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未了
刘越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干巴巴地道:“小人也不晓得那铜秤哪里去了?方才心中有些骇怕,一时没有点查出来,许是被吴大经一行半途殴打的时候,无意间将铜秤丢在路上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他话才说完,堂外便是一阵震天的嘘声。
这理由实在是立不住。
他方才自家还认定了,说秤杆必不可少,又说了并无遗漏,偏生此时翻供,众人都有眼睛,也有耳朵,自然瞧得出不妥。
“看来是个骗子,给他上刑就知道错了!”有人道。
“许是当真一时记不清了……”之前说话的书生才给刘越下了“无罪”的判,此时立刻被打了一巴掌,实在不愿意承认,为着自家面子,只得强辩道。
周遭之人皆是“呵呵”两声,看傻子一般看着他。
顾延章再一次敲响了惊堂木,喝道:“刘越,本官最后问你一回,吴三失踪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刘越瘫跪在了地上,半晌没有答话。
顾延章又道:“此时再不交代,还要当庭狡辩,待得案子查清,便是罪加一等!”
“你自述乃是从会昌县直接转去的南平县,若是不曾转去南平,而是早间转道回赣州,确有可能遇上去坐舟的吴三。”
顾延章一面说,一面对一名衙役吩咐道:“领一百名巡铺,沿赣江而行,路边荒地处一一认真找寻了,近日未曾有雨,见着地上有翻新的,便掘起来看看,再去树林子里寻一寻,知会赣江边上舟子,今明两日征用,勿用打捞,全数下河寻人!”
他还要再说,下头刘越已是嘶声叫道:“通判!小人……小人招了!”
“小人那天本是要回赣州城,谁晓得半途天尚黑着,竟在路上直直见到那吴三,他口中不干不净,骂得甚是难听,这还罢了,又来殴打,我一时忍耐不过,只拿背后包袱挡了几下,不想他脾气那般暴躁,竟把小人打出血来……”
刘越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好似自己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小人从来谨守律法,不敢做那歹事,并无伤人之意,更无杀人之心啊!”
“……当真是随手挥了一下,谁晓得那吴三发起狂来,要把我打死!他手上拿了伞,回回冲着我的头、颈戳打,我只得把包袱拿来来格挡,乱中也不晓得是他自己凑过来的,还是怎的,竟把那铜秤戳进了他眼睛里头……他便似疯了一般,要来咬我的喉咙,我只得用那铜秤将他制住……”
他话说到此处,堂上堂外,俱是安静得异常。
那铜秤戳进了吴三的眼睛,刘越是如何用来把吴三制住的,其景象想想便叫人全身发寒。
便到了此时,那刘越说话依旧有条有理,避重就轻,他将经过一一说了,最终交代,乃是趁着天色尚未大亮,路边并无行人经过,便将吴三拖到一处山林中掩埋起来。
因手中铜秤上头尽是脑浆血水,不敢再用,一同埋起来了。
他手头并无锹、铲,只能以石而掘,待得处理完现场,又把吴三埋好,已是天色渐昏。
杀了人,他虽是心中惊骇,却也情知不能回乡,一旦回乡,便是无罪也要分说不清,何况本身自家本身便是罪犯。
刘越左思右想,知道此时在外头耽搁得越久,就越是难以说清,索性直接回了赣州城。
果然直接与急疯了的吴家人撞上,被吴大经率众殴打,正好把他身上原本与吴三互殴的伤势给盖了过去,再无痕迹。
刘越把自家杀人经过一一道来,当堂画押认罪,自被枷起来带去一边,等着此案审完,便要去指认杀人之处并挖掘吴三尸首。
这一处便算暂且告一段落。
堂上顾延章掉转过头,对着立在一边,早已被这经过震得瞠目结舌的梁文、梁武二人道:“你二人翻墙下药强奸何六娘,又恶言诬告,罪加一等!再不交代,本官便要上刑了!我且问,你二人何处得来的**香?”
梁文、梁武二人早手脚皆软,此刻听得顾延章说要上刑,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屁滚尿流。
梁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着声音叫道:“通判!通判!小人兄弟乃是受人指使,并非主谋啊!”
梁武也急忙跟着跪了下来,喊道:“乃是城东的徐老四舍了银钱叫我们做的!”
顾延章听到这里,顾不得其他,连忙交代衙役前去城东徐老四家拿人。
梁文、梁武便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将事情交代了。
他二人本是当地混不上几口饭吃的混混,意|淫何六娘久矣,时时偷窥她家中情况,也留意吴三从前出入久矣,本想要去撩那何六娘,奈何其人甚是泼辣,不敢擅动。
偏是这日,两人在外头吃了酒,说起大话来,恰好被州中一名唤作徐老四的的小混混头子听了。
对方便笑他二人傻,给了他们迷香,说了吴三家中事,又言只要他两翻墙进去,把那何六娘迷晕了,叫她喊叫不出声来反抗,自是睡了也白睡,并无第二个人知晓。
便是何六娘醒了,她一个女子,碍于自家脸面并名声,也不会声张,若是半路被人撞破,也并不怕。
只要一口咬定是合奸,何六娘反正名声也坏,只要一说,没有人不信的,最多入狱一年半载,便能放出来了。
一面说,一面给了他二人每人一锭十两的雪花银。
梁文、梁武两个东家骗、西家吃的,虽然知道这徐老四定然是有所图,可一来银子是真的,二来得了便宜也是真的,三来只要动作快,未必能叫人发现,四来便是被人发现,又当真上了公堂,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就能出来。
况且徐老四还承诺,说若是他二人进了监牢,他也会着人看顾,不叫吃苦。
梁家兄弟只与徐老四接头,再说到其他,便是半点都不知晓了。
他二人交代完毕,一时派去拿人的衙役空手而回,进堂禀话。
原是那城东的徐老四,不知从何处早早得了消息,已是收拾东西,逃窜外州了。
徐老四不见踪影,自然后续线索便断了。
顾延章只得发了海捕文书,暂且将此案后续搁下,宗卷封存,待得人抓了回来,再行审讯。
第二百九十章 道破
这一个案子从未时足足审到酉时,冬日日头落得早,天色已是擦黑,可聚集在州衙外的百姓却是一个都没有散,个个饿着肚子跺着脚等结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及至顾延章宣布退堂,命富商刘越次日一早带着衙役前往指认案发与藏尸之地,又将梁家兄弟二人收押在监,以待徐老四抓回之后再行审讯,外头百姓俱是一片欢呼喝彩之声。
众人群情激奋,或有骂那富商刘越比戏子还要会说会演;或有斥那梁家兄弟败坏风气,龌龊恶毒;或有人叹何六娘招蜂引蝶,致使吴三丧命;或有人追问那徐老四为何要指使梁家兄弟**何六娘。
然则无论百姓多少议论,人人看着大堂之上那一名新上任的通判,眼中都多了几分敬畏与欢喜。
待得顾延章将何六娘当庭释放,安抚了她几句,又教训了吴大经,命其今后不可私下再行监禁、打人,便退堂了。
黄板牙才走出外堂,登时忍不住口中“哎呀哎呀”地叫唤,转头对那书生道:“想不到还能这般审案!他一个新来的,竟比我还要熟悉南平县之事……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个路人听得他这般说,便插嘴道:“怕不是假,听说新通判来了这一阵子,日日在外头跑,连靴子都磨破好几双了,把十里八乡都走了个遍!”
那书生也感慨道:“果然十里地不同,怪道古人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地!”
旁边有人则是道:“可见状元就是状元,别的通判没得比,没得比!”
“今次赣州有福了,来了个好官,只盼着做久一点才好!”
“旁的那些个庸官拖个三年也两载都不肯走,这一个好官,做个五年八年也不嫌多啊!”
且不说这一处众人议论纷纷,后衙之中,顾延章审案的细节也早已传了回去。
松节立在外厢房的院中,被众人簇拥着,绘声绘色地说着堂上家中少爷如何巧施妙法,逼得梁文、梁武兄弟二人原形毕露;又如何仅仅靠着寥寥数语,就教原本死鸭子嘴硬的富商刘越俯首认罪。
说到精彩之处,他不禁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咱们家少爷将那惊堂木一敲,那声音便似九天神雷,震得堂下跪着的那一人手脚发软,满脸虚汗,一头瘫倒在地上,便如一滩烂泥一般你们猜那人是谁?”
季清菱练完两趟鞭子,接过秋月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听得松香隔了一堵墙,在外头把牛皮都吹上了天,忍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秋爽听得十分入迷,踮着脚尖,仿若站得高一些,便能听得更清楚一般,一幅想要飞过去的模样。
季清菱便叫了秋爽一声,笑道:“我这一处没什么事,你且去听个热闹罢。”
又转头对秋露道:“你也去,我在这里耍鞭子,你们二人留着还要碍地方,一会听完再回来收拾东西便罢。”
两个小丫头装模作样地推让了一回,才腆着脸,手牵着手,慢慢往外院走了。一转过拐角,立刻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着奔去。
季清菱听得两人你催我赶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又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周身是汗,才回了屋。
秋月正在桌边坐着整理这一阵子赣州城中各家递过来的帖子,见季清菱回来了,忙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姑娘怎的一个人,那两个哪里去了?”
季清菱把手中鞭子递给她,笑道:“松节在外头说书,聚起一堆子人,颇有声势的模样,勾得那两个魂都没了,我索性打发她们去听,免得晚上睡觉要磨牙。”又问,“水放好了吗?”
秋月连忙道:“早好了。”
一时季清菱进了内厢房,自去隔间洗澡。
秋月便坐在外间继续看帖子。
不多时,秋露、秋爽已是回来了,一进门,立刻激动地跟秋月转述日间堂上审案的情形。
秋爽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地,把松节的话头学了个七八分,把秋月听得一惊一叹。
只她到底年纪大些,又经了些事,难免要比两个小丫头想得多,听到一处,便问道:“那姓刘的富商既是没去过南平县,怎的咱们家少爷前面句句话他都答得上来?那梁家兄弟,又是怎的知晓何六娘身上穿什么衣衫?少爷是觉出了两人有不妥当才发的问,还是发了问,才觉得两人有不妥当?”
秋爽、秋露二人只顾着与有荣焉了,压根还没有腾出脑子来细想,听得秋月问,顿时语塞,只对视一眼,有些讷讷的。
秋月便啐了她们两一口,道:“我还当只我笨,原来你两同我一样笨!”
又道:“我问姑娘去。”
待得季清菱洗过澡,几人把东西收拾了,果然便去问她。
季清菱把堂上情景细细问了一遍,笑道:“应是觉出有不妥当才问的。”
她没有宗卷在手,自然猜不到顾延章是怎的推测出来其中问题所在的,可其余疑点,却是多少琢磨出几分来。
她道:“我只问,你们听那梁家兄弟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共同之处?”
