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心慌
在杜老太太心中,那些个好处虽未吃到嘴里,却已经几乎等于进了她家的门,只要有一分希望,都是不肯放过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日听得杜檀之一番说服之后,杜老太太依旧将信将疑,等到过得几日,她寻了个机会,只想找当日那静贤师太好生问一问有关智信大师所言,欲要从中找些名正言顺的事来折腾。
然而莫名其妙的,静贤师太竟然遍寻不着,听得庵中人说,近些日子将逢观音诞辰,师太只在庵中清修,暂不理红尘之事。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杜老太太信佛这些年,早熟悉了姑子们的习惯,越是观音、佛祖寿诞,越是该是她们上门讨香火钱的时候才对。
她便学得旁人递了帖子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一点回复都没有。
再去找往日那些个常常上门说话的尼姑,也都人人都避她如虎。
此时此刻,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其中有不对了。
老太太连忙遣人出去打听。
静贤师太也好,其余姑子也好,外头并没有什么话头,可一说到智信大师,他的行踪却不是什么秘密,而是早传遍了京城。
都是“好话”。
凭着浑身本事,被天子钦点,随大军南征,去广南同侬人、土人、交趾人弘扬佛法,回来应当必能紫衣加身了!
京城人同其余地方不同,论起朝中形势来,唾沫横飞,浑若自己白日里头也一般进过宣德门,同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们一起议过事一般;说起宫闱私密,更似自己前一夜曾经躲在天子床脚听床一样。
而今论起智信大和尚下广南之事,茶楼里头谈天的时候,闲汉们少不得拿来说道。
“智缘上师才从交趾回来没几年,想来这一回智信和尚的道不好传罢?”
“上回去好歹还是冬日,眼下这大夏天的,广南那一处瘴疠更是厉害,还有蚊虫暴雨,蛇鼠也都冒出来了,也亏得智信大和尚一心向佛,忠心为朝,果然是有大造化的。”
“也多亏了状元郎的举荐之功啊!”
一旦有人提起这一句,众人便是嘿嘿一笑,各自心知肚明。
有人便纠正道:“不当叫状元郎啦!别人如今是顾勾院,唤一声转运使也不过分,等到回得来,说不定还能叫上一声顾龙图!”
又有人感慨道:“还是柳家先生的这一门弟子收得好,自家不用出手,便有人帮着做得干干净净……”
“这算什么?不是从前有话,叫做弟子服其劳,又有一说,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怪那智信大和尚自己没事去搅和别人夫妻之事,自己屙的屎,少不得要自己吃了……”
那人话刚落音,旁边围坐的人便哄笑一阵,有人提醒道:“小老弟,你且小声些,叫旁人听到了,小心要招惹是非!”
“招个屁,老子穷光棍一条,也没银子给大和尚买香油吃,家中娘子还不晓得在何处,怕他个鸟蛋!”那人嘿嘿一笑,又道,“再一说,我拿十文钱在此同你做赌,我赌那大和尚,说不得就要在南边落地生根,过得几年,芽都要发出来了,到得那时,难道他那些跟着的好人,能拿那冒的芽儿来‘是非’我?”
又招呼四周的人,道:“赌不赌,赌不赌?”
没人理会他。
倒是有人笑话道:“你倒是钻进钱眼子里头了,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只当我们都是傻瓜吗?”
登时此处人人好笑。
天子钦点智信去广南弘法,其中缘故,京城之中但凡是爱说两句闲话的,许多都能道个明白。
怪只怪智信大和尚自己的名头太响,也怪李家当日太过卖力,将那柳沐禾的传闻同大和尚的能耐四处乱吹,搅得私下里头四处都传柳先生家的女儿嫁给了京都府衙的一个推官,却被智信大和尚点出生育不能。
而此刻大和尚一被钦点,京城上下登时知道了,而举荐他的顾延章,从前或许没人关注,此一时得人说起来,却是泰半个京城都识得。
两年之前,状元跨马游街,其人风华依稀犹在;半年前,赣州城内那一桩夹着颜色的巧判奇案,如今城中还有时常有说书的拿来赚茶水钱,去到瓦子里掏上三文两文,随便什么版本,任你选来听;同样是几个月前,赣州抚流民的事情,传到京中,也颇引起了一番议论。
知道顾延章是柳伯山亲传弟子的人原本并不多,此时略略一提,立时就传得遍了。
而这一回,大家才晓得,原来这一位竟是不声不响回了京,还随手一指,就令京城里头名声赫赫的大和尚栽了一个跟头。
大晋信佛信道的人不少,可往往都是全信,土地庙拜一拜,佛寺烧两柱香,道观里头也不忘去磕两个头,向来极少咬定一家不放松的。
智信大和尚向来走的又是内宅之路,通常爱道人子嗣、道人婚姻,外头人多半只闻其名,却不像智缘上师一般身披重功在身,人人敬畏,听得他吃了亏,大家面上道一句“大和尚忠心为朝”,私底下却要传一番“顾勾院后生可畏”。
杜老太太派出去的人,只转得两圈,就听了满耳朵的闲话,回得来低眉顺眼地复述了一回,也没怎么添油加醋,却叫老妇人一听完,立时“哎呦哎呦”地又躺回了床。
明明只是个读书人家,也没几个做大官的,怎的就这般扎手!
可惜了那李氏厚厚的陪嫁!难道竟真的得不到了吗?!
除开惦记着这些,她也不免有些着慌。
广南那地界,她也听人说过,据说蝎子、蜈蚣、蛇虫鼠蚁遍地乱爬,到处都是毒物,还有那吃人肉的蛮子,那边连呼气都不好呼,听说也是有毒!
智信大师,不会回不来了罢?
他说了那柳氏不能生,便被折腾得这样厉害,那自家要给檀之娶李家妇,不会也成了柳氏的眼中钉罢?
好好歹歹,自己也是她祖母,便是为了檀之,她也不敢擅动的罢?
一连三个罢,罢得杜老太太心慌慌的,原本只是躺着歇一歇,装个相,却是止不住越想越想得多,竟是当真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章 问诊
常人年纪大了,平时又总闲着,难免有些心思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似杜老太太这般的,往日里头没事还东琢磨,西琢磨,更何况如今当真有事。
她自孙子得了官,越发的体胖,此时心火烧得厉害,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只觉得从不仅背上满是汗水,仿若从头发根里也淌出汗来,挨到半夜,毛焦火燥,便一迭声把守夜的仆妇喊了起来。
那健妇上下眼皮打着架,硬生生熬住给她卖力打了小半个时辰的扇。
七月流火,扇子扇出来的风自然也是热的。
杜老太太汗流浃背,着实有些受不住,便催着下人去开窑拿了冰来。她惯来惜命,也不敢把那冰留得太近,只放在椅子上头,隔着床,就着那点凉意,让下人扇着风,好歹勉强把眼睛给闭上了,心中还是悬悬浮浮的,怎么也落不到实地上。
她一时想着智信大和尚,一时又梦到脚底下有毒蛇吐着信子,一夜之中,倒是醒来了好几回。
好容易挨得过了,次日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已经又是头痛又是脑重,心口撞钟一样响,别说爬起来,便是坐也坐不稳了。
她嗬嗬哟哟地叫了好一会,总算把打了大半夜扇,好容易得了休息,才坐睡在地上的仆妇给闹了起来。
此时人已经口角流涎了。
仆妇连忙去内院禀报杜檀之同柳沐禾二人。
祖母病得如此,杜檀之急急着人去衙门中告了假,又吩咐人去寻大夫来看诊,同柳沐禾一道,二人亲自守在床边。
最后诊出来是风疾。
大夫详细问了头夜伺候的丫头,又把老太太近些日子的作息问了一遍,再问有无发生什么大事,很快便把问题给找了出来。
内症是脾肾阳虚,又兼气滞痰郁,这是多年的老病了,本来养着也没什么事情,偏她自己多思多虑不说,这几日被一惊一吓,那病根早伏得进去了。
头夜她嫌热,把门、窗都开了,屋里摆着冰,又令那仆妇对着冰给她打了半夜的扇。
老太太头顶上汗涔涔的,醒时还未有怎样,一旦半睡了过去,满头的汗水被那冷风一激,早埋的根子便被引了出来。
“幸好发现得早!”那大夫惯给杜老太太看病,早与杜檀之熟了,更知道老人家的身体情况,此时把症状一一说了一通,又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年轻时候起伏经得多了,还是请她想开些罢,这一回命是救回来了,只身体沉重些,人清醒过来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拿针灸了一回,又开了药。
此时风疾乃是不治之症,可只要仔细将养了,活上个一二十年的,也不在少数。杜老太太时常卧床,身体本来就时好时坏,听得大夫这般说,杜檀之虽然忧心,却也松了口气。
只要命保住了,其余都不要紧,哪怕全身瘫了,也是好死不如赖活。
他如今怎么说也是个官身,奉养一个祖母并不成什么问题,况且家中贤妻性情柔顺,温柔体贴,也不是那等会虐待老人的,有她盯着,定然能好好给老太太照顾好了。
***
大夫针灸了两回,开的方子才煎好药,柳沐禾也不劳动下人,亲自端着药,用筷子撬开老太太的牙关给灌了进去,等到快未时的时候,杜老太太终于清醒过来,也能开口说话了。
她一睁眼,第一件事情便是喊“檀之”。
杜檀之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未有走开,听得叫,连忙凑了过去。
杜老太太想要说话,却是嘴巴里好似含着一颗核桃,咕咕噜噜的,嘴巴也有点歪,从半张的嘴角处析出一条晶莹的口涎,直直滴在了枕巾上。
她抬起手,正要坐起身来,可从腰打下,竟是一丝也动弹不得,只勉强能提提手。
一时之间,老太太且惶且恐,一口气上不来,又给厥了过去。
柳沐禾急急叫积年的妇人帮着去掐杜老太太的人中。
幸好大夫未曾走,连忙又请了过来,重新施针诊脉抓药。
等到杜老太太再次转醒,已是傍晚,她还未能接受眼下的现实,只晓得拉着杜檀之呜呜地哭,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
杜檀之便安慰她,并不敢说旁的,只说是昨夜被风吹了头,有些着紧,要吃一阵子药才能好起来。
杜老太太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怎的也不肯放手,一心说服自己,只要好好吃药,定能再同往日一般。
此时此刻,不管是田地也好,房舍也罢,哪怕此刻能有十个八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冒得出来,也一般会被她给丢到一旁,便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她也顾不上去看了。
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有她自家的性命来得重要!
