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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七章 任免

    季清菱的推测并没有出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半旬之后,邕州城中终于迎来了天使。

    州衙的正门大开,一名宦官立在正堂,他手中持着明黄色的圣旨,先转头巡了一圈,见得自己要找的人确实在人群之中后,这才回过头,展开手中卷轴,大声宣读起来。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邕州知州吴益,此时却是身着深紫官服,腰缠玉带,身佩金鱼袋,在亲随的搀扶之下,跪在了那宦官面前的蒲团上。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百姓围攻州衙时,吴益挨了那交趾细作不知道多少刀,纵然没有伤及要害,失血、重伤却是避无可避,可他到底是邕州城中的头一号人物,无论药材也好,大夫也罢,用的俱是最好的,即便伤重,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前一阵子早能爬起来抓着手下一一追问城中情况,此时能挣扎着起来接旨,倒也不是多叫人意外的事情了。

    然则从来官威深重的吴知州,以往无论人前人后,于礼节一项,都是举重若轻,无可挑剔他是士林中的清流,也是文人的头首,更是用礼来制人的行家,靠着“礼节”二字,不晓得斥责过多少臣子,也挑剔过许多回天子,可这一回,那宦官的诏书已经念完,过了许久,他却是迟迟没有动弹。

    正堂中围着满满的人,全是邕州城中的官员,众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见着场中这不同寻常的情形,却是一个都没有说话。

    那宦官手中拿着那一幅明黄色的卷轴,提着等了半日,却依旧没有等到吴益的反应,终于忍不住催道:“吴翰林,还不速速接旨。”

    吴益面色难看地抬起头,在亲随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把那宦官手上的圣旨双手接过,也不说话,只阴沉着脸站到了一旁。

    场中无人敢出声,更是没有一个人敢大着胆子正面看他一眼。

    这一位广南西路官场上的头一号人物,被贬来镀金身的吴知州,就在几息之前,随着朝中的旨意,卸掉了他身上的差遣。

    自此之后,所有人称呼他,便不能再称呼“吴知州”,而是只能称呼他的本官“吴翰林”了。

    赵芮在圣旨并没有提到吴益的半点罪过,而是给足了他的面子,只说为体恤伤弱,特免去这一位的差遣,并宣他回京诣阙。

    为了表示自己对臣子的宽厚,赵芮在诏书中还特意提到,考虑到吴益身上伤势未愈,可以等到御医诊治确定康复之后,再行动身。

    天子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执笔的翰林学士哪一个不是在文字里滚了几十年,这一份圣旨从第一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都是体恤臣下的意思,就算吴益用火齐仔仔细细一个字又一个字的钻研,哪里又挑得出毛病来。

    可吴益却知道,一旦回到京中,等待自己的绝对不会是温言细语,而是难以躲开的治罪。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他心中有多少不服,又有多少愤怒,也不可能对着天使,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发出来这般一来,一则不敬天子,二来也会丢尽了自己的脸。

    吴益手中捏着圣旨,面无表情,只盯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般的身着深紫官服,腰缠玉带,身佩金鱼袋。

    与身上虚胖,脸色确实不好看的吴益正巧相反,这个人双颊又干又瘦,气色与精神却是不算太差。

    正是才得以从病榻上爬起来没有多少天的陈灏。

    那宦官身后站着一个小黄门,其人手中托着一个红漆木盘,盘子里头是摞得高高的圣旨。

    天使宣旨,自然是由官品、官职排布,官品、官职高的,头一个领旨,自此顺序往下。

    吴益官品最高,下一个,便当是而今的节度使陈灏了。

    果然,那宦官很快从身后的托盘中取了另一个卷轴,宣道:“陈灏听诏。”

    陈灏很快走上前去,跪在了先前的那一个蒲团上。

    宦官开始宣旨。

    意料之中的,陈灏身上的差遣在这一份诏令之后,有了巨大的变化,成为了新上任的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经略招讨使,兼荆湖南北路、广南东西路宣抚使。

    同时,他还接了邕州知州一职。

    吴益一面听着,一面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他并不那等没有经历的傻子,多年官场浮沉,纵然只是听得这一个个官名,诏书里头任何其余的事情都没有交代,他还是猜测出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朝中,是要打交趾了……

    而显而易见的,这一回的主帅,是陈灏……

    吴益只觉得气血从他的胸腔一路冲上了头顶,几乎要冲破百会穴,崩裂出去。

    终日打雁,转眼却被大雁啄了眼!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从来未料想过,自己铺垫的这样多成果,最后居然给陈灏摘了桃子!

    他眯着眼睛盯着陈灏,确实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只把头转了开去,官服下的胸口却是难以自抑地大起大伏着。

    凭什么?!

    自己一心国是,陈灏又算得什么?!自己在邕州这一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了多少事?!

    若是不是他吴益做的那样多准备,分派的这样多将士,又提前做下的这样多派遣,邕州又如何能守住?

    这两个多月来,纵然有惊,却并无险。他不得已被贼人害了,才无法坐镇指挥,可即便如此,守城的所有功劳,却桩桩件件,一般透着他吴益的心血,任谁也无法磨灭!

    没有他的布置,没有他的准备,没有他从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那陈灏又做了什么?

    躺在病床上睡觉也算是功绩吗?!

    吴益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圣旨,几乎想要把它给掰烂。

    纵然早就猜到一旦自己的差遣被免,十有**会被挪到陈灏身上,他还是气得不行。

    虽说成王败寇,如果最终没有那贼子的乱事,没有那许多刀,自己坐镇州中,最终击退了交趾,哪怕从前行事有些不妥,哪怕会遭些弹劾,以功抵过,也俱都不算什么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盘算

    到时候退了交趾,自己有了守城之功,又有平定广南之绩,等到任满回京,今后一片坦途不说,对南边战事,也有了极大的发言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反击交趾也好,守边也罢,只要是涉及广南的事情,自己的意见,必然能在天子心中占据极大的一块。

    有了交趾这一回犯边,至少在三五年中,广南是不可能安定下来的。

    东路还好,整个西路,几乎都找不出几个分量重的臣子。

    在数月前的吴益看来,陈灏病了那样久,几乎等于一个死人,再无翻身的可能,桂州、柳州倒有两个老臣,可往往一年最多回两次京城,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一旦广南有变,就算即刻宣召他们,日夜兼程到得京城,也是半个月之后了,少不得还是要听从唯一一个在京城的自己的话语。

    到时候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算什么?

    他一直觉得,有了广南做垫底,有了自己从前的声望、资历做靠背,自己的官途,哪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如今……

    吴益硬硬地咬着牙,不知道是不是虚火太旺,他仿佛已经在口腔中尝出了血腥与铁锈味。

    堂中陈灏领过旨,退到了一边,而那一名宦官复又抬起头,寻到人群当中的一个人,叫道:“顾延章听诏。”

    吴益心中犹烧着火,听到这一句话,忍不住转回头,恰好看到那一个自己从前一心想要收归麾下,却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的年轻官员走上前听诏。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跪在蒲团上。

    天使复又开始宣诏。

    一般是骈四俪六的一通辞藻,那一个得官不过两年,同自己比起来,甚至能算得上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已是变成了广南东西路宣抚副使,钦州知州,纵然前头加了权发遣三个字,听到最后,也没有升官的字眼,可这却是实打实的差遣,实打实的权利。

    虽说钦州被屠,已是成了一片焦土,可只要朝中愿意,一旦拨了钱物过来,想要重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况且,这人身上的转运副使的差遣并没有被免,还加了钦州知州一职,一旦陈灏带兵南下,这黄口小儿便能顺理成章接管邕州、钦州、廉州一大片州县的州务……

    吴益只觉得自己仿佛已是成了一处冒着岩浆子的山口,一个不小心,全身都要喷出火来。

    虽然旨意中没有提到升官,可吴益却是知道,升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守城之功、退敌之功、安抚后方之功、重建州城之功,每一条,都是他本来打算全数收归囊中,也本来就应当是归他全数收回囊中的。

    可如今……这又算什么?!

    自己辛苦了这样久,熬了这样久,就等于全数给陈灏、顾延章这等蠢货铺了路吗?!

    他左手死捏着那一份圣旨,已是揪得用了十成十的力,可依旧无法发泄心中的恼怒,正要将视线收回,却是无意间在陈灏的左后方两步开外,看到了一个站着直直的,面上神色莫测的官员是得知消息之后,匆忙从城中病营里赶回来的邕州通判李伯简。

    吴益眯起了眼睛。

    当那宦官读完诏书上的最后一个字,随着顾延章的叩首谢恩,他看到李伯简的脸色终于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吴益在心中冷冷地笑了一声。

    虽然做官也有数年,这一个却一直都在外打转,到底还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也怪不得这姓李的小子心中不舒服,交趾叩边这数个月,尤其邕州被围这一个多月,这蠢货纵然没什么能耐,力气倒是出了不少,自己分派下去的事情,即便是做不好,也老老实实做了。

    说不得,原本还做着一旦“吴知州”下任,他就能变成“李知州”的美梦罢?

    谁料想,而今不但没有做成“李知州”,还因顾延章身上兼着广南东西路宣抚副使的差事,重建都城的功劳,也要被夺走大半。

    而当初守城之时,他虽然也有功劳,却俱被原来救援的张定崖,城门死守、率兵夜袭、领兵出城的王弥远,与使力也使计,靠着成功谋划夜袭,顺利送出令书、调用潭州两千兵马,又在城墙上用床子弩一枪把李富宰射成重伤的顾延章把风头抢得干干净净。

    一旦朝中考功,说起守城,这李伯简又几乎没有上过城门,莫说同王弥远,便是同其余几个平叛军中副将、邕州城内指挥比起来,他的功劳都摆不上案头。

    说起整顿州州务,无论是安抚州衙前聚众闹事的百姓,还是后来安排巡铺,调用百姓,都与他李伯简没有一文钱干系,全数都是顾延章所为。

    论文文不行,论武武不利,明明这样好的机会送到面前,还被人抢了去,便是再泥人的性子,也要不服气罢?

    吴益仔细观察着李伯简的面色,心中渐渐浮起了一个念头。

    自己在广南的行事,虽然是一心为公,全为国是,可世上从来有一句话,叫做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行大事,难免就有些小细节做得不周到。

    虽然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更知道自己的目的,可旁人却未必知道。

    一旦回了京,往日在广南没有收拾干净的首尾,少不得要被那些个言官拿出来攻讦,还有政事堂、枢密院中那几个惯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弄臣,定然不会放过。

    这个时候,还是得有几个同自己站在一处的人帮着说话,才有可能脱开身来。

    皇城司的那些个蠹禄就算了,天天同没了子孙根的太监来往,早已变得一般的见风使舵,转运使则是一惯看着天子眼色、朝中形势说话,还有城中许多官员,自己从前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管束得太严,难免会不找他们待见。

    这般情形下,实在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虽说世间想要做大事者,难免要遇上大磨难,可也要想办法跨过去才行。

    若是把这一个邕州城中的通判收归己用,将来叫他同自己站在一处,再收拢几个得用的,好歹也能帮着说几句话。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的好!

