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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伏藏师txt下载     伏藏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唯除魔者不朽

    藏传佛教门下弟子,无论长幼强弱,无论聪明愚鲁,都以“德行”为先。临阵脱逃、贪生怕死,都是德行上的巨大亏污,一位修行半生、德高望重的智者宁愿死,也绝对不会背上那种污点。

    真正的修行者绝对是大无畏、大无私的,即使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只字片语,他们也会无悔奉献自己的生命。

    关文虽然是汉族人,但听到树大师讲述七十智者争相恐后进入黑洞与罗刹魔女决死一战的真实故事时,亦是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后来,师兄问我,壮怀激烈地去死与忍辱偷生地活,哪一个更容易?我回答他,前者更容易,只需要奋不顾身一搏,凭着一腔热血轰轰烈烈去做。不问结果,不问成败,而且能够青史留名。至于后者,必须面对漫长的岁月煎熬,面对所有的指责和污蔑,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困苦……不等我说我,师兄就打断我,他说,他要去做容易的那件事,把困难的留给我。也就是说,他要率领七十智者进入黑洞,把封洞、守护这件事让我去完成。我没再多说什么,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多格嘉措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昔rì我们一起去珠穆朗玛峰北坡采集雪莲灵药时,他从四十多只雪狼的狼吻下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无论他安排我做什么,我都绝对服从。”

    不必猜,关文能够预料到结局,七十智者阵亡,无一生还。

    人与魔的力量对比悬殊,等于是蚂蚁搏杀大象,成功几率小之又小。一王两公主率领大唐朝三千伏魔师与魔女一战,只能做到“镇魔”而不能“除魔”,可见魔女的力量之大。昔rì三千人伏魔师参战,今rì只有七十智者出马,其结果——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两人身体慢慢下坠,由半空落在古树顶上。这个位置,能够近距离俯瞰扎什伦布寺,从门前广场一直看到寺庙最后面的密宗院。

    关文再次记起了这个后藏第一大寺的辉煌历史,扎什伦布寺的原名“岗坚曲培”意为“雪域兴佛寺”,后来更名为“扎什伦布巴吉德经钦却唐皆南嘏杰维林”,意为“吉祥宏固资丰福聚殊胜弥诸方洲”,通称“扎什伦布寺”,意为“吉祥山寺”或“吉祥须弥山寺”。

    “师兄告诉我,封印黑洞前,把寺内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投入到黑洞中,以免遭到敌人的洗劫,将来以此为根基,重新振兴扎什伦布寺。我爱这寺院,所以灵魂不灭,永远维系于古树之上,注视着寺院的晨昏晚午。现在,看着脚下的大小殿宇,仿佛几百年的历史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不留任何痕迹。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些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依稀还能听到多格嘉措师兄对我的谆谆教导……”

    扎什伦布寺于1447年由宗喀巴大师弟子根敦珠巴兴建,历时十二年建成大经堂、弥勒殿、度母殿、晒佛台等。1600年第四世班禅?罗桑确吉坚赞又增建两座金瓦殿和大拉让坚赞同布佛宫,新建密宗学院阿巴扎仓和众多佛堂,殿堂屋宇总达3000余间。后世各辈班禅又不断扩建。现在寺内建筑总面积为30万平方米,计有经堂56座、殿宇236间、大小金顶14座,并有显、密扎仓4座,即脱桑林、夏孜、吉康和阿巴札仓。

    正如外国谚语所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扎什伦布寺今rì的香火鼎盛,不是一代人的功劳,而是几世几代前赴后继地努力才堆叠而成。藏地历史见证了那些为建寺添砖加瓦的人物,但却很少提及为保卫寺庙、驱除外敌而长眠雪域的无名英雄。任何一座寺庙不可能失去根基,那些无畏无惧、粉身碎骨的降魔卫道者,正是扎什伦布寺岿然矗立的永恒根基。昔年一王两公主建立十二不移之钉来镇压魔女,而每一个卫道者,都堪称是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根不移之钉。

    对于灵魂脱离躯壳的树大师而言,尘世中的种种繁华、热闹、苦难、纠结都无足轻重,他的思想中,只剩下“除魔”二字,始终秉承多格嘉措的教诲,以“除魔”为己任。

    “眼看着扎什伦布寺越来越兴盛,最担心的是所有修行者被表面的繁华蒙蔽了双眼,忘记了魔女的存在。直到现在,我坚信多格嘉措师兄仍然活着,就在被封印的黑洞下面,执着修行——他曾托梦给我,告诉我除魔一战的惨烈战况。七十智者联手释放‘意念神龙伏魔手’,将从地脉中逃逸出来的罗刹魔女打出原形,并第二次将其封印于地脉之内。本来,多格嘉措师兄安排两大护法弟子跟随左右,怀抱白象、猛虎两种法器,消灭魔女的双眼,使其失去兴风作浪的力量。可是,两大护法弟子不知因何缘故,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跟随七十智者进入黑洞。所以说,这次除魔行动只成功了一半,可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率领的二十名二代弟子,为了保守黑洞的秘密,全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一战,寺里的jīng锐力量丧失殆尽,绝对是建寺以来受创最重的一次。二代弟子中,不乏具有超强悟xìng之人,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一定能在佛理研究方面获得巨大成就。在后来的幽居岁月里,我常常回想,战争就像另外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人类的生命和希望……”

    关文的心头忽然一寒,因为他一下子想到了风鹤。

    在风鹤的识藏记忆中,埋藏金银的师兄弟们进入黑洞后就再没出来,而平时和蔼慈祥的师父,突然拔刀相向,置自己于死地,至至死不悟。风鹤的经历与树大师的故事恰好能完整地契合起来,在那些古老的岁月里,发生在她和他身上的事,都变成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刻记忆。

    风鹤前世的死,并非奉献,而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突遭屠戮而枉死,心不甘情不愿。那么,这种死亡方式,还能给她强加上“奉献”的名头吗?

    关文曾经读过风鹤头脑中的记忆,除了前世被刺、今世被割喉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灵魂转世历程,都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横死。正因如此,风鹤对于人类生命的解读,充满了怨恨和憎恶,脑中所存的“识藏”,与藏传佛教普遍意义上的“识藏”不同,她更多地记住了自己坎坷不平的前世故事。这一点,与宝铃的“噩梦记忆”有着极大的共通之处。

    “他们不是献出生命,而是你为了保守秘密,特地杀人灭口。”关文按捺不住,声音因激动而提高,心情也无法保持平静,“树大师,你亲手杀死了忠心耿耿跟随你的弟子,是不是?”

    树大师没有立刻承认,忽然攥紧了双拳,脸sèyīn沉,眉头紧锁。他的脸上充满了无数刚毅的棱角,显示出,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人。

    “历史的真相只有一种,无论你承认不承认。”关文长叹。

    “不,历史的真相有无数种,每一种都来自于不同人物的表述。你以为正确的,在另外一些人的眼里,却是错误的。你以为站在了正义一方,可以大刀阔斧地口诛笔伐另一方,但你凭什么判断自己是正义一方呢?”树大师委婉地反问。

    “那你首先要告诉我,在除魔一战中,你是不是亲手杀死了门下弟子?”关文再问。

    树大师连叹三声,终于点头。

    “一个人没有权利夺取他人的xìng命,因为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杀人,即是剥夺了他人的人权,就是犯罪行为。”关文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用“灭口”的极端手段来保全秘密——这种方法,多为古代帝王所采用。譬如秦始皇、魏王曹cāo等人,生前多猜多疑、杀戮极重,担心死后有人掘坟鞭尸,于是便设置了数量众多的疑冢,以迷惑盗墓者的视线。等到真正下葬之时,特别安排亲信大臣,将造墓的工匠、民夫全部屠杀,以免走漏消息。这种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夺走数百上千人xìng命的狂暴之举,愈发暴露了强权者外强中干的懦夫心态,为后世史学家反复诟病。

    良久,树大师沉默不语。

    一恍惚间,关文坠落,发觉自己突然到达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处,黑sè的山石与暗夜连为一体,仿佛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瘦削的僧人背对山洞而立,一手提着松油火把,一手拎着三尺长刀,jǐng惕地左右张望着。火把并未点燃,他又穿着一身黑衣,所以关文一开始并未发现对方。

    另一个人从山洞里急匆匆地走出来,瘦削僧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身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就在相隔仅有两步时,后来的人突然手腕一翻,一把短刀刺入瘦削僧人的体内。他的力气极大,灿亮的刀尖立刻从瘦削僧人后背上露出来。

    之后,瘦削僧人丢了火把和长刀,挣扎倒地。

    整个杀人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但关文看到这一幕,便了解了树大师和风鹤的过去。风鹤的前世留在洞外jǐng戒,不知道洞内发生了什么,是最后一个被灭口者。也许当时的她正满怀着与敌人决一死战的信念,无论能不能保护寺庙安全,都将奋不顾身殊死一搏。

    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背叛,哪怕是来自最尊敬的师长。正是这种不甘心,才导致了无数次轮回转世之后,风鹤仍然固守着那份惊惧骇然。

    “记住那山洞,那就是通向地底的唯一通道——”

    “山洞已经封闭,人力很难打开,该怎样进入那里?”关文倍感困惑。藏地缺乏jīng良的施工机械,况且山洞又在尼sèrì山上,山路曲折难行,如果要调用大量人力和机械的话,其困难程度可以想象。

    “其实,师兄要我带人封闭山洞时,就抱定了与魔女同归于尽的信念。”树大师回答。

    关文苦笑:“可是,魔女并未消亡,我在拉萨的伏魔阵中,亲身感受到了魔女的疯狂力量。”

    程大师之死,让关文深切感受到,人类的力量与魔女相比实在是太低微了,根本不在同一级别。

第四十七章 死者方能保守秘密

    “每个得到召唤前来的修行者,都问过同样的问题,可我这里也没有答案。或者,能不能除魔、除魔不成后续还有什么手段、如何开启黑洞……这些,在师兄那里也没有答案吧?”树大师长叹,“再来说说那些为保守秘密而死的弟子们吧——我承认,我杀了他们,而他们都是我最欣赏的弟子。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愿意为了保卫扎什伦布寺而献身,如果不是因为根基太浅,他们甚至愿意跟随七十智者进入黑洞参战。最终,他们跟我一样,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敌人一定会觊觎扎什伦布寺的宝藏,每一个知情者都必将遭受酷刑逼供。我想,他们都不怕死,但不一定人人都经得住那种考验。一旦有人吐露风声,非但宝藏被掠走,开启黑洞的同时,也会释放罗刹魔女,使得藏地陷入旷世涂炭之内。与世界即将蒙受的大劫难相比,个人的小劫难算得了什么?”树大师问。

    关文无法作答,这个问题的本质,实际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如果用战争的例子来解释,会更易理解——每一场战斗中,斥候、诱饵、疑兵、先锋、断后者都有可能先一步送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的机会很低,但这五类人却是不可或缺的。他们是胜利的保障,正因为有他们,大部队人马才能有序进退,消灭敌人的主力。

    “你问过他们的真实想法吗?”关文问。

    树大师反问:“那么,你问过我的真实想法吗?他们问过我的真实想法吗?在大劫难面前,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是他们的师父,必须为他们的未来负责。是成为一生无愧于佛陀奥义的光明智者,还是在敌人酷刑下吐露秘密愧疚而亡的黑暗愚者?那些都在我的一念之间。关文,若你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关文语塞,因为他记起了古今中外的无数战争片段。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敌人cháo水般涌来,防御者总是将最后一颗子弹或最后一颗手榴弹留给自己,宁愿含笑饮弹阵亡站着死,也绝不做贪生怕死的俘虏跪着亡。

    “也许你是对的。”关文心底权衡许久,终于无奈承认,“可是,风鹤对临终前身受的那一刀,始终耿耿于怀,不能放下。”

    “我知道她,因为大人物曾数度带她到扎什伦布寺来,试图用旧地重游的方式,唤醒她脑中的识藏。可是,她纠结于个人的得失,心窍蒙蔽,就算再来扎什伦布寺几百次,也无法顿悟。她的本名是泽当德勒,是扎什伦布寺扫地僧捡来的男婴,毕生皈依寺庙。有的人天生心灵通透,无需点化,便能顿悟藏传佛教的真理奥义;有的人天生愚钝,即使翻破万卷佛典,也始终停留在佛法门槛之外。泽当德勒,无疑就属于后者,否则的话,他一定能成为你除魔的帮手……”

    转换观察角度之后,关文瞬间明白,风鹤只是藏传佛教最低端的修行者,连“自我”都放不下,何谈修成正果,成为胸怀天下的“大我”?同理,顿悟之前的天鹫大师将唐卡碎片视为珍宝,目光只是关注于“拼合唐卡、找到大宝藏”,现在看来,何其可笑?不过,天鹫大师最终还是觉悟,在火焰中虹化飞升而去,生命圆满,了无遗憾。

    “那么,你终于还是顿悟了,可喜可贺之至。”树大师欣喜地说。

    不必关文开口表述,树大师已经看透了他的思想。

    瞬间,关文的思想境界又升高了一层:“前辈,世间万事本无所谓对,无所谓错,修行者只能抱定决心,以除魔卫道为最终目标,披荆斩棘,清除一切干扰,直达光明终点。在这个过程中,任何障碍物都必将被毫不犹豫地清除。无论那障碍物是人或其它什么,一切必须服从于‘除魔’。阻挡者为鬼,斩;阻挡着为人,斩……”

    想通一切、看穿一切之后,关文觉得自己的胸怀已经被无限扩大,能够将宇宙空间、古今时间全都容纳进来。

    把全球四十亿人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一粒沙子,以单打独斗的方式对抗外族入侵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唯有聚沙成塔,每个人都担负起各自的使命,才能凝聚巨大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无疑风鹤就是该被淘汰的一类人。

    树大师为“保守秘密、除魔卫道”而杀人,正如园丁清除苗圃中的弱苗一样,其目的只有一个,去芜存菁,更快更准地达成目标。非常时期,只能使用非常手段,唯有如此才最高效,最正确。

    “很好,很好,你能参悟这些,我就放心了。”树大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他的笑容只维系了几秒钟,紧接着,他的脸、衣服、身体就开始风化分裂,丝丝缕缕地落下,直至如cháo水冲击下的沙堡一般扑簌簌倒下。

    “前辈,前辈,前辈……”关文连叫了几声,蓦地发觉自己身在树洞之内,灵魂归窍。

    夜依旧深沉,乌云遮天,雾气弥漫,一切都隐没在沉重的黑暗之内。

    树大师消失了,但树大师的声音还在:“你一定看过那幅‘大自在虚无之境黑白唐卡’吧?”那声音问。

    关文点点头,知道对方说的一定是自己刚刚苏醒时看到的绘制于屋顶的那幅坛城。那虽然只是黑白素sè画稿,但却能让人瞬间迷失自己,**和灵魂慢慢融入其中,迷惘恍惚,不辨东西。看来,绘画技艺的真正巅峰,应该是也只能是“以假乱真、真假莫辨”。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前辈。”

    “那幅唐卡,是最接近于成功的。画下它的,是来自大陆东北白山黑水之地的冰秋寒,先前以画龙虎、斗兽闻名亚洲画坛,你该听说过他吧?”

    关文点头,他的确听过冰秋寒的大名,该画家成名于三十年前,,毕生养虎、画虎、爱虎,是东三省首屈一指的画虎名家。据历史记载,冰秋寒成名后独自隐居大兴安岭十年,后不知所踪。原来,他竟然远赴xī zàng,成为树大师门下弟子。

    “冰秋寒画的坛城布局气势磅礴,结构四平八稳,隐隐然有帝王之像。虎为百兽之王,他与猛虎在一起生活久了,自然沾染了猛兽的霸王之气。我曾以为,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画出具有真实颜sè的坛城,并不断研修,成为除魔急先锋。谁料想,他因为爱上一个到扎什伦布寺来朝圣的香港女子而痴迷于黑白世界,竟然再也不肯使用任何颜sè。他告诉我,再美的颜sè也比不过那女子的眉目如画,再jīng致的坛城世界也比不过那女子的回眸一笑。很可惜,他如此爱那女子,那女子却突然离开扎什伦布寺,不知所踪。最后,冰秋寒因过度思念那女子走火入魔,由尼sèrì山顶的断崖坠落而亡,实在是极可惜的一件事。”树大师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唏嘘起来。

    关文逐渐明白,所有停留在唐卡之室内的灵魂,都是钻了牛角尖的失败者,走不出人生的怪圈,也无法放开一切牵挂,进入六道轮回之中,只能活在尴尬的真假世界的夹缝之中。佛法的世界与红尘俗世中有太多共同之处,太执着,就会将自己困住,直至困死。

    他回想自己刚刚入藏之时,痴迷于藏地寺庙里的一切,从博大jīng深的藏传佛教要义到华美古典的各种藏饰藏器,恨不得张开双臂,把自己爱的这些全部揽入怀中,以至于脑子里rì思夜想都是这些,辗转难眠,寝食难安。等到他获准进入扎什伦布寺描绘佛像时,又一次获得了巨大的惊喜,每一座殿宇里的佛像都让他恋恋不舍,从早晨天一亮到傍晚暮sè四合,他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寺庙里。

    那种rì子,几近痴迷,而痴迷到了尽头,就一定是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此刻的他,如同站在高处俯瞰迷宫,把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看到一清二楚。当他痴迷于画,就忘记了生命的目标,为画而画,浑然不顾入藏之前的生命追求。

    “前辈,我懂了。”关文平静地说。

    “你确定要修行骷髅唐卡的技艺吗?”树大师问。

    “只要是对‘除魔’有用的,我都愿意接受,并潜心修行,不死不休。”关文肃然回答。看透了自己的过往,他就已经上升为极高境界的智者。

    《道德经》第三十三章中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今夜之前,关文在人生修行上未能入门,连“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都做不到。与树大师的一番交谈下来,他已经到达了“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的境界。至于树大师,则已经进入“死而不亡者寿”的至高境界。

    “在向你传授骷髅唐卡的技艺之前,我必须告诉你,这是一条不归路,前面还没有人成功过。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树大师再三叮嘱。

    关文坚定地点头:“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了,绝不反悔。”

第四十八章 螳螂斫虫的顿悟

    啪地一声,萤火虫的小小身体炸开,分散为十七八个火星,每个火星又化为一只萤火虫,如此循环分裂,一分十,十分百,百分千,无数萤火虫震动着翅膀,绕着关文上下飞舞着,尾部拖曳着莹蓝sè的模糊轨迹。

    关文凝神屏息,极力扩展自己的视野,把所有萤火虫划出的轨迹纳入眼中。在他看来,每一道轨迹都是一篇发人深省的文字,凝聚着藏传佛教智者们呕心沥血的修行jīng华。每看一篇,他的心灵堡垒就会打开一扇天窗,迎接从天而降的智慧甘霖。

    慢慢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似乎也变成了一只萤火虫,翩翩起舞,融入虫阵。

    “人与魔不能共生于同一世界,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早就明确划分了天、人、鬼三界。三者之间,天界与人界以浮云相隔,人界与鬼界以厚土相隔,界限分明,不得逾越。昔rì,有人界的智者经历三甲子修行后,yù突破人界、天界之间的障碍,妄想成为天界一员,并将这种跨界而生的方法命名为‘筋斗云’,更狂妄自号为‘齐天大圣’。最终,该智者被镇压于五行山下五百年以作惩戒……”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悠然述说着。

    “有人yù种植参天之木供人攀援,以此架起两界相通的坦途。此举非但不能渡人成仙,反而立刻遭受天谴,使得人界充满了疾病与虫害,寿命变短,粮食减产,再也无力供养那些参天之木……”又一个声音说。

    “种种不切实际的做法证明,越界跨界,都是违背了自然世界的规律。人类越界遭受天谴,魔类越界,当然亦是逆天而行。我辈修行者必须明白这种道理,树立人定胜魔的决心。修行者是人类社会中的旗帜,旗帜不倒,人类就有希望……”还有个声音说。

    “一定要将这种决心传承下去,这就是人类繁衍不息的火种。火种不灭,人类的进化就会永远继续……”

    “魔只能猖獗一时,无法永远肆虐。对于智者而言,躯壳可灭,而灵魂不可灭,把我们所有人的智慧传送到后来者的头脑中,他就变得无比强大,成为智慧的巨人,对抗魔界……”

    “唐卡是藏族最古老的文化传承方式,所有历史和智慧,全都在唐卡之内。古代汉人的结绳记事、编舞记事或者是文字记事,其内涵都不及唐卡丰富。身为藏传佛教的修行者,唯有深入研究唐卡蕴含的jīng髓,才能获得jīng神上的白rì飞升……”

    更多声音竞相发表自己的观点,关文一边凝神阅读,一边竖起耳朵谛听,以至于连呼吸都无暇顾及。

    在所有声音之中,一个迟缓、滞重的苍老声音突然出现,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声响:“骷髅唐卡代表了人佛合一、无私无yù的最高境界,修行者唯有达到自身通透,毫无私利,思想纯净,yù念空无的状态,才能进入修行骷髅唐卡的门槛。不能做到前者,一旦勉强修行,必定陷入走火入魔、狂妄疯癫的死亡歧途。古往今来,太多失败的事例表明,人必须有自知者明,不可妄为,那只会害人害己。”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这苍老的声音黄钟大吕般深沉回响着,在关文脑海中久久激荡。

    他禁不住扪心自问:“我已经达到无私无yù、无牵无挂的境界了吗?”