从前杜老太太时时觉得自己命苦,三五不时便要病得一场,不是伤风,便是咳嗽,腰腿骨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可到得如今,她竟是想着只要能叫她回到原来那个时候,叫她付出什么都甘愿了。
若是此时有人能保她能蹦能跳,但要杜家断子绝孙,恐怕她也只会犹豫一下,立时就满口答应。
老太太再无心去管别的,也不肯让大夫走,只要对方住在府里,一日寻个十好几次,问来问去,都是同样的话。
她不识得字,便拿了方子叫孙子一味药一味药地给她念,又要一一解释哪一位药是治什么的,吃了是不是当真有那个效果,还追着那老大夫问自家什么时候好。
杜老太太吃了几日药,腰腿丝毫没有能动的迹象,便指着大夫一迭声骂“庸医”,又哭又闹,直要人“还我腿来!”
大夫几十年行医,什么病人没见过,一见杜老太太这个模样,就晓得是才瘫了,不能接受,只风疾本来就是治不好,叫他保证什么时候能好,就是拿他的名声开玩笑,自是不肯应承,还要找得理由告辞而去,另荐了个知名大夫过来。
莫说杜檀之眼下只是一个京都府衙里头的推官,便是他如今已经成了大理寺卿,也一般不能擅自禁人辞去,只得好好将大夫送了走,又附上了诊金同谢礼。
第四百一十一章 刨根
送走了常用的大夫,少不得又请其余名医来看,十几日里头,进出杜府的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却个个都摇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道理,折腾这样久,杜老太太早该知晓自己是再难好起来了,可她一心自欺欺人,今日觉得脚趾头好像能动了,明日觉得小腿哪一处肉跳了,怎样都不肯死心。
杜檀之就在转官的关键之时,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眼见祖母身体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也不能总在家看着,便销假重新上衙去了,只把家中祖母托给妻子照看。
柳沐禾原心中还对杜老太太有点疙瘩,可见了她如今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再不去计较那样多,每日捧药送饭,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这一厢做一个好孙媳,可看在杜老太太眼中,却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了。
智信的下场犹在眼前,顾延章从前的行事,从来都跟“良善”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下人出去打听,一则是确有其事,二则也得了人的暗示,自然也把他杀北蛮,死族叔,等事迹大说特说。
老太太一个乡野妇人,左耳听得害了一条命已是惶恐异常,还未缓得过来,右耳又听得杀了几百个蛮兵,简直是惊惧不已。总以为柳家收的弟子都是这般,那柳家本家教出来的女儿家,还不晓得当有多心狠手辣。
她本就是在病中,心中早有了成见,再做贼心虚,杯弓蛇影,见得柳沐禾,总疑心对方看自己不顺眼,又想起从前在乡间听旁人说什么媳妇毒死婆婆,虐待老人,在内总是使阴手段,在外却是装得一副孝顺样,叫人个个口夸的。
再一想之前姑子们在她耳边说的,最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会装相,不声不响做了坏事,叫家中婆婆吃了暗亏,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出去装自己多可怜,引得丈夫站在她那一边,去同婆婆打擂台。
眼下两相一对比,可不是真的!
自己家里头明明是这孙媳妇不能生,可转了一圈回来,竟只有她一个讨了好!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杜老太太却是不信的!
有了前车之鉴,她每每瞧见柳沐禾捧了药汤、茶饭过来,就不敢吃,生怕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同杜檀之说一说,只略略露了个口风,却听得对方对媳妇十分满意,大夸特夸的口气,只觉得这个孙儿也未必靠谱了。
果然有了媳妇,便忘了本!
老太太还指着这个孙儿养老,心中万分委屈,只得自己想尽办法,在夹缝中生存。她含着泪违心说一句孙媳妇辛苦,强要自己亲信的仆妇丫头去帮着煎药,才好叫孙媳妇好好养了身体,将来生个后代是正经,又怕厨房里头都是孙媳妇的人,连饭也不敢从那里拿了,只要另在在自家院子里头辟了一个小厨房,叫亲信下人去操持。
如果说柳沐禾原本还是个凡事不多想的小妇人,经了这样多事情,好歹也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她便不再沾手,每日只按时去看一回老太太,乐得轻松。
这日候得季清菱来,她便把事情同一一说了,又道:“当真是阴差阳错,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时这般。”
季清菱见她虽然近些日子日夜侍疾,可精神倒是好了起来,说话行事都再无从前恍惚之态,终于放下心来。
虽然老太太瘫了可怜,可到底有人好生奉养着,而柳沐禾与杜檀之这一对小夫妻,只要没有上头这一位在指手画脚,两人之间自是不会有半点问题的。照顾病人多少有些辛苦,可这辛苦却不是很难熬,比起从前被强逼着同意兼祧、纳妾、通房,这简直什么都不算了。
杜老太太引出来的麻烦竟这般阴差阳错地解决了,简直出人意料。
此时几乎尘埃落定,季清菱为柳沐禾高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桩事情拿出来问。
“柳姐姐,不晓得你同杜三哥可是想过,为何李家要寻上你家?”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七万贯的脂粉钱,天波门的院子,滑县的五十顷地,不是我瞧不起杜三哥,说真的,这般的陪嫁,莫说是嫁给一个京都府衙的推官,便是想要嫁给大理寺的官人,也能寻到一两个愿意为财舍身的,何苦要来就此处一个兼祧?”
柳沐禾一愣。
她身在其中,自是觉得自己丈夫千好万好确实也是好的可此时听得季清菱把那些个嫁妆一一摆出来,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季清菱又道:“一嫁二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有财傍身,便是下一科榜下捉婿,状元未必能抢得到,可一甲二甲之中,却是能好好谈一谈的,可你看那李家,径直便冲着杜三哥来,连弯子都不带打一下,以财诱之不算,还要找大和尚传那等恶言,若说杜三哥是个节度使也好,翰林学士也好,都不奇怪,可他俱也不是,这又是图的什么?”
事有反常则为妖。
从前不去查这个,是因为柳沐禾自己的问题更要紧,如今麻烦的事情解决了,自然要看看后头到底闹的是个什么鬼。
柳沐禾并不蠢,听得季清菱这般说,很快便醒了过来,琢磨了一会,道:“同李家相比,三郎家中并无财可图……”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京都府衙里头推官、判官并不只杜三哥一个,纵然都有了家室,儿子总有几个罢?为了钱财,娶这样一个儿媳,谁会拒绝?若说是为了人品,当初便不会因为他考不中进士便要改门换姓,既是不为财,又不为人,还能为什么?”
她置身事外,看得更是清楚。
为了什么?
自然只能是为了权。
“我听说杜三哥就要转官了?”季清菱轻轻提了一句,又道,“不晓得转的哪一处,又是做什么的?”
柳沐禾的表情已经一点点地凝住,慢慢开口回道:“转的大理寺评事,若是不出意外,将要接管京中刑讼……”
若是按照往年的习惯,新上任的大理寺评事,到任的第一件事情,便要翻前任的旧案,来看其中是否有错判、误判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问底
自范尧臣得势,从严办法之后,大理寺中已是掀起了一股翻旧账的风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杜檀之在京都府衙里虽然官位不算高,却是小有实权,也略有名气,算得上是新进中的佼佼者。
凡经他手审理的案件,无不证据详实,不偏不倚,更以细致著称。
几年前,杜檀之在蓬州任录事参军的时候,官府抓劫盗,捕获三人,经过刑讯之后,已是取了口供并得了画押,要决嫌犯死狱。其时知州催促定案,要拿政绩,杜檀之却认为其中证据不足,其中犹有疑点,坚决不肯署名。
三名嫌犯见此情景,连忙翻供不肯认罪。因杜檀之不肯签字,知州的判决书便不能生效,只得先把人按押在狱,没多久,州中另又捕获劫盗数名,才洗清了三人的冤屈果然乃是被屈打成招,并非真正盗贼。
因得此桩功绩,短短数年功夫,杜檀之本官便得转了京官,后来在京都府衙中也一般地屡有建功,多次翻案,颇得上司器重。
柳伯山肯把孙女嫁给他,最主要便是看中了其人端方可靠、公忠体国的品性。
如果杜檀之去到大理评事的位子上,又当真给他去翻查往年积案,凭他之能,想要找出点什么问题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季清菱挪了挪位子,坐得靠柳沐禾近了些,小声道:“当日我出了二千贯钱,才见得智信,既是能花钱见到的人,必当是能用钱买通的,可他全然不为所动,本是一个绝顶聪明,又在相国寺中历练已久的和尚,哪里会不知道我既肯出二千贯钱见他一面,必能掏出更多来给他做香油,如果当真是无意为之,顺口澄清,一则能做功德,二来能挣香火,何乐而不为。”
她顿了顿,笃定道:“可他却是那般反应,那我也只能认定,他必是被人收买了。”
“智信大和尚其时连脸面都不变一下,对数千贯钱全然不放在心上,看来后头人给他的好处不仅是这以千计的,这般算来,李家投入在此桩婚事里头的代价何其多?李家可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百倍之偿,又何苦如此行事?”
