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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变迁

    又有人道:“当日他家还在咱们保康门住着的时候,就养了有十来个女儿,如今估计更是不止这个数了,你去数一数,他嫁出去的女儿,除却从前才发家的时候只能嫁给商户,后头几乎个个都是榜前约婿,四五个女婿都在远地做官,凭着这一重关系,不晓得年年帮他捞多少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人便叹道:“旁人是店子开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他是女儿嫁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你同他做亲,哪里有太平日子过,我看你是个安分老实的,既是想要过小日子,还是换一个岳家罢!”

    再有人道:“他家惯来爱使这套,都说老鼠生儿打地洞,当爹的是这般,如今轮到儿子,招式倒是耍得更厉害了!”

    凡事都讲气氛,朱六婆一起了个头,又兼那李家在此处住着的时日尚未发家,是左近人看着起来的,众人对着他便没有寻常人那等仰视之心,你一言,我一语,倒把他家扒了个干净。

    原来这李家原来并不姓李,而是姓陈,祖上一直是做裁缝的,原本在保康门一处绸缎铺子里头当学徒,后来一代一代,学徒做成了伙计,等到李程韦他父亲长到十八岁,因主家只有一个老来女,预备放在家中招赘,见李父聪明勤快,又是个上进的,便把他招入家中,做了上门女婿。

    李父便主动要求改了姓。

    初时因为父母俱在,还能压着这一个上门女婿,后来两个老人都去了之后,家中所有生意,都由李父把持。

    那主家的女儿同李父成亲接近许多年,并未有怀得一个儿女,到得后头,只能把贴身丫头给了丈夫,谁晓得李父竟是并不肯,只道自己本是上门女婿,受妻子父母大恩,并不愿意这般行事。

    李父去慈幼局中抱回来一个已是满了两岁的小儿,挂在夫妻二人名下,便当做亲生子来养大,这自育婴堂领回来的小儿,便是后来的李程韦了。

    李程韦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年纪小小,就知道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四处游逛,也不爱读书,也不爱做事,幸而李父管得严,勉强还能压住,总算大面上不难看。

    等到他长到十三岁,李父忽然得了急病,不出半载,撒手归西了。

    李父走后,李程韦倒似突然大彻大悟过来一般,不再像从前出去吃喝嫖赌,而是老老实实留在家中照料生意。

    谁晓得李父走了刚过两年多,名义上的李母竟是也突然亡故了,这偌大的家业,竟就这般落在了李程韦一人身上。

    他接了家中生意之后,先后娶了两任妻子,都是京城的富户,头一任嫁得进门,不出两年便得病走了,幸好留下一个女儿,靠着这个女儿,总算把亡妻的嫁妆留了下来,也借着岳家的力,开始做起了马匹生意。

    头一任妻子走后,李程韦守足了三年孝,又才又续了弦,顺带便搬去了浚仪桥坊。

    他这时早非吴下阿蒙,生意已经做得很是风生水起,又兼二婚娶的妻子更是京城里头数得着的人家,家中有酿酒权。

    须知此时朝中对酒水管控极严,京城中除却皇室宗亲、高品官员,其余人均不得私酿酒水,有了这酿酒权,便似有了一棵摇钱树,而能得到酿酒权,更是说明这一家背景深厚。

    李程韦头婚之后,原就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后来娶了新妻,也是家中新生子女未曾停过,而今靠着儿女婚事,又凭着自己本事,比起当日的产业,此时的李家,比起从前,家产何止翻了百倍。

    古来一直有一种说法,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按道理,不管那李程韦从小品性如何不好,可长大之后,他已是一心上进,又撑起了家业,如今真正算得上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户,虽说不再住在保康门,可无论如何,此处的坊市之间,对他都不该是这般态度才对。

    然而薛家食肆中坐着的人,只要提起他,几乎都没有什么好脸。

    李程韦同原先的李父一般,眼光甚好,脑子甚活,不管是做事也好,做生意也好,都是一把好手,然而他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媚上压下。

    保康门处有富户,有大户,自然也有小门小户,李程韦对待前者同对待后者,全然就是两张脸,这便算了,还屡有争树抢地,拦井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招人喜欢。

    因那李家代代住在此处,家中富庶,为人也好,李家后院之中有一口甜水井,因这一口井,那院门常年是不关的,他家并不收左近人的钱,随大家去挑水。

    可自李程韦名义上的母亲走了之后,他便把那水井封了起来,要收了钱才能进去挑水。因这一张嘴脸可恶,众人宁可绕路去外头打,也不愿意去他家。

    另有一桩,那李程韦本是李父自慈幼局抱回来的小儿,可随着年龄越大,他那长相同李父也越像。

    李家一直在保康门处的名声很好,许多周围邻舍都是看着李母长大的,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其中有些不对,只是旁人的家事,实在不好多言,人人都想着等到李程韦年纪大了,多少李母就能看出来。

    谁想到后来还未看出来,李父就没了。

    既然这般,话也不好再说。

    谁晓得,没几年,李母又没了。

    众人本就唏嘘,又见得那李程韦行事如此可恶,哪里会有喜欢的,此时说起来,自然人人都说不出几句好话。

    此时已是盛夏末尾,可天气却是一般地炎热,薛家食肆当中这一群客人就着这闲话,都不用人提着线头去问,便已经你加一句,我补一条,把李家几十年的变迁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期间免不得又夹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人人都添了好几回茶水,把那茶叶都快泡得没滋味了,才堪堪说完,直听得旁边那一个小书生,双手捧着那一个瓷杯,连喝水都不会了,只拿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大家。

    待得下午夕阳西下,众人才各自散去。

    那书生逮着人一个一个谢了一回,直言自家回去先要好生读书,等书读得出来,当真中了进士,再去等人榜下捉婿算了,哪怕那些人比不上李家银子足,总归是个干干净净的,不似这一处一般乱。

第四百二十五章 推测

    且说这一厢那书生谢过薛家食肆中诸人,也不再多坐,见得日落西山,众人都各自归家,自己也同朱六婆腼腆地笑了笑,拱一拱手,这便往外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出得保康门,也并不去其余地方,借着落日的一点余晖,径直往那角门子方向而去,行至半路,便在一处小巷子附近停住了脚,等确认得地方,才拐得进去。

    这正是李家未曾搬走时的住处,也是李程韦名义上母亲家中的老宅。

    那书生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只见前后门紧闭,门上红漆剥落,前门还罢,后门上头都垂了蛛丝,门上俱是灰尘,一看就是长久无人打扫的样子,估计是见那主家久未归来,看门的仆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他看完了李宅,掉头出了巷子,沿着御街一路走,半路拦了小舟,沿汴河到了浚仪桥坊,在那一处寻到了而今的李宅,细细看了一回。

    那书生在浚仪桥坊附近寻了间笔墨铺子,问得这家正在招抄书的书生,便进去接了两桩活,一来二去,交得几回抄本之后,便同在那铺子当中的伙计混得熟了,从那些个人口中又打听出一番话来。

    他白日在浚仪桥坊附近晃着,一处地方只走一回,或寻铺子,或寻酒肆,或寻茶楼,夜间则是把问到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过得五六日,能打听到的,也都打听得七七八八了,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可李家发家的过程,李程韦的家业分布,却是没有太大出入。

    等到再问不出其余东西了,那书生才趁着夜色,混在人群当中,拦了小舟,顺着汴河而下,径直朝金梁桥街去了。

    小舟一靠岸,他上得地,两条腿就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头,见后头无人,这才往里头走了,拍门进了一处院子,直直朝北边房舍去了。

    他进了内院,熟门熟路地推开一间厢房,等到里头换了衣衫打扮,走得出来,一身簇新的服侍穿在身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是一个极干净的小厮果然是眉清目秀的松香。

    等他重新进了内院,等人通禀之后,捏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走了进去。

    里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厮正坐在一个小几子上说着话。

    “那中人说,李家如今已经不怎么做布料生意了,马匹生意也不像从前那般能做起来,却是开了票号,又放利钱,又得了酿酒权,还开着当铺子,她听说我识得几个字,就打算把我荐去那票号里头做学徒。”

    “因我说老家没有票号,若是将来想要回去,怕是没有活可以找,只想去那布料、绸缎铺子当中学工,只要有一门手艺,以后回乡,也能自己开个铺子。”

    “中人便劝我,说此时李家的绸缎、布料铺子里头无论掌柜的也好,老手的织工、绣娘、裁缝也好,原本那些个老人,俱都已经不在了,我便是去,也只能做个伙计,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去那票号里头,如今对外放利收息,李家不是小气的,只要好好做,若是得了主家赏识,将来何苦要回乡,便在京城立足,也不是不可能的……”

    松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那小厮把话说完。

    季清菱则是坐在上首,听那小厮将自己问得的事情一一交代了一遍,又问了许多问题,小一刻钟之后,先是夸了那小厮几句,叫人赏了他两吊钱,又给人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屋好好休息。

    那小厮得了夸,又得了假,还得了赏钱,喜滋滋地发誓道:“夫人且放心,我虽然年纪小,却是个靠得住的,从前管事的教过,说主家交代的事情,就是亲爹亲娘来问,也不能对外说,如今多谢夫人赏,将来一定好好向松香哥哥、松节哥哥学,把差事办得又快又好,不叫主家操心半分!”

    松香立在一旁,只觉得那小厮虽然话说得粗糙直白,却极是机灵,一时竟是暗自生出几分庆幸来。

    此时倒回去想,从蓟县到京城,他自入得顾府,其实算起来不过七年而已,可府中发生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

    主家从一个小小的学子,点了状元,任了亲民官,到得如今,入仕才短短两年,已经是朝官了。

    其余且不论,单从这几年入府的丫头、小厮、管事、杂役来看,当真是一年比一年要挑人,若自己不是进府进得早,放到此时,极有可能连做个跑腿小厮的机会都没有,更毋论进得内院,跟在官人身边了。

    而今府上这一堆子仆从,个个都成精了一般,想要在他们一群人当中出头,更是难上加难。

    他一面想着,等那小厮捧着铜钱出了门,连忙收回了神,先将手头记下来的东西呈给了季清菱,才将这些日子听来的事情细细回禀了。

    季清菱先听他说,其后才把他记下来的东西认真看了。

    她撇开那些边边角角的东西不理会,只想着什么事情,会值得李程韦哪怕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一心要巴结拉拢杜檀之。

    不是有大回报,就是有大恐惧。

    若说有大回报,李家如今开着票号,又做着放利钱的生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又才得了酿酒权,而杜檀之早不是原本京都府衙的推官,虽说大理寺评事是升迁,可对于在京城里头做生意的李家来说,县官不如现管,与其花大力气去挨上杜檀之,倒不如多放点心思在京都府衙里头。

    若说有大恐惧,如果只是寻常事情,李家泼天富贵,只要舍得撒钱,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除非无法可想的重罪。

    此时遇赦不赦的重罪,无非就是那样几个。

    造反先就撇到一边了,纵火也同他搭不上什么关系,其余皆也不沾边,数来数去,好似他倒是干干净净。

    杜檀之查过宗卷,也说李家并无刑狱在身。

    可此时看他家中情况,先是父死,再是母亡,从一个从慈幼局中抱回来的弃儿,摇身一变,成了李家唯一的继承人,以此为凭借,逐渐成了今日的气候,当真是上天眷顾。

第四百二十六章 回京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你在那保康门附近问话,可是知道那招赘的李氏,同那入赘的李父,向来身体如何?”

