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逼问
听的西小院里的叫唤的救命声,不要顾平礼再说什么话,七八名镖师就在前头带路,冲了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平礼早知道顾延章雇了镖师守在此处,因不能擅闯,此回特意带来了八名家丁,本意是借着衙门的征用,直接进门,把门口镖师拆散,至少打发一大半去救火。
如此这般,家丁们就能趁乱掩护早已得手的两名仆妇将那侄媳妇扶抱出来。
届时前面的人扛着那才送进去的桶,一是挡着那侄媳妇,二是引开旁人注意力,后面的人直直就能把人背着走了。
等到明日一早,过了宵禁,再将人用马车运到哥哥府上,也不需拜堂,直接先洞房,万事都妥了!
便是被人瞧见了也不怕,他方才早在孙越面前打了底,哪怕叫人单独拎出来,也有孙越作证,只说侄媳妇被大火吓得晕了,要接回家中照看,双方本就是亲戚,半点错都挑不出来,别人还要夸他一声重情重义。
至于之后,反正这小女子在此处再无亲眷熟人,到时候锁在屋中,有了身孕再做其他打算。
顾平礼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想里头突然传来这样几声大声呼救,听得他脸都绿了。
一切安排,都讲究一个静悄悄,若是把大家都引过去了,还怎的偷偷运走!
顾家的八个家丁他还能控制得住,可孙越分派来的那二十人,其中有兵丁,有民众,哪里是他管得了的,听得里头有人叫,早跟着镖师后头奔了进去。
顾平礼阴着脸呼喝着家丁跟着往前冲,自己则是一马当先,跑到了前头。
西小院只有两进,众人不一会就跨过了二门,见着远远一处屋舍大开,门外二女一男三个人扭打在一处,门口还拦着一个大木桶。
原来听得秋月、秋爽二人大叫,松节立时便从旁边的屋子钻了出来,几个快步,跳起来从后面把那黄发妇人的颈项给勒住,秋爽见状,连忙扑上前来,要去抓那妇人的手。
黄发妇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她手脚粗壮,力气也不小,跟秋爽、松节二人打做一处,你抓我的头发,我咬你的耳朵,你掰我的颈子,我掏你的蛋,全是寻常人打混仗的架势,三人都扭得同疯子一般。
而腾出手来的秋月则是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手脚并用爬上大桶,翻进屋去,要帮着季清菱抓那圆脸妇人。
圆脸妇人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跤,反应却也不慢,几乎是马上坐起身来,她朝地上一摸,只觉得满手滑腻,把头凑近一看,原是摸了满手的油,不远处一个油亮亮的铜盆翻倒在地,旁边还立着白日里见的那季家姑娘不是她踢翻的是谁。
圆脸妇人扶着一旁的桌子,就要站起来,不想抬头一看,一张靠背椅从头顶由远及近,越放越大,没等她伸手去挡,已经整个压了下来,把她卡在地上。
圆脸妇人腰背被一张椅子椅背、椅座重重压卡在地,正要奋力挣扎着翻身起来,却被季清菱将头发死死揪住,猛地一撞,额头“砰”地磕在地上。
她被磕得脑门又痛又晕,只恨不得厥过去,眼前还冒着金光,没等缓一缓,又听得耳边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扭头去看,原是季清菱摔了刚刚拿来喝水的茶盏。
那妇人还未反应过来,季清菱已经俯下身去,捡起一大块碎瓷片,腹部把椅子压住,左手揪着那妇人的头发猛地一提她的头,右手抓着那锋利的瓷片断口处,冲着她的脸一下比划。
圆脸妇人几乎是马上便尖叫起来,同一条虫子般就地翻蠕。
季清菱将她的头重新压在地上,厉声道:“噤声,再动,可不要怪我手抖,毁了你这对狗眼!”
圆脸妇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仆妇,本以为不过是来绑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谁知道一转眼小姑娘变成了母大虫,此刻被揪着头发撞几下,都有种自家要头破血流而死的错觉,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再被那瓷片对着脸,只吓得一阵胆寒,听得季清菱威胁,差点魂飞魄散,生怕对方一个手滑,自家就要当个瞎子,含着泪闭着嘴不算,咬着嘴巴,昂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了。
季清菱并不是吓唬人,她把瓷片凑到那妇人的眼睛边上,低声喝问道:“是顾平忠还是顾平礼?!”
那妇人满脸的惊骇之色,眼睛瞪得浑圆,吓得一个激灵,几乎脱口道:“是……是大老爷……”
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季清菱踢翻脚边的油盆,拿椅子、砸人、揪其头撞地、摔瓷杯、捏着瓷片恐吓,叫人半点反应的功夫都没有。
圆脸妇人被逼着问完了,过了一息,才发现自己供出了什么,几乎连胆子都要吓破了,连忙要摇头否认,季清菱已经将手中瓷片一扔。
此时秋月早扶着桌子滑了过来,接了季清菱的班,伸手压住了圆脸妇人身上的椅子,一面不忘悄悄把三个葫芦勾在对方腰间带子上,口中还大叫:“抓贼!救命!!!”
季清菱后退几步,整了整仪容,从袖子里抓出一方帕子,躲在一旁,做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一切才布置完毕,对面众人已经冲了进来,顾平礼打头,后头跟着诸位镖师、家丁、民众、兵丁,统共三四十人。
见这一处的场面,不要人吩咐,几个镖师已经几步上前,把那黄发妇人从秋爽、松节身上拉开。
松节满脸的抓痕,双手扶着裆部,一脸痛苦,秋爽则是头发散乱,耳朵还被咬出了血,她似乎是气不过,冲上前去对着那黄发妇人一阵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叫你做贼!叫你抢人!”
众人还来不及拦,她一个错手,已经把那妇人的衣襟拉开,几件东西“啪”地掉到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映着淡淡的月光与雪色,三四根东西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顾平礼瞳孔一缩,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立时就要命令家丁去控场,正在此时,却听后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怎么回事?!”
顾平礼心跳如擂鼓,连忙转头。
巡城甲骑的头领孙越正板着一张脸,站在后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面上那几根东西。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求仁
孙越站在后头,还带着七八个兵士,旁边立着一个松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松香方才按着计划,掐着点去前头报信,一路大喊有人纵火。
彼时州中都监已是到了,正在分派救火,听得有人报纵火,便指着孙越,叫他去探查个究竟。
松香顺利把官府的人带了过来,又刚好撞上这样一场大戏,登时松了口气,他上前几步,指着已经叫镖师制住的黄发妇人,转头对孙越道:“官人,就是她要纵火打劫!”
又道:“还有一个同伙……”
他话未说完,里头秋月已经叫了起来,道:“同伙在此处!”
兵丁们连忙把那拦门的大桶搬开,一涌而入。
不用孙越吩咐,早有人上前把那地上几根东西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头对孙越道:“孙官人,是火折子!”
一面说,一面跑过来,把那几根竹筒呈到了孙越面前。
孙越接过一根竹筒,将里头一根又长又扁的筒状绳子取了出来,只轻轻一晃,绳子头马上便冒了几丁火星,燃了起来。
他脸色一变。
这是特制的火折子,乃是用红薯藤加了棉花、芦苇缨子锤晒而成,里头还放了硝、硫磺、松香,樟脑等物,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连买都买不起。
这个妇人看穿着打扮,只是普通出身,这火折子并非她能负担得起的用具,那又是从何得来的?
依大晋律,纵火归为为十恶,同属最严重的犯罪,与谋反、篡位、子女谋杀父母、妻子弑夫等一般,乃是“遇赦不赦”之罪。
抓到纵火犯,本就是一桩大案,这一回火势虽大,却不曾有多少人员伤亡,属于救援得力,如果能顺藤摸瓜,逮到二人之后的谋主,更是可以报功劳。
杨奎已经去到阵前,此时延州城内由通判郑霖代管。
郑通判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事项来立威呢!
如果能把这个案子漂漂亮亮地审个水落石出,郑霖的官威便能顺利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杨奎坐镇的情况下,也更容易把延州城打点得井井有条。
孙越是郑霖一脉的人,自然知道自家长官最近在愁什么,此时见了眼前一幕,惊怒之余,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他快步走进了屋中,一眼便看见秋月同她用椅子压在地上的圆脸妇人,再左右一看,后头还立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女。
季清菱五官俏丽,气质出众,哪怕一副惊惶模样,依旧叫人一见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看到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孙越不由自主地便将语气放柔了几分,问道:“这女子,你是何姓氏,父母何在?为何在此客栈居住,此二人又有何图?”
季清菱等的就是他这一番问话!
原身离开延州之时年岁太小,又是女子,对父母在州中同僚、密友也只依稀记得一两个,连姓名也是不清不楚的。
季家世居延州,亲友已是快被屠城灭得干净,州中原本常常来往的官员,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季清菱初回延州,可谓旧乡成新地,一切都不熟,要去一个个找寻原来的人脉,几乎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她找不到别人,不代表不能让别人来找她。
纵火这样的大案,无论是谁,只要有一丁点涉及,就一定会被彻查。
她可是事主。
只要她的家状摆上了衙门的案头,州府上下都会通传,有些耳目的官员都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原延州八品兵马钤辖的女儿孤身一人流落城中,差点被人纵火掳走。
难道当初季父的同僚会全死光了,一个都不看顾一下旧友遗嫒不成?
就算全死光了,此刻延州城内统管的乃是通判郑霖,他一样是进士出身。
季清菱不知道此身的季父是哪一年哪一届的进士,但是算一算季父同郑霖的年岁,也许也曾经有过相识。即使不曾相识,同朝为官,此刻季父满门为国殉身,只剩一个女儿,郑霖怎么可能会不管不顾!
只要好生照看她,将来拿出去,都能算得上体恤荣烈遗孤的功劳!
这等惠而不费,又得名又满足良心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不去做吧!?
虽然现在不清楚能不能把顾平忠、顾平礼牵扯出来,可就算他们能脱身,至少也会被刮掉一层皮。
如果自己被当做抚恤的标杆,成为郑霖安抚烈士遗孤的政绩,那便是顾平忠、顾平礼再胆大,再攀上州中哪一个官员胥吏,要再动手,都会好生掂量几分。
季清菱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要自己能暂时安全,等到顾延章回来,再图他策,便已经足够了。
这要求原本很难。
可得了这一把大火,一切便不再难了。
当真要感激顾家这两位叔叔才是!
季清菱揪着帕子,一副虽然惊慌,却强忍着害怕的模样,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道:“回禀官人,小女子姓季,父亲乃是原延州兵马钤辖,当年北蛮屠城,家父、兄长均已殉国,母亲也已经故去,此回乃是听得延州收复,与夫君回乡收殓长辈尸骨,因老屋不堪入住,便暂时居住在此。”
她面色煞白,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一方帕子,声音也有些怯弱,却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一句废话也没有,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
得这样一个娇弱可人的小姑娘在此强做镇定,又如此有理有据,屋中还有被擒拿住的妇人、满地的狼藉、被暴露出来的火折子做证据,眼下场中几十人,近百只眼睛盯着,一个都没有生出半点怀疑那两名妇人不是意图纵火。
听得季清菱自述,孙越不由得一惊。
八品兵马钤辖,还是为国赴死的忠烈!