柳沐禾原本再天真,好歹也是知事明理的出身,又经得这样多事,多多少少也长进了些,更何况季清菱点得这般清楚,她又怎会不晓得其中厉害。
当天夜晚,等到杜檀之回府,她便把事情细细说了,又道:“横竖三郎你也要去翻查旧日宗卷,不若便仔细看一看,有无涉及他家的。”
李家原本住在**坊,后来才搬到的浚仪桥街,浚仪桥街的刑狱案子乃是大理寺中另一名评事来管,可**坊因为在外城,并不隶属京都府衙,而是属于滑县管辖,正正是杜檀之接手的那一块区域。
李家当日给李萍娘榜前约婿,是早早就讲清楚了的,杜檀之自己未曾考中,后来婚事作废,他并不记恨,只觉得乃是自家能力不足,匹配不上。
如今他小有成就,开始杜老太太说李家人回头来寻,那李萍娘纵然是做兼祧妇也想要再嫁进来,虽说杜檀之并无此意,也不会接纳,可心中却忍不住的得意。
李家低声下气,许的陪嫁足,身子也放得矮,算得上是极大地满足了杜檀之的虚荣心,也肯定了他的成绩。
他总以为这是凭着自己的能干,才叫往日瞧不起自己的人重新刮目相看,可如今听得柳沐禾这般一说,简直是把整个都推翻了过去。
杜檀之不比柳沐禾,他身在其位,官场历练,原本是被虚荣心给蒙了眼睛,又因并不打算兼祧,是以压根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认真细思一回,立时便知道这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他寻人去探听了一下李萍娘头婚时带到前夫家中的嫁妆当日李家乃是吹锣打鼓送嫁,把陪嫁都摊在明面上,并非什么秘密不过此次许给他的二十之一而已。
杜檀之登时心中暗悚。
原本顾延章同他分析李家的时候,便说过这一门家事复杂,手腕多走偏门,他当时虽然听得进去,却并未怎么郑重以待。
而今当真挖出了下头埋的根,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已经能隐隐约约察觉出下头定然别有所图。他一面佩服对方先见之明,一面又有些警惕。
此时错判乃是大罪,从前他寻出了那蓬州知州的“失入人罪”,已是叫对方被削籍为民,所有功名全部褫夺,幸好没有闹出人命,不然便是要充军流放的下场。
李家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走通他这一条路,究竟是为了从前犯下的案子,还是为了将来预备要得的好处?然而无论是哪一桩,定然俱是得要铤而走险。
杜檀之十年寒窗,费心费力爬到如今,虽然算不上功成名就,可也总算有了些出息,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吃糠咽菜,家无恒产,惶惶无依,如果李家怀有奸猾之心,想要算计他手中权力,借以牟利也好,借以脱罪也好,全是要将他拖下水的。
杜檀之少时父亲早亡,母亲先哄他自己至少三年后才会改嫁,再哄他什么除却自家嫁妆什么都不会带走,最后哄他就算带了些东西走,也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不用几日就会给回来。
他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事,只当真信了,后来与杜老太太同叔父吃得大苦,自此就有心结在,惯来恨人对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此时虽未知晓是否当真有被算计,却已经十分不恼火,一心要把背后事情给揪出来。
没几日交接完毕,就任新职之后,他便开始去翻往年滑县**坊的宗卷。
然则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同李家有关的案子。
杜檀之初到任上,自然有诸多着紧的事情要赶着办,他只好先暂时把这一桩事情搁置下来,打算等稍微喘过气来,再去细细翻查。
然而他却是未能料到,自己在太常寺中这一番动作,却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关心
时辰渐晚,天色渐黑,可京城的潘楼街上,却是萧鼓四起,彤窗绣柱,灯火鱼龙,亮如白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盛夏之夜,人只要稍微走动一下,头上、脸上、身上的汗水便开始一层一层地往外渗。
马三一边抹着汗,一边朝着御街上头的张家园子走去。
纵然比不上豪华无匹的樊楼,可这张家园子位于御街之上,地势极好,远能眺望京城夜色,近能细观街上丰饶节物,更重要的是,这一处热闹非常,外头是行人拥挤的集市,里边有说书的、唱戏的各色人等,时时都有人进进出出,再往里头,才是雅间,在这地方见面,实在不容易引人注意。
作为太常寺中的吏员,在旁人看来是混得风生水起,权重而威,可马三却是有苦难言。
京都居,大不易。
大晋厚待官员,可对吏员,却是只能用苛刻二字来形容。
马三每个月领的那点俸禄,说句实在话,便是赁住在南熏外门,也剩不下多少铜板,其余衙门里头多少有些油水,可太常寺,却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
而今有两句话,一句叫做“三班吃香”,一句叫做“群牧吃粪”。
此时就算得了官,也未必能有差遣,是以每年都会有数百名得不到差遣的选人,在三班院等候差遣。他们每到正月十五,便要一齐筹集银钱给和尚布施饭食,进香油钱,当做替天子祝寿。
他们凑出来的钱,便称作“香钱”。
三班院借着职权之便,把这钱截留了大部分下来,收入囊中。这一份钱不但官人有份,下头办事的吏员自然也能吞吃一部分,便叫做“三班吃香”。
而后者则是指统领共内外各种作坊的群牧司,虽然管的蓄养战马,并没有多少经费可以使,可他们却有另一条发财门道,那便是卖马粪。
大晋未有明文规定卖马粪的钱入公账,而此时马粪很是值钱,每年群牧司的官员也好,胥吏也好,分到手的马粪钱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俸禄。
其他部门的官员眼红,便给群牧司冠了个“群牧吃粪”的名头。
而对于马三来说,无论是吃香也好,吃粪也好,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倒是想吃,却苦于没有门路。
太常寺因为手握赦令,又掌判司,自太宗下令益其俸之后,也一般的峻其秩,平日里行事人人都盯着。官员们俸禄本身就丰厚,增益之后,纵然没有其余收入,也一般能过得很是滋润,可胥吏们却不一样了,本身就没几个钱,还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当真叫他去喝露水,吃砂土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另想谋生之法了。
跟在张家园子的小二身后上了二楼,顺着沿途的花草回廊,足足行了小一刻钟的路,马三才立在一处雅间外头站定了。
引路的小二在外头敲了敲门之后,才把那一扇镂雕有秋菊图案的门给推开。
才跨得进去,马三便觉一股冰凉之意铺面而来,全身的燥热都被驱散了,而那黏糊糊的热汗仿佛也一瞬间就凉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墙角处立着一大块比人还高的冰山,足有一尺厚,正往外发着白白的雾气。
好悬他没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没见过冰,却是没见过这般奢侈的冰。
夏日冰贵,寻常人家少有舍得用来摆的,不过去集市上买些冰雪凉水,雪泡梅花酒回家吃一吃,消个暑,大户人家倒是舍得摆,可最多也就是用个盆装一装,就差不离了。
看着这块冰,马三已经无心去瞧屋内其余摆设、布置,只在心中暗暗算着,摆了这样大的一块冰,包这一处雅间,得费多少银子。
一面想着,他脚下却是不停,直直往厅中走,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桌边喝茶,对方一张圆脸,身上看起来是带着些富贵的胖,穿的衣衫料子虽然上好,却不是那等极奢侈的。
他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笑道:“怎的是李员外亲自来了?”
按道理,生在京城,又于太常寺中当差,自是应当知晓“员外”二字并不是随意称呼的,可为着奉承,马三却是半点都没有犹豫。
都说商人位卑,可也要看什么样的商人。
这一位家中可是娶了两个县主媳妇,又有泼天富贵在身,私下里头,还有人传他曾经同三王一同出入过,同对方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胥吏,两人之间的关系同十几年前已是全然不一样了,还是客气点的好。
那“李员外”这才把嘴边的茶盏放下,露出一个笑来,和和气气的,不是那李家的李程韦又是谁。
李程韦笑着同马三寒暄了两句,却并不着人上菜,只吩咐小二看了茶,便把对方打发了出去。
马三立时就警醒过来。
这般的待遇,怎的可能只是为了接待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坐得正了些,也不待对方问,便径直答道:“李员外想要知道这太常寺中新任官人寻常都做些什么,倒是问对人了,只拿近日上任的这一位杜评事,他一赴得任,先便是找了往年太常寺中章程律令来看,看完之后,又问了些旧日规矩,接着便叫人把往年宗卷给调得出来好一一翻查。”
李程韦这才有了些兴趣的模样,开口道:“却是不知道这些个官人们,爱调什么品种的宗卷?”
马三便道:“多数就是刑狱宗卷。”
又把朝中的规矩简单说了一遍,复又笑道:“这一位杜评事,便是靠着翻案起家的,五年连跳两级,多少人都比不了他爬得快,寻常的案子,哪里饱得了他的胃口,只有刑狱案子,才能出得大功绩。”
又意有所指地道:“李员外且不用操心,多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案子,连单独立卷都未有,只是录了个事而已,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却是没必要太过小心了。”
李程韦并不答话,只呵呵一笑,指着桌上的杯子,道:“尝一尝,南边送来的茶叶,我是吃不出什么好来。”
马三这便认认真真喝茶,又把杜檀之进得太常寺后,看了什么宗卷,做了什么事,一一道来,等到走的时候,随手拎了一盒子轻飘飘的茶叶出门。
第四百一十四章 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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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入李程韦所在的包房,到离开,马三总共只待了小半个时辰。
把平日里特意留意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回之后,他一刻都不多坐,很快打二楼回到了一楼,缀在七八个才会了钞的客人身后,一齐出了张家园子,眨眼间,便混入街上如织的人流之中。
御街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三在街上逛了半日,且行且停,时不时站在一旁的小摊上,站着问一回价,用余光瞄一回后头没什么人注意自己,方才慢悠悠地朝家中走去。
他赁的宅子在蔡河边上。
虽然一样是穿城而过,可蔡河却同汴河、金水河不同,即使也是活水,水质却极是浑浊,不能做饮用,最多只能拿来洗洗衣衫,还时时有运货的船只往来,晚间也好,白日也好,吵闹不休。
蔡河不经过内城,只在外城绕,便是想要坐客舟在京中出行,也是半点也不方便。
住在这样一条河边,夏日多蚊虫,冬日又冷,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当中,凭借马三的俸禄,此处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家中已是接近子时,他拍了拍门,不多时,浑家便出得来应门,口中还问道:“当家的怎的今日这样迟才回得来?”
马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侧身闪了进去。
见丈夫手中提着一盒茶叶,那浑家把门关了,顺着伸出手来就要接。
仿佛给火星子燎到了一般,马三急急把那茶叶盒子背到身后,又拿眼睛瞪了妻子一下,斥道:“怎的恁多手!”
又吩咐道:“去厨下给我整点吃的来!”
话刚落音,他复又反悔道:“且慢,你先去得孙家酒楼里帮我打两角酒回来。”
那浑家“啊”了一声,道:“不若去街口那家,眼下都快子时了,顺便给你带几个小菜回来,快快走了,省得你要饿肚皮。”
孙家酒楼在朱雀楼瓦子里,从此处过去远得很,街口哪家却只要片刻便能打个来回,她本是好心,却不想马三听得,眉毛立时皱了起来,骂道:“一来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我在外辛劳一天,就只要吃个酒,你哪那么多废话!”