秋月、秋爽想了一会,都是摇头,唯有秋露道:“都是一听就极私密的事情,当真像是与那何六娘有首尾才晓得的。”
季清菱点头,道:“确是如此。只再想一想,这些东西,可是当真要同何六娘有首尾,才能知晓?”
秋月便道:“身上私密事倒是罢了,何六娘已是被……若是有心,当时一一看清了也是正常,可那内衫里裤又是怎的知道的?”她说到此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又道,“那用来行腌事的东西,又是怎的被他们两个恶人知道的?”
季清菱笑着道:“何六娘家有多大?有几个院子?”
秋月还没反应过来,秋露已是道:“是了!那既那日能翻墙进去,从前翻墙也不难!何六娘家里头也不是大富大贵,应是只有一处小院子,里头晾晒衣衫,被瞧见了内衫里裤,也是正常!”
第二百九十一章 懊恼
季清菱便道:“那梁家兄弟既然能翻墙强了良家女,平日里头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流氓恶痞偷窥本就不少见,无论是谁,穿的东西总要晾晒,挂在院子当中,被瞧见几件,实在是正常得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再说那物什……”她一本正经地,好似说的不是房中敦伦器具,反而是什么抹布、拂尘一般的东西,“不是说那吴三一向身体不好,被何六娘嫌弃吗?既如此,有几件也不奇怪罢?”
她看了一眼求知若渴、似懂非懂的秋露、秋爽二人,只道:“这内情便不说了,没得教坏了小孩子,等你二人成了亲,自会知晓。”
秋露、秋爽满脸的失望,想要说话,却又觉得有些害臊,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好似十分可惜一般。
秋月是知道两个主家房中情况的,见季清菱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来传道授业,实在是想笑,偏生还要做出一副十分认同的表情,忍得肚子都要生疼了。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再说那富商,我且问你们,此时城中商人多不多?”
秋爽道:“多得很,都是来收赣橙、香菇、茶叶的。”
“南平县离赣州城这样近,你若是商人,要去收货,难道不会同旁人打听了价格,再行出发吗?”季清菱道,“如果我是刘越,要去会昌收货,不单会把会昌的橙子、香菇、茶叶价钱都打听一遍,还会把南平、赣县、安远,寻乌等处各项货物的价钱都问清楚,做一番对比,这样一来,去到的时候才不至于吃亏上当。”
“何六娘性子泼辣爽利,嫌弃吴三没本事,不上进,可她却能看上刘越,这便说明其人平日里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要是连这般最基本的功夫都做不好,又怎的叫何六娘瞧中?”
“再一说他把南平哪一处有庙、哪一处有树都记得清楚,可这记得清楚,一定是吴三失踪那日去才能见着的吗?做商人的去收东西,同一个地方一年之中去几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罢?”
“也亏得五哥恰巧前几日将将就去的南平县,更亏得他一时就想起来这般问话,莫不然,估计还要使些手段,那富商刘越才会招供。”
季清菱接过秋露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接着道:“最重要的,那刘越一直在说自家并没有时间,根本没法遇上吴三,可你们将赣州的各县乡的舆图拿出来看一回,再数一下各处各县同赣州的行程路途,便能算出来,他上一回日在会昌,几时出发是有人见证的,可去的哪里,却是没有人见证,他如果当真去的南平,自然撞不见吴三,可若是回的赣州,算算时辰,恰好那个时候两人就能遇上了。”
“路边杀人欲要藏尸,不是绑了大石,沉尸江底,便是路边寻一处隐蔽之处,挖坑埋了,除却这两个,再无其余办法,只沉尸江底,如果不小心被人捞了上来,或是被鱼咬断了绳索,倒是可能被发现,挖坑埋了,只要没有出什么意外,都是一了百了。”
秋爽恍然道:“是以少爷一说了去搜路边丛林、田地,他就不装了,快快认了罪!”
季清菱点头道:“幸好近日没有下雨,如果这几日下了雨,雨水一浇,就看不出来哪一处是新翻的地了,他便没那么快招供那藏尸之处有他随身带着的铜秤,又有伤口,仵作一验尸首,立时便能查出来,他装也没用,干脆就马上招供了,还能求个减罪……”
她把几处关键一一剖析开来,又道:“我是知道结果再来推断,就容易许多,五哥堂上却是不知结果,当真不容易想。”
这一处季清菱同三个丫头一一分说,三人皆是屏息凝神,好似做学生听先生说课一般,而在州衙的另一处公厅之内,却是全然不同的场景。
李立急急走进了自家伯父的公厅之中,转身便要把门给关上,却听后面一声令道:“莫要关门。”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把门又重新给打开了,转过身去,看着坐在桌后的李定,道:“若是被外人听去了……”
“声音小一点便是,你把门关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李定神色之间,不见半点担心与焦急。
见自家伯父这般镇定,李立的心中的焦虑也慢慢地缓和下来,他走到桌前,拖了张椅子,靠近李定坐了,小声道:“幸好您早早交代过了,我一见势头不对,立时叫人去知会他了,您且放心,此时已是出了州城,他手上拿着早办好的路引,除却姓名身份,其余都是真的,不会有人瞧出来。”
李定淡定地道:“海捕文书发了吗?几贯钱?”
李立回道:“刚刚盖了印发出去,强|奸不是什么死罪,唆使强|奸,也就给了四贯的赏钱,便是张榜发了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关心,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能拿了我们开出来的路引,重新落籍安户了。”
说到这里,李立有些犹豫,他过了一会,才咬一咬牙,道:“大伯,他那人向来不怎么安分,若是惹出事来,会不会把咱们拖下水?要不要……”
李定瞥了侄儿一眼,道:“才多大点事情,这就要喊打喊杀的?便是被抓了,他供出你来,无凭无据,还能拿你怎样?当真因着这个做下什么来,才是自家出的昏招。”
李立低头应是。
“你且回去好生把从前做的想一想,将收尾都收拾干净了,莫要留下什么把柄。”李定交代道。
他语气平和,不徐不疾,好似半点都不把今日受挫放在心上,又交代了几件事情,才把侄儿打发走了。
李立一走,李定的面色立时跌了下来,看起来阴沉得可怕。
这一桩事情,虽说有侄儿办得不利索的缘故,可自家太过小看了新来的通判,也是极为失算的一着。
早知道如此……
他摇了摇头。
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再没有其余更好的法子,只是那姓顾的,当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样的无头案,竟然也能三言两语便断下来,只能说他实在是聪明得紧!
李定一时有些后悔。
应该找些复杂的积案来给他判的,用到的律条越多越好!如今撞上这一个案子,麻烦是麻烦了,用的律条着实太过简单,反而叫他扬长避短了。
可惜赣州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大案要案,自家从前又太过勤力,稍微有点捞头的,都被办完了,一时半会,竟没有合适的。
生平第一次,李定这般盼着一任通判赶紧立些功劳,好快快升官调走。
第二百九十二章 养虫
李定识文断字,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他以往从不觉得州中官员的存在对自己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无论是谁来赣州做官,自己凭着李家多年的经营,惯来都是稳坐钓鱼台。
可新上任的顾通判才进衙不过三个多月,他已是渐渐开始体会到卧榻有人的寝食难安。
自从吴三一案暂时告一段落,状元通判“断案如神”的名声也很快传遍了赣州城。
还是要怪侄儿李立当初宣扬得实在太卖力,三街五巷、繁华街道都被他派人跑了个遍,那日围着州衙看“状元通判”判案的人,比起上元节围在灯台上观灯看戏的人,也少不了几个。
原是想让这些个百姓看一看新通判头一回判案,是如何不知所措,叫那姓顾的好好吃上一个下马威的,谁料到他当真把案子给判下来了……
这样一来,从前那些个原本精妙的布置,俱都对自家无用了不说,还替那顾延章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
想到这里,李定就恨得牙痒痒的。
枉为他人做嫁衣!
而更叫他恼火的是,吴三的案子判下来之后,赣州城中登时就兴起了一股诉讼风。
打听到最近都是新通判来坐堂,往日里头百姓们都忍气吞声,不愿意闹上衙门的事情,此刻纷纷都往州中告。
李定看得心火直冒。
都是争田争产的扯皮事。
这可都是厚厚的油水!
可自家却一个子都捞不着!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看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份上,他不愿意去做那出头鸟,也就咬牙忍让了,就当打赏个看戏钱。
毕竟争产争田不同于失踪命案,审起来最要紧的就是积年经验与熟悉律法。
顾延章是一届状元,能有急智,并不奇怪,可他弱冠之龄,若说多通熟人性,了解世情,熟读律法,李定却是半点不信的。
他就等着看笑话。
然而几个案子判下来,那姓顾的判书写得滴水不漏不说,判案也判得不偏不倚,居然连律条都没有用错一个!他对着《大晋建隆重详定刑统》,又翻出往年宗卷,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新通判下的判书中抠字眼,居然都找不出错处来!
一来二去,短短数月,竟教那顾延章在州中隐隐有了不小的威望。
往日里头说要下乡下县,哪一个吏员不是在背地里骂娘骂爹的,这几日那新通判调拨了几个人去他身边办差,明明那些人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增加,一个吏职都没有晋升,可衙门里头的气氛已是为之一变。
那黄老二,之前撒泡尿都没人陪的,如今攀上了新通判,居然也出入都能带着七八个人了!
只得那新通判一句令下,**个吏员便每日在城里头挖地挖土,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放在从前,谁要是在李定面前说,一个新官能有这般能耐,他是要笑掉大牙的。
眼见再这般下去,不用三年五载,只要过个一年半载,赣州州衙就要变天。
李定已是察觉到,自家说话,没有往常那般管用了。
这才多久?!
从前想要改些什么契纸,做些什么手脚,只要一个吩咐下去,没有人不应的,可是近几日,他不过是打算增改几个服衙前役的名字,对口的那一员小吏,居然为难地同他说什么“才把单子给了许先生,怕是改了,会有不妥。”
那许明,不就是顾延章门下的一个走狗而已吗?甚时居然能在衙门里头有这般分量?
还不就是狐假虎威!
往年不觉得,到了今年,他才察觉出官与吏之间天然的差距。
虽说仗着几代经营,他能轻松压倒一众庸官,可只要遇上一两个真正有本事的,对方只要轻轻巧巧地一拨弄,自家看似铜墙铁壁的堡垒,便要被打得千疮百孔。
可惜有了吴三那一个案子弄巧成拙,李定此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暂且观望,眼看着这一位“状元通判”在州衙中积威日重。
幸而他多年老吏,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不能急,不要急,再怎的少年得志,此时笑得再响,也是无用,再等一等,总有法子叫他栽个大跟头。
李定一面夹起尾巴做事,鞍前马后,抖擞精神,一面暗暗留心,只求寻到些什么新通判的把柄。
除非不做事,只要做事,总会出事。
他偏就不信了,遇上这等爱折腾的官人,自家会一点尾巴都捉不住!
