,一同去饭屋吃午食。

    才吃了几口,外头便有一群人进来,人人口中小声议论着,见得她们在里头,一人凑过来问道:“你们可有听说那一桩事?”

    田婶子才来,并不知道这人究竟说的是什么,只好转头看着旁人。

    同行的人都是一脸莫名。

    来人便道:“才听说的,前头京城里头来了使者,说是天子特赐了自己才得用的灵犀丸下来,给咱们疫病营中的病人治病!”

    场中人顿时个个都“啊”了一声,人人把眼睛看向他,都不晓得该要做什么反应。

    那人似乎算到定会有这样的场景,十分得意,又小声道:“听说圣人同皇后拦都拦不住,天子硬是要给,又送来了许多药材把半个内库的药材都搬空了而今药房里头那群人都在收拾新药,说明日病营中的人便能用上了!那可是天子的药!”

    又叹道:“虽说疫病要命,可我眼下竟是有些羡慕他们!”

    再道:“果然天子圣明!”

    已是人人都感动得不得了,有人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跟着道:“哪里寻这样好的皇上!”

    又有人道:“可惜那没德的,怪不得有读书人说他‘有口无天’,惯会欺瞒天子,天子离得远,怨不得要被蒙蔽!”

    再有人道:“天子赐了灵药,岂不是黑色营中的那些个病人的病也都要快好起来了?”

    众人便凑在一处认认真真夸了一回今上,个个只说天子仁德。

    ***

    随着赵芮新派的天使带得新药到了邕州,不出两日,便引得一州百姓全数感恩戴德,只觉得这天子是果然是天命之子,全心百姓,竟是有些家中有人在疫病营的,给他早晚烧香,盼他长命百岁起来。

    一半是当真新天使带来的药管用,一半是疫病营早已正常运行了大半个月,城中但凡有了迹象,全数便送得进去。病愈的人越多,新得病的人越少,等到过了一个多月,原本一日要焚烧数以百计的尸首,到得后来,这个数字已是掉到了两位,再过了一段,病营里头已是有一半的营地空了出来。

    随着病愈的人多了,许多人出得营,外头才晓得里边是什么个情况,自是人人称赞不提。

    然而事情总有两面,有人欢喜,定会有人难过。

    随着州城之中桩桩件件都开始慢慢秩序井然,暂居在观音禅寺的大和尚智信,却是变得寝食难安。

第六百零七章 询问

    观音禅寺占地不过十亩,屋舍自然建得紧凑,那一边大雄宝殿中众僧念佛,这一边咪咪嗡嗡的声音便连绵不绝地传进了后头禅房,听在智信的耳中,仿佛许多只蚊子绕着他的耳朵打转,扇不死又撵不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躲在屋里把头、脸、手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似乎爬满了长着毛的虫子一般。

    这几天一直被迫在外头法事,见了许多人,虽然未与疫死的尸首皮肉碰着,却叫他心中毛毛的。

    来广南已经大半年,开始是借着水土不服,腹泻不停的理由,在去广源州的半途便逃回了邕州城治病。

    谁料得那一处居然半点事情都没有,轻轻松松,只用那顾、张二人耗了点嘴皮子就把梁炯一部给收服了……

    倒叫自己没捉住白领功的机会!

    后来遇得交趾围城,又遇得疫病肆虐,邕州几乎变成一座孤城,他也再没能同京城重新联络上。

    智信是个僧官,本来天然便受人尊重,却被那姓顾的搞得在邕州城中全无立足之地,竟是许多日前等到满城都传开了,他才从下头小沙弥口中得知天子给宫中娘娘拦着,也要给邕州百姓送药的事情。

    既是有力气做这表面功夫,演个仁德皇帝,便说明龙椅上那一位还饱有精力。

    可是按着他从前知道的内情,到了这个时候,早不该是这般动静才对。

    隔得太远,又全无音讯,智信压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中如同猫抓一般痒痒,又十分恨恨然。

    那顾延章,怎的命就那样长!

    乱民也好,广源州的蛮夷也罢,便是这一回的交趾来的野猴子,一个个怎的都这样蠢,这样孬,这样没用?!怨不得要被官军撵着打!

    平叛军带过去不过两千兵,交趾兵、广源州峒人但凡同乱兵联手起来,不用一个来回,便能将姓顾的小命留下!

    那心黑的一死,陈灏又是个重病的,谁人还能来管自己?便是来了管事的新官,一时半会想来也无暇看顾。

    届时自家仇立时就报了!

    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张仪纵横之辩,哪里不能哄得新来的官员眉开眼笑。

    智信虽然身在方外,心却在槛内,琢磨朝中形势十几年,一看到交趾围城,几乎马上就知道,不用多久,最多过上一年半载,朝中定然是要举兵交趾,这一桩战事再逃不脱的了。

    只要顾、陈二人死了,便是若是当真要打交趾,同行的还有两个和尚,如此青史留名的事情,他又不跟他们抢,那两人自去交趾传道,邕州城中却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自家便十分合适。

    虽说邕州也是偏蛮之地,到底也比升龙府好……

    是以当时交趾围城,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怕哪怕城破了,两国对战,也从未听说过要杀和尚道士的,再一说,交贼自古畏惧鬼神,对和尚也是一般的敬奉三分,自家必定性命无忧。

    陈灏病入膏肓,顾黑心就在城门上,敌我兵力悬殊,这城十有**是再守不住了。

    只要这两个人死利落了,他定不吝啬于帮着真心诚意地超度一番从前再恨,毕竟神形已灭,他是个大肚的,也便不再计较曾经被那顾黑心陷害的事情了。

    谁能知道……到了这般田地,居然还能叫这两人翻了身!

    智信把手放在面盆了搓洗了半日,一面洗,一面想,越想得细,背后越止不住地冒着冷汗。

    城中的疫情已是许多时日未曾听得再有死例,仿佛从前那许多人的朝病夕死只是一场噩梦一般,醒得来,便不复在。

    邕州一城,从上到下,已是渐渐回归从前的生气,从州衙到百姓,众人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可越是这般秩序井然,他越是心中发慌。

    智信一双手洗了半日,还未来得及擦干,便听得外头小沙弥隔着门叫道:“大师!衙门里头来了人,请您出来说话!”

    又道:“仁慧、仁忠两位上师已是在门外等着,只差您了!”

    智信连忙把手擦了擦,又整了整衣衫,取了禅杖出得门去。

    这一阵子常常被衙门分派外出做法事、做超度,用来安抚民心,去衙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回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得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出得观音禅寺的大门,果然外头已是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门是大开了,里头坐着两个一同南下的和尚。

    那两人一并坐在左边,留了右边的位子出来。

    纵然都是佛门子弟,也一同南下,可因营中的传言,智信同那两人并没有什么往来,此时上得车厢,只单掌在前,行个礼,口中念一声佛号,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从禅寺到邕州州衙,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车厢上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说话。

    三人一下马车,很快便来了个小吏上前相迎。

    智信口中念一声佛,一面带头跟着人往里头走,一面仿若不经意地问道:“不晓得这一回又是个什么事情?是哪一位官人召见我等?”