这可不是不入流的小官了!
他不由得上上下下把面前这一个小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
季清菱行过礼,半低下头敛袖站好,看起来有些紧张,可无论是仪态还是礼节,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孙越心中好感愈甚,他和和气气地又问道:“那你家中丈夫又在何处?叫他出来回话。”
季清菱答道:“我家夫君受朝廷征召,去服夫役了。”
孙越一愣。
能住在此处客栈跨院之处,又娶得原兵马钤辖之女,怎的都不可能是个三、四等户出身,怎么可能去服夫役?
而站在孙越身后,顾平礼的面色几乎要阴沉得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季清菱,只想冲过去,把她的嘴一把扯烂。
第一百四十章 得仁
能把顾延章弄去服夫役,自然全是靠了顾平礼身上披的这一层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是据实而报,顾延章家中仅剩一人,便是按着如今延州城年满十六就要服役的规定,他也是单丁户主,不需去做役夫。
把一个单丁户报去服夫役,这已经算是顾平礼的严重失职了。
不过对于里正来说,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弄错几个役夫,就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前提是,不被上头人发现。
给季清菱这个八品钤辖之女当众一个告状,被场中数十人听得清清楚楚,中间还夹着街上的百姓,哪怕孙越一个巡城骑甲无权过问,也绝对会一五一十地禀告上官。
全权代管延州上下事宜的通判郑霖,正等着烧三把火呢!
一千贯买来的里正的皮,难道就要因此事脱掉了吗?!
顾平礼紧紧咬着牙,只恨不得把对面那个看起来娇弱不堪的女子给吃了!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个贱婢!!!
然而没等他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季清菱已经继续道:“为国效力,义不容辞,虽然夫君家中乃是单丁,可既然里长已经报了,我们也不做推脱。”
孙越也不是傻的,听季清菱这一番话,哪里还不知道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又听她说了这一句,不禁心中暗暗赞一声,心道果然不愧是朝廷官员女儿,凡事顾忌体面,知道在百姓面前,只提一句就好,旁的不多说,免得激起民间议论,叫衙门面上不好看。
季清菱又道:“小女子也不晓得此两位婶子来此为何,她们只说要来搬运屋内防走水的大桶,支开了我的丫头去帮忙,这一位就要来绑缚我。”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圆脸妇人,“我吓了一跳,就拿桌上的面盆去砸她,不想恰好砸到她腰间一个葫芦,洒了一地的油。”
季清菱说到此处,早被兵丁擒住,按在一边的圆脸妇人已是大声叫屈道:“冤枉啊!油不是我洒的,是她自家盆里装的!!”
几十双眼睛登时看向了她的腰间
那一处两个葫芦挂得七歪八斜,却是依旧勾着腰带没有掉下来。
而在几步开外的地面上,一个葫芦卧得舒舒服服的,头部还挂着两滴油,似乎在朝众人微笑。
快来看我啊,我跟她腰间的两个是三兄弟,长得差不多形状,只我是刚刚掉下来的……
圆脸妇人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腰间,又看向地面上的那一个葫芦,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她实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奋力挣扎着叫道:“不是我!!不是我要纵火!!我就是来抓个人走!!!”
放火同杀人一般,是死罪,只要沾上了,必死无疑。
圆脸妇人虽然只是个商户家的仆妇,这最基本的道理还是知晓的。
证据确凿,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来抓人,却宁死也不愿承认自己是来放火。
然而没等她继续往下说,孙越已经扭过头,厉声问道:“谁叫你来抓人的?!”
顾平礼的脚一软,差点就要站不住。
他鼠蹊一热,感觉下头淅沥沥的几滴尿液就要往外冲,虽是最终死命压住了,却已经有几滴漏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叫道:“这不是王大家的媳妇吗?怎的被抓起来了?”
孙越眯着眼睛循声望去,一个老妇正满脸讶色地站在门外,在她身后,几个婆子还托扶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大肚妇人,正满脸好奇地往里看。
那老妇才说出口,便见人人盯着自己不放,她吓了一跳,指着那黄发妇人喃喃道:“我没认错啊!你们一家不是在亭衣巷的顾府做活吗?”
这一回,顾平礼带来的几名家丁已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主家,而顾平礼的膀胱与鼠蹊之处更是涨涨的,几乎都要爆开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丢个里正的皮还无所谓,若是被人认定纵火,自家兄弟二人,当真是难以脱身。
况且,这并不是空口白牙地说胡话,而是有着确凿证据的。
顾平礼头上一粒粒豆大的汗水往下巴一处滚。
如果继续往深处查,被查到从前做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是好……
他死死盯着那一个老妇,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而对面的季清菱则是乍惊还喜。
这是叫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吗?
居然可以这么巧,刚好就遇上了认识的人!
她并不知道,那老妇乃是一个产婆,黄发妇人虽然在顾家里头做活,深居简出,可半年前生产,正是这老妇接的生。
这一回,如果不是客栈失火,也不会惊得其中一位住客的妻子早早动了胎气,住得离此处甚近的老妇,自然也不会被拍门叫来帮着接生。
而若不是客栈前院失火,几个婆子也不会把那产妇扶来西小院,借这一处的井水与屋舍了。
归根到底,其实是顾平忠兄弟二人,自己坑了自己。
这几环一环扣着一环,当真是天意,无论哪一环缺失了,都不会叫局面成此状况。
眼见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已不是孙越一个小小的巡城甲骑首领能自专的了,他立刻吩咐亲兵去寻都监,又悄悄让人去报给了通判郑霖。
指使仆妇纵火行凶,这会是一起大案,得让通判心中有个底才行。
孙越才分派完毕,正打算把人安排去打水灭火,再来处理此处残局,一个兵丁已是走过来几步,对他小声禀道:“孙官人,那后头站着的,就是亭衣巷顾家的老二,也是那条街的里正。”
顾平礼并非籍籍无名之徒,在此时的延州,亭衣巷的顾家已经算得上数的出来的大户,兄弟二人一人从商,一人做里正,许多人都认得他们,而巡城骑兵就是每日在城中巡视,又如何会不识得。
若不是孙越从前一直在阵中,不甚熟悉城中情况,也不会需要手下来提点了。
此刻,孙越顺着那兵丁的暗示朝门边看去,那一处站着一个满头是汗,嘴唇发白的男子,正是方才自称带了八个家丁来的里正。
他这幅表现,叫人不生疑都难。
孙越指着顾平礼道:“把那几人都拿下了,待禀明都监,再行处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后怕
火势虽大,可数百人一齐上阵,又兼孙越早分派人去将周围的一圈房舍都被拆掉,隔开了空地,等到延州城的都监到场之后,又得他指挥得力,火舌最终没有再蔓延开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边刚蒙蒙亮的时候,客栈的前半边“轰”地一声,已经被烧成空架子的屋子壳倒塌下来,兵丁们扛着几十个唧筒对着火苗乱喷,终于把火给灭得七七八八了。
这夜刮的是北风,西小院本就同客栈前头隔开了一小块地,又得风势不变,还有诸多人在看着,竟只烧掉了两间屋舍而已。
头夜抓到了纵火疑犯,又攀扯出了后头的指使者,孙越请示过都监之后,将两名妇人、顾平礼及八个家丁都收监在押。
季清菱是事主,又为荣烈之后,孙越便由她继续安置在这小院之中,还分派了几名兵士看着,一是监视,二也是看护,省得这火势之中,人多手杂,惹出什么乱子来。
一切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主仆几人把门一关,登时都有种历经波折,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前一日再详细的安排,再周密的计划,再认真的准备,都比不过实实在在历练上一回。
秋爽的耳朵上血迹已经半干,脖子上青紫了一大块,松节的面上好几道抓痕,下巴被咬出了血,一个大大的牙印深入肉中,他虽是站着,可却半侧着身,夹着腿,姿势甚是奇怪。
秋月扶着椅子,一脸的复杂,道:“好险……”
她差点就被那黄发妇人一唧筒下来,把半个脑袋都削晕了。
季清菱也有些后怕。
那圆脸妇人看上去个头不高,力道真的不小,自家一把椅子压下去,还好几次差点给她掀翻,饶是占着上风,也被对方那腿脚乱蹬,重重踢了好几下,此刻小腿还隐隐作痛。
如果众人没有准备,如果前一天她没有多留下那两人说几句闲话,如果并未提前察觉她们的不妥,今夜客栈走水,两名妇人来取木桶,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同样的事重来一遍,没有防备的她们,十有**已经中招了。
以后还是要更小心才行。
她看着两个丫头、两个书童,心情十分复杂,又是感激又是感动。
虽是主仆,可他们卖的是身,并不是命。
这一回,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才躲过一劫。
她坐在软塌上,指着桌边的几张椅子,道:“都坐着吧,此时也不讲究那样多。”
众人知道季清菱的性子,果然各自寻了椅子,围成一圈坐了。
松香帮着松节搬了椅子,扶着他坐了,一脸古怪地问道:“没事吧?”
松节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
松香满面了然。
季清菱不清楚其中隐情,只以为是哪里伤到了,忙道:“马上天就亮了,一会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要不要紧,要不要开帖药敷一敷。”
松节连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急急道:“不要紧!歇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话才出口,松香已经拦道:“还是请个大夫看一看吧!”一面转头对季清菱道,“姑娘,一会我去请大夫过来。”
松节脸上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姑娘,真是不用!!”
伤到那不好启齿之处,当真请了大夫来,难道他要将裤子脱了,给大夫细细看一回、捏一回吗?!
虽然还是个小少年,那一处毛都没有长齐,他也是要脸的!
季清菱以为他是怕麻烦,便对松香道:“一回宵禁过了,估摸着时间就去请罢,找个好医馆,家中大家都看一看,免得有什么伤了不知道的。”
松香点头应是,松节则是在一旁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知道这是主家看顾做下人的,当要好生感激才是,可这一回,他怎样都生不出高兴来。
季清菱吩咐完毕,正要说话,一旁的秋爽却低低叫了一声,道:“姑娘……”
与其余人面上的庆幸,语气中的轻松相比,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表情也带着几丝奇怪的惶恐。
她从袖子里抖出几根东西,托在手上。
顾延章家中虽然有着万贯家财,可此时那毕竟是摸不到的海市蜃楼,顾、季二人如今只是略有薄产而已,比起普通人算是小富,但依旧不会日日用上蜡烛这样的奢侈之物。
屋中点的乃是油灯,半昏半暗的,映得屋中人物影影绰绰,可用来看清秋爽手上的东西已是足够了。
那是几根细长的竹筒。
季清菱面色一变,失声问道:“这不是已经被官差收走了吗?!”
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秋爽拉开了那黄发妇人的衣襟,从中掉出来的三根火折子,已经被呈给孙越,又收回衙门作为物证了。
这同她们原先计划的并没有任何差别,就是乘乱拉破其中一个妇人的袖子或是外衫,再浑水摸鱼,由秋爽或是秋月将藏在手里的火折子顺势扔在地上。
人多眼杂,只要动作够快,不会有人发觉其中的不对。
事实证明,这法子的确非常顺利。
可明明当着所有人的面,早已被收走的火折子,怎的突然又出现在了秋爽手中?