***
且不说这一处李定心怀鬼胎,一心要拿顾延章的错处,后衙之中,季清菱正站在一棵女贞树下,认真地看着叶子上头包着的一小撮虫壳。
虫壳一点动静都没有,与死物无意。
而秋爽爬着一架木梯,观察了半日高处树枝的叶子,这才转过头,对着季清菱道:“姑娘,这一处的好似也还未孵出来……”
季清菱有些失望。
秋月就安慰她道:“如今还早,此时才开春呢,天都冷着,天一冷,虫子就不容易活,想来等上过一两个月,就孵出来了。”
季清菱也只能这般信了。
当日为着养这白蜡虫,特意把这事情交代给了李劲,又嘱咐家中厨娘的丈夫,即一个姓陈的仆役带着儿子山上去看管,包了一个城外的山头,雇了几个当地人照料,专心养虫。
虽说事情吩咐出去了,可季清菱总觉得没有那般容易,一年两年的,未必能琢磨出体系来,索性女贞树十分多见,州衙里就有不少,而据赣州人说,这一种小虫子到处都是,不用养,自己就会生。
按着往年惯例,每逢春天,从女贞树枝叶上的去年死蛾虫的壳子里会爬出来许多小虫子,小虫子长一阵子,等到夏日,有些就成了蛾子了。
赣州人说得不清不楚,她也听得模模糊糊的,只猜想乃是那蛾子把卵下在了壳子里,那壳子其实便如同蝉蜕一般,于是吩咐下头人去女贞树上收集了很多虫壳子,一并包在了州衙后头的女贞树上,只等着看生虫子。
如今过了几个月,好容易冬天挨过去了,谁能想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二百九十三章 弹琴
季清菱有些不死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自家没养过什么东西,却听说秋露小时候村中有人养过蚕,便问她道:“不是说蚕要养在家里头才不容易死,你说咱们把这些养在屋里头,暖和点,会不会更容易生出来?”
秋露也是个半吊子,想了想,道:“应该暖和点会容易生出来的罢?就像冬天蛇虫都少,可一到春夏之时,就俱都爬出来了。”
秋月便道:“那我把西北角那个小破屋子收拾出来,剪些树干子、树叶子在角落堆着,收拾些虫卵摆进去?”
秋爽插嘴道:“那间房干冷得很,要不要时时在枝干上洒点水?”
秋露多少见过人养蚕,便道:“万一那虫子怕水怎的办?”
围在一处的几个丫头都是半懂不懂的,季清菱带着几个傻兵,自家更是个傻子将军,比傻兵还要一窍不通的,干脆道:“不若养两堆?一堆洒水的,一堆不洒水的,看哪一堆爬出来得快?”
几人正商量得起劲,忽见松香远远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待走得近了,先向季清菱行了个礼,方才道:“姑娘,上回您吩咐去寻的琴已是送过来了,要不要去瞧瞧?”
季清菱便把那虫子的事情交给秋露去办,自家带着两个丫头回了房。
果然屋中外间的桌上摆着一把漂亮的瑶琴。
松香就站在旁边解释道:“说是极好的蚕丝做的琴弦,楠木做的面板,黑檀木做的底板,许先生花了老大的力气,才从外头淘回来了。”
季清菱连忙着人备了礼,叫松香提着去谢许明。
秋月立在一旁,看了半日,忍不住叹道:“往日从未晓得姑娘会弹琴。”
季清菱老实道:“我当真不太会,这是给柳姐姐送去的,她极喜欢这个,只在京中总寻不到合适的,稍微好些的,价钱就上天了,倒是我沿途走来,见抚州那边的琴不错的样子,索性这边买了,给她送回去。”
秋月这才恍然,道:“好似快到柳姑娘生辰了。”
季清菱点点头,道:“她比我早一个月,等这琴送过去,就差不多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夫妻二人同柳家往来一直极为密切,如今一南一北,书信又不方便,来到赣州已经三四个月了,只得了一封柳伯山去岁十月打京城送来的信。
她虽是不晓得柳沐禾如今是何等情况,心中却是十分挂念,想着快到对方生辰了,便给四处寻了寿礼,打算这一回着人送过去。
秋月听了,却是道:“这样一算,姑娘也快要过生辰了。”
季清菱笑道:“哪里有那样快,还有三四个月呢。”
一面说着,一面坐到桌边,随手弹了几下。
这一把瑶琴确实不错,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哪怕是季清菱这般不擅音律的,也看得出来是件好东西。
秋月便道:“姑娘不若弹一曲试试?我去点块檀香。”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我弹琴实在是难听得很,就不吵着别人了。”
秋月只不肯信。
季清菱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人走了进来,笑道:“谁说你吵着别人了?”
她抬头一看,竟是顾延章回来了。
“今日怎的这样早!”她看了看时辰,又看了看天色,忍不住笑着站了起来,问道,“案子都审完了吗?”
顾延章从来只要一见到她心情就极好,看着她笑,心情就更好了,他大步走了过来,含笑道:“这一阵子要好多了,赣州本身也不是什么多事的地方,判案不出错,百姓见惯了,自己也会斟酌,将来就更小心了,是以撑过前一段,此时堂上的事情已是少了。”
一面挽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坐下了。
季清菱便点头道:“我也听说过,哪一处治政清明,哪一处反而官司就少,判案本只为公平,若是百姓知晓只要犯了罪,只要错了事,一闹上官衙便要引罪,今后也就会少犯事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顾延章自去里间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这才走了出来,问道:“哪里来的琴?”
季清菱把这瑶琴的来历说了,又把用途说了。
顾延章伸手弹了几下,道:“这琴不错,明日叫许明给你也带一把罢?”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这样多年,五哥可见过我弹琴?”
顾延章仔细回忆了一下,只觉得好似当真没有。
季清菱已是道:“我弹琴实在是难听得很,还是不要吵着人的好。”
顾延章听得直发笑,问道:“当真这样难听?”
季清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是跟着哥哥们一起同我爹学过一阵子,他们都学得好,只我一个,跟着调子都弹不对,后来二哥笑我,说狗叫得都比我弹得好听,我一气之下,就不肯再学了,如今依旧还是不会。”
虽是自己的小舅子,可顾延章听到说对方嫌季清菱弹琴弹得不好,还是有些不舒服,他道:“想是你二哥当时还小吧?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也是有的。”
季清菱红着脸道:“是还小,不过他倒是没胡乱说话,后来我年纪大了些,虽然不会弹,已是会听了,听得旁的弹琴好的人,再自家试一试,也晓得是在什么水平倒不至于比不上狗叫,却也没有强多少……”
她本来身体也不好,其实没有多少力气学琴,这东西又要花时间练,又要耗心思钻研,回头想想,总觉得二哥当时这般说,是不想她再学了,免得辛苦。
只她当时不懂事,一心以为被嘲笑了,回到房中哭了鼻子,结果被爹爹知晓了,罚二哥抄了足足三本琴谱。
只可怜了二哥,挨了骂不说,又要抄谱子,还要腆着脸过来逗她笑,学猫叫学狗叫的。
季清菱想到前世,不禁有些出神,嘴角也轻轻翘了起来。
顾延章却没有想那样多,他只以为季清菱说的是延州那一个殉国的兄长,不欲她想起来难过,便轻声叫道:“清菱。”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对她示意道:“坐上来,我教你弹琴。”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教琴
季清菱瞄了顾延章一眼,慢慢走到桌前,拖过另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看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对着秋月道:“你且去外头守一守,莫要让旁人来打搅了我们练琴。”
秋月应了一声,刚要走出去,却见只有秋爽跟在自家身后,秋露居然依旧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忙伸出手去,扯了她一下。
秋爽满脸莫名地被她拽了出去。
秋露则是放慢了步子,落在最后,把门给带上了。
见得人终于都走了,顾延章转头复又拍了拍腿上,对着身侧的季清菱道:“来,我教你弹琴。”
季清菱开始见他打发丫头,心中已是觉得不对,再见这人三番两次要坐要抱的,更是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不是唬我吧,我虽是不会,却也知道练琴讲究背正腰直,哪有坐在腿上教的?况且不是要先教看谱子,认琴弦吗?”
顾延章只看着她笑,那笑容中带着点难以形容的暗示,眼神更是毫不掩饰。
季清菱登时就明白过来,犹豫了好一会。
她有些郝然,一时想到此刻不尴不尬的,才到申时,天光这样亮,饭也没吃,澡也没洗;一时又想到几个小丫头才走出去,旁的两个还罢,秋月肯定是猜到了,待得晚间再唤人进来,自家的脸当真就没地方搁了;一时绕来绕去,再想到今日早晨已是去练过鞭,今晚也没有太着急的事情,遂一下他的意,应该也不要紧;一时还想五哥这几个月实在太忙,两人当真没什么机会亲热,今日难得有了闲,不给他抱一抱,好似实在又有些心肠太硬。
要不就抱一抱,只不要抱去床榻之上就好?
她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坐着没有动。
顾延章仿佛有些看出了她脑中想法一般,轻轻地唤道:“清菱……”
他眼神缠缠的,声音则是带着三分勾人三分委屈,听得季清菱心一软,过了几息功夫,还是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顾延章的眼睛几乎是立刻就亮了起来,他就着季清菱的位置微微起身,伸手把她拦腰揽坐到了腿上,从后头环着那一围腰腹,下巴则是枕在左边那一半小小的肩膀上,挨得紧紧的,轻声道:“想不想我的?”
季清菱抿了抿嘴,侧过脸,跟他脸贴着脸磨蹭了一下,小声道:“日日都在一处了,还要怎的想?”
顾延章只把人拘在怀里,听得她这般说,忍不住捏了手下的腰一把,道:“小没良心的,这都多少天了,抱也不让我好好抱一回,还不让碰,如今连好听的都舍不得说一句了!”
他下手的地方精心挑选,力道也施得比往常重两分,这一下就捏得季清菱又麻又痒。
她躲了那一只手,躲不过另一只手,偏是坐在他腿上,又是背对着人,起又起不来,挪又挪不开,只得攀着顾延章的胳膊,求饶道:“五哥,五哥,我错了!原不觉得想,现在好像又觉得是想的……不对,是极想的!”
顾延章见她嘴里胡说八道,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一面去拉开怀中人的腰带,一面挨着她的头颈亲,口中含糊道:“往日里头净扯些不挨边的由头,今日我也不忙了,明日又是休沐,我且看你还能找出什么借口来……”
季清菱被亲得发痒,却是没空理会,只手忙脚乱地护住腰间的腰带,道:“五哥,这是外间!”