第五百八十九章 探知

    吴益并没有在正堂停留太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使甫一宣诏完毕,他就借口身体不适退回了后衙。

    才进书房,里头等候已久的数个幕僚就连忙向着他迎了上来,然而出乎吴益意料的是,众人面上却没有多少惶惶然,反而满是激动之色。

    前衙与后衙相隔并不远,免去他差遣的旨意乃是第一个宣诏,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足以让下头人把消息传回来。

    见到自己养的这群废物这样的表现,本就心情极差的吴益,心火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在外做官的任次虽然不少,可任期却俱是很短,更多的宦途是在京城中度过的,是以手下的幕僚虽然并不少,可除却家乡亲故中过来投奔的旧人,其余便多是笔墨出身的文客。

    吴益是士林中的清流之首,在御史台中不畏权臣,不畏天子的作为,为他挣得了偌大的名声,靠着这一点,只要随意出去招摇一圈,便能捞回来不少不知底细的学子,许多默默不得志的文士。

    可他心中属意却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会做事、能做事,聪颖却听话,能干又不冒头的人才。

    譬如堂中的顾延章,如果性格再软一点,为人再默默无闻一些,叫他好拿捏,就是再好不过的幕僚人选了。

    只是要找这样的人又谈何容易?

    便是赵芮都不容易遇上,更何况吴益。

    然则找不到,却并不妨碍他看不上手下这一群人。纵然面子上还是会尽到主宾之谊,他可心底里对门下走卒却满是不屑。

    从前没有合适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此时才受了极大的气,吴益却忍不得养这些吃闲饭,还不晓得同主家同仇敌忾的走狗。

    他抬起头,扫了一圈书房中的幕僚们,已是把最为激动的几个人名字记了下来最近是不能打发,毕竟自己已是掉到了如今境地,撵走了这些,未必能再招来另一些更好的,然则等到将来翻过身,有一个是一个,他绝不会留下来。

    心中正记着人名,他却听得对面一人积极地围上来,道:“知州,小人探得了一个消息!”

    吴益此时哪里能听得别人再喊他“知州”,脸一黑,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人,正要叱骂几句,却听得那人已是继续道:“知州,原来那李富宰帐中有两个逆贼,均是晋人,其一是广南西路的不第秀才,另一个却是原来吉、抚二州叛军中出来的!”

    那人嘴上连停都不带停一会,又道:“小人使尽了法子,探得这人原来是广信军中士卒,后来跟着梁炯叛乱这一拨人,从前可全数都是出自陈节度麾下!”

    吴益脸色一变,便在这一刹那间,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幕僚已是仿佛献宝一般,复又道:“知州,您可知道小人探听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

    吴益盯着那人不放,催道:“还不快说!”

    那幕僚不敢再卖关子,复又道:“从前那顾勾院同张都监去广源州劝降,就在那山峒里头,正正遇得一个唤作徐茂的,乃是叛贼贼首梁炯的军师,也是他撺掇着梁炯自立称王,后来广信军把梁炯剁成稀烂梁炯在吉、抚二州中信望这样深,又怎么可能叫下头人给杀得这样干净,这且不论可当夜却叫那徐茂同交趾使者一并逃脱了!”

    他一面说,一面激动地嘴都哆嗦了起来,又道:“知州!您可知晓,当日顾勾院同张都监去广源州劝降,那顾勾院当场认出徐茂乃是赣州口音,怕不是赣州人!”

    吴益两只眼睛几乎都要射出闪电来,直直盯在那幕僚的脸上,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那一副神情,却叫人看得心中得慌。

    那人捏着拳头已是又道:“知州!好叫知州晓得!今日……今日邕州城中来了几个兵卒,据说是顾勾院从前派去赣州查探的,已是探得消息,说那徐茂,果然是赣州出身,从前身上惹过案子,便是那顾勾院审的!样貌、年岁、形容,样样都对得上!”

    听到这一处,吴益已经不需要对方再说下去,而是追着反问道:“可是那一桩游商杀人,苦主丧命的案子?”

    他一时情急,连声音都比往日高了三分。

    那幕僚连忙点头的,道:“知州明鉴,正是那一桩案子!其中一个指使混子强|奸事主的主谋硬生生从衙门手中躲了出去,一直下落不明,若说赣州州衙之中没有内应,谁人能信?谁料到此人最后没有四处亡命,反倒是投了交趾!”

    他咽了口口水,又叫道:“知州!此人最后做下如此业障,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他如何能投交趾?若无顾延章,若不是陈灏,他又如何会掀起这般风浪?听得交趾俘虏所供,这一回交趾攻城这样狠,这样厉害,可是大半都靠着那一个姓徐的!”

    此人说到激动处,不单嘴角,便是手脚都开始发起抖来,几乎要扶着一旁的交椅才能站稳,他眼睛发红,面上冒着油光,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对于他来说,探听到的这些东西,只要运作得当,已是能保住吴益,同时,也就等同于保住了他自己。

    其实吴益并不知道,他方才当真是想得多了。

    寻常官员找幕僚时,除却位高权重的那一些,寻常人都是倾向于收纳正在进学的士子、久仕不第的书生,同时混着些有一技之长的,各人都有,才能保证办什么事,用什么人。

    可吴益手下的,却大半都是久试不第的文人。

    他不喜欢用年轻的学子,一则觉得那些人没有经过事情,用起来还要调教,又往往心气高,需要花时间调教。

    二则慕他名而来的,许多都是想要靠着他在学业上有所指点,常常要耗费他的精力与时间。

    三则,这样的人常常过上数年,便要辞去,自下场科考。

    吴益要的是长久跟着自己的人,最好用到老,用到死,都脱不开自己。

第五百九十章 浑水

    是以他招来的幕僚,许多都是考了几回十几回,再无心科举的书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样的人会更老实,也会更依附于他。

    书房中的这几个幕僚,几乎个个都是这样的出身。

    幕僚往往都是靠着主家生活,主家过得好,他们就过得好,主家权倾朝野,他们随之鸡犬升天,主家被贬被免,他们跌落尘埃。

    幕僚的流动大多都是靠着主家举荐,便似顾延章的幕僚,不是清鸣、良山的同窗,便是柳伯山、陈灏等人荐过来的旧人,而跟着他的人,几乎不到两年,便全数得了官身,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如果顾延章出了什么事,他将身旁的幕僚举荐出去,朝中许多官员都会抢着要,不说旁的,只要跟着他一二年,出得外头,就算不独当一面,也能得大用。

    可跟着吴益却不同,他是老臣,却是多半时日在京城的朝臣,外放时间少,做事的时候也少。

    吴益是御史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扒人的皮,这些人跟他跟得久了,旁的学不到,扒人祖宗是学了个十成十。

    可一朝之中的御史又能有几个?诸人各自有自己的班底,有自己用得趁手的人,弹劾朝臣这种事情,一个操作不好,便要出问题,谁人敢轻易用别人的举荐?

    这些幕僚跟了吴益,就算将来侥幸换了主家,道一开始就走偏了,也一般争不赢旁人,几乎已经绝了后路。他们哪怕原本不知晓,这样多年之后,却早已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楚,至少比起吴益更清楚。

    是以当吴益被那交趾细作捅成重伤,当交趾围城,城中人人都在传说这是“吴知州”的禁绝互市,演武边境的“功劳”时,他们全数都慌了。

    如果吴益倒了,他们将来也是一个“死”字。

    保的是自己的利益,不消任何人吩咐,众人便自己动作起来。

    吴益的罪名是脱不掉的。

    确实是他下令禁绝互市,也是他强令演兵边境,更是他挑衅两国边事,从前在邕州城中,他的名声也几乎是差到了极点。一旦回到京城,会是什么下场,便是拿脚趾想,也知道定然落不了好。

    这种事情,不独便是吴益自己知道,幕僚们更是知道。

    交趾犯边,钦州、廉州被屠,邕州被围,数十万人受难,这样的罪,如果当真给吴益一个人扛了,那他将来再无翻身之日。

    可若是有人帮着扛呢?

    能够同吴益一起扛罪,引开火力的,无论从品级,还是从资历,只有一个陈灏。

    虽然陈灏卧病,可他手下的人却一直在干活。

    只要干活,就不可能挑不出毛病,只要挑出了毛病,便能把事情把陈灏头上推。

    是以哪怕平叛军上下已是做到了极致,众幕僚寻了许久,最终还是寻出来了一条错处。

    那便是吉、抚州二州的乱民。

    顾延章、张定崖二人带兵远赴广源州,最终劝降成功,梁炯被手下乱刀剁成碎肉,军师徐茂下落不明,其余人尽皆束手就擒。

    这些人连同兵卒并家属在内,足有数千,全数都由平叛军看押着,等待朝中旨意下来,便要押解回京。

    可朝中旨意还未来得及送达,交趾已是围了邕州,这所谓的押解回京,自然也就无限期地耽搁了下来。

    邕州守城守到后来,几乎算得上山穷水尽,便是城中年愈六旬的老人,都帮着拆屋拆梁,好几回交贼已是上了城墙,近乎破城,被守城兵将拼死打退,城中死伤惨重,兵力无以为继。

    在这样的情形下,由顾延章提议,经平叛军中诸副将同意,又有邕州通判李伯简点头,邕州城中释放了原本吉、抚二州的乱民,将其编入守城军中,充作兵力,并许诺只要立了功,将按功给赏纵然不能免了从前的反叛之罪,可无论财帛也好、田地也好,都会向朝中申奏。

    擅自释放罪囚,这是重罪!

    无论邕州城究竟守不守得住,这罪名,提议的顾延章要占一小半,附和的平叛军副将同邕州通判李伯简也要占一小半,另有一小半,只要运作得当,全数都能推到陈灏头上。

    只是这却远远不够。

    这等罪名,放在寻常,已经能够掀起巨大的波澜,叫朝中吵成一锅粥,可在顾延章等人立下大功的此时,先不论枢密院、政事堂会如何对待,只要天子来一句功过相抵,便能轻轻巧巧叫他们躲过去。

    就在众人焦急异常的时候,终于有人从伤营的吉州伤兵口中,得知了在广源州中顾延章认出徐茂乃是赣州人的事情。

    紧接着,又有人从邕州州衙的胥吏口中得知了交趾俘虏供出两个晋人叛徒的事情。

    徐茂在交趾营中并不低调,许多人都见过这一个行事疏阔大方,舍得掏钱,爱同人吃肉喝酒的晋人,两相一对应,城中许多吉、抚二州的乱民都认出来了那一个交趾营中的徐茂,正是自己营中从前与梁炯称兄道弟的徐军师。

    这一桩,已是足够叫幕僚们惊喜。

    吉州、抚州两州叛乱,也许还不能怪到陈灏头上,可硬生生放跑了乱军中的“军师”,虽然这军师也不过是个胡乱称号而已,可他去得交趾营中,便能将许多事情往其人头上推。

    众人的惊喜还未消下,赣州的来人,更是让他们仿佛得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子一般。

    这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老天送的顶包的!