听得季清菱发问,秋爽咽了口口水,道:“那不是咱们买的火折子……我还没来得及扔,就摸到她怀里硬邦邦的,等那衣襟拉开,因我离得近,看到里头的火折子,便把咱们自己的收了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她那几根,比咱们买的这种要贵……”
季清菱没有细细比较过,自然不清楚,可秋爽却是近距离看过两边的火折子的,同松香买回来的相较,黄发妇人藏于衣襟之中的那一种,更小巧,也更轻便。
“我好似还瞧见她衣衫底下藏着东西,像是酒囊的样子……”
秋爽干巴巴地道。
季清菱的脑袋突突地跳。
携火带酒……
本以为对方只是掳人,没想到,当真敢纵火。
本以为自家乃是构陷,没想到,竟歪打正着。
看来,她从前真是小瞧这两位族叔了……
这可是遇赦不赦之罪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警惕
只一瞬间,季清菱的表情便凝重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一直有着几分狐疑,可她还是不敢把客栈前院失火的事情十成十算在顾平忠头上。
本以为这一回两个妇人来掳人只是见着前院着火,趁势而为,原是有其他打算的,毕竟纵火与掳人,虽然都是犯法,可后者与前者相较,罪名轻了太多。
客栈前院可是住着上百人,如果火情一个控制不住,死伤惨重何其惨重,而冬日风大,若是将旁边的屋舍卷燃,届时整条街的民众都无法独善其身。只要一个不小心,即便不被烧死,只是被烧伤,那伤者的下半辈子也几乎等于被毁了。
季清菱纵然知道顾平忠不是好人,却未曾把他想得这样恶。
虽然顾平忠顾平礼两兄弟屡次算计顾延章,也一直在对自己做许多小动作,但这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为了财帛,哪怕你死我活,依旧是两家之间的斗争。
为着一注滔天富贵,害一两条人命,他们既然是混蛋,那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并不是多意外。
可若是只为了掳一个女子,竟下得了手残害这样多的人,就已经不是普通的恶人了。
纵火烧屋,伤及无辜,其人心性可想而知,只怕他断尾求生,狗急要跳墙!
季清菱低头琢磨了片刻,抬头对松香道:“等天亮了,你去请个大夫,等送人回去之后,也不忙回来,去东大街的茶楼坐一坐,同那些个喝茶下棋的闲汉聊两句……”
她将心中的忐忑压下,继续道:“你就说,听说昨夜这街上着火,是亭衣巷的顾家人放的……还听说,不止这一处,从前许多次火城中着火,与前一阵东大街的走水,都是顾家差人放的……只为了大家去买他家的屋料砖瓦,防火器具……”
“说话的时候小心些,不要露了自家身份,只坐盏茶功夫就走。”
松香愣了一下,却即刻反应过来,他想了想,激动地道:“姑娘,这未必不会是真的!”
这论调,乍听觉得荒谬,但是仔细一想,又有什么不可能!
就是本来不觉得,方才见了秋爽手里的火折子,又听她说了那一番话,谁猜不出来昨夜那一把火是顾平忠放的!
这样坏的人,一把火能放,两把三把就不能放了?
他们谋害顾延章是为了他身后的家产,那如今延州城内屋料、砖瓦价格一日一价,已是能飞上天,多烧一条街,就能多赚几倍乃是十几倍的钱。
这样的恶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要去放一把流言,松香半点也不觉得不妥。
这是说坏人的坏话,又不是诬陷。
那顾家确实放了火!
几人坐了坐,把方才各自的行为都说了一遍,并未找出什么需要补救的地方,这才各自散去。
待两个书童一走,屋里三人洗漱一回,又简单打理了一下伤处,虽然依旧心潮澎湃,可闹了这大半夜,也着实扛不住,不得不休息了。
这一回秋爽睡外间,秋月睡里间的软塌,季清菱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有些睡不着。
虽然知道顾平忠、顾平礼二人是死有余辜,而自己安排松香上街去散布流言,是不得已的做法,可她还是有些不安。
这做法是为了激起民愤,引民心民意而用,叫坊间曾经被火灾祸害过的人们盯着顾家两兄弟不放,盯着衙门不放,让他们哪怕是私底下想要做再多动作,收买再多官员,在面上也要收敛些。
如果闹得大了,就算顾家两个族叔肯舍出再多钱财,州中也未必有人敢帮忙。
她谋算顾家二贼并不心虚,心虚的是借用坊间民众之力。
这其实已经有些欺瞒与利用的意味在了。
季清菱有些忐忑,然而很快便给自己打起气来。
没关系,指使纵火,已是必死之罪,自己并没有诬陷对方,况且这也只是为了自保,并不是有意害人。
虽然有些对不起延州百姓,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等将来延州城内田产、铺产清点完毕,她把季家原来的产业领回来,再将收息捐出去给那些遭受了火灾之人,助他们重建房舍,也算是偿还罢。
实在不行,等五哥回来了,再同他商量一下,从两人攒的钱物里取用一点,再不行,等以后两人多多赚了银钱,每年记得施药施粥。
拿定了主意,季清菱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这才觉出院内声响颇大,甚难入眠。
西小院同客栈前院一般,屋舍是木制,连墙面也只有木夹砖,那一头声音大一些,这一头就能听见。
季清菱住的这一间屋子离水井很近,旁边的屋舍原是用来放置箱笼的,今日有一位产妇要在此生产,她便分派人把那里头的东西收拾出来,将那一间屋子腾给对方,方便汲水。
两间房舍隔得并不远,女子的呼痛声、哭叫声、呻吟声隐隐传来,叫季清菱听得心中一吊一吊的。
她伴着这产妇的声音,才要睡着,又被吓醒,半眯着眼过了后半夜。
且不说这一处季清菱一夜难眠,亭衣巷的前厅中,也一样的灯火通明。
已是过了丑时正,顾平忠依旧没有睡下。
今日的计划,其实早早就定下来,没有费多少功夫。
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不过是着人放一回火,趁乱劫走一个小女子而已,从前多少更厉害的都做过,哪里就怕这一回,况且还有弟弟领着许多家丁去坐镇。
可不知为何,顾平忠一直有些焦虑,总觉得只要一时那季家女儿没有被送过来,一时就无法放下心来一般。
他守在此处,只是为了一份警惕。
顾平忠的警惕没有白费,不多时,他安插在客栈之中的眼线便跑回来通风报信了。
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小厮站在顾平忠的面前,满头的大汗,一面还喘着粗气,他几乎连礼都来不及行,就急急忙忙道:“老爷,二老爷同两个婶子都被衙门抓了,还有咱们家的八个人也一起被抓了,说是被指认纵火!”
顾平忠坐在椅子上,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梦靥了,还未睡醒。
怎么可能!!!
他过了盏茶功夫才恢复过来,几乎是立刻对着外头喊道:“顾林!!把顾林叫来!!”
片刻之后,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匆匆进了门。
顾平忠急急交代了几句话,又把一份封好的书信交给了他,道:“去郑押司府上,立马就去,一刻也不要耽搁!”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献与(月票450+)
顾林领了命,几乎是飞奔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延州城本就严行宵禁,今夜因为有了走水之灾,管得更是厉害,顾林按着从前顾平礼给出的巡逻图,且行且停,等好不容易到了郑显府上,天光已是大亮。
顾平忠与郑显来往频密,顾林这边火急火燎地求见,郑显也没有太过拿乔,很快抽出空来,接了他的书信。
拆开外封,只看了一会,郑显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把书信撕成几片,又点火烧了,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顾林,冷声道:“顾老大好大的胆子!这种事情,还敢来求我?!”
“掳人还罢了,纵火本就是遇赦不赦的重罪,这一回还撞到孙越那小子手里,十有**,已经捅到郑通判跟前,便是我也帮不上忙。”把桌面上的纸灰用书卷扫到地上,郑显淡淡地道,声音中尽是不关己事的味道。
顾林在门房里喘息了片刻,已经有些平复下来,他听了郑显的话,虽然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而是毕恭毕敬地道:“押司,我家主家说了,您心善,是见不得人蒙冤的!”
他顿一顿,又道:“主家并不是想要给二老爷同牢里的几个人脱困,他也明白,沾上了纵火之事,过于苛求,只会叫押司为难,是以只是想与家中二老爷见上一面而已。”
郑显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吗?昨夜顾老二被抓,打今日起,整个延州城里头,上上下下都会盯着亭衣巷,他顾平忠就是一泡裹了糖的屎,虫蚁蚊蝇,个个都绕着他,还想去探监牢?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不用主家同他们见面!”顾林连忙又道,“若是方便,叫小的去一趟,若是不方便,请押司只叫信得过的人带一句话也成!”
郑显皱了皱眉头,张口就要拒绝,却听顾林急急又道:“押司,主家说了,那顾五家中所有资财,等得了手,他分文不取,全部舍与押司!”
郑显的嘴张到一半,忽然又慢慢闭上了。
这可是顾清峦的身家!原来延州城内首屈一指的豪富奢遮!
只帮他带一句话,就能得这样多的好处,虽然要顶那一丁点的风险,可也并不太严重,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郑显迟迟没有说话,顾林有些着急,他上前半步,又不敢催促,只好焦急站在一旁,等着回复。
“要带的是什么话?”
郑显想了想,慢悠悠地问道。
顾林终于放下心来,凑到郑显桌前,躬身道:“请押司寻人帮着带一句话给二老爷,就说‘多多保重,家中上下,我尽会打点,四时香火供奉,绝无断绝。’”
郑显听了此话,面色一惊,半晌才哈哈一笑,道:“好个顾平忠!好个兄弟情谊!好!好!这话,我帮他带了!”
他一面说,一面心中暗叹。
都说商人无情,果然如此。
怪不得顾平忠生意能做得这样大,当真不是凭的运气。
知道弟弟被抓了,也知道沾上了纵火案,又撞到了通判郑霖手里,此时无论如何都跑不脱,为了防止自己被拖下水,索性舍弃亲弟,那顾平忠也要保住自家的一条性命。
断臂而逃,断尾求生。
这样的人,倒是值得帮上一帮。
郑显话刚落音,顾林立刻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道:“主家说了,到手的顾家资财,他已是写好了契纸,过了这一阵风头,就把契纸送到您府上,等您选好受契的人,再上衙门去誊录。”
郑显满意地点点头。
不待他问话,郑林又道:“那未收到的顾五的家财,等州中公文下了,押司再看如何处置,我们主家只要得您一声示下,全凭吩咐!”