    松香答道:“听说俱都是康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俱都康健,却是都走得这般早?

    算起来,李程韦十三岁的时候,养父养母已是俱亡,两位走的时候,估计四十岁都未曾有。

    她心中重新捋了一遍。

    李父入赘之后,一直未能有后,他不肯纳妾,也不肯要通房,便抱了李程韦回来。

    李程韦小时候,说一句混不吝已经算是给他面子,按着坊市间人的说法,十来岁就晓得出去吃喝嫖赌,便是冠一个五毒俱全的名头,也不为过。

    儿子教成这样,纵然李家父母二人俱都有责任,可李程韦并不是亲生子,虽说生恩不如养恩,相处久了会有感情,可从他小时候的表现来看,养父养母未雨绸缪,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样一个儿子,将来如何继承家业,又到底会不会孝顺父母?

    如果换一个人家,十有**会再抱养一个回来,或是想想其他办法,总归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然而李家并没有。

    更有意思的是,勉强压得住自己李父急病过世之后,李程韦竟是突然醒过神来,开始发奋向上了。

    而再过了两年多,李氏也跟着去世了。

    这个时间点,简直是太巧了。

    妻守夫孝,要守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之后,李氏出孝,已经可以再行招赘了。

    此时她父母俱已不在,如果不招赘,嫁人也未尝不可。

    李氏当时年龄应当才三十多,又有偌大家财,只要放出话去要嫁人,媒人立时就能把李家的门槛给踏平。

    偏偏死在这个时候。

    而李氏死后,李程韦的做法也不通常理。

    李家的布庄,不单卖绸缎布料,也帮人做成衣,老手的裁缝,手艺出挑的织工、绣娘,都是极难得的,可李程韦接受之后,竟是慢慢把人都打发走了。

    他那时才刚刚开始做马匹生意,也并未有做得多好,放着布庄稳定的进项不要,把钱往外头送,岂不是怪事?

    季清菱思忖了半日,只觉得不对头。

    如今已是过得太久,找不回来当日的李家人,她也不好去找,可有一个办法,却是能做一个推测的。

    她遣人去寻了柳沐禾,把事情简单同她说了一遍,请对方让杜檀之帮着从京都府衙的户曹司里头,找回旧日的宗卷,查一查当日李家名下的产业,李父入赘前如何,入赘后如何,李程韦接手前如何,接手后如何,李氏死前如何,死后又如何。

    李家是商户,当时不像现在有两个县主媳妇,税费是半分都没得免的。

    为了估算当时李家的收入,季清菱又请杜檀之帮着查了那些年李家纳的税费,并当日在李家做工的长雇、短雇人数。

    杜檀之才从京都府衙里头升职,调个宗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多时便把东西都给查出来了。

    李家的布匹生意一惯做得很是不错,李父接手之后,无论是新开的铺面也好,原本的铺面也好,都是蒸蒸日上,可自从李家二老走后,收息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饶是如此,凭着往年的积淀,那进账依旧非常丰厚。

    可等到李程韦接手的时候,短短两年功夫,原本的收益只剩下一半不到。

    此时,李程韦娶了妻,已经开始借着妻族的帮助,涉足起马匹生意。

    头几年,马匹生意这一头上面的进项极少,而且并没有丝毫气色,全靠着李家原本的买卖在支撑着,可饶是这样,李程韦还是不断将以前李家布庄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往外打发。

    不挣钱的买卖卖力去做,可以说是看到将来收益,可明明是躺着就能入袋的钱,却不肯收,若说其中无内情,又怎么可能。

    再兼松香说的,坊市间人人都说,那李程韦长得同李父相像。

    季清菱便着人去寻访了原本的李父出身的陈家。

    陈家世代都是裁缝,原本一直在李家做工,可自李父入赘之后,自然就帮他们都放了籍,一家人回老家颍州去了。

    季清菱只好让松香带着两个人去颍州探查情况。

    颍州距离京城,一往一返,少说也要十天,加上寻访的时间,少说也要半旬。

    她便在此处一面就着手里知道的去推敲李家的情况,一面等松香的消息。

    等了小十天,松香那一处还没有消息,府上却是有另一桩事情。

    杨义府自襄州回京诣阙候差,因此时已近中秋,给顾宅送了不少节礼过来。

    ***

    阔别京城两年,杨义府去了襄州谷城县中任县令。

    他头回得官,一心要做出一番大事来,正好襄州地动才罢,流民遍地,想着抚济流民的是一桩大功,他便建了流民营,又在各县张榜公示,引得灾民往谷城县而去。

    可因准备不足,行事步骤,他差点激出了民变,总算岳丈给的幕僚得力,帮忙把事情压了下去,又有人在朝中帮着斡旋,头年考功,功过相抵,便得了一个中等。

    等到第二年,因未出什么乱子,襄州又民生渐复,他那一处靠着水,光凭运送中转,便得了不少功绩,外有十来个幕僚帮着想办法,朝中又有范尧臣帮着打点,岁中考功终于评了中上,又靠着几项政绩,终于转官回京了。

    这一番外任,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谷城县事情并不少,不仅才遭了灾,还常有盗贼,抚济流民已是麻烦透顶,还要想办法抓贼。除此之外,县令是亲民官,本身的杂务便极多,遇得灾年,更是事情不断,辛苦异常。

    虽然刑狱之事可以扔给下头胥吏去办,钱谷、赋税、桑田之事又有许多幕僚在旁盯着,可杨义府还是越做越是恼火。

    这哪里是当官!

    如此辛苦,分明是做吏!

    好容易回了京,他这一番,着实不想再外任了。

    然而不想外任的话,却不能直接同岳山大人说,好歹自己也要有了谱,才方便提出来。

    他想了想,在京中寻了一圈,听得顾延章去了广南,又听得对方许多事迹,心中自有一番复杂,再听得如今郑时修在御史台中甚得天子器重,更是酸溜溜的,先着人送了礼去顾延章府中,又让人下了帖子,请郑时修吃席。

第四百二十七章 伯乐

    接到杨义府派人送来的帖子的时候,郑时修恰才下了署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自中举得官,只在附近州县中外放了半年,稍微攒了些资历,便被天子越次钦点进了御史台,一时之间,在同榜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同科举子当中,除却顾延章与一名叫做王瑞来的,当属郑时修官职最贵,官位最高,也最得天子看重。

    王瑞来自不必说,榜眼出身,又有孙密作为岳丈,还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就是当面骂他,他也只笑笑而已。虽然众人眼红,但看着后头的孙首相,又遇到这种打他一巴掌,他只会转身摇摇头的人,只好背地里说两句,计较得多了,反被旁人觉得咄咄相逼。

    顾延章更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于多数尚在选海沉沦的新进官员们看来,其人的升迁之路,着实无法照葫芦画瓢。

    状元本来就与寻常的进士不同,不需要先做一回幕僚官,去得地方外放两任三任,考功过了,方才得转京官,而是另有一条捷径。

    这捷径是规矩,是惯例,是祖宗之法,也是天下士子为之奋斗的目标,虽然招人眼红,却绝不会拿来说事。

    而顾延章到得赣州任上之后,桩桩功劳,都仿若东升之旭日,叫人哪怕拿手遮着眼睛,那红光也会透过指缝,照得人想要装瞎也不得。

    他升得快,可因为资历不足,许许多功劳只能压着,比照的付出,反倒显得收获可怜了。

    转官回京之后,明明刚得了进学士院修赦的差事,只要赦令修好,史书上又能记下一笔,可以说是送到手上的功劳,可这赦令的框架才堪堪搭好,他人竟又被点去了广南做随军转运。

    随军转运本已是苦差,事情繁琐冗杂,一个不小心,就要酿出乱子来,更别说还是去的广南那个无人愿意沾上边的地方,这等要拼命还未必能有回报的差事,诸人看了,只有躲的,自然不会羡艳。

    众人看在眼中,口中说一声“能者多劳”,心中却是幸灾乐祸。

    可郑时修又不同了。

    他出身贫寒,家中只有拖后腿的份,妻族虽然在蓟州算得上顶尖的家族,放在京城,当真排不上什么号。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酸起来,旁人别奢想能望其项背。

    郑时修当日的殿试文章,确实有些空谈,还略带着戾气,自从被张榜贴得出来,已是给成百上千个落第秀才围在一处,从头到脚戳出无数个毛病来,有人甚至特意等着机会去找他,当面冷嘲热讽。

    他气性强,哪里忍得这个,少不得出言讽刺回去,有一回竟直接同对方冲道:“你先得一个状元,再来同我说话!”

    旁人为着面子,遇到同样的事,多少也要和缓氛围,少不得还要谦虚几句,独他一人,半分气也不肯受,非要将对方噎得无话可回才肯罢休。

    这般行事,自然不仅讨不得好,还要引得各色人等的嫌恶。

    偏他甚得天子看中,在御史台中短短两年,弹劾人、事五十余项,无论范尧臣、黄昭亮、杨奎、乃至孙密,几乎每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重臣,都遭过他的发难。

    寻常御史,也一般敢于弹劾宰辅,毕竟对于言官来说,得罪重臣,对他们是荣耀,是名声,是未来晋升的资本,也是借以得天子看中的途径。

    可他们弹劾的时候,却一定是首先揣摩过天子的意图,又估量过当前形势,才敢做此举动,并且尽量不一次性得罪太多重臣,以免引火烧身。

    虽说言官乃是制衡宰相的法宝,也是天子喉舌,可而今实相虚君,如果为了天子,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就太得不偿失了。

    是以像郑时修一般,无论好歹,见天边有片云,就敢把满场的谷子都全数收了的,几乎从未有过。

    他初出茅庐,横冲直撞,不怕得罪权臣,不怕触怒显宦,只要抓住机会,几乎都是往死里弹劾。

    领着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汪明,曾经私下数度同天子抱怨过,说郑时修不服管制,所书所言,常常未经他的审看,便或当殿发难,或自行上本。

    汪明是御史中丞,郑时修不过是御史台当中的一个言官,对于汪明而言,主动对皇帝承认自己管不住手下,一个不好,就会叫天子以为这是他能力不足。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要说,当中意思,不过就是告诉赵芮您把人纵成这样,再窜下去,就要上天了。

    对着汪明的这一番指控,赵芮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郑时修自然是不知道在他后头,发生过许多事情,可他自入官以来,深得天子看中重,不管外头多少贬低之辞,赵芮对他,依旧是重用。

    对着这般的伯乐,他实在是恨不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今日下了朝,郑时修便在署衙中看着朝中新出的任命。虽然中书人事任免不管御史台的事情,可他一般为赵芮操心。

    孙相公、杨平章二人溘然长逝,朝中势力又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局面,对着这般混乱的情况,也不知道天子当如何是好。

    等他匆匆回了府,才惊奇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份帖子,下头署的名字实在是熟悉又陌生。

    正惊讶间,只听得旁边妻子问道:“这便是当日临县来蓟县读书的杨义府罢?”