    那小吏也不防备,笑道:“是节度寻三位大师。”

    果然将三人引得进了正堂。

    还未踏进门,智信便觉得有些不对。

    里头陈灏坐在主位,可右边下首处,却是坐着三四个身着公服的官人。

    最前头那一个,虽然比起从前瘦了不少,可那一张脸,那周身的行状,便是化成灰智信也能认出来。

    不是那心黑手黑的顾延章又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发浓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老老实实地上得前去。

    若是往日遇得其余官人,智信恐怕还要借着旁边仁慧、仁忠二人的面子拿一回乔,等着对方给自己主动招呼,可这时见的是陈灏同顾延章,他膝下一软,好险没有跪下,勉强站稳了,行礼道:“小僧智信,见过陈节度。”

    又转身对着顾延章等人道:“见过诸位官人。”

    陈灏坐在上首,此时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指着一旁的位子道:“三位大师坐罢,此次请来,确有一桩事情要与诸位相商。”

    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左边的顾延章,复才转回头,看了一眼智信、仁慧、仁忠三人,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智信身上,道:“不知大师对交趾所知几何?”

第六百零八章 南下

    惯来有一句老话,叫做怕什么,就来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智信听得陈灏这一句问,胳膊与大腿俱是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他把十根脚趾头做成爪状抓住了地,一开口,竟是有一两个字没有吐出来,过了一会,才发觉自己还未答话,连忙又咽了口口水,道:“小僧多在荆湖以北传道,对交趾、广南所知俱都不是很多。”

    他说完这话,心中发虚,竟是连回问一句都不敢,只口中念了一声佛,低头做一副老实样。

    陈灏却并没有把他这一番戏做看在眼中,复又转身问得旁边仁慧、仁忠二人,道:“不知两位上师对交趾所知几何?”

    仁慧施了一礼,答道:“小僧与师弟南下半年有余,而今已是能听得交趾语,也能说得不少,对交趾情形多少也知晓些。”

    又问道:“却不知节度有何指教,若是有所差遣,小僧师兄弟二人,定当竭力而为。”

    陈灏点了点头,道:“交趾杀我国中百姓,残暴难忍,天理不容,三位为朝中选派而来,当是知晓其中缘故……”

    仁慧、仁忠二人立时便一同向着陈灏行了一礼,道:“义之所向,固不敢辞。”

    仁忠又道:“还请节度分派则个。”

    陈灏转头看了看左手边下头的两名官员。

    两人站起身来,同仁慧、仁忠二人行礼道:“两位上师请同我来。”

    一面说着,一面一前一后将二人带了出去。

    一时屋中只剩下智信一个和尚。

    他立在当地,已是知道此回凶多吉少,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南下邕州,同南进交趾,全然不是一码事。

    一进广南,他便周身不舒服,感觉连寿元都折损了不少这还是在国中大州!

    一旦入得交趾境内,里头全是些蛮夷,自家会是什么结果,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全身得慌。

    他低着头,听得对面陈灏道:“是我疏忽了,不如延章想的周到。”

    智信心中一惊,只觉得十分不对,连忙抬起头来。

    陈灏却是没有看他,只转头对着坐在一旁的顾延章道:“那行者?”

    智信便看着几步开外,那一个老神在在坐在交椅上的人对着自己点头示意道:“已是找好了,想着大师临时南下,一来便遇得水土不服,又遭了许多事情,想来未必有精力应对其余。”

    他越听越觉得不对,一颗心已是跳得极快,只差一点便要窜出胸膛。

    里头人正说着话,外边却是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名差役领着两个人往里头行来,都是一身行者打扮,到得堂中,先向陈、顾二人行了一礼,问一身好,却是并不自报姓名。

    这二人相貌普通,身量同声音俱是十分平常,全是往人群中一扎,便叫人再认不出的那一类。

    智信听得对面那人对着自己道:“大师,此去交趾万事不易,你去的乃是极南之地,不知会遇得什么事情,因怕半路有事,特去寻了两名行者,俱是会说交趾语,凡事可相商相议。”

    他听得“此去交趾”四个字,实在惊恐异常,又是腿脚俱软,牙齿里头还打着颤,把脑子里头翻来覆去,所有脑浆子都搅遍了,想要寻出一个能推辞不去的理由,可张了半日口,却是一个字都不知道怎么答,哆哆嗦嗦好一会,还未应声,已是又听得堂中的一名官员道:“大师这边请罢,我有些事宜待要同你相商。”

    智信哪里走得动路,被立在一旁的那两名行者一人挟了一遍臂膀,几乎是架着出了门去。

    他心中乱糟糟一片,自是不知道自己一出得门,里头陈灏便皱着眉头问道:“不是说此人能言善辩,机敏果断,计谋多端?怎的看起来这样没用?”

    顾延章也循着目光看了出去外头已是半点人影不见,复才回头道:“听说这一阵子三位大和尚都在城中四处超度,早上还做了许多场法事,想来累得些也是有的,再兼这一个智信从前病了许久,不似仁慧、仁忠二位多年云游,性坚力强。”

    陈灏道:“上回我听得下头人说,此人品性有些毛病,不晓得去得交趾,能不能得用……”

    顾延章便道:“左右也有两个行者跟着,都是营中精挑出来的,便是不得用,一旦有了不好,想要收拾也便宜。”

    又道:“便是他这一处不管用,还有仁慧、仁忠两位大师,另在交趾也有探子,况且也不急于这一时便是此时起做了准备,朝中想要调集五万大军,也没有那样轻易,待要南征,粮秣、饷银也要筹备,少说也要等上大半年。”

    两人便在此处商议了半日军务、州务,待得外头天都黑了,顾延章才告了退,回到公厅又把余下的文书、宗卷处理过了,自拿着通行令牌往府中行去。

    两处离得并不远,便是行路,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只是回得太晚,到得家中已是过了亥时。

    顾延章先把下头跟着的人打发去睡了,也不用人伺候,自家提着灯笼便回了内厢房,还未进门,便见门口守着一个大丫头是秋露。

    秋露见府上主家回了,连忙行礼道:“官人,夫人歇下了,叫厨下给您备了粉面,要不要叫人取来?”

    顾延章忙了一晚上,确实有些饿,便叫人上了面,趁着当中间隙进去看了一会床上那人,才又出来吃面,待得人把碗盏收拾干净了,便自去洗漱,收拾妥当之后才爬上床。

    此时已是子时,里头那一个人正侧着身子,面朝床外地睡着,枕边还放着一册文书,想是看到一半,困意上头,便这般睡了过去。

    顾延章伸手把那文书拿了过来,只扫了两眼,便看出是疫病营中支出、开销、看护、病人等等数目,他也不细看,把文书合上,放到一边,挨着季清菱躺了,又忍不住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对方的睡颜,极小心地贴到了那一处嘴角上,轻轻吻了一口,便似三岁小儿得了蜜糖一般,喜滋滋地在床上蹭了蹭,拉着对面人的手睡了。

第六百零九章 计算

    两人都正当年少,季清菱还罢了,老老实实的,顾延章却是一上床就多动得很,睡着睡着,大半夜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早间半梦半醒,只觉得颈项处热乎乎的,似乎有人在往那一处呼气。

    此时已是快要立夏,春末尤其叫人眼困,邕州潮闷,空气又黏又湿的,那气息往她脖子扑着,实在是不舒服。

    一大早的,她渴睡得很,一双眼皮怎么都抬不起来,打后就就要翻一个身,左手却是被扯了一下。

    迷迷糊糊的,季清菱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已是听得胸前有人发出一声抱怨,又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那声音不晓得是从喉咙里那一处冒出来的,低低的,带着四五分的喑哑,又有三分青年特有的缠绵,和着呼吸的热气先扑在她的脖子上,才顺着渗进腠理,又钻入了耳朵,在她的耳廓里打着转。

    莫名的,季清菱的背脊处就麻了一下,登时醒了大半,只是还不愿意起来,便闭着眼睛嘟哝道:“五哥……”

    就算不睁眼,隔着眼皮也能觉出外头亮得很,想来已经过了寅时。

    这个时辰,往日五哥已是起来了。

    季清菱这一阵子已经很习惯见不到顾延章的人影,往往她睡下了,对方才回来,天未全亮,对方早已出门,今次天光已经大亮,身旁却还有一个人,她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不是挨着继续睡,却是惊得醒来,把手伸到对方额头上探了探,又在他脖子、身上试了一回。

    一面试,一面还提着心叫道:“五哥,你头疼不疼?身上是不是哪一处不舒服?”