都这样醒目知机了,郑显哪里还会有什么意见,果然点点头,道:“你且回去罢,莫要叫人瞧见了。”
等顾林行过礼,告辞而去之后,郑显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这才起身换了衣裳,匆匆出了门。
且不说这一厢顾平忠为了保命,舍出了已经吞入口中的肥肉,而另一厢,在距离此处十多日路程的保安军中,顾延章与周青一同站在都钤辖陈灏的面前,汇报这一次行程的情况。
以顾延章的身份,其实并没有资格进到此处听令,全是周青提携着,才把他带了进来。
行军很顺利,不但援兵按时到了,押运的辎重同军械也完完整整,只损失了一点粮秣与酒水,比起往日来,已经是极低的损耗了。
陈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对周青道:“你安排一下延州粮秣的后续转运,不要叫转运司那一群颟顸再插手了。”语毕,转向顾延章道,“你跟着回延州,将下月的绢银、酒水押运过来。”
顾延章点头应是。
周青听了陈灏的吩咐,有些为难,道:“此时回延州,再回阵前,必是已经开战,运着绢银,又没有什么护送,若是遇上北蛮,岂不是麻烦?”
陈灏道:“你自分派两百兵丁护送,等到了地头,再行安排。”便不再就此事说话。
两百个兵丁,算上押运的夫役,已经快有三百来人,只要不正面遇上北蛮,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周青应了声是,领了命,取了文书,直接递与一旁的顾延章。
诸事分派完毕,陈灏的脸色便和煦起来,他看了看顾延章,道:“你方才说有事寻我帮忙?”
顾延章双手接过周青递过来的文书,好生收起来之后,才上前两步,作揖行礼,道:“钤辖,眼见战事在即,在下虽非兵士,也想为军中出一分力。”
陈灏笑了笑,道:“不需上阵,你在后方运转,一样是为战事出力。”
这是把顾延章当做了想要上阵抢功的少年郎。
顾延章并不着急否认,而是继续道:“延章家中尚有延州城内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银两五千余,愿尽皆献与州中,为战退北蛮出一份力。”
他话一出口,方才还一脸轻松的陈灏登时将笑容僵在了脸上,而站在一旁的周青,更是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顾延章腰背笔挺,如青松一般站立在陈灏眼前,神色恬淡,声音不徐不疾,仿佛自家刚刚说要献出去的,只是几枚铜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借力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银两五千余……
饶是陈灏,也被这样一笔钱财惊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他毕竟是堂堂一州兵马都钤辖,很快便回过神来,有些狐疑地看了顾延章一眼,问道:“我记得,你乃是服的夫役?”
顾延章的调令是他亲自批过之后,才拿到下面用印的。陈灏素来小心谨慎,这又是才过去没多久的事情,是以脑子里还留有不浅的印象。
当日周青将顾延章举荐给陈灏,只着重吹捧他的运筹之能,后来陈灏见了人,考校一番之后,只觉此人才思敏捷,非同寻常。
然而那毕竟是仓促行军途中,陈灏手上还压着许多急务要处理,是以并没有浪费太多功夫细问。
对于陈灏来说,若干天前的顾延章只是一个被举荐上来的协管转运的人才,虽然自家掌眼之后,也认可了他的才能,对他心生好感,可并不会花太多功夫在此人身上。
当然,如果顾延章在之后的差事中能持续表现出色,时间长了,自家倒是可能会认真考虑提拔一番眼下军中虽然缺人,却不是随随便便都能出头的。
不过这已经是片刻之前的想法了。
陈灏一双眼睛盯着顾延章不放,仿佛想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商铺三百余处、田地七百余顷、纹银五千余。
哪怕延州如今地价、田价不比从前,这样一注财富,也已经称得上可怕了。
若是经了自己的手,呈报杨奎,把这样一笔大财献到州中……
不对,若是献到州中,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来分一道羹,反正是为了战退北蛮,与其由州中官吏各自抽一回手,不若直接由保安军收了。
陈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对。
无缘无故,谁又会将这般滔天富贵拱手相让?
何况这一个顾延章,有如此一副身家,又有如此才学,为何会沦落到执此贱役?!
简直是不合常理!
陈灏从前没有理会,只是因为他没有上心,却不是因为他不够洞察。此刻得了顾延章方才一番话,他只恨不得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只稍微过一下脑,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如果当真要将家中钱物捐给州中,缘何还要来此服役,直接在延州城内向上一禀,那些怎么都吃不饱的土狗就会把他给供起来!
除此之外,这样一笔大财,哪怕只用九牛一毛,都能买个官身了,虽然最高只能是光禄大夫这等虚衔,可只要有了官身,又何需服此贱役!
陈灏锐利的双眼死死盯在对面那一个年轻人身上。
他多年征战,从刀林箭雨之中历练出来,又是延州数得着的高官,官威甚重,被这样盯着,换个胆子小的,估计连站都站不稳了。
顾延章仿若无觉一般,不徐不疾地承认道:“在下服的确是夫役。”
“延章家中原有八口人,因北蛮屠城,父母兄长皆已被杀,只我一人得以存活。”
“我与蛮贼,不共戴天。”
他一字一顿地将这八个字吐出来,语气竟然还甚是平静,可双眼中蕴含的仇恨与愤怒,语气中的压抑与隐忍,便是谁,都能从中体味出来。
道完这一句话,顾延章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若是不将肺腑中的恨意一齐释放出来,便无法继续往下说一般。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继而才道:“此时家中田产、商铺部分契纸皆在延州城内,由内子保管,仍有其余契纸已是遗失,可待于州衙宗卷档中查明之后,再行转献。”他抬起头,不躲不闪地对上了陈灏的眼睛,“至于纹银,一直暂存于在下叔父手中,州中直接去取便可。”
陈灏听着对面的年轻人把话说完,还没有来得及从中分析出个所以然来,顾延章已经补上了最后一句
“小子这一回能得了机会效力朝廷,服此夫役,还是全凭了叔父之功。”
陈灏瞳孔一缩。
他是进士出身,来保安军之前,也在州中、县中做过官,乡民争产,兄弟反目之事,简直是闭着眼睛都能数上一天一夜不带重复的。
顾延章虽然只说了这一句,他已经能猜出其中八成隐情。
陈灏认真地看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眼。
顾延章垂手而立,肩背挺得笔直,目光坦然而坚定,面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与果断,见陈灏看了过来,并不挪开视线,而是径直与他相视。
“你那叔父……”
顾延章立刻答道:“多年从商,眼下住在亭衣巷之中。”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要是从其手中取那一笔银钱,恐怕并不是特别容易。在下说话是无用的,还需州中一两个得力差役上门,再给点时间那两位叔父准备。”
他半点没有打算隐瞒陈灏,而是直接将事情摊开了告诉对方
我就是一个被欺压的侄儿,我争产就是争不过他们,那钱就是被他们吞了,我想给你,你敢要吗?你想要吗?你有本事要吗?
世上没有白得之食。你若是要,必须自取之。
陈灏想要吗?
延州连年征战,朝中早已有许多论调,说只要收复州城便可,莫要再兴战事,免得百姓涂炭,空耗国帑。如果说刚开始那两年能有十分的支持,如今能剩个五六分,已是侥幸。
打仗乃是烧钱。
杨奎靠着宿望在前头顶着,却已经有些吃力。
如果此时能得这一笔大财的支援,叫朝中知晓,延州有办法自家找钱,那京中给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杨奎也会更为轻松。
而他陈灏,一是能与杨奎更亲密,二是也能抓住机会,再立些新功。
一个武将,如果不打仗,光靠磨勘,何时才能升官?
陈灏敢要吗?又有本事要吗?
他是延州兵马都钤辖,保安军的将领,在延州之中,除了经略安抚使、延州知州杨奎、一个领兵的副都总管,下头就是兵马都钤辖了。
而他与上头副都总管各自领兵,并非从属关系,他唯一需要听令的,只有杨奎而已。
在延州城中,他说一句话,除了杨奎,几乎没有人敢反驳。别说是州中的一个老商人,便是对上通判郑霖,若是双方有了冲突,他都敢带着亲兵上门,双方好生“说说道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流言
陈灏根本不需要细细思量,几乎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商户而已,哪怕可能是靠着州中哪一个或者哪几个官吏才能做下此事,可对自家来说,又何足挂齿。
他转头看向一旁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周青,吩咐道:“你营中尚有事务,且先回去罢。”
周青这才醒过神来,险而又险,差一丁点便张口说了一句“并无甚事,我且等等这小子,一会再一同走”,总算他脑子没有傻到底,堪堪在话出口之前咽回去了。
实在太好奇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因得了上峰命令,不得不回避,周青表情复杂地看了顾延章一眼,又对着陈灏行了个礼,这才三步一回头地慢慢退下。
此时此刻,营帐中只剩陈灏与顾延章二人。
“坐。”
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陈灏言简意赅。
顾延章依言坐下。
“你想要什么,说罢。”陈灏道,语气轻描淡写。
且不说这一边,顾延章将家中产业作为筹码,与陈灏单对单地做了一回交易,双方各自满意,而在延州城的州衙之中,也一样有两个人两两对坐着,彼此表情凝重,在谈着要事。
坐在左手边的中年男子身材矮小,脸面有些皱巴巴的,看上去同一个田间种地的老农一般,若是叫寻常人来看,在没有提醒的情况下,任是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延州城内暂代管上下事宜的通判郑霖。
此刻,他拿起对面人递过来的宗卷,翻开看了两眼,本是取了一杆笔,沾了墨就要批示,看到其中一项,不禁抬起头来,讶然道:“此案要开堂公审?”
延州府衙的推官坐在郑霖的对面,面色也有些无奈,他道:“通判这几日忙于公务,又有阵前辎重粮秣要筹措,想来没怎么有功夫听说城中百姓的议论。”
郑霖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道:“什么议论?”他看了看手中那一份宗卷,复又道,“已是当场抓获了疑犯,几十人都见了证据,犯人认罪画押,事主出面指认,虽说事涉纵火,少不得要升堂,却也不必开堂吧?”
纵火是大案,许多细节不方便开堂审理,免得牵扯出什么不好来,叫百姓见了,私下里会议论纷纷。
为着各种缘故,遇上这种案件,州中一般是审过之后,增删改过,将最后的审理结果张榜公示,再于街头巷尾宣扬一番,叫百姓知善恶,守法纪。
那推官道:“原是这样,只这一回那嫌犯乃是州中一个里正,并两个其府中做仆的妇人,那里正将罪行认下,已是一力承担,说是自家见色起意,无意间瞧中的侄儿媳妇的人品相貌,想要将其掳回家中,因那侄儿媳妇防范甚严,难以得手,这才一时起了坏心,想要纵一把火,趁乱劫人。”
“本也不想闹得多大,谁知那也北风甚紧,竟是一不留意,火势就大了,再把控不住……”
推官将当日的事情一一说了。
郑霖早得过孙越着人来报的信,那一处来报信的人当夜正在场中,比起只看宗卷文书的推官讲起来更细致也更真实。
然而他此时并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直待他说完了,才道:“这又与州中百姓议论有何关系?”
推官道:“州中近几日有许多传闻,其一说是这一回指使纵火的不只那里正一人,还有那里正的长兄,名唤顾平忠的,是为了将州中房舍烧残烧破,才好方便卖砖瓦、木料等物,又因他家有一间铺子,专卖防走水的器具,比起旁人的东西也齐,铺子也大,若是失火多了,也一样能多得些利钱。”
郑霖正要开口斥一声“无稽之谈”,可嘴唇才是一掀,却渐渐觉出不对来,道:“可有证据?”