    郑时修点了点头。

    蓟县清鸣、良山两院当中人才济济,尤以自己与顾延章、杨义府、张洪钩是人为甚,自家妻子一般是蓟县人,两人平常闲话,偶尔也说起过从前这些往日熟人。

    郑时修的妻子谢氏,小名菀娘,乃是蓟县谢家的幺女,她识文断字,性情说斯文一点是直爽,说直接一点就是大大咧咧。

    不过她这般性子,反而与郑时修极为相配,寻常人家许多都是女子心思多,他家却是倒了过来,男子心思多。

    郑时修傲气十足,与旁人相处起来,难免容易起摩擦,幸而谢菀娘全不过心,无论丈夫说什么阴阳怪气的,睡过一觉,俱都忘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后悔

    谢菀娘见得丈夫点头,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上回说他去了北边什么地方去当县官来着,才多久,这么快就回来了?”

    郑时修道:“去的襄州谷城县,那一处才地动,容易得功……”他正要继续往下说,见妻子明显没有听进去的模样,撇了撇嘴,便不再多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同她说这个,说了也是白说,自家这个妻子,平日里喜欢的是桑家瓦子耍的把戏,玉津园里的白驼大象,蹴鞠队的比赛,恨不得一年四季,夏日、秋日、冬日,日日都是春日,没有冰雪,没有烈日,时时春风拂杨柳,能在外头玩乐一天。

    果然谢菀娘只是顺口一问,听得丈夫回了话,也没怎么细听对方说的什么,便当这事情过去了,又道:“杨官人是不是邀你吃席?”

    郑时修顺手打开了帖子,果然是邀席的,他便说一声是,又把时间读给谢菀娘听。

    谢菀娘问道:“那你们一同吃席,是不是当日便不回来吃饭了?”

    郑时修同妻子成亲已经好几年了,夫妻二人日日一张床睡着,又怎会不知道对方想法,便道:“你又要去哪一处?”

    “偏巧西边金水池的晚荷开得好,上回有人邀我去赏花听曲,我念着你在家里头无人陪,便没去,今次难得你不在家,我便想着趁机去赏一回……”

    郑时修奇道:“哪一时?”

    谢菀娘答了。

    郑时修无奈道:“你那是陪我?明明是赶着去看桑家瓦子的戏,那日我下衙了你还没回府……”

    谢菀娘呵呵地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郑时修只得道:“你若是带着绍儿去,就多带几个人,莫要叫小孩子乱跑。”、

    谢菀娘就胡乱点头应承,寻个事情出去了。

    郑时修叹一口气,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是露出一个笑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是家中老大,父母都是普通的农人,几个弟弟资质也很是一般,另有一个不但没本事,还总爱惹是生非。

    本以为娶了谢家的女儿,能帮着把家里头好好整治一番,谁想到菀娘出身好,相貌好,还带着丰厚的嫁妆过来,却是这样一个性子,管一管庶务倒是没什么问题,让她去管自己父母兄弟的事情,怕不是叫鸡去抓老鼠,鸡毛都飞了一地,老鼠还在四处乱窜。

    幸好岳丈也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更知道菀娘的性子,帮着自己把几个弟弟都安置在了蓟县,凭着谢家的人脉,想要照拂、管束几个人,实在不费什么力气。

    有了岳丈在后头助力,他在京城做官才能做得这样轻松。

    郑时修的性子,惯来爱做“舍予”的那一个,不愿做“索要”的那一个。

    他时时受谢家恩惠,已经非常不自在了,偏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强力忍着,盼自己快些升官,将来也能回报岳家。

    虽然这几年他已是听过太多或好意或玩笑的话,说他当日不该这般早定亲,不然凭着一个榜眼身份,想要说宰辅家的女儿也好,想要说高官家的女儿也罢,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都要比谢家的家世好太多。

    可郑时修却不觉得。在他看来,这一门亲做得实在极好,

    虽然也抱怨过妻子粗心贪玩,偶尔也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能干的人打理家世,想必会更轻松些,可从本心来说,郑时修却是极喜欢谢菀娘的性情的。

    直爽的、粗心的,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事一般,日子只有吃喝玩乐,天天都是开开心心。

    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手给杨义府回了张帖子,答复说届时自己一定赴宴。

    多年同窗,好容易外放回京,若是不应邀去坐一坐,实在说不过去。

    ***

    几日功夫转眼就过了,到了休沐,郑时修看着时辰出的门,应邀去了仁和酒楼。

    杨义府包了一处雅间,此时已是在里头等着了,见他来了,笑着站起身来相迎。

    郑时修连忙上前见了礼,左右一看,屋中却是并无其余人。

    杨义府便笑道:“延章不在京城,其余人我就不邀了。”

    他这话听着像是信口说来,可仔细一想,其中却大有深意。

    郑时修笑了笑,同对方寒暄了几句,这便坐了下来。

    两人便坐着谈了一回往事,又说了一回这两年里头各自经历,就着酒食,少不得要把从前同窗拿出来讨论一番。

    杨义府笑道:“当日我们几人,各自有所际遇,可要论升得快,还是当属延章,我们几个加起来都爬不过他……”话说到这一处,他顿了顿,复又补了一句,道,“也只有时修兄方能与之一比了!”

    他一面说,一面仿若不经意地看了郑时修一眼。

    郑时修吃了半日酒,已是微醺,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得杨义府这般说,只笑道:“他是状元,又在赣州做下那样多事情,升得快也是正常的,你可知朝中有人如何说他?”

    杨义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郑时修呵呵笑道:“考功司说他‘非人哉’!”

    杨义府登时大笑,眼神却是微微闪烁。

    两年未见,郑时修同从前相比,已是变了。

    若是当年,对方听得有人这样说,脸上立时就要不好看。

    可到了今日,倒似好像不当一回事了一般。

    这是学会遮掩了,还是只是真的对那顾延章服气?

    杨义府捏着酒杯,心中有些烦躁。

    郑时修如今已是京官,听得岳山大人的意思,天子对其十分器重,如果这般发展下去,最多明年,去三部里头那一处转一转,很快便能转朝官。

    而顾延章,则早是朝官了!

    三人明明从前相差仿佛,自家隐隐还压着其余二人一头,可如今看来,竟是自己落到了最后。

    不用问为什么,杨义府也知道原因。

    自家运气,着实不太好。

    如果当日娶的不是范家的女儿,而是孙家的女儿,早不该是这般的结果了。

    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殿试排名被换,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被迫去得襄州任县官,也是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回来之后,正正遇上杨奎去世,那一份自辩书通传于朝,范党只恨不得学那乌龟,把头先缩起来,更是不可能名目张胆给自己定差遣。

    如果当日娶亲,不要那样仓促就好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郁闷

    杨义府有两三分的后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后悔是隐隐约约的,每到夜深人静,便从脑海深处一丝丝地钻出来,想要按捺下去,却又无迹可寻。

    娶了范氏,若说全无助益,却也不是。

    可利弊相较,着实是弊大于利。

    两年前集英殿中发生的事情,早在殿试发榜不久后,就在朝中悄悄传扬开了。

    天子点状元,天子定排序,也是天子,把自家原本的榜眼之位,与并州王瑞来做了对调。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家的岳丈乃是范尧臣而已!

    如果自己的排位原本就不高,那杨义府也就不去纠结了,可偏偏他本已经被初考官、详定官都排了榜眼之位,竟因为这等莫名其妙的原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给天子撸了下来。

    谁都不是傻子,圣上所谓的“不欲这等小事污了你的名声”,不过是面子上说给范尧臣听的而已,归根到底,还是异论相搅,朝堂平衡,要压住范党的气焰。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为甚偏偏这个时候,为甚偏偏是他,要被拿来做筏子!

    老天这是瞎了眼吗?!

    然而杨义府自是不可能同天子去讲理,也不能埋怨位高权重的岳丈,他只能在背地里案暗自咬牙。

    死也想不到,榜前订婚,本该是添益的,竟变成了祸害!

    没过多久,新科进士授官,岳丈给他点了襄州谷城县县令的差遣,对比起郑时修进秘书省并挂职京畿上县,顾延章直接赴赣州任通判,自家这个去处,简直是连提都不好意思提。

    岳山大人还要哄他说什么只“做上一年半载”、“等考功毕了,我便能顺理成章将你转到京畿上县”,再说什么“靠着水”、“灾后好建功”,另说什么顾延章去的赣州“并不临边地,没有榷场,也无大码头,平日里清晏无事,无论你再有能耐,在那一处做上三年五年的官,都立不出功劳”。

    结果呢?!

    别说一年半载了,如今早已过了两年多,自家才堪堪回京。

    所谓的“灾后好建功”,俱是说得好听而已!

    灾处是这样好去的吗?!

    功劳是这般好立的吗?!

    越是灾处,越是事多而杂,那些个灾民,日日闲得无事做,只会盯着朝廷要救济,管了吃住还不够,稍有不如意,就要来闹。

    自家已是给他们建了流民营,也每日照两顿施粥,他们竟是还不知足,难道要把饭喂到嘴边才够吗?

    仓促之间盖的房屋,漏水也不奇怪,春夏之交,生点霉,更是正常,地动之后那等老弱病残染上腹疾、风寒,本也是处处州县都有的事情,哪一处遭灾不死几个人??偏襄州那些个灾民竟要闹什么暴乱,害他被人上表弹劾,硬生生延了一年多的磨勘。

    恰好就是多了这一年多的磨勘,一回京中,竟就遇到杨奎自辩一事,打击了范党倒不要紧,可害得自己,竟也被拖累得不好转官。

    对比起来,顾延章的运气,着实太好了!