    顾延章叫她这样在身上一番摸索,本来就只是想趁这难得的机会赖一回床,并不剩多少睡意,此时更是一点都不困了,睁开眼睛望着季清菱,哼哼道:“只有一处不舒服……”

    说着把那一双在自己腰上的手往下拉。

    这样一番动作,又是大早上的,两人身上穿着内衫,贴在一处,除非是石头,或是打宫里出来的,并不是男人,不然怎的会没有反应。

    季清菱很快就知道是哪一处不舒服了,却是没空理会,忙把手收回来,急道:“五哥,别胡闹!头疼不疼的?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延章见她当真着急了,连忙安抚道:“无事,哪里都不疼!”

    又道:“今日休沐,京城来了人,都聚在衙门里头,我便不去前衙了,只叫旁人接引即可,自在家中办差,是以多睡了一回。”

    季清菱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经了这一遭,多少睡意都没了,便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说话。

    顾延章虽然平日里头也有交代松节盯着,也日日都问一回,此时抓着这难得的机会,却又逮着季清菱细细追问饮食起居。

    季清菱乖乖都说了,只差举着手道:“我实是再老实不过的了!”

    因知道最近实在是忙,她也不愿叫他分心,按着时候吃睡,连已经放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鞭子也重新捡了起来,虽说不似在京城时吃穿用度好,气色已是都回来了,双颊也有了些软乎乎的肉,此时仰起脸来,倒也有几分说服力。

    一时顾延章也放下心来,道:“这一阵子外头安定许多,等忙过了这一段,便能出去踏青,我找了时间同你出去走一遭,省得你日日在家中,困得难受。”

    季清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道:“我也不怎么爱走动,便是没有疫病,此时外头四处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好看,倒不如在家里头,拿炭烧一烧,还舒服些。”

    又笑道:“再一说,我趁着机会帮你看看文书,倒也有些意思,还能出些力,岂不是好?”

    疫病营之事她是从头到尾看着顾延章搭起来的,抄的章程更不用说,于框架上,她也有出一份力,虽然比不上亲手构架的州官,更是比不得对面这一个,可也称得上十分熟悉。

    顾延章事情又多又杂,虽然有下头胥吏帮着把公文分类、提前处置,可到底抄同疫病营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做过,按着这一位往日的行事,总想要把里头内容全数看一遍,从头到脚都跟一回,才肯放心。

    他白日在乡县之中跑,晚间才回衙门,身边的幕僚各有任用,州衙中的官员、胥吏同战前比起来,熟悉情况的更是只剩下半数,其余都是新人,事情却是多了一倍不止,人手十分不足,个个忙得四脚朝天。

    顾延章到底根基浅,不似陈灏,可用的人并不多,他靠着目前手头的人,能把这一大摊子事情运作起来,已是十分不容易,实在腾不出多余的人力去管其余的东西。

    季清菱见如此,便在后头帮着算了一算。

    她整理过州中各项事务,发现疫病营同抄两处占的人力最多。

    抄已是无法可想,越多人办得越快越好,绝不能再减少人力,可疫病营中,却不是未必没有好办法能腾出人来。

    营中看护共多少人,其中多少人熬药、多少人砍柴,多少人洒扫,多少人照看病患,等等,这些东西虽然最初都定下了规矩,按着病患的数目来配备,可到底从前都没有人设过同样的营地,真正施行起来,许多地方都与原来想象的不同。

    季清菱便叫人记录下每日中同一项工种做一项事情所耗费的时间,按着病情严重程度、营中病人多寡,看护年龄、男女等等,细细统计出来同一桩事情平均需要多少人力来做,每日按照不同营中病患的人数、病情重新分派人手。

    她起先并不敢乱来,只同顾延章说了,在其中一个小营中试行,不过两日,便试出果然十分有效。

    原来至少要三十个人看护一个营房,按着她的法子分派之后,只用二十人,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更少,便能达到从前一样的效果。

    这样一来,腾出来的人手尤其是兵丁,便能另做他用一来帮着抄,二来帮着抢种田地,桩桩都是极要紧的,都是救人活命,前者活此时的命,后者活将来的命。

第六百一十章 接替

    除此之外,她还使人统了另外一些数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疫病病症不一,不同症状共有多少,共性在何处,同种患病的人各有多少,其中男女、年岁、体症又有什么不同,身故者有什么相同之处,痊愈者又有什么相同之处。

    这些统出来的结果看起来并不起眼,可配合着御医们给不同病人开的药、药的效果结合在一处,便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营中病人太多,大夫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把脉,只能针对同样的症状,开出合适的药方来。

    疫病营中的大夫中有御医,有当地的名医,于医术上挑不出半点问题,可正因为如此,各人对于药方、药剂都有自己的看法,很难彼此说服。

    可靠着这一桩桩统出来的数目,更容易叫大夫知道新开的药适不适合下头的病人。

    这些事情,只要架子搭好了,便能交给下头人去做,然则要来搭这个架子,摸索出最方便的那一条路,却需要有心人花费极大的力气。

    季清菱便想着找出一个既定的规律来,将来便是换了人,只要照着做,也能顺顺利利接下去。

    这些事情,顾延章自然是知道的。

    只要面前这一位按时作息,不要伤了身体,他从来是对方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见她喜欢这些,做起来并没有半点勉强之色,而所得所能,比起他见过的许多官员,不仅毫不逊色,无论用心也要、能力也罢,甚至更胜一筹,顾延章只觉得遗憾又惋惜。

    他忍不住道:“若你能做官……”说完这话,却又顿了顿,脑子里头又想了一会,才复又道,“算了……还是不要做官了……”

    季清菱听得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要做官?”

    又道:“若有下辈子,我也想做官,能做许多事,能帮许多人……都说医者能活人命,到底只能见一人,活一人,可若是做了官,治一地,便能活无数人,治一朝,便能活一国。”

    她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顾延章一下,小声道:“当真有来生,我想做一个五哥这般的官,便是做不得大官,当一个县中的幕僚官也好……”

    惠民生、济民事,也许不能治国平天下,却也能出一份力。

    顾延章却是听得怔了一下,低头定定看着季清菱的脸。

    是一张熟悉的面庞,也是他最心爱的一张脸,清丽,柔和,秀美。

    那脸上有钦佩,有羡慕,有心疼,又有欢喜,还有骄傲。

    他把自己握住的那一只手捉得紧了些,郑重道:“还是莫要做官的好……”

    若是当真做了官,依着这个性子,做事从来胆子大,又要做到极致,又看不得别人受苦,不晓得要吃多少亏,遭多少罪。

    又叫他如何舍得……

    他道:“若有下辈子,你不妨做大柳先生这般的学者,教出许多个极厉害的学生,再……”

    顾延章话只说到一般,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唤道:“官人,外头许都监派了人来,请您去一趟前衙。”

    既是有了正事,他便把那一半话吞回了肚子里,起身换衣梳洗。

    季清菱也跟着爬了起来,奇道:“什么事情巴巴地跑来家中找?”