“那去里间。”顾延章毫不犹豫就要把她拦腰抱起来。
季清菱连忙扶着面前的桌子,不肯起来,叫道:“晚食还没吃!天又这般亮,你这是……白日……白日宣……”她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实在是开不了口。
“睡一觉再起来吃晚食,我已是问过了,你今日午间吃得晚,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肚子里还有积食呢!”季清菱忙道。
“正好了,动一动,也好消食……”
两人你来我往,在这冬春之时,明明天气尚有些寒意,却叫季清菱片刻之间,连汗都要急出来了。
“五哥!”她别无他法,只得捉着顾延章的手,道,“这一阵子这样忙,好容易有了点闲工夫,正该好好休息才是,哪里有你这般的!”
出乎她意料的,顾延章居然就停了手。
季清菱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继续道:“三两个月了,早间寅时末就起来,晚间子时才得睡,中午又没能休息,铁人也不是你这般的,如今还不晓得明日又有什么事情,难得今天早早回来了,得个放松的空隙,你还闹个不停……”
她正要催他去休息,却不想一个不留意,整条腰带都被扯了开来。
“五哥!”
不待她继续说话,顾延章已是将那腰带随手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右手顺着就把她的外衫给拉开了。
“明日没有旁的事情,只陪着你。”
他双手环着季清菱的腰腹,低下头去亲她的脸,道:“往日我也便忍了,今日早早回来,明日又是休沐,你还不叫我抱一抱,我是撑不下去了!日日看得到碰不到的!”
顾延章做这一副脸,季清菱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道:“平日里这般累,你还要在这里折腾……”
“都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顾延章拉着她的手,往自家腰间放,轻声道,“你莫要只顾着练那一条鞭子,也腾一腾手来管管这里……”
季清菱的手才一放上去,立时就觉得那物什硬得厉害,她唬了一跳,更听得顾延章说那污言秽语,一时脸涨得通红,忙的把手一抽,啐了他一口,嗔道:“下流!”
顾延章只搂着她笑,道:“你管它是往‘上’流,还是往‘下’流,反正流多少都是你的……”
季清菱简直觉得自家耳朵洗十回都洗不干净了,她想转过身去同他讲道理,偏被搂得死紧,动也动不得,只好半回头去瞪他,道:“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
她“我就”了半天,竟是不知道该要“就”什么,才能威胁得到对方,只得就着嘴咬了顾延章的脸一口,偏还不敢咬得重,谁知道居然引得他更是把脸凑了过来,一副你尽管咬的臭德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学
这一章是感情线,比较腻歪,不订不影响剧情,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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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这般立着,也不是个事……”顾延章咬着季清菱的耳朵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声音虽然轻,呵出的气却直往季清菱耳朵里头钻,那一股子麻意顺着耳朵直直钻到心底里头,叫她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清菱,你疼不疼我的?”顾延章环抱着她的腰腹,凑着她的耳朵,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季清菱着了无数次道,这一回依旧被他这一管声音搅得三谜五道的,差点没能听清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她甩了甩头,想叫自己清醒一点,却是察觉到有些不好。
有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里衫,这还不算,竟是循着衣衫之间的空隙,贴到了皮肤上头,在她的臀股之间探来探去的。
“五哥!”
她忍不住叫道。
顾延章低声道:“我先疼疼你,都快三两个月了,再不亲一回,抱一抱,大姑娘又要变回小姑娘了……”
他动作熟稔至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地方,三下两下,便叫季清菱软成了一滩水。
“喜欢轻一点,还是喜欢重一点……”他轻声轻语地道,明明是一个问句,却半点问话的意思都没有,手上毫无规律地一下轻,一下重,轻的时候就像羽毛擦过,重的时候却叫季清菱整个人都快受不住了。
她开始还咬着牙,后来终于忍不住漏出了一声两声,每每发出一点声音,只觉得那手就轻一点,若是忍得久了,那手就重得她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喜欢吗……舒不舒服……”
眼见那一个人还在问,偏是半点都不像是正经问话的意思,只那动作逼得她哭腔都跑了出来。
“喜欢靠着我,还是喜欢面着我?”
季清菱被咬着耳朵终于问了一句话,在一阵小小的战栗之后,忙地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求饶道:“五哥,停……停一停,叫我歇一歇……”
顾延章依言抽出了手指,却是站起身来,抱着季清菱的臀,将她半托起来,把她转一个身,背后站坐在了面前的那一方桌子上。
两人立时由背对着面,变成了面对着面。
季清菱身上只外衫被脱了去,里头的内衫同里衣虽有些松松垮垮的,却依旧是穿在身上,可即便这般,她依旧一点都不觉得有多安稳。
她扶着他的手,喘了一会气,正想要说话,却是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五哥!”
她惊得语调都变了。
顾延章柔声道:“莫怕,我这回轻轻的……”
他的确没有骗人,这一回极有耐心,从头到尾都是轻的,可轻得季清菱不上不下,被吊在半空之中一般,全身都难过极了。
“五哥……”她忍不住叫道。
她整个人都不舒服,小腹又酸又胀,好似身体里头在发抖一般,从里到外都想他往日行事的痛快。
顾延章只“嗯”了一声,俯下身子,含吻着她的唇,依旧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半点都不济事。
季清菱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角往下滑,她忍得全身都快扛不住了,终于反咬了一口顾延章的嘴唇,叫道:“五哥!”
顾延章这才退开了一点点,轻声问道:“想不想我的?”
季清菱满脸是泪,只晓得点头,双手环着顾延章的后颈,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好几息之后,才哑着嗓子道:“想的……五哥,你……你莫要再使坏了……我……”
她话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只觉得有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臀股,轻轻重重地捏着,另一只手则是重重地帮着她。
她咬着嘴唇,整个人发着颤,双腿绷得死紧,被带着腾云驾雾,翻云覆雨,只觉得自己便似那江边的乱石,被惊涛拍击,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击得粉身碎骨一般。
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亲热,这一回的感觉格外地凶猛,她咬着牙挨过了那一阵近乎透彻骨髓的战栗,有足足片刻功夫,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她脑子其实应该是清醒的,可是偏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被抱着起来,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紧接着,身后一具身躯贴了上来,然后是五哥在她耳边软语温存,说着各色情话,两人的身体挨在一处,肆意厮磨。
季清菱时醒时睡,最后便当真一觉睡了过去。
及至彻底清醒过来,已是过了亥时,外间里早早点了蜡烛,透过纱窗,倒也模模糊糊地透了进来。
有人在弹琴。
她侧着耳朵听了半日,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这是一曲《将军令》,待得揭开被子,想要翻身起来穿衣衫,可低头一看,身上里衫外衫都穿得好好的,身体也是擦洗过的感觉。
季清菱脸面一红,马上知道了这是谁的手笔,她翻身下床,趿了鞋子,拖着一双还有些发软的腿走了出去。
果然顾延章坐在外间弹琴。
他背脊挺直,眉眼认真,手里的动作又流畅又好看,指尖勾、托、抹,一连串乐音便从琴弦间流淌了出来。
她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忍不住就露出了一个微笑。
明明刚刚还是一曲慷慨激昂、豪情万千的《将军令》,一个转眼,便转成了一曲缱绻温柔的《点绛眉》。
而那一个方才还在专心弹琴的人,此时则是抬起了眼,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琴音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
季清菱站在里间,顾延章坐在外间,两人一站一坐,一里一外,互相看了许久。
“清菱。”
顾延章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来,我教你弹琴。”
季清菱这一回依旧是慢慢地走了过去,她坐到了对方的腿间。
两人抱在一处说着话。
“我不学琴了……”季清菱道。
“那便不学了,以后我弹给你听。”顾延章搂着她,亲了亲,柔声道。
“这琴……”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还是再买一把送去京城罢……”
想到两人下午在这一把琴旁边做了什么,她就实在没脸再将其送出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隐患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下午都睡了一觉,是以并不觉得困顿,一起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坐到桌边说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把白日间去看白蜡虫的事情说了,又道:“也不晓得那虫子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
顾延章却并不是很担心,只安慰她道:“不要紧,我把李劲放过去盯着了,山上如今十多个人在照管,许明还特从湖州安吉请了多年的老蚕农过来。”
“虽不是同一类物种,可一通百通,想来用不了多久,也能摸索出来,就算今岁得不了多少蜡,却也不至于养出来太难看,毕竟往年在赣州城里,便是没有人看顾,这白蜡虫也是滥生得很。”
“只要头一年做成了蜡,消息传出去,自然就会有人看在眼里,这东西野生都能活得好好的,有人蓄养,应是不太难,只看出蜡多少而已,这些都不太用担心。”说到这里,顾延章面色微凝,道,“只一桩事情,倒是要费些心思若是生得少,倒也罢了,若是其中得利甚多,怕是还会惹出许多麻烦。”
他一句话才说完,季清菱立时便反应过来,问道:“是怕农人退田养虫?”
古往今来,国朝一惯都是以农为本,州县之中的亲民官岁考之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劝课农桑。
赣州多种水稻,乃是产粮大州,可自从赣橙越发出名之后,近些年来,赣州的农田亩数一直往下掉。
季清菱也跟着一起翻看过赣州城中往年的宗卷,大晋田亩一年一度量,如今的农田数目与十年前相比,竟是少了三分之一还多。
这其中除却没有被查出来的隐田,更多的,已是由水田成了旱地,种上了橙子。
赣州出名的东西除却赣橙,还有香菇并白茶。白茶树最好要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才好长,生出的叶子才能制好茶。而想要学会砍花法,生香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以这两样对农田影响并不大。
可橙树就不一样了,虽然也不好打理,可种果树同种农田,对许多农户来说,差别并不大,都是下地干活而已,见得周围有人靠种这个赚了钱,自家也忍不住跟起风来。
自从赣橙的价格一年高过一年,赣州附近县乡中的地主、农户,退田放水种橙树的,并不在少数。相比起种田,种橙子得利更多,虽然也有小年大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整体来说,能得的银钱还是多了不少。
一个赣橙便是如此,那换成白蜡虫呢?
按着州城中人的说法,这小虫子惯来生在女贞树、冬青树上,这两样树都是极好活的。
如果白蜡虫生的蜡足够多,其中得利甚厚,季清菱毫不怀疑,曾经那些个的橙树,很快便会推平,改成种上女贞、冬青。
而赣州所辖县乡的田亩之数,则是会进一步下降。
她想了想,犹豫了一会,道:“其实农人退田种树,实在不好拦阻,一则得利更多,二则管得厉害了,闹出事情来,也不好。”
一个一年能挣十贯,一个一年能挣百贯,便是傻子也知晓其中差利,当真出现了这种情形,只能顺势而为,不能逆势而阻。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其实旁的倒是不要紧,田亩少了,总算不是抛荒而是种树,白蜡虫养了出来,只要得蜡,于赋税一道,还有好处。”
“只抚州往北一带,已是旱了好几个月,这些年来一惯雨水不好,眼见去岁起了好几次蝗灾了,如果赣州再少田少粮,怕是粮价又要大涨。”
“总归还是要保些田地。”季清菱斟酌了一会,道,“五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同我说的平江府的事情?”