    毫无疑问,宝铃已经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男女之爱的火种已经埋下,是无论如何都抛不开的。这是人类最原始的yù望,一旦萌发,剪不断,理还乱,至死不休。

    “你不能割舍yù望,就承担不起除魔的重任。”那苍老声音厉声大喝。

    关文无从反驳,因为这是实情。假如在遇到宝铃之前受到树大师的点化,那时的他真的是一腔热血,了无牵挂。

    “可是,我觉得他是最佳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因为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如果找不到接班人,除魔的火种就要灭了。”树大师说。

    “那是无谓的牺牲,没有意义的。如果我是你,宁愿火种熄灭,也不能所托非人。”苍老声音回答。

    “不,我想最后努力一次,他的悟xìng比任何人都高,胸怀比任何人都宽,我已经决定了。”树大师说。

    苍老的声音无奈大笑:“你决定了……你决定了?做决定的是你,但承担失败的却是所有人,你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树大师嘶哑地苦笑:“我等……我蜷曲于萤火虫的躯壳之内,苦挨了两百年,如果没有古树的生命力做支撑,那躯壳早就风化成灰了。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无法更多了……”

    苍老声音叹息着:“他真的不行,因为他的思想中出现了一个挚爱的女人,全部jīng力都分了一半给那女人,不可能将全部jīng力集中于‘除魔’这件事。你做的决定,只会害死他……”

    树大师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震得关文两耳嗡嗡作响:“天地云海、山水草木、漫天神佛明鉴,这是我最后一搏——”

    随着啸声,树洞骤然急速旋转,如一只被鞭子猛烈抽动的陀螺一般。关文凝立不动,许许多多的奇怪影像在他面前高速经过。他睁大双眼,尽最大努力捕捉那些影像,全身上下所有能够感知外界一切的器官尽数全力运转起来,不仅眼睛在看,而且鼻子在闻、手指在摸、舌尖在品味、耳朵在倾听……

    他看到了高踞宝座上的雄赳赳、气昂昂的王者、骑着金鞍牦牛的美丽公主、披散着头发的古老巫师、挥汗如雨的工匠、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藏族寺庙……

    他也看到乘驾黑云呼啸来去的魔鬼、翻滚涌动的黑水、肆虐吞噬人类的夜叉、举手投足间捣毁寺庙和民居的巨型怪物……

    他还看到,天空晴碧,四海安宁,藏族人民载歌载舞,向着王者和公主敬酒礼拜。在最后的影像中,巨大的漆黑yīn云正从遥远的地平线席卷而来,气势如cháo,无可抵挡。

    “在大危机开始前,必须行动,必须全力以赴进攻,把罗刹魔女的复活之路截断,把大危机掐灭在萌芽之中……”那是树大师的声音,也是所有冥冥中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的智者亡魂的声音。

    影像越转越快,形成无数五光十sè的光环。关文目眩神迷,咬牙勉强支撑。

    陡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他站立不稳,向前跪倒。

    然后,那些声音就消失了,飞舞着的萤火虫也四散而去,不知所踪。

    关文闭上眼,把已经看到的、听到的内容全部回顾一遍,收藏进自己的脑子里。仿佛一架注入了全新动力的宇宙飞船般,他觉得全身都充满了莫名的力量,从未像现在这样把藏地历史看得通通透透。

    “前辈,您还在吗?”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但却无人应答。

    才旦达杰走进树洞,揿亮了手电筒,向树洞侧面照着。

    “大师,你在找什么?”关文问。

    才旦达杰不答,电筒光柱停住,牢牢地罩住了一小片布满了蜂巢一般狭小孔洞的树干,约有两个巴掌大小。他用小刀把旁边的树皮慢慢剥开,露出了一只已经干瘪的萤火虫。因为年代久远的远缘故,萤火虫的肢体已经处于严重的风化状态,呈现出可怕的灰白sè,只剩一只前爪勾住树缝,其余指爪都残破折断了。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树皮遮挡风雨,萤火虫只怕早就风化为粉末了。

    “这就是树大师的栖身之地,无论生前地位有多尊崇,躯壳泯灭后,灵魂不过是恒河一沙,一具小虫的空壳就能装得下。”才旦达杰的表情庄严肃穆,不见一丝笑容。真正的修行者之间彼此尊重,更何况,树大师是高出他好几代的前辈,更应谦恭卑微地执弟子礼。

    其实,那萤火虫只剩空壳一具,体内的脂膏都已经消弭,形如一座残破小庙。

    关文不禁长叹,佛门之中,有“智慧愈高者姿态愈谦卑”的说法,树大师的灵魂因为固守着除魔消息而不能虹化逸去,遂把自己潜藏于最卑微之地,等待有缘人赶来相见。这种近乎绝望的付出,才是最值得后辈尊敬的。

    死亡与虹化都很容易,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过程,但长达两百年的“留守”过程,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苦苦煎熬。更可怕的是,这种“留守”没有明确截止rì、目的地,可能有结局,也可能到了生命尽头,仍然一无所得,百般遗憾地死去。如果没有一往无前的奉献jīng神,谁能熬过漫漫长夜?

    就在萤火虫上方未被剥离的另一块树皮上,一只青灰sè的螳螂保持着挥舞左前臂大刀奋力下斫的姿态。螳螂与萤火虫相聚一尺,看这态势,螳螂只需纵身下扑,就能准确地斫中萤火虫的背部,一斩为二,分而食之。只可惜,螳螂亦遭风化,原本可能是碧绿sè的身体化为残旧不堪的青灰sè,完好无缺的仅有那只左前臂,另一臂加上腹部指爪、背部羽翼全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风化折坠。

    “这种螳螂斫虫的形势已经保持了很多年——好像从我进寺就已经这样了。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不知道螳螂因何没有斩下那一刀,而是一直耽于等待,以至于连自己也逐渐风化了。谁若耽于等待,谁将不免失去,这样的道理,在人的世界、佛的世界、昆虫的世界完全一样。我只知道,这是一种玄机暗藏的布局,但如何解读、如何破解呢?”才旦达杰握着小刀,渐渐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螳螂与昆虫是无可非议的天敌,如果那一刀斫下去,树大师的灵魂就失去了栖身之地,飘飘然不知所踪。在人类看来平平无奇的一幕,对于蜷伏于虫壳的树大师而言,却是生死攸关的存亡大事。

    “在我看来,那一刀终究是要斫下去的,因为随着螳螂风化程度的加剧,别的指爪勾不住树皮,它将zì yóu坠落,大刀肯定要斫在萤火虫背上。到那时,树大师的灵魂就不复存在了,就像藏传佛教历史上出现过的许许多多前辈一样,尽全力护持佛法、领悟佛法、研究佛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才旦达杰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惋惜之中。

    其实,只需要伸手轻轻一捏,就能拿开螳螂或者捏碎它的大刀,把萤火虫救出来,但那样一来,就改变了生死、机缘、遇合、饮啄的自然结构,成了人为扰动历史的罪人。历史一变,今时今rì的藏地风格也要跟着天下大动。这一切,唯有真正的智者才能领悟透彻,通晓其中复杂多变的利害关系。正因如此,才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无法在出手与不出手之间做出最终决断。

    关文明白这一点,所以能理解才旦达杰的痛苦。如果换成是自己,亦是骑虎难下,两难抉择。

    东天渐白,夜雾将散,扎什伦布寺转眼就要迎来新的一天。

    “我们能做的,就是秉承树大师的遗志,消灭大危机,解藏地的燃眉之急——”关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关文,昨夜你获得了什么?”才旦达杰问。

    关文沉思了几分钟,才慢慢回答:“树大师的灵魂教导我,除魔势在必行,如果任由罗刹魔女复活,则全世界生灵为之涂炭。除魔的法门,就在骷髅唐卡的艺术修行之中。可是,他没有说出更多,因为有太多声音加进来,我几乎听不清他的话。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我担负不起除魔重任,因为我心里早就有所牵挂,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除魔一战中去。直到所有声音消失,我也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

    才旦达杰怅然:“竟然这样?”

    关文苦笑:“正是这样,或许我该早一点到这里来拜会树大师,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宝铃,心扉紧闭,xìng情专一。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才旦达杰的表情变得异常沮丧,使得关文内心甚为不安。有些事实已经存在,他无法把宝铃从头脑中除去,更不能将这一切当做没发生,自欺欺人,欺上瞒下。

    才旦达杰退出树洞,伸了个懒腰,向着东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扎什伦布寺已经醒来,各处传来勤奋的寺僧背经文、诵早课的声音,夹杂有鸟雀的欢快鸣叫声。这是该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平淡无奇的一天,但对于关文来说,却是如同浴火重生了一般,脑子里的知识库经过了天翻地覆的更新。

    关文刚想退出去,蓦地发现,那已经风化的螳螂起了微小的变化,身体正在向后收缩,左臂大刀慢慢地向上扬起。他定神细看,螳螂的灰sè羽翼也一点点张开,脚爪发力,深深地陷进树皮中。

    “它……正在复活?”关文惊诧地揉了揉眼,死死盯着螳螂。

    就在此刻,那具萤火虫的躯壳也颤动了一下,缓慢地向前移动了半步。

第四十九章 大觉悟

    明明已经风化的昆虫怎么可能移动?关文屏住呼吸,再靠近一些观察。

    树洞里没有风,可以排除是风力推动了螳螂与萤火虫的位置变化,当萤火虫再次缓慢地向斜下方蠕动时,关文向才旦达杰急促地做了个手势,要他来看。

    “怎么了?”才旦达杰返回。那时候,螳螂已经下滑了一寸多,它原先的栖身之地留下了一块明显的白sè狭长印痕。印痕一圈,甚至还残留着它的三枚断爪。

    “杀戮终于开始了!”才旦达杰紧皱着眉,倏地伸出手,要将螳螂捏住。只是,他的指尖即将触到螳螂的后背之际,又硬生生停住。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该如何选择呢?师尊,请在冥冥中给我启迪,如何选择……”才旦达杰喃喃自语,拇指、食指不断地摩擦,显示出内心正在痛苦抉择。

    螳螂的下滑速度比萤火虫的躲避速度快了很多,萤火虫只挪移了三步,螳螂的大刀已经够到了目标,只需一落,便能斫杀萤火虫。

    关文脑子里亦是充满了骇然、迷茫、疑惑,几次使劲掐自己的手腕,以为是在一场迷离诡异的梦境当中。他无法替才旦达杰做决定,也无法替萤火虫做决定。就像才旦达杰可以捏碎螳螂拯救萤火虫一样,他也可以拿起萤火虫,避开一斫之厄,将这个已经空空如也的虫体放到树洞的另一边去。但是,在这个无声无息的猎杀过程中,是大自然的无形巨力在背后主宰一切。试问,普天之下,古今之间,谁能对抗大自然的巨灵之掌?他们在这一时这一地化解危机,是否会引起更可怕的蝴蝶效应,使得“除魔”这件事变得更为棘手?

    “必须做决定了!”才旦达杰咬着牙,嘶哑地叫了一声,随即手指下落。只是,他没能捏碎螳螂,而是浑身一震,再次发出嘶哑的吼声。

    就在树洞之外的黎明晨光中,一个身体粗壮的年轻人稳稳地站着,手中握着一把尖锐的三棱刀,一尺长的刀身半数被鲜血染红了。

    他是曾经跟随老刀左右的赤赞,刀上的血是来自才旦达杰体内的。此刻,他轻轻地举起刀,放在自己的鼻尖下,贪婪而惬意地嗅着,仿佛一尊嗜血的魔兽。

    才旦达杰右肋下已经多了三个血洞,鲜血如同三眼泉子,汩汩外泄。

    “这是最美味的早餐。”赤赞用一种豺狗一般狡诈、夜枭一般冷幽的眼神盯着才旦达杰,一开口,就亮出了白森森的犬齿,“智者的血果然比普通人的血更有滋味。”

    赤赞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关文和才旦达杰的注意力,就在一分神之间,螳螂的大刀斫中了萤火虫,把那具小小的躯壳一分为二,向两边迸飞出去。双方风化的时间太久了,虫壳飞起来的同时已经化为灰sè粉末,飘然洒落,而那螳螂的大刀也应声而折,全身碎裂,跌落在地。

    “师尊……”才旦达杰顾不得自己的伤,一下子屈膝跪倒。

    “该结束了!”赤赞一步跨进树洞来,三棱刀一闪,直刺关文的胸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赤赞闯入,他身后也有一个人跟着飞掠过来。赤赞出刀,那人则是双手挽着一根极细的钢丝索,一绕一扯,缠住了赤赞握刀的右腕,而后借势扭转,三棱刀的尖刃反刺到赤赞的喉咙上。

    “别动,动就死。”那人说。

    关文松了口气,兔起鹘落的搏杀之中,他再次看到了顾倾城那张冷艳到极致的脸。

    赤赞挣扎了一下,刀刃立刻刺入皮下半寸,顿时鲜血飞溅。

    “告诉我,你的幕后老板金蝉子在哪儿?”顾倾城急促地问。

    赤赞咬着牙,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死瞪着顾倾城,狰狞冷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杀了我吧!”

    顾倾城也冷笑:“杀你?跟碾死个臭虫差不多。我没什么耐xìng,你最好赶紧说,别考验我的忍耐底线。”

    赤赞大笑:“每个人到藏地来,都以为能找到宝藏、找到佛法的传承信物,找到梦想的一切。贪心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自己寻死怪不得别人。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金蝉子会为我报仇……”

    “别杀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放了他吧。”才旦达杰低声说。

    关文也向顾倾城做了个“放开”的手势,毕竟赤赞只是听命于金蝉子的下走,找不到元凶,再多杀一百个赤赞也是无用。

    顾倾城想了想,果断地放手,松开了那条钢丝索。

    赤赞眼中的疯狂兽xìng渐渐消失了,拎着三棱刀,退出树洞。

    朝阳升起,霞光万道,把树洞内外照shè得光彩绚烂。

    “你们走吧,要不早晚会死在这里。”赤赞回过头来,把三棱刀插在腰间,向树洞里慢慢地鞠了一躬。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关文淡淡地回答。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眼看那么多前辈为真理正义前赴后继而亡,他又有什么理由临阵脱逃呢?