    这一位宫中来的宦官在邕州城中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做事倒是卖力得很,眼力也乖觉,五哥已是数月没有休沐,今日难得在家休息一回,对方却特叫人来请,并不是他往日做派。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去了便知道了。”

    ***

    许继宗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把顾延章请过来。

    自他来了邕州,几乎每隔两日便往京城送一份折子,可到得如今,还不满两个月,天子却是又另派了天使来探看。

    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竟是对自己生出了不信任?

    许继宗做了多年内侍,多多少少能揣摩到一点天子的想法。

    在那一位心中,世上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不管多忠心的臣子,都需要制衡,都得要防备。

    对于陈灏、顾延章、张定崖这等官员来说,凭功劳吃饭,靠能耐升迁,只要爬到一定位子,自己便能跟皇帝叫板,便似从前的杨奎,如今的范尧臣、黄昭亮,并不十分怕。

    可对于许继宗来说,功劳重要,天子的信任却是更重要。

    他一时想不到自家不被相信的原因,却是并不敢怠慢。

    南下的天使也是宦官,还是与郑莱走得极亲近的内侍,许继宗不敢赌这一把,生怕自家说错了半句话,被对方拿回京城里头学,如今在此处不管做的多少力气,全数都要付诸东流,思来想去,只好把顾延章请了过来。

    邕州城中无论是抄济民也好、疫病营也罢,乃至州城重建,物资转运,甚至是农桑之事,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

    许继宗从前与李伯简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人能力寻常,今日同对方一起接待新来的天使,见对方不过管着刑名这一块事务,可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十分的功劳,照姓李的这个说法,也只剩下两分,从对面这人口中传到天子耳中,不晓得会不会剩下半分。

    眼看就要前往疫病营中,若是这一桩极出彩的功劳,因为这些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新来的天使在天子面前轻描淡写便敷衍过去的话,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他许继宗来广南,是来立功的,不是来白做工的!

    面前坐的这一个人,在宫中时,已是被自己压过一头许多年,此回决不能被对方把自己的辛苦给湮灭了。

    一面等着差役把顾延章请过来,他一面同天使说着话,想要套一套今次天子派对方过来的目的。

    然则却是被对方七拐八拐,把话题引开了去,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能被派出来办差的内侍,又有哪个是傻的?便是知道,也绝不会说出口。

    况且他还当真不知道……

    ***

    崇政殿中,黄昭亮一脸的严肃,郑重其事地道:“陛下,陈灏南征,广南势必要一重臣坐镇,用顾延章此人,并不妥当。”

    赵芮只低头看着奏章,并不说话。

    黄昭亮又道:“不若召他回京,另选派官员接替罢。”

第六百一十一章 谏言

    赵芮心中略有些不快,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范尧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尧臣却是手中持笏,面上波澜不惊,目视前方玉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赵芮只得复又看向立在范尧臣后头的孙卞。

    对方双手持笏,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不曾抖一下。

    而立在阶下两排的官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石柱状,一个都不肯开口。

    赵芮才得了广南来的奏报,知道西路疫情已是得了控制,难民也正得救济,州城重建井然有序,心下才松了松,本来不愿意现下同自家的宰辅起争执,可见得这般场面,实在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杨奎走得太早,陈灏资望不足不说,又因广南战事,带着手下得力的人去了邕州,叫下头一干党羽失了头首,虽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在朝中,可竟似那鞭炮湿了引信一般,凭自己怎么拿火来引,也点不着。

    原本杨、范二党之间的制衡顿时被打破。

    为了不叫范尧臣跳得太窜,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黄昭亮扶起来。

    黄昭亮本就是多年重臣,又有赵芮在后头时不时帮着挺一挺,此时回京不过一年,已是渐渐恢复了往日声势,竟是隐隐有了把范尧臣盖过一头的迹象。

    赵芮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殿中这情景,却是叫他心中暗暗生出警惕来。

    想来是前阵子把范尧臣一党压得太死,眼下已是东风压倒西风了。

    范尧臣这个老狐狸,在撂梁子给自己看呐!

    政事堂中的两个大佬在打架,两府之中,哪一个不是人精,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天子想要人站出来说两句,制一制黄昭亮,可众人却俱是不发一言。

    没有金刚钻,便不要去揽那个瓷器活。

    范尧臣都不动弹了,自家又何苦去趟这个浑水?

    古往今来,老大跟老二打架,如果有傻子不自量力冲上去,往往两个闹事的没事,死的都是劝架的。

    今日倒是给天子搭了台阶,可将来朝中理事的,不是姓黄,就是姓范,又不姓赵,县官不如现管,若是惹得那两位,不论哪一个生了不悦,要给冒头的小鞋穿,难道龙椅上那一位,还能为着一点小事给自己出头吗?

    这种时候,自然是老老实实靠边站来得明智。

    赵芮从左到右看了一圈,见得还是无一人理会,只好自己开口道:“顾延章精于转运之事,又善理州政,与陈灏素有默契,今次南征有他协理后方,广南定当无忧,不需更派人选。”

    天子话中之意这般明显,听在黄昭亮耳中,却是逆耳得很。

    他翻了脸,原本只是表情严肃,现下却是满脸阴沉沉的,半点面子都不给,当即驳道:“顾延章擅自动用罪民,有违朝制,这等行事,正当依律论处,回京待命,如何还能驻守广南?如此一来,朝中体例何在?规矩何在?”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不妥!”

    赵芮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反驳道:“顾延章有功无过,梁炯叛部虽是罪民,却俱是已降,纵有错处,也能将功补过!邕州城中兵力不足,全因‘不得已’,顾延章才行此变通之举,若非他,邕州城未必能守得住!此一番正是大功,如何能论罪?”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后来,语速愈快,其中已是隐隐夹着怒意。

    黄昭亮却丝毫不为所动,也半点没有被吓到,只冷声道:“顾延章守城有功,协理转运有功,臣不曾否认,可他无诏擅自释放罪民,又以罪犯守城,他看守不严,走了逆贼徐茂,使得交趾以此奸贼做谋,大挫我军!此乃大过,若是听之任之,将来人人以此为例,人人毁损法例,举‘不得已’为由,朝廷法度何在?体例何在?长此以往,朝将不朝,岂不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乎?!”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

    “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何能出此异论?!天子尚有罪己,臣子岂能脱罪?!”

    他一个问句接着一个问句砸了回来,句句占着理,全数砸到上头那一位的脸上,这般由下往上的,竟是也能抡得赵芮脸都有些抽搐起来。

    殿中鸦雀无声,只看戏一般瞅着黄大参吊打天子。

    赵芮气得胸都堵了,他想要驳斥,可回想方才黄昭亮的话,全数都只论理,不论事,把所有口子全部堵死,便是换一个反应迅捷的在此,也难一时半会寻得出漏洞来,更何况赵芮这个脑子转得慢的。

    还未等他想出辩驳的话来,黄昭亮已是一下跪倒在地上,大声道:“陛下,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正道!臣已见得枢密院给平叛军中诸位功臣的赏赐,臣以为,此番陛下给陈灏赏赐过重,对顾延章、张定崖二人提拔过分,此事万万不可,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陈灏于广南并无功劳,反而约束顾延章不力,顾延章有功有过,功过不能相抵,张定崖虽说援救得力,只枢密院论功过重,如此考功,三军将士如何能服?军心如何能稳?臣请陛下着枢密院重行考功!”

