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援手
杨义府这大半年来只偶尔缩手缩脚地偷了几回腥,若非憋得不行,也不会沦落到去找郑时修的地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今日本就是为了解决世上第二要紧的事情而来,一颗心全是一种颜色,无论看什么,难免都会联想到那一桩,此时见得那女子如此身段,心都跳得快了一拍,只盯着对面,连眼皮子都忘了眨
这样的腰,这样紧的前襟,哪怕凭他的阅历,实在也是难得见了。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相貌是弱了些,然则楚楚可怜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况且只是救急而已,长相也不要那样计较了,太出挑的,反而容易引人耳目。
他眼睛在那两处地方流连了三四息功夫,只是慢了一刻而已,却听得一声女子尖叫,那少女已是被其中一名壮汉一脚踹开,摔倒在地上。
“欠债还钱,你老子欠了我家的钱,便是吵到衙门里头,也只会说我有理的!”
那壮汉一面骂,一面已是把那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妇人从衣襟处揪了起来,拽着那妇人的上半身,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从腰间抽了把尖刀出来,压着对方的脖子道:“你自家选罢!要钱还是要命!要钱还是要人!”
这人正在此处抓着,另有两个壮汉却是上前把那被撂倒在一旁的少女胳膊一左一右给揪住了。
妇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睛也肿得成了一条缝,见得此景,只叫道:“你们要钱,我把自家卖了还债,此事同我家月娘半点没有干系,你们莫要乱来!”
又嚎着对外头站着看热闹的许多人哭道:“诸位哥哥嫂嫂、诸位翁翁婶娘!还请帮着劝一劝罢!我家女儿是个好的!当真被拖去了那腌的地方,怕不要此生再无见天之日!”
此时人群中本有一二十人,听得那妇人叫,又见几个壮汉身形粗壮,还有带着刀的,哪里敢惹,人人都往后退。
杨义府一惯小心谨慎,自是没有蠢到此时亲自出头。他晓得虽说宋门附近并不会有识得自己的,然则凡事不怕一万,便怕万一,立时悄悄从人群里头脱出身去。
他走到大街上,见有路边有几个做小买卖的商贩排做一排,便走上前去。
杨义府虽然穿着简单,可他究竟是世家出身,一身气度,又兼相貌更是一等一的,哪里是宋门附近这些个小商小贩平日里能见的,看他走过去,一时一排的商贩便叫卖起来,一人要卖他这样,一人要卖他那样。
他却是并不顺着诸人的话头说,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寻了个话说得最伶俐的小贩,把银子仍在其人面前摆着货品的竹筐上,问道:“左近哪里有巡铺?若是把人叫过来,要不要一刻钟?”
那小贩眼睛都亮了,忙道:“不远,我跑一个来回也不要半盏茶功夫!”
离得这样近,却是这一处有人当街耍刀了,巡铺还毫无动静。
杨义府心中顿时便有了数。
此处还是在天子脚下,虽说宋门附近一直是京城中最乱的一处,可若是没有走通巡铺、衙役的路子,便是开赌坊的混混,怕也没有那个胆子。
他心念一动,自袖子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了那对面的小贩,道:“你带这荷包去找最近的巡铺过来,就说宋门里头要打死人了,还有混子要逼良为娼,有人路过,见不惯,已是去报官,叫他们快来。”
又从腰间荷包中复又捏了一小角银子,放在那小贩摊上,道:“且叫你跑个腿,此乃酬劳。”
打个转便能得这样一个大好处,傻子才不做,那小贩接了那沉甸甸的荷包,究竟是个做买卖的,只稍微掂了掂,便估出少说也有七八两。
他知道这样多银钱去找巡铺,定是找得来了的,连忙应了一声,叫旁边人帮自家看着摊子,飞一般跑开了。
一时这一处一排的商贩人人都看着杨义府,要缠着他说话。
杨义府一一都推了,转身复又进了巷子,寻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着,果然不多时,便见那去请人的小贩带着七八个巡铺进了巷子。
众人才进得去,里头一群围着看的街坊便做鸟兽散,跑了出来,各回各家,又过得许久,七八名衙役才带着那些个壮汉出了巷子。
杨义府站着等了一会,候得人都走干净了,才往巷子里头去。
那一户人家门口已是一个人影也无,被打的母女二人正同那小贩道谢。
小贩一双眼睛只冲着少女打量,余光见得杨义府进来,连忙向前迎了两步,道:“公子可是来了!”
又转头同那一对母女道:“我只是个跑腿的,此时乃是这一位公子路见不平,特叫我去请了巡铺过来,舍了许多银钱,又出了许多心力!你们要谢,只谢他便罢!”
又把方才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
杨义府先不做声,待那商贩说完了,才上前一步,放柔了语调,问道:“在下偶然路过此地,不想却见得有人如此跋扈,未经同意,便插手了一回不知两位伤情如何,可要去帮着寻个大夫过来?”
他虽然穿着打扮俱是寻常,可彬彬有礼说完这一席话,温文尔雅的,如何不引人心折?
果然对面那少女娇娇怯怯地回了一礼,小声道:“多谢公子出手搭救,月娘这厢有礼了。”
说着半抬起头,偷偷拿眼睛瞄了几下。
两人的眼神正正对上。
杨义府只觉得对面那女子无论眼波还是说话都带着三分嗲媚之意,却又不过火,仿佛其中生着勾子一般,勾得他心痒痒的。
两人站在外头对视了好几息功夫,杨义府方才道:“外头风大,且不要在此处站着了,我且帮扶着你娘进屋罢。”
说着果然走上前去,一手搭着那妇人的另一边胳膊,同那月娘扶着人进了屋。
就这般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那小贩立在外头,本想着自己收了银子,还待要跟进去帮一会忙,却不想还没走得近,却被杨义府并那月娘各自用脚在后头一踢。
两人一人踢一边,一人负责左,一人负责右,皆是无声无息,不着痕迹。
两扇小破门顿时被掩关了起来。
小贩碰了一鼻子灰,到底也做了几十年生意,见识不算短浅,过了好一会儿,又细细琢磨了一回方才的经过,终于反应过来。
娘嘞!合着他成了那楼子里帮着搭线的男鸨儿!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半成
杨义府进门的时候,不过是未时二刻而已,等到他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已是过了申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面走,一面道:“你且回去罢,不用送了,你与你娘今夜便收拾了东西,明日一早我自会着人来接,这一处地方莫要住了,乱得很,若是再有其余混子过来,你们也躲不开。”
那月娘走在前头,听得他这般说话,并没有回答,只上前扶着门,一个门栓抽了半日也没有抽开,又回头犹犹豫豫地眼神看着杨义府,道:“公子……这般劳您破费,月娘却是不知何以为报……奴家也无一技之长,家中更无产业,只有个不争气的爹,这样多银钱,若是将来还不上……”
杨义府走上前两步,笑道:“多大点事,你只当这样多银钱,在我看来却不算什么我家中本是大名府中人,也颇有些资财,这一回来京城全为了赴考,我爹娘素来疼我,钱财是给足了,此番帮一回手,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又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既是施恩,便未曾图回报,只盼这一科能因行此善举,得个好甲次,将来外放得官,也有个好差遣便罢!”
那月娘听得双颊绯红,只拿眼睛痴痴望了过去。
杨义府见得对方眼神,好似光着的脚板底被公鸡尾毛连着挠了好几下,连站都要站不稳了,只恨不得立时便把自家贴上去。
他复又往前一步,道:“等我走了,你便同你娘把这一处门关好了,今日凭谁再来,也不能开门,明日一早自有人取了我的信物过来,你认得准了,两人再一同跟着走。”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周身找了一回。
腰间玉佩、荷包是不能给的,汗巾这等贴身之物也是不能给的,若是将来不小心被熟人看到了,如何能辩解?
杨义府寻来寻去,没有一样是合适的,想了想,只有这一身衣衫不是家中备的,最为安全,伸手便把外衫下摆一扯,扯下一幅布料来,又当着对面那人,将一幅布料撕做两半。
他扬了扬其中一幅布料,道:“你只拿着这一半,明日自有人取另一半来寻你,你对得准了,再跟着人走。”
又道:“若是不放心我的人,你可先同……”
那月娘已是连忙拦道:“奴家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奴家一个光身,又无财,又无能,家中只有负累,若不是公子救我,此时早进了那腌之处,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一番话说得又体贴又小意,满脸都是红晕,声音娇滴滴的,嗲得几乎能掐出水,复又用含羞带怯的眼神看了一下杨义府。
杨义府心痒得不行,到底知道眼下不是时机,便把手中的半幅布料递了过去。
那月娘伸手来接,本只是接布料,却是不晓得为甚,那拿布料的纤纤玉手,却是不小心握到了杨义府拿布料的手上。
两只手碰到一处,她仿佛吃了一惊,“呀”的叫了一声,手一抖,似触了火一般,急急收得回去。
杨义府只觉得握着自己手的那一只手掌虽有些粗,好在到底是少女,手心极软,联系到对方的出身,倒也不嫌弃,况且两人手碰在一处,那等偷|情一般的快感,叫他心下美滋滋的,犹犹豫豫把手往回缩了缩。
那半幅布料便孤零零地掉在了地上。
杨义府连忙弯腰伸手去拾,才碰到那布料的角,却发现对面人也低头来捡,两人的手复又摸到了一处。
那月娘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红着脸整了整鬓发,欠了欠身,道:“奴家失礼了。”
杨义府双手托起那布料,道:“是小生的错。”
两人便眉目传情一回,好半日才依依惜别。
杨义府出得门,站在门口催着月娘锁门,一面咂着嘴回味了好一会那极刺激的感觉,方才一脸荡漾地往外走。
到了这一时,他也未有粗心大意,只行到外头大街上,寻了一个极近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杂货铺子,进去挑了点东西,等着对方算账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问道:“今日听得巷子里头闹得好厉害,却不晓得那一家母女是个什么来历,怎的招了这样厉害的混子!”
那算账的是个伙计,顺口回道:“哦,你说的是巷子里头那姓胡的一家子罢?听说是家中遭了灾,来京城投亲的,只没找到那一户亲,家中当家的反而被人哄着去了赌坊,欠了百十两银子,被人追着讨债呐!”
杨义府又追着问了几句,把对方说的同胡月娘说的对了一遍,虽有些小出入,大致却都对得上,这才将一颗心全数放下。
他回到汴河上,寻了自家那个等着的亲随,分派道:“我此时回署衙点卯,你去一趟桑家瓦子,在那处寻个偏僻干净的小院落,马上就赁下来多使点银钱不要紧,要紧是凡事都只好叫中人帮着出头,莫要给人晓得你是哪家的。”
他这一处交代完,便赶回衙署点了卯,晚间等到人回来,细细问了一回。
对于杨义府来说,院子大小、布局、陈设都是其次,最要紧是僻静,且要离自家衙署近,方便时不时便能趁着白日间过去毕竟下午他下了衙就要回府,这是半点也瞒不住的。
次日一早,他自派了那亲随拿着自己信物去寻胡月娘,帮着对方搬家,虽坐在衙门里头,却心心念念都是那蜂腰与鼓鼓的前襟,只恨不得半日都不要等,此时便过去同对方滚做一处。
杨义府虽然得官三年多,可考功寻常,并未得转京官,是以百官朝会时,他却是得闲留在此处,满脑子俱是想着那等不干不净的偷摸之事。
做女婿的日子过得这般风流潇洒,做岳丈的范尧臣,此时议了一早上的朝政之事,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眼下正立在崇政殿中,皱着眉头听黄昭亮与天子顶牛。
“陛下,臣以为诏令顾延章回京,应是越快越好,不能再拖!”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为祸
“以梁炯为祸首,近万叛军起兵造反,吉州、抚州生民涂炭!沿途府库、粮仓尽皆被掠,后去广源州,行如叛国,复还自立为王!若是如此行径亦能赦免,将来再有贼子谋反,引此为例,当要如何惩处?朝中法度何存?!”