    “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是没有结果的,以前有很多高手怀着各种目的入藏,却从没有哪一个能活着走出xī zàng。青龙会的眼线遍布藏地的每一个大小县市、镇子、寺庙,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外来者全都是孤军作战,以寡敌众,最后免不了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你以为自己已经窥到了天机,实际上早已进入青龙会的步调之中。我感谢你们手下留情,才好意相劝。你们不听,很快就要大祸临头——”

    赤赞的话只说到这里,一支羽箭准确地由后向前洞穿了他的咽喉。

    顾倾城横跨一步,拉着关文闪入树洞内的死角。

    “大祸临头了……”赤赞向前扑倒,鲜血从喉间流出,在地面上形成蜿蜒游动的诡异画面。

    羽箭来自北面的屋脊背后,但此刻屋顶只有随风摇荡的灰白sè衰草,不见半个人影。

    “真正的对手总是隐藏在最深的幕后,我喜欢这种危机四伏的感觉。”顾倾城自言自语地说。她紧贴着树身,双掌互搓,腕部的衣服下面发出“喀喀”两声,两把长度仅有三寸的银sè手枪滑落在掌心里。

    “关先生,这地方真的不适合你这种文人生存,还是尽快回内地吧,别到最后连命都丢了!”顾倾城嘴角噙着笑打趣关文。

    关文低叹了一声,脸颊开始发烧。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应该是男人保护女人的,可此刻却反过来,自己需要顾倾城来保护。可见古人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无比正确。

    “小心点,别露头——”顾倾城低声嘱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伏低身子,全身紧缩。

    “你也小心。”关文真诚地叮嘱。

    “谢谢关心,不过那些话还是留着跟你的宝铃小姐说吧,我不需要。”顾倾城淡淡一笑,神情孤傲,如一只霜天里的白鹤。

    刹那间,顾倾城急速向外弹shè,越过赤赞的身体,进入树洞对面的yīn影。之后,她毫不停留,由廊檐下飞速冲过,脚尖踏上窗台,原地拔起,飞上屋顶。接下来,她猫着身子,连续做之字形跑动,直奔刚刚羽箭来处。

    关文远远地望着她,对这个身手矫健的女孩子深深叹服。

    稍后,顾倾城从屋顶跳下,轻轻落在院子里,有些遗憾地摇头:“敌人已经走了。”

    关文的目光重新回到才旦达杰身上,他和对方原本都能轻易解开螳螂斫虫的死局,但赤赞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大师,我扶你去医院包扎吧?”关文问。

    才旦达杰摇摇头:“我没事,师尊藏身的躯壳已碎,他一定有什么话要留给我们,这也许是最后的启示。”

    “可是,你已经失血过多,只怕会有生命危险。”关文苦笑。

    此刻才旦达杰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半边僧袍都被鲜血浸透。对于真正的智者来说,聆听启迪以达到顿悟之境比生命更重要,关文能够理解这一点。

    他走出树洞,顾倾城立刻迎上来:“关先生,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看在你替我挡子弹的份上,我可以无偿给你做保镖,直到你离开扎什伦布寺为止。”

    关文道了声谢,慢慢地进入了北屋。阳光从门窗里shè进来,这间到处画满了唐卡的屋子变得明亮了不少。光影的变化,使得关文观看唐卡的感觉也有所不同。记得第一次跟随才旦达杰进来,每一张唐卡都让他惊艳感叹,惊为天人大作。这一次,他看到的,却是那些唐卡的缺陷之处。

    有的唐卡用sè太过随意,不能合情合理地表现出事物本来的颜sè;有的唐卡构图太臃肿,堆砌感太强;有的唐卡构图过于简练,画面干枯死板,没有表现力;有的唐卡过于抽象,晦涩难懂,不知所云;有的唐卡,太突出材料本身的特xìng,却完全不顾及画面元素的硬伤……即使是画在屋顶的差一点使他神魂颠倒的坛城,也失去了吸引力与蛊惑力。

    “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他低声自语,心里忽然有了无穷无尽的信心。既然能察觉前辈高手唐卡大作中的缺陷与瑕疵,那就表明,他的绘画水平已经完全超越了他们。

    他说的三句话,就是画家乃至于所有艺术家们的三重jīng神境界。当一名艺术家经历了潜心学艺、狂热崇拜、淡定自如的三个进步台阶以后,自己已经具有了不盲从、不盲听、不盲信的大家风范。

    “你在看什么?”顾倾城尾随其后,但却一头雾水。

    “我在看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只有领悟这些,才能完成最后的那件事。”关文答非所问,但对于真正的智者而言,随口一说,即是传承百年的名言名句。

    蓦地,唐卡之室内刮起了一道冷幽幽的旋风,席卷着每一道墙和每一幅唐卡。旋风过处,墙皮簌簌而落,那些或完整、或残缺的唐卡也同时消弭,不复存在。烟尘滚滚中,关文看到了一条又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踏着墙皮粉末孑孓而行。

第五十章 树洞毁灭

    “他已经顿悟,安徽池州白雨墨走了……”一个声音说。

    “顿悟了好啊,云南七松岭方知古走了……”又一个声音说。

    “五台山千马和尚也要走了,这小子果然有本事,这我们就放心了,谁也不会为了虚掷那么多年光yīn而后悔……”再一个声音说。

    “普陀山华司徒走了……”

    “燕人班狂徒走了……”

    “粤人向无量走了……”

    “河南伏牛山雪胡禅走了……”

    每一个走过关文面前的人,身体都是残缺不全的。

    关文明白,这些就是那些唐卡的作者,他们来自历朝历代的不同地方,但只要穿过树洞进入唐卡之室后,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完全相同的,全都为了绘制绝世唐卡而自残身体,最终导致了画未成、命已丧的悲惨局面,完全辜负了树大师的召唤本意。

    “再见,各位前辈。”他向影子们鞠躬致谢。

    “关文,再看到你,我才觉得真的已经老了。人的一生不能倒流,如果能重回年轻的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谨守真心,不为任何外界诱惑所动,成为拯救藏地的真正智者,不辜负树大师的引领与教导。不过,说什么都晚了,重担还是留给你来挑吧,我先走一步,六道轮回转生去了,祝你好运……”一个影子停下来,在五步之外,向着关文微笑着。

    关文愣了愣,喉头突然哽咽,因为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人。

    “不要哭,就像我离开你的时候……”

    影子的话没说完,关文直直地跪下去:“师父,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那就是在济南曲水亭街悉心传授他绘画技艺的人,原本已经在数年前溘然离世,由关文亲手送去殡仪馆火化,然后将骨灰盒深埋在曲水亭街老院的石榴树下。

    影子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孩子,别哭,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我当年没有在扎什伦布寺前邂逅梦想中的女子,也就不会导致后来的连番变化,当然也不会漂泊到济南……一切,只能归结于命运的变化,既然命运之手如此拨弄,我们无法做更多,只能低头接受。不过这样也好,我犯了错,但你可以站在前人的基础上,跳过所有陷阱,走最正确的路,完成除魔大业。孩子,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下跪。临走之前,我们能见最后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了解一切牵挂后,我就能进入六道轮回,早rì转生。关文,记得我临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吗?记住,记住我教你画的坛城……”

    关文脑中豁然醒悟,那黑白坛城正是师父画的,并且师父曾经在曲水亭街的老院里画过无数各式各样的坛城。正因为对坛城的熟悉,才在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几乎误入黑白坛城的世界。

    “我从尼sèrì山断崖跃下,以为能用死亡来了断无望的相思,可是,天不亡我,并让我发现了断崖下的秘密……”影子的叙述突然变得艰涩起来,停顿了片刻,才接下去,“关文,从尼sèrì山断崖下到济南的这段记忆非常混乱,我已经严重失忆,只记得那断崖下藏着大秘密。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尽管一切都因遇上宝丽珠而起,但我从未恨她,满心满怀都只是爱她。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结束了……”

    渐渐的,影子由模糊变得虚无,消失在空气中。

    关文忘记了悲伤流泪,脑子里将冰秋寒与师父划上了等号。

    命运真是奇怪,把一个原本要挑起“除魔”重担的著名画家冰秋寒由东北引到扎什伦布寺,又将他和宝丽珠用姻缘红线系在一起。之后,更是让两人分离、令冰秋寒因相思而走火入魔,终致跳崖失忆,漂泊于济南。再以后,入藏又离藏的冰秋寒指引关文入藏,已经死于济南的冰秋寒的灵魂在此地出现,师徒一yīn一阳见面。归根结底,所有人的付出,都是为了“除魔”。大业未成,不知还有多少高手将为此而献出宝贵的生命。

    顾倾城没再开口,虽然她并不理解关文为何悲伤跪拜。

    “他们都走了。”风平浪静之后,关文拂去了悲伤情绪,千言万语只化作淡淡一句。

    “谁?谁走了?”顾倾城不解,她并未看到关文眼中那些虚幻画面,也未听到唐卡之室中的不散幽魂对关文的谆谆教诲。

    “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关文起身,当先走出门去。前辈智者们留下的骷髅唐卡已经烟消云散,这所房子、这个院子甚至包括那潜藏了树大师灵魂的古树,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俩穿过树洞,才旦达杰仍然处于深深的冥想之中。

    “大师,结束了。”关文说。

    才旦达杰抬起头,脸上遍布yīn翳,眼中满是困惑。

    关文俯身,双掌按在才旦达杰肩上,凝视对方的双眼:“太阳一升一落,即是轮回的更替。枯木不可逢chūn,谁若耽于等待,谁将不免失去。大师,逝者已矣,盖棺定论;来者可追,不离不弃。你懂了吗?”

    这些充满玄妙智慧的话,正是他从树大师的教诲中领悟到的。无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门下弟子的“悟xìng”是天生的,而无法靠修行得来,更与年龄长幼无关。此时此刻,关文已经顿悟,其思想境界绝对在才旦达杰之上。

    “我愿意在此地终生固守树大师的灵魂碎末,直至老死——”才旦达杰说。

    “错!”关文低喝了一声。

    “那么,我退出树洞,在唐卡之室内打坐修行,直至灵魂飞升,追随树大师而去?可以吗?”才旦达杰又问。

    “错。”关文叹气。

    “那么,我投身于佛法研究,为树大师撰文立说,给后代修行者树立榜样,让树大师的名字永远闪耀于藏传佛教的典籍之中,可以吗?”才旦达杰的语气更加迷惘。

    关文不再开口,转身走向树洞的另一端,一挥臂,将所有玻璃棺材扫落在地。一连串玻璃破碎声响过后,棺材内的微缩尸体立刻风化为纷纷扬扬的粉末。

    “你——”才旦达杰一跃而起,暴怒大喝,“你怎么敢对这些前辈高手们的遗蜕不敬?如果没有他们代代相传树大师的训诫,除魔者早就失去了奋斗的方向!”

    顾倾城抢在关文前面,生怕才旦达杰失手伤到他。

    “树大师抛弃**隐藏在萤火虫的躯壳之内,正是告诫我们,jīng神比**更重要。真正的修行者一定要去芜存菁,抛弃一切外在因素的束缚,直达问题的根源。你看,这树、这棺材、这遗蜕包括那屋子、那唐卡、那灵魂存在的意义何在?当我们领悟了‘抛弃镇魔的歧途,回归除魔的正途’之时,一切的表象就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已经领悟了内在的jīng髓。你若在执迷不悟,就辜负了树大师的所有教诲,走吧,走吧……”

    关文不再停留,大步出了树洞,踏出院门。

    四面,僧人的诵经声、寺外的市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声纷纷乱乱地响着,再伴以树梢的鸟鸣、放生犬的叫声、不时掠过寺庙上空的山鹰唳啸,令关文的心情豁然开朗。

    在关文看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只有走出才旦达杰固守的树洞和唐卡之室,才能进入“除魔”的新世纪。

    顾倾城紧跟在后面,目光闪动,悠悠然长叹:“关文,我觉得经过了这一夜,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言行举止全都不同了。我虽然对藏传佛教的文化内涵一窍不通,但却从你身上隐约感到了那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神秘力量。对于我这样的赏金猎人来说,那些东西实在是太深奥了。”

    院门大开,他们一起回头,看着树洞内怔忡低头的才旦达杰。

    山风袭来,古树由轻轻摇曳变成了剧烈摇晃,树干上下,皲裂的树皮不断剥离落下。

    “大师,走吧,结束了!”关文再次发出召唤。

    才旦达杰没有抬头,而是慢慢地俯身,用仅存的独臂小心地聚拢那些粉末,浑然不顾树洞即将坍塌毁灭。

    树干在几百次摇晃后,终于发出骇人的嘎吱声,手腕粗的断枝频频跌落。

    “大树就要倒了。”顾倾城仰面看着树冠。

    关文长叹一声,再度冲进树洞,拉住才旦达杰的手臂,想把他拖出去。

    “他们都因除魔而不朽,我的使命,就是让后人永远铭记他们的不朽。你走吧,我已经看破了红尘生死,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在这里,与所有智者的遗蜕同亡……”才旦达杰看都不看关文一眼,只是凝视着地面上那堆灰sè的粉末。

    “除魔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任务,未来的路还长,你固守这里,不过是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真正的智者,知道什么时候该一往无前地进取,即使是退缩固守,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缩回拳头更有力地打出去。而你呢?一心求死,佛xìng何存?如果你死在这里,根本无助于除魔卫道。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树大师等前辈智者们为传递‘除魔’信息而死,重于泰山;而你的死,与除魔无关,仅仅是个人误入歧途后的选择,轻于鸿毛……”

    关文的话里,没有愤怒,只有悲悯。

    “我错了吗?”才旦达杰终于抬起头,眼眶中竟然充溢着浑浊的热泪。

    关文摇头:“在修行之路上,对与错都是相对的。如果在波澜不惊的和平年代,你以身殉佛,甘愿追随前辈们的遗蜕而死,也许会传为藏传佛教中的美谈。现在,正是除魔大业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不思进取,自废武功,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

    树洞的摇荡越来越猛烈,树皮碎片与尘沙粉末从半空跌下,落了关文满头满身。

    “喂,走吧,大树真的要倒了——”顾倾城在外面大叫。

    由树洞到大门外仅有二十步距离,空间的距离容易逾越,思想的沟壑却是无法飞渡。才旦达杰的思想被这古老院落禁锢住,所以无法走出那扇门。

    “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谁能再担起‘除魔’重任?留守、殉亡容易之极,但作为一名修行者,你真的以为死亡就是藏传佛教的最高境界?你难道还不明白,树大师始终没将重担交给你,正是因为你的思想狭隘、目光短浅,连这个小小的树洞空间都参不透、走不出,何谈守护扎什伦布寺的安危?”关文的语气越来越凌厉,可才旦达杰仍旧不为所动。

    骤然之间,他们的头顶发出撕心裂肺的“喀嚓”一声,树洞坍塌,巨树的主干垂直落下,砸在他们右侧两步之处,随即向他们这边倾倒压下。

    顾倾城飞掠进来,一左一右拖住两人,再次折身,竭尽全力奔跑,将两人带出门去。

    主干轰然倒下,砸在北屋顶上,顿时房塌墙倒,一片狼藉。这所院子已经有数百年历史,所有建筑材料修坏,一处坍塌,随即引起连锁反应,几分钟内就变成了一片灰sè的废墟。那棵树大师赖以栖身的古树,摔碎为无数块,隐藏在树干空洞里的鸟雀虫蛇,惶惶然四散奔逃而去。

    混乱之中,十几道绚烂的彩虹呼啸而起,绕着废墟飞旋几周后,直冲云霄,穿透阳光云影而去。

第五十一章 尼色日山

    才旦达杰眼中泪如泉涌,嘴唇噏动,默诵经文。

    这院子同样是他的栖身之处,院子毁了,他前半生的世界便荡然无存,失去家园之痛使他摇摇yù倒。

    “快走,别跟寺里的人纠缠!”关文低叫了一声,跟顾倾城一起拖着才旦达杰穿过小门,离开扎什伦布寺。在他们身后,寺里的僧人们吵嚷着赶来,大呼小叫声不绝于耳。

    他们本想回家庭旅馆去,但只走到一半,便看见高翔开着一辆越野车迎面驶来,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正是宝铃。

    “关文!”宝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

    三人立刻上车,关文不假思索地告诉高翔:“向西,去尼sèrì山。”

    此刻,扎什伦布寺已经乱成了一团,巨树一倒,等于是毁掉了整个院子,势必惊动寺里的上层领导,层层追查,层层诘问,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关文顾不得这边的事,他的目标直指尼sèrì山断崖,也就是那个废弃了的古老断头崖。

    车子离扎什伦布寺远一些,高翔回头,把拉萨那边的情况简洁地叙述了一遍——

    敌人用**放倒了所有人,赤焰尊者、大人物、五国十二寺的智者等等全都无一幸免。高翔常年游走于xī zàng、尼泊尔、泰国、印度、锡金、不丹数国之间,随身带有多种解毒良药,终于提前一步给自己解毒。他打电话给宝铃,知道她在家庭旅馆,便开车追过来。

    “我和宝铃是好朋友,但也只是好朋友,仅止于友情,无关其它。”高翔特意诚恳地强调这一点,免得关文误会。不过看得出,宝铃是流水无情,而他则落花有意。当他向关文与宝铃亲口承认感情失败时,心里一定极不好受。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替宝铃感到高兴。”关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因为他一直担心宝铃再遇到高翔时会觉得尴尬。

    “原谅我以前的粗鲁,希望以后能给我补偿的机会。”高翔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向关文伸过来。他脸上的羞愧之sè完全是出于真心,让关文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当两个人诚诚恳恳地握手时,宝铃脸上也浮现出了羞涩的笑容。

    “高翔,我们几个赶去断头崖,据我得到的消息,断头崖下藏着‘除魔’的关键线索。”关文没有仔细转述冰秋寒说过的话,因为他知道,那些从唐卡之室离去的幻影只有他能看到,就连近在咫尺的顾倾城也毫无察觉。

    宝铃jīng神一振:“好,就去那里,所有噩梦都应该结束了!”

    有这么多人在,她不再计较自己做过的噩梦,而是信心饱满,勇气倍增。

    “大师的伤不碍事吧?”高翔目光如炬,早就注意到了才旦达杰肋下的伤痕

    才旦达杰失了魂一样低头不语,慢慢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木牌,捧在掌心里怔怔地观看。木牌就是巴桑召唤关文入寺时的那块,只不过此刻小虫已经紧紧地蜷缩起来,牢牢地嵌在年轮线内。

    “是你的兄弟赤赞下的手,差一点就要了大师的命。”顾倾城略带不满地说。

    这次,高翔更加惭愧,连声自责:“对不起对不起,我跟老刀、赤赞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当初电话通知他们到家庭旅馆去保护宝铃,只是因为他们就在扎什伦布寺附近,没有任何其它用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朋友多了也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毕竟有太多人擅于隐藏自己,譬如你——对不起,我绝对没有指责顾小姐的意思……”

    这一场你中有无、我中有你的激战中,任何人都不能理直气壮地自证清白,毕竟顾倾城、老刀也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到最后一刻才图穷匕见。

    “这一页就翻过去了。”顾倾城微笑起来。

    连受挫折的高翔谦卑而低调,连言辞犀利的顾倾城都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了。如今大家都在“除魔”这条大船上,最重要的是团结,而不是相互指摘。

    “树大师早就预知到了你的存在,他安排我,命令巴桑带你前来。这木牌是由古树的主干上切下来的,是树大师发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信号。他说过,只有真正的修行者才明白他的意思。”才旦达杰将木板反过来覆过去地看,但小虫始终一动不动。

    车子转了个弯,远离扎什伦布寺,驶上通往尼sèrì山顶的盘山公路。

    关文眺望着车窗外的藏地风景,一字一句地说:“从接到木牌召唤至今,我最大的领悟就是,除魔才是唯一正路。如果这一次做不到,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必须如树大师那样抛弃躯壳,保留真魂,把‘除魔’的训诫传达给下一代。大师,你必须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了。”

    “这是古树唯一的遗物,看到它,我就能知道自己的根在什么地方——”才旦达杰还没说完,在他掌中的木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由他的指尖折断跌下,落在车子的地板上,随即化为粉末。

    才旦达杰吃了一惊,这才发觉,留在指尖上的那一点木块同时粉碎,簌簌而落。

    车窗是开着的,山风从左窗进入,从右窗穿出,瞬间带走了那些粉末和不知跌落何处的小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竟然……师尊真的要彻底地离我而去吗?”才旦达杰震惊之下,单拳擂着胸膛,发出了老虎啸月般深沉凄凉的吼叫声。

    扎什伦布寺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迎接一行五人的,是黛sè的群山,以及冷冽强劲的山风。

    在关文看来,抛弃旧的、迎接新的是社会进步的必然,有这些旧规矩、旧习惯束缚着,很难走上弃“镇魔”、保“除魔”的新路。

    那废弃的断头崖是在尼sèrì山后山绝顶,这里的山头被自然的力量削平,形成一个长宽各二十步的天然平台。正西面是毫无遮拦的断崖,断崖之外,不断有搏击风云的灰sè苍鹰扑闪着翅膀飞过。

    车子停下,宝铃先是紧紧地捂住双眼,过了几分钟才缓缓放手,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就是这里了。”短短的五个字,意蕴复杂,把她心里的惧怕、遗恨、纠结、痛楚全都表露出来。可以想象,当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进入了噩梦发生的地点,必定会担心噩梦成真,自己再次经历那些可怕的情节。

    关文伸出手,把宝铃的双手捂在掌心里。

    四目相对之间,他忘却了身边所有的人,视线之内只有宝铃:“别怕,那些梦过去了,无论前生有多黑暗,都已经是过眼云烟。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彻底粉碎那些梦,让逝者安息。”

    宝铃羞涩地笑了:“谢谢你,你是唯一能读懂我的梦的人。因为有你,我就算沉浸在最黑暗凄惨的梦里,都能找到依靠。”

    其实,每一个做过噩梦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只要身边有另一个人同行,就能抵消惊惧,平复心情。但前提是,那同行的人,必须懂她、懂她的梦。对于宝铃而言,关文就是这世界上唯一能戳破那些噩梦的人。

    顾倾城长叹:“二位只当我们所有人是空气吗?”