    不由自主的,杨义府已是忍不住暗暗设想,若当日去得赣州的是自己,又会如何。

    赣州有白蜡虫;

    赣州城内有水患,可地势却能建福寿渠;

    赣州正正是吉州、抚州去建州、泉州等地的必经之路,虽要抚流民,可一州通判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与相应的资源,同自家当日一个县令比起来,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如果自己能做赣州通判,就能调动多一些物资,能建更好的流民营,也有无数手下来分派官吏,便不至于像当初一般,因为材料不足,导致屋舍漏雨,又生出霉来,叫流民暴动。

    万般都是命!

    杨义府自认,如果当日是自己去到赣州,作那一个通判,也一般能做好!换做顾延章去襄州谷城县,作那一个县令,也一样会遭殃!

    偏偏自家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当日他没有娶范氏,自是不会被天子掉转名次,依旧是榜眼,欲要任一州通判,连运作都不用,依旧例便能做到,去得赣州立下那般功绩,等回了京,有了叔父在后头帮忙,何愁不一飞冲天!

    越是想,他就越是难受。

    明明原本以为自家走的是一条捷径,谁晓得这捷径上头竟是拦了老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起初绕着另一条原路,却越走越远,越爬越高,这叫他如何能忍!

    可再不能忍,也只能忍下去。

    岳丈大人只是暂时偃旗息鼓,却不是被彻底撇开,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应当就能慢慢缓过气来。如果此时得罪了他,须是讨不到好。

    还是那杨奎,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要不就死早点,要不就死晚些,偏要来干扰了自己授官!

    等熬过了自辩书这一阵子,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旁人爬得快的,都能二转了,自己还在这一转当中打着转。

    杨义府手中紧紧捏着那一只杯子,好容易才把那不忿给压了下来,只抬起头,做一副轻松的表情,说笑一般地道:“确是‘非人哉’!延章这一番在赣州,运气、手段,缺一不可,将来时修兄去得外任,也当好好同他问几句,看看他有无什么巧妙之法能教授一番。”

    又道:“可惜他已是去得广南,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顾延章回京的时间并不长,又忙于修赦,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

    再兼他虽是在学士院中任职,主持修赦的又是范尧臣,可真正管事的却是董希颜,那一位乃是权知大理寺少卿,按着大理寺的规矩,平日中是不能私下宴饮、聚会的,管着修赦的时候,因下头人泰半都是自大理寺中抽调,是以也这般要求。

    顾延章虽然编制在学士院内,不需遵此规矩,可他也自觉地减少了外出见客、宴饮次数,饶是如此,因为从前在蓟县的同窗之谊,他还是找了机会,同郑时修见了三两回。

第四百三十章 计算

    同窗为友,又同朝为臣,郑时修自然会对顾延章的事情多上心几分,更兼他如今在御史台任职,平日里做的就是风闻奏事,纠察百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吉州、抚州的乱民逃窜至广南西路,正巧交趾蠢蠢欲动,陈灏带着人领兵去平乱,正是要御史台下力关注的时候,是以杨义府一问,他立时就答道:“广源州的情况还不好说,若是顺利,估计过上三五个月,便能安定下来,若是不好,一年两年的,也许都要拖在那一处。”

    杨义府听得这话,十分感慨的模样,道:“延章也是能者多劳,这一番去了广南,如果有功,回来升上三两级,怕也不是没有可能。”又道,“他如今虽是随军转运,可若是平了广源州的乱事,会不会被政事堂留在广南?”

    郑时修只觉得好笑,道:“他是随军转运副使,又不是广西转运副使,等到仗打完了,自然就随军回京,怎的会留在那一处!”

    杨义府呵呵一笑,举杯敬了郑时修一回,一饮而尽之后,一面给对方重新满上酒,一面道:“虽是随军转运副使,可若是做得好了,难说不会被留在广南西路,也算是青云直上,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郑时修向来直言,此时吃了四五分酒,说话越发地毫无顾忌,只皱着眉头道:“还是莫要再出此言了,一旦留在广南,想要回京,就难上加难了,那一处地方,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蛮夷之地,瘴疠遍地,哪怕是做的广西转运使,在郑时修看来,也比不上在北边做个普通的州官。

    况且一旦在广南任职,按着从前朝中的惯例,往后几十年,所有任职,几乎都会绕着南边走,从广南西路到广南东路,从荆湖南路到滇、贵之地,听起来都叫人皱眉。

    杨义府听得他如是说,只应和地笑了笑,道:“自有朝中的相公们安排差遣,哪里是我能置喙的,也只是同时修在一处时,私下论一论而已。”

    又提起筷子,给郑时修指了指面前的一盘子菜,道:“这是楼里新出的玉板鲜,我回来之后偶然来此,一试之下,着实是惊喜,特想把你邀来,也尝上一尝。”

    便将此事略过不提,又与郑时修说些旁的事情。

    杨义府说话行事,自小就极有一套,从来自负一旦自家装起相来,凭他是谁,都能对付过去,当着范尧臣那般阅人无数,老于世事的老狐狸,都能不出大纰漏,跟更何况如今遇上的是郑时修这一个自以为是狼,其实不过是只会龇牙的小奶狗。

    一桌席吃下来,简直整场都被他带着走。

    一面游刃有余地同郑时修说着话,杨义府心中却是早飘到了远方。

    不晓得那顾延章如今在广源州如何了。

    陈灏在保安军中多年,他虽比不上杨奎,也一般是老将,想要平广信军出身的乱民,说不定连刀枪都不用动几下,就能把人给劝降。

    这简直就是去捡功劳的罢?

    再说那陈灏,手下多少人可用,偏一个都不要,只把功劳送到顾延章手上。

    也不晓得他只去了延州短短半年,听说只是被人陷害,去阵前服了夫役而已,是怎的攀上了当时的都钤辖陈灏,竟叫对方过了两年,还心心念念的。

    不过如此看来,顾延章一个杨党是跑不脱了。

    而今他与顾延章二人,一个头上写着“杨”字,一个脸上贴着“范”字,哪怕面上和谐,实际上也早各自两派。

    顾延章是状元及第,这两年中功劳甚显,名声甚大,若是广南事情了了,他随军回到朝中,以诸多功劳铺地,爬起来,就更压不住了。

    杨党有这样一支生力军,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既如此,与其被其他范党中人拿来对付,倒不如自己亲自出手,也捞得一点地位,免得被其他人捡了漏去。

    转瞬之间,杨义府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

    明日罢。

    自家今日才吃了酒,去见岳山大人不太好,等明日晚间,带范氏回一趟娘家,也同岳父说一回。

    顾延章既是杨党,最好就不要让他回京了。

    就着功劳,或任转运使,或任邕州、桂州哪一处的知州,俱都不错。

    二十岁不到的一路转运使,虽然是在广南西路那个鬼地方,可也算得上是空前了,并不算辱没了他。

    就让顾延章在南边慢慢转悠吧。

    等广南平定下来,估计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届时朝中的气氛当是会轻松一些,岳父想要安排什么事情,也更为简单。

    拿阵前的陈灏、张定崖没有办法,难道还拿远居后方的顾延章没有办法吗?

    又不是贬,而是给他连升几级。

    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办法,只要稍微同岳父提一句,他应当马上就能知道其中的好处借力使力,也算是给朝中看一看范党实力犹存,也不算动静太大,不至于引得杨党的强烈反击。

    或许岳父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自家提出这一个建议,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虽说是翁婿,可也要常常叫长辈知道自家是有本事的,也要在对方面前常常露面,不然岳父日理万机,身边又时时围着那样多的簇拥,遇上什么好处,若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那就是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天子那边。

    虽然眼下看起来,那顾延章颇得天子看重,可只要人被打发得远远的,再多的器重,也会被消磨光的罢?

    等到明岁,又有一榜新科进士出来,新人胜旧人,天子又哪里还记得在南边转来转去的顾延章。

    即便记得,有了岳父大人在后头压着,只要名正言顺,只要理由得当,让人认定那一处只有顾延章最适合,离了他,谁也做不得那样好,届时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罢!

    短短片刻功夫,杨义府已经把明日该如何同范尧臣说话,又该如何让对方不觉得自己是在构陷往日友人,全数都想了一遍。

第四百三十一章 逢源(给李茶茶.啊亲的加更)

    话该如何切入,主意怎样出,如何显出自己的聪明,又不显出自己的狡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面在心中斟酌着用词,杨义府一面一心二用地给对面郑时修劝着酒,还能抽出半分心思,来自矜自喜一回。

    顾延章再蹦得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自家在后头这般轻轻巧巧地一番拨弄,看起来好似只推了一下,可却能叫他至少数年之内,都无法回京。

    官场之中的数年,已经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且不说他还能不能再回朝,便是回了朝,漏了这几年,想要再像此时一般顺风顺水,已是不再可能。

    如此执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决定他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轻轻闭上了眼睛,杨义府陶醉地品着口中的美酒。

    仁和酒楼中特制的琼浆液,一入口,便顺着喉管滑了进肚,又从肚子到舌头,熏出来一股再美不过的酒香。

    比起往日里每一次喝的,都要更香,也更醇。

    这便是夹杂着权势的味道罢!

    虽然是借着岳父的势,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自己这般顺势而为?

    这才是自家当做的事情啊!

    而不是去到那穷乡僻野之地,管着一群刁民,浪费时间,做那等并无半点意义的县令。

    ***

    两年未见,二人自是有一番契阔,直到一桌席吃到酉时,郑时修才要告辞回家。

    杨义府笑道:“这样早?我这一处还着人预备了楼中出名的妓子,又着人请了封宜奴来弹唱,竟是不听了曲再走?”

    郑时修听得妓子二字,连连摆手,道:“开不得这个玩笑,我身在御史台,若是自家狎妓,将来如何好意思起笔弹劾他人!”

    杨义府哈哈一笑,把手中筷子一放,道:“当真不是因为家中嫂嫂管得严?”

    郑时修连连摇头,道:“谢家女儿大方得很,不是拈酸吃醋的,怎的会在意这个!”又道,“我家孩儿已是满了周岁,义府,你那一处,又何时有消息?”

    杨义府浑不以为意,只道:“前两年在谷城县,你也晓得那个鬼地方,才遭了地动,附近县乡还有疫情,因岳母怕小儿年幼,是以叫我们暂且缓一缓。”

    郑时修听得发愣,道:“这还能缓的?”