马三平日在家中脾气惯来不小,那浑家一番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不算,还挨了骂,又被使唤得团团转,可却并无二话,摸一摸身上荷包,老老实实出门打酒去了。
却说这边马三支走了妻子,提着拿茶叶盒子回了厢房,先把门打里头插上了,又点了油灯,擎着灯仔细看了一回窗,见俱是关得紧紧的,这便一手托着灯,一手抱着茶叶盒子去了角落,先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怀里,才将那竖在墙边的大柜子挪开了。
这一处房屋的地面都是用的石板,又用泥浆封了石板之间的缝隙,柜子下头的那一小片地方,也一般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铺在一起,却是比起其余地面要松动许多。
马三连数也不用数,直接便熟稔地把其中的一块石板给翻了开来,伸出手去,在下头疏松的泥土里掏了掏。
很快,一封小小的油纸便被他摸了出来。
把油纸封放在地上,他将怀里的茶叶盒子取出,又掀开了盖,轻轻抖着盒子。不多时,里头一角淡黄色的纸张便露了出来。
是一张汇通票号的银票子,面值二百两。
大理寺中的吏员俸禄是京中各部司中最高的,可架不住大晋寡刻胥吏,若是只靠每月的俸禄,至少要不吃不喝十多年,他才能攒够这一张银票上的数额。
马三打开了那一封油纸,里面层层裹裹,包着三四张薄薄的纸,也一般是银票,张张数额不定,有大有小,大的有近五百两,小的则是一百两。
他将几张叠在一处,对着油灯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回,又算了算数,最后才将新得的那一张放在了最上面,又把油纸封好,重新埋回了地下。
等将石块再次放好,又挪回了柜子,将地方布置得同没有动过的时候一般,已是过了一刻钟还久。
马三举着手中油灯,细细观察了一遍地面,觉得再无破绽了,方才松了口气,坐回榻上,心中默默算着银子的数额。
其实凭着他手中的钱财,早不需住在这鬼地方,便是在内外城交界处买一间偏僻些的宅子也尽够了,可钱财得来不义,太常寺中又行得峻法,多少人盯着,别说官员,便是吏员也比起其余部司的要拘束百倍。
纵使手中有钱,他此时也不敢花,深恐被人发现了,不但钱财被追索,按着律法,自己少说也是一个发配沙门岛的下场,是以那些个银票子只能先放着,等到甚时自家离了太常寺,才能来好好享一回福。
马三在大理寺中做了二十余年的吏员,惯来是老老实实的那一个,也不出头,也不挑事,平日里头做事也许温吞些,在上峰官员们看来,却是个靠谱的。
他眼见着周围比自己资历深的、年龄大的自范大参上任后,一个又一个地被抓了出来,或因收贿赂,或因以权谋私,或仗着对规法流程的熟悉,偷偷帮着官司方行事,只有他一个,半点事情也没有沾过。
什么叫做聪明?
这便是聪明了!
那些个傻子,什么活计都敢接,也不想想自己坐的是什么位子!
范尧臣上得台后,便是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在外头给家中人摆个席吃个酒,都要被御史参一顿。他们虽然只是胥吏,可一般在大理寺中,真要从严办事了,覆巢之下,哪里又逃得掉。
第四百一十五章 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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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新来的大理寺官员将从前旧宗卷一挖,不但牵出不少前任官员,也一般牵出不少涉事其中的胥吏,此一时,便是想要改邪归正,也来不及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偏只有他马三,一根小辫子都没有,谁来问,他都敢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为的甚?
不过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已。
明知手中权大,便要小心寻租,不能轻易许人。
多少人曾经暗地里找过来,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打发了。
在马三看来,有钱也要有命花。只有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得的好处又足够丰富,耗的力气又少,才是值得出手的。
这样多年,他也只接过一桩而已,而这一桩,回报已是能顶得过其余人几十上百桩,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且不说这一处马三心中美滋滋地数着得手的银钱,却是不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张家园子,未过多久,就有另一行人推门进得去。
而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上位的李程韦,则是早早便守在门边,恭恭敬敬地候着来人。
雅间中燃着四根小儿胳膊粗的蜡烛,蜡身乃是白色,据说是赣州特有的产出,燃出的光烛连火尖都跳得不厉害,更是一丝异味都没有,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马三喝过的茶杯早已被撤走,空荡荡的桌面也摆满了盘盏,盘子里头或装小食,或装果子,小食是时鲜菜,件件做得精致好看,果子更是南北鲜果皆有,绿果红果,皆带着柄叶,下头又用冰镇着,冒着丝丝凉雾,颜色鲜妍可爱。
更有一小壶玻璃器皿装着的雪泡梅子茶,颜色浅黄,斜插在冰中,瓶身上是冰激出的一大滴一大滴的水珠子,叫人一看,便心生清凉之意。
李程韦不过等了片刻,却似过了千年万年一般,好容易终于把来人候到了。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中又带着几分斯文,穿一身青布衫,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读书多年,尚未得官的举子。
那中年男子带着四五个随从,皆是相貌普通,看着十分不起眼,其中两个跟得进了门,却在门边站定了,并不往里边走,另几个则是在门外守着。
“三官人。”见得人来,李程韦对着地方行了一个大礼。
那中年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自己则是迈步朝里头行去。
雅间中并无伺候的小二,也无其余侍从,李程韦连忙几步上前,把上座的椅子拉了出来,请那三官人坐下了,自己才立在一旁。
“坐罢。”那男子神色平静,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
李程韦低头道:“小人站着便是,官人有什么话,尽管交代。”
一面手,一面去将那玻璃敞口瓶取了出来,另用银镊子在一旁的冰水盆中取了一只小瓷杯出来,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雪泡梅子茶。
他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俱都毕恭毕敬,可那中年人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也不道谢,也不抬眼,只随手取了那瓷杯,喝了一口,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去了广南?”
明明雅间里头的冰山依旧冒着寒意,此处并不带半点夏日的暑气,反而有些凉意袭人,可李程韦的头上却是几乎立时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喉咙里卡了一下,“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认错道:“是小人行事不当,思虑不周,本想大和尚只是随手而为,却未想到会有如此后果……”
事情发生那一日,李程韦当即便急急去寻了这一位在外头的人禀了话,又请对方帮着递了解释的书信,可毕竟错已铸成,如今也不好说他与智信大和尚究竟应当谁来担当大部分责任,况且书信毕竟只是书信,比不得当面说话。
李程韦多年行商,一张嘴极是厉害,说一声舌灿莲花也不为过,此时跪在地上,把当时的情形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又道:“小人本是想着借了智信大师的口,宣扬一番,只要同杜府攀上了关系,将来想要接近,确实更是容易,眼下大理寺中并不好安排人,也无人敢同外头人亲近,寻来寻去,也就是那杜檀之更为合适。”
“本来一应都安排好了,只要传言铺得开来,小人便有把握将与杜檀之攀上亲,只要做了亲,将来什么话都好说……”他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道,“那顾延章本是顺带而为,因想着那权知大理寺卿的董希颜看上了他,说不得将来有可能进大理寺,看着从前,又是个军前得用的,走得近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却是未曾料到,他竟那般手辣……”
言语之间,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他造出的是一张全心全意为三官人着想的脸,同杜檀之攀亲是为了帮三官人插人手进大理寺,扯上顾延章是为了给三官人铺平军中之路,本来样样都算得极好,却阴差阳错,导致了这个结果。
行事的是智信大和尚,拆台的是顾延章,本来事情就要成了,只可惜了他一番拳拳向主之心。
李程韦一面认错,一面甩锅,错认得诚恳,锅也甩得漂亮,等到几句话说完,余光瞄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复又重新认了一回错,道:“三官人,此时确是小人不对,智信大师毕竟本来并全无准备,也未可知那顾延章家里头娶的那一个,会是这般记仇,也不晓他们当日说了些什么,也不晓得那女子回到家中,究竟又同顾延章告了什么状……”
言下之意,惹得顾延章行此狠招,他并不知情,乃是智信大和尚自行为之。
他这一番行事,看起来十分险,可细细思量了,便知道并不要紧。
只要身在南征军中的智信大和尚同京中一通书信,把来龙去脉详细解释了,便能戳穿,可他就赌那边的信送不过来。
智信大和尚当日在那等情况下被带走,脚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南征军中又是陈灏的天下,更有那顾延章管着后勤,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对外联络。
等到南征完毕,十有**,人也回不来了,还不是随他怎么说。
三官人又不是天子,就是成了天子,有那皇城司盯着,有言官看着,还会时时被人蒙蔽圣听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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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程韦这一厢巧舌如簧,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几乎都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洗得那养尊处优、白白嫩嫩的皮都要皱了,自觉便是古时的张仪苏秦之辩,也不过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正在卖力自辩,坐在上座的那一位中年男子听了半日,全不过心,并不做理会,只皱着眉头开口道:“此事谁是谁非,先搁在一旁,那智信我本另有用处,此时却是意外去得广南,你要如何收拾这首尾?”
男子喜怒俱形于色,说出这一番话,语气之中,全是寒意,听得李程韦心中一凛。
如何收拾?
而今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令那智信尽快自广南脱身归来,可去广南乃是天子钦点,对方身上背着朝廷之命,只要一日战事不休,叛乱未平,他人就不可能抽身。
二是找一个与智信一般名声的出来抵用,可无论是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一时半会,又哪里寻得出来!
智信出名,除却他自己果真有两分本事,也离不开后头诸多人长时间的运作,没有漫长而细致的铺垫,突然之间声名鹊起的人说出口的话,太容易招人警觉了。
眼下两条路都是行不通的。
李程韦一时不敢开口应承。
雅间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心知不好,只得勉强道:“小人这便去寻一寻,看看京中有没有哪一位大和尚是合适的,届时再请三官人定夺。”
……
……
一送走“三官人”,门才堪堪关上,李程韦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
只是短短的一回见面,对方随口几句话,他就被割走了八十万贯钱财,身上又背了三四件不好办的差事。
怨不得坊间都说赵家人小气。
别人最多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这一位主,却是又要让马儿跑得快,还要让马儿回了槽,日日给他挤奶吃。
出钱不打紧,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自家当日既有本事能挣得下这份家业,也敢去攀龙身,早有拿出半数身家来成事的打算。
可如今,却不是掏钱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赵家惯来不禁人言,事涉天家的传闻,哪怕把天子的裤裆都扒下来了,只要是私下咬耳朵,不管是夜间一龙二凤也好,娘娘拈酸吃醋也好,太后偏心也好,大家说得再津津有味,都不会有人去管。
可一旦暗暗影射了大统之位,这话,便没有人敢随意乱传了。
如果合适的人选这样容易找,当日他们又何苦辛辛苦苦栽培起一个智信!
若是人选不得当,等到对方一个告发,三官人自是无事,自己却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跟着这一位,是为了将来成事之后的好处,却不是为了早早便把自己给栽进去。
李程韦面色阴沉地坐在位子上,满桌的佳肴,连动都未曾被动过,有冰镇着,越发显得李子青绿,葡萄红紫,还有那等海棠果,红中带着黄,引得人垂涎欲滴。
然而他却是半点吃的心思都没有。
究竟最近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哪一处都不顺利!智信的事情不安稳,杜檀之那边也不遂心,虽说在三官人面前是糊弄过去了,可后头还有不能见天日的要紧事,便像灶台下头埋着火药一般,稍微不注意,就要把人给炸死。
一旦给翻出来,自己也不用再去想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哪种死法更舒服!
