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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伏藏师txt下载     伏藏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白骨爱人,割喉惨事

    骷髅仍然是无力地挣扎,但他的手腕、脚腕、喉部、腰部都被皮绳绑在柱子上。

    “轮到谁下刀了?再不下刀,你就输了!”三个人嬉笑戏谑着。

    “这家伙,气够长的,到这时候了,还不咽气。”有人大笑。

    半空中传来几声秃鹰唳叫,有一只体型最大的鹰俯冲下来,从铁柱顶端掠过。

    有人嘟囔了句:“快点吧,老鹰等着吃肉呢!再不动刀,直接割肠子啦!”

    其中一个人用刀尖轻轻触动着骷髅的腹部,那些微微蠕动的脏腑痛地向内一收,又一次引起了三人的哄笑声。

    宝铃浑身发冷,她意识到,白骨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她痛苦地想到:“就算杀了这几个刽子手,把那人救出来,也必定是一死了。”

    她向前走去,拼命鼓励自己:“这只是个梦,别人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梦一醒就没事了。”

    正因为是梦,她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她。

    她走到骷髅面前五步远,睁大了眼睛,看着白骨的脸。

    骷髅的牙床部分轻轻动了动,从骨骼缝隙里望进去,它的舌头仍然能微微蠕动。

    “你是谁?”宝铃啜泣起来,“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噩运?我认识你吗?我真的认识你吗?”

    她能闻到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味,半空中秃鹰振翼的噗噜声频密地传来,似乎即刻就要疾扑下来,攫走这骷髅的头颅。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诡异的场景,即使是在最令人作呕的恐怖电影中,也没出现过如此瘆人的情节。

    骷髅的眼珠动了动,头骨也轻轻向前伸,吃力地右转。他的颈骨移动时,骨骼间不断地渗出血水来,沿着胸口滑落。

    宝铃会意,望向骷髅的右手。

    那只仅剩关节的手动了动,五根指头并拢,然后一点点弯曲。科幻电影的某些画面中,曾用复杂的电脑动画来模拟高jīng密度机械手的动作,但再jīng确的虚拟图像,也不如眼前这只剥去皮肉的“手”带给宝铃的震撼。

    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是下意识地看着那只手。

    手指上的皮肉都剥去了,五指并拢后,骨骼碰着骨骼,那种恐怖的场景使得宝铃头发根子全都麻嗖嗖地直竖起来。

    那只手弯曲、伸开,再弯曲、再伸开,重复了两次。

    宝铃突然明白过来,他果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而且是情深意重的痴痴爱着的那个人。那个动作,就是他每天早晨叫她起床时用的。同样一只手,曾经抚摸过她的头发,也曾经握着她的手一起看朝阳升、夕阳落,看天际的云卷云舒,看窗前落花与廊外的微雨。

    “啊——”宝铃一声惨叫,把自己从噩梦里唤醒。每一次,她都会跑进洗手间去拼命呕吐,然后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的脸。

    这个梦是突然断掉的,当她发现骷髅是自己的爱人时,肝肠寸断,连思想都被那种剧痛撕裂,连梦都无法继续下去。

    “之前,我曾跟你说过一个跟战争有关的梦,而那个梦,是跟这个梦连接的,骷髅就是……就是我身边骑着白马的王子,我们一起赴藏,为求取佛陀真经而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变成了这样……”宝铃心有余悸地说。

    “你认识那三个刽子手吗?你认识噩梦发生的地点吗?”关文问。

    宝铃沉吟:“我并不认识那些人,但是……但是那地方我似乎有些印象。这么多年,我屡次入藏,就是为了找寻那地方。因为我觉得,那地方位于悬崖峭壁的绝高之处,半空苍鹰云集,应该是与藏族的天葬习俗有关。”

    关文脑子一转,立刻接上去:“你在rì喀则发现了相同的地方,是不是?”