    只要把水搅浑了,纵然不能叫自己主家脱罪,总归能叫死的不是他一个,一处罪,一个人扛,同一处罪,许多人扛,最后的结果如何能一样?

    这一回,并不需要吴益的指点,幕僚们已是把后头的推锅折子想了出来。

    如果不是顾延章在赣州办案不利,如何会走了徐茂,如果不是徐茂,吉州、抚州未必会有乱,交趾未必能犯边便是犯边,也未必能像如今这般,造成这样惨重的损失!

    顾延章、张定崖难逃其责!

    陈灏作为平叛军的主帅,一般难逃其责!

    也许这般说法略牵强了些,却也不无道理,只要在朝中闹上一回凭着眼下杨党同范党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何愁范尧臣不跳出来帮着自己主家?

第五百九十一章 疫情

    且不说这一处吴益同从众幕僚处得了陈灏、顾延章一干人等的错处,正摩拳擦掌,预备趁着他尚在邕州养病的日子,好好挖掘整理,从中寻出自己的一条生路来,而另一处,邕州州衙的正堂之中,李伯简却是正陪着天使往宴息处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走在前头。与天使并肩而行的,则是堪堪取代了吴益,成为邕州知州的陈灏。

    陈灏虽然已是近乎康复,到底从前只是广西经略,只统管军务,无论再如何关心,其余事务均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以对邕州城中的相应事体,并不十分了解。

    介绍了一番交趾退兵之后两国边境的情形,陈灏便指了指前头带路的李伯简,道:“伯简,你且同许都知说一说城中而今的情形。”

    纵然来的是宦官,李伯简依旧不敢怠慢。

    本朝天子一惯爱用内侍,今上尤甚,此人身奉皇命,是为天使,听得刚刚陈灏的口吻,其人在邕州并不是打个转就走的,而是要在此“体察民情,知悉军务”。

    李伯简不是吴益,没有对方的资历与底气,更是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将来这一位“许都知”在进呈天子的密折里头随意胡写,自己这些时日辛苦得来的成果,说不得便要大打折扣。

    比起朝夕相处的内侍,自己一个一年都未必能面圣一次的外臣,说话分量孰轻孰重,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他连忙向对方一一解释着城中的情况。

    摆席的地方距离正堂并不远,走到地方了,李伯简也才将将说了一小半而已。

    他介绍了这一路,话语全数是围绕州衙为战后的邕州城做了什么,表明虽然州城当中依旧存在些许问题,可州衙上下,都在认真解决,请天子莫要忧心。

    这一长段时间,李伯简都忙得脚不沾地。

    邕州州衙里头本来能用的人手便不多,这一回交趾攻城,不少官员都命丧于城墙之上,纵然交趾兵退,可留下一大摊烂事却是全数等着收拾,他下头的人根本就调度不开,今日做前日的事,明日又只能做昨日的事,州衙上下乱做一团,光是收拾首尾已是分身乏术,又如何有空闲来做文字功夫。

    天使来得匆忙,他是从病营中直接过来的,只在路上脑子里头过了一遍,此时将邕州城中情形断续说来,只能是一时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实在有些七零八落。

    所幸李伯简到底是一直在做事,即便口才平平,反应也并不出挑,还是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一行人进得堂中,里头已是摆了两排席面,一排不过摆了七菜一汤,虽有酒饮,也只是一小坛子而已。

    陈灏解释道:“实是有些怠慢,只如今邕州城中样样匮乏……”

    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天使已是正色道:“节度何出此言,邕州上下万民待哺,粮米难以为继,便是天子亲至,也不会觉得这一席简薄!”

    一时众人按位而坐,陈灏起身祝酒,一番礼仪之后,诸人开始说起话来。

    那天使却是趁着这个空隙,转头看向李伯简,复又问道:“天子听得奏报,只说邕州城内疫情甚重,我今日入城,也见得城门处许进不许出,却不晓得此时情况如何了?”

    李伯简手中执箸,右手还未来得及伸出去,便顿在了半途之中。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疫情得以控制,邕州城门哪里会要许进不许出?

    自从半月前开始,城中的疫情便是一日重过一日,医药不足,人力不足,邕州城外设了八个病营,几乎日日都从中传出许多坏消息来,城中厢兵早不够用,到得后头,他只能同陈灏借用了平叛军中兵卒守在营外,见得有人逃逸,便要捉回去。

    光是病营之中,每日都要抬出数以百计的尸首,再加上邕州城中的那些个,此时一城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李伯简是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的。

    朝中对疫情治理自有章法所在,只要照章行事,哪怕管束不住,也最多被人参一本办事不利,其余并不会有多大麻烦。

    如果疫情这样好控管,那便不是“疫”了!他不过是一个广南西路的大州通判,便是京畿之地的府尹、知州、通判遇到了“疫”字,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比起那些州县,邕州缺人少物,更为棘手。

    可听得天使如是说,他却是打心底里发起虚来。

    他确实没有全然照章行事,还偷工减料了不少,虽然是不得已,可一旦奏上朝中,谁又会去管你的不得已?

    然则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人能够能十成十的照章行事。

    朝中的章程当中,对疫病营从上到下,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从房舍的大小、病人的饮食、起居安排,照管的人力等等,都写得十分清楚。

    这些要求,眼下的邕州城一样都做不到,不说旁的,去哪里抽得出那样多人来照管病患?

    城中疫情闹得越凶,他就越要抽调更多的人手去管这一摊子事情,一个萝卜一个坑,按倒葫芦起了瓢,顾了甲处,便顾不上乙处,可比起城中其余事情,农桑、刑狱、救济,很难说疫情是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桩,他不过是一个人,如何能色色都管得周全?

    此时看着对面那一个身着宦官服色的天使,李伯简脑子里头卡了一下,好一会儿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回答。

    肯定是要实话说的,可怎么说,才能叫对方认为不是自己办事不利,而是城中的疫情太重,便是换了朝中哪一位相公、大参来,也一般应付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疫情说了,复又往回找补道:“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光是城外的疫病营中就有数千之多,又兼被交趾围了四十余日,实是百废待兴,处处都缺人缺物,州衙上下已是竭尽全力,只是这般形势,实在是人力不逮。”

    那天使叹道:“听说从前吴知州身负重伤,全由李通判一人应付州务,确是不容易!幸而如今陈节度已是走马上任,又有顾勾院……顾宣抚协理,想来当是会轻松许多。”

    一面说,一面转头同陈灏寒暄了两句,复才又对着坐在右边席面上的官员道:“经年未见,未料得今次又在此遇得勾院。”

    李伯简循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那头一个坐着的却是顾延章。

    而明明是天使的坐姿未变,表情也未变,连声音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莫名的,他竟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极热切的火光来。

第五百九十二章 无策

    一场接风宴吃下来,李伯简如坐针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然做官的时间并不算短,可一直都在外头打转,几乎全在南边,从未遇过什么大事,自然没有什么同内侍打交道的经验。

    上座这一名天使唤做许继宗,年前才累功迁了入内小底都知、洛苑副使,今次是受天命签书广南西路经略司事。

    此人身负巡按探查之职,几乎整个席面上,都在问着有关邕州战后重建的各色各样问题,除却小半是冲着陈、顾二人去的,其余都是朝着自己来。

    一个多时辰下来,李伯简连饭都没能吃几口,已是被问得后背都是冷汗。

    天使问得细,问得全,许多话明显是得了天子授意,可自己几乎连勉强敷衍过去都很难做到。

    面对面问答同俱折上奏不一样,后者还能笔削春秋,想办法遮掩错处,扬长避短,前者只能硬答,连回避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这一位许都知只是来邕州打个转,仅仅待上数日,他或许能想想办法应付过去,可此人是预备要待上一年两年的,若是自己说了谎,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来叫其看穿了,奏到天子面前,就不是好办的了。

    李伯简到底根基浅,也没经过大事,一席吃完,全身腰酸腿软,待得无人看见,几乎是扶着墙回的后衙。

    他一进书房,便把门下几个幕僚叫了过来,把今日自己在席间的表现说了一回,又问诸人意见。

    肯跟着李伯简这个明显前程无亮的官员来邕州这个蛮荒之地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出挑的人才,众人在一处聚头商议了半日,全没得出个统一的建议,只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起话来。

    “通判……”一名幕僚小声道,“小人听说内侍多好财帛,不若找个机会悄悄送些仪礼与那许都知,看他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收了,再看他是个什么行事只要能开个确数出来,咬牙凑了送金送银将此人应付过去,也是干脆……”

    这人话还未说完,另有一名幕僚就一下子打断了他,道:“你莫要胡来,内侍各有性情,若是遇上肯收的还罢了,若是遇上那等嫉恶如仇的,怕不是本来没有大事,都要给你闹成大事!”

    又有一人附和道:“我亦听说内侍同旁人不同,寻常人送的礼,他们从来不收,要有了门路引荐,才有胆子正眼看一回毕竟是天子近人,没个十全把握,谁敢做那等断绝自家前程的事情……”

    头一个提议的幕僚被两人夹击着反对,只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宦官,连根都没有了,哪里还会去管什么前程!”

    众人便就“要不要以金银贿赂一名宦官”争执起来。

    李伯简听得头都大了。

    他前衙桌案上头还堆着山一样高的文书待要处理,一顿接风宴吃一下来,更是累了无数本就早该要安排的事情等着他示下,此时回到后衙同一干幕僚商议私事,连一刻时辰都未到,外头已是远远瞧见几个胥吏在院门边逡巡,一副着急着要找他,又不敢往里走的架势。

    他越听越烦,只是实在也知道自己在席间表现着实是差到了极致,若是那许都知据实上奏,守城时好容易攒下的功劳,都要被这州城重建时出的错给抹没了。

    正恼火间,忽然一个幕僚小声道:“通判,小人有一言……白日间在外头前衙有人议论,好似说这许都知迁入内小底都知,是因上回奉皇命去赣州差事办得出挑,方才得了天子器重,其实同那顾勾院颇有交情……顾勾院的性情,通判自是知晓,倒不如去同他打探一番,看看那许都知究竟吃的哪一套,好过咱们在后头胡乱揣测,也是少走弯路。”

    李伯简听得对方这般说,忽然心念一动,蓦地就想起了方才席间许继宗同顾延章说的“经年未见”等语,当时只以为两人是在京城见过,也未往其余地方去思量,谁料到后头竟是有这样一番渊源,顿时有些动心起来。

    头一个出主意的幕僚立时驳道:“此事须要从长计议,若是被那顾官人察觉了什么,将来以此为凭,拿来要挟,通判又当如何是好?”