黄昭亮手中持笏,昂首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芮被骂得一脸难看,偏生连嘴都不好回堂堂天子,若是当殿同臣子对骂,成何体统?
他只好看了一眼立在下头的范尧臣。
对方双手持笏,面色平静,对他的暗示丝毫没有反应。
黄昭亮已是又道:“贼子既敢造反叛国,户部勾院顾延章明知此状,竟还草率任用,引为守城,若是梁炯叛部倒戈一击,与交贼沆瀣一气,城中无数百姓,又有谁人来保?一旦邕州落陷,钦州、廉州、宾州、邕州连为一线,交趾以此为据,围攻桂州、广州,广南两路岌岌可危,我朝亦将有大祸!”
赵芮听得脑壳一刺一刺地疼,几次想要打断,却连插嘴的空隙都找不到。
黄昭亮的声音越发洪亮,跟着又道:“逆贼徐茂,赣州人士,本乃罪犯之徒,正该入狱受审,其时顾延章正任赣州通判,行审此案,因其管束疏忽,致使罪徒外逃,后入广信军中,为将者陈灏,不察不核,由其探测军中机密……”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后边立着的十余位臣子,目光在范尧臣身上停留了一瞬,见得对方只半垂着眼皮,并没有半点要与自己唱反调的意思,复才收得回去,继续追着坐在龙椅上的赵芮打道:“此人撺掇梁炯谋反,待得贼首授首,不仅不俯首就罪,倒反叛国朝,堕身交趾,使交贼知我军中弱项,屠戮百姓,犯我边境,纵碎尸万段,诛灭九族亦不能赎其罪孽!”
“广南有此劫难,徐茂为罪魁从犯,顾延章亦罪责难逃!若非……”
听得前边,赵芮也就摸着鼻子认了,可听到这一处,他终于再忍不住反驳道:“纵无徐茂,交趾一般会犯边!这与顾延章又有何干系?!顾延章有功无过,他……”
“若非他管束不力,徐茂如何能逃脱?!”
还未等天子把话说完,黄昭亮已是又拔高了声调,极强硬地插道。
赵芮简直心头火起。
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他这个做天子的都觉得无碍了,黄昭亮这个做臣子的,怎么就跳得这样高?难道嫌殿上的瓦梁挡了日头,想要窜到天上去不曾?!
这是要去同汪明那个御史中丞抢饭吃吗?!
更何况阶下这人口诛笔伐的那一位,根本就没有丝毫错处!
一个顾延章而已,七品小官,哪里就值得他这般追着咬着不放,半点宰辅的面子都不顾了?
除非……
赵芮忽然心念一动。
他眯着眼睛往下看,范尧臣面无表情半低着头,孙卞耷拉着脸袖手旁观,另有枢密院中诸人仿佛聋子瞎子一般,都在一旁看戏。
到得此时,这一位天下之主,才终于开始全然意识到下头这些朝臣的真正目的。
广南那一块肉实在太肥了。
南征交趾,开疆拓土,其回报之丰厚,已是足够把不止一个陈灏送入宰辅之位,跟能带着沾碰着差遣的人鸡犬升天。
当年杨奎在延州,哪怕后来论功行赏的时候,被范尧臣硬压着近乎砍了半,却也当真无数人靠着这一回战事平步青云。
事情过去没多久,升官的人还有就站在下头的,便是陈灏也是借着延州战功在枢密院中站稳了脚跟。
光靠着三年一回的磨勘,何时才能往上爬?
而今军功何等难得,尤其是这开疆辟土的功劳,百年也未必能遇到几回,怨不得黄昭亮仿若被刨了祖坟一般跳脚,怨不得其余重臣尽皆装聋作哑全是等着把顾延章召回来,并借此为机,将自己人塞去广南的。
顾延章的功过赏罚,不过是个由头而已,并不会有人在意。
眼下邕州近乎全是杨党中人,朝中这些原本恨不得把陈灏一派全数打发过去拍蚊子,可到得如今,他们却转为恨不得以身代之,帮着下头人过去抢着拍蚊子。
上头赵芮心中还在平衡着利弊,下头黄昭亮已是层层递进,声音几乎要冲破殿顶的平棋
“……顾延章不得天子特赦,擅自任用叛兵,是为不忠;身为朝廷命官,未治管州中巡铺,使得罪犯外逃,酿成惨祸,是为不能;前任邕州知州吴益为国朝计,提前防御交趾,却叫他诬为挑衅兵事,是为不仁;广南难民遍地,他不思着紧济民,反本末倒置,为得己功去行抄之事,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能、不仁、不义之徒,陛下不快马加鞭将其召回京城,叫其纳首认罪,反倒任其留在邕州祸害百姓,使民知之,实乃动摇国本之举!广南百姓何辜?!”
黄昭亮乃是榜眼出身,文才斐然,纵然这一回原本没有准备,全是临时起意,依旧将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说到顾延章为图抄,不顾百姓性命这一点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发着光。
他做官数十年,不晓得外放多少回,见过的新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眼一看,就知道那姓顾的究竟在图谋什么。
邕州百姓已是到了这副田地,那人还不先行赈民放粮,偏偏要用什么粮秣不够,唯恐冒领的理由,行抄之事不过是为了显示手段,叫天子以为他是能臣而已!
如此时候,哪有什么事情比得了人命重要?
正常抄,没有四五十天,决计不可能完成,便是他亲自统筹全局,最多也就能将时间缩减到一个月内而已。
顾延章一个得官数载的新进,哪怕是个天才,治政之才,如何又能及得上自己?
等上一个多月,邕州左近的百姓,早已饿得尸首都发臭了,届时粮秣发下去,又能有何用?
这般臣子,比起寻常的庸臣,害处更大!
他黄昭亮今日所奏、所禀,虽然也有私心,却未尝忘记百姓,乃是为民请命!
这等一心为己,一心升迁,从不为民的官员,不召回来治罪,难道还要留着他在广南为祸吗?!
第六百二十章 借刀
第六百二十一章 毛病
被黄昭亮压着打了太久,坐在上头的赵芮有一瞬间都没有能反应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足足过了四五息之久,他才颤着声音问道:“邕州竟是已然抄完毕了?”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尧臣的嘴,只等着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而不远处的黄昭亮紧紧抿着嘴唇,表情阴沉得几乎要拧出水,只转头看着范尧臣,一般死死盯着自家的对头,只想把刚刚从那一张老嘴里头冒出来的话全数重新塞回去。
范尧臣仿佛对这二人的目光毫无所知,只提声回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臣也无从查核,只是顾延章上折自述,又有陈灏奏章中确认,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邕州通判李伯简佐证,当是确凿无疑。”
又转头看向黄昭亮,仿佛十分善意地提醒道:“臣以为,陈灏、刘平、李伯简三名朝廷命官皆为作保,当是要比远在朝中之人的揣度,来得切实!顾延章抄济民,不过花费五日,其中一般也有开棚施粥,并无草菅人命之举,参政方才所言,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臣看邕州奏事,抄之事十分妥帖,为民所想,救苦救急,活人无数。”
说到此处,还十分应景地上前一步,对着赵芮禀道:“广南有如此能臣,乃是陛下之福,亦是百姓之福!”
他一句句,一条条,全数打在黄昭亮的脸上,没有一句直接骂,却是句句都是骂,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把黄昭亮的脸都要打肿了。
他前头讽刺范尧臣远隔千里,屁都不知,却在此处一味攻讦,后头则是直接把顾延章夸成了能臣。
黄昭亮骂顾延章“如此官员,拿来何用”,他偏要夸顾延章乃是“如此能臣”、“百姓之福”,又兼引着广南送来的奏章,顺着方才黄昭亮骂得最厉害的抄之罪,直接将盆子倒扣了回去,盖了对方一脸。
范尧臣会骂人,更会夸人,他一句一句地夸,已是要把半年前被自己赶到邕州,贬低到泥底下的顾延章夸上天去,夸了顾延章不说,还要夸赵芮,夸他带眼识人。
赵芮坐在上头,纵然对范尧臣依旧怒气难消,却不妨碍他听得简直神清气爽。
他一面听,一面心中后悔得不得了。
大意了!
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该把两府之臣给遣散了!
这范尧臣,说话也不晓得挑时机!不知道卖天子的脸面,当要在群臣面前才好卖吗!?
赵芮听得汗毛顺服,黄昭亮却只差骂出声来,从牙缝里头挤出声道:“邕州距此千里之遥,奏事难核真假,五日行毕抄,如何能信?!”
他虽然口中依旧撑着场,可在心中已是隐隐约约觉出其中的问题来。
是哪里出了毛病?
时间太短,抄是不可能做完的,那姓顾的小子定然在其中耍了花枪?
叫下头胡乱行事当是不可能的,他从前在赣州的政绩也不是捏造。然而这个时间着实太紧,只听范尧臣一人所言,却是难辨其中蹊跷。
黄昭亮咬着牙,冷冷地扫了范尧臣一眼。
好个范尧臣,打着这个时间差,仗着自己没看到邕州的奏章,方才还装作一副老实样,原来在这一处等着!
第六百二十二章 比对
听得黄昭亮这般质问,范尧臣却是不慌不忙,对着赵芮禀道:“陛下不妨将邕州奏章取来,一看便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芮哪里会拒绝,立时招来黄门让去取阅。
黄昭亮已是知道自己定是上了当。
为官多年,纵然因为种种缘故,数年都被发遣在外,可他是能臣,也是良相,治政并不比范尧臣弱。
他敢逮着顾延章骂,就是知道想要五日完成一州的抄,决计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个笃定,来源于多年的治政与多次的外任,更知道想要统筹胥吏、里长、乡官、副长等等,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序。
然而他更知道,范尧臣更不是那等随意胡诌的人。
对方既是敢说,必然有所依仗。
难道这是仗着邕州天高水远,无处查证吗?
难道范党已是同杨党联起手了?