    他膝盖跪着,腰背却是挺着,句句硬气。

    赵芮已是被梗得从胸口到喉咙都吐不出气,却是只能连忙请对方起来天子与朝臣议事,却是因天子一意孤行,议得老臣长跪不起,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他今后的名声也不须再要了。

    这一处黄昭亮一场忠心进谏的戏唱得中气十足,而立在后头的范尧臣,却是在心中又是冷笑,又是不平。

    姓黄的,命也当真是好!心却着实是贪!

    这般唱作俱佳地在此直言进谏,还不是看中了开疆辟土的功劳!

    交趾倾尽全国之力,以十余万大军挥师北上,被打得只剩十之三四回升龙府,李富宰重伤,升龙府中争权夺势,一片混乱。

    当此之时,以陈灏为主帅,南下征伐,只要不出意外,就是去打个转捡功的。

    虽然行军后勤繁琐艰难,可朝中却也不只是一个顾延章能做到。

    平日里大家是不愿意去卖命争那一点毫末之功,可这开疆辟土之机,谁不眼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制衡

    范尧臣到底也在两府之中稳立了这样久,今日一见得黄昭亮当殿发难,甚至不消他把话说全,就已经能猜到这一位心中究竟在做什么打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只在心中简单数一数,转眼便从黄党中寻出几个适合协理、坐镇广南转运的人选。

    此次南征,主帅除却陈灏,无一人能胜任,纵然枢密院能就点兵点将说上几句话,可相比起来,天子自然更愿意听信陈灏的。

    可后勤却又不一样了。

    门槛低,对资历的要求也不高,还容易出功绩,虽然未必能有顾延章做得那样得心应手,可想要应付过去,却也能办到。

    范尧臣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处在黄昭亮的位子,定然也会做出同样的应对。

    征战交趾的班底,眼下就要筹划,这一桩捡功的地方,只要把人安插进去,回来至少就能升上两,能减好几年的磨勘这般的好事,天下间哪里寻去?

    便是自己看着都要眼热,更何况才回朝一年,屁股下头座位未能坐得那样稳的黄昭亮?

    与此同时,天子的心思也很好猜。

    对龙椅上这一位来说,顾延章做得好,自然就叫他继续在广南做下去,那姓顾的同陈灏搭档得好,也算是有些本事,有他坐镇广南,便是西路突然出了什么事情,也应对得过来。

    而黄昭亮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早已不是当初刚回朝时那样得器重。

    自己被压着打了这样久,老老实实韬光养晦,不就是等着今日这一回吗?

    天子看不惯自己左右朝政,难道就看得惯姓黄的了?

    好歹自家在朝中经营许多年,底气还在,躲上一年半载的,不至于伤了元气,可黄昭亮外放数年的宰辅,新回朝中,想要给投靠过去的那些个墙头草一点甜头吃,一时之间,不折腾,又如何能拿得出那样多的坑去补?

    可只要一折腾,有自家在后头动作一番,立时就能叫天子好好看看这一位的权势之重。

    不是今次的南征,也有他日的北征,或是其余事情。

    与其跳出来同黄党斗得你死我活,叫天子袖手在一旁吃茶看戏,倒不如把天子拖出来,自己在后头躲着,叫他自家管去。

    他范尧臣是再不管的!

    再一说,他巴不得顾延章回朝呢!

    虽然杨奎死了,陈灏还在呢!杨党又不是死的!

    只是陈灏离得远,不好管而已!

    一旦顾延章回朝,一来他比不过陈灏,不可能全指使得动从前的杨党老人,可有他在,多少也能壮一壮杨党声势。

    等他一回京,自然而然就知道是谁抢的他到嘴巴上头的肉,届时如何会不闹?

    从前自己着急把陈、顾二人扔去广南,究其原因,只是不想杨党分权而已。

    可此一时,彼一时!

    眼下早已不是从前的形势!他盼着姓顾的回来呢!

    叫顾延章带着杨党同黄昭亮斗去罢!

    自家只在一边学着天子吃茶看戏!

    看着几步开外,一脸正气凛然的黄昭亮,范尧臣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般是做参知政事,当年他范尧臣在位排头次的时候,先后遇得襄州地动,河|北、江南闹蝗,抚州、吉州民乱,广信军叛乱,最终只好引罪避位。

    可这姓黄的,纵然朝中灾难不断,还有交趾十余万大军北上,居然叫他靠着顾、张等人,生生将邕州守住,有把交贼逼退了。

    没挨过打,就不晓得此时日子好过,得了便宜,居然还来此卖乖来了!

    他瞄了一眼上头立着的天子,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

    姓黄的,当真是在外任官太久了,想来同顾延章交集并不多,不晓得那一个究竟有多蔫坏,又有多讨天子喜欢。

    不要以为年纪小,就好欺负了。

    等到人回来了,有得他哭的日子!

    未曾得官的时候,那小子就屡立大功,等到得官之后,更是一路建功,可从前是有自家压着,又实在因为他资历不够,总是赏不抵功,却不是因为他没本事!

    天子是个什么性子,两府里头任得久一点的都懂,说好听点,是仁厚,说难听点,便是优柔,此时人不在还无所谓,等到人一回来,时时在面前晃着,谁晓得哪一时他抽起风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当年他能磨勘三年变一年,一路青云直上,得官不到十载,便侪身两府,除却本身的能耐,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龙椅上这一位的一力提拔?

    许多年前,他还没有杨党这样的势力在后头兜着,凭着自己一个人,拢起来新的班底,硬生生同杨奎斗得难解难分,眼下姓顾的纵然不能比得上自己,可只要天子乐意在后头撑着,想要与黄昭亮打擂台,哪里又不可能了?

    ***

    崇政殿中,黄昭亮强要召顾延章回京问罪,两府之中这一回在场的不过十余人,却是一个个都装聋作哑。

    赵芮一对一,寻不到援手。

    他反应又慢,口才又差,哪里争得过一朝宰辅,被对方得理不饶,喷了一脸的口水。

    等到众官告退,他一人对着满桌子的奏章,看也看不下去,憋着一肚子火,索性回了后宫。

    杨皇后见天子脸色极是难看,想了一回朝中的事情,还是寻不出原因,忍不住问道:“前两日不是说广南的疫病止住了?北边虽然闹了蝗,却也派了人去赈济,陛下这是遇了何事,怎的这般一张脸?”

    又道:“一会到酉时了,你板着脸,又要吓到人。”

    虽然杨皇后没有明说,可赵芮也知道,对方指的这个人是小皇子赵署。

    儿子这半年来断断续续地生病,好几回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却又侥幸到了天命,最终居然又全数救得回来,此时已经重新回资善堂听老师讲学了。

    想到这个,赵芮面上才好看了些。

    虽说妇人不得干政,可杨皇后嫁给他之后,因性格柔顺,惯来是以夫为天,从来不乱问政事的,是以他有什么事情,也不忌讳说两句。

第六百一十三章 讨巧

    赵芮便将崇政殿中黄昭亮的行径骂了一通,最后吹着胡子怒道:“没有平叛军中那许多将士一力守着,没有顾延章、王弥远诸人毫不畏死,邕州莫说今日重建,怕是连城带人都已是荡然无存!若是朝中有功不赏,遇上那不值一提的过错就大罚特罚,今后谁人还会给朕卖力干活?!”