平江府的东山、西山,都在太湖中间,无舟楫难以抵达,那一处地方大概几百里,人口不多也不少,当地人多靠着种植柑橘桑麻来得利,换了粮米糊口。
两年前的冬天,因为气候异常,突发了大寒,湖水成了薄冰,米船开不到山中,饿死了不少人。
后来朝中有人弹劾平江府的州官、县官救济不力,一府之中,大半的官员都连带着延长了磨勘,还有好些背上了极难听的名声,一旦要升官转官,便有人把平江府的前事拿出来攻讦。
这一桩前几年闹得很大的事情,当时在良山书院之中引得众人诸多议论。
学子们之间争论,这类突发天灾引发的百姓死伤,究竟该不该算在当地的官员身上,毕竟官员的职责只在于“劝”,可劝了百姓听不听,又听多少,并不能由他们来决定。
顾延章自然记得这事,季清菱一提,他便马上知道了对方的担心。
“赣州自给自足,并无烦忧,便是田亩再少上一半,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怕流民……”顾延章皱着眉头道,“况且若是百姓不愿意耕地,要种树,还能交上赋税,确实也不能强行制止。”
“‘通都大邑,不耕而食者十居七八’,虽说没道理旁的人就能哪样挣得多就做哪样,偏这一处的,只能老老实实种地。”季清菱也道,“可当真遇上灾年,有钱没处买粮,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都说富者有三年之积,贫者无隔夜之粮,可世上更多的人,都是在温饱上下徘徊。赣州地处中南,跟北方的农人有本质的不同,对于借贷一事,有着天然的热衷。
都说未雨绸缪,虽然此时白蜡虫制蜡法都还未成型,也并没有在赣州传开,更别说形成气候了,可根据此地民风,季清菱已经能想象将来赣州寻常百姓倾尽家产来养虫的情境了。
蜡烛此时乃是贵物,如果当真能养出样子来了,前几年的虫农,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可白蜡虫跟赣橙不一样,并非赣州特产的才好,相反,季清菱清楚地记得,前世最大的白蜡出产地,乃是在川蜀之地,并且几乎整个南方,都能蓄养。
再往后,一旦周围州县得知了这个法子,跟着养起来,蜡烛的价格必然会大跌,最后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跟着养的,定然会吃一个大亏。
如果没有遇上灾年还好,若是恰巧遇上了灾年,一则无粮,二则蜡烛价贱,虫农惨状,可想而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蝗旱
届时顾延章定然已经不在赣州,可时任的通判、知州,又有多少能力,能不能将因白蜡虫导致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却是一个未知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到时候当真有了不好,一则当地百姓受苦,二则朝中那些个御史台的官员们,十有**不会仅仅弹劾时任的赣州州官,一样会把责任往顾延章身上推。
两人商议了半日,也没有得出什么特别好的法子。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只要当真白蜡虫能出蜡,其中有利可图,便挡不住众人的前仆后继。
“先放一放罢,总不能因噎废食。”顾延章道,“索性还不晓得这虫出蜡的情况,即便出了蜡,这一二年间也还没有这个担忧,慢慢想着,看看到时候有没有对策。”
两人又把其余事情拿出来聊了半晌,直到半夜,终于吹烛睡下。
次日一早,顾延章自去练武,季清菱练了几趟鞭子之后,则是早早回了屋子。
她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浴,等到出来,才把头发擦干,衣衫整好,松香已是早在外头等着通传。
松香送了一份赣州州城的街图过来,见只季清菱在,便递给了一旁的秋月,对着季清菱禀道:“是前头的衙役送过来的,说是拿给少爷一看便知。”
季清菱便帮着收了起来。
等到顾延章回来,两人吃过早食,她叫秋月把那街图拿出来,一面笑道:“是前头衙役送过来的,说你一看便知。”又道,“五哥,你这般折腾,叫那些个人连休沐之时都不得安宁,特特赶着把这东西送过来。”
顾延章原没想那样多,随手接过了,正在看着,听季清菱这般说,不由得也好笑起来,道:“我也没有催他们。”
季清菱抿了抿嘴,含着笑看了他一眼。
他是没有催,更没有逼着下头的人干活,可刚来时也就算了,这几个月下来,他先靠着吴三的案子立了威,又借着提拔几个衙役、吏员,登时在赣州州衙中掀起了一股子小小的风波。
到得此时,顾延章赴任前在赣州两个多月的寻访,并那些个寻访小记,终于开始显示出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无论是州中胥吏还是县乡官员,想在钱粮、民情上头打什么马虎眼,他都是一望皆知。
他几乎从不申斥属下,也并未在面上露出过明显怒色,可一旦下头人办事出了错,往往第一回先是将行文打回,着其自省,第二回是命同司另一人接办犯错者手中之事,到得第三回,便是直接将该人停职十日,若是有第四回,只再无二话,就地免职了。
如今顾延章就任数月,除却刚开始的时候,有零星二三人犯过几回错,这些人在被十日停职,复又回到州衙之后,发现自家原本手上接着的好活计,早被旁的人瓜分得干干净净。
都是油水丰足的,吃进肚子里了,谁还会吐出来?
有了前人示警,衙门里头个个小官胥吏都谨小慎微,只恐被新通判盯上,更是再不敢因为这一位年纪轻轻,又是头一回任官而小看他。
顾延章多管齐下,用的许多手段,若是初一到来便拿了出来,定会引起官吏反弹,届时众人联合起来,把他晾在一边,其实极有可能。
可妙就妙在,他循序渐进。
先是略施小计,叫前任通判唐奉贤老老实实吃了一个闷亏,几乎大半身家都被扒了下来,偏偏还只能哑巴吃黄连一般,无处可说;又靠断案立威,除却吴三一案,后头几个案子审下来,无论是州衙之中的官吏,还是赣州城中的百姓,都晓得这是个有本事的;再是用提拔树信,借着对黄老二一干人等的重用,明晃晃地告诉其余人只要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用日后,立时便有好处。
当日黄老二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借用什么有老鼠的理由,半夜把府库里的宗卷运送出去,其中若说没有新任顾通判的手笔,除非没长脑子,不然是没人相信的。
有了这数月以来的铺垫,虽称不上如臂使指,可顾延章想要做什么事情,推行什么政律,终于也开始顺畅起来。
而今时今日,上边做通判的都日日起早贪黑,难道下头人还敢偷懒?
实际上,州衙之中的官吏已经算是好了,柳伯山荐过来的三个幕僚,几乎个个都被顾延章支使得团团转。
王庐出身国子监,性格虽然死板,脑子也不灵光,可学问却是做得极扎实的,直接就被打发去州学之中做学官了,几个月下来,光是泡水的罗汉果都用了有一筐,回到家中,连话都不想说;许明长于钱计,便一直跟着在监督州中钱谷库粮,夜间做梦都是今春的钱谷之事;另一名叫做孙霖的,带着衙役们在赣州城中勘察地况,本就是个衙内,硬生生把脚都走出泡来。
当然最忙的,其实还是顾延章本人。
季清菱就在后衙之中,可两人这几个月以来,每日真的只是晚间才能见面说话。
此时顾延章说自己没有逼着手底下的人,季清菱只想笑他,不禁感慨道:“遇着你,他们真是够倒霉的。”
顾延章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季清菱的头,轻声道:“净胡说,跟着我,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季清菱拿眼睛瞄他。
顾延章只觉得小家伙偷眼看自己的表情着实可爱,叫他心都跟着跳空了一拍,不由得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终于承认道:“往日吃了那么多,今时不过累一点,都没让他们吐出来,已经算是得了便宜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想到昨日顾延章无意间提起的一桩事,问道:“昨晚一时没想起来问,怎的抚州那边又开始闹蝗灾了,还闹得十分厉害?这才开春,不是正该下春雨吗,居然会这么严重?”
无论是蝗虫,还是蝗虫卵,都是怕水的,只要被雨水一浇,多半就死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旱了有小半年了,去年秋天开始,抚州就没怎么下雨了,今年天时实在有些不好,赣州这边总是雨水,抚州那边却是接连大旱。”
第二百九十八章 贪功
季清菱面色微凝,忙问道:“若是一直不下雨,误了农时怎么办?”
“不下雨也就罢了,抚州还闹蝗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顾延章皱着眉道,“如果能来一场透雨,蝗虫也就没那么要紧,最怕秧苗插下去,雨又总不下来,禾苗才发,蝗虫也恰巧孵出来了,虫子一露头,正好吃禾苗,种多少都不够喂的。”
按他接到的邸报来看,不仅抚州闹蝗灾,一路往北,一路旱。整个江南西路、荆湖北路,除却靠南的几个州县,其余地方,多的有半年没好好下过一场透雨,少的也有三四个月没正经有过雨水了。
蝗虫怕水,只要经过水一泡,虫卵也就孵不出来了,可若是没有雨水,春日一到,幼虫从蝗鞘中钻了出来,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吃禾吃稻,吃草吃木。
遭了蝗的地方,当真是什么都剩不下来。
饿极了,这东西连树皮都要跟人抢。
更可怕的是,它长着翅膀,还会飞。
从来闹蝗都不止闹一个地方,往往是闹一片,哪里旱,哪里有绿,它就往哪里飞。
左近的几个大州大县,除却赣州产粮丰足,其余地方,寻常年份能自己喂饱自己就不错了,若是飞了蝗,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时候,顾延章就不由得庆幸赣州一到春夏交季,便雨水充沛。与蝗灾相比,淹城淹池,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坏事了。
“抚州那边如今……”季清菱想了想,道,“好似是一个姓吕的任知州……”
抚州同赣州一样,从前一贯清闲无事,当地无论是知州,还是通判,在朝中都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季清菱想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人的姓从脑子里头给翻了出来。
顾延章点头道:“叫吕复简,嘉佑二年时的状元,向日没有什么名气。”
季清菱更担忧了。
嘉佑二年的进士,到得如今,就算中间有两三回丁忧,也至少做了二三十年的官了。
状元的起步向来都比寻常进士高,依故事,初任官便是一州通判,一年之后还能面圣述职。
这样的一手好牌,打了二三十年,居然才知一个抚州。
这知州同那些个重臣退下来养老的知州不同,可是实打实要干活的!