推官摇头,道:“只是传闻。”
他忍了忍,还是道:“已是将那顾平忠收押入监,问得许多话,又认真审讯了一番,他都死咬牙关,半点都不承认,又有他那弟弟将罪行一并认下,暂难定罪。”
他顿了顿,又道:“本还不着急这样早开庭审案,只近些日子,传闻越来越奇怪,渐渐有股风声,说那顾平忠买通了州中官员,此回定然无事……下官想着,与其叫他们传来传去,不如开堂审一回,免得闹出什么民愤来。”
“若是开堂审,你们可有把握?”郑霖问道。
“再有七八日,应是没有问题,也好叫百姓看上一回,洗清洗清。”那推官道。
郑霖并不说话,而是低头把那一份宗卷细细看了,这才复又问道:“此案事主姓季,是原兵马钤辖的遗嫒?”
那推官听得此问,也是十分感慨,道:“确有此事,我调任灵州之前,与季钤辖共事过两年,其人正直,官风甚好,还有两个儿子,也一齐在镇戎军中任职,不想这一回竟是全家遭此大难,只剩一个小女儿,连个香火都不曾留下来……”
郑霖低头又看了一回宗卷上有关事主季家女儿的家状,皱着眉道:“既如此,给她在州中请个荣烈之后的抚恤,再好生整理了文书,递一份折子去朝中罢,此等英烈后人,好歹年年也赐些粮食布匹,免得百姓认定朝廷苛待荣烈后人,军士也无法安心投身战事。”
推官连忙点头应是。
郑霖又补了一句,道:“折子写好看些。”再问,“那小姑娘如今住在哪一处,可有人看护?知不知道自家要上堂。”
推官忙道:“如今仍住在原那一处客栈的后院里头,自家带了些仆妇,咱们府衙下头的人也去了几个守着,实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郑霖点了点头。
“已是同她说了要上堂,她说并无畏惧,只待到了堂中,请诸位官人为自己主持公道。”
郑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不要说是妇人,便是寻常壮丁,听得要上公堂,恐怕就要吓得手抖。
果然不愧是兵马钤辖家出身的姑娘,胆子比起旁的人,还要大上许多。
他再问一回那推官审案的进展,把笔重新沾了墨,在那宗卷之上简短地批了几个字,这便同意了衙门开堂审案的做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发
保安军中,顾延章将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之后,只得了陈灏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他道过谢,并不纠缠,而是干脆地退出了陈灏的营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往外头走出了一段,心中琢磨了一会,转身去了趟营中马厩。
顾延章此时身担运转之责,进马厩视看,名正言顺,到得门口,只出示了一下通行牌,便被守兵放行了。
一路点查着马槽、骡槽里的食水,不知不觉之间,他便站到了将领专用的马匹排厩边上,立定不动,仔仔细细查视起来。约莫过了一刻钟,外头几名亲兵跟着看守马厩的兵士走了进来,对方几人记领了七八匹马,还牵走了陈灏的坐骑。
顾延章心中默数着时辰,慢慢走到了靠近营房外墙的马槽一边。
天色已经不早,视物也不像白日间那样清晰,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捏起一小撮干草,凑近看了,开始一个马槽一个马槽地检视,似乎在仔细品查草料质地水准。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他突然站起身来原是听得营房外头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朝着东边去了。
顾延章听声辨认了一会,把这一行人马的数量大致算了出来,同方才被牵走的马匹数量对上了,又看了看东边的方向,等心中再三确认过,那是杨奎驻扎的主帅大营所在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半口气。
待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之后,他把手上的草屑拍掉,快步回了自己所在的班房,将这几日协助周青处理的事务全数整理出来,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简单明了的交接单,这才回到营房之中,快速把行囊收拢好,复又坐到桌前,画出此处回延州城的路线,认真看了一回。
刚刚整理完毕,营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陈灏帐中的一个兵士推门进来,打了声招呼之后,道:“陈钤辖召你过去。”
顾延章道过谢,放下手中笔,将桌面收拾了,整了整仪表,立时跟着那小兵走了出去。
才进到营帐之中,只来得及行一个礼,陈灏便抬起头来对他道:“你去收拾收拾,把手中事务交接了。”又指着站在一旁的两个人,“等交接完毕,同他二人回一趟延州,将家中财物料理了,该转的转,该录名的录名,再去州中点清役夫并二百兵丁,十二日内,押运粮秣辎重过来。”
语毕,把几份点领兵丁、役夫的文书交到顾延章手上。
顾延章接过文书,克制着心情,对着陈灏拱手行了个礼,应了一声是,那另外半口气,终于也松了下来。
他并不清楚中间细节,但是大概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方才陈灏去同杨奎商量过之后,得了对方的首肯,才会有此时的安排。
果然,顾延章才接过文书,陈灏便指着他对那两人道:“这便是那事主顾延章,如今在我保安军中服夫役。”
又指着其中一人,对顾延章道:“这是延州州衙的张户曹。”指另一人,“这是平章帐下徐殿直。”
杨奎要反击北蛮,自半年起便四处借调援兵,原有构架之下,人手不够,看管不过来,带一两个州衙中熟手的户曹过来帮着管勾兵丁名册,倒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双方各自见过礼,一同向陈灏告了退。
一出保安军钤辖的营帐门,顾延章立刻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道:“烦劳两位官人陪我走这一遭了。”
此时此刻,他将在周青、陈灏二人面前的锋芒收敛起来,又变回了那一个气质温润的少年郎,看上去既爽朗,又无害,十分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杨奎派来的两人早得了吩咐,知道要对顾延章客客气气的,然而见他这样礼数备至,倒也高兴了几分。
那张户曹便对着顾延章道:“你且去忙,我二人自在门前看个座儿等你。”
那徐殿直也道:“也不好意思催,只这一回你我二人还要押解辎重粮秣回营,时间甚赶,若是耽搁了,兵法须不是做耍。你先将手里事宜交接好了,收拾收拾东西,怕是咱们要连夜赶路。”
顾延章简直是喜出望外。
一得了陈灏的允诺,他那时便恨不得化身一只鸟儿,插上翅膀立时飞回延州城去,这会只怕催不动这两位,正想着如何才能叫他们卖力气走快一些,听得徐殿直说话,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送上了枕头!
他当即道:“无妨,办差要紧,如今路上有雪,又有月亮,届时马头上吊一两个灯笼,只要不走山路,便是赶夜路也不怕的!”
一副再听话不过的模样。
徐达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
他要同这少年郎回延州不算,接下来还要一齐押解州中辎重粮秣去到阵前,十二天的限期,从延州到镇戎军,本就已经是火急火燎,如果遇上个拖后腿的,少不得他得出手教训一番,让对方知道什么是规矩。
徐达不清楚其中内情,还以为这是因为顾延章送上了一大笔家财讨来的好处,想要借此机会,躺着得一些功劳,将来杨奎和陈灏才好凭借此事给他报功讨官。
一时三人回了营房,顾延章安顿好两人,拿着交接单子去寻了转运班房中的值守。
他事务清理得干净,又早整理好了再详细清晰不过的单子,一刻钟不到,便在长官的监交下交接完毕,立时拎着行囊到了门前。
徐、张二人正一人占着一个榻,才铺好铺盖,想要补一个觉,防着下半夜要赶路。
那张户曹对着徐达道:“他还有转运司那一块的事务要交接,就是收拾得快,咱们也少说能得一两个时辰好睡。”
他话刚落音,便听门口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轻声敲门。
两人本是和衣而卧,此时徐达离得近,便爬将起来去把门栓抽了,不想门一开,对面站着一个身着骑装,背负行囊的少年。
不是顾延章是谁?
那少年郎见徐达来应门,笑道:“殿直,在下已是收拾完毕,咱们这便即刻出发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认罪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延州城里才放了两天晴,这日又开始飘起白絮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过辰时,好不容易才清扫干净的延州州衙门前,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虽是不如化雪时冷,却一样冻得叫人只想窝在屋中不愿意动弹。
此时此刻,原本应该清静肃穆的衙门门前,已是塞得满满当当,往远处看,一路还有人朝这边赶。
“小兄弟,今日判的可是那亭衣巷中顾家兄弟纵火案子?”
一个妇人一路跑来,好容易缀到了人群后头,她拉了拉前边人的衣摆,问道。
那人转过头来,正要说话,见得对面妇人打扮,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道:“正是,只不晓得会怎么判。”
旁边便有人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判,不是早说了那顾家老大使了大钱,买通了州中官吏,听说花了十万贯,还搭上了八顷良田,只要保自己一条狗命!”
有人便回道:“谁说不是呢,挣的这等人命钱,也不晓得夜晚他怕不怕冤死鬼来寻!”
“怕个鸟!敢杀人放火,还怕甚么鬼?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一人嘲讽地道,“只不晓得收买了哪一位,这衙门上下,当真是黑得透了!”
“怕也未必罢!今日既然开堂审案,若是还把那狗兄弟放过了,也不怕前头那些个人要闹事……”
最靠近州衙门口的那一块地上,数十个人披麻戴孝,静悄悄地站着,个个都瞪着那一扇仪门,似乎想要把它给瞪开。
而刚刚才到的那一名妇人得了前头人的答话,道了一声谢,便开始往前挤。
特意冒着大雪早早来此,就是为了站得近些,看个热闹,被人挤过来,前头的人众少不得要转过身骂几句,可这一回,人人见了那女子装束,俱是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里,不仅如此,还不约而同地往旁边侧了侧,叫她更容易往前靠。
围观人群众多,那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到最前头,她站到那几十个披麻戴孝的人群之中,便如同雪花没入了雪地,很快便混杂起来,再找不出来了。
后头两排人这才窃窃私语起来。
“造孽啊,这是哪一家的?看那身孝,莫不是才死了当家的”
“谁晓得,那样多人进了火里出不来,光是上回东大街就消了多少条人命?”
“衙门说是十七人,哪里才止!我看西街那卖棺材的棺材脸,这一阵子都带着笑了!不晓得给他促成了多少生意!光是从我家门前过,数着都有七八轮出殡,好不可怜!”