    此人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过去,便是李伯简,也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顾延章以此要挟?

    且不说自家不会蠢到直言而问,再一说,便是叫对方晓得了那影影绰绰的事情,自己有什么值得他要挟的地方?

    从来只听说过狐假虎威去恐吓弱小,却未听说过老虎遇上兔子,还要想办法要挟的,只要一爪子下去……

    想到这一处,李伯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等到回过神来,立时觉得自己怕不是席间被吓晕了头,生出毛病来。

    哪有人自己把自己比作兔子的,虽说论本事,自家是差了一些……好吧,也许差了不止一些……

    他拿定了主意,一面吩咐幕僚们各自办差,一面匆匆出得门去。

    打探这一位许都知的事情可以稍待几日,等自己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寻顾延章,可门口那等候着的胥吏还有无数要紧州务要处理,却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城中本来就一堆的乱子,自己焦头烂额也应付不来,若是再拖出大事来,这一回便是再如何想法子,也不可能遮掩得过去。

    ***

    这一厢李伯简正一面忙于州中事务,一面又急切地等着合适的机会去同顾延章打探“许都知”的喜好,而另一厢,陈灏上任之后,很快便开始整顿起州衙上下来。

    吴益告病已久,他原本手上的事情早已全数交接给了李伯简。

    李伯简是什么身份,吴益又是什么身份?

    纵然前者发现了账册、府库之中有什么问题,也不敢多言,略提一两句,见对方装傻,便也只能自己咬着牙认了下来。

    然则李伯简认是肯认,自交趾围城到如今,他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哪里有空盯着下头人把账册、库房的数对上,此时火烧眉毛了,才不得不催着门客帮忙好好理一理账。

第五百九十三章 搭营

    本就不是些厉害的人,再兼忙中更容易出错,账、库两处少不得有对不上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灏多年为官,亲民官也做过,为将为帅也有过,一个一甲出身,几度外任,最后侪身枢密院的两府重臣,幕僚班底何等牢靠,不过一个来回,下头人便从李伯简交接的账册中寻出了许多出毛病。

    他不露声色,只吩咐诸人细细把错处并错的时间寻出来,又把州中一应事务重新分派了一回,丢了一堆又耗时,又着急,却又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给李伯简,拖得他无暇应对他事。

    陈灏虽有不少门客、幕僚,到底只能照着吩咐行事,其余方面,却又不能大用。

    幸而顾延章不但是钦州知州,又有广南东西路宣抚副使的差遣,因钦州早已被屠,城墙都全数被推了,又因早先城中有内奸偷开城门,知州、通判并许多州官尽皆死国,眼下正是一片焦土,人、物皆无,眼下只能从邕州调派物资、兵卒过去,才好重建。

    他此时便是上任,也不过一个光杆司令,什么也做不成,便按着陈灏的安排,一面派了一支人手过去打前哨,自己则是留下先把邕州的架子搭起来,再抽人调物去钦州。

    按着陈灏的重新分派,顾延章接手了城中防治疫情、抚民并巡检司,陈灏自己盯着农桑之事,只将刑狱、后勤压给了李伯简。

    李伯简初时提心吊胆,只以为陈灏会捡容易出功绩的肥差,给他那一派人自行分了,扔下难啃的骨头给自己,谁料得到得后头,竟是得了一块不算差的东西来做,而最麻烦的疫情、抚民已是全数扔给了顾延章。

    他交接过手头差事之后,本来有心去打探一番许继宗的事情,却见得顾延章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底有些心虚疫情、抚民原本都是在他手上做着,是个什么糊涂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又见许继宗日日忙着在城中来来去去各色寻访,估摸着也没那么快呈递折子,倒是先把这一桩事放了下来。

    李伯简管着刑狱,邕州城辖下数十个县乡,虽交趾已是退兵,可留下的烂摊子怎么都收拾不完,几乎处处都有抢田抢地,抢屋抢房,又有侵夺私产、两村械斗等等事情,只要有一点处理得不好,随时又要闹出人命来,他日日忙于这一处,更是没有精力兼顾其他,只好一面叫人留意“顾勾院”动向,一面埋头一通乱干。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晓后头还有这样一桩事情,他自接手了邕州城这一盘乱棋,光是理顺,都费了极大力气。

    李伯简遇到的问题,无论缺人、少物、无序,他一般也要解决,甚至因为从前架子搭得太歪,想要纠正起来,反倒比重新搭个架子更难。

    譬如城中疫情,若他是李伯简,当初在才有征兆的时候,便会是尽力气想压住这一处,断不会叫事情发展到如今景况。

    疫情闹得越久,扩散的范围也越大,百姓心中的惊惧越深,有些本来没有染病的,吓也要吓出病来,又因城中伤兵甚多,体质本就虚弱,更容易染病。

    李伯简错就错在处事太柔,不够果断,若是一开始就将病患挪出城去,好生安顿,哪里会到而今的景况。

    顾延章原本只看着李伯简忙得乱,城中也是一般的乱,并不晓得其中问题究竟出在何处,等到自己来做了,才知道对方原来是这个乱法,一面头疼,也只得叹着气去收拾首尾。

    他忙了十余日,每每早出晚归,刚开始的时候,一日都未必能睡上两个时辰,然则哪怕忙得再晚,绕再远路,依旧要日日回去。

    季清菱看得心疼,少不得要劝他,只道:“何苦这般奔波,你在病营里头同营中伤兵一处住,其实并不要紧,这般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花上一个时辰,拿来睡一觉,岂不是好?”

    顾延章却只一面挨着人,一面抱着,口中含含糊糊嘟哝了几句,闭上眼睛就睡,等到次日,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复又半夜回来。

    他却不想说,早前无人在家,自己就是在荒郊野外也无所谓,随意在哪一处打个棚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此时有这一位在,若是晚间不回来,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像如今把人抱在怀中再睡,才是踏实得很。

    纵然少睡那一点,左右他年纪轻,正有情饮水饱,比起多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其实更想回来叫她抱一抱,哪怕凑在一处不说话,挨着也是十分舒服,连觉睡得也香些。

    他这一头疫病营、衙门、伤营各处跑,许继宗倒是想跟着,只被他打发去看着抄,一面分派下头人整理抚民救济章程,一面自己盯着把疫病营搭建起来。

    许继宗这回南下,除却带来了不少药材,还带了十余个一直在京中候阙的前科进士,众人被天子派遣来了邕州,本来便半点经历都无,到得此处,抓瞎不已。

    陈灏正忙着农桑之事,虽说早已误了农时,可只要抢种及时,到了夏末,多多少少也能收些粮回来,他本来就精力不济,手下人手虽然不够,却并不要这等添乱的,先想着给李伯简,又怕他那一处支应不过来,反倒不好,索性全数扔给了顾延章。

    顾延章只得把人又打发给下头许继宗,叫他们一起研究抚民救济之法。

    他忙了小半个月,挨到这日过了子时,见疫病营成了型,所有病人依次就绪,又有兵卒巡视,看护、大夫在侧,项项都有了样子,才终于放下心回了城。

    此时季清菱早带着一府上下搬出了驿站,就在州衙附近寻了个两进的院子赁了下来,顾延章到得地方,放轻手脚进了门,正要去隔壁洗浴再回来睡下,谁料到前头松节才推开内院门,只见右边厢房里头一片明黄的亮光他与季清菱二人的卧房并未掩门,只有一个丫头拖着把椅子坐在门边,正埋头打着瞌睡,一听外头有声音,连忙起来朝内叫道:“官人回来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抄剳

    顾延章看那丫头面色紧张,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惶惶,再见厢房中一片光亮,已是猜到几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他进得里间,靠窗的桌案上干净异常,一本书都没有,笔挂上的一竿羊毫笔头墨黑,桌上的笔洗里还蓄着半满的清水,也没来得及盖上,床帐倒是及时放下了,可两角那垂着的挂钩却还微微打着晃。

    角落里的漏刻往下滴着水,里头的箭杆缓慢上浮,借着屋中的烛光,叫人看得清清楚楚眼见就要丑时。

    桌案上点着两根白蜡,十分亮堂,秋月也不用掌灯,只过来小声道:“官人,夫人已是歇下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那床帐撩起,果然季清菱身上搭着一床薄衾,面朝墙那一面,虽说看不到脸,睡觉的样子却是做足了。

    他也不去戳穿,转去隔间洗浴了一回,再回到卧房里头,桌案上那两根蜡烛已经灭了,只在床帐外的矮柜上放着一盏小油灯,半昏半暗的这才像是个睡觉的样子了。

    秋月待得顾延章进得门去,见他面上并无异处,心里偷偷喘了一口大气,把门掩了,回屋歇息不提。

    里头顾延章却不着急上床睡下,只把门栓插好了,看着床上并无动静,便也不做声,擎着油灯去桌案边看了一圈,很快就在一旁的书架上寻出了一个季清菱日常用来放书稿的匣子来。

    他把匣子打开,见里头堆着厚厚一叠文稿,将手指放上去一摸,最上面那一张的墨迹未干,虽是无头无尾,只扫了一眼,见得开头便是一句“每名先支钱四百文、米二斗,计钱八万贯,米四万石,候抄尽绝,将不尽钱米再行均给。”果然是一份抄抚民之法。

    顾延章将手中油灯放下,把匣子中的文稿取了出来,只粗粗看了一遍,便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掌着油灯回了床榻上。

    他把匣子放在枕边,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看着床上人左边肩头、手臂微微地一起一伏,默默数了百下,见没有什么动静,便隔着床帐把外头油灯吹了,也面对着墙那一面睡下,自行调整了呼吸,闭上眼睛,跟着做出睡着的样子。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觉出身旁有了些微的动静,心中倒是好气多过好笑,蓦地一睁开眼,果然见得一张毫无防备的脸。

    季清菱手中拎着才脱下的外裙,正要越过睡在外头的顾延章放到床头矮柜上去,还未放好,只无意间低了一回头,却正正对上一双看着自己的眼睛,登时吓了一跳,心中虽虚,到底还会装傻,小声道:“五哥莫理我,我去隔间一趟。”

    她寻了个如厕的理由,拎着外裙就要下床,不想才半爬起来,便听得身旁极温柔的声音道:“今夜是什么时辰睡的?”