    “有什么不能。”杨义府听得好笑。

    他正要解释,看着坐在对面的郑时修,不知为何,忽然心念一动,仿佛脑中被人拨了一下一般,手指头顿时发起抖来。

    暗暗咽了口口水,杨义府一面压下心中狂跳,一面张口轻声道:“说实话,也是同时修兄在一处,我才好说这个话。”

    “人人都说我娶的是宰相的女儿,借着岳家之力,又能少走多少弯路,更能平步青云,可当中的苦楚,又有谁能知晓……”

    “老人总说高嫁低娶,我往日总以为这不过是戏言,可越是日久,越晓得其中的道理,我娶这一门妻,唉……”

    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也渐渐阴沉了下来,杨义府拿余光看着郑时修的反应,又道:“时修兄当时同我不一样,纵然当日有什么不好,如今谢家同你,身份已是掉转过来,你同岳家相处,自然也是你高他低,却不似我……”

    郑时修本就是极敏感的人,虽然同谢菀娘处得好,如今也官途极顺,可一旦对上岳家,他依旧十分不自在,那等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处,让他总忍不住会多想,此时听了杨义府的话,实在是诸多感慨,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杨义府说这一番话,并不是来听对方共同抱怨的,他只摇了摇头,道:“罢了,本事家事,不当这般言说,今日吃多了酒,忍不住多言了两句……”

    又道:“便不多坐了,方才我也是玩笑而已,也不看我家中娶的是谁,又怎的敢随意出门在外狎妓听曲。”

    说得自家仿若委屈上了天一般。

    郑时修看在眼中,欲言又止,把想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纵然他性子再耿直,也知道旁人的家事,不当为插手,听得说一两句,安抚一通,也就罢了。

    两人坐着又喝了一回闷酒,便一齐出了门,在外头各自挥手作别。

    杨义府站在仁和酒楼的大门处,直等到郑时修骑在马上,同一名随从转过了街角,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正在此时,随从自后头上得前来,禀道:“官人,已是会过钞了,酒楼当中说,虽是原本定的妓子同弹唱都没有上,可人已经是预备下了,那定钱是不能退了。”

    杨义府点了点头,并不太放在心上。

    又不是郑时修那般可怜的出身,一点银子,他还看不入眼。

    加上前次殿试前后的那一回,这一回,已是自己第二次在郑时修面前透露与宰辅结亲的不好了。

    先且等一等,看看范、杨二党之间究竟是怎样一个斗法。

    如果范党当真失势了,也许自己今日这一着前手,还能帮着闯开一条路来。

    左右自己只是娶了他家的女儿,一旦看着情况不对,只要和离了,切割起来也不太难。

    从前多少站在墙头反捅原主一刀的人,后来依旧入院入堂,只要把准了天子的心思,抓准了机会,并不是全然做不到的。

    如果当真和离了,又能有郑时修帮着举荐,凭着自家之能,只要得一个机会,哪里又赢不了天子的器重!

    届时想要入御史台,也不是不可能罢?

    如今不好进去,也正是因为这一个政事堂中的岳丈而已。

    只要好好经营,何愁不能进可攻,退可守!

    而今郑时修正得天子宠信,还是要同他走得近一点才好。

    幸而这人也好打发,不似顾延章……

    “一会你去遇仙楼定一只烤乳豚,再去得胜桥郑家定两吊芙蓉饼、蜂糖糕并一吊小花饼。”转过头,杨义府对着今日跟出来的下仆道,“就说明日过了未时,家中自有人去取。”

    自家这一个岳山,乃是贫寒出身,自飞黄腾达之后,依旧爱吃肉,可岳母却不同,爱甜爱素。

    虽然杨义府并没有未同范家人有过多少来往,可并不妨碍他去搜集他们的喜好。

    范党尚未失势一天,自家后头的事情,就要做到位了,以免一脚踩空,那就太亏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私心

    杨义府此番乃是回京转官候阙,他有范尧臣在后头站着,若是放在一个月前,自是各省各部无处不可去,能从满朝得空差遣中择最善者而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如今因杨奎死前这一份遗表,又有自辩书之事,便是范党当中有人敢于巴结党首,颠着屁股也要给他挑好去处,正站在风口浪尖的范大参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杨义府暂无差遣,每日只去三班院中应个卯就万事大吉,立时便能回家,空余时间,但逢休沐,便借着“晚辈”、“会友”、“结交”之名,将朝中各部实权之人,能攀得上关系的,一一都拜访了一遍。

    他是范尧臣的女婿,仗着岳父的名头,旁人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况且又是士族出身,杨家族中京官、朝官的并不少,单论各家的交情,也能同不少人攀扯上关系。

    他从小就被精心教授,又是曾经的清鸣书院才子,十分拿得出手若是拿不出手,从前也不会叫范尧臣相中他做女婿了。

    杨义府无论进退、应酬、言行,从头到尾都可圈可点,又外放了两年,虽说自家未曾怎么做事,可没吃过猪肉,到底也看过猪跑,说起政事来,称不上头头是道,却也像模像样。

    这般在京城当中四处一转,自然引得诸人赞声一片,都说范大参得了个风流倜傥的女婿,才貌皆上品,又说一句后生可畏。

    他休沐之时在外访客,平日无事,白日里或与妻子范氏在家中作画吟诗,画眉涂唇,或夫妻二人一同回到范家做客,直到范尧臣回来,一家人吃过饭,才带着妻子回府。

    几轮下来,已是把范母哄得服服帖帖,至于范氏,更是自嫁给他,就满足非常,只觉得这丈夫当真是从头到脚都寻不到不好,回到京城,少不得同往日闺中友人来往,说起家中事情,那眉眼间的笑意,简直是掩都掩不住。

    因有小女儿家未曾择婿的,问起因果来,她就要劝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有那一个男子,看重你的心是最要紧。

    满心都是“好夫君”的范氏,自然不知道自家这个夫君,心中早已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想好了一旦范家失势,当要如何撇清关系,只觉得旁人说什么嫁了人后如何如何,全是骗人的话,就如同自己,嫁人之后,有了夫君呵护,阴阳调和,又能时时回府见父母并兄弟姊妹,倒是比在家中做女儿时,更有意思。

    且说这一日,杨义府同郑时修在仁和酒楼中吃过一顿席,各自回家之后,次日起来,耐着性子同妻子谈情说爱了大半日,等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只道:“昨日我出门会客,正巧回来时路过遇仙楼,想到上回你说大人爱吃豚肉,便在那一家当中定了一只烤乳豚,趁着今日无事,陪你回一趟娘家。”

    范氏欢欢喜喜地换了衣裳,出来之后又道:“既是给父亲带了吃食,何如路上给娘买些糕点,再给姊妹们带点吃食过去。”

    杨义府便道:“早想到了,你只管同我去就好。”

    果然还未出门,范氏便见得下人提进来的芙蓉饼、小花饼、蜂糖糕等等,俱是家中人爱吃的,简直是感动异常,不住喜滋滋地望着丈夫笑。

    杨义府便道:“你既是嫁给我,两家便做一家,你那父母、兄弟,便与我的父母、兄弟也无甚不同,自是要看紧的。”

    范氏更是只想下辈子也嫁与这个丈夫了,伸出手去,就想要牵着杨义府的手,要同他温存一回。

    杨义府心中只想着腾点功夫出来,好仔细考究一会要怎的同范尧臣说话,他提前备好带去范府的仪礼,方才又同范氏说了那一二句极得女人心的话,盘算着已是足够了。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其余的用途,哪里再肯多花时间应付妻子,于是道:“东西已是来了,咱们这便出发吧!”

    说着捏了捏范氏的手,算是回应过了,立时就往外走去。

    范尧臣忙起来一惯不记得时间,晚下衙是常有的事情,杨义府算着时辰带着范氏过去,只与范母坐了小半个时辰,便把范尧臣给等了回来。

    当晚夫妻二人顺理成章地留在岳家吃了饭。

    席间杨义府去遇仙楼买的烤乳豚自然被厨下分切上了桌。

    范尧臣一顿饭吃的心满意足,又兼这一阵子,妻子同儿女们在他面前说的都是杨义府的各色好话,耳边风吹多了,少不得也听进去几分,饭后,想到白日间手下同自己说的话,便把对方叫去了书房。

    两人各自择了位子坐下,待得下仆上了茶之后,范尧臣便把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与杨义府说起话来。

    “而今朝中形势不好,因杨奎那一份自辩书,又因孙密也去了,少说也有一二年的动荡,你此番回京,我想着下一任倒不如不要在京中,因已是做过县令,考功也算中上,莫不如往南边,先着人给你挑出来,你自家也选一选,或择一处大州任军事推官,或另择一处中州任通判,如此有了两转,虽然依旧资序有些勉强,将来回京想要安排好差,便也方便多了。”

    杨义府满腔的期待,便如同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军事推官?通判?还是南边的??

    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若是只为了这些,自家何苦日日在此做低伏小地装孙子?!

    饶是他再怎么自抑,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来。

    范尧臣多年宦海浮沉,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家这个女婿的不满意。

    “你不是那等小家子出身的人,本该看得更远才对,今次怎的又如此短视?你恰才得官两年,说一句直白的,本就是个幸进,朝中多的是老人,不在外头多任两轮官,见识多几分世情,回得京中,又怎么压得住手下的官员、胥吏,又怎的能应付得了上司、同僚?”

    “你且看,政事堂、枢密院中,哪一个不是在各部各司都有过任职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历练,便是被瞒骗了,也俱都不知晓,凡事莫要总想着一步登天,走那等看似是捷径的路,你只稳打稳扎,便绝不会出错。”

第四百三十三章 假如

    范尧臣虽然话说得平和,其中那等教训的味道,却非常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就是自家的女婿,他才会多费口舌这般直言。

    可杨义府心底里却是一万个不以为然。

    同样的话,从前清鸣书院的那些个教授也说过。

    可他,从来就不曾信过。

    踏踏实实熬资历,只是说给寻常官员听的,若是当真按着熬资历的步骤来,面前的这一位岳丈,又如何能在这个年龄就坐上参知政事之位?更别说若不是上一回南北天灾**不断,说不得现在还在相公的位子上坐着呢!

    这话叫旁的人来讲,也许还有一分半分的说服力,可自家这一位岳丈说来,着实有些讽刺。

    你几时又踏踏实实熬过资历了?!凭什么又叫我来熬资历??

    然而杨义府深谙说话之道,自然不会直白将心中想法捅出,更不会当面讽刺他这一个如今还要好好巴结的岳丈,他只点了点头,应道:“大人说的是,小婿着实想得左了。”

    “只是当日同样从蓟县出来,顾延章、郑时修二人,如今俱是已经步步超迁,均未按着正常人磨勘来,却是青云直上,有了他们作对比,小婿……有些不自在。”

    听得女婿说到蓟县出身的这二人,郑时修还罢了,那顾延章的名字一入耳,范尧臣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虽说是女婿,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许多话,不能敞开了说。

    要怎么告诉他,这些规矩是给寻常人用的,有些人,并不需要遵守?