众人叹了一回,又有人道:“来人这样多,也不知道多少能进二门的。”
“总归不是你!”旁人哂笑道。
那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恼羞,待要骂将回去,却又因自家嘴巴笨,半晌不晓得该怎样回。好容易想到一句话,自觉十分合适,正要开口,忽听州衙里一阵升堂鼓声,接着前头的人纷纷鼓噪起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衙门仪门一开,哪有人还在此处傻站着,个个开始往里头挤,那人一句骂人的话卡在嘴里,说也没地说,不说又难过,只觉得憋得慌。
待得众人一窝蜂涌进仪门,二门也适时地开了,里头衙役、弓手分做两队,持水火棍、大刀立在左右两排。
按着往日的规矩,开堂审案,会放入三十名士绅并十名百姓入二门旁听,早有衙役在外头验看了众人文牒,放了四十人进门。
而这四十人中,有零星四五人戴着半孝。
这一回审的乃是纵火掳人之案,虽是没有死人,却烧伤了十余个,又因涉及纵火,已是特大的要案了,是以今日审案的乃是延州州衙的推官,而通判郑霖则是坐于一旁监审。
几名官员坐定,衙役一面在地上敲击着水火棍,一面口呼威武,待得审案推官将惊堂木一拍,下头衙役立时住嘴停手,听得座上推官道:“宣本案相关人等上堂。”
很快,衙役便带着顾平礼、两名妇人上了堂。
季清菱身着素服,站在衙外的回廊处,等着推官的传唤。
从她的角度,透过窗棂,能将里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顾平礼身上还有着里正之职,虽然是疑犯,却未有判罪,是以仍旧穿着体面,他站在下头,面如死灰,有些呆滞的模样,而另两名妇人则是一被官差放手,便各自瘫软在了地上,俱是半晌起不来身。
推官没有理会她们,而是直接宣读了推勘官早与顾平礼确认过供词,他读上一段,便向顾平礼问一句“可认?”。
判案很长,其中夹杂着推官与顾平礼一来一往的确认。
顾平礼虽然形容枯槁,却神志尚清,听得推官宣读判决,每每与他问话,都十分干脆地应是,半点也不含糊。
季清菱听着听着,不禁想要冷笑。
果然,这是断尾求生了。
堂内的顾平礼将所有罪行全数应下,人是他要劫的,火是他着那黄发妇人放的,其余皆是他安排的,一丝都不干旁人的事情。
然而实际上,事情的确又是他干的,便是州府推勘官再查,无论从证人证言、证物、仵作检验到供词,都无懈可击,也找不出其他的线索。
既是如此,此案再无反复。
推官一拍惊堂木,又道:“带事主。”
季清菱跟着衙役上了堂。
她面容凝肃,进得堂内,先对推官并郑霖行了一个礼,才离顾平礼远远站了,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话术她心中已经琢磨过无数遍,可不管怎么扯,当夜的情况都没有办法跟顾平忠扯上关系。
也罢,弄垮一个算一个罢。认了指使纵火,虽未有人亡故,却伤了十余人,顾平礼与那黄发妇人已是死罪。其余人等罪行或深或浅,却俱是无法逃脱。
如此一来,顾平忠想必不敢再轻易下手了。
一时案情审完,推官当场写下判词,着衙役递到了顾平礼面前,他一句废话也没有,甚至不曾犹豫,便签字画了押,这一场客栈中失火并掳人的案子,便算是了结了。
推官还不曾来得及把判词转到郑霖手中,由其定判,仪门外几十名披麻戴孝的百姓已是吵嚷起来,一名老妇哭道:“苍天啊!你不分好歹,叫那造恶的逃脱生天啊!”
她一声哭出,旁边几十人便跟着哭了起来,一时衙门外头哭声震天。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舌战
那老妇一开口,便有其余人跟上,俱是一面哭,一面喊,有人骂老天瞎了眼,有人斥恶人黑透了心,有人哭自己好生生一家子天人永隔,有人闹女儿毁了脸一生孤苦无依,仪门外一片混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推官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可喧哗!”
外头的人众哭声渐低,却不曾停歇,而是转为了低泣,伴着飘雪,倒是更显得阴风恻恻的。
堂上的郑霖有些恼火。
愚民不可说与理,却能造成乱势。
可律法岂是按舆论而判的!便是他有心想办,事涉纵火,要判死罪,还有朝中提刑司会来查阅宗卷复审,没有证据,怎么可能是那样轻易的!
此案本来简单,有人纵火掳人,已是人赃俱获,只要好生判了,便能叫上下交口称赞,谁想会突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
若是被衙门审案审出来的,办案之人顺藤摸瓜,拔掉一颗大毒瘤,乃是锄奸惩恶,一切都好说,可此时坊间已经传遍,推勘官却是半点痕迹都找不出来,叫他十分着恼。
其实查不出来并不奇怪。
从前的走水之事俱已过去太久,向来纵火之案,只要不是当场抓住,想要事后找寻痕迹,都是几乎不可能的,毕竟大火一烧,所有证据都已经付之一炬。更何况到了如今,大部分原来已经被毁掉的屋舍早已重建,待要再行复原,根本就不可能。
郑霖在判决书上签了字,又用了印,这才对着推官点了点头。
这样一个案子,若不是开堂审,只要有半点不如外头百姓的意,他们都会鼓噪不堪。延州才复没多久,本就甚乱,一旦成了势头,杨奎在前线,自己坐镇衙门,一个监管不力是逃不掉的。
既如此,倒不如叫那顾平忠自家来辩,也让百姓听一听,知道衙门已经尽了力,并非有意包庇。
想到前日看到的审讯顾平忠的供词,郑霖就火从心起。
一个小小的商贾,滑得同水里的鱼一般,半点错事都不沾,半点坏事都没做,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这是把衙门当猴耍罢?
同住一个院子,又是一并长大的兄弟,那顾平礼的里正之职还是靠着他的银钱买来的,若是说他半点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鬼才相信。
可偏生没有半点证据!
等着日后罢!
且不说郑霖这一厢跌着脸,一旁推官得了他的示意,便对顾平礼问道:“你犯下此等罪行,欲要掳良家之女回府,家中长兄是否知晓?你抽走家中仆妇家丁,家中长兄岂能毫无耳闻?”
顾平礼摇了摇头,道:“我兄弟二人虽是同居一府,可彼此全不相干,我做的恶事,他是不知道的。”
推官对堂下差役道:“宣顾平忠。”
作为案情相关人员,顾平忠早早便被召到了州府衙门之中,推官一宣,他几乎是即刻便被带了上来。
顾平忠才出现,外头立时是一阵骂声,他只眉头微微一皱,很快便平静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上前半步,对着堂官行了一礼。
站在一旁的季清菱见他这一番作态,心里微微一沉。
不为外物所动,这样一个人,心性必定十分隐忍,叫他逃过了这一劫,将来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
她在这里看着顾平忠,却不知顾平忠也在一旁看着她,不同的是,双方的心情全然不同。
季清菱是庆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可泰半是来看戏,半点没有慌张。
顾平忠是愤怒带着厌恨,还有隐隐的不忿,虽然他老谋深算,又做过许多狠事,手心早就辣得出火,却是第一次被对付得这样厉害。
简直是损失惨重。
不仅将顾清峦的明面上的身家都送了人,还赔上了一个得用的弟弟,差点把自己都陷了进去。
如今虽然自家命是保住了,可在外头却已经名声扫地,因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少不得还要碍了州府衙门的眼。
一个商人得罪了当官的,以后日子还会好过吗?
不晓得要花多少功夫,又丢多少钱进去,才能把局势稍微挽回一些。
他瞟了季清菱一眼,眼神如同毒蛇一般,却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都是因为这个贱妇!
暂且不着急,等先脱了困,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整治她。
顾平忠还在想着,堂上推官已经开始说话,他开了两句场,便问道:“此案之中,纵火人邢氏所携的火折子、酒水、火油俱是出自你的铺子,你可有话要解释?”
“商铺敞开大门对外做生意,只是买卖,至于客人买去做甚,却不是小人可以控制的。若是仅仅卖出火折子、酒水便要为纵火之事负责,如此这般,以后卖刀之人、卖棍之人岂不是再无营生?”
顾平忠大声道。
他从前便是从商铺中的货郎做起,在坊间历练出来,可谓口才了得,寥寥数语,便把自己撇清干净了。
这话一出,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了几分。
顾平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郑霖希望借此机会撇清衙门,他顾平忠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机会撇清自己。
他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季清菱,大声道:“小人知道,近来城中一直有许多荒谬之论,说小人为着钱财,指使恶人纵火!小人便在此处发下毒誓,若有此等行为,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推官皱了皱眉,正要喝止,叫他无关话语,不要在公堂之上言说,顾平忠已是继续道:“况且大家只道那几间卖砖瓦木料的铺面是小人所有,那间卖走水用具的铺子是小人经营,是以才怀疑小人为着钱物做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小人便直说了罢!”
顾平忠转过身去,指着季清菱道:“那几间铺面虽是由小人代管,可却为这女子夫家所有,无论赚得一分一毫,都是他们的钱物,若是诸位要唾骂,不要寻错了人头!”
这一声指摘,裹挟着浓浓的恶意,全是祸水东引,把责任全数推了出去。
百姓本愚,听得这堂中的反转,顿时个个都将眼睛盯在了季清菱身上。
被上百双眼睛恨恨地瞪着,季清菱丝毫无惧,也不似普通人一般遇上意外便不知所措,而是转过身去,坦然与顾平忠对视,回道:“请问顾家老爷,你说那几间铺面乃是我家夫君所有,可有凭证?”
顾平忠冷冷一笑,道:“自然是有,上衙门一查契纸便知!”
季清菱又道:“那我也有一事想要请教顾家老爷,名下有产,便不为四等户,名下有业,便不为三等户,你是知晓的罢?”
不待顾平忠答话,季清菱已是继续道:“既是你说我家夫君名下有着这样多的产业,也知道他家中如今尚余一人,为何将他报上州中,去服夫役?”
说完这一句,季清菱复又转过身去,对着堂上推官盈盈一拜,道:“好叫官人知晓,我家夫君今年虚岁十八,一门上下仅余他一个单丁,却被顾家二老爷上报州中,如今正在定姚山中服夫役!”
她顿一顿,道:“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可我也想请教顾老爷,既然你已知那些产业是我家夫君之物,你二人为叔侄,你是知晓他家中情况的,为何还会有夫役之事?又为何回到延州日久,我家却半分收息都未有得?”
季清菱把话说得甚慢,又把声音提大,叫仪门外的人也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正愁没有办法将夫役之事扯出来,谁晓得竟得你在此帮忙!
季清菱看了一眼顾平忠,简直想要真心诚意地说一声感谢!
吃过一次痛,竟然还不上心,当真把自己当做被人吓一吓就说不出话的小姑娘,想在公堂之上,叫自家吃个哑巴亏吗?
做梦去罢!
第一百四十九章 舍弃
顾平忠原本是借势而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饶是他这样久经历练的人,被数百只仇恨的眼睛一齐盯着,也有些发憷,又何况那季家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他又岂有不知自己话中的漏洞。
但他赌对面之人抓不出。
在顾平忠看来,这季家女儿是官宦出身不错,是饱读诗书不错,是才貌双全不错,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他是查过对方出身的,原来的兵马钤辖季官人的幼女,世代居于延州城内,祖上乃是士绅,上头还有两个长兄,简直是在蜜罐子里泡大。
后来虽然一路逃难,可一直有着母亲上下打点,还带了这样多银钱傍身,沿途居然买了十来个仆佣,一样是舒舒服服,同外出踏青一般的日子。
这样娇养长大的小姑娘,上一回见面,举止说话同他想象中那些养在深闺尚未出嫁的大家女儿毫无二致,叫下头人买点田买间铺子都要当成天大的事了,哪里通什么世情。
还记得与那顾五吃席的时候,灌了对方许多酒,问起侄媳妇寻常喜好,他只醉醺醺说,每日诗词歌赋、观花赏月,连家中的饮食起居都是交给下头人打点,是半分都不上心的。
用金子银子混着糖浇出来的小女儿家,估计手被硬纸擦伤了都要哭个半日,听人骂一句也得一宿睡不着,凭你私下再怎么伶俐,一旦上了公堂,见旁边的衙役板着脸,拿着水火棍、大刀一吓,也会先胆怯了三分。
胆气一弱,脑子就乱,更何况本就半点也不懂,此时自己再拿话来将一回军,十有**就会支支吾吾,答不出话,若是小丫头胆气弱一点,当场哭出来都有可能。
事主自述,堂上判案之人是不得偏帮的。
哪怕事后有人看清了其中猫腻,也是晚了。此时此刻,公堂之中,当着后头黑压压一片百姓的面,这小女子被自家问得无话可说,想要撇清,铺面确实尚在那顾清峦名下,如今正该由那顾五所承,便是跳进黄河,她也洗不清身上的黑水!