    大晋的天子,从来不是刻寡之人,他赵芮更是自恃有识人用人之能,从来赏罚分明,御下得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昭亮这般行事,将来传得出去,旁人不会认为是一个参知政事左右朝政,只会怪天子小气。

    便是那等乡间的地主,一年到头还要给佃户吃顿好的,换了自己这天下之主,反而连赏几个人都赏不得了?!

    他越想越气,骂道:“黄昭亮那个蠹禄!事事就想着他自己!算着朕缺他不可,样样要拿来做要挟!范尧臣那个老……”

    他骂到一半,到底知道这样不好,便把最后几个字吞了回去,复又道:“从前顾延章在延州、在赣州立了多少功劳?若不是范尧臣,朕该赏的早就赏了,该升的也早升了!而今在邕州有做了这许多,换谁人去,能比他做得好?便算他无诏先放了罪兵,还不是为了守城!他与陈灏,本来就有便宜行事之权,朕给的!哪里又有什么错了?!”

    “再一说,便是有些错,从前那样多功劳,拿来功过相抵,也只有多,没有少的!朕要赏个人,还要他姓黄的在此大放厥词?!”

    一离了崇政殿,不再见到老臣那一张脸,赵芮倒是脑子清明起来,原本不会说的,也会说了,原本想不到的,也想起来了,驳斥起黄昭亮殿中的话来,一条条,一道道,自觉十分对路。

    他骂得起劲,杨皇后在一旁听着做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状,心中却是嘀咕:回回都这样,有本事你当着人的面就驳回去啊!只回来才晓得对着自己说,又哪里有用!

    夫妻几十年,她自是知道自家这个丈夫一个人时就是条真龙,遇得那些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老臣,一旦对方占了点理,就变成了虫,不管在后面说得再嘴响,一旦当着面,从来都是争不过的。

    她是个以夫为天的性子,纵然心中这样想,也只是想想罢了,面上一面附和着,脑子里却是又挂念着儿子赵署今日的身体如何,只一心二用。

    赵芮也只有对着妻子才好抱怨几句,他说了一会,气也消了,复又有些叹息起来。

    骂得再顺口,再解气,也没有什么用,黄昭亮确实不是胡说,只要他站稳了一个理字,若是不同意自己的封赏,自家纵然身为天子,也无计可施。

    夫妻二人对坐着,一时有些沉默。

    杨皇后一心开解,便问道:“听得陛下方才说,平叛军中诸人主张放了抚州叛军的乃是顾延章此人,黄大参顶着不愿封赏的也是此人,既如此,倒不如不要给他赏赐,只把其余人的封赏给了这顾延章,父母家人又是何职在身?”

    古往今来,惯来有封妻荫子,母凭子贵的说法,既是不方便给他本人封赏,不如给他父母家人赏赐。

    她顿了顿,又道:“纵然只给个寄禄官,也好叫人晓得陛下对功臣的看重。”

    赵芮听得也有些无奈。

    若是这一着行得通,他哪里要得旁人来提醒,只道:“那顾延章是延州人,因屠城逃难,才去的蓟县,家中已是六亲不在,丁口俱无,我记得他当日是得状元那年结的亲,前几日去问了,说是也未有子嗣。”

    直路走不通,现在弯路也没法走。

    两人正说话,外头却进得来一个仪门官禀话。

    原是小皇子赵署回来了。

    赵芮对着这个唯一的儿子,从来是体恤得不得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脸上的表情整了整,好声好气地同儿子说话。

    赵署病了大半年,不是发烧,就是腹泻,好点的时候,也一直咳嗽,总有这样那样的病痛在身上,此时纵然好了,依旧是个比同龄人瘦弱许多的小孩。

    他相貌清秀,面色有些苍白,见得赵芮同杨皇后,先是结结实实地行了礼,又给二人问安。

    赵芮免礼之后,开始问起儿子课业来。

    杨皇后见状,也不知道这一问要问多久,偏也不能拦着,连忙吩咐宫女去取些容易克化的吃食过来。

    赵署认真听了问题,一一对应答了,虽然答得慢,时常说几句便要停顿一小会,说的也尽是些复述先生课上所教的话,可总算答完了。

    他这大半年功课落下了不止一点半点,此时才重回资善堂未久,能有这个结果,凭着他的资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赵芮自家小时候读书也不是个聪明的,倒也不怎么怪儿子,反而觉得挺满意的。

    赵署在此处陪坐了一会,一时宫女去端的吃食也上来了。

    杨皇后劝道:“这是拿豆浆饮子配了山药、粳米、冰糖同熬出来的,吃了养胃,又护脾。”

    赵署一口气都吃了,这才告退去给张太后问安。

    杨皇后在一旁把儿子答课业从头听到尾,也有些感慨,便对着赵芮道:“柳翰林教得着实好。”

    赵芮点了点头。

    自家儿子什么资质,他自然是知道的,问的同样难度的问题,问到其余人教的,便答得浅些,问到柳伯山教的,便答得深些,也顺畅许多。

    他顺口道:“到底是国子监中多年教授学子的,又在蓟县教了许多年,朝中多少人得过他的授课,那顾延章还是他的亲传……”

    赵芮说到这一句,忽然停了一下,脑子里头冒出了一个念头。

    顾延章眼下父母兄弟已亡,他从前给妻子……什么氏请诰命,自家当时才因范尧臣压了他的功,心中也有些愧疚,便催着给办了,眼下再升也不符定例。

    可除却家人,顾延章对柳伯山这个先生的尊重同亲近,却是人人看在眼中,同父子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既如此,虽说赏不得他本人,却也能借着其余理由,好好赏一赏柳伯山。

    左右那一个是个老的,平日里除却埋头研究经义并给旁人授书,并不沾半点权势,又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到时候说得出去,自家虽然没有大赏本人,却是特赏了顾延章的先生,倒也是一桩美谈。

    惠而不费,便宜得很!

第六百一十四章 私下

    这般仔细想了一回,赵芮突然之间就觉得把顾延章叫回来也不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本来就不是杨党中人,虽然与陈灏走得近,头上插的牌子从来都是“赵”字。若是在广南留得久了,便是他自己持身正,未必朝中其余人不会把这一位当做杨党中人来对待。

    况且两边靠得越近,牵扯越深,利益越多,将来难保不会被别人教得学坏。

    邕州如今是两日往朝中送一回奏报,和着走马承受、皇城司探子、广西转运使,复又加上许继宗的折子一并看,那一处的重建已是渐渐上了轨道。

    依着昨天收到的奏折所说,邕州的疫病营已经建好,疫情在扩散之后,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只要不出什么岔子,疫情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小。

    而今邕州州衙上下正在忙于抄济民。

    顾延章办事,自赣州一任之后,赵芮就没有不放心过,听得是他在负责,顿时就松了口气。

    按着如今的进度来算,如若此时诏令顾延章回京,待得接替的人选好,同天使一并携着调令南下,到得地方,少说也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样久,已经足够把邕州、钦州等地的架子搭起来。

    最难的事情办妥之后,新去的又是黄昭亮亲挑的人,若是做不好,他哪里有脸出来说话?届时有陈灏盯着,黄昭亮在后头帮着催促物资,广南自然也会慢慢恢复生机。

    等到将来南征,若是交趾的功劳不叫黄、范两边各自沾点便宜,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尽心尽力配合?