一面想着,黄昭亮脑子里头飞快的地闪过了方才范尧臣提到的那一连串人名。
顾延章同陈灏本就是一派人,蛇鼠一窝,自是会抱团,邕州通判李伯简是个没后台的,也好被收买,广南西路转运使正在邕州,不过陈灏势大,也未必不会被其胁迫。
他还在想着,范尧臣已是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有功无过,他在广南稳民心,逐交贼,建疫病营、抄济民、助民生,实在功劳难掩。”
他顿一顿,又道:“只是邕州如今有陈灏坐镇,钦、廉两处不过下州,自交贼退去到得今日,已有数月,按着广南近日递上的折子,顾延章已在重建州城,以工代赈,发招贤令,分派田地以引良民建之,如今样样皆已上了轨道,只要循例,并不用他留在彼处。”
听得范尧臣说到此处,黄昭亮的心咯噔一下,已是猜出了对方的目的。
果然,范尧臣已是禀道:“陛下,如此能臣,不当留于广南,行那固守成规之事,臣请陛下将其召入京中。”
赵芮面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黄昭亮更是牙齿都要咬得碎了。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这一着!
姓范的,也是朝着交趾军功去的!
然而还未等他想到什么回应的法子,一直未发一言的孙卞却是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附范尧臣议臣听闻顾延章当日在赣州,曾断奇案,善刑狱,回京之后,亦被调入学士院中重修赦令,甚得董希颜赞誉,而今张牟柳正到转官之时,京畿提点刑狱之位空悬在即,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臣举荐顾延章!”
这一时,方才一直滔滔不绝的范尧臣却是闭了嘴,一副并无异议的模样。
为官多年,若是再看不出来这一场演得毫不掩饰的戏,黄昭亮便是傻子了。
他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上头的赵芮。
那一个虽然有点弱,却也不是傻的,定然也能看得出来。
***
赵芮自然是看出来了。
黄昭亮跳得最欢,想要借着治罪的名义,把顾延章召回京中,将那位子空出来,安插上自己的人手。
而范尧臣却早与孙卞两人联起手来。
方才范尧臣那一番举动,不单单是为了打压黄昭亮,一般是为了将顾延章召回京中,安排人去顶上。
只是他办法更巧,话术更妙,甚至并不自己出头,只借着孙卞的口。
赵芮看到这里,竟是有些想笑。
眼下还未发兵,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而已,朝中已是为了抢功闹成这样,如果当真发了兵,广南只有陈灏一系,还不知朝中会如何闹腾。
南征交趾,陈灏是不可或缺的,然则顾延章却并非如此,想来想去,能拿得出手来得功的位子,最好的也就是他坐的哪一个了。
为平衡计,不但陈灏麾下要另行安排人进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人,也必定不能是顾延章。
想通了这一点,赵芮反而放松下来。
下头几个既然都有所求,那他便不着紧了。
做天子的,不怕下头人各有心思,只怕下头人一个心思。
因他这大半年来的偏向,黄昭亮已是压过范尧臣,两边早不是六四,却变成了七三,便是他一个做天子的想要权衡起来,也有些吃力。
此时倒好,范尧臣同孙卞联手,这一回,倒叫他轻松了些。
异论相搅的手段,赵芮用了几十年,此时已是驾轻就熟,他做好了准备,便不慌不忙,只听着孙卞在逐条逐句地推荐顾延章为提点刑狱。
片刻之后,去取广南奏折的小黄门终于进了殿,数本册子摆上了天子案头。
赵芮无心再去理会下头三个,只急忙将那奏章打开。
他翻开一本,又翻一本,全看的最后一页,直到找到那缀名是“顾”姓的,才重新翻到前头,满怀期待地看了起来。
明明是与其余人没有太大差别的馆阁体,可不知为何,赵芮就觉得看起来特别舒服,特别干净,特别有风骨。
阶下站着的三个重臣,单论治政之能,个个都是极出挑的,可要说到一心架空天子,拉帮结派,也个个都是出挑的。
也许十余年前的范尧臣,二三十年前的黄昭亮、孙卞会是赵芮极喜欢的臣子,可到得现在,早已从往日的君臣相得,变成了如今的互相提防,互相谋算。
有下头的人对比着,面前这一份折子的主人,就变得尤为讨人喜欢起来。
顾延章如今还是新进,一腔热血,满心都是皇恩百姓,正是最为叫他喜欢的阶段,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是好的。
此时顾延章送来的折子,哪怕上头是狗爬一般的字迹,只要内容过得去,赵芮也能帮他找出理由来,说是忙于政务,不得空闲,乃是一心为民的表现,更毋论奏章当中无论叙事也好,行文也罢,几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赵芮原本只想扫一眼,可却是越看越慢,见得其中详细叙述抄手法,并此番抄之法的问题、弊端所在时,更是细细读了好几遍。
到得最后,折子当中还不忘请罪,只说此番乱行抄,不按朝廷规法办事,全因事急,又因邕州粮秣太少,物资不够,若是正常救济,无法奏效。
顾延章的抄只抄人口、男女、年龄,并家中粗略产业,连复核也只是简单抽调而已,其中必然会有冒认,甚至过不了多久,邕州之中还要重新再行抄今次所得数目,只能用作核对,不能用作州衙之中五丁田产簿中的记录,已是能称得上人力的浪费。
赵芮一面看,一面叹,最后一段,复又重新看了两遍,只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字摘下来,糊到下头的黄昭亮脸上去。
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
第六百二十三章 针锋
赵芮抬起头,往下看了黄昭亮一眼,道:“顾延章自邕州奏事,自言那抄只为济民,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也非虚言谎报,只为省粮秣故,是以只抄人丁、田亩、老幼等七桩事体,所有耗时,不过区区五日,亦有安排施粥济民,黄卿,如此行事,朕甚以为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昭亮面色微变,却是并不退却,他听得赵芮说那一句“不能做更正五丁田亩簿所用”,心中已是有了底,硬声道:“陛下,邕州城军民死伤甚重,回回发来的奏折都说人手不够若非如此,流内铨也不会急急给十余名选人任了官,发遣过去!此时百废待兴,处处都要人,顾延章还另行抄之事,还不能做其余之用,这般主次不分,靡费人力,亦非正举。”
他戾气逼人地又补了一句,道:“臣以为,顾延章此举不妥!”
天子说一声“朕深以为然”,只是天子以为而已,并不代表天子以为的,就一定是正理。
事实上,两府之中哪一个权臣不是踩着天子的头上来的。
不抓着赵芮的错处从头喷到尾,喷得他战战兢兢,收回成命,自认自错,哪里有资格做什么宰辅?
若是样样依着天子的心意行事,要宰相来作甚?
天下,可从来都不是姓赵的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黄昭亮丝毫不惧,他不看赵芮,却是侧了侧头,看着一旁的范尧臣。
天子惯来好糊弄,口才更是寻常,脑子也转不过来,只要当面对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从来都是几个老臣的手下败将,黄昭亮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他在意的只是范尧臣与孙卞。
若是这两个人当真联手起来对付自己,他得小心应对。
然而这一回,他还没有等到范尧臣嘴唇张合,却是听得一人道:“……此事顾延章已做解释,其时邕州常平仓中仅有粮秣九万石,若是一日两轮施粥,一则百姓排队领取,耗时耗力,无法兼顾桑田之事,亦难重建州城,更有偏远之人,生计难以为继,二则如若全州赈济,难以持久,抄只为救人活人,哪怕多费人力,五日人力,难道比得上千万百姓性命?”
黄昭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竟是愣了一下,才转过头。
出声的竟是坐在上头的赵芮。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如果说黄昭亮的攻击是矛,赵芮的回话便是厚厚的盾,将所有攻击都挡得干干净净。
黄昭亮微微皱起了眉。
这话术,半点不像天子往日的风格。
他毕竟经历甚多,并不容易这样容易压倒,几乎立时便又道:“陛下,邕州城中人力不足,又才逢战后,奸细、强人、贼子、罪犯正是猖獗之际,州衙抽调半数以上差役、兵丁去行抄之事,若是有人闹事,谁人来护?州务巡卫岂非陷入停滞?如此行径,如何能说妥当?”
赵芮只把面前的奏章翻了一页,看了一眼,复又抬头道:“邕州已是推行保甲之法,严防突发乱事,各坊各街、各乡各县,俱抽调人力,在所辖之内看护巡卫黄卿,这保甲之法,可是从前自你而始。”
他看着奏章上的那一行字,好险没有笑出声来,复又道:“顾延章奏折中拜服黄卿从前所为乡民保家章程,他只稍加改动而行,邕州城中犯事者,已是比起去岁同时低了四成有余,正上折倡议要在钦州、廉州两处边境之州同样推行,待得战事结束,才行停罢。”
黄昭亮被堵得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是的,保甲之法虽然自古都有,可将之理论成文,行为章程,却是在自己去泉州之后而为。
自家纵然是被迫外任,可在泉州治政数年,一州上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官声极好,即便如今,还有泉州来的商人在京城夸他,往往夸得最多的,就是他推行的保甲法。
这一章程其实去岁他曾经在京畿试点推行,却因乱象频发,地动、水患、蝗灾、民乱接连而起,又有交趾犯边,令他抽不出空盯着下头人去做,才使得乡县之中负责办差的官员、胥吏随意敷衍,致使百姓怨声载道,觉得费事费力,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这一桩事情,一直是他心头大憾,本想等到腾出手来,便要再奏请试行一回。
若非时机不对,换一个场合,叫他知道邕州在此时机套用自己总结的保甲章程,拿来维持兵丁、巡铺不在的巡卫之职,还有极好的效果,正是自家章程的坐正,自当是只有夸赞,复又心中暗暗自得的。
可却不是这个时候!
这要自己怎么说?
说邕州不适合保甲吗?那将来如何能推行天下?不是自家打自家的脸吗?
黄昭亮的脸忍不住阴沉下来。
抄是不好再提了,没看到顾延章递上来的折子,不好一一对应来挑毛病,他只能另想其余办法。
黄昭亮想了想,勉强又道:“臣见邕州来报,那疫病营中消耗人力极多,顾延章一心求功,不顾靡费,只行此歪道……”
他才落音,赵芮已是将手中奏章又翻过一页,先看一眼,复又回道:“黄卿,邕州疫病营所有人力,除却巡卫兵丁,尽是动用州中百姓,其中过半老妇,又有老弱孤寡,不少还是病者家人,如此行事,一则当为照顾病患,二则亦是节省赈济之粮,并无半点耗费劳力之举。”
黄昭亮今次说一句,立时被堵一句,对方反应之快,言辞之巧妙,简直叫他以为上头坐着的不是从前那一个赵芮,而是垂帘时常常把自己骂得话都回不上来的张太后套了人皮脸面假扮的。
他颇有些不信邪,顿了顿,又道:“纵然这些先不论,梁炯乃是罪魁,徐茂更是奸逆,张定崖,顾延章二人亲行平叛,却叫此二人走脱,如此罪责,如何能赎?”
然则他话一落音,赵芮已是立时强调道:“梁炯已是被俯首的亲信给杀了,剁成碎肉!并未走脱!至于徐茂……其时正在广源州,到底同国中不同,张、顾二人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叛军收服,无论多少过错,已是都能功过相抵!”