    高翔先下了车,缓缓地绕行断头崖一周。有人出现,断崖上空的飞鹰立刻聚拢过来,发出阵阵啸声。

    “这里什么都没有。”顾倾城透过车窗望着高翔,若有所思地低语。自从遇到高翔,她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很少说话,时不时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可以说,车子内的五个人各怀心事,都有自己的特殊打算。

    车子外面,只有坚硬的山石地面,根本不存在机关和暗道。更何况,自清朝至今,不知有多少寻宝者踏遍尼sèrì山,用钢钎和铁铲步步为营地探测过所有可疑之处,不可能有遗漏之处。

    “我到断崖下面去,师父说过,真正的秘密就在那下面。”关文坚决地说。

    他拉着宝铃下车,稳稳地站在断头崖上。

    宝铃慢慢地走到断头崖的最里侧,轻轻蹲下,抚摸着坚硬的地面,转回头望着关文:“就在这里,我在敌人威逼之下进入了另外的空间。那种匪夷所思的转换过程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可是我不知道,一前一后的两个我,哪个是真正的我?我进入了温暖的母体,断头崖上的那个人结局又是怎样了?一闭眼,我就能感觉到这些冰冷的石头,坚硬,粗糙,仿佛要将我全身的骨头硌得寸寸碎裂似的。那种惶惑无助,是说不出来的切肤之痛……”

    看到宝铃这样,关文心如刀绞,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化为千万个补丁,修补她心灵的创伤,祛除噩梦的袭扰。

    那时候,高翔正好站在断崖一侧,伸展着双臂,仰面望着半空翔集的鹰群。

    宝铃指着高翔的位置低语:“就在那里,我的爱人被捆绑在木柱上,被敌人割肉喂鹰,只剩下嶙峋白骨。”

    虽然明知是梦,但说到这里的时候,宝铃的表情仍然变得极度痛苦,数度双手捂脸哽咽起来。

    “你好好地在这里,我到断崖下面去。”关文握着宝铃的手说。

    “我好冷,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宝铃瑟缩着。

    “不怕。”关文张开双臂,深深地拥抱着宝铃,用温暖的胸膛为她驱寒。

第五十二章 山底秘洞

    越野车后备厢里放着十几盘绳索,全都是麻绳与钢丝编结而成的高质量户外攀援索。高翔常年行走于川藏、尼泊尔一带,此类户外用品随车常备,倒是省了关文很多事。

    高翔把绳索一头扣在车子的底盘绞盘上,另一头扔下悬崖,然后回头看着关文:“目测悬崖的深度在四十米左右,悬崖的立面上有不少可供踩踏的裂缝,坠到崖下不会太困难,要不要我陪你下去?”

    关文点头:“那是再好不过了。”

    顾倾城探头向崖下观察了一阵,走回来,向关文低语:“要不要带一把枪在身上?下面环境复杂,有枪防身会放心一点。”

    不等关文拒绝,她就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枪,放进关文口袋里,然后微笑着退后:“放心,我会照顾好宝铃小姐,等你们安全返回。”

    “顾小姐在担心什么?”高翔笑着问。

    顾倾城笑容不变:“出门在外,小心能行万里船。高先生也是江湖人,应该会赞同这句话吧?”

    高翔点头:“那是当然,顾小姐真是心细。”

    关文握了握宝铃的手,微笑着低语:“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上天安排我们相见,就是为了让我抚平你心上的伤痕,清除那些噩梦的痕迹。我很快就回来,这里的一切灾难很快就会结束。”

    他这么说,只是要让宝铃宽心。

    山谷中朔风四起,吹得个人的衣衫猎猎作响。未来如何,没有人能清楚预料,至于大事结束时各人是否还能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亦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我等你回来,不离不弃,永不更改。”宝铃的话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哀伤。

    关文握着绳索,脚踩悬崖边的裂缝,一步步下行。那些纵横交错的岩缝中,无数次被鲜血浸染过,已经变为黑褐sè,虽然历经百年风雨侵蚀,仍然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藏地一山一石都跟其它地方不同,在这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些鲜血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过去的纷纭故事。

    他始终保持头脑冷静,不为外界任何异象所动,很快就坠到崖底。

    崖底崎岖不平,仅有一条采药人踩出的羊肠小道向左右两面延伸出去。这里是真正的荒凉漠野,听不到人声,只有朔风穿过峡谷时的肆虐呼啸。除了那些为了生计而涉险猎奇的采药人,普通人根本不会涉足。

    很快,高翔也沿着绳索落地。

    “往哪边走?”高翔问。

    关文毫不犹豫地向右一指:“那边。”

    两人沿小道前进,贴着石壁走了约五百步。再向前,小道直接进入了一个黑sè的山洞。

    关文明白,这里就是树大师刺杀留守弟子的位置。因为在树大师可以营造的时空幻觉中,他曾亲眼看到这里。

    “就是那里吗?”高翔问。

    关文点头,加快脚步,到达山洞前。

    高翔取出手电筒,向洞内照。山洞内部并不规则,最宽处约十米,最窄处只有三四米,总的深度只有三十步左右。洞壁亦是黑漆漆的,与外面的山崖同一颜sè,唯一的区别,就是石缝中生长出了弯弯曲曲的黑sè藤蔓,爬满了洞顶和四壁。那些藤蔓没有叶子,只有枝干,最粗的如chéng rén手臂,最细的,则如婴儿手指。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对吧?”高翔讪笑。

    除了这山洞,再向别处去已经没有路。山洞侧面是一个极陡的斜坡,呈斜面四十度角的样子,一直延伸到下游无底的深幽峡谷中去。

    关文进入山洞,脚下的地面也是黑sè的,平整干燥,没有被藤蔓遮掩。他蹲下来,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双手抚摸地面,希望有所顿悟。在树大师给予的启迪中,所有智者深入地下后,扎什伦布寺的弟子将金银财宝投入黑洞,然后用石头封闭通道。这里是唯一的出入口,机关肯定就在某处。

    为了保守秘密,树大师亲手刺杀了自己的弟子们,上演了悲壮惨烈的一幕。以后的百年岁月里,他的良心是否也时时刻刻受着自责与煎熬?

    “有发现吗?”十几分钟后,高翔按捺不住,略带焦急地低声问。

    “没有。”关文停手,原地坐下,皱着眉沉思。

    “要不,我们还是另外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路?或者,再取些绳索下来,直接坠到峡谷最深处去?”高翔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其实,在重回扎什伦布寺之前,他在关文面前一直是相当傲慢的。因为宝铃的缘故,他的自尊心受到重创,态度才有所收敛。他是常年探险寻宝的高手,自认在这方面比关文有发言权。

    黑洞内的一切简单直观,他不愿在这种方寸之地浪费太多时间。

    关文摇摇头:“高翔,这不是一次普通意义上的探险寻宝,有些线索,并非以物理形态存在。某些关键点,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我感觉,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找到开锁的密匙——这也许是个比较长的过程。”

    高翔不解,叹气自嘲:“好吧,我知道赤焰尊者、大人物他们都非常看重你,这次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好了。”

    他不是随随便便就服从别人的那一类人,但身在藏地,玄之又玄的元素太多,他对关文的话不得不信,不得不从。

    人在黑洞之中时间过得极快,等到顾倾城出现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两小时。

    “这么久没动静,我担心,就下来看看。”顾倾城一边笑着解释,一边把带来的肉饼、矿泉水递到两个人手上。

    她带来了强力电筒和蓄电池型的照明灯,放在黑洞中心。在灯光照耀下,四壁上的藤蔓变得异常狰狞,仿佛魔怪的乱发一般纵横交错着。

    顾倾城向上看,长叹一声:“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一个被怪物封闭的囚笼里。黑sè是自然界最奇怪的颜sè,吸收一切,吞噬一切,消灭一切,同化一切……真不知道,断头崖下这片山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竟然被贬谪为黑sè,成了雪域高原群山之中最另类的一隅?”

    “囚笼”一说,似乎对关文有所触动,但等他努力追索那一闪即逝的灵光时,却又茫茫然失去。

    “顾小姐的话真是富有诗意。”高翔说。

    “过奖了,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个诗人。”顾倾城转身,灯光塑成了她的黑sè剪影,五官面目没入暗中,更显出了身材的完美,“可惜,握笔的手最后拿起了枪,成了黑白两道都不欢迎的赏金猎人。”

    高翔附和着笑了两声,继续称赞:“以顾小姐的心智,做什么都能做到极致,顶尖的赏金猎人,顶尖的诗人,这两者好像并不冲突啊?比如古人就有‘杀人写好诗,鲜血若新墨’的句子。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两种职业而已,赏金猎人或者赏金杀手这一职业自古有之,聂政、荆轲、朱亥、要离之流,岂不都是名标青史的赏金猎人?”

    顾倾城笑着摇头:“我这种小角sè岂敢跟chūn秋战国的刺客始祖们相比?高先生,我倒是一直觉得很奇怪,你在xī zàng这里行走多年,什么样的大宝藏没见过,怎么会心甘情愿跟我们合伙探宝?再说,扎什伦布寺的秘密并不在于大宝藏,而在于藏传佛教的一些秘闻,普通寻宝者是不会感兴趣的。”

    高翔反问:“顾小姐是赏金猎人,也加入到这个队伍里,又是为了什么?目前的世界格局,大部分赏金猎人都云集欧洲,那里的各国政坛格局动荡不安,**纠纷此起彼伏,似乎更能找到大显身手的良机吧?”

    两个人不动声sè地言语交锋,虽然脸上都带着笑,但对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或许,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高翔见顾倾城没有接话,遂低头微笑,凝视着那劈碎黑暗的灯。

    “不,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击杀青龙会的金蝉子,获取这一轮追逐战里的最高额赏金。我只认钱,不认人,对藏传佛教的那些高深内容不感兴趣。我跟着关文来,是认定了金蝉子一定会出现……”顾倾城坚定而沉着地回答。

    她垂下手,取出袖子里的另一把枪,熟练地取下弹夹,检查里面的子弹。

    “只要他出现,我们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尼sèrì山。这就赏金猎人用生命作代价交出的答卷,非此即彼,非生即死。”她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冷酷,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孤傲冰雕。

    “任何一种领域的职业高手都是值得尊敬的。”高翔诚挚地轻轻鞠躬致意。

    “每一次,我的答卷都是满分,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顾倾城由弹夹里退出一颗子弹,捏在指尖,缓缓地摩擦弹头,“我为了训练自己的出枪速度,用尽了所有著名军事教材上的方法,甚至采用了截拳道创始人李小龙先生的电击训练法,终于练到出枪如同弹指那么自然,意念一动,就能出枪。还有这些子弹,都是我在以sè列的私人兵工厂流水线上一颗一颗亲手挑选的,没有一丝瑕疵,保证瞬间击发,取敌人xìng命……”

    其实,任何一个行业中,能够成为高手中的高手、大师中的大师的那种人,无一不是经过严酷的训练与艰苦的磨砺。宝剑锋从磨砺出,唯有夜以继rì的千锤百炼,才能造就百炼钢化绕指柔的神刃。

    高翔轻轻拍掌:“真是太专业了,我听这些就像听传奇故事一般。”

    两人眼神一碰,顾倾城单刀直入地亮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高先生,你、宝铃小姐跟关文的感情关系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请大家不要在金蝉子露面前出现任何冲突。我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而关文算是我的诱饵,我务必得保证他的安全。高先生,能给我这个面子吗?”

    高翔立刻点头:“大家在一条船上,当然应该同舟共济,我跟关先生之间毫无芥蒂,请放心。”

    顾倾城收好那把枪,欣慰地长叹:“那就最好了,谢谢。”

    这种面对面的交锋,足以显示顾倾城的胆识与魄力。她虽然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却令高翔感到震惊,不敢对她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第五十三章 黑洞幻觉

    两人交谈时,关文一直在埋头吃饼、喝水,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囚笼”这个词。

    最初进洞,他们用手电筒照明,看到的黑洞是一种样子;现在,他们用蓄电池灯照明,看到的黑洞又是一种样子。黑sè的洞顶、地面、四壁如同一块巨大的橡皮泥,被光线肆意地切割者,形成各种不规则的图样。灯光变幻,那些图样也随即改变,反反复复,无穷无尽。但是,无论灯光如何纵横来去,始终无法逃逸出黑暗的掌控,灯光到哪里,必定有黑暗就地承接拦阻。

    “黑暗的囚笼……黑洞……我们在黑洞内……”关文心头再次升起异样的感觉。灯光逃不出黑暗掌控,那么他们三个人也一样,同样身陷黑暗之中。当然,只要他们走出洞去,身体就能脱离黑暗,zì yóu行动,可是他们的思想呢?那些被大宝藏、佛法所吸引的寻宝者、朝圣者呢,岂不是思想永远被黑洞禁锢,毕生无法脱逃?那些人,就算远隔千山万水,都会艰辛跋涉而来,飞蛾扑火般投入黑洞之中。

    黑洞之所以能吞噬所有陌生来客,是因为它本身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使得赶来的人忘记了未知的危险,只看到那些耀目的光环,一旦失足,悔之不及。

    “我们在黑洞囚笼之中——”关文一下子站起来,向着言辞交锋的顾、高两人高举双臂,“我明白了,我们之所以找不到去路,是因为我们已经在黑洞之中。既然已经进来,何必再找什么通道?”

    高翔愕然:“什么?什么?”

    关文大步走向那些蜿蜒的藤蔓,迅速梳理自己的纷乱思路,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说:“我们已经在扎什伦布寺前辈们的封印之地,当树大师一行人封闭石洞后,一定有法力高强的大师在物理封闭之外第二次施加了玄学封印,才导致了如今天衣无缝、无迹可寻的局面。只有打开那重封印,才能窥见庐山真面目。”

    高翔更加惊愕:“关文,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当然是在封印之地,这还需要再三重申吗?”

    顾倾城的话更直接,更有效:“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关文拂动那些怪物指爪般的藤蔓:“把这些东西全部切断。”

    顾倾城毫不犹豫地抽出小刀,从最近处的洞壁开始,紧贴石壁横削,粗细不等的藤蔓迎刃而断。

    高翔虽然听不懂关文的意思,但也按照关文的吩咐抽刀参战。

    关文捡起一截藤蔓观察,那些枝干竟然全都是空心的,有些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有些则传出淡淡的檀香味。

    不到一刻钟,洞壁上一人一臂范围内的藤蔓被清理一空。洞顶距离地面约三米高,没有梯子或凳子的话,剩余工作无法完成。清理过后的黑sè石壁上露出了隐隐约约的白sè线条,线条断断续续,应该是用一种尖利的石头划下的。

    三个人都发现了那些线条,但顾、高二人看了不明所以,唯有关文脸上突然出现了欣慰的笑容。

    “你看懂了?”高翔一直都在观察关文的表情。

    “我早说过,我们已经在黑洞之内,这里不仅仅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而且是前辈们蘸着一腔热血构建的无边坛城。可见的,是黑sè背景和白sè线条,还有一些不可见的,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脉为颜料、骨殖为画笔留下的坛城细节。”关文靠近石壁,最大限度地展开身体,用额头、躯干、四肢与石壁相接触,等于是站着行五体投地之礼。

    高翔摇头叹气:“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

    顾倾城轻轻“嘘”了一声,示意高翔噤声。

    关文在洞壁上“翻滚”,反复用身体的正面、背面与洞壁接触,感受着前辈们留下的坛城。在他的感觉中,这坛城是无边无际的,既不拘泥于洞壁的起伏,也不局限于笔画的断续,具有无穷无尽的澎湃潜力,不断地向外辐shè散发,直至冲出洞口,把群山上下、藏地内外全都笼罩住,形成一个沟通宇宙天地、古往今来的最大坛城,无所不容,无所不包,无所不至,无所不在。

    这种情形下,他如同坐着航绘飞机般俯瞰着藏地、rì喀则、尼sèrì山、扎什伦布寺,又如同身在时光穿梭机内,瞬间穿越古今,浏览着藏地历史。到了最后,他感觉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沿着石壁上那些藤蔓空洞飞流直下,抵达了黑洞的尽头。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停止“翻滚”,双掌扣在脑后,额头紧贴石壁。

    他果真看到了,在一个如同古罗马斗兽场的盆地式环境中,无数衣着各异的修行者高高低低环绕而立,目光焦点,直指盆地最低处。在那里,地面如同平板玻璃,玻璃之下,有一个黑到极致的深洞。乍一看,那只是一块平面化的黑sè地面,但仔细观察,却能感受到那黑洞深不可测、莫名诡异,仿佛世间所有的邪恶、yīn暗、奇诡、妖异都藏身其中,仿佛里面蕴藏的东西只要有一滴飞溅出来,这世界就会被染得浓黑如墨,臭不可闻。

    正因如此,那黑洞让人畏惧、厌恶到极点,就像一个误入蛇穴的旅人悚然面对印度眼镜王蛇的毒眼一般。

    关文只不过凝视了那黑洞几秒钟,额头突然如遭毒蛇猛噬,骤然一痛,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后翻倒。

    顾倾城的反应当真是敏捷无比,向前俯冲,双掌在地面上撑住,硬生生地以后背接住关文。

    “怎么了?”顾倾城把关文扶起来,浑然不顾自己的手掌已经擦伤,先看关文的情况。

    “我没事。”关文摸摸额头,没有一丝伤痕,但那种被钻头伤及的强烈刺痛感还在。

    他很后悔,如果能先看清四周状况再关注那黑暗深洞就好了。可惜,他脑中营造的幻象瞬间破裂,如阳光下的肥皂泡,不留任何痕迹。

    “没事就好。”顾倾城长出了一口气。

    “我其实已经看到了地底的状况,只差一小步就能突破困境,获得顿悟。我们先回去,也许我马上就能彻底领悟前辈们留下的线索了。”关文说。

    走出洞口,关文看见顾倾城掌上的血痕,倍感歉意:“刚才多谢你救我,真不知该怎样谢你才是。”

    顾倾城摇头微笑:“同舟共济,岂不就该齐心协力?如果真想谢我,就好好活着,直到帮我把金蝉子引出来。”

    他们回到断头崖上,会合宝铃与才旦达杰,把崖底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当关文讲到顾倾城舍身援救的时候,宝铃与顾倾城脸上都有了尴尬之sè。

    当时的状况下,如果顾倾城仅仅是把关文当做捕杀金蝉子的诱饵的话,大概不会做出那种奋不顾身的举动。年轻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觉,尽在不言之中。作为天下闻名的赏金猎人,顾倾城应该是行事干净利落、来如风去如电、一击必杀、飘然而去的人物,怎么会为了关文而轻易弄伤自己?