    宝铃长叹:“就算是吧。”

    “在哪里?”关文追问。

    “就在尼sèrì山背面的一个僻静山谷里,距离扎什伦布寺约五公里。那地方是早已荒废遗弃了的远古断头崖,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山崖,别说是老百姓了,连鹰群、蛇鼠都很少光顾,只是毫无生命力的裸岩。”宝铃连声三叹,充满了复杂忧惧的意味。

    数百年来,xī zàng变化巨大,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但许多有人的村落合并迁徙,原先的居住地则荒芜废弃,由炊烟袅袅的家园变为断壁残垣满布的荒原。所以,就算宝铃找到的是梦中那地方,也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些事,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呢!”关文说。

    “没错,我的梦不知发生在何世何时,时空交错之中,在同一地点不知发生了多少惨事,我找对了空间,却错过了时间,又怎么能回到那时候?这是永远无解的一道方程式,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要困在噩梦里了,夜夜不能安枕。你能想象得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吗?”宝铃没有哭出来,但嗓音哽哽咽咽,比哭出来更难受。

    “想哭就哭吧。”关文说。

    “呵呵——”宝铃惨笑起来,“我哭得太多,已经没有眼泪了——况且,我说过了,即使在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骷髅是救不活的。哭没有用,再见他也没有用,一切都已经发生,除了缅怀,无所事事。”

    关文思索着扎什伦布寺与尼sèrì山的环境,大概知道宝铃所指的远古断头崖是什么地方,自己也曾为了寻求绘画的灵感到过那里。

    “要不要我陪你再去看看——”

    关文的话没说完,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的火光灯光一起涌进门,一道手电筒光柱直shè在关文脸上。

    同时,有人暴怒地冲入,一拳打在关文小腹上。

    关文踉跄倒下,就倒在宝铃的脚边。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门外传来高翔恼怒的叫声。

    打倒关文的是老刀,一个箭步跟上来,右脚踩住了关文的胸口。

    “放开他!”宝铃尖叫。

    “敢碰我兄弟的女人,弄死你!”老刀恶狠狠地叫。

    “放开他,高翔,放开他!”宝铃冲出门去。

    “喂,老刀,别闹出人命,放了他吧。”高翔假惺惺、懒洋洋地吆喝。

    老刀的脚尖在关文胸口使劲搓揉了几下,才悻悻然后退,愤愤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哼哼!”

    关文忍着胸口剧痛,翻身爬起来。

    门外的光一shè进来,就扰了宝铃的梦。但是,宝铃的梦并未讲完,他希望再听下去,把一切情节都连缀起来,而后用自己的想象力补足剩余部分,就可以完整地画出她的噩梦了。

    世事往往如此奇怪,明明已经为山九仞,偏偏功亏一篑,使他脑子里获得的飘浮影像瞬间搅乱,变为一锅沸腾的粥,分不清先后与左右。

    “高翔,关先生就快要画出我的梦了,你别捣乱好不好?”宝铃愤怒地叫着。

    高翔冷笑:“我们才懒得捣乱,是天鹫大师叫我们来请关画家,说有重要事商榷。宝铃,听我的劝吧,这小子就是一个感情骗子,整天用画画来勾引女孩子,居心叵测,用心不良。他把你骗进这个小黑屋里,不知道存的什么心呢!好了好了,咱们远来是客,客不欺主,慢慢看着,千万别掺和别家的事。”

    他的手臂很长,轻轻一格,就把宝铃拨拉到身后去了。

    “高先生,我的确就要画出宝铃的梦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小时或者两小时,我就能做到。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如果你为宝铃好,就放开她,把她交给我!”关文急了。

    “交给你?”高翔一步跨进来。

    灯光从他背后漫shè过来,他的身体化为又高又宽的暗影,把关文完全笼罩住,如危崖上傲然耸立着的兀鹰一般。

    “交给你?你敢这么说?”高翔冷笑,抬起双臂,压在关文肩膀上,“记住,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千万别在她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否则,我的兄弟们分分钟都能把你撕成碎片,丢到荒原上喂狼。”

    关文努力挺直了腰杆,承受着肩上的重压,对视着高翔漠然的双眼。

    “记住了吧?关画家。”高翔笑出声,但那是做给宝铃看的。

    “不管怎样,我已经看到了宝铃的梦——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就能帮她画出那些使她痛苦的事。高先生,我绝对不骗你,既然她是你的朋友,那就帮帮她,听她说,让我帮她一次……”关文只能说软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高翔双腕一振,把关文推出两步,抖了抖肩,一脸无奈:“我当然愿意帮助宝铃,但现在她误信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必须得出手阻止。我说了,别打她主意,外面那么多朝圣者、旅游者,你爱骗谁都行,就是不要碰宝铃。要不,你就有大麻烦了——”

    老刀插嘴:“跟他废什么话啊?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东西。如果不是宝铃小姐拦着,我早一顿就捶扁他了!”