马三那边还是不能松懈,必须得要紧紧盯着才行。
一面想着,李程韦一面安慰自己。
只盼那杜檀之只一心想要立大功,去翻那大案、要案、刑案,莫要没事找事,去弄那些个毫无作用的户曹司宗卷。
***
且不说这一厢李程韦坐在张家园子的雅间里头,半日没有出来,另一厢,那中年男子出了门,跨上马,在几个侍从的簇拥下抄一条小路,绕了一圈,才从潘楼街拐进了东华门,而后赶在宫门关闭前入了宫。
他回到自己的宫殿之中,刚换好衣衫,便有侍从捧着一个食盒进得来,将那食盒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一禀了一遍。
中年男子随手指了一个黄门,对方立时走上前去,将那食盒从侍从手中接了过来。
换好衣衫,他看了看时辰,迈步出了殿,径直去了保慈宫。
行到门口,稍等了片刻,待得仪门官尖着嗓子请了一回,他才带着那小黄门进了殿内。
此刻已经过了亥时,外头黑沉沉的一片,天上虽然挂着半弯月亮,又兼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天地。
保慈宫中正燃着几根大烛,映得殿中亮如白昼。
宫中的大烛习惯在造的时候混入香料,此时随着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流,安息香浅浅淡淡的味道也四散开来。
殿中的这一位主人不爱熏香,嫌香味冲鼻,可她毕竟年纪大了,睡眠浅,又不愿喝药,便让人把安息香混进蜡烛当中,点的时候顺着烧上那么一点,也算是帮着安眠了。
眼下,保慈宫的主人张太后,也是当今天底下身份最高的女子,正端坐在桌前,看着手中的书册。
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长相合乎年龄,脸上的皱纹也不鲜见,乍看上去,同寻常老太太也没有什么区别,慈眉善目的,只是眼神锐利,无论看向谁,都好似要将那人看透一般。
除此之外,她的两条眉毛也比寻常人要浓黑,衬着那一双眼睛,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糊弄的。
张太后听得脚步声,过了几息功夫才抬起头来,见得人,便看了看旁边伺候的黄门,吩咐道:“给三哥看个座。”
椅子很快搬了过来。
那中年男子先上前行了礼,又让身边的小黄门把那食盒递给了张太后跟前伺候的宦官,笑道:“上回圣人吃得田家铺子里头的栗糕同牡丹饼,说是极新鲜,儿子今日出得宫去,便特给您带了一盒回来。”
他正要介绍食盒里头有些什么糕点,忽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进得来,禀道:“圣人,陛下来给您问安。”
第四百一十七章 流星
听得仪门官的禀话,中年男子面色微变,却是不得不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接天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快,赵芮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等赵芮向张太后行过礼之后,那男子也对赵芮行过一礼,唤道:“二哥。”
原来他便是宫中行三的济王赵。
赵芮点了点头,一眼就看见了小黄门手上捧着的食盒。
那盖子已经打开,里头装着各色糕点,皆与往日吃过的样式不一。
赵芮虽未开口问话,却已经猜到了几分。
几个兄弟当中,最会讨好母亲的便是这个老三。
这一处寻的猫,那一处买的狗,坊市间找来的吃食,圃子当中得来的稀罕花。
原来三个弟弟搬出宫自行开府的时候,四弟安安分分的,只听了诏才入宫,无事便在府上待着,五弟惯爱惹是生非,虽然名声不好听,可作为藩王,如此不好听,倒不是什么坏事。
只有三弟……
既爱表现,又能生……
本还没有什么,可自从小皇子赵署连着病了十余天,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而与此同时,赵那一处却有两人有了喜,两相一对比,赵芮的心情就越发地差了起来。
如果儿子有了什么好歹……
自从赵署出生,宫中已经七年多未曾再有喜讯了。纵然自己是一国之君,真龙之子,赵芮也不敢保证接下来自家还能继续有子嗣。
若是没有子嗣……
怕是要过继吧……
大晋自建朝以来,虽然在位过的皇帝两个巴掌都够数了,可最终子嗣艰难,只能靠过继的,竟有一半还多,而这一半还多的皇帝里头,几乎个个都晚景凄凉。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赵芮不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听着弟弟赵同张太后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心中想着事情。
张太后看了看时辰,道:“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去罢,明日还要朝会。”
赵芮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告退。
一如既往地,赵没有跟着他一同出去,而是行过礼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宫中。
听着后头的弟弟向母亲一一介绍今次从宫外带回来的糕点,赵芮一面往外走,一面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皇后说得没错。
眼下宫中子嗣不明,两个弟弟,还是早些搬出去才好。
只是像三弟这般,哪怕搬得出去,也是三天两头往宫中跑,偏又是借着孝顺母亲的名头,叫自己想要拦都不行。
他没走出几步,见前头提着灯笼带路的黄门行的方向不对,便唤了一声,道:“郑莱。”
郑莱连忙掉转过头。
“回垂拱殿。”
郑莱愣了一下,道:“陛下,已是子时了……”
赵芮点了点头。
郑莱大着胆子劝道:“此时已是更深夜重,陛下病体初愈,明日又要朝会,不若先行回福宁宫歇息罢。”
赵芮摇头道:“去垂拱殿。”
郑莱不敢再劝,只得吩咐前头提灯笼的小黄门换了路。
行了小一刻钟,眼见就要到得垂拱殿,忽然一道流星自天边划过,尾巴缀着长长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比起从前见过的,今夜这一颗,亮得有些过分。
赵芮眯着眼睛望着那流星,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股浓浓的不祥预感。
***
此时此刻,金梁桥街的府邸之中,季清菱正读着潭州送回来的信。
两只吵闹不休的鸟儿已经换了个大笼子,在屋檐下头挂了起来,秋爽探出手去,抓了些小米给鸟儿啄食,一面喂,一面同旁边的秋露道:“不若晚上还是放进厢房里头罢,此处虽然有遮挡,可究竟还有半面对着天,要是突然下起雨来,说不得要把这鸟儿给淋出病了。”
秋露也觉得鸟儿放在这里不太好,然而她却是摇了摇头,道:“一会问了夫人再说罢。”
季清菱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那两只鸟,她双颊微微泛着红,眼睛亮晶晶的,捏着手里头那一叠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眼下,便是来一只孔雀在窗台上翘着尾巴开个屏,她估计也是懒得去看的。
细细看了两遍,季清菱嘴角含着笑,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沾墨,开始给顾延章回信。
天南地北一来一往,此时这一封信送得过去,多半五哥已是到得桂州了。
也不晓得广源州的情况怎样,叛乱甚时才能平定。
一面想着,季清菱不由得轻轻一笑,一个字才写了一半,便又将笔放下了,重新拿起那一叠厚厚的书信,复又看了起来。
果然五哥的情话,还是写在信上更好……若是面对着面,那人总爱说些没羞没臊的,虽然她也不嫌弃,可夜间的话,白日里却是不好翻出来想的。
她将烛台挪得近了些,右手托着腮,一手举着那信,正巧看到其中一段,说到他夜间回房,天已尽黑,唯有繁星、明月并清风相伴,独缺一人,便把窗户推开,引风入怀,便似与心中人一同赏月赏星一般。
季清菱便也将面前的窗扇推开,望着远处繁星与一钩弯月,微笑着出了好半晌的神,便似同眼下不知在潭州,还是在半路的那一人一齐赏月赏星一般。
窗户一开,鸟儿细小的叫声同秋露、秋爽二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便大了几分。季清菱心情甚好,听着这些个声音,也不觉得吵,正要伸出手去提笔,忽见天边一道长长的流星划过,尾巴又粗又亮。
“飞星啦!”
她听得秋爽小声叫道。
“好大的天火!”
秋露也回了一声。
两个小丫头开始就看过的书,讨论起流星的意思来。
“不是什么大凶之兆吧?”秋爽忍不住道。
秋露便否认道:“又不是荧惑守心,哪里有那么多大凶之兆。”
秋爽便道:“可只要是飞星,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两个半吊子说了半日,也没商量出什么所以然来,便一齐进了屋,当做什么趣事一般来问季清菱。
“我也不太熟星象……”季清菱摇了摇头,道,“只看这样子,不像是什么好事,倒似什么人没了的样子。”
她话刚落音,便见天边又一道流星划过,这一回的,同方才那一颗比起来,虽然并没有那样大,却是一般的亮。
第四百一十八章 陨落
次日一早,赵芮下了朝,方才回到崇政殿,还未来得及坐下,一个小黄门便举着一份东西,匆匆进了殿,行到前头,对着天子躬身道:“陛下,孙相公府上的奏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昨日看了那一颗陨星,赵芮便一直心神不宁,此刻听得小黄门说话,更是心中咯噔了一下。
一旁侍立的郑莱晓得厉害,立刻上前几步,把那一个托盘接了过来,将上头的奏报放在天子面前的桌上。
赵芮打开才看了两眼,登时眼前好似一瞬间黑了一下一般,脑子里乱哄哄的。
是孙相公府的长子递上来的奏表。
大晋的首相,曾经中流砥柱,力主朝堂,无论品行还是操守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孙密,薨逝了。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几年以来,孙密一直身体不好,本来早已自请外出,是赵芮强求之下,才不得已回了相位。饶是如此,他也是半个月里头难得上一回朝,时不时便要病休在家。
然而赵芮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
他呆坐了半日。
孙密死了,他要去哪里寻这样一块压舱石,来镇住朝中那些个吵闹不休的臣子……
杨奎最近在养病,陈灏又被自己派去了广南,剩余的杨党没有领头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幸好范党因为范尧臣的罢相,暂时收敛了两分,双方实力虽有参差,却还不至于太过悬殊。
此时又有黄昭亮回京,孙卞回朝,几足鼎立,尚在混乱当中,正需要孙密坐镇……
如今孙密这一走,当真出了什么大事,赵芮连底气都弱了三分。
除却平衡朝堂,情感上,他也极是伤心。
赵芮登位时年龄尚小,其时张太后垂帘,政事堂、枢密院中几位老臣辅佐。
太后性格强悍,先皇在位时时常生病,她协助先皇理过事,政务娴熟。
赵家几个孩子天资都不高,然而即便是在矮子里头选高子,赵芮的资质,也只能排得了中间。
人心总有偏颇,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一碗水完全端得平。
赵芮能感觉得到,纵然自己靠着排序侥幸坐上了皇位,可在太后心中,比起爱惹事却活泼的五弟,能说会道的三弟,他的地位也许也只比没什么存在感的四弟高一点而已。
而这个情况在他登基之后,更为明显了。
一个资质寻常的小儿,乍登大宝之下,能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几十年过去,赵芮已经不太记得做皇帝的头几年是怎么度过的,可他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在那一段时间当中,自己同母后相处时提心吊胆的感觉。
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一般。
一个小二,突然便要负担起亿兆子民,今日军中有人叛乱,明日有外敌犯边,一年四季,月月都有天灾,时时有祸事,昨日东边才因蝗灾饿死数百人,今日西边就又闹了水患,淹死百姓不计其数。
言官们说,这是由于天子德政不修,上天才来示警。
赵芮彼时年幼,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套话,什么是真话,天天听得旁人把责任归于自己,当真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许多次,他做事挨了张太后训斥之后,都会忍不住想,自家究竟适不适合做这一个皇帝,如果天下苍生之命系于他一身,他做不好,会不会拖累百姓。
其时孙密兼着崇政殿说书,借史说今,将历朝历代明君昏君之事一一道来,表面讲学,未尝也不存着一丝开导之意。
数十年来,孙密而对他一直是既持君臣之礼,又有师徒之情。
等赵芮年岁渐长,张太后的势力越厚,也是孙密联合宰辅重臣,逼得太后撤帘,将他真正拱上了龙椅。
再往后,孙密在朝中便如同那一根定海神针,无论风浪再大,只要有他在,朝中便不会乱套。
早年赵芮还有些担忧,害怕孙密权柄根深,后来对方病体缠绵,时时请病之后,那最后的一丝隐忧也不再有了。
从此开始真正的君臣相得。
而今……
赵芮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眼眶已然微红。
朝会之后,便是崇政殿议事,此时诸位重臣皆已候在殿外,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吩咐道:“传诸位卿家进来罢。”
未几,两府重臣按次而入。
赵芮面色依旧沉郁,他将孙密去世的消息说了一遍,点了一名翰林学士,令他起草诏书,宣布明日起辍朝三日,举朝为孙相公致哀。
孙密历任三代天子,为两朝元老,本是有资格上遗表,举荐子嗣得官的,可他一个名额都没有用,只详细安排了自己手头的事务,又推荐了几名新进之臣,最后再三答谢圣恩。
赵芮看着遗表中推荐的臣子,俱是同孙密往来不多,有些甚至也许同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资历深的,不过得官七八载,资历浅的,更是只有才授官两年的,可孙密在表中的评价,却都是基于实事,极为中肯。
看着这一封遗表,赵芮心中大恸。
多少庸官恶吏不死,怎的就死了这一个!