第六百二十四章 取代
黄昭亮质问一句,赵芮便就着抢白一句,句句都打到点子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被两府宰执借着道理,借着百姓压了不知道多少回,还从未有哪一天像今次这般扬眉吐气过。
赵芮手上拿着邕州来的章程,那上头按条按点,分事分法,甚至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那“疫病营”、“抄救济”、“保甲章程”、“叛军处置”等等字词写得大了一圈,连横竖撇捺都要肥上一半,叫他一眼扫过去,连找都不用找,便能把任意一桩事体所在的角落给找得出来。
那条、点之后,头一句便是此条、此点的概括,赵芮通读过一回,不管黄昭亮提及的是哪一处,他都能极快地找到对应的地方。而最妙的是,这奏折当中写得细,写得多,还老老实实认罪一面认罪,一面解释,把所有可能被挑毛病的地方都全数解释了一遍。
赵芮此时只嫌弃那认罪的句子太多,零零散散分布在奏折上头,占了其余解释的地方,叫他想要照着解释的词句念,都要重新看上一回,生怕一不小心把那些个认罪句子也读出一两个词来。
他原本就极喜欢顾延章的文章,此时更是觉得,纵然这一个臣子被自己四处派出去任官,仅仅得官三年而已,已是从头忙到尾,比起某些当了三十年官的人还要做得多,可他文字功底却从未放下,写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一面照着上头的内容念,许多地方连改都不用改,一面觉得其中用词铿锵有力,朗朗上口,用来骂人,着实帮着自己出了一口大气。
当日那一个状元,真是点得太划算了!
只可惜两府之臣走得太早!
自家方才怎的就会觉得被黄昭亮当殿质问,丢面子呢?!
做天子的,当有能容天下之肚量,怕什么丢面子啊!
正该把人都留下来才对!
而今自家虽然把黄昭亮一句一句堵回去,也一般觉得十分爽利,可十余名重臣全都走了,只剩范尧臣同孙卞两个,总觉得观看之人太少,不过瘾啊!
***
黄昭亮毕竟不是傻子,几个来回下来,便知道了今次再难讨好,很快闭了嘴。
臧否天子,要占上风才有意义,若是被对方压着打,还要送上脸去,这不是“诤臣”,却是“蠢臣”。
而立在一旁,本来早已预备好了要上阵同黄昭亮对掐的孙卞,却是心中忍不住暗暗纳罕。
他没有看过邕州来的奏章,自然不知道其中写了什么,更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一瞬间便像鬼上身一般换了一个人,可他却知道,只有顾延章回京,邕州才能腾得出位子来。
他与范尧臣已是商议好,一旦对方将范党中的几个人安排去广南,代替顾延章行那三军转运之事成功,那几人在京中的位子空得出来,能让两个予他选。
孙卞与黄昭亮是前后脚回京的,可天子对二人的任用,实在是一天一地。
自家都没有实权,手下的人更是难有好差,手下的人没有好差,他能影响的朝堂局面便更是有限,这般互相影响,长久下去,他当真要把屁股都坐得冻硬了。
孙卞只能自救。
他原本想着,自家站出来与黄昭亮辩话,其实是做给天子看的。
闹到如今,上头那一位应当已是知晓广南必当有新人过去,这一回南征才能顺利,两边争论一回,范尧臣再敲敲边鼓,事情便差不多要成了,这一块肥肉,也当是能从黄党嘴里咬下来。
黄昭亮本来只是为了他那些徒子徒孙抢功,才拿顾延章来做那一个出头鸟,其实当真召得回京,其人在邕州行事,便是有过,也是功大于过,早已抵消错处,只要稍稍自辩几句,又有天子帮着撑腰,哪里会治什么罪。
哪里料到,这一回根本没有自己出场的份,上头那一位竟是自己出马,便把黄昭亮给抢白了回去,倒叫他白白废了这一回出力的机会。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范尧臣一眼。
范尧臣倒是神情自若,仿佛并不在意一般,等到黄昭亮闭了嘴,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在邕州功高劳苦,正该召回京中好生褒奖,方才孙卞之举荐,臣愿附议。”
他话语之中十分笃定,仿佛认定了天子会按他所说的行事一般。
***
这一回中书的流程走得格外快。
其中算上遴选合适人手,交接,陛辞等等,仅仅过了五日,负责传召的天使并去接替顾延章随军转运使、钦州知州之职的人选,另有不少南征军副将、邕州、钦州、廉州州官,都没算上仪仗队,一行已是多大数十人。
且不说这一厢众人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往广南而去,而另一厢,邕州城中的一处院落里,季清菱却正拿着葫芦瓢,给后院角落里的一丛月月红浇水。
晋人多爱花,可邕州到底不是京城,自然寻不出那许多奇花异草。
幸而季清菱对花没有偏好,有稀奇的她见了也喜欢,若是寻不到,路边的野花她也觉得挺好看的。
此时已是入夏,哪怕过了申时,天光还是亮的。
季清菱才给一丛花木浇完水,正打量着那花骨朵何时才能开,便听得有人从不远处走过来,叫道:“夫人,官人回来了,正四处寻你。”
她转头一看,果然是秋爽。
季清菱一时有些好笑。
这院落又不大,不够一二十间房舍而已,哪里够得上“四处寻你”几个字,怕是五哥随口问了一句,被这丫头听得来,胡乱用词罢了。
她把手中葫芦瓢放回木桶里,正要直起身来,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远远一人笑道:“还以为今日这花已是开了,哪晓得只是几个苞而已,不晓得要过上多久才能有点子香味,竟惹得你巴巴地跑了来亲自浇水。”
季清菱回头一看,来人一身家常衣衫,脚下却还踩着一双马靴,正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不是五哥又是哪一个?
第六百二十五章 凑数
“今日怎的这样早!”季清菱看了看天色,竟是有些惊喜起来,情不自禁地笑着迎上去道,“五哥吃了晚食不曾?”
顾延章忙了一日,只在中午对付着吃了点东西,此时听得问话,见旁边只一个秋爽,也无外人,便先去拉季清菱的手,握在手里牵定了,复才摇头道:“不曾吃得,家中可是有粥,拿两碗稠稠的与我吃了垫个肚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已经入夏,一来天热,二来前边几个月为了省米,一府上下一日三顿都是喝粥的居多,这一阵子虽然自荆南、广南东路调运过来的粮秣、物资已是渐渐齐备,另有许多商人也闻风而至,可家中却一时还没改过来,依旧是吃的粥水俱多。
季清菱忙道:“我晚间也是喝的粥,想来眼下还有剩余的。”
说着先转头交代秋爽去厨房取,复才回过头,有些犹豫地问道:“还是叫厨房正经做顿实饭吃罢?我一日都在家,也少走动,喝些粥水不打紧,五哥总在外头跑,吃这汤汤水水的,怕是要抵不住。”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跑了一日,反倒是没胃口,眼下只是肚子饿,却还是什么都不想吃,只拿粥垫一下算了。”
他见四周花木甚多,枝干、草叶间不少蚊虫飞来跳去的,便拉了拉季清菱的手,道:“天有些黑了,四处都是蚊子,我同你先回厢房里头罢,莫要在此处站着,被咬了也不知道,一会又要受痒。”
两人回得厢房,季清菱自去洗手,顾延章却是去把马靴换了家常穿的鞋,等到二人整理好了,恰好见得秋爽提着两个食盒进来。
食盒里除却一小锅粥,也不过两三个小菜而已,她连帮忙的小丫头都不用,便把盘盘碗碗都摆好了。
因顾延章常说“一人吃饭,实在怪没意思”云云,纵然季清菱已是吃过,却也盛了小半碗粟米粥陪坐着。
她想起晚上吃了一盘小菜,里头加了足足的姜丝同白醋,酸酸辣辣的,十分开胃,此时便在桌上扫了一眼,特把那一盘子挑得出来,挪到顾延章面前,笑道:“五哥吃这个!”
又道:“若是吃了有胃口,就叫厨房现在做饭火是现成的,要不得一刻时辰便能做好,再炒两个小菜送着吃。”
顾延章囫囵喝了一碗粥,先把肚子垫了底,也没那样饿了,正探出手去要夹菜,听得她这般说,却是失笑道:“这样怕我饿肚子?”
季清菱认真地点了点头,叹着气道:“其实是怕五哥瘦……来了这广南不到一年,瘦了好多,本以为我到了能将你养胖些,谁晓得一点用都没有。”
又瞥了顾延章一眼,道:“本来还想叫厨房里头给五哥备午饭,到得时候送到前衙去,偏你十日里有九日都不在,又想要备些耐放的,叫松节带在身上,若是肚子饿了,好歹也能垫一垫底只有些人总不肯带……”
说到后头,口气中竟是带着一两分的嗔怒。
顾延章忍不住笑,他看了看季清菱,解释道:“我跟着衙门里的人一起出去,旁人都一并吃,只我一个开小灶,松节一个包袱里头掏出吃食来,人人都看着,总不好躲着罢?一行少则七八人,多则一二十人,还有当地的百姓同官吏,一人一口都分不到,倒是显得难看,索性便不带了。”
说着又叫了一声秋爽,吩咐道:“叫厨下做饭罢。”
秋爽应声而去。
季清菱却是有些紧张起来,道:“五哥,我只是说说,若是当真吃不动,也莫要勉强,撑着胃要难受的……”
顾延章笑着安抚道:“你只陪我坐着说说话,当真吃不动了,我自不会勉强。”
季清菱从前也讲究食不言,可如今两个人一日当中相处的时间着实太少,便不拘束这些了,只倒了杯茶,陪着说话。
桌上不过一小锅粥,盛出来也就是三碗的量,顾延章几下便就着小菜喝完了,他也不走开,拿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坐着等厨房那边把饭食送过来。
难得此时两人都空闲下来,季清菱便把丫头打发出去守着,悄声问道:“五哥,我听外头说,吴翰林这几日要回京述职了,可是真的?”
当日许继宗带着诏令南下,其中免了吴益邕州知州职并其余在广南的差遣,只他到底是个高官重臣,身上伤势也未愈,为着朝廷脸面,赵芮便准他在邕州休养,待伤愈后再回京诣阙。
面子是给足了,可无论谁都知道,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吴益自然也知道。
领了圣旨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因身上不再有邕州的差遣,按朝中规矩,他不能再住在后衙,只得搬去了驿站。
邕州城中除却陈灏,吴益官品最高。
他来的时候本就带着一大群人,在此处又纳了两个小,虽然不到两年,新纳的小妾与带来的通房倒是挺争气,叫他一年抱三,眼下搬动起来,家小、仆妇、族亲、门客、幕僚,浩浩荡荡数十人,驿卒把放置杂物的厢房都腾了出来,也装不下,倒害得原本住在里头的许多平叛军中将领都逼得不得不搬了出去,叫他们住着,却依旧是挤。
然则饶是这样,吴益还是不肯回京,只借着自己伤势未愈的理由,一直厚着脸皮留在邕州。
正因从前这些事迹,季清菱听得外头沸沸扬扬传开说“误知州”要回京时,竟是有些不敢相信,索性便趁这个机会拿出来问。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是真的,李伯简这两日总找我,就是为着这个事。”
季清菱顿时觉得奇怪起来,问道:“他走他的,同李通判有什么关系?”