    高翔后退,甩了甩下巴。

    老刀会意,跨过来,抓住关文的手腕,拖起来向外面走:“天鹫大师有请,快点吧小子。”

    关文身不由己地向外走,经过宝铃身边时,大叫了一声:“不要急,保持注意力,找到藏在影像后面的逻辑关系——”

    的确,单单看到宝铃的梦是没有意义的,无论那些梦有多诡异、多离奇、多血腥、多恐怖,假如不能找到梦与梦之间的联系,发掘宝铃潜意识的深层,找到那些梦的来源——那么,即便画出噩梦,她仍然能重新塑造另一层噩梦,无法做到真正解脱。

第三十二章 冰神

    广场上的人已经四散开去,关文估计,风鹤已经被抬到别的房间,接受医学高手的救治。

    老刀拉着关文向右转,经过一小块火光照不到的yīn影时,突然停步,死死地盯着关文的脸。

    几乎在他们停步的同时,yīn影的另一边,有人从房屋拐角处快速走出来。

    “有大问题,我观察到,有其他高手匿伏,怕要出大事。”那人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虽然她的语气又急又轻,但极其动听,像是琵琶高手的快拨连弹,音符再多,转折再急,换指再快,依旧将整首曲调清晰无比地推送到关文的耳朵里。

    “怎么办?开杀吧?把所有危险人物全灭了,删繁就简,怎么样?”老刀问。

    “不可,我们还不能确定——不,应该是说我们一无所知,杀人为下,攻心为上。你,护住风鹤、天鹫,留他们的命。我四围游走,见招破招。记住,风鹤是关键,我观察她很久了。”那女子靠近,与老刀交换身形,擦肩而过,嘴上不停。

    头顶的灰sè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刹那间,关文看到了她噏动不休的唇。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唇,由唇形至唇sè,如画家UU小说酝酿千遍、一挥而就,接着又反复修饰过的画作。作为一名画家,除了“完美”二字,关文无法用其它词汇来形容那女子的唇。

    “天鹫是个祸害。”老刀说。

    “错,他不是,他只是想揭开大唐骷髅唐卡的秘密。我藏在五国十二寺的智者里,对他的历史与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真正的敌人——”

    “那谁是?”老刀急切地打断对方。

    女子猛地回头,望向自己行出来的那个拐角。

    “什么?”老刀问。

    “虎行雪地、鹤立霜田、龙潜九幽、凤舞**,来的是大敌——”一瞬间,女子掀掉了风帽,露出了一双jīng光四shè的眼,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她额际的发有微微的纷乱,虽在yīn影之中,发上仍然闪烁着柔滑的光泽,极黑,极亮。

    关文看见了那张脸,年轻而美丽,虽然语气极其急促,但神情却是高傲而淡定的,仿佛手握虎符、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她的鼻梁纤细而挺直,仿佛是用最完美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

    “是你?你是……”关文讶然叫起来,因为他终于辨识出了她的声音。

    第一次见她,是在密宗院门外,惊鸿一瞥,留香而去。第二次见面则是在扎什伦布寺,五国十二寺智者与大人物一战中,带着微香的女子向他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他看不见对方的容颜,却记住了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温婉语声。

    “是我。”女子微笑起来,“我告诫过你,不要惹火烧身,但你还是没有躲得过。”

    “你们是——”老刀深感错愕。

    “那是小事,无关大局。”女子一挥手,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这还没到叙旧的时候。”

    关文的心里忽然注入了一些些温暖,由衷地鞠躬:“谢谢你。”

    女子摇头:“谢我什么?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星辰交会而已,把那些过去都忘了吧。”

    不再微笑的她,冷冽如千年冻玉,犀利如鞘中寒刃,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冷傲杀气。

    关文没在开口,只在心底暗叹:“或许有过哀伤历史的人,才能修炼成今rì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然吧?”