    作为该事件中唯一的旁观者,高翔只是微笑,不置一词。

    “咳咳……”顾倾城轻咳起来,微笑制止关文,“做大事不拘小节,谢来谢去的没什么意思,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来吧。”

    从物理学和绘画学的角度来讲,黑sè的基本定义是,没有任何可见光进入视觉范围,与白sè正好相反(白sè是所有可见光光谱内的光都同时进入视觉范围内)。颜料如果吸收光谱内的所有可见光,不反shè任何颜sè的光,人眼的感觉就是黑sè的。如果将三原sè的颜料以恰当的比例混合,使其反shè的sè光降到最低,人眼也会感觉为黑sè。所以黑sè既可以是缺少光造成的(漆黑的夜晚),也可以是所有的sè光被吸收造成的(黑sè的瞳孔)。

    在崖下诡异的黑洞中,关文感受到了无数千奇百怪的东西,但一离开那里,却又四大皆空,什么都抓不住。

    “也许我应该长住黑洞之内,参悟扎什伦布寺前辈们留下的遗迹……”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思苦想之中,“一定是存在某种特殊机关的,一旦触发,则黑洞大开,直达最幽深之地。那些具有深远智慧的智者们,绝不会留下某些需要大肆爆破才能进入的门户,如此一来,与市井屠夫何异?可那机关在哪里呢……不在洞中吗?”

    夕阳已经落山,空谷中刮来的风越发凌厉了。

    西面的连绵山峰渐渐与围拢来的暮sè融为一体,景sè模糊,只剩大概轮廓。

    宝铃忽然向西一指,叹息着问:“大家看,那边相连的四座山峰像什么?”

    关文振作jīng神,顺着宝铃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山之中,唯独有四座山峰游离于众山之外,自成一脉。向上的山脊线陡直,但到了峰顶,却形成一个明显的顶部平台,仿佛简笔画中的山形。四山之外,其它的山峰都没有这种平顶。

    “像是好好的山尖被人用手指捺了四下,硬生生给按平了。”关文回答。

    顾倾城连连点头:“果然是,之前从没注意过,真是奇怪。”

    “那它们像什么呢?“宝铃又问。

    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天地山水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形成,鬼斧神工,百般变化,硬要把山的形状跟某事某物联系起来,那就是牵强附会了,没什么意义。

    关文摇头:“不知道。”

    宝铃长叹:“难道你不觉得它像一枚钥匙吗?”

    众人愕然,因为山形与钥匙的形状相差太远,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第五十四章 前途未卜

    稍作休整后,高翔发动车子,离开断头崖,先回家庭旅馆去。

    路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没人开口说话,车里的空气沉闷得像是要凝固一般。

    车过扎什伦布寺门口,高翔停车。

    才旦达杰下车,向关文合十道别:“黑洞的事仍需努力,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而失去信心。”

    “大师保重。”关文下了车,鞠躬还礼,目送才旦达杰走入寺门。

    实际上,才旦达杰一直居住在树大师的院子里,现在巨树摧折、院落倒塌,就算住在寺内,他的心也会茫然若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如同树大师一样,一旦萤火虫的躯壳粉碎,连灵魂都已经没有附着之所。

    如果没有闭门幽居、骷髅作画的那段人生插曲,现在的才旦达杰应该亦是德高望重的寺僧之一,在青灯古卷中修行,成为后代弟子们顶礼膜拜的上师。

    这就是人生,不同的选择早就不同的结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广场上,仍有许多旅行者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休息。空气中,满是寺内飘出来的厚重的酥油味。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但这些现代化科技带来的明亮光源,却与古老圣洁的扎什伦布寺格格不入,距离颇远。在这里,人们真正尊崇热爱的是酥油灯的昏黄光芒,离开了酥油,藏地寺庙便失去了自身的味道。

    顾倾城悠然感叹:“看那些人,真正是心无旁骛、轻松畅快,坐就坐,走就走,吃就吃,笑就笑……原来,做一个真正的旅行者是那么舒坦!”

    “人人都可以做到。”高翔笑着接话,“只不过,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梦想,他们为朝圣而来,而你却是为更高的目标深入藏地。如果你放弃最初的目标,也会像他们一样,心境平和,无yù无求。”

    顾倾城淡淡一笑:“的确,放弃追求就能获得心灵的平静,但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必须有人去完成,比如清剿青龙会的余党,比如追杀金蝉子……我是为钱而活的赏金猎人,但我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只杀江湖上声名狼藉的败类。”

    高翔大笑:“善人与恶人的评判标准有很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只要世界上存在敌对双方,就会有善恶之分,你认为恶的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恰恰是善的,反之亦然,不是吗?”

    这种辩论是永无止境的,所以顾倾城一笑置之,不再继续深谈。

    车子回到家庭旅馆,曲松坚把所有房间腾出来,自己和妻子搬到院子一角的小柴屋里去。当然,高翔没有让老两口吃亏,而是付了双倍的房钱。

    宝铃、顾倾城同住一间,高翔住一间,而关文则仍回自己房间。

    黑洞之行,带给他越来越多的困惑。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不能突破那满是藤蔓的黑洞,再多线索也齐头而断,毫无意义。

    这一夜,他熬到凌晨三点才睡。一闭眼,便陷入一个黑sè的噩梦里——他似乎突破了黑洞,进入了那古罗马斗兽场一样的环境里。只是,所有僧人已经严重朽化,轻轻一碰,就扑簌簌地倒地,化为一堆灰sè粉末。时间磨蚀了一切,人和物都不能幸免。

    他走到了那黑sè的深井边,耳边传来低沉呼唤:“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

    深井浓黑如墨,只探头看看,就晕眩不已。

    “是谁?谁在叫我?”他向四面张望,除了残破的阶梯状看台,就是那些毫无生气的朽化人体。

    “这里就是最后的战场,必须鼓足所有勇气全力一战,没有选择,无法后退,拼死战斗……”那声音持续响着。

    “你是谁……”关文放声大叫。

    黑暗从四面围拢来,遮天蔽rì一般,连关文一起吞噬进去……

    “啊——”关文一下子坐起来,挣脱噩梦的束缚。

    窗外阳光明媚,藏地的早晨已经如期而至。

    “笃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关文趿拉着鞋子开门,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僧人站在外面,手里握着一封信。

    “是寺里的巴桑师父让我送来的,给关先生。”少年僧人略带羞涩地微笑着,双手捧着信封送上来,“巴桑师父说,他在汉佛堂等关先生,有些事当面谈清楚。他还说,明天就要开始‘十rì闭关’,如果今天不能见面,可能会拖延很久。”

    少年僧人的语速很快,关文能感觉出来,他是在背诵别人教的话。

    “谢谢你。”关文由衷地说。

    少年僧人微笑摇头:“不用谢。”

    扎什伦布寺的年轻一代僧人们都是藏、汉、英三语一起学,虽然口音别扭,语意却是不会错的。

    关文拆开信,信纸上不是文字,竟然是一幅笔迹潦草的图画。

    刚从梦中醒来,他的思想还不是太清醒,乍看那幅画,竟然没能看懂巴桑的意思。画面分为左右两部分,共有四个人物。右边画的是一个老年僧人领着一个孩子,左边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甜蜜相拥。四个人所处的位置,竟然是山巅的一处断崖。

    关文很容易就把断崖、断头崖联系在一起,可他想不通的是,哪里来的老僧和孩子?

    “我现在就跟你进寺里去,好吗?”他问。

    少年僧人点头:“好的。”

    只用了三分钟,关文就换好衣服,给宝铃、顾倾城留下字条,然后随着少年僧人出门。

    现在是清晨八点钟,街上没有游客,只有那些长途跋涉而来的朝圣信徒。他们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磕着长头前进,一丝不苟地贯彻着自己的梦想。朝阳照耀下的尼sèrì山,漫山遍野都是信徒们留下的经幡,颜sè各异,随风招展。

    这座藏地名山在天晴时、天yīn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眼下的风景充满说不出的灵动之气,而在昨天,它则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关文觉得,自己在扎什伦布寺住了这么久,也去过无数次尼sèrì山上,但直到现在,他对这山和寺了解甚微,仅仅是流于表面。如果想担起除魔重任,他必须加深对藏传佛教的理解。可是,那需要大量时间和jīng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

    在路上,他曾跟少年僧人攀谈过几句,但对方说得很少,只用默默微笑代替回答。

    到达寺庙后门的时候,顾倾城从后面匆匆赶上来,素颜无妆,所有头发拢到脑后去扎成一个马尾。这时的她,所有凌厉肃杀之气全都褪尽,只剩一个小家碧玉式的年轻女子模样。

    “我看了你留的纸条就赶来了,金蝉子随时都会出现,我不能放过任何机会。但是,这会影响你吗?”顾倾城微笑着,露出两排干净整洁的牙齿。

    由赏金猎人到寻常女子,她的外表变化极大,但关文都能接受。以他的眼光看,顾倾城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女子,有追求,有抱负,极果敢,有担当,胜过大多数须眉男子。

    “不会。”关文沉重的心情有所好转,“谢谢你。”

    “谢我什么?”顾倾城挑了挑眉毛,“我是为金蝉子来的,又不是为你而来。”

    两个人眼神交错之时,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那份友情与善意。关文曾为顾倾城挡枪,而顾倾城则在黑洞中舍身保护关文,一饮一啄,一还一报,谁欠谁的,已经说不清楚。

    三人从后门边的侧门进入,穿过辩经场和扎什南捷,便到了汉佛堂。

    汉佛堂即甲纳拉康,是xī zàng其它寺院不多见的佛堂。佛堂内珍藏着历代皇帝赠送班禅的永乐古瓷、金银酒盏、茶碗碟盘、玉石器皿、纺织品类等诸多礼品。历史最悠久的有唐代的九尊青铜佛像,相传是文成公主带进藏的。晚些的有元朝时期的一尊骑在野猪上面的赤身女度母铜像,还有清朝皇帝赐给班禅的一枚重16.5 斤,上镌汉、蒙、藏三种文字的金印。除此之外,殿内还有宝石佛珠,封诰敕书、汉传佛教经卷等等。

    披着绛紫sè僧袍的巴桑就跪在汉佛堂前面的石阶上,面向殿门内,虔诚地低头祈祷。此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少年僧人点点头,自己一个人悄然离去。

    听到关文的脚步声,巴桑回过头来,脸sè青黄,jīng神萎靡,仿佛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一样。

    “你来了。”巴桑起身,僧袍晃晃荡荡的,显示出他已经瘦了很多。

    “我其实很想跟你聊聊,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所有变化像火车车厢一样一个连一个,挨挨挤挤,哪一个都停不下来。你能推翻从前,重新开始,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关文察觉到两人间那份难以逾越的隔阂感,“我们昨天到了断头崖下的黑洞,但一无所获。我曾接受过树大师的教诲,他告诉我,秘密就在崖下,可我们将黑洞上上下下都搜遍了,也找不到机关暗洞。我想请教,青龙会的目标是不是也对准了黑洞?”

    巴桑点头:“对,他们去过黑洞,并动用了高科技的探测手段,证明那下面没有暗道。”

    “那就奇怪之极了,明明……”关文越发困惑,毕竟那黑洞有着许多怪异之处,自己一进入那里,就有特殊的感觉。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巴桑没有过多寒暄,对关文身边的顾倾城也仿佛熟视无睹,当先离开汉佛堂的院子向后面去。

    北面隔着几道墙,就是树大师的院子,但现在墙头外面已经看不到那古树,一切都消失了。

    关文跟上去,拐过几条巷子,前面出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院中,仅有三间摇摇yù倒的白墙草房。

    “巴桑,我不明白那幅画是什么意思。画中的断崖是断头崖吗?那对男女是谁?老人和孩子又是谁?”关文问。

    “就是这里,能够解答你所有困惑。”巴桑推开了低矮的篱笆门,大步走进院子。

    院中间有一口古老的水井,青石井沿上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墨绿sè苔藓,一个系着麻绳的白铁皮水桶倒在井台上,似乎好久都没人用过了。

    “上师,客人到了。”巴桑站在草屋门外禀报。

    “进。”屋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回答。

    巴桑站在门边,向着关文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同时举起另一只手拦住顾倾城。

    “没事,在外面等我。”关文告诉顾倾城。

    “有事就叫我。”顾倾城低声叮嘱。

    关文掀开门洞上挂着的皮门帘,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腻乎乎的酥油气味。一个白发苍苍的藏族老人蜷缩在地铺的一角,双手握着一本书,凑在自己眼前看。屋子另一角,盘膝而坐的竟然是才旦达杰,不过他明明听到了关文的声音,却头也不抬,只是低头诵经。

    “桑彻大师是本寺乃至rì喀则地区的活字典,你脑中的任何疑惑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关文,希望这能赎我昔rì的罪。”巴桑的神sè愈发黯然。他被青龙会笼络,差点在核桃神树下的隐秘地窖中断送了巴桑、宝铃的xìng命。幸而顾倾城出现解围,否则的话,误入歧途后的巴桑就回头无岸了。

    “谢谢。”关文诚恳地鞠躬致谢,然后走进屋去。

    关文闯入,桑彻大师的看书姿势丝毫不变。他的身上斜掩着一床薄被,被子原来的颜sè早就被油污和灰尘遮住,反映出闪闪的油光。他的身边,是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瓷缸,一条黑乎乎的加长灯芯从缸底延伸出来,插入缸沿上的一盏古式八角油灯中。灯亮着,热烘烘的酥油味已经把房间里的一切都熏透了,包括桑彻大师在内。

第五十五章 说唱艺人

    “大师。”关文恭恭敬敬地深鞠了一躬。

    桑彻大师没有抬头,合上那本残破不堪的羊皮纸老书,沉默了一阵,忽然用藏语咿伊呀呀地哼唱起来。他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光,嘴唇撒风漏气的,极不清楚。

    关文静静地听着,努力辨析对方哼唱的意思,大略翻译过来,语意如下:“尼sèrì山的轮回转了又转,来的人来了走的人走了,死的人死了生的人生了,就像转经筒上的灰尘扫了又落落了又扫。兀鹰叼走的是英雄的血肉,留下的是英雄的传说,那传说飘到了扎什伦布寺,诵经声声召唤着他的灵魂……”

    他的歌声浑浊不堪,听起来极不舒服,不过当关文耐心听下去之后,思想变得无比沉静,渐渐忘记了屋外的一切。

    桑彻大师向地上的毡毯随意一指,示意关文坐下,眼皮都不抬,继续唱下去:

    “英雄抵挡不住背后的黑暗一刀,

    飞得再高也逃不过飞来的暗箭。

    英雄的血染红了尼sèrì山的断崖,

    他的爱人也变成了敌人的胜利果实。

    历史像轮回一样流转,

    说唱艺人的歌谣从古代唱到了今rì,

    一声一声哀悼着死者的亡魂……”

    关文慢慢坐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桑彻大师的脸上皱纹极多,肤sè黑黄,应该是多年不晒太阳所致。他的眼睛睁着,但却看不到黑sè的瞳仁,双眼呈现出完完全全的两片死灰sè。

    唱完,他又翻开了羊皮书。他是个盲人,虽然保持着阅读的姿势,但绝对一个字都看不到。

    “大师。”沉默许久后,关文再次呼唤。

    桑彻大师终于抬起头,茫然地向着关文。

    “上师召唤我来,有什么教诲?”关文问。

    “不用别人召唤,轮回中迷路的人,自己就会到这里来,就像羊群追逐水草,兀鹰追逐野鹿那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也不知道你是谁。那缸油烧完,我就要离开。”桑彻大师自言自语地说。

    关文玩味着这句话,转头看看那大缸,酥油果然已经见底。

    “他要听的,就是英雄的故事。”才旦达杰说。

    “要他自己说才算,别人说的都不算。你听你的,他听他的,说唱艺人的曲子只唱给最合适的人听。”桑彻大师回答。

    说唱艺人是xī zàng十大不解之谜之一,在所有说唱艺人中,那些能说唱多部书目的优秀艺人往往称自己是“神授艺人”,即他们所说唱的故事是神赐予的。这些人常常自称在童年时做过神秘长梦,在梦中曾得到神或格萨尔大王的旨意,之后大病一场,病中或病愈后又经喇嘛念经祈祷,得以开启说唱格萨尔的智慧法门,从此便会说唱了。在藏区,有些从未受过启蒙教育的十几岁小孩大病痊愈后,竟能无师自通地说唱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这一神秘现象至今无法解释。

    关文虔诚地俯首:“大师,我就是轮回中迷路的人,请不吝指点,解开我心头的疑惑。”

    桑彻大师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始了哼唱。这次,他哼唱的内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哲理诗,而是连缀成一个具体的故事,其内容如下——