顾延章笑道:“按着惯例,亲民官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之前,州县官员合该相送,也要寻几十个百姓,行脱靴礼、送万民伞的,吴翰林要回京,官员倒是不难凑,州衙当中发号一声,充个人头便罢,只那百姓却不好找……”
第六百二十六章 脱靴
大晋哪一个州县,不是每隔个一年半载,便要送走一个官?
不是知州,便是通判、知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邕州自然也是如此。
脱靴礼、万民伞乃是惯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找两个老人帮着在离任官上马一人脱一边靴子,再找数十人在城门外凑个数,合着州衙里头点出来的官员、胥吏,也就看得过去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可负责此事的官员照着往年的规格分派下去,可没多久,胥吏却是苦着脸回去说半个人都寻不到,还不忘把自己的经历细细地哭诉了一遭。
那胥吏自云去找积年的老叟老妇,先寻这个,这个先还客客气气地让进门,又上了茶,等到听得说是要给“原来的吴知州”送行,执脱靴礼,这个说“哎呦,我腰疼!弯不得!”
好嘛,既是腰弯不得,那去帮着凑个人数总行了罢?
“实是对不住,我那独苗小孙孙年纪小,须臾离不得人!而今外头也乱,误……‘吴知州’要回京,不晓得多少人要去送,届时人头挤人头的,怕是连站都站不下,哪里就差我这一个了!我还是在家看着人,免得到时候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别人话已是推脱到这个份上,再强求便不妥了。
那胥吏出得门,对方还去送,一边送,一边道歉,只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一旦腰好了,孩子大了,必定一叫就应,再没有推脱。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呢,对面便来得一人同胥吏打个照面,那人浓眉大眼的,比常人还要高上半个头,趁着叫道:“爷,莫关门!你孙儿回来了!”
那老头就叫:“哎呦,幺儿回了?”
这就是“须臾离不得人”又“年纪小”的独苗小孙孙?
一个这样便罢了,十个都是这样,一听得“吴知州”三个字,人人变脸,不是三大爷、七大婶突然闪了腰要去照顾,便是哪一处哪一处又有什么要紧事,总归一个都不肯去。
挨多了几回,那胥吏学聪明了,特去寻了自家亲戚,开头便不把名字报出来,只说州中一名州官要离任,须得寻人去帮着行脱靴礼,也要凑人数。
然则遇得这个人却是个老成的,答应之前还不忘问道:“不晓得是哪一位官人?”
胥吏含含糊糊,对方就一一猜起来。
能同胥吏做亲戚的,自是当地有些声望的老人,同衙门多少也打过点交道,数起里头官员名字来,倒也顺顺当当。
那人先猜王弥远这位军将为着守城受了重伤,回京诊治一番再来邕州也是使得的,人守城这样英勇,便是不来请,也当要送一回。
再猜李伯简这一位从前倒是平平无奇的,可自交趾攻城之后,纵然没做出什么攻击,却很是卖了一番力,据说日日都在州衙里头干活,到底十分辛苦,百姓都长了眼睛,也记他的好,既是叫到了,给个面子也是要去送一送的。
复又猜州中其余官员,却总是把吴益给漏了这一个被免了官的时候,州中便大肆议论过一回,总以为他已是死回京城去了,除了时不时众人在后头骂一通,没人去理会。
见得胥吏都摇头,那老人脸色都变了,问道:“究竟是哪一位,你倒是给个准话!”
自家长辈,又不能骗人,胥吏只好含糊道:“是个极难得的官。”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哪里会不叫人想歪,吓得那人脚都抖了,问道:“难道是陈节度要回京了??还是顾勾院??如何得了!这两个可走不得!!”
又急得团团转,连坐都快坐不住了,只道:“州中许多事情,可离不得这两个!不能叫天家换个官叫回去吗?难得咱们此处来个好的!”
胥吏哪里想到短短片刻功夫,对方能想到这样多,连忙把事情交代了。
听得是吴益,那老人倒是松了一口大气,拿袖子擦了头上冷汗,才破口骂道:“你倒是出息了!拿这恶心货来哄你七叔公!哪有你这没良心的!不晓得你七婶她那小弟就是个那姓吴的腌货给逼出门去迎交趾,白白送了一条命!你莫在此处再坐了,叫你七婶娘回来听得,小心要把你大骂一顿!”
竟是头一回连口饭都没有捞到,就被撵走了。
那胥吏转了一圈,连亲戚都找不到一个去搭手的,人人只嫌丢脸若是去送了这样一个,将来姓吴的拍拍屁股走人了,可州中父老乡亲都看着,却是要戳自家脊梁骨的!
脱靴礼的找不到,凑数的也一般不好找,听得吴益两个字,便似见得倾脚头的人一般,远远瞧见对方挑着担子过来了,人人都把鼻子一捂,躲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愿意冒。
这样的差事,谁办谁惹一身骚,那胥吏回来撂梁子,只说自家能力不足,领了罚,再不肯去了。
下头人你推我,我推你,眼见临近人要走了,依旧只凑了三猫两鼠,负责此时的州官只好去找同僚帮忙。
只可惜俗话说得好,人一走,茶就凉。
吴益在邕州城中官声本就十分差,这一个差字不仅在民间,一般也差在官场之上。他太急于在此处做出一番功绩来,对州官也好、胥吏也罢,要求已不是简单的苛刻二字能形容,有时候便是对着州衙中的官员,也是说骂就骂,半点不给面子。
因官品、资历,他从前几乎称得上是广南西路的头一号人物,哪怕行事、脾气偏颇些,众人也只能忍了,不管说什么,都只能老老实实认了。
可一旦吴益倒台,被天子剥了身上差遣,新上任的广南东西路宣抚使、邕州知州却是陈灏这一位重病时,手下人如何被吴益欺压,又如何同吴益分庭抗礼,可是人人都看在眼中。
这般一来,个个都只看笑话,没有一个出力的不说,还有不少从前被斥骂得厉害的在暗中使劲的,只想看那吴益丢个大脸。
旁人都无所谓,可李伯简到底是邕州通判,从前也与吴益搭手,纵然心中骂了一万句,还是不得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若是送行那日出了什么岔子,负责的却是管着接待事务的他。
李伯简自家想了半日,又打发下头幕僚想了半日,依旧想不出办法,思来想去,只要去寻顾延章。
第六百二十七章 折子
顾延章只简单将州衙中胥吏去找百姓送吴益的事情说了几句,季清菱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有用心地道:“眼下壮力都忙着农桑之事,自是腾不出手来,寻不到也是有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拿点粮米、糖块做赏头,自然就有闲人图个利跑来凑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道:“只有一桩,这银钱不晓得往哪一处账上走,怕是要李通判自家掏了。”
如果是从前吴益还在的时候,随便挂哪个账目都不怕,更何况此时邕州城中正在济民,每日不晓得拨出去多少银米,寻个地方插多一点,便能把账目、库余抹平了。
可眼下邕州知州早换成了陈灏,他这一回南下是要立大功的,并不愿意叫旁人寻了首尾。
从前每逢大灾大难,一有赈济之事,都是出贪污巨案的时候,今次邕州赈济难民,阴差阳错,几乎全是陈灏一党的人在做,不晓得多少御史朝臣盯着这一处,只盼着当中出点毛病,好揪出来做筏子,将来留做把柄。
陈灏多年为官,自然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管得极紧,吴益这种事情,是绝无由头从公账中走的,便是用公使钱,也难说会不会被下任来接的官员给揪住小辫子,李伯简又不是精明厉害的,手下幕僚更是头脑简单,想要做得干净利落,实在没那本事,自然也不敢。
算来算去,若是当真不得已使了这个招数,这笔钱也只能他自己掏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闲话,厨房的新做的饭菜还未端上来,松节已是匆匆从外头跑得进来,禀道:“官人,节度请您去一趟衙门。”
季清菱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时辰,不禁奇道:“这样晚了还要去衙门?”
都已经宵禁了。
顾延章也摇了摇头,道:“白日间未曾听得有什么事情。”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去换衣服。
这会也顾不得再吃饭了,他出得来,不忘同季清菱交代道:“今夜早些睡,旁的都不着急,等我休沐再来看。”
季清菱嘴上应了,等他出去,先分派仆妇收拾桌面,自家却进了里间。
秋爽眼睛利,快步跟了上去,见主家在书桌旁坐下了,就站在一边帮着磨墨。
季清菱便把桌案上的折子取了过来,翻开重新看了一遍。
她下午只写到一半时,当时总觉得读起来有些涩,就停了笔,先去院子里头浇花,打算换一换心情,此时歇了半日再回来,果然再读下去便要顺利多了。
把成文最后几句复又品砸了几遍,见得墨磨得浓了,她才自笔架上取了常用的小羊毫蘸饱了墨,仿着顾延章的口气与笔法顺着往下写起来。
这是自邕州发往银台司的第三份请罪折。
掰着指头算一算,距离头一份送过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如果一应顺利,再过上几日,想来便能从京中得了消息回来。
季清菱写了两行,忽然想起一桩事,便抬头叫了一声“秋爽”,复又道:“且去那边第二排架子上寻那一份标着‘贰’字的请罪折过来。”
对方应声而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又把折子递了过来。
季清菱接过,正要翻开,晃眼看见对面那丫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又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往日里你可不是这个脾气。”
秋爽只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脸竟红了起来,道:“夫人,方才我去寻那折子,因要找标的那个‘贰’字,便打眼看了看有一份文章是真好!比起您手中这一篇,却是写得漂亮多了!”
季清菱转头看了一眼书架,顿时了然,笑道:“你说的是标着‘伍’字那一份罢?”
秋爽连忙点头,又道:“我虽只读了一页,却也辨得出来,当真是辞句皆妙,仿若大河浩浩汤汤,叫人十分佩服。”
季清菱便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想了想,道:“写那一份折子的人叫蔡时,原是徽县人,后去得蓟县,乃是良山学子。”
顾延章这一回南下仓促,带来的幕僚多是些年轻人,半数以上是蓟县的学子,还有些是京城里头的落地士子,这一个蔡时便是柳伯山荐过来的良山书院中人。
秋爽听了便叹道:“果然是个出挑的,只今年他为何不下场?凭这个文采,一个进士,怕不是稳稳的!”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又道:“你既说好,不妨先取了来先看一回,再来看我手里这一份罢。”
秋爽果然过得去,取了那一份折子,捞了个凳子过来坐着细细看了。
寻常奏疏不过千余字,便是这一份添了不少内容,也不过两千,秋爽在那一处细细读,摇头晃脑的,正好秋露同秋月二人各抱着新收下来的被褥、衣衫进得来,见得此景,又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还以为季清菱分派她作活。
两人也不敢说话,自去轻手轻脚地铺床叠被、整理箱笼不提。
季清菱打发了秋爽,也不再理会,翻开才拿到的那一份奏章,寻到要找的地方,另又取了一张纸,将用得着的数目单独抄了下来。
这一边秋爽过了一炷香功夫才将手上那一份奏折合上,却是十分激动,脸都涨红了。
季清菱恰好把要抄的地方给抄完了,见她这个反应,十分好笑,道:“看完了?”
秋爽连连点头,道:“写得好!是华彩文章!”