    虽然对方并不是自己这一派的人,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承认。

    天底下又出过几个顾延章?

    柳伯山大半辈子也就收过这一个亲传弟子,其人资质,可见一斑。

    顾延章生于延州,乍逢大变逃难蓟县,等到重回延州,偏又遇得被陷为役夫之事,一路从绝境中逢生,杀出一条血路,其后连中三元,又在赣州立下无数功绩,心智、性情、手段皆非常人所能及。

    普通官员,便是做上一辈子官,也未必有他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情多,用一般的规矩来照他头上套,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范尧臣觉得自家虽然不能直说,免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也得让后辈知道,自信是好事,可过头自负,却要吃得大亏了。

    他想了想,道:“你可知当日顾延章在赣州时,共抚流民多少人?”

    杨义府面色微变。

    他从前抚流民差点抚出了民乱,此刻听得范尧臣这般说话,少不得要想歪,只好勉强道:“听说是十数万。”

    “十三万九千八百余人,近乎十四万。”范尧臣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才接了圣旨回京,满城百姓悉数出动相送,车、马皆不能动,赣州上下哭求连任,张待去接手,短短数月功夫,本来落了籍的数千人,迁走了近万,流民营更是一个月都不到,走了大半。”

    “他修的福寿渠,只大半年,架子都已经全部搭好,如今换了人,已是又过了半年,却依旧拖拖拉拉,进度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实际上,明明有着顾延章从前留下的一整套体系在,这体系还一向行之有效,可张待却不愿意照搬全收,这便也罢了,还要自己从头改到尾,改得面目全非。

    修福寿渠大半靠的乃是流民中的壮丁,张待改了规矩之后,壮丁们每日做的比起往日翻了五中之三,所得的却少了一半,还要被那等越发严苛古怪,没有任何道理的规矩给压着。

    流民们又不是此地人,想要跑起来,压根没有什么顾忌,只提前一点说便好,正巧此时原籍灾情已是消了。

    另有张待到任之后,听得下头官吏抱怨,也觉得从前顾延章要求各营地提前报备去留的事情太过繁琐,其实作用并不是很大,徒增加了劳力,便减掉了这一桩事。

    谁晓得人一走起来,简直是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拦都拦不住,短短大半个月,拖家带口,只差走了个精光!

    没办法,只得从赣州中抽人服徭役。

    大夏天的修渠,此时又不同原来人管事的时候把人当人看,而是把人当狗看的,一天劳力下来,命都要给太阳晒死一半,还有一半,同血汗一起流掉了。

    张知州这一番行事,自然招来许多反弹,其余的不说,才落籍的往外跑,在原籍的,算得这一回要自家服役了,为保命起见,也往外跑,搞得原本增加的几千户籍,不但数字没有再往上走,反而还倒跌了好几千。

    赣州城中修渠的壮丁们端起碗吃着张待给发的米,放下碗就骂娘,把这一位太后的伯父从头批到尾,个个背地里哭着要“顾通判回来管事”,满城怨声载道。

    皇城司的人忌惮张太后,不敢随意把张知州的行事乱报,可江南西路转运使却没有半分迟疑,一封弹章直接上了天子案头,更有那些个御史台的谏官们,好似饿了三天的狗见了屎一般,跟着扑上去骂。

    事情到得最后,张待没事,只可惜了那一位新任的田绍祖田通判,虽然也有几分本事,可又怎么压得过天后的伯父,自然是坏事没做,黑锅得背。

    把顾延章在赣州的行事与张待对比着给女婿简单说了一遍,范尧臣才又道:“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去做,结果相差这般远,除却各人本事,自然也要看各人历练,你在谷城县任上的行事,虽然有心,可到底有些鲁莽,需再历练几年,其实并不吃亏的。”

    “除非你有顾延章那般的治世之才,立下的功绩,无论是谁也盖不下去,便能一年当三年用,步步超迁可纵然如此,他本官也被一压再压,如果全数给他按照原本的功绩来算,如今又何止一个小小的勾院?都是资历所致。”

    既是女婿,自然就是半子,范尧臣极有耐心地同杨义府分析了半日。

    然则杨义府却是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大人……那顾延章,如今不是跟着陈节度去广南平乱了?若是真的如您说的,他乃是万里挑一的治世之才,将来立了功勋,又回到京城……”

第四百三十四章 苦心

    范尧臣听得眉头微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义府又道:“虽然杨平章已然身故,可他这一着……倒叫如今杨党暂时稳住了势头,陈节度带着保安军、荆南厢军南下广源州,功劳自是手到擒来的,等到乱民平定,班师回朝,这一派人何等炙手可热。”

    “张定崖暂且放在一边,本来就是武官,升迁也好,赏赐也罢,究竟插手不入政事,可延章,大人也晓得,他无论心计、手段皆是上选,又甚得天子器重,而今被压制,不过因为资历而已,等到去南边镀金回来,留在京中,陈灏又得一员生力军。”

    “他如今不过弱冠之龄,再累上十数年功劳,将来阵营之中,又有谁能将其压住?”

    一面关注着范尧臣的神色,杨义府一面把自己推敲了许久的话斟酌着说了出来。

    听得自家岳父这样大力地褒奖另一个同龄人,却没有给自己理应匹配的夸奖,杨义府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嫉恨。

    尤其那同龄人,从前一向都是与他相提并论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许多人看来,他还要强过那顾延章。

    然而他却是没有把心中的想法显露出来,而是暗暗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顾延章再厉害,可他却不姓“范”。

    既然岳丈大人如此看重顾延章,那他也不吝啬与再把对方往死里捧一捧,捧得大人好好正眼看一看这一桩事情。

    见范尧臣没有答话,杨义府顿了顿,又道:“交趾已是蠢蠢欲动许多年了,也不晓得何时要生事,等广源州乱民平定,倒不如就叫延章同那张定崖戍守在边,以他之才,数年之后,何愁不还朝中一个清平之广南,既能惠及一路,又能叫朝中两派之间少生事端,倒是好过他回京任职。”

    他看了看范尧臣的脸色,斟酌着道:“小婿不过一点浅见,想来大人早有打算,因是自家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无那许多顾忌。”

    杨义府话一轮一轮地说,层层递进,面面俱到,既在范尧臣面前突出了自己的远见,也表明了他时时刻刻为范党操心的责任心。

    今夜这一番话,他是考量了许久才想好的。

    如何说,说多少,每一样都是一门学问。

    说得过了,会叫这一个岳父认定自己是个爱弄权耍心思的小人,说得少了,又显不出自己的睿智。

    切入的角度也极讲究,要着重显出自己对范党的在意,又要留意尽量将自己摘出去,不能让岳父认定,自己这一番话当中有私心。

    这些话,句句都是在说顾延章,可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杨义府自己。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音,杨义府便不再多言。

    再说,就要过头了。

    他端起桌上的瓷杯,却没有喝,只把杯子拿在手上,等着范尧臣的反应。

    范尧臣却是心情有些复杂。

    这个女婿是他亲自给女儿挑的,当日也细致考察过,对方从出身,到才学,再到品貌,确实是同科学子之中数得着的人选。

    选不到顾延章,退一步而求之,下一个排序的人,想都不用想,便是轮到杨义府了。

    人无完人,相处久了之后,杨义府的短处也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圆滑过头,反倒显得有一点油滑,比起做事,更长于钻营。

    但世上哪有什么人是十全十美的,便是那顾延章,还出身商户,又十分不懂审时度势呢。

    是以杨义府这一丁点的毛病,范尧臣并没有觉得是大问题。

    然而眼下见得对方给自家出的主意之后,范尧臣却是有些感叹。

    不管讲话说得再好听,后头的意图,却是极难瞒得过他。

    这一个女婿,话说得太多了,人也管得太宽了。

    主意是出得不错的,其实就算杨义府不提,范尧臣也一定会在陈灏、顾延章诸人南平民乱之后,想办法将后者按在广南。

    可他想是一回事,杨义府提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范尧臣自己虽然长于党争,也极为擅长弄权,可对于爱弄权术的人,他却并不十分喜欢。

    有一句话,叫做互补。

    性格暴躁的,往往喜欢性情温和的;不通文墨的,又钦佩文采飞扬的;弹琴的喜欢唱曲的;作画的崇拜精于算学的。

    范尧臣自己贫寒出身,年轻时用尽一切办法往上爬,而今已然功成名就,头顶清凉伞,腰缠金鱼袋,手持象笏,身着紫衣,可到头来叫他看人,他却更喜欢那等踏实做事,不爱弄权的。

    顾延章自不用说,甚至于像如今御史台的郑时修,纵然他觉得对方有时候一门认死理,行事有些偏激,可却十分欣赏那等一心为公的性格。

    而换做杨义府……

    当日去襄州谷城县的时候,他给了对方好几个用得惯的幕僚,均是长于理事,精于刑名的,只要好好用了,不随意乱折腾,既是无法立得大功,至少也能平平顺顺把那一任过了。

    偏这一个女婿着急立功,反倒惹出事来。

    流民暴动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可回京之后,自家派去跟着女婿的老人们回得来,评论起这一个新主,也只有寥寥几句夸赞,夸他才学,夸他进退。

    都是自己惯用的老人,范尧臣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着实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夸奖的了,才把这些东西拿来说。如果当真在能力上、在治事上有什么出挑的,又怎么会只拿那些无关痛痒的来夸赞,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二人乃是翁婿关系,不想在中间做那一个得罪人的而已。

    范尧臣想了想,还是决心要好好点醒这一个女婿。

    “朝中党争权斗,此时尚不需要你来费心。”他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茶,提点道,“你得官方才两年,真是要稳打稳扎,好好做事的时候,唯有将州县中事一一参详透了,将来入京为官,才能升得快、升得稳,遇上事情,也不至于束手无措。”

    “你同他人不同,趁着我如今还在位子上头,只要你有本事,必不会被埋没,虽未必扶摇直上,可只要攒够了功劳、攒够了资历,等到过上二三十年,我自请郡,谁还有理由来压你们?”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请留

    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只能弄权弄术,可明明起点也高,条件也好,可以走最好的一条道,为甚要去行那旁门左道呢?