    季清菱心中一颤,本来脱口便要敷衍过去,却听得那声音不对,低头一看,果然见得一张隐隐有着风雷之色的脸,瞬间那满肚子的套话就被捶得扁了,只好捏着外裙,复又躺了回去。

    她知道这回对方当是真正极不高兴,复又往前靠了靠,拿右手抱着顾延章的腰,卖着乖道:“五哥,我今晚睡得有些迟了……”

    又道:“本来已是早早躺了一会,只是白日午间小睡了半个时辰,实在有些睡不着,便想着起来看看书,写写字,不想一时兴头上来,便没把好时辰……”

    顾延章却是并不顺着她的话,复又问道:“只是今夜睡得迟了?”

    季清菱心中一惊,拿眼睛偷偷瞟了他一眼。

    顾延章叹了口气,道:“何苦哄我来着?”

    说着半坐靠在床头上,将枕边那一个匣子取了过来,把盖子打开了,轻声道:“你统共才来了多久?这样一份东西,是十几个白日间就能写出来的?”

    又道:“今夜我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因怕吵着街坊,进巷子的时候便没打马,又早间吩咐外边留了门,才堪堪抓到你这一遭……上头墨痕都没干……若是我一直未发现,你又要熬到什么时候?”

    季清菱自知不对,只好缩着头听训。

    顾延章见她这个可怜样,虽然心中照样还是气,到底有些舍不得,便把手中匣子放到一边去,将人抱到自己怀里,哄道:“我晓得你的心思,只你也看过医书,难道不懂亥时不睡,肝脾便要不调?好容易这两年把脸上养出了点肉,这一回过来,全瘦得没了,城中眼下正闹疫情,你这般作息,叫我如何放得下心?还想哄我说只今夜一回,你当我是头一日认得你?”

    季清菱见他口气缓了下来,便往前凑了凑,小声道:“我当真是今夜晚了些,从前到得子时,便自睡了,今次因白日间那东西写得只剩一个尾巴,想着差一个晚上做好了,过两日五哥疫病营那一处收了尾,马上就要腾出手来管抄,届时定能用得上。”

    她抬起眼睛小心觑着顾延章,道:“我叫管事的上外头打听过了,那一位许都知倒是有心要做事的,只是他那法子实在太慢,也不便宜,我这一处现成的东西拿出来,五哥给衙门里头的人参照一番,虽说未必能得大用,总归架子是不错的,借着来改,岂不是好过从头来做要省事?”

    又道:“我不过在家里头整一整而已,总好过五哥日日往外头跑,白日黑夜不得休息,这一项弄好了,我便算是得了一事,后头也没有大事要做,自有功夫好生养一阵子,也就养回来了,再一说的,才这几天功夫而已,当真也不算什么,我身体好着呢!”

    顾延章从头听到尾,叹道:“你莫要仗着我舍不得骂你,还晓得拿话来敷衍我,从前应承过多少回说要早睡?一有事便不认了,都只拿来哄我了,从来没有算数过……”

    又道:“你有心做事,我何时拦过?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也晓得你想着什么,只下次当真莫要拿夜里头熬了,我实在也扛不住你这般胡来,明日起你也自觉些。”

    季清菱心中听得愧疚,老老实实应了是,这一回错认得诚恳,话也说得坦白,总算把人哄好了,两人挨着又说了一回话,才互相搂着睡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助力

    次日早晨,季清菱是饿醒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前面半个多月都睡得晚,熬着把那一份抄抚民的章程写出来了,昨夜做得七七八八,今日只要收个尾巴,润色一回,便能拿出来用,心中一松,便睡到了卯时。

    这一日其实是休沐,只是邕州城如此情形,顾延章又是那个性子,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待着,她一觉醒来,身边果然空荡荡,把秋月叫进来一问,人早就出门了。

    季清菱便起来洗漱一番,因邕州城中物资甚是紧张,她又不想折腾,喝了两碗粟米粥,也算是吃过早食了。

    此时自有丫头上来收拾桌子,秋月却是跟着她进了里间,小声道:“早间官人出门前问了许多话……”

    季清菱本来以为昨夜事情已是应付过去,却不想着一处尚有余波在,心中一惊,连忙抬头道:“问了什么?”

    秋月便道:“问夫人这一阵子饮食起居……”

    季清菱只觉得才吃进去的粟米粥在肚子里头打滚,连忙道:“你如何答的?”

    秋月当着季清菱的面,自然不好说自己怕家里头的男主家实在怕到胆寒,虽不晓得为什么,纵然顾延章几乎从未对下人黑过脸,也没有说过半句重话,连管都没有亲手管过都是吩咐管事的打理,可无论管家、丫头、小厮、厨娘,个个见了他,都十分紧张,生怕说错了哪一句,又做错了什么事。

    她是自蓟县开始就伺候的人,小时候只是有点怵,可随着时间越久,顾延章的官越大,经历越多,她就越尊敬,这尊敬之中又多夹着怕,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眼下季清菱问了,秋月只得道:“官人亲来问话,除却照实说了,我实在也无其余办法……”

    季清菱听得喉咙里头有些发渴,正想着当要如何应对,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门外守着的小丫头便进来通禀。

    却原来是松节。

    松节手上捧着一个木箱子,约莫尺见方,他见了季清菱,先将那木箱子放在一旁,复又才行礼道:“早间官人说夫人这一处要几个在外头跑的人过来当差,见我勉强算个机灵的,也算熟手,便叫我今日起先跟着夫人,待得差事办完了,才又回去,另又请了一位张老小人已是将他安排在右厢房中了,若是夫人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分派我去同他问询。”

    又道:“那一位张老原在户曹司中当差,是个积年的胥吏,在州衙里头当了四十余年差,但凡邕州辖下二十三处县乡,几乎没有他不知晓的。”

    说着又把地上那一个箱子打开了,道:“官人叫我从州衙里头借了些从前抄并户籍的宗卷过来,另有下头乡县的赋税、人丁数目,还叫我问一问夫人,可有要什么旁的东西,若是不够,我再去调取。”

    季清菱实在没有料想到,竟然得了这样许多,又来了个能帮着跑腿的,简直大喜过望,只是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道:“你来了我这一处,他外头可是能忙得过来?”

    松节何等醒目一个人,听得季清菱问,已是笑道:“夫人这话可叫我怎的答?若是说忙得过来,又显得小的实在无用,若说忙不过来,倒像是我在自卖自夸其实我心底里倒是想着来这一处,官人外头忙不过来,才好晓得我的厉害,又想着来了夫人这一处,夫人觉得我用得顺手,好生在官人面前夸我一回。”

    一时屋子里头几个小丫头都听得笑了。

    他并不抬头乱看,只又对着季清菱嘻嘻笑道:“官人说了,夫人这一处一样要紧,叫我只老实当差。”

    却也晓得分寸,开过玩笑,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分派了。

    季清菱十分惊喜,松节跟着顾延章许多年,自是好用不说,她这一阵子做那一份抄章程,旁的都方便,只一桩,毕竟对邕州上下事体极不熟悉,除却讨了些州衙中的宗卷来比对,只能照着从前的样例往这一处套,又派了几个管事的出去探访。

    都是外来人,访来访去,最多也只能访出个皮毛而已,哪里及得上那等在衙门里头几十年的老胥吏好用。

    她此时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唤秋月取了那木匣子过来,把自己存疑的地方一一挑了出来,简单写了两张纸,先同松节说了一会前因后果,又把问题解释了一遍,叫他拿去问那胥吏。

    就这般一问答,一日下来,竟是比起从前花两三日功夫做得还快,还填了许多漏洞。

    到得晚间,她特给那老者留了饭,叫松节去陪席,又送了两匹好布,叫人套了马车将人送回去,约好明日复又派人去接他过来。

    打点好外头的礼数,季清菱晚间随意吃了点东西,将自己收拾好了,见时辰还早,复又坐在桌前开始补那一份章程,一面不忘吩咐秋月道:“亥时一刻便叫我睡。”

    她做事想来专注,修起东西来,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等到听得外头小丫头隔得远远的唤“官人回来了。”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时心中一惊,吓得拿笔的手都有些抖了,转头去看秋月。

    秋月也吓得腿软,转头一看漏刻,忙又道:“还未到亥时……”

    正说话间,顾延章却是已经进来了。

    他大步进得内间,见季清菱坐在书桌旁,复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走得离季清菱近了,道:“就要亥时了,手头东西理好了未曾?当要歇息了。”

    又问道:“我叫松节同那张二过来,可是得用?”

    一面说着,一面把外衫脱了,随手递给后头跟过来的松节。

    季清菱白日得了好处,高兴得不得了,把那户曹司的老胥吏夸了又夸,又夸了一回松节,复又拿起自己已是成型的章程,欢欢喜喜地回头道:“还不到亥时,我过一刻时辰便去睡,眼下已是样样都打理好了。”

    她见顾延章已是立在自己右边,便半仰着头,笑吟吟地举着那章程道:“五哥,外头疫病营好了未曾?你瞧瞧这个抄的法子可不可行……我是照着原先范大参在青州防疫病、救荒的法子来做的,只又改了改框架,比着以前人的法子又添了些东西进去,毕竟眼下邕州城样样都缺,识字的人也不够多。”

第五百九十六章 整理

    范尧臣从前在青州救荒,曾经上过《奏天子论河北流民到京西乞分给田土》的折子,他不但立功、立德,一般也有立言,无论抚民、济民,都自成有章法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高中两榜时年纪已经不小,然则得官短短十余年,未过天命只龄,便入了政事堂,不仅是靠着从前外任累功,那一回主持救灾,功不可没。

    自此之后,朝中官员援救灾情,无不参照他从前留下的章法,便是顾延章在赣州兴建流民营,也大有借鉴。

    只是顾延章做得更细致,考量得更周到,又将其与修建暗渠合在了一处,再兼抚州、吉州流民数目极大,另有蝗灾,功成之后,还有幕僚许明、胥吏黄老二并宦官许继宗在朝堂之上以图、以实物,以百姓所奉相渲染,是以尤其显功。

    季清菱做这一份抄抚民之法,虽然框架借的是范尧臣并顾延章从前扶流民,可其中内容,却远不仅于此,另又结合了后世许多能臣之法,再有今日问了那户曹司的老胥吏许多问题,改过之后,尤其与邕州现状贴合。

    顾延章昨夜回得匆匆忙忙,是以只扫了一眼,只是季清菱做出来的东西,他不用细看,也知道是好的,此时见对面那人虽说下眼睑带着浅青色,脸也瘦得下巴小小的一个尖,精神却是不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只望着自己笑,手上还举着那一份未曾折缝粘连的文稿,厚厚的一叠,凑在自己面前。

    他忍不住也跟着微笑了起来,将那文稿接过,放回桌案上,低头在她额头上用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复又一路往下,噙着她的双唇,吮吻了一回,柔声道:“我去洗个澡,回来就看,你且去睡,若是我一会见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标记了,明日再来问你。”