季清菱忍俊不禁,便把手上那一本标了“贰”字的递过去,道:“你再来看这一份。”
两人在这里闹这一番动静,早把秋月、秋露二人引得过来,那秋月便问道:“夫人在这一处打什么机锋?我们怎的听不懂了?”
季清菱便把秋爽才看完的那一份递了过去,道:“你二人也看一看,评评是哪一份写得好。”
秋月忙把那折子接过,与秋露二人凑头坐在一旁看了。
两份折子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便是顾延章这大半年来在邕州行事,从原来的转运、巡卫、安防,到后来的守城、后勤,再到近日的疫病营、抄济民等等,只是写法迥然不同。
第六百二十八章 解围
崔时那一篇全从端的写得词句精妙,花团锦簇,手法十分熟稔,一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里头,用了七八处排比对仗,从措施效果到百姓夸赞,不无层层渲染,叫人读来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看完之后,只觉得当真是写得漂亮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另一篇上头标了“贰”字的,却是另一种风格,上头只老老实实按时间顺序写了顾延章在邕州做的事情,达到了什么效果,又列了许多数据,事情是说清楚了,可却是干巴巴的,又因写得枯燥,叫人看来没滋没味的。
三个丫头看了,都觉得崔时那篇较好。
只秋露犹豫了一下,道:“若是说文才,自然是这一篇好,可也不能光凭文彩论只不晓得这文章是用来作甚的?”
季清菱便道:“若是用来给天子知道邕州情形,用来述职的?”
这一回,三人意见便开始不同起来。
秋爽只说那一篇标了“贰”字的,枯燥难耐,全然看不下去,里头虽然写的内容多,可开头都叫人看不下去,谁又会愿意往后翻。而那崔时的文章虽然内容少一些,架不住文采是真好,看完之后,令人印象深刻,目的也达到了。
秋露虽然也觉得另一篇标了“贰”字的看不下去,却是道:“单论有用,还是这一篇有用,光看前头那一份,看完了也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记得他文笔是真好。”
秋月同秋爽一样,也觉得崔时的写得好。
季清菱便看向秋爽道:“眼下你还管着大名府的田产,若是哪一年,我把那一处田产都予你做了嫁妆,恰巧那一年大名府遭了灾,传的音讯都说流民遍地,天旱地荒,无人耕种,怕是今年没有收成,你着不着急?”
秋爽脸一红,道:“自是着急的。”
季清菱又道:“因离得远,你不晓得那一处旱情究竟如何,佃户要不要紧,便叫了你手下的小厮帮着去看看情况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有余,好容易得了他送回来的一封信,你想晓得什么?”
秋爽脱口道:“我想晓得那一处灾遭得厉不厉害,我那田地要不要紧,有多少佃户老实种了的,到得秋日,还能收多少粮谷……”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愣。
季清菱便笑了起来,问道:“那你想不想晓得那小厮去到那一处花了多少心思,做了什么,是多能干,成了多少功绩?”
秋爽张口便道:“那本就是他该做的……”
一时一屋子都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三人不约而同地凑到桌边,把那一份标着“贰”字的奏折翻开重新看了,又去看那崔时的文稿。
这回三人的意见终于统一了,秋月便指着那标着“贰”字的道:“皇上应该更喜欢这一份。”
秋露跟着点头,便是秋爽也再无异议。
对于她们这些小丫头来说,这些折子不过是文章而已,看的是其中文采,读起来是否出挑,可对于天子而言,邕州的报上来的折子,却是他的“田产”、“佃户”,所有数字都牢记在心,今岁能收多少谷粮,又要损失多少,出了什么灾祸,有多严重,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更为重要。
天子收到奏章,头一个是想知道事情解决了未曾,若是未解决,如何才能解决,若是解决了,解决中间出过什么问题,要不要紧,损失多大,这些才是他关心的。
至于你在那一处做了多少事情,又有多厉害,百姓如何欢欣鼓舞,若是事情解决了,却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若是你好容易送来一封折子,天子想知道的你只粗粗带过,天子不想知道的,你却大写特写,多来两回,再有什么要务,便不会再派你去做了。
季清菱见三人拿着折子在小声讨论,也不再去管,只重新拿起笔,写起那一份请罪折来。
顾延章外头有正事忙,已是连吃饭都不顾上点,一日睡上两个多时辰都要偷笑,如果再自己写折子,便不用再休息了。他带来的人太少,经事又太少,几乎都要教着用,没几个老成的,做到一府、一州之位,奏章多半都有幕僚帮着草拟,可顾延章的幕僚写出来的奏章文采倒是够了,想要送上去,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其中差的不是旁的,是立场与视角的问题。
众人皆是幕僚,没有做过官,甚至连官场都少有人入过,哪怕看过无数名人奏疏,学的也是框架与风骨,却难仿其神,究其原因,便是没有实历,难以设身处地而已。
奏疏的风格同文章截然不同,议谏的奏折更是同述事的奏疏风格全然不同,想要养一个熟稔的能帮着写述事奏折的幕僚,实在是不容易,需要慢慢调整、修改笔法。
季清菱看着时间紧,又知道人人都忙,一点一点去改是来不及了,索性自己接了过来。
为了上回那一份送去京城的折子,草稿她都打了足足两天,后来又删又改,又用了三四日功夫,其中花的力气最多的,就是“请罪”的部分。
顾延章在邕州行事,不能说全然没有问题,纵然有功,却不乏擅作主张的部分,譬如擅自动用投降的叛兵,譬如坚持在赈灾之前先行抄,这些部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是最好的选择,可在京城里头的人看来,他们不在其中,未经其事,哪里又会理解便是能理解,也要不理解,才合乎利益。
季清菱要做的就是猜测京城中的那些朝臣会在那一项事情上挑毛病,又会如何挑毛病,并且把那些挑出来的毛病,提前一一堵上,还要让天子知晓,顾延章从前那样行事,真正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得另一个选择,他都不会那般做,另有一桩,便是他知道那是错的,并且愿意认罪。
“认罪”是大前提,先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没有功劳的,便是有那么一点微末之功,也是天子任用得力,至于做了错事,那是我能力不足,只求按律处罚。
这一着虽是已退为进,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做,因为很容易就弄假成真。
也许天子撑不住下头人闹得厉害,便当真把功劳给抹了,寻常人哪里能接受辛苦这样久,一点封赏都没有?
可顾延章却不同。
他年岁还小,立功已是很多,将来更是有无数立功的机会,左右又不可能在几年内入院入堂,比起此时争那一点半点的功劳,还不如在天子面前卖个好,叫他记着这一时还欠着某某人的功劳岂不比那一级半品的来得重要?
五六品的官员京城并不少,可能在天子面前卖好解围的,怕是数不出几个罢?
第六百二十九章 参考
请罪折不能只送一回,否则便显得没有诚意,要接二连三地送,还要字斟句酌也许中书里负责转递的官员也不会认真去看,天子也不会仔细去看,可若是被人有心人拿捏在手里,但凡里头有任何毛病,都会被人跳出来当做攻讦的弱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犹记得从前自家父亲有一回因同朝中得势权臣政见不合,天子为权衡利弊,将他贬官外任,后来朝中接连外战,又南涝北旱,国库促襟见肘,其时天子左右无法,只好将他召了回京。
那一时季清菱还小,不过三四岁而已,记忆已是不深,只晓得她爹回了京,在任上短短两三年,靠着增设边境榷场,于部分州县施行以币代役,另调节商税,百姓赋税未有增加不说,反而还减了,可国库却日渐充盈起来。
只是其中调节赋税时,因动了茶、盐商人的利益,季父屡被有心人弹劾,最厉害的时候,一日里天子案头便能收到十余封骂他从中渔利、居心不轨、中饱私囊的折子。
这一回便是朝中有人见救急已是救回来了,想要把他重新给撵出去,再把那位子给捞回来。
季父在这当口,也不做其余辩解,只自请外出,靠着一份又一份的请罪折,以退为进,以身为眼,撬动朝堂局势,用着另一派官员的力气,将那背后使力的人手下许多个反撵了出去。
当时他的请罪折写得极巧妙,明面请罪,实际表功,只那表功又是靠着摆着眼前朝中面临的问题来表,看得天子汗水涔涔,觉得朝中少了旁人不要紧,少了这一个,当真钱袋子要转不动。
而有臣子拿话来攻讦他的时候,说的句句话,都似被他料到了一般,在折子当中驳斥过,天子看了折子,再听人在面前叨叨,只觉得下头站着的人句句都是把脸往地上压着滚,面皮都要被擦掉了。
这样的手法,季父用过不止一次,回回都能成功的,靠的不是旁的,最重要是他自身能力,其次便是文字之利,权衡之道。
当时的情况,朝堂少了他未必转不动,可因少了钱转得慢上不止三分,却是必定的结果。
到得后头,天子只稍稍试探了几句,说一回想将某某人替做那三司使,下头便有人跳得出来,说万万不可,又举一句话,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京中衙门、部司这两年花惯了,若是突然收紧了钱袋子,从前许多惠国惠民的事情,便要停顿下来,衙门倒是无所谓,百姓怕是要闹起来。
最后是天子亲自发贬,将跳出来弹劾得最厉害的几个人天南地北一送,拿来显示自己的态度。
这一回又贬又罚,着实得罪了不少人,还有更多鹿死狐悲的,又有那有心的便把季父往日行事数出来要找错处,又把他请罪的折子捡了出来想要挑事,却是一桩都没有做到。
未久,季父又提议给京畿官员加俸,还举了例来佐证,京畿官员俸少禄薄,难以为生,又列了数字,表明加俸并不会给国库带来太大的影响,扯了数个与,一来二去,居然当真给他加成了。
下头官员人人得了好,谁不念几句,从前有被得罪的出来说几句,立时便没有人理了,反倒叫季父得了好名声。
他经此一回,行事却并未有半点收敛,纵然身在计相之位,家中用度却并不简朴,也不避嫌,许多极靡费的开销,还公然撂得话出去,说自家花自家银钱,分分文文经得起推敲,便是要融了银子当床睡,也是他自家的事情。
照他的话便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若是行动间不得行畅快事,不能说痛快话,反而事事要束手束脚的,与浪费光阴,暴殄天物又有何异。
到得如今,季清菱自然觉得觉得自家爹爹说的话许多都对,可却未必适合五哥,毕竟两边性格全然不同。但她爹那折子的文字之道,却十分值得借鉴。
古今官场从来一体,她便回忆起从前看到季父折子当中的手法、思路,又想着许多父兄之间的分析之语,拿来这边头一份请罪兼自辩的折子用了,果然写出来的效果极好。
这一回是第三份,季清菱便不像头一回那样手生,越写越顺,不到半个时辰,便把剩下那一半的框架打好,正要细细斟酌后头要如何填东西进去,便听得有小丫头跑得进来,小声禀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顾延章就边扯着脖子处的衣襟便走了进来,直直进了里间。
季清菱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便把手中笔放在了笔搭上,一面上前去帮他换衣服,一面小声问道:“五哥,外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延章先把丫头小厮都打发了出去,才道:“节度那一处得了京城的信,说是朝中议事定了今岁秋日要打交趾,会点十万兵丁南下,这一回是奔着灭国扩土去的。”
季清菱听得他这样说,也跟着严肃起来,想了想,只犹豫了一下,便问道:“若是当真如此……五哥怕是要调任了……只是而今却不是打交趾的好时机,为何不等一等,待得李富宰在升龙府中同那些个人斗得差不都了再打?”