    “从前,雪山国的王子英俊不凡,力大无穷,智慧过人,他肩负着斩杀罗刹魔女的重任。为了获得勇者的力量,他下了雪山,来到rì喀则,拜扎什伦布寺的高僧为师,庄严盟誓,甘愿为除魔而奉献生命。所有智者们齐聚一堂,商讨除魔计划,王子愿意辅佐高僧进入无底黑洞,舍弃生命,对决罗刹魔女。王子的爱人舍不得离别,约王子在尼sèrì山断头崖上见最后一面,没想到他们见面的地方,却成了敌人的伏击圈。王子被绑在铁柱上,承受千刀万剐的酷刑,曾经的好兄弟撕下面具,转眼间就变成了狰狞的魔鬼。王子凄惨地死去,他的爱人却消失在空气中,断头崖上只剩王子的残骸鲜血。这个消息传到了雪山国,举国上下哀恸不已,集合七千勇士赶到尼sèrì山为王子报仇,却中了魔鬼的埋伏,七千勇士全军覆没。魔鬼就藏在尼sèrì山,等待着魔女复活重生。历史的轮回转了又转,英雄的后代再没有消息,当尼sèrì山的井水变红之时,魔女的复活rì子就要到达了……”

    这个故事能跟风鹤的“识藏”、宝铃的梦联系起来,既是说唱艺人的传奇故事,又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实事。

    关文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见树大师之前,的确有井水变红事件发生。若是跟桑彻大师的哼唱相印证,或许罗刹魔女正在复活当中。

    “这就是那个英雄罹难的故事,虽然很多人觉得那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可我们都知道,那是真真实实发生在断头崖上的事。关文,追求真理、除魔卫道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付出。你,准备好了吗?”才旦达杰低声问。

    关文握紧双拳,庄重地回答:“准备好了。”

    “很多人都曾说过同样的话,可是,那些人都让树大师失望了,包括冰秋寒在内。我真的担心,你会成为第二个他。”才旦达杰抬起头,凝视着微微跳荡的酥油灯火头。

    缸里的灯油不多了,灯火随时都会熄灭。

    “为什么?是因为宝铃?”关文问。

    才旦达杰点点头:“对。”

    桑彻大师的哼唱又响起来:

    “一个男人从东方来,

    他的画笔附着了神的灵魂。

    藏地的神树召唤着他的心,

    他的肩上担负着未来的使命。

    他rìrì夜夜辛勤学画,

    UU小说的坛城变化成巨大世界,

    只差一步就要获得成功了,

    可他遇见了心爱的女人。

    那美丽的女人让他忘记一切,

    放下笔和颜料走出了院子。

    他们在高高的崖头相见,

    两个人的思想都变得像一朵雪莲。

    这是上天造成的错误,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yù望,

    坠入爱河不能自拔。

    那女人在一个黎明失踪,

    东方的男人也离开了寺庙。

    东方来的还要回到东方,

    就像大海的水变成**河流,

    还要返回到大海那样……”

    “那封信呢?”才旦达杰伸出手。

    关文把少年僧人送来的信取出来,递给才旦达杰。

    “这是最后的时刻——”才旦达杰低语,抽出信纸,“桑彻大师唱的,就是冰秋寒和宝丽珠的故事。他在藏地浪迹多年,看过太多善男信女间的悲欢离合。千万人中间,他唯独记得冰秋寒和宝丽珠那段感情。画中的孩子,就是今rì的巴桑。巴桑是个好人,他的初衷不过是要打开通往黑洞的门户,寻求修行上的最大突破。”

    “青sè的龙腾飞在西南的天空,

    它的爪牙已经张开,

    却不是为了给百姓降雨降福。

    它要撞破尼sèrì山的群峰,

    放出魔女的黑光,

    黑光照到的地方,

    人们就失去智慧和灵魂。

    我看到英雄就要出现,

    英雄把恶龙打倒在地,

    他的勇敢就像格萨尔王那样盖世无敌,

    他的智慧三千个神山仙女比不过。

    我看到藏地人人都在传颂他的名字,

    魔女在他脚下粉身碎骨……”

    桑彻大师忽高忽低地哼唱着,兴之所致,双手拍打着侧面的墙壁,发出富有节奏的“啪啪”声。

    “那英雄就是你,对吗?”才旦达杰凝视着关文的眼睛。

    关文有些惭愧,因为他想担当“除魔”重任,但却找不到新的线索,对于未来倍感迷惑。

    噼啪一声,灯芯发出轻响,那是即将油尽灯枯的预兆。

    才旦达杰把信纸凑近灯头,画着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纸迅速燃烧起来。

    “桑彻大师,冰秋寒和宝丽珠的故事是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的?请明示。”关文问。

    桑彻大师茫然反问:“什么?”

    关文重复了一遍,桑彻大师摇头:“我只唱我的故事。”

    关文苦笑,他明白对方答语中的潜台词——“我只唱我的故事,我只说看到的事,却不会深究推演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只能从桑彻大师的说唱中猜测推断,而无法得到现成的答案。

    “大师,黑洞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如果没有新的线索,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还记得吗?高翔提到过暴力破解,想用炸药炸开进入地下的门户。也许,那是万般无奈后的最后一招了。请恕我愚钝,至今仍然不能顿悟黑洞的奥妙。”关文承认自己的失败。

    昨晚半睡半醒中,他已经绞尽脑汁做过无数次猜想,然后一一否定。

    “那肯定不行。”才旦达杰摇头,“就算用成吨的炸药削平尼sèrì山,也一无所获,因为前人已经设想过这个方案,几度验证,无功而返。”

    事实上,人人都能想到,尼sèrì山和扎什伦布寺存在了那么久,寻宝者无所不用其极,该试的方法都试过了。

    “我——”关文yù言又止,一瞬间头痛yù裂。他早就知道,若想当盖世英雄,就要承受更多,所以英雄没有时间自怜自艾,永远都是流血不流泪,奉献自己,成全世界。那么,他该在心底为宝铃留一个位置吗?若有这种私心,是不是就永远不能达到“除魔卫道”的大公无私境界?

    “走吧,到时候了。”桑彻大师坐起来,合起羊皮卷。

    关文的心一紧:“大师,你们要去哪里?”

    才旦达杰的神情变得异常萧瑟:“我是树大师最末一个弟子,负责看守那萤火虫的遗蜕。现在,遗蜕碎了、房屋倒了、巨树毁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应该离开扎什伦布寺。我和桑彻大师在十年前早有约定,巨树一毁,我就跟他云游四海,做说唱艺人的传人,跋山涉水,永不停步。”

    关文苦笑:“可是大师,除魔一事还没有结果,你就这样走了,对得起树大师的教诲吗?”

    才旦达杰忽然笑起来:“你错了,树大师要我做的,我已经完成了。在藏传佛教的教义中,一个修行者有什么样的智慧就做什么样的事,既不逾越,也不退缩。就像当年,树大师的智慧只能做退守、封闭、保密的工作,他就义无反顾地挑起自己的担子,而不是跟其它智者争抢进入黑洞。”

    关文咀嚼着“不逾越、不退缩”六个字,忽然有所领悟。

    “走吧。”桑彻大师再次提醒。

第五十六章 最后绝唱

    才旦达杰慢慢地起身,门帘一角卷起,一阵风吹入,油灯火头急骤地震颤起来。

    “师尊——”才旦达杰忽然向着灯头匍匐下去,五体投地,叩头不止。

    那阵风并未消失,一直绕着灯头旋转,虽然无影无形,但关文从火头的连续摇荡上就能感觉到。

    “师尊,你要告诉我什么?是要责罚我没能守护好遗蜕之罪吗?”才旦达杰惶然问。

    没人应声,火头忽高忽低,仿佛在与那阵风做无声的交流。陡地,啪的一声,火头炸开一个茶杯口大的灯花,灯芯里飞出无数细碎的火星,纷纷扬扬坠地。

    那一瞬间,关文心中像是绽放了一朵七彩礼花,以无垠夜幕为背景,冉冉盛开,飘飘四散,构成了曾经矗立于扎什伦布寺后面的那棵巨树的模样。随即,更多礼花接二连三地绽放,每一次绽放都将黑sè夜幕照亮一次,而每次光芒的中心,都映出一张容颜垂老的脸。每一颗礼花颜sè不同,映出的每一张脸也不同。

    “七十次闪耀,七十智者,树大师……多格嘉措前辈……”关文突然明白了,那阵风就是所有智者们的灵魂汇集而成,共同给予后辈们醍醐灌顶一般的启迪。

    “师尊,我懂了。”才旦达杰颤声低叫。

    那阵风忽然消失了,火头不再震颤,恢复平静。

    才旦达杰起身,枯瘦的脸上现出大义凛然之sè。

    桑彻大师立刻问:“你想做什么?”虽然眼睛全盲,但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才旦达杰的神情变化。

    “树大师告诉我,修行者的终极目标,就是无论此生做什么都要尽心尽力,无怨无悔。我在想,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扎什伦布寺。就像当年,一王二公主临终之前,也是放心不下xī zàng镇魔图上留下的罗刹魔女。我阅读过树大师留下的几百本古藏语典籍,一王二公主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面壁苦思解决魔女的终极方法。他们才是真正的修行者,比起他们,藏传佛教历史长河中,再无大智慧者。大师,我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神授说唱艺人提前预言某件事的结局——”才旦达杰挥动仅剩的左臂,所有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豆声。

    桑彻大师沉默了一阵,再度开口,声音变得无比嘶哑:“不要做傻事。”

    才旦达杰低头,看着那已经见底的油缸,似是在问桑彻大师,又似在自言自语:“修行本来就是一件傻事,多做一次,又有何妨?”

    灯花又是一爆,火头渐渐缩小,大概很快就要熄灭了。

    “你既然知道说唱艺人的技能是来自于神授,当然也知道,就算你做出了某种牺牲,也不一定能换得神的启迪。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很可能白白牺牲,一无所得。”桑彻大师的喉结抖得非常厉害,声音如同从一只严重破损的老风箱里传来。他的脸本来是毫无表情、淡漠之极的,现在两腮的肌肉却一阵阵痉挛,显得十分紧张。

    “我必须试一试。”才旦达杰左臂一扭,从僧袍里退出来,上身完全袒露。

    他的右肩断处留着一个狰狞扭曲的巨大伤疤,那是为了研究骷髅唐卡的终极技艺而留下的永不磨灭的记忆。许久之前,他也像其他得到树大师召唤的绘画高手一样,痴迷于骷髅唐卡的神秘世界而不能自拔。最终,因为关文的出现,他迷途知返,彻底跳出了单纯追求画艺的怪圈,回到“除魔卫道”的正路上来。

    “你看,这就是犯错的代价。人的一生,只能错一次,不能一错再错,第二次误入歧途。从前,我留在骷髅唐卡的世界里是错误;这次,我轻易离开扎什伦布寺也是错误。所以,我决定了,不会再更改。”他说。

    关文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惨事,立刻出声阻止:“大师,其实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汇集更多人的智慧,研究破解黑洞的方法。”

    才旦达杰凛然一笑:“关文,还记得树大师容身的那个小小虫壳吗?其实,无论是智者还是百姓,都不愿令自己的灵魂屈居于虫壳之内,忍受rì复一rì、年复一年的岁月煎熬。谁都知道,人死如灯灭,骨肉一滩泥——死了,便快速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为新人,享受新的生活,那是一种生命的自然转换,轻松自如,毫无痛苦可言。那么,他为什么要独自承受那些煎熬折磨?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修行者的真正智慧,他为我树立了最好的榜样。在这一刻——就是在眼下这一刻,桑彻大师招呼我离开,或许我没有刚刚的思想一转念,也就起身离去了,与修行者自身的大升华、大觉悟擦肩而过……”

    关文无语,因为他从才旦达杰的话中体会到了大智者崇高的jīng神境界,此刻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够表达自己的敬仰、尊重、钦佩之情。

    门帘一卷,顾倾城倏地钻进来,右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极为紧张。

    才旦达杰举起左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巴桑立刻噤若寒蝉,放开手,紧紧地捂住嘴。

    “有没有事?”顾倾城揩去了脸颊上的冷汗,附在关文耳边问。

    “我没事。”关文摇头。从未有人如此关心他,他为顾倾城的满脸焦灼而深深感动。

    “没事就好。”顾倾城吁出一口气,放松口袋里握枪的右手。屋里那么多人,她只牵挂关文的安危,其余人熟视无睹。这份感情的xìng质,不言自明。

    沉默许久的桑彻大师轻轻地抬起头,眼窝里蕴含着浑浊的泪水,但脸上却带着笑意:“也许这就是我等待许久的那一刻吧,我们从降生直到老死,少则五六十年,多则**十年,如果没有灵魂的幡然顿悟,跟朝生暮死的小虫也没什么分别。顿悟即是永生,唯有永生,才能让藏传佛教的无私无畏jīng神永远传承下去。如果你不顿悟,跟着我走五年、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传承了一副说唱艺人的破烂衣钵,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在藏地的某山某水之间。你这样做,很好,很好,很好……”

    才旦达杰走到油缸边,慢慢地盘膝坐下,将左臂搭在缸边上,神sè冷峻地问:“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桑彻大师摇摇头,从身边的破布袋里摸索出一只脏兮兮的皮酒囊,颤抖着拔掉木塞,一股浓烈的酒气立刻在屋中散发开来。

    “好酒。”才旦达杰赞叹。

    “这一囊酒是用珠穆朗玛北峰岩洞里的千年寒冰跟雪山背面的血莲花酿成的,历时三年,三大缸酒反复熬蒸,最后只得到了这么多。我一直好好保留着,就是为了献给真正的智者和勇士,请吧——”桑彻大师双手将一巴掌大的酒囊递给才旦达杰。

    “其实,我很惭愧。”才旦达杰接过酒囊,转向关文,“还记得树大师说过的那些话吗?奋勇战死与百年坚守哪一个更容易些?我和你,岂不正是面临这样的抉择时刻?”

    关文当然记得,引领七十智者进入黑洞前,树大师的师兄多格嘉措说过这样的话。

    “死,很容易;生,并且辟除万难、除魔成功才是最难的。关文,我已经老了,这一次必须选择容易的去做,因为我能够全力承担的也只有这么多,对不起了。”才旦达杰没有喝酒,而是一边说,一边将酒囊递给关文。

    “大师,我一定不负嘱托,毕生之力全都奉献给除魔大业。”关文没再推辞,双手捧着酒囊,喝下了第一口。那种浓烈、醇厚的天然酒浆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一股异香随着**辣的酒液直透五脏六腑,上下盘旋,左右回转,只一口酒就将他全身都醉透了。

    “好……酒,好……酒……”醉意上涌,他的头脑意识立刻变得迷乱,四周的人和景物慢慢旋转起来。

    才旦达杰第二个喝酒,然后把酒囊交还桑彻大师。

    “开始吧。”才旦达杰的手腕在缸沿上轻轻一划,立刻皮开肉裂,鲜血汩汩涌出,落入缸底。他的血与酥油混合在一起,通过灯芯,慢慢地到达油灯,火头再次旺盛起来。

    桑彻大师也喝了一大口酒,激烈地呛咳了一阵,慢慢地哼唱:

    “藏地永远存在两种颜sè,

    好人喜欢纯净的白sè,

    他们是大雪山的传人,

    他们在绿sè的草地上放牧着白sè的羊群。

    罗刹魔女居住在黑暗之地,

    她的党羽身披黑sè的甲胄。

    黑与白的战斗永不停息,

    除非有一方被彻底消灭。

    我看见高山上镶嵌着红sè的玛瑙,

    玛瑙下面是清清的泉水,

    引来泉水藏民们笑,

    通向战场的大门便打开了。

    没有人见过双头的妖,

    一男一女长在同一具身体上,

    一个哭来一个叫,

    魔兵铺满了半山腰。

    魔女的诡计多又多,

    轻易不会来上当,

    诱饵挂在了树梢上,

    魔女被引得离开了家。

    坛城风景美如画,

    魔女喜得笑哈哈,

    轰隆一声大炮响,灰飞烟灭结束了……”

    又一阵呛咳,桑彻大师手按胸口,无法唱下去。

    这一段,关文只听懂了文字,却想不通其中的意思。

    “什么是双头妖?诱饵又是什么?”顾倾城与关文心意相通,抢先替他发问。

    桑彻大师停止了咳嗽,白眼珠朝着顾倾城的方向,茫然摇头:“我说过,我只会唱,其它一概不知。我只唱给该听的人听,他听了,自然会明白。”

    关文努力地将对方哼唱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死记硬背在脑子里,就算此刻不理解,以后想办法慢慢寻求答案。

    “继续……吧。”才旦达杰说。

    灯芯已经变成了暗红sè,空气中除了酥油味、血腥气,又多了血液燃烧后的奇异香气。

    “英雄们的胜利来得太快,

    魔女的反扑还会来。

    我看见藏王松赞干布出现在云端,

    高高地祭起了降魔宝刀。

    魔女的身子滑溜溜,

    左躲右闪跑得快。

    谁都知道除魔的是英雄,

    谁能知道英雄也需要好帮手。

    文成公主立在东,

    尺尊公主立在南,

    藏王宝刀守在西,

    只给魔女留北方……”

第五十七章 火焰供奉

    不知何时起,顾倾城与关文的手握在了一起,但这种亲密动作却无关乎男女感情。两人仿佛洪流中的结伴而行者,彼此的身体与jīng神互相支撑,发挥所有潜力,记录桑彻大师说过的原话。

    “东方的英雄像格萨尔王一样勇猛,

    他的光辉照耀着尼sèrì山。

    一王两公主没能完成的事业啊,

    在他手中做了最后的了断。

    一定要注意那罗刹魔女啊,

    她不是只有一条命。

    善良的人们只看到了炽热的太阳,

    却看不到月亮的yīn暗一面。

    每个人的眼睛都遭到蒙蔽,

    因为他们没有格萨尔王的神眼。

    魔女发动了最后攻击,

    英雄的xìng命危在旦夕……”

    噗地一声,桑彻大师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晃了两下,无法坚持着唱下去,缓缓地向前扑倒。

    关文冲过去,扶住对方。

    “说唱艺人……不能泄露天机,否则就要承受天谴……我们喝下去的……这不是酒,这是突破神授唱词的药,借助它,我就能看到神不允许看的东西……”桑彻大师凄惨地微笑起来,本来暗黄sè的印堂出现了一小块星星状黑晕,并急速地向下扩散,很快便蔓延到了他的鼻子与嘴唇。他再张嘴,却已经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有嘶哑的“啊”声。

    才旦达杰的血仍在无声地滴落,那灯芯已经变成了怵目惊心的血红sè。

    桑彻大师转过身,提起酒囊,看着才旦达杰。

    “我懂你的意思——”才旦达杰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笑。

    桑彻大师挣扎着爬向油缸,双手攥着酒囊,身子靠在油缸上。

    “就在这里结束吧,一切都刚刚好。我的灵魂和身体应该完完全全地奉献给扎什伦布寺,就像树大师那样的一代先辈智者,抛弃本我,忘我而去,成为藏传佛教中最美的绝响。我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吧……”才旦达杰挺直后背,面带微笑,凝视着那越来越微弱的火头。