    “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高手会聚到拉萨来了!”老刀短促地叹了一声。

    “扎什伦布寺血案毫无发现,真是怪异到极点,特别是第二次的案发现场——”女子的话说了半截,陡然俯身,向着拐角处飞shè过去。

    老刀一怔,拖着关文跟过去。

    yīn影面积不大,他们再停留下去,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过了拐角,左右各分出一条岔路,但都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那女子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左臂微曲,掌心里反握着一把三寸长的柳叶匕首。

    “没人?”老刀问。

    “有,不过对方相当jǐng觉,我一动,他就退走,我只听见了鞋子踏响瓦垄的声音。”女子向右前方的屋顶指了指。

    “先别管了,我带这小子去见天鹫大师。再晚,人家就起疑心了。”老刀焦虑地四下里张望。

    “竖起耳朵来好好听着他们谈什么,这一次,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得了问题的——”女子忧心忡忡地叹气。

    她转过头,面对关文,嘴角忽然露出微笑:“关画家,情势紧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她的美,与宝铃完全不同。后者美在柔弱而迷茫,使得关文心里有“必须要呵护她”的想法,而面前这女子却冷静、含蓄、不露锋芒,如同一把隐藏在鞘中的名剑,不露则已,一出惊人。

    “没事。”关文苦笑。

    他看不出对方的来路,但感觉到跟高翔他们不是一路人。

    “也许你知道——他们在找寻什么?”女子沉吟着问。

    “他们?你指的是谁?”关文反问。

    “所有人——除去我们三个之外的所有人。”女子用反握着匕首的左手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圈。

    “我不知道,而且,我不知道你们要什么,我只是个无名的画家,卷入这件事之前,只是停留在扎什伦布寺写生画画,与世无争,无yù无求。你问的所有问题,我实在都无可奉告。”面对女子犀利的眼神,关文几乎无法撒谎,只能实话实说。

    “我是善意的,任何时候,我都可以保护你。”女子笑了笑,左手手腕一转,匕首已经收入袖管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像你这样的人,一旦卷入漩涡,很难再逃出来。如果你帮我,我就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说到做到。”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关文问。

    他有些倦了,因为今晚发生太多的事,他的心里既惦记着宝铃,又挂念着风鹤的生死。在没有完全解开风鹤脑中的“伏藏”之前,他万分地不甘心。

    “以后你会知道的,相信我,只有我能帮你,能保你的命。”女子又笑了。她的笑,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饱含深意,像冬rì枝头的寒梅,迎着冰雪傲然绽放,仿佛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能一笑化解,全不放在心上。

    老刀再次催促:“冰神,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我必须得……”

    女子挥手:“去吧!”

    老刀没有片刻耽搁,拖着关文,出了暗影,一路小跑奔向最西面的房间。

    “冰神?”关文默默地品味着那个名字。的确,那女子给他的感觉,既冷又傲,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美如女神,冷如冰霜,起“冰神”这个名字,果然贴切。

    刚到门口,一股强烈的福尔马林消毒药水的味道就迎面灌入了关文的鼻腔,使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紧闭的门随即拉开,满脸yīn云的天鹫大师横在门口。

    “你进来——你,走开。”他先指指关文,又指指老刀。

    老刀迟疑了一下,还没放开关文的手,又被天鹫大师喝斥:“你,快滚开!”