    至于顾卿的功劳……

    罢了,就当委屈他这一回了,等到回了京,就留在朝中,待在自家身边,难道还缺立功封赏的机会?

    这个用臣,到如今得官才三年,做的事情已经比那等尸位素餐的官员三十年中做的还多,就当回来让他休息一阵罢。

    况且如果为着这事一直与黄昭亮顶着,卡在中书这一处,其余人的封赏也下不去,大家一起吃亏。

    眼下看着是亏了顾延章一个人,只要他好生当差,将来总有补上的机会。

    等到人回来了,自家好好勉励一回,他是个踏实干事的,应当也知道自己的苦心才是。

    只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罢。

    赵芮斗不过朝臣,只好自家想了法子安慰自己,当晚翻来覆去,脑子里头想着南征、赈济等等事情,怎么都睡不着。

    ***

    这一夜,睡不着的不只是赵芮一个人。

    杨义府躺在厢房里头,转辗反侧,颇有些难耐。

    范真娘肚子里的胎儿月份大了,早在前两个月,两人便已经分房睡,范府中也派了好几个婆子过来照顾,范姜氏更是一日来一回,看顾女儿。

    他原本身边是颇有几个贴身丫头的,只是入京之后,一来是要准备殿试,而来本就一心要说一门好亲,便没有把人带在身边。

    后来因为才同范真娘成亲,夫妻二人新婚燕尔,自然也不会做其余考虑。

    等到后头去了襄州,天高皇帝远,他又是个县令,在外头应酬,倒是十分方便。

    可回京之后,而今已经一年有余,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之前在候缺,他许多地方都等着岳父搭手,整日都把心思放在了人际交往,并与妻子、岳家打好关系上,自然没有心思想其余的。

    而今差事已经到手,做了这一长段时间,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上官见得自己,从来只有夸,没有贬的。

    虽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家做得好了,难免会有些红眼的在后头做些小动作,到底也不太要紧。

    人一闲一顺,有了空档出来,便忍不住想别的。

    他正当壮年,同妻子分房两个月有余其实就算不分房,自范真娘怀孕开始算起,他也是许久没能尽兴了。

    本就是个正常男子,雄姿英发的,自然会有想法,本来以为妻子不管如何,好歹也是大家出身,这种时候,应当要自发自觉,不说妾室,通房丫头总该主动准备准备。

    谁料得,对方竟是全然没有这个意思,仿佛没有往那个方向想一般。

    好嘛,年轻人不晓事,岳母总该教一教了罢?

    哪晓得范姜氏也只当这事情不存在一般,也不叫范尧臣出头,却是亲自出马,时不时把自己叫过去敲打一番,压根不提孕中二人的房事,只要他好生体贴妻子云云。

    杨义府又哪里知道,范尧臣贫寒出身,哪怕后头做到宰辅之位,可在家中一直老实得很,自家这个岳母,纵然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也提不出什么大长处,可拿捏起丈夫来,从来是一捏一个准。

    在这个农家出身的女子看来,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去操心丈夫的裤裆。

    范姜氏自己丈夫不纳妾,没有通房,儿子自然也教得一样,给女儿找了女婿,先前说得好好的,一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哪里又想得到这只是世家出身的人说的场面话,只应付过去,面子上好看而已,其实心中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杨义府又体贴,又嘴甜,在外头做事还醒目,虽然也出去应酬,却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妥,便以为这一个同自家丈夫一样,当然不会去想别的,只一心照顾女儿。

    杨义府自己从前装相太过,此时没有台阶,又还要靠着老丈人,自然没有脸在家中找丫头。

    可京城当中处处都是人,他一个参知政事的女婿,前一阵子才闹出来一点小事,住的地方又与岳家离得近,朝中个个都盯着,更是做什么都不方便。

    杨义府左思右想,学士院里头一个都靠不住,却有一人,如今已是儿女双全,行事是靠谱的,便是有什么,也绝不会往外说。

    隔日下了朝,趁着中午休息的当口,他便寻个机会,去找了一趟郑时修。

    郑时修听他说了来意,一时愕然,左右环顾一圈,见得无人才好道:“杨兄何以想着来问我?”

    杨义府便叹道:“都是男人,场面话我也不与你说了,若是三日五日的,自然是无所谓,可这三五个月,一年半载,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泥塑的,哪里能把得住?”

第六百一十五章 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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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道:“我如今身份尴尬,身边都是识得的人,也不好打听,只好来问你你如今儿女都有,原来那大一年都是空着的,当时可是有相熟的去处?”

    郑时修是个爱恨都往极致走、性格激烈的人,本来就自觉承了妻族的情,平日里还劳累岳家时时看顾自己那一族凭着他而今区区一个御史,每月的俸禄在京中赁了此时住着的屋子后,连吃饭都有些勉强,哪里能养得活一家子,还不是全靠了谢氏的嫁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用着妻子的,靠着妻子的,自己本就又自卑、又自傲、又自信,有了空只一心出人头地,并无闲工夫去做其余想法,再加上在御史台中任职,一旦自家也出去,很容易便被人当做把柄。

    此外,他又是个极洁癖的,嫉恶如仇不说,总觉得胡乱行事,十分不干净,是以当真没有乱来过,此时被杨义府一问,连连否认,又涨红着脸把实情说了。

    杨义府哪里肯信,只道:“你莫要哄我,多年同窗之谊,有什么事情不能同我说,何必要瞒着?难道我还做得出卖了你的事不成?”

    他活这许多年,就没见过男人不乱来的!

    两人虽然躲在角落,到底是在公署之中,郑时修不敢在此多说,生怕被旁人听得了要误会,忙道:“我是当真不知,今日回去,且帮着打听一回,定不露你名姓。”

    杨义府便把要求说了,只要找个方便干净的,其余皆不论,一个就够,最重要是嘴紧,性情好,将来不至于出去乱说。

    郑时修到底已经入朝做官数载,多少知道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放在几年前在蓟县的时候,他怕是一听完,已是掉头就走了,此时倒忍着恶心听完了。

    晚间回家,他便着亲信下人帮着出去打听外头有没有那些干净的地方。

    才把人打发出去,他便越想越是恶心,只觉得自家这十余年书念下来,已是入朝做官,竟是越活越龌龊了。

    然则复一想,当年在蓟县读书,与杨义府同窗,二人交情甚好,对方也处处照应自家,此时若是置之不理,倒是显得他好没道义,便想着只此一次,等到此回应付过去,再无下一轮。

    都说什么样的主家,便有什么样的下人,郑时修这般的性子,他贴身用的,哪里又会对那些个地方有多清楚,只好四处胡乱打听。

    京城本来也不大,他一圈转下来,合适的地方还没寻出几个,某些有心人便已经得了消息。

    这一头人打听的人还没回到郑府,那一头,李程韦便得了人的报知。

    前一科进士里头,拿得出手也就那几个,只要是看起来能有些用处的,李程韦便人人都盯着,一个都不放过。

    他知道极得天子器重的御史郑时修在外头找妓伶之后,立时便蠢蠢欲动起来。

    这一日那下仆寻了许多酒肆、酒楼、茶楼,其中有好几家都是李程韦的产业,因不晓得其中缘故,害怕会错了意,他便特等到看着人回了郑府,确定没有认错之后,才把酒楼里头接待的跑堂给叫了过来。