难道她能事后一个一个把人找出来一一解释吗?!
不是说我是为了牟利才去纵火吗?
瞧瞧,如今顾某一文未得,全是白做工,都叫身旁这女子夫家赚走的,你们要唾弃,要打骂,自找她们去罢!
反正这几处铺面如今姓顾,将来是要姓郑的,本与他再也无关系,就当砸出去,听个水响好了!
然而顾平忠没想到,几间铺面砸出去,不仅没有听到水响,反而被那滔天水花浪打浪,掉转回头打自家脑袋顶上浇下来,浇得他从外到里都透着寒意。
顾平忠眯着眼睛,看着对面身着素服的季清菱。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贱妇一身素服施施然站在此处,倒似多么正气凛然一般。她一通话说下来,抓着自己话中的错处不放不算,竟还搬出了律令法条。
好好一个大家闺秀,不去学女红刺绣,谈诗词歌赋,在家里乖乖相夫教子,对法规律令、衙门告示这样门清,这是吃饱了撑得慌罢?!
顾平忠咽了口口水,终于开始意识到,那一夜自家二弟栽倒在那客栈小院之中,也许并非是走了背运,也并非是那两个仆妇不经意间捅了大娄子,而是十有**,同对面这个看上去稚气才消的小丫头脱不了干系。
如果被针对的不是自己,顾平忠都要为她鼓掌。
驳斥有理有据,用词浅显易懂,最要紧声音还大,明摆着是说给外头那些容易忽悠的村夫愚妇听的。
这是看破了自己的用意,破局不算,居然还知道顺势而为,跟着利用起民众之意来!
好个聪明的贱婢!
顾平忠的呼吸有些局促。
自顾平礼被抓,他便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一涉官司,许多从前的事情收尾需要处理,更多人、物都要收拾,他只怕自己收拾得不够干净,叫早盯着自己这块肥肉的同行、差役揪住小辫子,哪里还有太多功夫管其他的。
更何况自坊间得了那奇怪的流言,他今日被衙门请去谈一回,明日被衙门请去问一回,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转得过来!
他手下的都是管事,出了事情,全是不能商量的,唯一能帮忙的弟弟已是进了大牢,死罪是跑不掉了,而那个儿子,不拖后腿已是万幸,唯有自己强撑着。
撑来撑去,难免有计算不到的地方。
顾平忠面上看起来正常,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一个囫囵觉睡了,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只想撑过了这几日,再去整顿其他。
他知道坊间有许多传言,也知道可能自家名声如今已经甚是难听,如果不赶紧洗干净,将来别说生意难做,连出门恐怕都要被吐口水,可却是想不到,一进衙门,就见到如此之多披麻戴孝的人在门口聚集,个个眼中都是要把自家吃掉的恨意。
幸而全孝有碍公堂,不得进二门,隔得几丈的距离,这才叫他没有那么如坐针毡。
见了那些个门口哭闹的穷酸,才叫他匆忙间生出这一计来,其实并未考虑得十分仔细,不过想来,用来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娘们,已是够了。
谁能料想到,此时被这贱婢迎头痛击,他背上都渗出了冷汗,心也一阵发颤。
如何驳她?如何驳她?!如何驳她?!?!
顾平忠心一狠,道:“夫役之事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商贾,难道竟有能耐左右夫役名单不成?若是说罪,我确实有罪。”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顾平礼,“罪在未曾将亲弟教化向上!”
这是把自家亲弟的品性往脚底下里踩了。
这样薄情寡义,这样快翻脸,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顾平忠又道:“再说那铺子收息,却不是不给,而是年末正值盘库,迟迟早早,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们的不成?!”
他说完此话,正待要继续往下接,把铺子收息的锅推掉,却见对面季清菱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顾平忠悚然一惊,心中顿生不妙。
没等他反应过来,季清菱已是大声道:“我夫妻虽穷,却不要你这脏钱!”
顾平忠瞪大了眼睛,蓦地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不甘
季清菱上前半步,对堂上官员深深行了一礼,决然道
“请座上列位官人为我作证!”
她转过身,径直朝门口走了几步,对着仪门并二门外的民众大声道:“也请诸位亲故在此做个见证!”
她站在门口,直背挺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我夫妻二人就算穷到底,也不穷良心!我季家一门为国战死,只有一颗忠心,没有半丝黑心!我与夫君二人家中从前没有半个脏钱,今后也不会有半个脏钱!这钱拿了是要叫厉鬼钻心的!还请顾大老爷盘点清楚,便将所有产业、地契、铺子并收息全数折成现铜,交由衙门收了,给这一年中遭了火难的延州百姓换药换米,换油换柴!”
顾平忠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仿若天旋地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股凉气。
竟然真的说出口了!
那可是七间铺子!!!全是南大街、平戎街上的!!!
不用将来,现在已经是寸土寸金!
这贱妇疯了吗???
她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少家财?!
败家娘们也不是这样败的!!!
顾五那个倒霉蛋,知道自己娶了这样一个蠢妇吗!?
顾平忠的脚有些发软。
这一招,自家要怎生应对才好?!
没等他想出办法,门口处的季清菱已经转过头,似乎强忍着什么情绪一般,只眼看着顾平忠,道:“我家夫君如今正得两位老爷关照,于定姚山服夫役,若是他有幸在此,自有他来说这一番话,只可惜……”
她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只泪水涟涟,转头对堂上推官道:“小女子只求这贼人的昧心钱献出,能得苍天护佑,保我家夫君平安归来……”
她一面哭,声音还不小,叫门外观审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仪门内的人听得甚清,大门外的人则是你传我,我传你,都心生同情来。
好可怜的小娘子。
十丁九役。
会一大早披麻戴孝来堂外守着的,几乎都是城内平民,便是自己家中不曾有人服役,也见过其余亲友服役,自然知道这夫役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定姚山意味着什么,便是有不知道的,旁人说一句“那孙大虫一处”,再举一两事例,也都知道了。
众人虽愚,却不蠢,如果说刚开始还会被那顾平忠的话语蒙混住,听得堂上二人一来一往,也早明白这是叔叔为了钱财在陷害侄儿侄媳。
里头那顾家黑心鬼这样造孽,谋害侄儿图家产不说,如今还把人家一个父兄俱亡、无依无靠的小媳妇都逼得哭了!
哭也是有讲究的。
如果是顾平忠方才祸水东引之时,季清菱不曾将其挡住,又把内情解释透了,而是当堂而哭,那哭便成了自知罪孽,无法辩驳,只会在百姓心中坐实了自家与顾延章的罪名,以后再难翻身。
民众定罪,谁会看你证据!谁会管你要去查证的内情!
可到了此时,她已将夫妻二人遭受的污蔑与欺辱一一道来,又把顾平忠口中所诬的钱物全数献出,早赢得了堂下人的好感。
这样一个小媳妇,全家俱亡,好容易有个依靠,丈夫还被恶叔陷害去了定姚山,如今被逼得都献银自证,想着夫君安危,竟当堂掉泪,何其有情有义,何其可怜!叫人如何能不生出恻隐之心!
“顾贼!欺负孤女,你也不怕遭天谴!”
不知谁叫了一声。
很快,外头便有人跟着哄闹起来。
“放火谋财!你脑门流脓了罢!”
季清菱口口声声不离“脏钱”、“黑心”、“昧心”,堂下民众本就认定那顾平忠是背后指使纵火之人,如今听得她如是说,更是潜移默化
瞧,这遭难的小媳妇都知道是你顾大贼叫人放的火,你还想抵赖吗?!
顾平忠面色铁青。
如果目光能杀人,此时季清菱已被他千刀万剐。
他站在原地,听着仪门、二门外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心中已是隐隐有了觉悟。
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到了如此地步,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认定是狡辩。
是无力回天了……
幸而未有证据。
等风头过了,只能想办法改头换面,远走他乡了。
顾平忠回身站定,不去看外头仪门、二门处的民众,也不去看季清菱。
衙门本无证据,不能定自家的罪。
他素来做事谨慎,并未留下半点马脚,这几天也早把首尾都收拾干净了,除非郑霖想要硬来,不然州府衙门拿自己并无办法。
指使纵火乃是死罪,郑霖若是硬判了,自有提刑司的人会教训他。
只要熬过了这一阵,把家产变卖了,换一个州城,日子照样是风生水起。
树挪死,人挪活,他从前便是白手起家,如今还有这样多的积累沉淀,便是坐吃山空,都够过上几十辈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面想着,顾平忠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是不怕,只是不甘!
大半辈子的经营俱在此城,一朝被逼得远走他乡,岂能善罢甘休!
临走前,不给这姓季的贱妇一个好看,他就不姓顾!
仪门、二门处实在太闹,州府衙门只得派了衙役去维持秩序。
不出顾平忠所料,推勘官并没有自家纵火的确凿证据。
推官问了半日的问题,依旧拿不住自己的把柄,最终虽然口头整训了一番,还是只能将自己当堂释放。
这一场官司从清晨审到下午,午时都过了,才将将判决。
外头的百姓被衙役拦着,不得鼓噪,却是人人都用满是恨意的眼睛盯着顾平忠一步一步走出大堂。
季清菱落后两步,跟着他才跨过门槛,突然发声叫道:“顾平忠。”
顾平忠若有所感,慢慢转过头。
季清菱踮起脚,高高举起右手,重重一巴掌朝着顾平忠的左脸扇去。
那巴掌挟着风声,亦裹着恨意,把顾平忠扇得头朝右一偏,左边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嘴里腥甜,竟是被打出了血。
“这一巴掌是代延州上下火难之人打的。”
季清菱大声道。
“我是顾大老爷的晚辈,拼却世间说我不知礼仪,也要代冤魂苦鬼把这巴掌赏给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调令(月票550+)
季清菱是故意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已是出了公堂,衙役便不能责她有碍衙门威严,这一巴掌打下去,只要不互殴起来,便不会有人来阻拦。
顾平忠敢还手吗?
蓦地挨了一巴掌,顾平忠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发疼的左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仪门内便有观审的人喊道:“打死他!!”
这话一出,便似捅了蚂蜂窝,众人个个跟着喊道:“打死那个狗贼!”
“莫要叫他污了公堂!!”