    一面说着,把鼻子贴着季清菱的鼻尖,磨蹭了一下,又同她脸贴着脸亲了好一会。

    两人在这一处贴着亲热,自然一个都瞧不见门边还僵立着一个人。

    秋月手中捧着茶,一只脚已经跨在了门槛上,见得这样的场面,手一抖,好险这些年来虽然吃了不少白米饭,却也不是吃白饭的,到底把茶盏给端稳了。

    她先以为府中官人要黑脸,是以不敢在厢房里头待着,特躲出去端茶,心中还数着数,想要等家中夫人哄好人之后自己再进去。

    因许久没听得不好的声音,倒是里头细细碎碎,两个人在说闲话的样子,她便放了心,正捧着茶进来,本想着睡觉的时辰到了,要去给夫人把笔洗了,谁料得笔没来得及洗,倒是自己把自己眼睛洗了一回,还把一张脸脸也洗红了。

    她连忙退得出去,却又不敢走远,只在外间隔墙站着。

    里头季清菱全不晓得自家丫头在外头红着脸等,她与顾延章靠着亲热了小一会,浑身懒洋洋的。

    她埋头伏案一整日,除却吃饭、洗澡时行了两步路,其余时间都一动不动,原本专心撰文的时候,脑子里头全是邕州的户属、差官、人丁之数,半点不觉得累,此时被顾延章拥在怀里抱着亲,亲着亲着,全身的困意并乏意都泛了上来,自腰间、大腿往下,一阵发麻却是坐得久了,肉、骨半僵,眼睛也不由自主便半眯了起来,只乖乖仰着头。

    顾延章见她这个样子,心中酸酸涩涩的,十分不得劲,便就着姿势,将一手扶着季清菱的腰骨,一手托着她的腿窝,将人小心横抱了起来。

    季清菱登时惊了一下,犹有些懵懂地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

    他将人揽抱得紧了些,柔声道:“你且睡你的,先到床榻上头去帮我暖一回被窝。”

    季清菱此时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听得他这样说,先是想着:这话是打哪里来的,如此天气,哪里还要暖什么被窝,况且五哥从未有过怕冷的说法。

    这念头只刚在头脑里头转了半圈,她已是迷迷瞪瞪的,把脑袋搭在他肩头,半睡了过去。

    顾延章便抱着人到了床边,拢了拢衾被,给她驱了一回蚊子,这才把床帐放下,自己去得隔间洗浴。

    秋月在外头站了半日,看是不敢偷看,只好竖着耳朵听,本来还以为要听到什么叫人脸红心跳的话,不想半句没有,一时不晓得是庆幸还是可惜,复又有些心虚,等到听得里头一阵阵的水声,猜得是顾延章在洗浴,便做贼一般垫着脚踩了进去。

    她巴着门凑头一看,果然没见着人,先朝床榻处走,一眼就瞧见床帐已是放下了,便伸手半撩起来,弯腰钻了进去,擎着床头矮柜上的烛台去在里头寻蚊虫一只都没有找到,又要去给夫人掖被子薄被也盖得好好的,连头上的绳缎都已经松开,只见得一头青丝规规矩矩地搭在枕头上。

    秋月站了发了片刻呆,好半晌才肯承认自己的活全被抢光了,只好一面在心中啐府上这一位官人好不地道,一面又有些心中帮着高兴,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出得帐子,去桌案边把笔给洗了,又倒了残水,才出得门去,在外头将两处门都反掩了。

    季清菱自是不晓得自家睡下之后,身边丫头心里各色念头这样足,她睡得极香,一夜连梦都不曾做一个,次日醒来,身边果然又是空空如也,只桌案上摆着几张纸页,上头密密麻麻,是顾延章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明列了许多东西,都是对着自家那一份抄章程上头问的,条条项项都在点子上。

    她只凭空想,又同人问,不管看过多少书,又有多少齐全章法能供参考,可没有做过,没有经历过,到底还是不一样,只能是按着自己的逻辑与理解去整理,此时得了顾延章勾了许多要紧处出来,顿时如获至宝,候得那下头人把那张老接到了,便把东西一一复又细细过了一回,交代松节仔细去问得清楚,回来照着反复改。

第五百九十七章 济民

    这般一来一回,季清菱白日借着州衙里头宗卷,并自己从前记得的东西,又与胥吏核对,在这一处拟稿,到得晚间,顾延章回得来,复又帮着核查提问,本来文稿架子就已经搭好,不过四五日,终于把该改的都改得差不离了,只剩下最后几处地方抓不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想了许久,也不敢擅动,知道这已是超过自己所能,便也不去勉强,只等着交出去,叫有能耐的人再改。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忙着做抄济民之法,而另一处,外头许继宗带头领着抚民之事,四处乱忙,虽然也支应了下来,却是跑得腿脚都要断了,眼泪也快出来了,只一日三次着人去催顾延章,回回都问疫病甚时能整好。

    他身为广南西路经略司事,还想着将来要回去同天子自吹自家能“独当一面”,“卓绝惊才”,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同顾延章哭诉,说自己快扛不住了,勾院你快来救人,只好时时旁敲侧击,一时叫人说手头缺人手,一时叫人说手头粮米不够,一时说要多寻多少个差役,一时又喊他帮着整理这样那样许多事。

    总之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叫这一位勾院晓得,俺这一处还有一摊子抚民济民之事,都只有俺许继宗一个撑着,原本也是顾勾院你的差事,却不能只顾着看管疫情,却把“我一人丢在这里”。

    他一个北人,头一次来广南,多少也有点水土不服,因邕州物资匮乏,上头又有陈灏盯着,下头走马承受不说,也是宦官,多少要给几分薄面,可皇城司的差人,广南西路转运正副二使,而今俱在邕州城中。

    皇城司是朱保石在管,只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踩下去,只留他自家一个人亲近天子,转运二使俱是朝臣,天然便对宦官有偏见,许继宗是来立功的,不是来蹭灰的,还想着回去能大出风头,哪里敢多事,再不舒服也只能延医问药,次日也不能告假,只挣扎着复又回衙门理事。

    他手头倒是有十来个陈灏分派过来的上科进士,只全是头一回得官,一来甚事不知,许继宗也不敢把事情交代下去就不管,生怕被人捅了篓子,收拾不过来;二来众人都是正经官身,也不太听他一个宦官吩咐,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这日一早,还未到得点卯的时辰,许继宗已是到了衙门,本要理一理白日间要做的事情,却未料得才进得公厅,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便见得一个差役匆匆进得门来,禀道:“许都知,顾勾院在偏堂里头,问您这一处可是有暇,请您过去议事。”

    许继宗好容易逮到这人,哪里肯放,也不要人催,更不拿架子,屁股还未坐热,便甩了那差役,自家带头往偏堂而去。

    他才进得偏堂外门,走在檐下,距离大门处还有一二丈远,已是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声音一片,嘈嘈杂杂,其中有夹着邕州口音的官话,也有江南两路、河北一路、川蜀一处的口音,各人争着说话。

    透着薄纱窗,一个带着川蜀味的声音传了出来。

    “勾院莫不是拿我等来开玩笑罢?莫说这邕州城中十余万人,再有城外二十余个乡县,就算遭了交贼,想来合在一处,少说也有一二万人,这般数目,便是往年抄录丁口,一个州中上下全数人都拢在一起,从头忙到脚,至少也要全力花上二三个月功夫,才能将人给点清,此时凭着我们这几丁人,又有几百兵卒,想要做那抄之事,是在说笑罢?”

    许继宗听到这话,便不着急进门,只在外头站住了脚,想看顾延章如何回答。

    说话的这人他有印象,是个四十余岁的泸州人,唤作郭建,据说少时曾四处游学,见识并不算少,还曾经做过一任县令的幕僚,是这一拨南下的新士子里头少数得用的,提的问题也直中要害。

    许继宗虽然没有见识过抄录丁口,也不晓得衙门是如何重造丁产簿,可这一阵子在邕州城中忙着抚民济民,早非吴下阿蒙,心中算一算,若是当真要把邕州城中、城外十余万百姓人清点一便,果真没个三两个月,并无可能。

    可州衙里头清点人口全是为了抚济难民,若是要等个三两个月,就算把人数、情况一一清点出来了,届时缺米缺粮的贫乏不能自存者,早都成骨头了,就算拿了粮食还不如烧给他们地下吃。

    果然郭建话才落音,另有一人跟着叫道:“勾院,我们统共就这一点子人,这一份行事体例里头总计一百余条,若是要条条都做到,少说一处乡县要派一百人,不然如何打点?看您给这抄章程,还要按着‘赈粜、赈贷、赈济’三个等次来抚济,还要‘抄姓名,审核给历,直记口食’,您可是晓得,光是归统情况都统不过来,这几丁人,哪里有余力去做那些?”

    一时人人附和起来,都说人手不够用。

    许继宗也有些担心起来。

    他从前去赣州的时候,顾延章件件事情都已是打点好了,他看的便是秩序井然的流民营,井井有条的修渠篷,干干净净的邕州城。

    此时回头去想,赣州虽然艰难,毕竟人手是够的,粮米也不缺,还能问城中百姓筹银筹粮,可这邕州城里头却是全然不同。

    邕州城才退了交趾,州城虽然无恙,可被围了四十余日,早已粮米俱无。州官、胥吏已有半数丧生于战场之上,城中人饿到吃树皮草根,连地上的污水浊水也顾不得脏,捏着鼻子也要喝下去。

    这般缺人缺粮,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是做饭的人也没有,米也没有,如何能填饱肚子?

    再兼邕州城中这许多日子,不仅逃入了许多辖下乡县的难民、流民,又逃走了许多人,从前的丁产簿早已不能用,五等簿更是一个笑话,想要按着来抚济,极有可能粮米发下去了,却是不知道入了谁的口袋。

    届时该得济的没得到,不该得济的却是吃得肚皮浑圆,实在并非什么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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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挤兑

    想要抚民、济民,此时最要紧便是先将何人需要救助,又需要何等救助给搞清楚,这一桩前提,许继宗又怎会不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他在外头跑了这小半月,真正做起事来,才知道其中艰辛。

    抚济百姓不能漫撒,本来州中粮米、银钱便是十分亏空,即便有余,这一桩事是救急救穷,绝不救富,若是人人都靠着州中救济混日子,一来这是救命的粮米,经不起这般花,二来这一处有人空吃了,那一处便多一个人挨饿死。

    许继宗原本是在州城里头辟了粥棚,一日两回施粥,又严令下头县乡里头跟着一并施粥,又要安排住处出来给鳏寡孤独,无家无依之人。

    这两项大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简直是要了人的命。

    州城里头施粥,回回粮米都是不够的,总有人领了一回,再领第二回,好几次粥棚处都起了乱,棚子直接被掀翻了去,便是百余名兵卒守着,都护不住人去抢食。

    而下头县乡则更是麻烦,县衙里头日日都来唱一轮穷,说起库中无粮无银确实也是没有说谎,许继宗只得叫下头报了数目下来,给他们拨粮米。

    只是乡县报了数,他也照着拨下去了,却是不知道那粮米究竟有无给堆人,只知道四处都出乱子,这里饿死人,那里饿死人,明明交趾兵已是退了,可因失了壮丁劳力,家中只剩老弱孤寡的,比比皆是,惨声一片。

    他也想把下头百姓情形给分开了,才好对症下药,可而今哪一处都缺人手,实在腾不出功夫去弄,户籍、丁亩早已乱作一团,根本没有参考的价值,又如何针对?