    桑彻大师再次拔开酒囊的木塞,囊里的酒倾斜而下,与缸底的酥油和鲜血混在一起。他回过头,右手按在喉结上,嘴唇噏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文凝神盯着桑彻大师的嘴唇,一字不漏地读懂了他的唇语,那些话的大略意思是——“尼sèrì山下的世界等着你去拯救,那不但是藏传佛教的劫难,也是xī zàng大地和人民的劫难。一王两公主统治期间,从没有为自己祈求什么,只是潜心修行,以求得人民福祉为己任,这才是真正的大智者所为。我们的使命已经达成,再见了……”

    轰的一声,油缸内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腾飞之际,不断舔舐着才旦达杰的独臂。

    “大师,快离开那里——”

    关文大叫,想要冲过去拉开他们,但随即被才旦达杰举手制止。

    “一切幻象,不是无缘无故而来,不是无缘无故而去,只为有缘人存在。关文,一个人的xìng命不过是沧海一粟、恒河一沙,不要看我,看那几千年来留在藏地的幻象,那才是你应该关注的……”才旦达杰的手指已经融入火焰之中,满屋都是皮肉焦糊的味道。

    火焰之上,蓦地出现了一个披挂着黑sè铠甲的大将军,虎背熊腰,双手横提着一把银sè长刀。他的面容黝黑粗粝,已经被藏地的朔风磨折得看不清本来肤sè,但他的眉宇之间透露出无比激昂的浩然正气,双目炯炯地向正前方远眺着。

    大将军的右方,火焰一闪,一位遍体素白的女子也悄然现身。她的容颜皎洁如月,黑漆漆的长发直拖到脚跟,怀中抱着一捆半黑半红的两尺长竹签,如同雪山女神一般神圣纯洁,不可方物。

    关文觉得,如果这两人是情侣的话,实在是“美人配英雄”的最佳诠释。唯有她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只有那威风凛凛、勇武无敌的黑甲将军,才能保护她、陪伴她,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征战厮杀。

    才旦达杰的手臂已经燃到肘弯,剧痛令他满脸都是豆粒大的汗珠,但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就是我要你……看到的,也是树大师……一切藏地的先贤智者要你看到的……只有看到他们,才能获得修行的真谛,才能把除魔大业进行到底。他们是幻象,可你一定要知道,他们一直盘桓在扎什伦布寺的意义……”

    缸里的火逐渐减弱,犹如一口抽去了底薪的锅,沸腾渐止。

    “他们要你看到一王两公主的时代,可我的生命就快烧尽了,连这种最简单的使命也难以完成……我真是太无用了,原来隐藏在那院子里的岁月,非但不能增加修行,反而折损了从前的能力,真是惭愧,惭愧!”才旦达杰摇头叹息的空当,火焰已经舔到他的肩膊。

    “藏传佛教的修行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是吹毛断发的宝刀,若是不rìrì磨砺,也会生锈朽坏。我在岁月里吟唱过太多英雄,也看过太多英雄迟暮,没有人能逃得过时间的车轮,就算是伟大的格萨尔王也有垂老的那一天。”桑彻大师的双臂也伸入火焰之中,枯瘦如鸟爪的十指颤抖着张开,抚触着跳跃的火焰。

    “时不我待,所以固守着骷髅唐卡技艺的人都失败了,他们被困死在那小小的院子里,不能挣脱yù望的束缚,冰秋寒亦是如此,他虽然挣脱了唐卡囚笼,却直接进入了另一个情yù的深井,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大师,什么样的人才能彻底杜绝yù望,成为人上之人,神上之神?”才旦达杰挪动身体,残臂与桑彻大师的十指相接。

    就在熊熊火焰之中,已经烧得仅剩残骸的三只手紧握在一起。

    桑彻大师的血肉也加入了那场燃烧,翻腾的火焰近在咫尺地烤着他们的头发和眉毛。

    关文的喉咙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才旦达杰和桑彻大师的奉献jīng神深深地震撼着他。

    “看着……那一王二公主的……年代,看着他们……”才旦达杰艰难地喘息着,脸上的汗珠汇成了巨大的水滴,悬在下巴上,被火舌映得闪闪发亮。

    “咄!看那里,不是看我们——看那里!用你的心……”桑彻大师的声音蓦地拔高,犹如一声炸雷,令关文又了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之感。

    他闭上眼,静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才倏地睁开眼。这一次,他看到那将军和美人的旁边又多了一个红衣女子,左臂当胸,肘关节上托着一尊红玉佛塔,右手下垂,握着一根缰绳,而那缰绳却是拴在一只斑斓猛虎脖子上的。

    三个人,巍然屹立于火焰之上,三双眼睛一起凝视远方。

    “我看到了。”关文说。

    此时此刻,他心如止水,把一切哀痛、忧惧、怜悯、自责全都抛开,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正因如此,才旦达杰、桑彻大师的烈火焚臂、火焰上那一王二公主的虚渺幻影,都成了一幕活剧,不再侵扰他的内心,亦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分心。或者,唯有如此,把生死、伤痛、古今、真幻全都当做身外之物、天外云烟,才能真正看清一切。

    “好,好,我就知道他……他能行……”才旦达杰喘息得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羸牛。

    “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第一步,没什么可高兴的……那么多年,那么多人,我从没见谁能大彻大悟,能洞悉数千年来的史迹,能找到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藏地本来没有路,通往成功的路不知有多遥远……我们神授说唱艺人本来是不该参与到这些事里来的,说唱艺人是藏地的异类,不是神不是人,不是佛也不是妖jīng鬼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阵营……我们只是旁观者,只是记录那些事的史官,只是飘荡在藏地的游魂……可我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失算了,本来只想隔岸观火,谁料一下子跳进火海里来,被火烧着的滋味……痛啊……我痛啊……”桑彻大师的声音震颤得像深秋里的树叶,尽管全力地咬着牙、皱着眉,仍然痛得不住地倒吸凉气。

    “再强健的鹰总有最后一次绝望的死亡飞行……再神圣的说唱艺人总有最后一次绝唱,不是吗?不是吗?”才旦达杰气喘吁吁地问。

    “你说得对,可我……可我……可我痛啊……”桑彻大师惨叫一声,突然发力一挣,身子离开油缸,向后仰面跌倒。他的手、小臂都已经烧焦,随着这一挣,双臂齐着手肘断裂,碎肢跌入油缸。那些已经失去了皮肉连接的关节,全都轻易崩脱,散为数十块,接着缸底的火焰二次燃烧起来。

    同时,才旦达杰身体萎顿,贴着油缸倒下,手臂烧至肩头,伤处化为焦黑的火炭,冒着缕缕青烟。

    关文似乎看见了这惨烈的一幕,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身子骤然一轻,便悄然立在火焰之上,与一王两公主面对面地站着。立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对面shè来的目光给穿透了,那六道目光像六支炽热的箭,犀利无比地洞穿他,而后无声地远逝。

    关文心念一转,马上横移身子,疾跨了两步,转到那白衣女子身边去,随着他们的目光远眺。

    他看到了藏地的群山、湖水、寺庙、经幡,也看到了羊群、马匹、牦牛如同珍珠、云朵一般镶嵌在绿sè的草地上。这时的他,就像坐在航拍的飞机上一般,俯瞰大地,如同俯瞰着一张生机勃勃的xī zàng地图。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那白衣女子喃喃地说,声音如chūn风拂过琴弦,醇美动听。

    “是啊,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我甚至能感受到隐藏在大地之下的黑sè烈火正在蠢蠢yù动,随时都会迸发,随时都将燃烧大地,吞噬一切。”红衣女子说。

    她手里牵着的老虎本来安安静静,但此刻突然张开血盆大嘴,接连发出雄浑低沉的啸声,令关文的耳朵几乎被瞬间震聋。

    “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们如此深爱着脚下的大地,却也毫无办法阻挡悲剧发生。我们能做的,从前都尽心竭力地做过。我们做不到的,昔rì今rì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悲剧发生。”那黑甲将军说。

    “我占卜过,在所有的死局中,总有一颗活着的棋子气若游丝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唯一的希望吧——”白衣女人向前扬起双臂。

    关文视野中猛地出现了一张纵横三百六十一格的围棋棋盘。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势力犬牙交错,战局异常错综混乱。

    “看,就是那颗右上边角‘三、三’位置的白子,它活着,无论战局有多困顿,无论白棋的数条大龙正在承受敌人多么猛烈的攻击,它都活着,自谋生路,自创一地,顽强艰辛,小心谨慎地活着。我想,它就是我们的希望,也是藏地的希望。”白衣女子无限伤感、无比惆怅地说。

第五十八章 一王两公主的顿悟

    “三、三”位是围棋棋盘上的鸡肋,所以围棋近代谚语都有“莫爬三线、莫压四线”的说法,因为在此位置上的棋子既不能大面积获取实地,又不能有效地扩张本方的外势,诚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再看下去,关文发现面前张开的并非一面棋盘,而是几十面、几百面、几千面,影影绰绰,无穷无尽。目光所及之处,他都能看到棋局中的“三、三”位白子极其尴尬地存在着。

    “那又怎样呢?”红衣女子问。

    “人活一口气,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有星火燎原的机会,不是吗?”白衣女子说。

    “那黑暗的力量太强大了——”红衣女子长叹,“我们集结了三地伏魔师的力量,也只能勉强击败它,镇压于地底深渊之中。大唐三千伏魔师、尼泊尔三山十六洞一百二十智者、吐蕃国九十一名护法禅师……同样的战役,我们已经无力组织第二次,三地历代积累起来的伏魔高手都已经一役尽殁。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甚至一直苦思,我们所做的究竟是救人呢,还是害人呢?因为那一役,多少人前赴后继地丧命,他们都是听从了我们的号令而阵亡。最终的结果,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赤诚之心吗?”

    所有棋盘一起震颤,每一面棋盘上,黑棋之势气吞万象,霸气昭然,白棋岌岌可危,四面楚歌。

    关文不禁摇头叹息,如果自己执白子的话,只怕早就投子认输了。

    “妹妹,你错了。”白衣女子正颜厉sè地说。

    “你错了。”黑甲将军也说,“正邪之战中,必定会有人牺牲。我们如果不能坚持心中的佛xìng,则跟那些被黑暗蛊惑的愚者没什么分别。伤亡再多,毕竟我们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还记得我们与所有的伏魔者在珠穆朗玛峰上歃血盟誓那一rì吗?我想,如果昔rì一役牺牲的是我、你或者是文成公主,我们也绝对无怨无悔。”

    “没错。”白衣女子点头,轻轻伸出手,用纤巧的食指、中指夹住了最近的一面棋盘上的“三、三”位白子。

    “没有人能永生不死,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必须死得其所。”她说。

    黑甲将军仰面大笑:“好好好,好一个死得其所。我还记得,昔rì在珠穆朗玛峰顶,我对着皑皑雪山、苍茫藏地说过——英雄生来是要改变世界的,普通人只会被世界改变。二十年之内,我夺回了原属于父亲的地盘,拥有了你们两个贤内助,更获得了大唐朝、尼泊尔国的帮助,镇压罗刹魔女,护佑藏地八百里山河的平安。我已经改变了这世界,并且倾尽所能、毫无保留地为藏地奉献了一切,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白子一离开棋盘,盘面的战局就变了,黑棋顺势长驱直入,搜根起底,将白棋的边角基础扫荡一空,趁势围歼中场大龙。一瞬间,白棋死,黑棋胜。

    “看,小小一颗‘三、三’,有多重要?”白衣女子喃喃地低语。

    “它代表什么?”黑甲将军转身,恳切地望着她。

    “它代表一个契机。”白衣女子说。

    这次,连关文都大惑不解了,因为“契机”是个太空幻的词,已经是哲学和佛理的范畴。

    “什么?”红衣女子问。

    “卦象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是《诗经?小雅?鹿鸣》上的句子。意思是——‘野鹿呦呦叫着呼唤同伴,在那野外吃艾蒿。我有许多亲爱的宾朋,鼓瑟吹笙欢迎他们’。我用另外两卦来推解这第一卦,用另外四卦推解前面的两卦,用另外八卦推解前面的四卦,用另外六十四卦推解前面的八卦,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未来的某一rì,藏地之外的东方来客领导了第二次战役,千军万马之中,取罗刹魔女首级于一线之间。对藏地而言,这绝对是一副好卦,可是——”白衣女子沉吟着,指尖一弹,把那颗白子飞shè出去,连环穿透前方的棋盘,准确地击飞了所有“三、三”位的白子。于是,所有棋局都变成了黑胜白负的可怕局面。

    关文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领悟了那颗白子存在的独特意义,正是“牵一处而动全身、系千钧于一发”。

    那颗白子,就是引发全局变化的“契机”。有它,白棋生,无它,白棋死。

    “可是什么?”红衣女子追问。

    “明明是珠穆朗玛峰大雪崩的胜局,其中竟然藏着死水微澜的隐忧?白棋借助‘三、三’位的伏兵反败为胜,屠尽黑棋大小长龙,但黑棋却留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大杀招?为何?为何?这一卦,与我昔rì在布达拉宫的最高飞檐之上用‘鬼谷神算听风饮露法’占卜的那一卦大同小异。如果这是真的,那他所领导的又是一场‘画虎不成、反类其犬’的战役,结局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那罗刹魔女将再次脱逃蛰伏。你们说,到底为什么无法彻底除去魔女?难道她真的如长安凌烟阁第一大智者所说,有九条命、三十三替身、七十二变化——”

    白衣女子本来是要解释给其余两人听,但自己提给自己的问题却越来越多,终于双手捂着太阳穴,无法继续说下去。

    她用占卜来解释占卜,用问题来解释问题,这已经是数学、逻辑学里的最玄妙领域,等于是用塔形阵列、环形阵列来求解核心问题,如同多元一次方程、多元多次方程一样,表面看似简单有解,实则深奥莫测永恒无解。

    关文从头到尾梳理她的话,感觉占卜一道实在是高深莫测,卦象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全靠占卜者用超强的心智去联想、推测、拆解、穷释。占卜者心智有多高,那卦象所展示的境界就有多宽广。

    蓦地,那女子双手垂落,十指缝里便多了几绺灰白长发。

    “占卜者的心智总有穷极之时,而真实世界中的诸般变化却永无直径,这种情形,就像用尺子丈量地球一样,就算用尽全世界的尺子,又怎么量得过来?勉强为之,只会将人逼疯。”关文瞬间感觉到,那白衣女子的心智已经到了极限,面临崩溃之厄。

    “姐姐,你的头发——”红衣女子惊呼。

    “我明明测算到了罗刹魔女的样子,也筹划了最大限度的战局,把她的身体全部圈进来,可还是给她逃脱出去。我预感到,她的体内拥有一股至yīn的力量,yīn尽阳生,阳尽yīn生,yīnyīn阳阳,循环不息,那是为什么呢?”白衣女子浑然不觉别人的呼唤,垂下头,苦苦思索。

    接着,她额际的发又飘落下来,本来是黑亮亮的青丝,已经变成了纯白sè。

    关文脑中一热,脱口而出:“那她不过是一名yīn阳人而已,又有什么可思量的?”

    现代医学中,不断有yīn阳人、双xìng人的病例出现,以关文的知识范畴,理解这一点毫无问题。

    “停下来吧!”黑甲将军大喝。

    白衣女子的黑发正在一寸寸变白,到了最后,她的头顶再也找不到一根黑发。

    关文猛然记起了现代文学史上,有位香港梁姓作家所作的《白发魔女传》一书中,就有美人一夜白头的故事,只不过那书中所载的,是名为“练霓裳”的江湖奇女子为了情郎变心而白头,与藏传佛教无关。

    “爱妻,停下来吧!”黑甲将军长啸。

    白衣女子缓慢地抬头,她的容颜也正在迅速老去,原本光洁无比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皱纹。

    “看那里——”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了苦涩的笑容。

    关文曾见过无数人的苦笑,但她的笑却是苦涩中掺杂着悲哀,绝望中混合着凄婉,一眼望去,胸口便犹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轰然一响,脏腑碎裂。

    “就在无法挽回的这一刻,我顿悟了除魔失败的原因,原来,对于一个yīn阳一体的人来说,必须彻底断绝她的气——双活、双活、双活……”

    那是一个围棋中的术语,双活即活棋的一种方式,又称为“共活”、“公活”或“两活”。

    在围棋中,“眼”是连成一体的多个棋子所围成的一个或多个空白交叉点。一般来说,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眼”的棋是活棋,但没有两个眼但有气,双方终局时都不肯再下子紧气,也都同意不能从棋盘上拿走的棋,也是活棋,即双活棋。

    关文曾经跟随师父学过弈棋之道,出现“双活”时,相当于进攻一方的大失败,防守一方则是大得利。

    白衣女子用围棋来比喻镇魔之战,他似懂非懂,但明白自己已经接近了问题的核心,所以更专注地凝神倾听,生怕漏下一字半句。

    在他的视野中,藏地远山近水正在发生变化,逐渐形成了一个朝天仰卧的女子模样。

    他在心底低叫:“xī zàng镇魔图!”

    随即,他恍然大悟,原来绘制xī zàng镇魔图的年代,并非先有地势后有图画,而是先有罗刹魔女的存在,藏地的地势才变得如此蜿蜒起伏,凸处成山,凹处成湖。所以,画师先绘出魔女形象,后在上面标注了藏地的所有地理名称。

    “我们所做的,恰好与罗刹魔女形成了双活之局,这就是最大的错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找到对方的必死之眼,而是错误地以为,眼中看到的即是魔女的全貌。我说的话,你们懂了吗?”白衣女子问。

    其余两人紧皱着眉,显然并未理解。

    红衣女子咬着唇问:“如果眼中看到的不是魔女的全貌,那什么才是?”

    白衣女子幽幽回答:“黑sè遮盖一切,她来自极北黑水之渊,最擅长的就是拨弄黑云、吞吐黑水,所以将自己的全貌隐没于黑云黑水之后。我相信,表面妖娆多姿的罗刹魔女必定会有其狰狞一面,找到她的那一半,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红衣女子哀叹:“可惜我们已经无力再战了。”

    黑甲将军也哀叹:“我们集中了全部力量作雷霆一击,那是唯一的赌注,没有第二次。”

    白衣女子亦哀叹:“所以说,我们有愧于藏地人民……”

    他们似乎都未意识到关文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说话,沉浸在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深切悲哀之中。

第五十九章 寻找顿悟契机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我不知道该不该……”那是顾倾城的声音。

    关文身子一轻,从幻觉中跌落,猛地发现顾倾城已经贴近油缸,正颤抖着伸手,要像才旦达杰、桑彻上师那样,以手臂为柴,让那火焰继续燃烧下去。

    “不要!倾城,你干什么?”关文飞身过去,拖住顾倾城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开。

    顾倾城的脸已经被火焰烤得发烫,眼神迷离,失魂落魄一样。

    “别干傻事!”关文贴着她的耳朵大叫。

    顾倾城肩膀一颤,陡地抬起头,双掌捂着自己的太阳穴,颤声问:“我刚刚怎么了?我刚刚怎么了?我做了什么?”