他攥着那一份遗表,又对着那翰林学士补道:“赐相公家银二千五百两,绢二千五百匹。”
想到孙密的家乡在相州,其子孙少不得要扶柩回乡,可孙家上下,无论儿子还是孙子,虽然俱是安分守己,可拿得出手的也数不出两个,赵芮索性特指派了官员去主持丧葬之事,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明明没有做什么事情,可吩咐完这些,赵芮已是满身大汗,只觉得身子虚得不行。
今日朝中还有不少要务得处理,他正要打点精神,却不想外头又进得来一个黄门传话。
那黄门手中也一般地捧着一份折子进来,行到前处,躬身对赵芮禀道:“陛下,杨平章府上送来的奏表。”
赵芮听得奏表二字,早全身发冷,等到把那奏表接过,只粗粗看了一遍,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基本的礼仪,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
殿中的重臣们见得天子神色,俱是不敢出言。
赵芮张了张嘴,道:“就在早间,杨奎……去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遗表
杨奎乃是宿将,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战功累累,打过交趾,平过北蛮,无论哪一处出了事,只要他在,赵芮夜间便能安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延州回来后,杨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时常告假,最近更是连着好长一段时日不曾上朝了,为此,赵芮还亲自去探视过一回,又每三日一次,命御医带着药材前去诊治。
当时御医回来回话,说杨平章身上问题最严重的是双膝、脚踝,因患风湿,几乎不能行路,除此之外,“自腠理至骨髓,外有伤,内有病,近无一康健处”。
说白了,是多年行军打仗落下来的毛病。
甚至不用细问,单听御医简单说一回病情,赵芮便能猜出几处大伤自何来。
杨奎年轻时用兵勇武,性喜身先士卒,从来都是头一个出阵的。
那背部的旧伤应是打河湟藩部,肩膀的箭伤是擒反贼时落下的,还有更多,可能杨奎自己都不记得是哪一场仗落下来的毛病了。
后来他身居将帅之位,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以身犯险,只是先有广源、交趾犯边,再有延州被屠,南边瘴疠之地,潮湿之所,杨奎带兵前去平叛,兵士倒大都是荆湖、广南人,不太要紧,他一个北人,水土不服实是正常,数年下来,已是埋下了风湿的病根。
再打后去得延州,风干地冷,黄沙遍天,气候也并非怡人。
既是打仗,哪里又有那样多条件好挑。
而今好容易回得来,许是全身为之一松,从前硬压下去的病便冒了头。
赵芮听得御医回话,亲自下了手谕,其中多有安抚之语,只叫杨奎好生休养,本以为养个一两年,总该有所起色。
前几日,领了圣谕去杨府探视的朱保石,还上折说平章已能进食米饭两碗,精神也好了许多,听得天子派人垂询,他感激涕零,自云一旦病情有所缓和,便会回朝。
谁料到,缓和到今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日之内,居然走了两位肱骨重臣,这两个接连的噩耗,连个缓冲的空隙都没有给赵芮留下,直接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赵芮的高烧才退,暑温也还拖着个尾巴,昨日好容易才通得的鼻子,此时竟是立刻又堵上了,叫他连呼吸都不能,只好张大了嘴,用口喉来通气。
他正要把那奏表合上,却不想手一抖,竟把下头另一份奏章给落了开来原来除却杨家的上表,杨奎的遗表也放在后头。
与孙密的遗表有相同,也有不同,杨奎这一份,举荐了族中、家中子弟四五人,却大多都是闲职,另又特意点了几个名字,又在后头写了籍贯,请天子赐官。
这一份遗表想来是杨奎弥留之际才写就的,字迹甚是潦草,缺字少划,想到哪一处,便写到哪一处,并没有什么太清晰的逻辑可言,自然也没有解释这几个人的来历。
赵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
一个名字都不识得。
他用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指点着遗表上头那几个名字,吩咐立在一旁的郑莱道:“去看看这几个人是谁。”
郑莱连忙上得前来,认真记了一遍,很快领命而去。
赵芮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遗表。
殿内的重臣们一个都没有开口,俱是看向了站在列前与列中的几个人。
孙密不在,政事堂中黄昭亮立于首位,打他往后数,第四个是面无表情的范尧臣,再往后一个,是才丁忧回朝,就任回了参知政事的孙卞。
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范尧臣更是将头微微侧开。
这个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无论说什么,都容易叫人误会。
范党同杨奎针锋相对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以来,都是他这边占上风的时候多。
杨奎毕竟常年在外领兵,许多时候,便是有办法,也未必能来得及应对。
然而撇却政见,撇开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对于杨奎本人,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范尧臣都是认同的。
不过这话此时说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人已经走了。
原本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接手杨党的,应当是陈灏。只是对方如今正在南征,想来应当无暇他顾。
如今朝堂当中还有黄昭亮同孙卞,孙密走了,杨奎也走了,不晓得天子会怎么安排……
不过不管如何安排,想要扶起另一派来同自己相抗,必然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得了这一回喘息的机会,自家应当能趁势好好整一整手里的人与事了。
心中盘算着朝堂局势的范尧臣,并没有抬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上头天子的面色。
赵芮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手正微微打着颤。
杨奎的这一封遗表应当是仓促中写就的,是以有些混乱,在给几个不知来历的人请了官之后,他没有像孙密一般举荐人才,也没有评价麾下将士,却是夹了一份奏文在后头,那奏文当中逐个分析了大晋那些个不安分邻国的国力、情况,并此时军中积弊所在。
后头这一份奏文的字迹整齐,只在力道上有几分弱,墨痕也或深或浅,想来是杨奎平日病中陆续所书。
赵芮草草过了一遍,虽是囫囵吞枣,却已是认同不已。
没有人能比戎马一生的杨奎更明白大晋同外敌的兵力对比,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中的弊端,这一份奏文并没有用什么文采,写得十分朴实,然而却把重点全部都点了出来。
孙密、杨奎本就是大晋的砥柱之臣,他们不但有如此的见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都不忘社稷安危,让赵芮一面看着,一面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心中着实难过极了。
两个老臣都死在任上,并没有一个享过致仕后的清福,还俱都是病死,说一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当得起。
新进的官员中,又有哪一个比得上他们?
赵芮抬起头,扫了一眼下头的众人,复又收回了目光。
还是莫要再想这些了。
他把那奏文继续往后翻。
按道理,其后的内容便应当是谢恩了,可出乎赵芮意料的是,手中纸张依旧还有不薄的一叠。
是长长的自辩书。
第四百二十章 自辩(给moshuyan亲的加更)
这一年多以来,杨奎被攻讦、弹劾的次数并不少,相反,已经多到让人麻木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暂把御史台的台谏官们放在一边,年前延州通判郑霖回京述职的时候,就曾经当殿弹劾过杨奎,说他有二十余桩大罪。
先指杨奎在延州插手茶、马、布市,擅动矿山,收受贿赂,把朝中军将当做私兵;又说他好大喜功,贪功冒进,致使厢军援军死伤大半,民百姓怨声载道。
后来被裁回到吉州的兵士叛乱之后,更有官员弹劾杨奎赏罚不公,任人唯亲。
前者并无证据,只是空口而言。
其时杨奎正病在家中,陈灏却在殿上,已是逐条逐句地反驳了回去。
不过二人都是打口水仗,俱无凭证。郑霖不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陈灏也无法证实对方说的是假。
这件事情后来引得杨党跳出来弹劾范尧臣,两边彼此撕咬,最后是被赣州回来回禀流民下落的许继宗给打断,就不了了之了。
而后一回,则是范尧臣请彻查延州阵前赏罚不均之事,因当时急于调兵平叛,被赵芮强行按了下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而在后头,赵芮收到的有关杨奎的弹章,更是数都数不清。
然而俱都被他留中不发了。
某些时候,赵芮是个心软又心善的皇帝。
如果杨奎顺利回朝,赵芮也许会权衡一下他的势力,来决定要不要用言官们的弹章来平衡一下朝堂形势,可他一回京便请病回了府,又本是功臣,于情于理,都不好在此时做下此事。
虽然弹章众多,可杨奎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理会,赵芮便以为对方早已看得开了,并不在意,可直到见了这一封自辩书,他才发现,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不以为意”。
自辩书中,杨奎针对当日郑霖数出来的二十余条罪状,逐一做了解释,引了人证,引了物证,列得明明白白。
而针对吉州民乱之事,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在延州阵前的赏罚理由,又列了数个实例作为佐证,请天子居中裁度。
从纸张上的字迹,就能看出来杨奎在写这一份自辩书时,心情应当十分激动,也能看出,他真的气力不剩多少了,散字、脱字甚多,有些地方说的话都已经前后接不上。
赵芮越看越是难过。
等翻到最后,杨奎请天子将此自辩书公布于朝,叫弹劾者举证自证,以免污了他一世清名。
如果是平时的赵芮,应当会清醒一些、理智一些,或许在见到这一份自辩书的时候,能更为中立地处理。
可此时的他,病体将愈未愈,唯一的儿子还在病中,药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依旧不见成效,自家又刚刚遭遇了孙密、杨奎二位肱骨之臣的接连去世,这一会脑门乍冷又热,昏昏沉沉的,只皱着眉毛,冷冷地盯着立在下头的范尧臣。
在自荐书上,杨奎的语气虽然激动,可并无含沙射影,纯粹就事论事,不牵扯其他人,也不牵扯旁的事情,然而它的效果,却要比把范尧臣拉出来骂一百回都要来得有用。
谁会逮着杨奎不放,矫言污蔑他?