按着南边传来的消息,李富宰这一回虽然在邕州城吃了大亏,可他到底在交趾国中经营多年,回去升龙府,对着朝中官员雪花般的弹劾,却是全然不惧,岿然不动,眼下狗咬狗一般正打得厉害。
若是这种时候动兵,倒是极有可能叫他们快刀斩乱麻,联起手来先打仗,可若是等到他们斗出个上下了再伐交趾,怕是升龙府中已是元气大伤,打起来事半功倍。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钦、廉二州实在太惨,交趾也不肯伏首认罪,若是不打,朝中已是交代不过去了。”
又道:“若是今年不出兵,便要拖上一年,朝廷等不得了。”
交趾瘴疠最盛是在春夏交际,只交趾的春夏却比邕州更长,也更早,若是去得晚了,正正撞上,兵卒极容易得疫病,打起来还是朝中吃亏,是以最晚也要初秋出兵。
第六百三十章 筹划
打仗的事情,季清菱并不是很懂,可她听得“十万兵丁”,又听得“灭国扩土”,却是知道其中利益早不像从前南下平叛梁炯一部时那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应当替顾延章可惜,还是当要无奈,只好叹道:“这样着急要打,怕是五哥在广南待不了多久了。”
顾延章见她皱着一张脸,表情十分郑重,本来心中还想着事情,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我在广南久任。”
又道:“怎的说着急要打交趾,我就不能在广南久任了?”
季清菱小小地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傻的!”
又道:“陈节度接了知州一职,他早就是广南经略,这回又任了宣抚使,本来军中已尽是保安、广信军中人,这一场守城打下来,原本平叛军将士更是各有封赏,朝中那些闲坐着的,谁看了不眼热?”
世上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梁炯等人逃窜广源州,只是癣疥之疾,去的地方还是又偏又蛮,瘴疠遍地的广南更南,平叛的功劳还只是凑合而已,自然算是苦差,没有一人愿意来。
谁又料得到,后来会有交趾犯边之事呢?
这一回守城,只要是活下来的,封赏泰半十分丰厚广南打得太惨,天子一贯不是个小气的,其时又是黄昭亮在任,他不同于范尧臣在军中毫无势力,还指望将来等到打完交趾后以此为例,好为下头人争功,是以也没有为难。
有了那许多封赏在前,要打交趾的时候,自然个个想往前凑。
这等开疆辟土的功劳,谁又能舍得下?
老老实实等着磨勘,过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及得上这一回南征中立功,又有谁坐得住?
只是陈灏又是主帅,想越过他塞人进去,到底也不是特别容易,能省一个名额,便要省一个名额。况且熟悉南事的人本来就不多,比起立功,北人往南去交趾打仗也一般叫人恐惧,与此相对的,留在广南协理后勤转运却更容易,自然成了最为抢手的差事。
顾延章不过是个七品朝官,资历尚浅,在某些朝臣眼中,他还是个杨党,简直同才蒸出来的炊饼没什么两样,又白又软不说,看着还胖乎乎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种时候,不拿他下手,还能去找谁?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抱怨道:“以前觉得南下是苦差,个个都躲着,而今看到有好处了,却又人人都挤过来,那些个脸皮也太厚了!”
顾延章听得好笑,本来有些郁闷之气,可见得季清菱这样一番表现,却又觉得没什么了,他把一旁的椅子拖了过去,同季清菱挨着坐了,解释道:“节度收到信,朝中可能会召我回京,此番找我过去就是谈这一桩事。”
又道:“他方才同我说,这一回等天使到了,叫我莫要着急回京,且在邕州等一等,他要具折上书。”
季清菱将这消息在脑子里头转了转,半晌,才突然道:“五哥,陈节度这一手,是想拉你站队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暗叹了一下。
往日看季清菱见事聪颖独到,他都是又欢喜又感慨,可这一回竟是隐隐有些心酸。
只粗略说了几句话,她就猜到其中内情,偏偏自己自得官以来,都没有过上几天轻松舒服的太平日子,倒叫她只跟着自己受苦。
他伸出左手,揽住了季清菱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过了一会,还是并不打算瞒着,只道:“他说广南若没有我协理转运,他怕后方失火,此次南征要出事,还说等到天使到了,叫我同他一齐递折子回京。”
季清菱听得嗤之以鼻,道:“朝中哪里就一个人都找不出来,不过是坐镇后方协理转运而已,纵然并不容易,可也绝不至于到了五哥不在,便会出事的地步罢?不管来的是黄大参,还是范参政下头的人,都是为着争功来的,把事情办砸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若是五哥在这一处,广南都没一个他们的人,谁知道会在朝中动什么手脚!”
陈灏这般行事,季清菱心中早有准备,倒也不觉得多意外,却是有些失望,又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生气,抿着嘴道:“五哥,陈节度也太不仗义了!当日他卧病的时候,多少事情都是你与王军将、张大哥帮着扛的,而今他好起来了,就过河拆桥了!这是以为你看不懂,还是觉得哪怕你看得懂,也会听他的话?”
季清菱仔细琢磨了一会,当真是越想越生气。
一旦天子下了诏,五哥回朝是必然的。
可陈灏劝五哥同自己一起具折上奏,请留广南,天子又如何会准?
接手的人都来了,难道还遣回去?
或是两人兼一个位子?
那岂不是要打起来?
本来后勤便是极繁琐的事情,一旦来个两头大,叫下面人听谁的?
届时两个人打出个高低来,将来朝中又能扯着这个由头说五哥恋栈不去,贪功自私。
算来算去,陈灏只要为五哥略微想一想,都不会叫他这般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
虽然官场之中,人人都是看一个“利”字,可两家总有些香火情,做到这个程度,着实有些把人当傻子看了。
她心中愤愤不平,略略紧张地抬起头,盯着顾延章问道:“五哥,你没答应他罢!”
莫名的,顾延章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仔,被面前的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他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要怎么同季清菱说这一桩事,此时却觉得旁的都不要紧了,只觉得十分踏实,摇了摇头道:“我回绝他了。”
其实更委婉的做法,是说一通“待我回去想一想”这样的话。
可他并不想说。
虽然不愿意同陈灏撕破脸,却也不想叫对方以为自己是有可能与之同党同派的。
他轻声道:“虽然一旦应诏回京,南征交趾的功劳便同我再无干系,可仔细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上回先生来信说,朝中许多人以为我是杨党,眼下有机会脱开身来也好,这一回来接替的当是个能臣,邕州、钦州、廉州几处的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等到人来,至少也是下个月的事了,便是交接出去,只要是个差不离的,也不会出乱子,时间刚刚好。”
说到这一处,他半低下头看着季清菱,口气之中带着隐隐约约的可惜,道:“旁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两桩事……此去京城,两位参政正闹得厉害,京中许多都以为我与陈灏一党,这一趟回去,哪怕是为权衡计,新任的差遣也不会是什么要紧处,想来要坐上一二年的冷衙门,再找机会慢慢起来。”
“另有一桩。”说到这一处,他的语气更为凝重,仿佛是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般,慢慢地道,“清菱……我原本以为能给你挣个高品的诰命,这一回……可能做不得数了……”
季清菱原还当是什么事,吊着一颗心在等,听到诰命两个字,顿时松了一口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半着恼地道:“我又不求诰命!当真回京也好,夏日还有冰,在邕州又闷又热的,极不舒服,宅子也小,秋月她们三个人挤小小的一间,外头衣裳晒几日都干不了……”
一连说了好几样琐琐碎碎的日常小事,最后却是郑重其事地半侧了侧身,坐直了腰,认真看着顾延章道:“五哥,咱们从前不是说过,立功、升迁的事情慢慢来,尽人事,听天命,莫要着急吗?你做官都不着急,作甚要着急帮我拿什么高品诰命,我身上已是有诰命了……况且那个东西,本来也不太重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就一年有点子银钱贴补而已。”
又抿着嘴微笑道:“若论诰命的那一丁点岁钱,家里光是去岁置下的田产收息都不止这个数了,如果算上白蜡的出产,便是一百个五哥挣俸禄都比不过,只要不回延州,我可是比你阔绰多啦!当真做官做不下去了,靠着此时的产业,我也能养得起你一辈子,何苦要委委屈屈的,咱们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用顾忌旁的!”
季清菱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的,说着到“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哥同陈灏、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全数撕破了脸,最后只能被迫辞官的场景。
她想着想着,竟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五哥当真赋闲在家,我一定把你珍而重之藏起来,旁的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伺候我便够了!等到外头变了天,我再把你放出去做官!”
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口气之大,仿佛自己是哪一个妖洞中的山大王。
两人就坐在桌边,桌案上点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白蜡,和着外头透窗映照进来的十四月亮的光,只把季清菱的脸晕染得又娇又俏。
她一时说“旁的什么都不用做”,一时说“每日只伺候我”,嘴角翘起,配着微圆的两颊,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亮灿灿的,其中似乎闪烁着粼粼波光,看在顾延章眼中,不但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柔和,更比桌案上的白蜡更要亮上三分、三十分、三百分。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靠在了交椅的椅背上,全身都放松下来,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的脸,心中胡乱地闪过各种念头。
已经四月了……
清菱马上就要过生了……
距离下个月夏至百司休务,还有十余天,自己这几旬的休沐都没有休息,若是和着夏至的三天假攒在一处,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如果天使同来接自己差事的人到得早,说不定交接的时候,自己还能在后边一段等对方清点账务的时间带着人出去……
或许可以凑个七八天……
会不会不够?
他的心砰砰地跳,将来回京可能会遇到的难处也好,仕途上就要碰到的问题也罢,此时全数都被抛到了脑后,半点不成为难事了,只脑子里头乌七八糟的,过了好半日,才微笑着道:“我这一阵子确实不怎么体贴……也不用将来辞官,难道我不辞官,就能不伺候你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又道:“今晚我帮你按按腰好不好?还是想要给你捏捏胳膊?前几天不是说一日里头使小半个时辰鞭子,手臂就又酸又疼吗?趁着这几日闲下来了,我来按一按,总要比那几个小丫头得力。”
莫名的,虽然那话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季清菱竟是听得心中有点发虚,总觉得对面这人意有所指。
她勉强一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把唇给堵住了。
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一回,顾延章吻得格外地认真,好像当真要把他方才说的“不怎么体贴”给补回来。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说话,到得后来,压根都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等到被半抱起来往床边走的时候,她才连忙攀着顾延章的肩,有些迷糊糊地叫道:“且住!五哥,我还有事问你!”一面挣扎着要站回地上去,去抓桌上的文书。
顾延章火都被点得窜上了天,此时硬生生被一座大山压下来,整个人憋闷极了,可看季清菱那认真的样子,却是不得不坐回了椅子上,等到被问得许多有关疫病营、抄、守城的事情,便晓得这是在写折子用的,实在是正事,还全是为了帮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摆正了心思,催着季清菱先去睡,自家在此处慢慢填补、更正里头的错漏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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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 接旨
广南素来潮热,还没到立夏,已经开始闹暑,等到进了五月,更是叫人只想把衣衫给脱了,光着膀子躲进屋里不出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郭建一脸的汗,戴的幞头都湿了,他站在城墙上,脚下踩着的是正在重修着的北门城墙,举目望去,百十个民分散在城头上,或在混土、或在搬沙、或在砌墙。
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州中衙役,三四步开外则是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其人身上服色寻常,看着十分老实厚道,却是原来赣州府衙中一名唤作黄老二的胥吏,后来辞了吏职,投在了顾延章门下。
黄老二安安静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郭建走,他也走,郭建停,他便停。
负责监督修城的差役立在一边,向郭建回禀着进度道:“……西门同南门已是全数修整妥当,东门也整修过半,眼下只剩下此处较慢,因人力不足……”
郭建听得奇怪,皱着眉头疑惑地打断道:“西门、南门已是妥了,只剩东、北二门在重修,怎的还会人力不足?”