    此刻的她,不再是叱咤江湖的赏金猎人,而是迷途的羔羊,需要牧羊人的拥抱与呵护。

    “倾城——”关文轻唤着她的名字,伸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意识到不能让那火焰熄灭,那是藏地最后的火种和希望,脑子一热,就走过去,奋不顾身地投身于火海。关文,你从那火焰中获得了什么?是不是已经领悟了两位大师的临终教诲?”顾倾城紧贴着关文,双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腰,浑然忘却了羞涩,仿佛两人已经是心心相印的恋人。

    “我看到了——”关文头脑中的幻影走马灯一般旋转,但一时间无法梳理清楚。

    他看到的幻影自然是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三人,当他们分析失利原因时,文成公主反复提到了“错误”,也即是说“镇魔”是个错误,相当于在没有完全查清敌情的状况下冒死一击,终于导致,除魔之役变为镇魔之役,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反而在藏地出现了人与魔“双活”的败局。

    “我看到魔女的样子,但眼中所见,不是真正的她,她必定有别的变身。要除魔,必须弄清那些隐藏在黑sè后面的东西……就像我们去过的断头崖黑洞,那只不过是个入口,真正的巨大危机隐藏在黑洞下面。”关文的太阳穴隐隐约约地刺痛起来,那是脑力使用过度的必然结果。

    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臂,双掌覆压在太阳穴上,用力揉搓了十几下,等到刺痛感稍稍减轻,才接着说:“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抵达光明终点。”

    不知不觉中,他也沾染了一王两公主的悲哀感,语气低沉,满脸苦笑。

    “我好像也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有那么一刻,我眼中的世界充满了圣洁的光芒,仿佛有人召唤我一直向前去,彻彻底底地奉献自己,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可是,那光芒究竟是什么呢?我似懂非懂,直到你唤醒我。”顾倾城说。

    那燃烧的油缸仿佛一只带有魔力的匣子,使他们迷惑困顿而不能自拔。尤其是关文,他感受到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窗纸、一层毛玻璃一样模糊,恨不能手起一刀,划开那层窗纸,劈碎那层毛玻璃,让事件的真相一下子全然呈现。

    桑彻大师跟才旦达杰摇摇晃晃地起身,虽然都在重度烧伤下奄奄一息,可对视一眼后竟然同时哈哈大笑。

    “走吧。”桑彻大师说。

    “走了!”才旦达杰答应着。

    “大师,我还有很多问题请教,一王两公主究竟做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他们后来的结局又是什么样的……”关文叫着,想要留住两人。

    桑彻大师脚尖一挑,勾住那本羊皮书,然后屈膝一踢,羊皮书落进油缸里,化为灰烬。

    “过去的事都是尘烟,我能说的、怎能做的都说了做了。现在,我什么都忘记了,你是谁、我是谁、他是谁……一切都忘记了。走吧,走吧,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做回我们自己……”桑彻大师笑嘻嘻地说。

    “没错,做回自己,像一块玛尼石、一条经幡、一只牦牛尾巴那样活着,自然地生,自然地死。没有心灵负担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才旦达杰大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突然纵声高歌。

    他们的歌声不是藏语,也不是汉语,甚至不属于任何民族语言的音节和音调,只是随着自己的喜好全力发声,抒发胸臆。

    忽然间,扎什伦布寺后院的鸟儿们齐声欢唱,叽叽喳喳声响成一片。再后来,所有鸟儿从树梢上、屋檐上飞下来,环绕簇拥着桑彻大师与才旦达杰,与他们一起出了小门,飘飘然而去。

    关文没有拦阻他们,因为他知道,两人的这种结局亦是藏传佛教中一种奇特的顿悟,如同树大师、天鹫大师的虹化一般,都是心灵与身体的最高升华。

    油缸里的火熄灭了,屋中只剩袅袅青烟。

    “下一步该怎么办?”顾倾城问。

    “寻找进入黑洞的路径。”关文回答。

    在说唱艺人的绝唱中,他获得了太多启迪,但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道理,如果不能打开黑洞,一切都不能发挥作用。

    当然,他也有些忐忑,诚如黑甲将军松赞干布所说,所有的战斗力已经在镇魔一役中损失殆尽,就算进入黑洞,又拿什么跟罗刹魔女决一死战?

    两人出了屋子,发现巴桑仍然在门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保持着双手合十的诵经姿势。

    “他们顿悟了。”他说,眼神之中,全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艳羡之sè。

    那时,两人的背影已经消失,歌声、鸟叫声也应和着渐行渐远。

    “结束了,我们走吧。”关文说。

    巴桑摇摇头,以一种极其迷茫的眼光望着关文:“不,没有结束,我已经看到了过去那场翻天覆地的镇魔大战。闭关反思之后,我会把说唱艺人的那些神授之言永远地传承下去,直到迎来藏地的真正和平。”

    “谢谢你,关文。”稍停,巴桑又开口,并恳切而恭敬地向关文深鞠了一躬。

    “谢我什么?”关文苦笑。

    “你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上的种子。二十年不能领悟的东西,就在刚刚你迈出门口的一刹那,让我豁然醒悟。我懂了,真正的修行是不刻意、不随意、不抛弃、不放弃,无论个人的力量是伟大或渺小,都要勇敢面对生命里接踵而来的危难。当这世界需要时,毫不犹豫地奉献自身,不求光照山河,但求全力一燃。如果什么时候再用到我,一封信、一句话,我立刻赶到。”巴桑再鞠一躬,转身离去。

    就在跨出扎什伦布寺的刹那间,关文一下子明白了,年轻的巴桑也已经顿悟,从个人生死荣辱的小圈子里跳出来,加入到“除魔、卫道”的洪流中去。同时,他也想通了另外一个道理,文成公主展示的棋局中,“三、三”位白子并非特指某个朝代的某个人,而是指所有抛弃小我、奔向大我的修行者。正是无数小人物的奉献,才能构成一股正义的除魔力量。

    换句话说,除魔,不是倚靠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而是四海一心团结奋战的结果。

    扎什伦布寺内外,寺僧闭目诵经,游客四处拍照,这个rì子平淡得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成不变,rì复一rì。

    两人还没有到达家庭旅馆,顾倾城的电话就响了。

    “小霍,你到了?”她对着话筒叫,神情如释重负一般,“你能来,我就放心了。”

    关文不清楚来电话的是谁,但看了顾倾城欣喜的表情,心里忽然掠过一阵莫名的酸酸感觉。

    通话结束,顾倾城说:“高翔带着宝铃去了断头崖,我的朋友小霍刚刚赶到,已经追去保护他们。”

    两人马上截停了一辆旅行者的越野车,给对方二百元车费,赶往断头崖。

    “小霍是——”关文问。

    “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尼泊尔人,曾经是东南亚一带很有名的杀手,后来退出江湖,隐居尼泊尔加德满都,开了一家小酒庄。这次,我发现青龙会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便提前打电话给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来了。”提到小霍,顾倾城脸上便绽开了愉悦的笑容。

    只用了半小时,车子便到达了断头崖。

    两人下车,那越野车便掉头离去了,因为这地方光秃秃的,毫无旅游价值。

    前面停着高翔的越野车,旁边停着另外一辆墨绿sè的三菱猎豹越野车,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削年轻人倚在车头上,手中握着卫星电话,向这边挥手致意。

    “那就是小霍。”顾倾城说。

    崖边,高翔与宝铃并排肃立着,面向空茫的山谷,如老僧入定一般。

    两人走近车子,那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大头靴的年轻人笑着迎上来,向顾倾城低头鞠躬:“顾姐,别来无恙?”

    他的身材虽瘦,但举手投足间充满力量,仿佛一头觅食的猎豹,潜行隐忍,让人不敢小觑。

    “小霍,再度看到你真是太好了……”顾倾城握着年轻人的手,两人互相打量,老友重逢的喜悦洋溢在彼此脸上。

    关文走到崖边,无声地握住了宝铃的手。那只手冷冰冰的,仿佛她整个人都已经被凛冽的山风吹透了。

    宝铃转过头,眼眶有些发青,很明显昨晚没有睡好。

    “为什么到这里来?”关文问。

    “我昨晚又梦到一些事——我们被挡在黑sè的门外面,茫然不知如何进入。门里面,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只要打开那扇门,那可怕的黑暗就要涌出来,连这世界一起吞下。门里面,仿佛就是一个宇宙黑洞,无止境、无始终、无大小,先是吞噬自身,然后再吞噬周围的一切,倍数级成长,直至无穷大。”宝铃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不要怕。”关文轻声说。

    去掉噩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诚如医家所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宝铃被噩梦缠身的rì子已经太久了,想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那种状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耐心应付,才能成功渡劫。

    “如果那真的是宇宙黑洞,开启那里,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能打开它的人不一定有能力关闭,所以我才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宝铃说。

    关文不知如何安慰她,对于一个曾经整rì与噩梦为伍的人来说,再多话都宽不了她的心。况且,他从才旦达杰、桑彻大师那里得到的信息,也是陷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两手空空,怎样对敌罗刹魔女?

第六十章 援兵小霍

    “关文。”高翔也转过身,“也许你该把那些高僧们传承下来的资料共享出来,人多力量大,别人可能会从中受到启发,提出新的建议来,是不是?”

    高翔的表情非常诚恳,一点也不因关文夺走了宝铃而心生芥蒂。

    “那些资料都是幻象,每个人的解读都不尽相同。如果从我口中转述,一定是叠加了我的主观意识在里面,影响所有人的思路。高翔,我不是故意藏私,实在是那些东西只能意会,无法言传。譬如……譬如就在几小时前,我和顾小姐在扎什伦布寺里会晤才旦达杰大师与说唱艺人桑彻大师,亲眼见到他们将自己的手臂当做柴薪,在酥油缸中燃烧。我转述给你听,你能领悟到什么?”关文无奈,尽可能地详细解释,但他又明明知道,高翔是无法从中获得有用信息的。

    高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搓着手讪笑:“我只是提建议而已,不行就算了。”

    “回去吧,山上风大,当心感冒。”关文说。

    宝铃并不情愿,但关文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崖边。

    顾倾城把小霍介绍给三人,那年轻人脸上始终带着沉稳的笑容,老成持重,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介绍到高翔时,小霍的漆黑浓眉挑了挑,微笑着说:“早就听过高先生的名字,xī zàng和尼泊尔两地的各路大商贩几乎都跟高先生打过交道。在双边贸易这一行里,高先生是大行家,把藏地的牦牛角、藏银器皿、藏刀运往尼泊尔,再把尼泊尔的佛塔、泰香米、药材运回xī zàng。一来一往,赚得盆满钵满的,别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高翔只是冷笑,似乎对小霍很有敌意。

    平心而论,他们两个都很优秀,但高翔孤傲自大,小霍则低调隐忍,落在其他人眼里,高下立判。

    几个人上车,顾倾城偷偷拉了关文一把,暗示他上小霍的车。

    于是,高翔、宝铃同车,行驶在前面,关文、顾倾城则与小霍同车,跟在后面。

    “小霍得到了一些高翔的资料,很遗憾,此人与青龙会势力一度走得非常近。之前的五年中,高翔与青龙会的亚洲分部几次有过商业来往,甚至从北方几国购买前苏联军火提供给青龙会。他手下的赤赞便是青龙会‘亚洲新军’里面的后起之秀。所以,小霍觉得,高翔就算不是青龙会的人,也会是外围贸易人员,属于该组织的爪牙。”顾倾城盯着前车,神情稍显紧张。

    如今情况复杂,身边如果有这种身份可疑的人物存在,可谓是雪上加霜。

    “有确切证据吗?”关文问。

    小霍随即摇头:“没有,如果有板上钉钉铁证的话,此刻高翔的人头已经被顾姐摘下了。”

    关文叹气:“没有铁证,就不要随随便便怀疑别人。”

    在高翔的问题上,他务求公平而谨慎,免得伤及宝铃。虽然他不喜欢高翔,却不愿错怪一个好人。

    老刀和赤赞都是高翔派来保护宝铃的,顾倾城曾对他解释过,老刀也是赏金猎人之一,为了追杀青龙会的党徒赶来扎什伦布寺,而赤赞就是老刀一直盯着的线索。两人一先一后被杀,不过是浩淼江湖上溅起的两朵小小浪花。

    关文现在才算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真实含义了,一旦卷入跟青龙会有关的杀戮中,正邪双方的人随时都会丧命。在这里,人的生命已经演化为一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只减不加,越来越少。

    “我会继续调查的,只要回了尼泊尔,一切都会变得非常简单。顾姐,你要我查宝丽珠的事,我已经办妥,资料在后座的文件袋里。”小霍并不与关文争辩,而是很快转换话题,处事手段之圆滑,让关文暗自感叹。

    那文件袋很厚,里面除了打印稿,还有厚厚的一叠剪报。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

    顾倾城取出照片看了几眼,浅笑一声:“这女子就是宝丽珠吗?你们看她是不是有点像从前香港的著名女影星夏梦?”

    果然,那女子秀眉、美目、樱桃小口、腰肢纤细、身段窈窕,真有八成夏梦的影子。

    袋子里的全部资料都跟宝丽珠有关,从她的婴儿期一直到死于香港清水湾别墅,前后三十年,共有照片二百三十张,文字资料二十万字上下。其中,八卦媒体最感兴趣的就是她的婚姻与财产问题。

    资料显示,宝丽珠未婚,虽然香港商界、娱乐圈里的几大钻石王老五都曾对她抛出橄榄枝,却被她一一婉拒。宝氏家族以造船业、珠宝业起家,数代单传,传到宝丽珠这一代,没有男丁,只有一女。她的父亲宝剑南、母亲宝易丽君英年早逝,五十岁即染病身亡,偌大的产业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手上。后来,她将所有产业转手卖出,一个人去了尼泊尔、xī zàng一带游历,最后不知所踪,巨额财产也成了无头之谜。

    “围绕宝丽珠,既有正面媒体所报道的正传,也有八卦小报记者所写的外传。很多小道消息说,宝丽珠最后回到了香港,一个人在圣玛利亚医院生下一个女婴后死去。经过多渠道的反复求证,我获得了当年给宝丽珠接生的老护士的一段录音,其中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不过,车里不够安静,等一会儿下车后再听吧。”小霍说。

    关文已经大概了解了宝铃、宝丽珠、冰秋寒之间表面上的关系,但他此刻倦了,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能引起你的兴趣的,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事。”顾倾城说。

    小霍笑起来:“能让顾姐你亲自打电话安排的事,当然也非同一般,对吧?”

    车子到了扎什伦布寺门口,小霍转过头,看着广场上各sè各样的游客,眉头微微一皱,低声说:“顾姐,有可靠消息说,唐门里又有人赶来rì喀则了。”

    “是……唐绝?”顾倾城身子前倾,脸sè一沉。

    “一语中的,一语中的。”小霍又笑了。

    顾倾城喃喃叹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唐光一死,唐门震怒,别人不来,唐绝也会第一时间赶到。”

    “江湖上都说,唐绝是八虎神将里最年轻、最英俊但又最犀利、最可怕的一个。而且他一直把唐光视为自己的偶像,只怕这一次会有些麻烦。”小霍说。

    顾倾城轻轻击掌:“唐绝的确麻烦,可是这一次跟青龙会的大小分舵缠上了,碰见谁不是个大麻烦呢?幸好,赏金猎人从来都不怕麻烦,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要为别人解决麻烦的。”

    小霍从后视镜中看着顾倾城,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尊崇之sè。

    “前面停一下,我想走路回去。”顾倾城说。

    小霍顺从地靠边停车,顾倾城开门下去,竖起衣领,慢慢地向前走。

    “兄弟,我也下去,回头在家庭旅馆见。”关文向小霍打了个招呼,从另一侧跳下车。

    车子驶远了,眼下再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们俩,周围全都是陌生的不相干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为钱?我在瑞士银行的存款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足可以供三代人挥霍。为名?我出道以来,枪下不死无名之鬼,八成以上的行动一击必中,剩余的两成,虽然经过一番波折,但从未让雇主失望过……我到藏地来,为的就是挑战自我,向江湖上最大的秘密组织青龙会下了战书。刀不磨是要生锈的,青龙会的大小头目就是我选中的磨刀石,但现在——此时、此刻、此地,关文,我又陷入了迷茫。如果我是刀,磨亮了磨利了又能怎样?消灭青龙会抑或是被青龙会消灭吗?”顾倾城收紧了衣领,停下脚步,向扎什伦布寺那边眺望着。

    “你想多了。”关文回答。

    “嗯?”顾倾城不解。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夫子说的。正因为你想得太多,才会被思想的桎梏困住。看看那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朝圣者吧,他们从来费心思考为什么活着,只接受,不索取,只崇信,不怀疑。正因如此,他们才十年如一rì地转经、叩拜,虔诚信仰,一生不变。”关文解释。

    就在他们的左前方,一名包着灰sè头巾的藏族老女人匍匐着身子,额头和四肢努力地与广场行铺着的石板贴近。她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是一心一意地伏着,用全部身心敬奉着心中的主宰之神。

    这才是真正的朝圣者,不走马观花,也不哗众取宠。每次看到这样的藏民,关文都觉得他们是藏地的一部分,与转经筒、佛寺、酥油灯、经幡一样。如果没有了朝圣者,雪域藏地就失去了最感动人心的那一面。

    “从前,我不理解他们,但从今rì之后,我已经变了。”顾倾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关文微笑:“怎么讲?”

    顾倾城低下头,长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在努力抚平自己的情绪。

    沉默了好大一阵,她才开口:“两位大师甘愿燃烧手臂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她向我展示着自己的一生,自小学藏语、读藏经;稍大一点开始学习剑术、五行、yīn阳、周易、占卜;再大一点,她通读京城里能找到的所有藏地野史;等到真正长大了,她毅然离京远嫁,成了吐蕃王的妻子。她告诉我,过程并不重要,人的一生一定要把握正确的方向,而那方向,是你的生命一旦在母体中孕育就注定了的。人活着,只有找到那方向,才能实现来这世界上的价值。”

    关文立刻接上去:“没错,所以很多成功人士才悟出了这样的道理——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我似乎已经找到了方向。”顾倾城说。

    他们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三岔路口,从前方与右方来的全都是朝圣者与游客,每个人都是向着扎什伦布寺那边去的,那就是他们到藏地rì喀则来的唯一方向。

    “恭喜你。”关文由衷地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顾倾城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信任关系,比朋友更进一步。他的口袋里仍然装着她送的手枪,虽然用不上,但能给他源源不断的信心。

    “谢谢你。”顾倾城说。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前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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