虽说不能以名气判断个人能力,一样也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可若是一个人做了几十年官,不但没有功绩,连个名气都没有,基本上就不要对他的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了。
往年抚州安稳,父母官就算什么都不管,也能平平顺顺的,可这两年不知道犯了什么太岁,又旱又涝。这种时候,如果衙门中没有几个得力的人主持赈灾救民,州中势必大乱。
“通判是哪一个?”季清菱复又问道。
顾延章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无奈,道:“是陈刻辞。”
季清菱愣了一下,有些试探性地问道:“永安公主的驸马?”
顾延章点了点头。
季清菱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又是一个宗室,还是个吃软饭的宗室。
说起这一位驸马,饶是已经外任了七八年,此刻去京城里头一提他的名字,还能听满一耳朵的“事迹”回来。
他去赈灾的时候逼乱过灾民,去军中监营的时候逼反过厢军,去江南东路督粮的时候,负责的那一批纲粮,直接有一半翻了船。
如果不是看在先帝只有永安公主一个妹妹,这一位驸马,早被搁置不用了。
比起来,还不如吕复简呢。前者虽然做不好事,可也干不坏事啊。
季清菱皱着眉头,抿着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延章看着看着,忍不住倾过身,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眉心,柔声道:“这有什么好操心的,抚州的事情,我们想再多也没有用,自然有崇政殿中去筹划,你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关心一下我。”
季清菱有些讶然,她仰着头,拉着顾延章的手,关切地问道:“五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延章只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道:“我没有旁的事,只看着你不高兴,整个人都不舒服了。”
他神色郑重,语气认真,季清菱本来要嗔一声,可对着那一双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顾延章整了整腿上的袍子,轻声道:“清菱,过来。”
两人本就挨得近,季清菱看了他一眼,也不迟疑,起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同顾延章额头抵额头,脸对脸的亲热了一会,才把自己窝在那一处坚实又温暖的臂弯里。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很快,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歪在一起说话。
顾延章便同她道:“我写了封折子去京城,请缓运赣州今岁的粮税。”
季清菱的眼睛蓦地就亮了,片刻之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是以抚州为由头吗?会不会被朝中认定贪功?”
各州上运粮税,是有定时的,赣州没有灾情,往年更是产粮的大州,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可能缓运粮税的。
更何况如今粮已入库,如果不及时送走,待到秋粮下来,便没有地方放了。
顾延章“嗯”了一声,左手环着季清菱的腰,右手则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不单是抚州,我还请留了一部分,预备过一阵子兴修赣州水利。”
季清菱原是靠着顾延章的肩膀,听得他这般说,一时又想到京城的情况,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她一双睁得大大的,黑是黑,白是白,嘴唇微张,许是最近养得好了,双颊竟然多了些肉,白里透着淡淡的粉色,看得顾延章不禁低低一笑。
他凑上前去,亲了亲她的唇,柔声道:“不怕的,总不至于担心被人弹劾贪功,就不做事吧?”
只有八个月,自家便要回京述职。
剩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只在赣州任了小半年的通判,可对于一州之事,他已是游刃有余。
忙活了这样久去做前面的准备,接下来,便是要到做正事的时候了。
他向来对自己有信心,这信心基于昼夜不舍的努力,与勤勤恳恳的汗水。
这是他初任得官,离开之前,他想要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奏对
站在崇政殿外的檐下,范尧臣眯着眼睛,望了望高悬于天的烈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才过立夏,按往年的情况,正该是雨水充足的时候。可今岁不知道是怎的回事,南北都在闹旱,不仅广南西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便连河北、京畿都一直在报旱。
春天里头虽然雨水不足,却不至于滴水不下,总算叫农人抢种下了庄稼,可按着这个情况,如果夏日还是这般旱下去,夏粮能收多少,当真是个未知数。
他摸了摸袖子里头的折子,心中沉甸甸的。
抚州遍野皆是蝗鞘,待到夏秋蝗虫孵化出来,正正撞上庄稼成熟。
自年前孙相公请郡,他终于得任了首相,可一经上任,便撞上接连的麻烦事。
杨奎上旬才班师回朝,两人将将在天子赵芮面前就延州的伤兵的抚恤,并战功的褒奖之事,吵了个天翻地覆。
他借着对方未得大功,国库空虚等等为由,把杨奎气得几乎御前失仪。然而即便如此,自家依旧占了上风,今次发下去的抚恤并犒赏,是枢密院原定的一半都不到。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这过了一个月,就轮到自家被人看笑话了。
袖中拢着抚州、荆州等处发来的奏折,范尧臣脑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现起夏秋之后漫天的飞蝗,饿殍遍野,流民困顿、遑遑不给的情景。
届时御史台会如何攻讦?
若是杨奎不趁机落井下石,党同伐异,他就改做同“杨”姓!
天灾**,不能提前防患于未然的话,自家作为首相,必定就是引咎避位的下场。
范尧臣正忧心忡忡,崇政殿的阁门官已是从殿内出来了,请他入内。
天子赵芮正在看着一份奏章,见范尧臣来了,先命人看了座。
范尧臣依礼推辞了一回,才坐了下去。
“范卿,我听说金水河水已是矮了一尺有余,可是真的?”赵芮着急地问道。
朱保石在皇城司中,做为天子的耳目,他每日都会对京城中的各路消息进行搜集整理,继而上呈,又靠着各处走马承受、监察御史等等,赵芮才不至于对治下四方州县的民生情况太过陌生。
事实上,他这一回收到的不仅有金水河的消息,还听说坊间的粮价已经每斗上涨了十文。
此时夏粮未出,按着往年的习惯,粮价涨个三文五文的,十分正常,可一气涨了十文,已是十分可怕了。
在这等事情上,范尧臣自然不敢欺君,只得道:“确有此事,不仅京畿,河北也在闹旱,幸好常平仓里头还有去年的存粮,不至于太过紧张。”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奏章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双手呈给了赵芮。
“陛下,抚州、荆州、邕州都报了蝗情,其中抚州尤甚,听说旷野之处,河滩边上,尽是蝗虫卵,抚州请免今岁秋税。”
“免!”还未翻看手里的奏章,赵芮便毫不犹豫地道。
待得他把几个州中递上来的折子都看了一遍,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范卿,抚州虽不是交通要地,可下连广南、上接荆湖,右壤江南东路,一旦蝗虫飞散,便是一发而不可收的境地。”他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范尧臣自然也是着急的,入宫奏对之前,他便同手下商议过许久,也有了大体的思路,此时听得赵芮问,立时回道:“陛下,臣想,不若分派捕蝗特使下到抚州等处,专司灭蝗。”
赵芮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上回何郯不是才上了折子,说捕蝗使干扰百姓,一味灭蝗,却使得民众负担甚重吗?”
他口中说的何郯,乃是梓州知州。
梓州去岁闹蝗,朝中特遣了捕蝗使去灭蝗,结果却是“蝗虫亘野,坌入郛郭,而使者数出,府县监捕驱逐,蹂践田舍,民不聊生”。
何郯便上了《上天子乞专责守宰捕蝗》,特意说了差官下乡捕蝗的弊端,因为朝中屡差内臣下州县灭蝗,而“内臣是出入宫掖亲信之人”,“外方不知朝廷恤民本……即向风承迎,不顾劳扰”,“虫蝗未能除去,人民被此劳役,已先起一害矣”。
他这一份折子一上,各地纷纷跟奏,赵芮也觉得颇有道理,已经着户部起草《捕蝗法》,把今后不派捕蝗使去灭蝗写入其中,将灭蝗的督促之责放在了当地的知州、通判等人身上。
现在范尧臣提出的这个方法,可以说同赵芮今后的打算背道而驰。
“如今抚州的知州乃是吕复简,通判则是永安公主的驸马。”范尧臣只简单说了这一句。
听得通判是自家那个便宜姑父,赵芮只觉得额头发胀。
而前头那一个名字,他则是想了半日,也没有记起来那是谁。
范尧臣便不着痕迹地提点道:“吕复简虽是嘉佑二年的状元,可为官数十年,并无建树,寻常还罢,想要他一力抗旱抗蝗,极是不妥当。”
得范尧臣这一句,赵芮才把吕复简的模样想起来。
好似是个闽人,中等身材,脸上微胖。其人文章倒是做得不错,只可惜每次回京奏对,都是絮絮叨叨的,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上好几遍,连个述职都讲不清楚。
这样的人,跟陈刻辞做搭手,别说灭蝗了,能撑着抚州不出问题,已经是运气好。
赵芮顿时明白为何范尧臣要派捕蝗使下抚州了。
“如今《捕蝗法》未颁,倒是可以先挑选能臣,将今岁蝗灾先行压住,明年再行新法。”范尧臣提议道。
赵芮摇了摇头,道:“抚州今时不同往日……”
今岁北旱南旱混在一起,又有蝗灾,抚州地处江南西路北边,诸州相接,距离产粮的大州赣州甚近,同江南东路那个鱼米之仓也不远,实在不能拿来开玩笑。一个不好,整个南边的夏粮都要搭上。
他想了想,问道:“如今还有哪一个往日得力的能当大用,不若把吕、陈二人宣回京中,将位子腾出来。”
第三百章 民乱
范尧臣犹豫了一下,道:“黄相公正在泉州,倒是距离抚州不算太远,以宰辅之能,治一州之地,想来并不在话下……”
赵芮脑中还在思索,听得范尧臣提了这个名字,面色不变,却是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前孙相请郡,首相的位置没有被次相填上,更因张太后的强烈反对,也没有由外任的前首相黄昭亮填上,倒是范尧臣得了便宜,一跃而上。
然而黄昭亮毕竟在政事堂中历任多年,纵然外任,根基犹在,虽然没能得以归位,可为着权衡,赵芮已经在考虑把他给召回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张太后那一处不肯同意,如今黄昭亮早该入京了。