    范尧臣苦口婆心地同女婿分析了半个晚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义府却是好容易才压下心中的失望。

    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来自家这一回是走错了棋。

    可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毕竟范尧臣一路走来,当真算得上步步越级,旁人磨勘三年,他至多一年,旁人三转,他时常两转,有时甚至一转,可谓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的典范。

    是以叫杨义府抓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一位会觉得自己的心思投机取巧,旁门左道。

    便好似做贼的被贼祖宗嫌弃手脚不干净,那贼又怎么可能会猜得到。

    他满腹狐疑地同岳山大人告了退。

    而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却是没有动弹,而是在心中慢慢想着朝中形势。

    纵然不喜欢女婿把心思放在这等党争弄权之上,可作为领派之首,该做的事情,他还是得要做。

    杨义府说的没有错,顾延章回京,对范党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旦广源州民乱得歇,那顾延章现在虽然还只是个小小的勾院,可从广南回来之后,就是又做过亲民官,又在阵后管过军务转运,不用三五年,本官便能升得上去,又有陈灏再后头帮着运作,煌煌功绩在上头摆着,便是自己想压也寻不到除了“幸进”、“资历”之外的理由。

    重新回朝,果然是杨党的一支生力军。

    趁着眼下还是一只蚂蚁的时候,不想办法捏死,若是等到将来成了大象,想要对付,就没那么容易了。

    范尧臣一面想着,一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是要把他留在广南。

    如果功劳大,倒是可以想办法,给他升做转运使。

    二十岁出头的转运使,换做是旁人,想都不敢想,也莫要说自己欺负新人了!

    至于广南瘴疠、蚊虫、水土不服,却不在范尧臣的考虑之内了。

    越远越好,越偏越好,最好这辈子,都莫要回来了,生做那广南人,死做那广南鬼,不要在京中碍手碍脚。

    ***

    远在广南的顾延章,却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京城中的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给定了“一辈子留在广南管制土人”的官途。

    眼下,他堪堪从船上跃下平地。

    自潭州出发,他同张定崖带着三千保安军打前阵,而陈灏则是领着荆湖南路的厢军押后,一路沿着灵渠,泛漓江而下,终于到得了桂州。

    此处去邕州,行水路已经比不过行陆路,在桂州休整之后,他们仍有十余天的路程要走。

    自进了广西,广源州中吉州、抚州乱民的消息也渐渐多了起来。

    最新的探报,起事的贼首名唤梁炯,原是广信军中的一名军将,职位不高也不低,在军中却颇有威望,他投军已经二十余年了,立过不少战功,本不当被裁。

    可这回因为杨奎病重,主持裁军之人并不太熟悉其中情况,随意裁处之下,便把他一并裁掉了。

    梁炯从前跟着杨奎打过交趾,从军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南边,他最大的一桩功绩,便是在广源州中生擒了三个洞的寨主,等杨奎回朝复命之后,他作为戍守的兵将,在邕州又留了七八年,对广南的地理、人文可谓是熟之又熟。

    顾延章在延州阵前待过数月,自然知道这意味什么。

    说不定陈灏都比不上梁炯熟悉广南的情况,而他放弃了吉州、抚州径直去了广源州,已经不是简单的劝降就能落定的了。

    如果当真有降意,当初就不该南下,应当等着大军到了,好好同陈灏讲条件。

    可如今不但弃了吉州、抚州而成,径直来了广源州,沿途还一路抢掠。

    乱民数千人,又大都是兵士出身,广信军只是同永安、镇戎军比起来有些次,可同其余州县的厢军比起来,却是厉害了何止一大截。

    刚开始在吉州、抚州到韶州的时候,韶州知州以为此乃“功绩送上门了”,派人领着城中厢军去“平民乱”,谁晓得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自他出过头,后面州县官员有了前车之鉴,除却零零星星一丁点小抵抗,便再无人敢同韶州知州一般去送死,而是各自紧闭城门,做那缩头乌龟,等着乱民席卷而过。

    幸好梁炯通晓兵事,知道凭借自己如今的兵力,想要攻城,无疑以卵击石,是以只抢了几个容易攻打的县城中的粮仓,绕着州城走。

    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是说那梁炯同广源州中三十二家洞主中的几人结拜做了兄弟,寻了一块地,竟当真要在那一处做土大王的架势。

    顾延章并不认得梁炯,自然也分析不出来对方的意图,可陈灏却对这一个人印象深刻,据他说,此人有勇有谋,并不是什么平庸之卒。

    在船上行了半个月的水路,好容易踩到平地上,顾延章终于松了口气。

    纵然已经快入秋了,可桂州的天气依旧是一样地热,而且同延州、蓟县、京城俱是不同,此处空气当中,好似灌满了水一般,挥起手来,都有种莫名迟滞的感觉,整个人都黏答答的,又湿又热,让人全身都不舒服。

    一般行船抵达的三千军士,俱是保安军中人,全是北人,其中有两三成晕船,剩下的七八成,被又这广南的水土一逼,又病倒了一小部分。

    兵还未到阵前,就已经失了三成打上的战斗力了。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最好陈灏能将梁炯此人劝降,不然当真打起来,拖得越久,他们的兵力就越吃亏。

    正计算着什么时候出发去桂州的时间,顾延章忽然听得后头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他转过头,却是一个小校。

    “顾官人,那一个智信和尚说他腹泻了十天有余,又兼发烧,眼下又行不得船,吐了一路,正头晕目眩,动弹不得,营中的医官诊治不得,他请留在桂州城内医治,待得病愈,再去邕州。”

第四百三十六章 鄙夷

    此时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舱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雨季的漓江水一向浑浊不堪,更兼这几日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江面上飘荡着腐草、枯枝,偶尔还能见着些破衣烂麻、鸟虫尸首顺流而下。

    空气里头热乎乎,湿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挂浆的浆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肤跟贴身的衣衫粘得死紧。

    透过船上右边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阴沉,夏日炎热的太阳,已经被厚厚的云层给遮得严严实实。可这南边蛮夷之地,湿热之气,却是比京城午时三刻,烈日高悬之时,还要叫人难受。

    因为一路都闷在船舱里,僧衣给汗水渍腌久了,早发出一股子汗馊味,用手在皮肤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舱中嗡嗡直响,是蚊虫扇翅发出的声音,吵得智信心烦意乱,正要坐起身来,却忽然觉得颈边微微一麻。

    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近些日子以来,无论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时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声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摊到面前,只见掌心牢牢贴着一只死蚊,黑黑的肚尾处溅出一小滩鲜红的血迹。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只脚细细的,展开来全都足有寸长,花白相间,乃是广南特产。

    进入广南西路才小半个月,纵然大半时间都在船上,可智信见到的蜈蚣蜘蛛、蛇虫鼠蚁,已是比上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至于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几只,然而即便如此,此时见了那蚊尸混着血迹、内脏,他还是几欲作呕。

    自有了名声,智信便一贯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个,看得实在是恶心极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却又觉得脏,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听得舱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连忙又躺了回去,张着嘴,闭着眼睛,又把眉头皱起,做出一副病体沉重的模样。

    “上师!”

    听到熟悉的声音,智信这才把眼睛睁开,见得不远处只有一个伺候自己的小沙弥,外头并没有生人跟进来,这才赶忙坐起身来,急急问道:“那顾勾院怎的说?”

    这广南,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虽还未有到得阵前,可智信已经半点都受不住了。

    想到将来自己要孤身深入广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传说中食虫蚁、饮生血的不毛交趾传经,他几乎是坐卧不宁。

    当日他自伤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对,又被几个兵士强押着进了营,养到现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军中有大夫,又俱是陈灏、顾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伤未愈来作借口,也不会有人信。

    如今已经快要秋日了,还有小半年,本就该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谁料到却被迫来了广南,还不晓得那一位会怎的想。

    饶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对方会等着自己。

    十有**,是另行推扶他人。

    这叫他怎么能忍!?

    一时半会,他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暂时缓一缓自己到广源州的进程。

    留在桂州,说不得还能有一线回京的生机,可一旦随大军南下邕州,去得广源州,当真就要去同那等蛮夷茹毛饮血,同苦共酸了。

    自进了广南境内,三千兵士当中,便有不少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从腹泻到发烧,再到暑热,十分常见,他便借了这个借口,叫下头小沙弥去寻顾延章。

    我都病得爬不起来了,又吐又烧,还腹泻,连路也走不动,还怎么能弘扬佛法?

    智信问得急,听得那小沙弥也有些着慌起来,他咽了口口水,回道:“上师,那顾勾院……听得说您这一厢得了病,又是水土不服,再听说行不得船,便叫人来回,说此去邕州,多是行路,少有行舟,因只有小半能走船,不少地方还是逆流,是以晕船之事,大可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

    智信听得本来不晕,如今也晕了,忙又问道:“你没同他说,我如今行不动了莫说行路,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小沙弥心中暗暗叫苦。

    他不过一个伺候大和尚的小角色,顾延章却是掌管三军后勤转运的转运副使,而今大军开拔,哪一桩事情不比自家这一个多事的师父要来得重要,本来平日里就不是想见便能见的,此时更难了。

    自家好歹蹭着“智信上师”的名字,把事情转给了一个小校帮忙通传,至于对方是怎么说的,又传了什么话,他又怎么敢多问。

    此时听得智信发问,小沙弥只得将从那小校口中听来的简单两句话,重新增增补补了一遍,勉强道:“顾勾院说了,您行不动路不要紧,随军的有骡车,届时您在车上躺着养病便好,若是嫌车厢里头颠,便叫两个兵士给您抬个竹架子过去横竖这桂州处处都是竹子,半路随手就能做一个。”

    这一段话,前几句多少还沾点边,可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了只想着讲得越细,估计就越不容易叫上师觉得自己没当好差,也越容易叫上师觉得得顾勾院重视。

    然而智信却宁愿他不要讲得这般细致。

    他听得气血翻腾,胸腔当中堵着一口气,着实难受极了。

    “我是烧得厉害,又有水土不服,还兼又吐又泄,要在此地休养!邕州地偏,哪里有什么好大夫!他不想我活命了吗?!”

    智信口中叫嚣着,可却自觉地把声音给压了下去,以免让船舱外虽是可能路过的兵士听到自己的话。

    他因心中有鬼,开始为着养伤,后来为了装病,每日不是在车厢,就是在船舱里头。

    与他相反,跟着他南下伺候的两个小沙弥,却是常常在外头跑来跑去,自是能看出来,如今军中无论上下,对自家这个上师,其实都不是很重视。

    说一句不重视,其实已经是给面子了,讲透些,其实是鄙夷。

第四百三十七章 积极

    沙弥年纪不大,可从小见多了世情,倒也能猜到几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同样随军南下的还有两个僧录司点的大和尚,别人都是平日里头跟兵士一起赶路,一起吃睡,只有自家这一个上师,自打进了营,不是伤,就是病,几乎连面都没有露过两回。

    虽说上师自己有自己的考量,可看在兵士眼中,又会如何作想?