那差役便回道:“因前两个月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原来守城时许多百姓拆了屋梁、瓦片帮着运上城头迎敌,见得小雨还罢,遇得大雨却容易屋塌瓦漏,勾院听人说了,便调了西、南两门空出来的人手去帮着百姓修屋补梁,免得遇到夏汛、秋汛时要塌房……”
又试探着提议道:“官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郭建听得“勾院”二字,心中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咳了一声,道:“倒是并无不妥。”
那差役是邕州府衙之中积年用的,自然知道面前这一位的来历,更是知晓前一阵子其人同衙门里头那一位勾院的过节,见对方这般反应,心中偷笑不已,因旁边还站着一个黄老二,有心要卖好,面上还特意带了几分不以为意出来。
郭建从前帮着县令做幕僚的时候,也对付过不少胥吏,虽然才为了冒头抢功,被顾延章削了颜面,却并不代表他是个容易糊弄的,一见面前差役的表现,哪里还有看不出来。
他心下不悦,只将对方在心中记上了一笔。
虽然漏算了那顾延章的狡猾,却并不代表自己连个小胥吏都对付不了了!
郭建不同那些个恰才得官的新进,是个有经验的,在城墙上转了一圈,想要挑出些毛病来将对面那人治罪,好烧一烧三把火。
他见得一旁有三四个匠人坐在一旁喝水说话,并不干活,又见角落里堆着不少砂石、石灰、砖块,便转头皱着眉对那差役问道:“监工何在?难道就任由人在此处偷闲吗?怪不得北门进度这般慢!还有那边上的砖块,都是要紧的物料,竟能这样胡乱堆着吗?!如此乱为,规矩何在??”
那差役循着他的侧的脸扫眼望去,等回过头,却是半点不怵,不慌不忙地回道:“官人有所不知,从前勾院定下过规矩,但凡工匠,每日每工要当三个班次,只要核查过进度无误,一个班次中间便能休息一刻时辰,若是不想歇息,攒起来早些下工也是妥的,方才监工检过了进度,想来是跟得上,他们便选了此时歇息罢。”
又笑着道:“至于那砂石,官人若是走得近些看了,想来便会知晓都是些不得用的边角料,工匠、役夫们将每日不得用的物材堆积在此处,在地上用桐油画了一道大圈,只要出得圈外,便有专司此事的人将砂石拉走,断不会阻了行路……只此处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画的圈,才叫官人看漏了眼,着实是罪过!”
差役口才了得,左一句“官人有所不知”,右一句“才叫官人看漏了眼”,面上带笑,那笑半点挑不出毛病,说的话也解释得十分清楚,可话语中阴阳怪气的,句句都杀到郭建面前。
不想自己一番质问,竟是得来这样的回答,郭建气了个倒仰,正要寻个由头来责骂,可一直站在旁一声都不吭的黄老二却是突然站得出来,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道:“勾院虽是从前定下过规矩,却并非不能改,若是官人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妥,或是另有想法,尽可改了,只要的得当,并不妨事。”
后头站着的七八个胥吏则是转头互相交汇着眼神,人人憋着笑,只做看笑话。
郭建一肚子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被黄老二这一番看似贴心的举动一堵,一口口水卡在嗓子眼,险些没把自己给呛出毛病来。
正当此时,一名兵卒从下头上得城墙来,匆匆到得郭建面前道:“官人,外头来了天使仪仗,而今离城只有三四里地了!”
听得有天使仪仗,郭建哪里还顾得了治这三猫两鼠的,连忙整了整衣裳,转头交代胥吏们好生在此巡查,自家则是带着两个兵丁先下了城。
趁他走得瞧不见了,几个胥吏才围着黄老二道:“黄二哥,外头来了天使,您先回衙门给勾院报个信罢!”
又有人道:“此处有人同我等介绍便罢了,哪里还劳动您这一边!且忙您的去罢!”
黄老二当这个“黄二哥”当了早有一阵子,已是十分习惯,他确实手上大把事情要做,本只是来应付郭建的,此时既是郭建走了,他也不再留,便拱了拱手,做了个回礼,叫了个亲随一同下城去了。
等到两人都走得看不见踪影了,上头一干胥吏、差役便撩袖子的撩袖子,松腰带的松腰带,还有人把幞头都解开了,拿手做个巴掌状在扇风,呼道:“真他娘的晦气!被这人带累在此处,半日功夫都费了,走来走去的,半点正事不干!他倒是闲的,老子回去还一堆子事情等着呢!”
旁边人便嗤笑着回道:“还去同勾院去打擂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子!上回他背地里说的话你们听人传了未曾?”
这话一说,大半人都露出意会的表情,却有一个奇道:“说的什么事,我怎的不明白?”
有人便回道:“你昨日才从武威回来,怕是还未来得及听说,那时顾勾院不是说要在五日之中做完行抄济民之事?这个姓郭的站得出来,一会说不妥,一会又说行不通,到得后来索性抢着说若是勾院能做得到,他也能做得到,自接了几个地方去行抄。”
另又有人接着道:“谁成想等到后来,勾院那一处正正是五日之中,把所有抄济民笼统都做完了,纵然有些首尾,却也不碍事本就是为着济民,米粮发下去,也没发错,人有了吃的,便算是了结了,偏那姓郭的那一处却只做了头,最后又要咱们帮他收尾,这便罢了,你晓得他背地里头那些个京城来的新官说什么?”
那人急道:“说了什么?”
一群人冷笑道:“说勾院那是不照章行事,只由着性子乱来,又说勾院浪费人力,抄只抄那一点东西,不如不抄,还说勾院行事阴险,偷工减料,但凡早一点叫他知道只用抄那样一丁点,说得明白了,不要使这阴招,便是给他多管一倍的地界,或是给只给他三天时间,他也管得了!”
那人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道:“这屁放的!”
一面说,一面大皱其鼻,似乎当真闻到了味一般。
众人一时都大笑了起来。
有人便道:“也不晓得这人什么时候才走,讨人嫌的很,旁的新来的,虽是也不会做事,都是上头交代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省心得很!上回勾院派了几个人去管登记田亩,几个白生生的官,都是进士,也老老实实光着膀子跟人下地了,口中也未曾叫苦,倒是他,时时指手画脚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姓赵!”
一人便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他也配!”
一群人说了一阵,便又有人道:“也不晓得今次天使来此是领的什么差,相比是来给封赏的罢?”
“上回封赏,陈节度同顾勾院几个大的都没有落下来,今次怕是要给了。”
有人便皱着眉道:“这两个人在这一处,虽说样样都好,只是管得太死,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旁人便道:“从前也就罢了,这一阵子还是老实点罢,总共不过三四年,等打完交趾,人都回京了,后头便松快了,此时家家穷成这样,人丁也不剩几个,便是找吃找喝,找点棺材本都不方便,不如帮着把州县给拉扯起来了,将来想寻摸点好处倒也便宜,一咬一口肥肉同一咬一口骨头,何等不一样,想不到你倒是这等短视了!”
“你还找棺材本呢?前几年你那二叔从柳州拉回来那两具被你吃了?”
众人在城墙上说笑着略巡了一圈,才各自回衙不提。
***
同这些个胥吏想的却是不一样,今次天使并不仅仅是为着封赏来的。
诸人到底是邕州城中的胥吏,地远而偏,见识自然比不得其余地方,若是京畿之地的吏员,只一听得天使到了离州城三四里的地方,却还未叫人进来知会一声,最后竟是守城的兵丁先行发现再回来通禀的,立时就会察觉出不妥来。
按着颁旨的惯例,若全是封赏的好事,天使自是早早便令人来通知州衙上下官员出城相迎了,只有其中有他觉得不是好消息的,多半不是贬、便是罚,才会这般低调而入,免得抹了被贬被罚之人的面子。
前头长长的仪仗队开道,与十余名官员一同而来的天使由邕州州衙大门进得正堂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将所有应该要接旨的人聚齐了。
他先看了一眼堂中的官员,目光在不远处一个十分年轻的官员身上停顿了两息才收得回去,展开手中诏书,道:“陈灏接旨。”
陈灏上前,跪倒在蒲团之上。
那天使大声将诏书念了一遍,等到读完了,笑着将手中圣旨递了过去,道:“节度接旨罢!”
陈灏恭声道:“臣遵旨。”
一面站起身来,将那一份圣旨双手接过。
这一回的封赏虽然来得迟,却很丰厚,不但加了爵,赐了田,还赏了金银,因陈灏的父母一人早得了官,一人得了诰命,其余儿子及冠的都有了官身,天子只好给他那一个七岁、一个一岁的儿子又赐了官,便是才学会走路没多久的那一个,眼下也有八品官身,月月能领俸禄了。
纵然没有升官,可大晋的官品本来就不容易升,况且还要考虑到不久之后陈灏要远征交趾,为了避免将来封无可封,此时压一压,倒也正常。
赏赐这样多,陈灏领了圣旨,面上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只站到一旁,看着不远处的那一个人。
世上又怎的可能有比宦官还要善于察言观色的?
那天使也不觉得奇怪,虽然远在广南,陈灏毕竟也是两府重臣,若是这样大的变动还不能早一步知道的话,也不用在朝中混了。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打开了另一张圣旨,这一回声音却是低了不少,叫道:“顾延章接旨。”
不远处那一个年轻的官员便走上前来。
明明一份圣旨并不长,那天使还特把语速放快了,可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这一回的旨意,读了半日都没有读完,读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等到最后一个字念完,他道:“顾勾院,接旨罢。”
顾延章站起身来。
陈灏只站在三四步开外,牢牢盯着他,叫道:“延章!”
顾延章转过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回头,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天使手中的圣旨,道:“臣领旨。”
场中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顾延章只做不闻,却是问道:“不知那几位接替的官人又在何处?”
几乎是他话刚落音,从那天使身后,便同时走出了好几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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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暂时还不清楚是在【明天】还是【后天】,但是写好了我就直接发,届时会在章节当中做提示。
另:不看那一部分内容,并不影响剧情。
又及,我是写实派,写的感情戏可能跟大家想象的有一点点出入,不要抱太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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