    便好似想要盖房子,地基都没有打好,难道能去将那楼阁盖在半空之中?

    许继宗还在想着,却听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等且不用着紧旁的事情,我自会分派,只按着我的分派行事,至于其中有何用意,并不消操心。”

    正是许久未能碰面的顾延章。

    许继宗听得此话,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果然顾延章话刚落音,里头便轰然嘈杂起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叫道:“勾院,我等也是朝廷命官,俱在州衙当差,虽说您这一处乃是上官,然则如此行事,是否有失妥当?”

    那人叫完,堂中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有人跟着叫道:“好叫勾院知晓,我等乃是进士出身,却不是全无头脑的胥吏,您这般行事,是把我等当做那等愚民处置!实在好没道理!”

    许继宗在外头听得大皱起眉。

    这一批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全是在流内铨中候了两年官的新进,只是磨了这样久,却没有将众人的棱角磨平究竟性子稍微软和点的,早老老实实接了朝中给的差事,叫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了。

    这些直等到天子强令,不能推脱了,才不情不愿来到广南的,又是实打实的进士,全是骨头里头自以为是的。

    他前半个月实在是吃了不少堂中人的苦,分派下去的事情,不是被推脱,便是虽被接了下来,不多久就又给打个折扣扔回来,不是说这样不好做,便是说那样不好做,桩桩都能找到行不通的借口。

    这些官员不亏是进士出身,口才是一等一的,尤其那郭建,总能挑着想做的去做,不想做的,他就能说出一二三四的道理来,仿佛他才是那一个说话算数的一般。

    许继宗到底只是个宦官,实在底气不足,已是被明里暗里给落了许多回面子,不晓得在心中骂了多少回,怨不得同批得进士,顾延章、郑时修等人已是做到如此位置,这些吵闹不休的,却才得了邕州里头的幕僚官而已,这不是命,却是活该!

    此时见得众人不仅在自己面前闹,又在顾延章面前闹,他一时竟不晓得是该看戏,还是该生气。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打算帮一把,正要迈步进去,却听得里头顾延章道:“我等乃是同科出身,资历并无不同,只是延章得官早些,有些经验而已,若是诸位想要自行其是,我也没甚好拦的,只要自明日起,五日之中将所管辖地贫乏老弱之人一一统计在册,报与上来,再行分项,我便再无二话。”

    听得这话,许继宗立时就把自己的脚给收了回来。

    这等抄之事,没个两三个月,是不可能出得结果的,顾延章提出这样的要求,并无做到的可能,里头人必当大闹,自己还是不要此时进去这摊子浑水算了。

    果然,堂中喧闹声更甚,先前说话的人便大声叫道:“勾院既说与我等是同科,何苦要给出这等不可能的事情来做!五日之中,要将从前一个月也不能做好的差事做出来,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此人话一说完,附和声、吵闹声此起彼伏,便是一直较为沉稳的郭建,也忍不住用那一口川音插道:“勾院若是有什么事情差遣,不若细细嘱咐一回,我等皆是奉了天子之命来邕州当差,只有想做好,没有不想做的!因是进士出身,自有分辨之能,若是勾院交代的对,自当竭尽全力,将差事做好,还请莫要行此令,着实看着有些不像,若是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勾院心胸微瑕,特来为难我等……”

    许继宗立在外头,只听得顾延章声音和缓地道:“并非为难,而今不论邕州城中也好,辖下所属县乡也罢,处处都有饿殍流民,只要拖得一天,便有百姓饿得一天,所有事宜,自是要办得越快越好,抄做得慢,后头便只能跟得慢,为百姓计,我特定了五日,并不为过。”

    又道:“都是同朝为官,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了,本官既是说了五日,便是自有办法叫州中在五日里头做到此事,才会这般要求,若是诸位按着自己的法子,也能五日之中,将这二十余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给全数统计妥当,我只会将人力同等分开,大家各行其是,并不会阻拦。”

第五百九十九章 应承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继宗站在偏堂外头,也是听得惊疑不定。

    五日之中,将邕州辖下二十余处县乡、城中一十三个坊街中百姓的姓名、人丁全数统计清楚,这在众人看来,实在同天方夜谭并无甚差别。

    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是五日,不是五十日,便是逐层将差令下发下去各县、各乡、各里、各保少说都要三日功夫,还要叫他们一一去抄,又要抽出人手去复核,等到材料汇集上来,灵药重新统计、筛选、除错,即便是长着翅膀,也不可能飞得这样快。

    堂中众人都被这夸下的海口给镇住了,过了好一会,那郭建才开口道:“勾院不必出此惊人之语,将来若是做不到……”

    顾延章开口接道:“若是本官做不到,自是有害百姓,当不得如此大任,届时定会自请除官,诸位可以当做监察。”

    一时诸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数安静下来,只恍恍惚惚地互相对视着。

    许继宗不在堂中,自然看不到里头众人那惊惧的眼神。

    郭建在县衙之中当过差,见识过县官、州官,也见识过朝中其余官员,自以为自己也算是有些场面的,却从未想过居然遇得会有一个朝官如此说话。

    他咽了咽口水,望着对面神色平静的顾延章,竟是有些说不上心中什么感觉。

    难道是自己领着这些个新官,把一个朝官给逼疯了?

    不当如是啊!

    这顾延章,从前据说在赣州抚流民卓有功劳,此次在邕州协理后勤转运也好,逼退交趾兵也罢,都据说十分得力,怎么会发下如此蠢言蠢语?

    五日之中抄完毕,是绝不可能的!换谁来都做不到!

    便是黄相公、范大参,历朝历代以治政出名的良臣到了,也最多能将两个月压成一个月而已。

    这顾勾院的目的,莫不是为了哄着自己同众人听他的话,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事,等到日子久了,将大家一一分开,不得凑在一处,便难以拧成一团,只成了一团散沙,便再无反抗之力呢?

    左右到得那个时候,这一位顾勾院只要随意找些理由,不是说下头人配合不当,便是说自己这一干人等出力不多,立时就能把责任推脱出去,辞官是肯定不会辞的,说不得,还要拿准了自己这些新上任的幕僚官不敢出去大肆宣扬,只好忍气吞声。

    可惜了,顾勾院,若是你当真这般想,这一笔账就算错了!

    郭建心中极快地转着念头。

    不能由他牵着头走!

    自家才干并不输于任何人,只是家中少财少物,甲次又在末等,才是不好运作,若是叫自己得官早,定是早早就出了头,何必落到今日地步。

    同行的十余人,个个比不得自己之十一,如果给一个机会,叫自家在陈节度面前冒了头,将来跟着他,便不用再落在邕州这等苦穷之地。

    许继宗不过一个宦官,差遣又是在广南,邕州一日不定,他便一日不能回京,在天子面前影响有限,顾延章不过是一个勾院而已,哪怕这回立下大功,他的资历太浅,年纪太轻,得官时日又太短,也不能做多少用,只有一个陈灏,只要对方愿意,便能在回朝之后,将自家请调出去。

    只可惜一来邕州,他便同众人一齐被分派到了外头,没有在陈灏面前有过表现的机会。

    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许、顾手下干活,便是干出花来,也不过官升个一级两级,还是会在广南打转,将来想要出去,实在艰难。

    只有从他们手里头跳出去,做得出一番大事,才能叫陈灏注意到自己。

    郭建是这般想的,他也是这般做的。

    在许继宗手下当差的这一阵子以来,他有意识地联合同批南下的新官们同进同退,又着力施展自身所长,一面叫这姓许的宦官晓得自己确实有能耐,一面又叫他知晓,这能耐要比他一个宦官要厉害多了。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有许多旁人看在眼中,想压也压不住,许继宗去区区一个宦官,又怎么可能掌得住自家这样的人物,迟早还是要交回陈灏手中。

    他手中还有些钱物,虽然不能运作出一个好差遣,可要好好疏通一下陈灏手下的幕僚、门客却是够的,届时双管齐下,陈灏身边有人说话,下头人个个都晓得自己有本事,自然就能凑到对方面前。

    只是不想眼下竟是换得顾延章回来管事。

    不过也好。

    有了顾延章做对比,到时候别人自会知晓,原来这样一个传扬得如此厉害的官员,才干也不过如此,自己并不比他差,倒也是一桩极有用的出头法子。

    一般都是进士,自家跟着亲民官做过事,也跟着治过州县,并不必顾延章差多少,眼下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了,实在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郭建心中转了一圈,抬头道:“既如此,下官便也应承下来,勾院且分派辖地,只要五日,定当上交一个答复!”

    ***

    偏堂之中的事情,几乎是片刻之后就在州衙里头被四处宣扬开来。

    公厅里的胥吏们围在一处,趁着左右无人,纷纷议论起来。

    一人跌足道:“多少时日了!自姓吴的惹下了孽事,没有一日消停的,眼下换了姓陈的,姓顾的,更是同太岁一般,不叫人好过日子!五日里头将抄之事全数做完,这是把我们当牛做马也不得行啊!”

    另有一人道:“倒也未必不得行,这事情是那一位提出来的,从前的那些个,你都不记得了?他既说了五日,虽然听着不可能,说不得当真有办法做得到,只是不晓得什么法子……”

    旁边人便啐了一口,道:“他虽厉害,究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你把他当什么了?好好歹歹,你也在衙门里头当了一二十年差了,哪一回抄没有两三月功夫能做得下来?便是他亲自监督,最多也就提快一个月罢了。”

    头先那人便道:“莫管他是三个月也好,五日也罢,总之,事情还不是得我们这些人去做?被这些人盯着,眼见正是济民的时候,不论银钱也好,粮米也罢,又有布匹、药材,多少好处,偏偏一个都捞不到,昨夜想着,我那后槽牙就直痒痒!”

第六百章 分队

    旁人就劝他道:“莫说了,好歹熬到两个罗刹走了再说,左右不差这一两年,撞到枪尖上去,说不得命都没了都是杀过人的,你当你项上那一颗头比交贼硬?尤其那一位,自守城以来,在城中是个什么名声?那些个百姓,只恨不得把他当神仙供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道:“前一阵傅二在疫病营中,不过是看有人可怜,私下放了个进去,也晓得疫病厉害,都没入二门,只隔着门递了东西给营里头的病患,叫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罢了,谁料得给巡视的兵看见了都是平叛军中人,不是咱们城中厢军,面子情也不管用,告给他知晓了,没了差事不说,足被杖了二十下,记着三个月后要流放,说是犯了重罪,此时人还在牢里,这辈子算是毁了,怎么求情也不管用难道你同他说理去?”