自是范尧臣一派。
早忘了究竟是谁挑动的两派党争,又是谁时不时居中点火,更忘了有多少次,甚至是自己隐约的暗示或者默许,才叫杨奎成了靶子,被众人攻讦。
这一时的赵芮,只觉得像杨奎这样的忠臣,这样的能臣,竟在临死之前,还被逼得上书自辩,实在是范尧臣欺人太甚!
虽说党派之争,有我没他,可却也是君子之争,怎么能构陷旁人,又如何能做此小人行径!
天子的面色难看,眼神更难看,殿中臣子见了,都是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右列当中的第四个。
是范尧臣。
被这许多人同时盯着,范尧臣终于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他抬起了眼睛,却正正撞上了赵芮那一双带着冰寒之意的双眼。
“杨奎生前上了一封自辩书,欲要公示于朝,你们且看一看罢。”
让小黄门把遗表传给众人观看,赵芮的眼神,已经越发地冰冷。
范尧臣顿时心里头打了个突。
杨奎的自辩书写得很长,黄昭亮第一个拿到之后,看了好一会儿,才往后传,而在传递书纸的时候,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范尧臣一眼。
眼睛里头是淡淡的同情之色。
黄昭亮毕竟隔着两个人,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同表情,范尧臣并没有怎么看清,可当站在他前头的臣子把那书纸递过来的时候,范尧臣已是觉得十分不对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把那纸页接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
一甲出身的范尧臣,虽无过目不忘之才,可一目十行,却是不在话下,不用多久,就把面前的这一封自辩书看完了。
他的表情不变,镇定自若地把奏表递给了立在一旁的小黄门,由他传去给其余人观看,复又站直了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然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公服下头的脚,已经有些立不稳了,正在微微发着抖……
***
因为天子身体有恙,今次的崇政殿议事并未多久就结束了。
殿中臣子依次而出,等迈出了宫门,便各自朝自己的公厅行去。
范尧臣走得极快,而黄昭亮却是故意慢了好几步,与本来落在后头的孙卞排在了一起。
“听说忠礼你把家乡的老父接到京城了?”黄昭亮随口同孙卞拉起了家常。
孙卞应声点了点头,道:“家母已然驾鹤,独剩老父一人在乡中,倒不如接得过来,一应都方便。”
黄昭亮便笑着道:“早该如此了。”
两人寒暄着往外走,眼见就要到了孙卞的公厅,欲要分开的时候,正巧看着几个面色难看的御史聚在一处说话。
“也是可怜……”
黄昭亮意有所指地道。
孙卞了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确实可怜。
御史的本职就是风闻奏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不管是宰辅也好,天子也好,宗室皇亲也好,只要被他们逮到了影子,必是要好好参一顿的。
杨奎的自辩书,当真说起来,其实有点耍赖的意味了。
多少人被弹劾,若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要来一个通传自辩,那御史台还要不要设了?
“还有更可怜的在里头坐着。”孙卞望着北边,有来有往地回了一句。
北边的那一处屋子,是范尧臣的公厅。
第四百二十一章 争产
在孙卞看来,其余不论,在请查延州阵前封赏这一件事情上,范尧臣确实有些可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孙卞也带过兵,打过仗,也许比不上杨奎,可于阵前阵后之事,自认为是有资格评说几句的。
范尧臣的提议,并没有问题。
吉州被裁兵士民乱,杨奎就算再强辩,也不能脱开干系。
镇戎、保安、广信三军,论实力,广信军自然比不上前两军的精锐,然而即使朝中赏银与抚恤都未能给够,广信军也不至于才分到手那一丁点。
杨奎也许并非范尧臣说的那般任人唯亲,赏罚偏颇,可在请功上,必然使了小动作。
自辩书中那看起来理直气壮的理由,也只能糊弄一下赵芮那般的半桶水而已,放在真正在带过兵的将领来看,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
阵上拼杀出来的,除了有限几个极为出挑,全然无法盖住的,对于其余人,想要在功绩上头做手脚,其实并不困难。
同样上一回战场,一样的功劳,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去呈报,其人得到的封赏,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晋立朝过百年,除却开国时那两任,真正上过战场的皇帝,一个都没有,而今龙椅上那一位,更是最远只去过近郊祈雨祭天,只要在奏章里七分真夹杂着三分假,天子又哪里又看得出来其中的门道。
并不会有人去戳穿。
这是臣子之间的默契,什么话能同皇帝说,什么话不能让皇帝知晓,大家心中都会有一道不用言明的默契。
杨奎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临死之前,硬生生捅了死敌一刀。不愧是战场拼杀出来的,动起手来既利落又干脆。
本以为可以借机扩张势力,不想竟是迎来了当头一棒,范尧臣估计此刻都要吐血了罢。
同黄昭亮告辞之后,孙卞回到了自己的公厅。
丁忧二十七个月下来,朝堂中发生的许多大事,他都没有经历。
原本投靠过来的人已经转投门户,从前使得惯的手下早已另有差事,本来熟悉的法令早被更改。
他这一回丁忧,耽搁的不仅是时日,还有宦途。
而今靠着杨奎这死前一搏,不但给远在广南的陈灏争取到了时间,同样也给孙卞争取到了时间。
自辩书一出,看着天子如今的态度,这一阵子应当不会有人再敢去触杨奎这个霉头,自是绝了范党靠着往不能开口的死人身上泼脏水的可能,而通传全朝,更像是在打御史台同范党的脸。
至少短时间内,范党一派,做起事情来,会更收敛一些。
至于自己,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从范尧臣手里咬下一块肉,能不能尽快重新在朝堂站稳脚跟,便要且行且看了。
心中暗暗琢磨了片刻此时的形势,又想了想近日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新人值得提拔任用,孙卞手中拿着一页公文,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
孙密、杨奎二人薨逝的消息,仿佛只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两人的名声一向极好,孙密自是不用说,两朝元老,泽被天下,而杨奎也是四处征战,保疆卫土,城中百姓听得这两人没了,伤心叹息之外,少不得私下嘀咕,这几年着实是邪乎,地动、蝗灾、旱涝接连而来,又有延州战事,吉州民乱,如今还走了两个肱骨之臣,也不晓得是不是天老爷有什么不满,是以降下如此警示。
而没多久,杨奎的自辩书也很快传了出来。
众人不免议论纷纷。
范、杨两党之争,朝野尽知,如今那一封自辩书,究竟是辨给谁看的,又是打的谁的脸,便是食肆中端茶送水的老妇人,也能论上两句。
都说死者为大,杨奎已是不在了,自然许多人都向着他,要埋怨一声范相公刻薄。
若不是范尧臣这些年着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想来便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两位重臣的逝去,自然导致朝堂势力为之大变,可对于民间来说,一时半会,却是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
季清菱听得这个消息,唏嘘不已。
因杨奎复了延州,又驱走了北蛮,便是给原身父兄报了仇,季清菱便在后院里隔空遥祭了一回,以示感怀,又在给顾延章的家书中将此事也写了进去。
顾、季两家如今都是全无亲眷,是以人情往来极少,季清菱一人在家,白日看书写字,作文温书,刻章雕石,也不忘练鞭,每两三日,便要去得一趟柳府,同柳林氏坐一坐,虽然心中依旧挂念顾延章,可日子倒是过得也自有趣味。
又有那张定崖送的那两只鸟,也不会说话,每日只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可仗着自家一副圆球身型,毛羽蓬松可爱,又时时歪着鸟头看人,白衣黑翅,不出几日,便不但把秋字头的三个丫头都全迷住了,还时不时有小丫头借着洒扫的理由,常常在那笼子附近徘徊。
想来是原主养得久了,二鸟十分亲近人,只要拿小米去撩,没有不理的,让叫也叫,不让叫也叫,小眼珠子黑漆漆的,一时都站不住,总要跳来跳去,翘着尾羽歪着头,活泼得很。
季清菱日日看着几个小丫头围着鸟儿转,甚至还抢着去照顾,被调教得四处团团转,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细细写了一回“二鸟训人记”,把那二鸟夸了又夸,着人送去广南,只当博君一笑,又请顾延章帮着好生谢一回“张大哥”。
因那杜老太太突发风疾,柳沐禾在旁侍疾,季清菱轻易不便去打扰,只时不时派人去问一回情况。
她原本同对方提了李家的事情,便以为杜檀之只要去翻了大理寺的宗卷,十有**能发现什么迹象,可听得柳沐禾的回话,竟是半点尾巴都翻不到,一时也有些好奇。
从前季清菱是看过李家争产案宗卷的,只是毕竟事隔已久,又兼事涉天家,是以保留下来的文稿并不是很多,只说李程韦死后,子女二十多人共同争产,最后牵出皇家,后来案子乃是天子亲判,可究竟是怎么判,其中又有什么内情,却没有记载。
第四百二十二章 探究
季清菱近日闲来并无要事,又恼那李家恶毒,便有心去探一探其中内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杜檀之已是翻过了衙中宗卷,他为人持重,既是说李家并无刑狱在身,从前也未曾同哪一家打过什么官司,便不会有错漏。季清菱心中思忖,此事也许并不在外,却是在内。
她想着杜檀之新任大理寺评事,公务繁忙,应是难寻闲时去细细查核,又想着大柳先生近来身体抱恙,师娘正忙着照管,也空不下来,再有柳沐禾家中还有一个瘫了半边,终日哭嚎的杜老太太在,光是给她请医问药都要折腾许久,算来算去,得闲的只有自己。
都说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五哥不在,她既是得闲,索性帮着整一整。
再一想,前世听得的那一处“顾延章三问季家女”,其中也不知有多少真,多少假。
原身这一个“季清菱”,究竟回得京城之后,曾否投靠过李家,又发生过什么,如今已是无从考究。可“季氏”一个小小的孤女,既是得了顾延章的襄助这助力还是靠着他自卖自身来的,去得李家,只要良知尚存,正常来说便不会将顾延章撇在一边不做理会罢?