    而与之同时,智信大师父曾经污了女子名声,偏那女子还是顾勾院的长辈之女这一桩事情,早已在上上下下传得开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智信是顾延章举荐的,此事人人都知晓,而柳沐禾虽然是女眷,又远在京城,可莫要忘了,随军的还有另外两个大和尚。

    像当年智缘上师一般自愿来广南弘扬佛法的,一百年间能出得了一个已经是难得了。这两位被僧录司强点了随军,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偏生又躲不开,哪怕心中骂娘,也得等回了京城再骂,眼下还得老老实实装孙子。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做和尚的,哪一个不是通晓人情世故,自是知道将来去得阵前,无人护着,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而今南下的大军,陈灏是将帅,张定崖是领兵,顾延章是后勤转运,前两个和尚巴结不得,后一个好不容易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如何会放过。

    智信大和尚日日躲着养伤养病,不肯见人,本来就极为惹眼,不少兵士都爱问两嘴,两个大和尚压根不用自己亲自出马,只吩咐了下头随行的行者几句,才到潭州没几日,保安军上下就都知道了。

    顾延章两年多前曾在保安军转运司中办差,不少人都对他有所耳闻,这一回南下,因他居中转运,无论粮秣、辎重,还是行路,比起从前,都要顺畅许多。

    如果放在寻常的厢军,也许察觉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不得觉得这一回样样都衔接得快。

    可看在保安军这三千行军依旧的精锐眼中,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行伍中的兵卒,其实极容易满足,到江边时有船,上岸时有营地,休息时有水喝,有饭吃,病时有药,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太多的行军后勤转运都是不顺畅的。

    从陆路转水路时,岸边要等上一天两天去征发舟船;

    水路转陆路时,则是得在营地当中等着当地衙门征发徭役、帮着运送辎重粮秣;

    入营休息时,常常要忍饥挨饿等上大半个时辰,方才能有饭吃;

    至于其余,更是太多太多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可遇上就要让人恼火得很的细节。

    同其余转运司官员不同,顾延章掌管后勤,胜在一个“巧”字。

    只要是他在军中,永远能叫事情一件衔接着一件,不在中间耗费多余的时间,而做到同样的事情,需要的民也好,兵力也好,也往往少得可怜。

    人人都会对比,保安军中这许多兵士,去潭州时是一种待遇,下广南时又是另一种待遇,一前一后,比较着实强烈,自然看得出其中差距。

    不需要太长时间,顾延章便在军中立起了自己的名声。

    这名声不同于张定崖,也不同于陈灏,却一般地叫兵士心生好感。

    而今听得那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智信和尚,得罪了讨人喜欢的顾勾院,士卒们虽不至于做些什么不好的行事,可态度上头,自然会差上许多。

    小沙弥日日在外头同众人接触,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上师有多遭人嫌弃。

    如果不是必要,他也不愿意出去请兵卒们帮忙传话,毕竟每去得一回,虽不会遭训斥,却要挨着那等不冷不热的眼神同态度。

    他不愿再跑,生怕智信大和尚再要自己去细问,于是自己加加减减,混着听来的话,编了几句,直接答道:“顾勾院说了,眼下桂州雨水太多,您在此处反而不容易痊愈,又兼大军南下,城中有名的大夫,许多都被征发,更无人帮着看病,倒不如随军而行,等到得邕州,雨季也过了,身体也养好了……”

    小沙弥左一句“顾勾院”,右一句“顾勾院”,几乎句句都塞进了智信的嗓子眼里头。

    他毕竟是智信身边伺候的人,别的或许不行,可猜智信可能会问的话,却是一猜一个准,此时由他来填补,梗得智信要说的话都被全数堵了回去,只好脸色铁青地瞪着眼睛,两只拳头捏得死紧。

    小沙弥见势不妙,看了看时辰,忙道:“上师,我去瞧瞧竹架担过来没!”

    因见智信大和尚没有说不,一溜烟便往外跑了。

    智信却是没空管他。

    不能留在桂州,当真要去广源州吗?当真要去交趾?

    这一阵子,好似一直在一个噩梦中一般。

    多希望哪一日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此时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家如今还依旧躺在大相国寺那等舒适软和的床榻之上,宽敞漂亮的禅房之中,吃的是精心烹制的饭菜,喝的是冰浸过的饮子。

    没有蜈蚣,没有蜘蛛,没有蚊……

    想到那一个“蚊”字,智信蓦地一惊,连忙把手掌张开。

    右手掌心处,那一只混着血的蚊尸,此时已经被他捏得稀烂,内脏糊在手上,叫他险些一个作呕。

    ***

    顾延章自是没有空去管智信这等莫名的要求,他随军而行,一路从头打点到尾,终于带着大军,在十日之内日夜兼程,抵达了邕州。

    邕州知州吴益、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已是在城外迎接。

    陈灏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了地头,此时顾不得其他,只略问了两句对方姓名、官身,立时就自报了家门,又问道:“广源州可是有消息了?那等乱民此时有无消息?”

    刘平还未说话,邕州知州吴益已是急急道:“这一阵子邕州多雨,去广源州的路上泥泞不堪,行不得人,上一次从广源州回来的斥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其时听说那夺了一洞的田地,又抢了一处金矿……”

    他说到此处,又补了一句,道:“交趾已是三次上表,愿替朝廷平灭此叛。”

    顾延章立在后头,听得眉头大皱。

第四百三十八章 代伐

    自当年杨奎平了侬人叛乱,将侬智高那自立的“大历国”打散,并击溃了交趾,交趾便重新向大晋称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下梁炯带着叛军进了广源州这一个三不管地带,还未立稳脚跟,交趾郡王李善政便上表,请求大晋同意其出兵两万,讨伐梁炯叛部。

    朝中开始并没有理会,可后来见其坚持不懈,赵芮也有些犹豫。

    交趾请求朝中拨缗钱两万作为助军费,让其派兵两万,直入广源州,以助讨伐叛民,待贼灭后再赏赐缗钱三万,另做食粮安排。

    赵芮着政事堂并户部一并计算了一回,若是大晋带兵出征,其余皆不论,单是三千广信军、数千荆南厢军平日里所需的粮秣、军需,花费都至少是这五万缗钱十倍以上,更何况还要征发沿途无数徭役。

    两相对比,还是让交趾代为平叛来得划算。

    对于这个观点,范尧臣也是赞同的。

    在他看来,广南本来就是荒僻之地,出息少、赋税也不多,而今朝中更是国库空虚,多的是地方需要用银子,与其浪费精力、银钱在此,还要大动干戈,倒不如交给交趾去帮忙平叛,一则俭省,二则便宜,三则交趾近年来十分地不老实,倒不如叫叛军同交趾兵狗咬狗,既能消减对方实力,又能消弭祸端。

    况且交趾本是善意,若是拒绝,倒把他们推到梁炯一方,两边联合起来,再加上广源州那数十洞主,数万少民,倒过头打邕州,那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杨奎却是万分不同意。

    即便当时已经病重,他依旧联合枢密院中数位重臣上书天子,详细说明了同意交趾代为平叛的坏处。

    范尧臣毕竟不同于杨奎,也不同于枢密院中诸位老于兵事的将臣,对于广南战事,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几经争执之后,最终以杨奎的胜利而告终。

    其时陈灏、顾延章等人已经领兵在外,自然对朝中的动向,做不到像在京城时一般掌握得清楚。

    实际上,京城到广南,便是走急脚替,也要走上接近一个月,朝中消息同命令热乎乎地传过来,到得此地,这样的夏日自然是不会凉,却早已发霉了。

    在桂州时,因为行程仓促,众人只简单了解了些要紧情况,并未问得太细,此时听得邕州知州吴益的说法,人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灏问道:“何时上的表?”

    吴益答道:“最晚一道是十多日前送去的,更早的,是那梁炯一来,交趾便上了表。”

    此时毕竟尚在城外,还带着数千兵士,陈灏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跟着吴益等人进了城。

    张定崖落后了几步,等着顾延章,与他并肩而行,轻声问道:“朝中相公们不会同意那交趾郡王的上表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三军已发,纵然有人糊涂,杨平章也会据理力争,何况枢密院中也有许多人自有远见。”

    交趾向来不老实,这两年来叩边已经有好几回了,但都是小股兵力,没有逮到,邕州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旦给了他们机会派两万大军到得广源州,那顺势北上,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谁又能保证交趾会不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再一说,假兵于外而伐内,本也非正道。

    他便把而今朝堂之上的各项势力一一解释了一遍,又分析了一回为何天子不会同意交趾郡王的“好意”。

    张定崖吃亏在长于武艺,善于领兵,却少有在朝,自然对朝中形势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况且以他的性子,对这些事情,虽说知道极为重要,却实在是太不擅长。

    你罚他去校场跑个二十圈也好,拉弓拉个数百下也罢,甚至从早到晚练剑,他是撅着屁股乐颠颠地就去了。

    你让他排军布阵也好,整理地理山川之事也罢,甚至把敌国、敌兵行军的意图拿出来,讨论上一天一夜,他也是不会腻烦,甚至精神奕奕,半点也不觉得累。

    可若是你叫他把朝中政事堂、枢密院、杨党、范党之间面对同一桩事时微妙的立场区别给弄懂了别说分析,就是给张纸贴在他面前,让背下来,估计他当场就要白着一张脸讨饶。

    此时顾延章在一旁缓缓道来,张定崖一面听,一面竟是有点走神。

    他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左边的小人称赞:延章的脑子好生明白!好生厉害!

    右边的小人却是懵懂着一张脸:明白是明白,我应当也是听懂了,可为什么又总觉得好像不太懂?

    左边的小人纠结:此时是否应当赞许一番,多多夸两句话,叫他晓得,我也不是蠢的,只要他轻轻一拨,自然就一点而通。

    右边的小人摇头:我怎么能多说话,夸人最是难了,要是夸不到点子上,听起来同外头那些僵着手硬拍马屁的,又有什么区别?怕还不如别人夸得好听!可要夸到点子上,至少要听得懂了,才好夸罢?万一我夸到了反处,自家却不晓得,偏生延章那般聪明,自是一听就听出来了,届时当要有多丢脸!

    左边的小人便骂:那你就这般傻呆呆地听着??

    右边的小人自然辩解:延章又不会嫌弃我!

    这左、右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互相嫌弃一回,又争执一回,到得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旁边的顾延章却是说了半日,未听到有答话,便转过头去看了张定崖一眼。

    两人相交已深,他早把对方的性子摸得透了,此刻一看过去,便晓得这一位并没有怎么听懂。

    看着张定崖那故作深沉的表情,顾延章原还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半日,现下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只道:“罢了,你只晓得朝中八成不会同意交趾之请便足够了。”

    张定崖听得他如是说,哪里还有空去管脑子里头那两个话多的,忙把他们两巴掌拍到一边,急急解释道:“延章讲得极好,又明白又易懂,我也听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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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