衙役们连忙上前制止喧闹。
一时有人在大门外叫道:“顾贼,有本事你不要出门!”
民情激愤,顾平忠别说还手,连多走一步都不敢了。
他站在原地,当真连衙门的仪门都不敢迈出。
季清菱看着他,不由得冷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等人了。
她并不是冤枉这贼子。
虽然没有证据从前都是顾平忠兄弟二人指使放火,可客栈走火之事,面上是由顾平礼一人应下了,顾平忠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
当夜虽然并无亡故,一样有许多人被烧伤,许多屋舍被毁,更有多少住客的积蓄毁于一旦。
如果说是为了掳走自己,多的是其余办法,根本不需要放这一把大火。
根子上就是恶的!
“季娘子,这边请罢。”
一名小吏在后头轻声叫道。
季清菱厌恶地看了顾平忠一眼,懒得再理会他,转过身,跟着那小吏往后衙走去。
她方才在衙上信誓旦旦地言说了要将产业、收息上交衙门,七个铺面,全是在南大街、平戎街,又有这大半年间的收息,便是郑霖看不上眼,衙中上下官吏又怎么会舍得下手。
也不晓得最终落到百姓身上的,还能剩下多少……
不过献多少钱出去都无用,如今延州城内乍然一看井井有条,其实衙门上下却颇为混乱。那郑霖应该只适合做副手,统管大局,还是有许多欠缺。
就像这一回,如果杨奎坐镇延州,恐怕那顾平忠也未必敢这样胆大,烧出这样一把火。
杨奎收复延州,只来得及把架子搭起来,其后精力都放在了前阵,延州城中胥吏官员觑他不在,各自都忙着中饱私囊,如果不好生整顿一番,吃亏的都是百姓。
季清菱心中叹息一声,暗暗摇了摇头,暂把此事放下。
如今重要的是五哥的夫役。
给这些胥吏官员发了这样大一注财,如果他们再没有什么表示,那便是不懂规矩了。
果然,季清菱很快便被那小吏领进了后衙的一处屋舍内,里头坐着两个男子,一人乃是今日堂上的推官,另一人三十来岁,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推官见她进来,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又问,“是季姑娘罢?”
他顿了顿,道:“你自述已是嫁人,可衙中查册,你登记在册依旧是在室。”
季清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是两家私下走了帖,也……拜了堂……本来我家……夫君是要来衙门登名的,只他户籍才办回,还未领到,便被衙门征召去服役了,这便耽搁下来。”
她这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看得对面的推官微微一笑,道:“你爹当年与我同城为官,我二人还在松月楼喝过许多次酒。”
季清菱一愣,抬眼看了看对面那推官。
约莫五十上下,同在堂上的威仪之态不同,此时此刻,便似一个普通的大伯一般。
那推官态度极好,又道:“我已经同下头打过招呼了,你明日叫人把帖子拿来,他们会把那顾延章……是叫这个名字罢?把那顾延章的户籍处理好了。”
他亲和地道:“怎的想着嫁与一个商户?你爹如果尚在……若是觉得不合适,我这一厢也可帮你想想办法。”
季清菱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道:“已是得了我娘做主,其人人品甚佳,心地甚好,多谢官人挂念了。”
那推官见她如是说,便也不再纠结,转头对旁边那人道:“把那文书取来罢。”
那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一旁的另一张桌案上,取了一张纸过来,递给推官。
推官接过,复又看了一下,送到季清菱面前,笑道:“看看罢。”
季清菱接过,只看了一会,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是州衙开出的一份调令,上书将延州城内夫役某某人调回延州城州衙服役,其中某某人一栏尚是空白的。
她抬起头,有些惊喜地道:“官人!”
推官笑一笑,把那文书接了回来,提笔沾墨,对着一旁的名册,将顾延章的姓名、家状写了上去,这才吹一吹纸张上的半湿的墨,对着旁边那人道:“拿去隔壁用印罢。”
该人果然收回文书,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他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盖了州衙大印的调令,对那推官道:“明日一早,下官便令人送去定姚山罢。”
推官点了点头,又对季清菱道:“州中已经查清,那顾延章确属被误征。只是免役文书送得甚慢,倒不如调令能走加急,我给你开一份调令,叫他也能早日回城,届时再开一回免役书罢。”
季清菱连忙谢了又谢。
推官又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罢,至于那献产之事,暂不着急,待那原主回来再说罢。”
到了此时,说句难听的,延州城内胥吏小官,但凡能分一杯羹的,盼顾延章回来的心情,比起季清菱,都未必会少多少。
且不说延州后衙之中,季清菱用产业、收息换得了顾延章的调令,而另一处,调令中的那一人却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顾延章同徐达并张户曹昼夜不停,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一人三马往延州城飞驰。
他以后进自称,每每到了一处,先行打点各项事务,无论衣食住行,均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何时出发,何时歇息,在何处用饭,在何处补给,半点不用同行二人操心。
在无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谁都喜欢勤快的人,而勤快又有本事的,更招人待见。
徐达与张户曹二人说是同顾延章一道回延州,其实三人的从属关系,十分微妙。按官职来说,顾延章是毋庸置疑的小子,要对两人毕恭毕敬,可按身份看,他才献出了一笔大财,二人都是为了帮着处理这事才回延州的,却是应当对他以礼相待。
如今二人沾了一路的好处,等到了延州城门口的时候,顾延章突然叫了一声,道:“两位官人,延章有个不情之请……”
第一百五十二章 鼠窜
季清菱收了推官的名帖,又得了对方一句“有甚事情不妥当的,叫人来府上寻你婶娘”,遂连忙郑重其事行礼道谢,这才辞别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跟着带路的小吏走出后衙,一踏出门,便见外头天色阴沉沉的。
小吏见她抬首看天,道:“小姑娘早些回家去罢,眼见要宵禁了,看天公这脸,又是要下大雪的模样。”
今日这一个大案从早间审到下午,其中因缘闹得延州城内沸沸扬扬,季清菱在堂中的一番行事,也早已在州府衙门上下传遍。
有情有义的小姑娘,还是个散财娘子,谁会不喜欢呢?
小吏的语气甚是和气,态度也十分客气。
季清菱笑一笑,道一声多谢,这才循着其人的指点往门外走去。
今日在堂中的所为全是情非得已,如果有另一种选择,如果不是被顾平忠逼得忍无可忍,她也不想出这般风头。
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比起人尽皆知,她都只愿安安静静,独居一隅。
不过有舍便有得,这回算得上大获丰收了。
顾平礼伏法,其人指使纵火,人证俱获,犯的乃是“决不待时”的死罪,不需等到秋末,便能在街市口上见到他与那黄发纵火妇人被处以极刑。
而另一圆脸妇人意图纵火未遂,并有八名家丁意图掳人未遂,诸人或下狱、或流放,都已经不再成什么气候。
那顾平忠,至少在近期之内,必然是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
除此之外,自家已是在州衙推官面前挂上了号,说不得还在郑霖面前也挂上了号,万一有了什么不好,拿个帖子上门去,多少也得个面子。
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况且还得了免役书,想来五哥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这一回应当能赶得上考州学了罢?
元日已是过了,因纵火之事,都无心思过一过,眼见用不了多久就是人日了,多半赶不及回,不过算算时间,来回如果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一起过个上元佳节!
到时候要不要做盏花灯送与他?
好似不对,此时花灯是要男子送给女子的。
想到这里,季清菱不由得暗笑自己死板。
有什么要紧的!谁说只有男子才能送女子,女子就不能送男子了?!
况且好容易要回来了,五哥已是空耗了这样多备考的日子,有了空,还是一心温书的为好,自己做了送他,也不耽误工夫,两人一样的高兴。
届时还能在院子里拉几条长绳,挂些灯谜,叫秋月、松香他们诸人一起来猜,准备点银啊铜啊花啊果啊的做彩头,再摆个席,给院中上下图个热闹。
这一阵子大家都又紧张又焦心,终于得了个小胜,聚一处乐一回,好好开开心怀。
再放他们一天出去逛罢,难得来了延州,全是宵禁,一回夜景都不得看,遇上上元节开禁,好好出去逛一回,也当没有白来了,反正过了年不出几个月,就又要去京城了,也不知道再回延州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面想着这样,想着那样,季清菱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心情突然就变得好了起来。她高高兴兴地踏出了后衙的小门,见得松节、秋月两人笼着袖子坐在马车上,车厢门大开的,见她来了,两人俱是一喜,同时跳下马车迎了上来。
“姑娘出来了!”
“姑娘饿不饿!”
两人各自说各自的,俱是围了过来。
此时已是日偏西山,州衙后门一个人影也无,路上白茫茫一片,尽是积雪,道路中心一条不宽的地方积雪略浅,想是得街道司清扫出来的没多久,又被雪花覆盖了上去。
才到了雪地上一个呼吸的功夫,季清菱已是觉得身上有些冷起来,不过白日间在堂上站了大半日,又在后衙坐了许久,也有些气闷。此时得冷风一吹,倒是精神了几分。
她笑着对二人道:“饿得过了,此时不想吃东西,回去再喝些暖汤罢。”
又问:“你们吃过未?”
秋月笑道:“吃了干粮,马车里还有些糕点,姑娘要不要就着茶吃一点?”
季清菱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道:“当真是饿得过了。”
听她这样说,秋月只好罢了。
旁边松节则是则贼兮兮地道:“姑娘,方才我们见到那顾家大贼了!”
自出了客栈纵火之事,小院中的下人称呼顾平忠、顾平礼二人便改了称呼,唤顾平忠叫顾大贼,唤顾平礼叫顾二贼,全是出个口头气,十分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
季清菱一愣,问道:“这一处是后衙,怎的会……”她说到一半,忽然悟道,“不是前头走不掉,从后头溜走了罢?”
松节嘿嘿一笑,面上尽是得意,道:“还是姑娘聪明!我特意跑去前衙看了,许多人堵在外头,远远望着,谁也不肯走,就等着他出去才好打呢!那顾大贼见势不妙,只得退了回仪门,又躲进后衙去了。后来是叫好几个衙役差官从后门护着出来的,想是前头出不去了,就怕一出去就要闹出乱子来,”
又道:“连马都不敢骑,把马车上头的木标都拆了,抱着头躲进马车走的!也不晓得一会有没有人去亭衣巷堵门!”
他一面说着,一面手里比划,做个抱头鼠窜的样子,逗得季清菱与秋月二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三人边说话,便朝马车走去,还没走几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道路尽头,一匹快马“得得”地朝这边直直而来,还在远远的地方的时候,马蹄已是震得地面的积雪都好似在发颤。
等来得稍微近了一些,有路旁的光秃秃的矮树做比衬,很容易就看出那马是大马,比起季清菱来大晋这几年间见的都要高壮。
听说军营中的有些特别训练过的马,钉上特制的马蹄铁之后,跑起来就会有这个声响。
精锐兵士骑上这种马儿,百人齐发,齐头并进飞驰起来,便会有地动山摇的效果,用以震慑敌军。
季清菱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望去。
忽然之间,她似乎心有所感,提起裙子往前快步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