实际上,如果不是此身哀伤过度,突然身亡,按着初来大晋时的情况推测,“季清菱”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乍逢城破家灭,唯一剩下的亲人也没了,十有**是会听从五哥的安排,带了婚书同信物,跟着镖局上京投靠李家的。
而到了李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叫她最后并没有能信守诺言,遣人将顾延章赎身,而是杳无声息了。
戏文不可信,可季清菱从前看到过古书中晋朝臣子之间的书信往来,其时已有证实,说顾延章确实有过恩情被负一事,对方也的确是一位姓季的女子。
虽说今生的“季清菱”因为悲恸过度,没能熬到去李家,而是在蓟县的半途之中就与其家人一道魂归于九泉,而自己则是阴差阳错地投入此身,一切命运都同原本的历史不再相同,可细究根本,就算是为了此身原身探一个究竟,季清菱也想看一看李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既是拿定了主意,季清菱便不再拖延,先同柳林氏打了个招呼,便着手整理起来。
顾、季二人才到京城不久,并没有什么人脉,而与之相反,李家却是世代居于此地,虽只是个商人,可钱多到了一定程度,便不能用寻常的眼光来看待,是以并不能草率行事,以免事情没查清,还要打草惊蛇。
她记得曾经听柳沐禾说过,那李家从前住在保康门处,后来才搬到了浚仪桥坊,又仔细回忆了从前在争产案的叙述中透露出来的细节,思虑了良久,将前情后事一一考量了一遍,又默默点了一遍家中得用的人,选定了松香并一个外院小厮,将两人唤至跟前,反复叮嘱之后,才将人分派出去行事。
***
烈日当空。
朱六婆热得浑身发汗,忍不住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腰间裹的围布上擦了擦,直了直有些佝偻的背,绕着走出灶台,行到大门处。
她抬头一看,天中的日头火亮得叫人眼都要瞎了,街边有人栽出来的花木,叶子花瓣都打着蔫,有些已经被晒得半黄,一副干焦的模样。
路上行人寥寥,青石地板都好似都要被烧出火烟了一般。
她才在门边站了一会,里头立时就有人喊道:“六婆,你这冰已是全化了!”
朱六婆回头啐了对方一口,扯着嗓子回道:“沾着点凉意就差不多了,你当我这一处是仁和酒楼,还是张家园子?哪里有恁多冰给你糟蹋!”
一面说,一面把门帘放了下来,掉头往回走。
她嫌灶边热,索性择了个靠门的位子坐下。
里头的客人听得她这般回话,个个拍桌子笑,一个老头便回头冲着内堂喊道:“老薛,瞧瞧你婆娘这小气劲!”
未久,里头走出一个胖胖的老头,捧着一个大木盆子,盆里头装着碎冰,冰中又坐着七八个瓷杯子。
他笑呵呵地回道:“嫌热?这一处有雪泡豆儿水,冰甜滋滋的,十五文一份,保管你喝了全身爽利。”
先前说话的老头就指着胖老头笑,道:“得,果真还是一家人,小气到一处了!”
又转头对旁桌的人道:“我记得二十年前,他还舍得抱点碎冰子出来,如今临到老了,倒是一心钻到钱眼里去了!”
众人都是一通笑。
虽是这般说,那冒着白气的大木盆子一搬出来,许多贪凉坐在此处,借着铺子里的冰消暑的客人,不少还是买了那清凉饮子喝。
朱六婆连忙站起身来,跟着被称作老薛的胖老头转了一圈,收了一围兜的铜钱回来。
她正坐在灶台边上开了抽屉数着钱,忽见门口的帘子一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长得甚是清秀,身上还带着些斯文之气,一面擦着额头的汗,一面站定在灶台边上。
朱六婆见是生客,忙把抽屉一收,笑着站起来,道:“客官是吃饭还是喝茶?”
又指着灶台上的各色吃食介绍道:“今日有桐皮面、丝鸡面、笋泼肉面、子料浇虾臊面,还有蟹肉、笋肉、鱼肉炊饼,又有菠菜果子炊饼……”
她说了一通,见那书生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因见他眉清目秀,怪讨人喜欢的,少不得殷勤几分,又道:“若是热了吃不动,我叫里头给客官做凉面吃?另有凉沁沁的雪泡豆儿水。”
那书生便点一点头,笑应道:“那就要个凉面罢。”说着数了铜钱,又点了一杯清凉饮子,口中说着道一声多谢,往里头择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大中午的,烈日高悬,闲汉们无处可去,便舍了点铜钱,坐在此处喝茶说话,权当打发时间。
这一处食肆唤作薛家食铺,开在这保康门处已经几十年了,一向多是做街坊生意,众人吃得惯了,都说他家有几个菜,做得比七十二家正店里头的还要好。
第四百二十三章 书生
薛家铺子还有一桩好,便是冬日堂中常常堆两盆子炭,夏日墙边总放一盆子冰,街坊们贪这点便宜,有家中无事的,不舍得自己买炭添冰,便来此处喝个茶,或摆个口水阵,或摆个棋阵,一则打发时间,二则也沾个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门口的灶台处只做冬日用,夏时并不开火,朱六婆听得那书生点了吃食,先给他上了清凉饮子,不多时便去厨下把凉面给做了端出来。
那书生吃相斯文,干干净净吸完一碗面,脸上、身上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溅上。朱六婆等他放了碗筷,便走近去待要收拾桌子,不想对方却是突然开口问道:“婶婶,您这店开了有二十年了罢?”
他面色有些犹豫,问起话来,也是心虚中带着忐忑的模样,听着像是南边口音。
朱六婆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婶婶,面上的笑堆得都更浓了,她虽不明白这书生来意,却是立刻回道:“哪里才二十年!”又指着中间一桌那个老头道,“他年轻时这店子就有了,到得今岁,正正好满了四十八载。”
那书生便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把声音放小了些,问道:“那若是从前住在这保康门处的人,您多多少少都识得罢?”
朱六婆心中谨慎了些,并不夸口,只道:“客官可是要打听什么事情?”
她多年开门做生意的,都是靠得街坊照顾,是以轻易不随意给生人透露,此时一听对方口风不对,自己跟着也紧了起来,不愿胡乱说话。
那书生双手握着一个瓷杯,里头的雪泡水其实已经喝得见底了,他却依旧没有放开,只无意识地转着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道:“从前这一处,是不是有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前些年搬得走了?”
听得是大户,朱六婆倒是不那样小心了,便道:“哪一个李家?这一处姓李的大户多得很,这些年搬来搬去的,也有一些。”
“听说原来是做布料、马匹生意的,后来搬去了浚仪桥坊……”那书生又补道。
听得“布料”、“马匹”,又听得后来搬去了何处,朱六婆立时便明白过来,“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裁缝李家啊!”
又道:“是有这样一户人家,你问他作甚?”
“您可知晓这一家人怎的样?家门好不好,仗不仗义的?”
朱六婆还未答话,旁边一桌子偷听了半日的,当中便有一人再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同他家什么关系?问这作甚?”
那书生的脸便慢慢红了起来,又连连摆手,局促非常的样子,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白白的皮相,年纪不大,别人还没怎么细问,自己就缩了起来,倒叫旁人看着也不好意思太过逼催。
食肆本来也就三四桌客人,都是坊间识得的,见得此处有事,俱都望了过来,人人拿眼睛往那书生脸上看。
那书生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遮遮掩掩地道:“眼见就要秋闱,明年三月便要会试了,小生初到京城,也未有妻室,眼下有冰人说了几门,便来问一问。”
他话刚落音,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食肆里的客人们此起彼伏地“哦”一声,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是一个都不说话了。
那书生见状,登时有些无措,只坐直了身子,拿一张茫然无辜地脸望着朱六婆。
朱六婆有些心软,忍不住提了一句道:“客官是来科考的罢?可是那李家想同你榜前约婿?你怎的跑到这一处来问?他家如今都搬到浚仪桥坊了。”顿了顿,又道,“你何如考过了再说,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怕不是二十都没有罢?等得了进士,只要甲次高,排名前,什么好闺秀娶不到,便是三十四十也不打紧,达官贵人都要排着队来找你,何苦这般着紧。”
她这边提了一个头,旁边那些个客人们纷纷往下接了起来。
这个道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说一句先立业再成家,又有人问那书生家世,他都一一答了。
原来是个打江南赴京考发解试的,颇有几分才学,家中有几亩田地,又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想着凭借自己的才学,便是考中,应当也是排在三甲后头了,届时得官,名次靠在后头,也没办法运作,也不晓得要沉沦选海多少年。
他见弟弟年纪也不小了,一个还在启蒙,一个则是已经拜了先生,处处都要花钱,另有一个姐姐,因江南厚嫁成风,家中无钱凑够一副嫁妆,如今已经长到十九岁还未曾发嫁,正发愁,谁晓得竟有冰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来寻,说是有几个京城中的大户想要榜前约婿,问他的意思。
那书生听得冰人说了一阵,觉得榜前约婿也是好事,虽说那些来约亲的大户几乎都是商人,可嫁女儿的陪嫁却甚是丰厚,自己娶了回去,两个弟弟读书的花销都有了,还能帮着铺垫一下仕途。
至于那些个达官显贵,他却是并未想过,毕竟在外人看来,一个进士已是风光无限,可在朝中官人们看来,进士也会因为排名跟人的相貌、家世、年岁,被排成三六九等。
书生自忖,自家多半就是那个九等了,是以并不想太多,老老实实娶个商家女,将来得个小官,过点小日子也就罢了。
他考虑的事情甚是实际,话说得也坦诚,势力得一点都不讨人厌,倒叫食肆中的客人们听了都点头夸一句孝顺,又夸一句懂事。
夸完之后,少不得帮他分析一通。
坐在堂中那一个老头道:“李家的确是富贵,只是按着你家如今的情况,倒是未必合得来,他家那个正头排行的小女儿,是不是去岁才同原先嫁的那一个和离了?”
朱六婆也跟着点头道:“不仅和离了,生的两个儿女都留在夫家,听说半点嫁妆都没留下,全数都带回李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