而范尧臣这一手,虽然是轻轻一拨,可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不过,撇开这些,黄昭亮确实是十分合适的人选。
一朝之宰,治政之能自然不在话下。
他在泉州不过一年出头,已是把当地治理得路不拾遗,去岁上缴的商税,则是足足增了三成,体恤百姓,刑断折狱,没有一桩不是做得极出色的。提起这一位,泉州上下,无不称赞。
赵芮想了想,道:“此事且放一放,延后再议。”
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自然还是要黄昭亮去的,毕竟纵然孙相请郡,可此时杨奎已经回来,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着急需要人来掣肘范尧臣。
一则形势缓和了许多,二则后宫之中,那一位圣人,实在不是个脾气好的主。
想到若是硬拗着对方的意思,把黄昭亮给召了回来,自家当真是不要想有安稳日子过了。
都说严父慈母,可皇赵之家,却是恰好倒转了过来。
先皇性情和顺,无论是对臣子,还是对妻子,都是极为忍让,其妻张皇后,便是如今的张太后,性子从小便十分强势,嫁给先皇之后,也无半点收敛。
待得先皇大归,张太后名义上是把持后宫,实际上也没少对朝中之事指指点点。
赵芮从小就见着父亲对着母亲百依百顺,到得自己做了皇帝,许多事情,也是习惯性地会考虑母亲的意见。
如果把黄昭亮放到抚州,一则蝗旱之灾,再不用担忧,二则后宫之中,也能安安静静,叫他不用多费心思去安抚当然,便是他费了心思,也未必能安抚得下来。
是以赵芮口中说着延后再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赞同。
最麻烦的一桩大事有了应对之策,赵芮心中也松了口气,他同范尧臣又说了些公事
,等到都谈得差不多了,才特特从桌上的一叠奏章里头,抽出了两个折子,笑道:“范卿,你这女婿,倒是一心为民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两份折子递给了范尧臣。
范尧臣接过了,一时心中也有些莫名,待得把那折子打开,才知晓原来赵芮说的女婿,却是自家在谷城县当县令的杨义府。
这头一份奏章,是杨义府请免县中今秋赋税,并请拨调钱米,修桥建路,造流民营的。虽然要的钱偏有些多,可也不算多离谱。
这已经是去岁的事情了,犹记得当时杨义府才上任不久,就向京中发了此折,其中所请钱粮,恰恰踩着能拨给一县的最大数量。
为了避嫌,这个折子他还是特意让旁人批的。
范尧臣狐疑地抬头看了赵芮一眼,有些不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
他没有多问,而是低下头,把第二份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翻到最后一页,范尧臣的面色微变,站起身来,躬身而道:“小辈贪功,不知自家深浅。”
赵芮摆了摆手,道:“倒也不算什么,他到得任上,不是尸位素餐,而是一心为民请命,已是其心可嘉。”他顿一顿,意味深长地望着范尧臣,道,“只这流民营,无论作料,还是银钱,都有些过多了,况且统管起来,并不容易,这一回还好,不算大事,若是下回当真出了什么民变……”
范尧臣连忙称是,却也不得不为女婿说一句话,便道:“杨义府此举,却是不算多余,见得邸报,上元之时襄州又有地动,谷城县虽不当其冲,可其中有河道,许多灾民循河而下,与其叫百姓无家可归,不若在谷城县给他们安排住宿,留在当地,也算是有备无患了。”
“只是流民一多,便不容易统管,小辈空有一腔胆气,却是没有经验,差点酿成大祸。”范尧臣拱一拱手,道,“请陛下将此折发回政事堂,着门下省按律处置。”
原来杨义府去得襄州谷城县,一心想要办出一番政绩,他携着范尧臣给的老幕僚,平日里头刑狱钱谷自不在话下,衙门的日常运转,不需他怎么费心,便能井井有条。
然而他去到那一处,自然不是仅为了做一县之尊的,为了能减少磨勘,早早转任,也不想让旁人说太多“借着岳丈之势”的闲话,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流民之中。
襄州地动之后,许多县、乡都山塌地垮,相比之下,谷城县受到的影响并不算很大。杨义府去到任上没有多久,便向朝中请了银,在县中修建了两座加起来将近能容纳五千人的流民营,并在各县张榜公示,引导流民去往谷城县。
可由于他的预计不足,抵达谷城县的流民源源不绝,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千之数,县中只能一面急急撤榜,一面现造新的营地。
仓促之间,一是银钱不足,二是材料不够,三是还要预着更多的人过来,是以新建的营地无论是大小,还是质量,自然是比不上原本那一批。
春夏之交,雨水甚多,新入住的流民们发觉营中漏水得厉害,还生了霉,许多人都染了腹疾或是风寒。更有后来的流民们,压根无处可住,老弱伤残,病死了不少。
在这当口,杨义府派去营中的大夫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差点引发了流民暴乱。
幸而跟着杨义府的幕僚都是老于政事之人,诸人使劲浑身解数,总算把事情给圆了回来。
此事虽然是压下了,可却襄州的走马承受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发回了京城。
如今,这一份折子,便躺在了范尧臣手上。
第三百零一章 传言(给madoka1013的加更)
杨义府的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人怎么看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芮特意在范尧臣面前提起这事,自然不是为了严惩一个小小的县令在他眼中,区区一个杨义府,实在还排不上号此刻说来,只是顺道敲打一下这个首相而已。
话点到了,也就够了。
他无意落自家宰相的面子,便岔开话题,同范尧臣说起闲话来。
“昨日钱迈入宫,同我说起旧年在蓟县任教之事,想不到,他竟与顾延章有过半师之谊,还曾想过招其为婿。”赵芮的口气中带着几分惊奇,“据说那顾延章曾经写过一册关于军中转运的章程,周到细致,想人之不能想。只可惜钱迈回京之时,并没有抄本在身,柳卿又回了蓟州,朕想取来一观,竟是要遣人去赣州。”
范尧臣也曾动过把顾延章招做女婿的想法,自然认真查过其人背景,关于那一份转运章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相反,他还仔细研读过,书房之中甚至藏有副本。
然而听到赵芮这般说了之后,他却是轻描淡写地道:“确有此事,我也偶然看过几页,写得甚是详尽,其人颇有才干。”
赵芮又道:“这个顾延章,确实是个与众不同之辈,他初到赣州不到旬月,片言折狱,破奇案,颇有范卿你当年之风啊!”
状元通判,本就是个极引人注意的噱头,当初李立在赣州坊间一通宣扬,引来的自然不止当地住户,一样有些过路商人。
其时正当行商往来预订赣橙、香菇之际,因涉案之中的被告刘越也是商人,众人都有些好奇,也是担心地方官屈打成招,便特去观审。
这些个游商把顾延章审案的过程看在眼中,四处行商之时,自然少不得当做稀罕事来传扬。
赣橙在京城很受欢迎,是以赣州的京商并不少,等到这些人回到京中,把顾延章的事迹一说
***、情|杀、失踪、合|奸,这几样坊间最爱听的东西合在一处,便是戏本子也难有写得这样吸睛的。况且断案者还是不久前才在京中引起过轰动的三元及第,少年状元,这样的组合,叫人不好奇都难,不多时就传开了。
市井流言,自然是越夸张越好,刚开始时好歹还有几分像,到了后头,已经传说得全不成样。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家亲戚之中有人是赣州州衙里头的小吏,亲眼见得曾经那一位三元状元,能通鬼神,与阎王交好,乃是他下到地府,让那死去的吴三附身在他身上,亲口吐露杀人者是富商刘越。
赵芮自然不会相信这等谬言,然而他听得朱保石的转述之后,也甚是有兴趣,特去将驻赣州走马承受的奏报翻了出来,也看了皇城司在赣州城中的眼线送回来的消息。
前者乃是朝官,叙述板正,只原原本本把顾延章如何通过数问逼出刘越的破绽,又如何靠命令梁文梁武辨认吴三家中家具器皿,来判断兄弟二人乃是诬告,最终查出真凶,还何六娘一个清白的过程描述了一遍。
后者却不一样,而是着重笔墨,把事情来龙去脉,现场判案情况,百姓衙中反应,并这一个案子后续在州中的影响,都写得极为详尽。
赵芮两相结合,字里行间,便拼凑出了一个初任得官的少年状元,堂下如何奔波乡野,亲近民生,亲力亲为,而堂上又如何高坐堂中,凌厉断案,使得一州上下拜服的情景。
他在位越久,就越喜欢提拔新人,也越乐于见到自己一手简拔于草莽的学子,能做出一番功绩。
在赵芮看来,这就是在证明他这个皇帝英明神武,有识人之能,比起那些个位高权重,时时想着虚君实相,架空皇帝的老臣,这些个新进官人,实在是再合他心意不过了。
远的暂且不说,近的便如同顾延章,便如同郑时修,全是凭他一人相中,能做刀,能做事,既顺手,又得用。
然而赵芮这般想,却不代表范尧臣这般想。
他听得赵芮把顾延章同自己作比,一时有些不自在。
范尧臣素来精于政事,也擅于刑名。曾经有一个县中兄弟争父产的案子,从县中打到州中,从州中又打到转运司,最后又闹到提点刑狱司,屡次翻案,兄弟二人又屡次不服,反复要求再判,有司不堪其扰。
最后是范尧臣上书自请不循听讼回避,亲自判的案。
他再三问过兄弟二人是不是认定对方分得的家产比自己多,在数次询问,均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令双方画押,又命差役将二人分产的契纸取来,当场写下判书,将两人分得的产业对调,哥哥的转给弟弟,弟弟的分给哥哥,便算此案了结了。
这个案子判得极妙,直到如今,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便是在朝中,也为众人熟知,一向是范尧臣引以为豪的一桩事迹。
他与赵芮不同,对顾延章在赣州的任职情况并不感兴趣,是以听到的都是坊间流传的那些个荒谬之言。在范尧臣看来,传言虚浮可笑,想来是哪个过路之人随口瞎掰的,将此案与自己靠着多年经验智断的那一个争产案子相比,实在是有些拉低自己身份。
不过这话,他是不可能在天子面前明说的,看着对方那一副满意非常的模样,范尧臣除非是蠢,便不会拂了赵芮的意,于是随口应和了几句。
赵芮却没有就此罢休,他此时谈性正佳,突发奇想,问道:“那顾延章去了赣州已有数月,可有做下什么事情?赣州可有来什么折子?”
范尧臣对天子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十分无奈,然而却不得一一答道:“眼下并无什么特殊之事,说起折子,倒是前几日,赣州呈上来一份请免折,政事堂已经批示,想来应当送至陛下宫中了。”
赵芮顿时就命立在一旁的小黄门,在桌边那一个又大又满的奏章筐中找寻起来。
不多时,小黄门便把赣州的那一份奏章给翻了出来。
赵芮不着急看顾延章的请奏,而是直接翻到最后,看了一眼政事堂的批文。
只准了一半,便是同意暂缓上缴去岁秋税,却不同意拨给钱粮。
第三百零二章 井师(给小怨灵的加更)
赵芮的面色立刻微微一沉,然而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翻到前面,把奏章看了一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卿,顾延章请拨银兴修水利,为何政事堂否了此事?”