    那人听得一僵,只讪讪不说话。

    便有人附和道:“忍一忍罢,想想傅二那一桩,还不够吓人?他此时腾出手来管了抄,正愁没地方树威风,要烧三把火,你这般颠颠地冒出头去,正好给他拿来做筏子,若是当真撞上去了,你自家便罢,你要不要管老娘老爹,要不要管妻子儿女?城中个个都给哄得说他好的,当真被他罚了,你一家子认了也就算了,怕是你一族人都抬不起头了!”

    众人齐叹了一回,却见有个人阴着脸缩在一旁,便问道:“老辛这是怎的了?摆出这样一张脸给谁看?”

    被唤作老辛的抬起头来,蔫蔫的提不起劲,道:“你们且在这一处骂,跟着里头坐的那一位,不管怎的,功劳是逃不脱的,不似我,跟着那新来的官,正同姓顾的打擂台,也不晓得什么毛病!你们做了事,总有回报,只我一人,苦也吃了,汗水也洒了,好处一桩没落下!”

    众人一时哑然,只好安慰道:“说不得是个厉害的!若是不厉害也好,你自能躲懒,再一说,他分得的是邕州城中的金狮银狮并左近七巷三坊,都是你们熟悉的,你二人卖一把力气,便是不能五日里头做得出来,一二十日总能做好了,又能吃好处,好过我们跟着那一位勾院,近的是十几里外的县,远的却是上百里外的乡,都不晓得五日里头能不能打个来回!人头都不认得,又是他在盯着,油水也没处捞,鞋都要多备两双钱还没得补!”

    老辛冷笑一声道:“我卖力?我帮他卖力,他能给我什么了?做得好了,是他姓郭的功劳!说句难听的,做得再好,他也未必能升得上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何苦要那样卖命给他干活?左右应付过去,催着我便做一做算了,拖得越久,好处才能捞得越多,抄得快了,下头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到哪里要礼去?”

    又道:“你们没好处捞,左右能升,我这一处既是不能升,好处总得吃到嘴里罢?”

    此人正说得嘴响,却听得外头有人一路跑得进来,叫道:“噤声!黄二哥来了!”

    果然没一会,一个中等身材、老实相貌的中年男子便走得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份册子竟是原本自赣州辞了吏职,投在顾延章门下办差的黄老二。

    诸人连忙起身上前相迎。

    黄老二便道:“莫要多礼了,我是来传令的。”

    说着把那册子翻开,道:“勾院拟要将邕州城内并辖下乡县丁口重新抄,这一桩事情,大家已是知道了罢?”

    众人连连点头,忙道:“我等已是知晓了,必当依令行事,绝不敢怠慢!”

    黄老二又道:“而今衙中人手少,勾院已是说了,吏员中只抽调四十人,分十队,四人一队,一队分管各自辖区,我先念了地方、人名,你等且听好了。”

    诸人一早便被通令必要回衙,此时只有十余人不在堂中,连忙去找了,很快便把点到的人给凑了过来,果然按那黄二哥念的分成十队,却听那他又道:“且出院子,此处地方小,在外头才好交代。”

    众人自是听从,出得公厅,没一会儿便听外头一阵人声,却是许多生面孔走得进来,身上俱是穿着吏员服色。

    诸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黄老二已是对着众人道:“诸位尽是州县之中吏员,勾院特地召集过来,欲行抄之事,早前已将各处辖地全数告知,此时便要分派行事。”

    说着便叫差役搬了一个大木箱子过来,给院中吏员一一发放章程文书,将如何行事细细交代起来。

    众人接着那文书,只看了一遍,均是面色十分难看。

    原本听得要是五日将丁口抄出来,虽心中已是有了准备,却总抱有一二分想法,觉得这般荒诞之举,许是有人胡乱传出来的,必当不是五日,或是二十五日,抑或三十五日,或者名义上说是抄,其实其中必有内情,并非需要自己一一去探访。

    谁料得此时听那黄老二口中细细说来,居然果然是五日之内便要将所有丁口全数抄完毕,还要亲自下得州县之处,或是甲县的吏员,便要去抄乙县,乙县的吏员,却要去抄丙乡,待得丙乡的,竟是要抄邕州城中。

    这般交错抄办事,身旁还有平叛军中兵卒跟着,去的又不是自家熟悉之处,人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有便宜占?

    一干人等看了半日,俱是拿眼睛怂恿着别人出声,好半日才有一个资历深的站了出来,问道:“黄二哥,勾院行事,自是有他的意图,只是我等本来只熟悉邕州城中上下街道,若是按着所在衙门,各自负责抄城中、县中、乡中人口,岂不是便宜?去得外头,这般交错抄,一不识路,二不识人,原本半日功夫便能做好的,按着如此行事,怕是要费上一日才能办完,眼下正是着急济民的时候,晚一刻,便多一个百姓要挨饿,何苦要走这等弯路?”

第六百零一章 剖析

    且不说这一处邕州州衙中的老吏做一副忠厚面孔,问出这样一番话,后衙里头,秋爽也拿着手中卷册,同样问道:“夫人,似这般叫衙门里头的分开去行事,同队全是不识得的人,办起事来,哪里还有默契可言?岂不是要事倍功半?为何不叫同个衙门的做一队,州城的同州城的,县城的同县城的,乡中的同乡中的,去统他们当地的丁口?”

    季清菱手中拿着疫病营中的人丁册子,正计算这半月以来病愈者、病亡者人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疫病营中虽然也有胥吏管着,可众人只是每日报数目,想要他们去析剖其中深意,一来没有人肯做这般没好处的苦力活;二来确实近日来个个都忙得很,没有余力;三来,她有时候也觉得恐怕是诸人没有用心去做,只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来,半点用也没有,还不如自己理的得宜。

    她将册子上的人按着男女、年庚、户籍等等重做分类,拟要细究其中内情,听得秋爽这般说,头也不抬地道:“我只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荷包要拿出去卖,遇得两个人肯出同样的价,一人是你秋月姐,一人是不识得的外头人,你会卖给谁?”

    秋爽嘻嘻笑道:“自然是给秋月姐,我不收她银钱,白送与她!”

    又道:“这同他们去抄又有什么关系?”

    季清菱便放下手中的人丁册子,转头道:“我再问你,若是你手头有一个做得极精巧的玉簪,你有事腾不开手,只得分派下头小丫头帮着拿出去当铺里头典当,只叫她当出十两,她去得街上,进得两家店,一家肯出十二两,一家肯出十五两,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便道:“小丫头又不是傻的,自然是卖给出十五两的!”

    季清菱又道:“若是出十二两的那一家说,我出十二两,给你开的典当纸上写只当了十两,另外二两银给你自收着做私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晓得,另一家则是出了十五两,老老实实开十五两的典当纸,你说那小丫头会卖给谁?”

    秋爽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说这同抄有什么关系?”

    秋爽顿了顿,喃喃道:“不至于罢?”

    季清菱道:“若是遇上个极懂事、品性好的丫头,自然不至于,可若是遇上了见识寻常的丫头,却是难说了,此一回只是二两银子,可将来若是有机会给她二十两银子,二百两银子,你觉得有几个小丫头能扛得住?”

    又道:“丫头是这般,胥吏自然也是这般,只要是人,都逃不脱这个圈子……此事便同抄一般,你当这只是去抄录人名,分辨百姓家中产业?到底是为了济民。”

    “既是济民,便要赈粮、赈银但凡有银钱,有好处的地方,都会有人去红着眼睛盯着,你叫那等衙门里头的胥吏在当地清点,岂不是把粮食往硕鼠嘴边送?按我原先拟的法子,胥吏抄完成,便要发历牌,百姓得了历牌,或能领粮领银,或能半价买粮米,只是历牌有限。”

    “若你是胥吏,有熟人,有生人,熟人也许没有生人过得苦,过得惨,可他是熟人,你会把那历牌给熟人,还是生人?”

    她顿了顿,再道:“生熟之分已是难以扛得住,若是遇得有人愿意靠着行贿来买历牌,贪心的自然就从了,便是没有贪心,看着别人得了好处,许多也要生出贪心来,依样画葫芦。”

    “到得那时,自有胥吏借着手头权力,非贿赂不做事,有那人得了钱,抄时给那一户人家虚增人口,叫人冒领;有那人得了钱,才肯誊名,将来又要重去清点;有那人见得平日里头有过节的,便将那一家镌减人口,只为报复一州之中十余万人,多少你想不到的,如此防备,如何能防?”

    “一百个人里头,未必寻得出一个能见得好处半点不动心的,既是如此,倒不如不要叫他们有机会去捞那好处譬如你叫小丫头去当玉簪,只要再安排一个她不识得的人跟着,这一回再遇得当铺里头出这个主意,她想要吞那一份银钱,也要掂量掂量。”

    秋爽听得大悟,忙道:“所以夫人在里头特安排了武缘县中的胥吏去查检宣化县,又叫宣化县的吏员来邕州城中抄,这般一来,他们谁人也不识得,官人那一处还特派了平叛军中兵卒跟着,便是想要收受贿赂,私下约定,都没有机会?”

    季清菱笑着点了点头,道:“便是这个意思了。”

    秋爽一时有些激动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在跟着一同在州中治事一般,变得十分厉害,想了想,到底觉得不对,复又问道:“只是夫人这般行事虽然好,岂不是耽搁功夫?众人不识得路,也不清楚情况,虽说是防了下头抄的官员、胥吏、乡县中人得以渔利,却也浪费了功夫。”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若是寻常的抄,自然没有一二个月是做不来的,可这一回却不是正常的户籍抄,只是为了济民而已,并不要求将家产一一誊录,只要点人口,分等次,按照家产的多寡、有无,丁口的情况来做赈济,下头无米下锅的百姓自然不会不乐意,做起来也快只要主持的人得力……”

    她说到这一处,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主持的人若是寻常人,自然不可能,可五哥已是做了许多安排,只要不出意外,五日之中,当是能办妥的。

    秋爽琢磨了一会,又问道:“可要是那些本身也不缺口粮的,此回充当那等穷苦人家来骗赈济,又当如何是好?”

    季清菱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怨他命不好,偏偏挑得此时要撞到刀口上了……”

    她做的章程里头,只是训斥劝诫,又令其人三倍返还,可这一份东西到得五哥手中,再往下一发,却变成了杖责二十,十倍返还,里正同坐其罪。

    如果哪一个当真这样想不开,甘愿当这出头鸟,把章程中的处罚当做清风拂过,全不放在眼里,那当真是运气不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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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介绍: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