    那跑堂立在下首,十分熟练地答道:“是过了亥时才来的,身上穿得普通,行事倒是规规矩矩的,十分小心,处处避着人。”

    又道:“听说话像是蓟州口音,只四处打听除了小甜水巷,可有哪一处寻得到进出方便的地方。”

    跑堂的都讲究一个眼明耳利,每日在酒楼里头问这些话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都是些什么人,又值不值得关注,他们却是一听便能辨认出来。此时听得李程韦问,这跑堂的虽然猜不中其中缘故,却也能琢磨出一星半点的来,猜着自己主家想知道的都细细说了。

    “说是银钱不打紧,最要紧是干净,最好是那等外地的,因家里头穷,不得已卖了出来,有妈妈在一旁带着也行还要离金梁桥街、浚仪桥坊、小甜水巷这些地方远些。”

    李程韦旁的没有,手下的男男女女最多,因郑时修已是有了妻室,女儿是不可能舍出去了他还丢不起那个脸,可原本族中那些个,却也不是找不出合适的。

    他这一厢叫下头人守着郑时修,只等看他这几日的动作,那一厢却很快从族中寻出了个将将满了十九的女子,比照着那下人说的地点,赁了间小小的屋子住了进去,又找了个口才出众却又看着十分村的老妇跟着,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旁照应。

    那女子相貌虽只是清秀,却是李程韦花了大力气调教的,算得上通文晓字,连诗也会做。

第六百一十六章 偶遇

    杨义府自是不知道竟然会有全然不相干的人这样操心自己的身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此时的差遣在学士院,平日里都与诗、书打交道,只有朝中另有诏令,才会被抽去做其余事项。

    然则他在外任官不到两年,无论刑名也好、治事也罢,乃至经济之道,都不算是顶尖的,连考功也只是中等。

    当日顾延章转官回京去修赦令,有天子亲自下的诏,他又自身做事够踏实,在赣州更是饱有令名,就这样,见得权知大理寺少卿的董希颜时,起初还被对方嫌弃,并不愿意大用,更何况甲次不高,政绩也不出挑的杨义府。

    修赦修令轮不到,他能做的就只剩下修书修史,偏还连挂名都挂不上主持的往往不是黄昭亮,便是孙卞,详订的更有其余翰林高官,像他这样的新进,哪怕岳父是范尧臣,刚进去的时候,也要讲究论资排辈,至少要候得一二年,才好出头。

    杨义府学问是做得足够扎实的,因上峰交代他管事,便把差事分成几份,叫下头人帮着自己分做,他只收上来时检查一回。

    本来学士院就不是什么要害之处,这般一来,他整个人便腾了出来,有了功夫,不是去寻这这一位,就是去访那一位。

    这日刚过午时,署衙里的差役便悄悄过来敲了他的公厅的门,见左右无人,进得来小声禀道:“官人,曹翰林回来了。”

    那差役报过,也不多说话,老老实实地就退了出去。

    不用杨义府交代,立在后头的随从便跟了出去,自从荷包中取了一小块散碎银子,趁着两人一并出门的时候,塞到了对方手中,笑道:“平日里也要多谢田哥照应。”

    那田哥也跟着推让了一会,见得四处无人注意,顺手便收下了,笑道:“哪里的话,是我等的本分。”

    杨义府坐在里头,等到二人走远了,才打铃叫了吏员进来,把自家负责汇总结果的几人一个一个唤了来,问了这阵子修书的进度。

    他问得清楚,自收拾仪表,特去寻了那才回来的曹翰林,给对方将这一阵子办的差事交代了一回。

    杨义府口才得当,仪表非凡,说话行事皆是极为妥帖,曹翰林一面听,一面点头,只道:“既是进度得宜,我便也不管了,你帮着好好管一管你做事,我一惯是放心的。”

    两人未说多久话,外头便有人来寻,曹翰林自有差事在身,出门去了。

    杨义府便又回了公厅,叫贴身亲随把自己东西收拾了一回,复又叫了个胥吏进来,道:“我出去一趟,若是谁人来寻,便说我与曹翰林一同办差去了。”

    自他入了学士院,这等因要“给某某官人办某某事情”,特要出门的借口,几乎不几日便要用一次,胥吏们早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杨义府收拾东西,换了身素净衣服,自带着两个随从打官署后头走了。

    他前日得了郑时修的回话,只对方给的地方,几乎全不能用,都是京中知名的,当真去了,十分容易被人瞧见。见旁人靠不住,他只好自己想办法。

    出得御街,他先是骑马去了大相国寺,复又把马匹交代给下人,自家在汴河处招了船,行到角门子处,也不带亲随,叫人在当地等着,自己身上带了些碎银,往宋门左近走了一圈。

    此处都是外地过来做小生意的,京都物贵,不少外来的穷苦人家便在宋门附近赁了屋子,三四家人住在一处院落当中,男子出去做苦力,女子或出去打短雇,或在外头做些小买卖。

    杨义府脑子机敏的很,他并不愿意找那等勾栏院里头的,更不愿意找酒楼中特养出来的,这些一来被养得胃口大,见识也广,未必能被自己给压住,二来要是将来不小心被人收买之后,当做自家把柄捏了,实在没处后悔去。

    可宋门左近的人家,却又不一样了。

    此处俱是外地人,对京城知晓不多,也没有什么靠山,只要淘一淘,未必不能找到江南、川蜀的人家。

    这两处的少女惯来肤白皮嫩,身条也好,形容出挑。他不想要那等商人特挑过来的扬州歌伎,可小家小户养出来的碧玉,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一路走,一路看着沿途叫卖的男女商贩,正行到小道巷子口,却听得里头一阵喧哗声进去七八丈,一处简陋的门户外头,三四个壮汉正揪着一个妇人大打出手。

    前头围着几个人正在小声议论。

    “当真作孽,这才好了几日,又来了!”

    “白活了这样多年,难道你还不知晓,但凡沾了一个赌字,从来只有破家灭门的!”

    旁人的闲事,杨义府自然懒得理会,他只听了一耳朵,连脚步也不停留,就要掉头往另一条道走。

    才走开两步,却又听得人道:“可惜了,水灵灵一个小娘子……”

    旁人便道:“你要是可怜,自帮她爹还了赌债,领得回去?”

    那人忙摆手道:“我哪里有那个闲钱!虽说眼下人是跑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要是将来回来,又欠得一屁股债,要拿他女儿去卖,我穿鞋的,却是惹不起光脚的!”

    听到这一处,杨义府的脚步已是慢了下来,犹豫了一会。

    正当此时,后头巷子里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叫声,道:“莫打我娘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且再宽限几日,待我们去筹了银钱来还罢!”

    那声音婉转,如好鸟轻蹄,含着三分的嗲意,听得杨义府的脚立时便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果然见得那门口处跪倒了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身上穿的衣衫布料粗糙不说,还打着补丁,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子。

    杨义府不由自主地便越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

    那少女伏在地上的妇人身上哭,挡着那几个壮汉的拳脚,拦道:“且请宽限两日,我与我娘自去外头筹钱……”

    她一面说,一面半仰起头,一张脸算不上顶漂亮,却清秀得很,此时双目含泪,如同梨花带雨一般直跪在地上,穿的衣衫也看着没有什么剪裁可言,却是腰身尽显,前襟也鼓鼓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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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