面对天子的追问,范尧臣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赣州乃是上州,钱谷丰裕,历年虽然有水患,却并不严重,所辖州县只沿一条赣江,不似黄河之患,直需年年修堤补缺。”
“今岁府库甚虚,政事堂不独否了赣州的请银,除却襄州出了地动这般大事,其余州县的请银,十个倒是否了有八个,便是延州大军回朝,抚恤、奖银一样有所裁减,其中孰轻孰重,谁又能分说?”范尧臣正色道,“比起赣州,抚州灭蝗治旱之事,更需银钱。”
“不单赣州百姓是陛下子民,天下州县之中,人人俱是。”
对着天子,范尧臣从来不惧,此刻借着大义,更是丝毫不退,只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有心,且暂待一二年,朝中府库缓过气来,自会拨银给他。”
至于一二年后,顾延章是否还在赣州,这便不是范尧臣会去考虑的事情了。
见赵芮面色不太好看,范尧臣又毕恭毕敬地补上了一句,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是个能臣,也能找着事半功倍之路,或许不靠着朝中拨银,一样能把赣州的水患给治好。”
“顾延章上奏请缓缴去岁秋粮,暂待抚州情形,再做安排,这一桩乃是要事,政事堂半点都没有敷衍,直接便同意了,抚州又蝗又旱,乃是首要之处,与之相比,赣州之水患,着实算不得什么了。”
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坦坦荡荡的,全然没有半点怯弱。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凡事有先有后,如果抚州真的闹起蝗灾来,其余都要往后排,区区一个水患,根本连提都不要提。先顾着要紧之事,说破天去,也没有人能挑得出他的毛病。
况且哪一个能臣不是为人之不能做为,若是什么都有了,又怎么能突出臣子的能耐。
既然天子如此看重顾延章,便叫那顾延章好生表现一番,看看他究竟值不值得这一番褒奖。
赵芮听得此言,脸色越发地难看。
然而范尧臣说的确实是正理,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延州的犒赏同抚恤都没办法一气拿出来,眼见四处又要治旱灭蝗。
虽然赣州要的银钱不多,可一旦开了先例,这一处给一点,那一处给一点,多少都不够的。
范尧臣毕竟不是为了跟天子别苗头,他占了上风,便也退后两步,给了赵芮一个梯子下,道:“今岁不便宜,待得过了冬,若是库中缓过气来,明年那顾延章再来请银,臣等也不会为难,都是为了社稷,还请陛下体谅臣等一片苦心。”
又来了……
赵芮心中有些不耐。
凡事扯上社稷,扯上苦心,扯上老臣,他便半点办法都没有了。
耐着性子,他好生劝慰了几句,君臣二人又聊了片刻,范尧臣方才告辞而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顾延章,自然是不知晓自己一封奏章,曾经在当今天子与首相之中,引发过这样一场小小的争议。更是不知道吴三之案,辗转已然传入京中,改头换面,许多村夫愚妇都把他当做了三头六臂,能通鬼的人物。
他此刻正同刘霖、许明二人,带着一干衙役,循着大街小巷,核对手中那一份州城的街道图。
刘霖衙内出身,刚到赣州时一身的细皮嫩肉,如今白胖的脸已是瘦了一大圈,这便算了,脸上、手上,早黑得同路边撑着摊子叫卖的小贩,也不差多少了。
此时此刻,便是他亲娘来了,乍然之间,也未必能认出来这一个就是自家原本的儿子。
他立在顾延章身旁,指着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坑,道:“已是试着挖了十余处地方,初时碎石与泥土夹杂,再往下,已经全是黄泥,倒是没有见到出水的……”
将近些日子探寻出的结果一一与顾延章说了一遍,他这才转了话头,道:“会昌、赣县两处也皆去看了,都不适宜拦坝……”又将理由一一解释了一遍。
顾延章认真听了缘由,准备次日腾出时间来,去实地再查探一回。
听过刘霖的解释,他点了点头,又仔细问了这一个坑挖地时费的人力与耗时多寡,再计算了一回赣州街道的长度,寻访了一圈,这才带着幕僚、衙役们回了衙门。
一名矮小黑瘦的男子正在赣州州衙的一间公厅里头,他手中执一支炭笔,对着摆在桌面上的赣州街道图点来点去。
他听得有人声,抬头一看,见得是顾延章几人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炭笔,几步上前,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顾延章左右看了一回,问道:“你那两个学徒呢?”
那男子头发花白,胡子也是白多过黑,有些乱蓬蓬的,手指缝里尽是洗不干净的黑泥与污垢,听得顾延章问,连忙佝着身子答道:“小人已是命其二人上街看地去了。”
这男子名唤陆移,乃是赣州州县之中出了名的井师,擅长点井,凡他点出来的地方,十个里头,有六七个都能出水。
顾延章特意把他寻了过来,便是为着把赣州州城街道之中会出井的地方给点出来,免得不小心挖出水来。
陆移虽然擅长点井,在县乡之中也颇得些名声,可井师却并不是什么尊望之职,不过仰仗着糊口而已。
平日里头他来往的也不过是四邻八乡,此刻见了州官,还是州城之中的通判,虽是忍了半日,还是有些发慌,他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问道:“小人这就把他们叫回来?”
顾延章却不是来寻他的两个徒弟的,他摇了摇头,说一句“不用了”,这便问了问陆移这一阵子的画出来的赣州城暗井图。
正说话间,一名小吏走了过来,自外头轻轻敲了敲门,也不进来,只隔着门槛,对顾延章道:“通判,朝中有文书下来。”
第三百零三章 筹银
赵芮的面色立刻微微一沉,然而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翻到前面,把奏章看了一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卿,顾延章请拨银兴修水利,为何政事堂否了此事?”
面对天子的追问,范尧臣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赣州乃是上州,钱谷丰裕,历年虽然有水患,却并不严重,所辖州县只沿一条赣江,不似黄河之患,直需年年修堤补缺。”
“今岁府库甚虚,政事堂不独否了赣州的请银,除却襄州出了地动这般大事,其余州县的请银,十个倒是否了有八个,便是延州大军回朝,抚恤、奖银一样有所裁减,其中孰轻孰重,谁又能分说?”范尧臣正色道,“比起赣州,抚州灭蝗治旱之事,更需银钱。”
“不单赣州百姓是陛下子民,天下州县之中,人人俱是。”
对着天子,范尧臣从来不惧,此刻借着大义,更是丝毫不退,只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有心,且暂待一二年,朝中府库缓过气来,自会拨银给他。”
至于一二年后,顾延章是否还在赣州,这便不是范尧臣会去考虑的事情了。
见赵芮面色不太好看,范尧臣又毕恭毕敬地补上了一句,道:“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是个能臣,也能找着事半功倍之路,或许不靠着朝中拨银,一样能把赣州的水患给治好。”
“顾延章上奏请缓缴去岁秋粮,暂待抚州情形,再做安排,这一桩乃是要事,政事堂半点都没有敷衍,直接便同意了,抚州又蝗又旱,乃是首要之处,与之相比,赣州之水患,着实算不得什么了。”
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坦荡荡的,全然没有半点怯弱。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凡事有先有后,如果抚州真的闹起蝗灾来,其余都要往后排,区区一个水患,根本连提都不要提。先顾着要紧之事,说破天去,也没有人能跳得出他的毛病。
况且哪一个能臣不是为人之不能做为,若是什么都有了,又怎么能突出臣子的能耐。
既然天子如此看重顾延章,便叫那顾延章好生表现一番,看看他究竟值不值得这一番褒奖。
赵芮听得此言,脸色越发地难看。
然而范尧臣说的确实是正理,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延州的犒赏同抚恤都没办法一气拿出来,眼见四处又要治旱灭蝗。
虽然赣州要的银钱不多,可一旦开了先例,这一处给一点,那一处给一点,多少都不够的。
范尧臣毕竟不是为了跟天子别苗头,他占了上风,便也退后两步,给了赵芮一个梯子下,道:“今岁不便宜,待得过了冬,若是库中缓过气来,明年那顾延章再来请银,臣等也不会为难,都是为了社稷,还请陛下体谅臣等一片苦心。”
又来了……
赵芮心中有些不耐。
凡事扯上社稷,扯上苦心,扯上老臣,他便半点办法都没有了。
耐着性子,他好生劝慰了几句,君臣二人又聊了片刻,范尧臣方才告辞而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顾延章,自然是不知晓自己一封奏章,曾经在当今天子与首相之中,引发过这样一场小小的争议,更是不知道吴三之案,辗转已然传入京中,改头换面,许多村夫愚妇都把他当做了三头六臂,能通鬼的人物。
他此刻正同刘霖、许明二人,带着一干衙役,循着大街小巷,核对手中那一份州城的街道图。
刘霖衙内出身,刚到赣州时一身的细皮嫩肉,如今白胖的脸已是瘦了一大圈,这便算了,脸上、手上,早黑得同路边撑着摊子叫卖的小贩,也不差多少了。
此时此刻,便是他亲娘来了,乍然之间,也未必能认出来这一个就是自家原本的儿子。
他立在顾延章身旁,指着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坑,道:“已是试着挖了十余处地方,初时碎石与泥土夹杂,再往下,已经全是黄泥,倒是没有见到出水的……”
将近些日子探寻出的结果一一与顾延章说了一遍,他这才转了话头,道:“会昌、赣县两处也皆去看了,两处都不适宜拦坝……”又将理由一一解释了一遍。
顾延章认真听了缘由,准备次日腾出时间来,便去实地在查探一回。
听过刘霖的解释,他点了点头,又仔细问了这一个坑挖地时费的人力与耗时多寡,再计算了一回赣州街道的长度,寻访了一圈,这才带着幕僚、衙役们回了衙门。
一名矮小黑瘦的男子正在赣州州衙的一间公厅里头,他手中执一支炭笔,对着摆在桌面上的赣州街道图点来点去,听得有人声,抬头一看,见得是顾延章几人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炭笔,几步上前,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顾延章左右看了一回,问道:“你那两个学徒呢?”
那男子头发花白,胡子也是白多过黑,有些乱蓬蓬的,手指缝里尽是洗不干净的黑泥与污垢,听得顾延章问,连忙佝着身子答道:“小人已是命其二人上街看地去了。”
这男子名唤陆移,乃是赣州州县之中出了名的井师,擅长点井,凡他点出来的地方,十个里头,有六七个都能出水。
顾延章特意把他寻了过来,便是为着把赣州州城街道之中会出井的地方给点出来,免得不小心挖出水来。
陆移虽然擅长点井,在县乡之中也颇得些名声,可井师却并不是什么尊望之职,不过仰仗着糊口而已。
平日里头他来往的也不过是四邻八乡,此刻见了州官,还是州城之中的通判,虽是忍了半日,还是有些发慌,他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问道:“小人这就把他们叫回来?”
顾延章却不是来寻他的两个徒弟的,他摇了摇头,说一句“不用了”,这便问了问陆移这一阵子的画出来的赣州城暗井图。
正说话间,一名小吏走了过来,自外头轻轻敲了敲门,也不进来,只隔着门槛,对顾延章道:“通判,朝中有文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