    老刀虽然凶悍,但在天鹫大师面前,却凶不起来,被对方劈面一吼,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天鹫大师向旁边让了让,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关文进入屋里,消毒水味道更浓。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医学院的解剖室似的,那种味道从鼻腔里一直灌入五脏六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那个房间是长方形的,长约二十步,宽有十步。

    房间正中,放着一张不锈钢的解剖台,风鹤正平躺在上面。

    “我做过很多事,从前总以为自己做得对,任何事看准了就去做,拼尽全力,无往而不利。可是,这一次,我忽然感到迷茫了,你来看——”天鹫大师推着关文的肩向前走。

    到了解剖台旁,关文看到,风鹤双目紧闭,脸sè铁青,胸口微微起伏。

    “她就要死了。”天鹫大师又说。

    关文点点头,一张口,先不自觉地连声三叹。

    “这是唯一的线索,可这线索也要断了。”天鹫大师深深地皱着眉,“她的脑子里藏着太多东西,如果不能一一挖掘,将是藏传佛教的巨大损失。”

    关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天鹫大师焦躁起来:“你不要老是点头!说句话啊,说说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看过你的画,你从她的舞蹈里获得了什么?说呀?”

    “得到了什么?”关文自语自问。

    他把风鹤额头上几绺乱发向上撩去,凝视着对方皱纹微现的额角。这样的女人在藏地多得是,终生命运,无非是种地、放羊、做饭、生养、持家,没有更多理想和未来,生命如山坡上的野草,chūn发秋死,无限循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如果风鹤脑中没有伏藏,那她不过是千万藏地女子中平凡的一员,不会来到拉萨,也不会在一场疯狂舞蹈后濒临死亡。那么说,在藏传佛教弟子们看来无比珍贵的“伏藏”,对她而言,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她因伏藏而倍受关注,被推到聚光灯下,却又因伏藏而提早失去生命。

    “你问我得到了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想得到什么?”关文沉沉地苦笑起来。从风鹤的舞蹈中,他只得到了光影片段,支离破碎,无法连缀。

    “你在跟我谈交换条件?”天鹫大师焦躁更甚,绕着解剖台踱步。

    “不,我只想知道与骷髅唐卡有关的事——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名画家,只关心与画有关的东西。”关文回答。

    天鹫大师停步,隔着解剖台,身子向这边探,咄咄逼人地冷笑着问:“只关心画?那么大宝藏呢?大修行呢?大圆满呢?如果只关心画,何必长期停留扎什伦布寺?我现在怀疑,你是某个机构派来的间谍,专为刺探尼sèrì山的秘密而来。”

    关文不解:“什么间谍?你越扯越远了。”

    天鹫大师冷笑了两声,一字一句地回答:“关文,我怀疑你是51地区派来的间谍——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你们的组织早在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几个著名佛寺里埋下了眼线,我也不止一次地把那些钉子一个一个挖出来,亲手干掉!”

    他使劲搓了搓手,然后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关文听过“51地区”的名字,那是美国境内著名的秘密军事单位,主要职责是处理一切超自然事件。不过,作为一名画家,他与“间谍、51地区”等字眼毫不相干,不知道天鹫大师怎么会把自己划归到那一阵营去。

    “我不是。”关文回答。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天鹫大师又一次焦躁起来,“谁想横里插一刀拦劫大宝藏,就是我的敌人!我规划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探明尼sèrì山底的秘密,直至了解扎什伦布寺数百年传承下来的伏藏秘密。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与天下人为敌,我也不在乎。谁拥有了由骷髅唐卡承载着的大秘密,谁就能修成正果——”

第三十三章 风鹤之死

    猛地,风鹤睁开了眼睛,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屋顶。

    天鹫大师立即住嘴,掏出一只手电筒和一只放大镜,观察风鹤的眼球,同时急促地吩咐:“跟她说话,快跟她说话,让她开口说话!”

    关文俯下身,低声问:“你的舞跳完了,该告诉我一些事了吧?”

    风鹤的眼角动了动,两颗硕大的泪珠忽然涌出眼眶,从两侧眼角滑落。

    关文皱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流泪,对方心里必定有喜怒哀乐的极端感受,无法排遣,才会以泪洗面。

    “师父……”风鹤的嘴唇噏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关文立刻问:“你要找尊者是吗?要不要我马上请他过来?”

    天鹫大师立刻以手势阻止,并示意关文继续与风鹤交流。

    “我从你的舞蹈里看到了一个奇特的世界,那地方是哪里?是尼sèrì山下面吗?怎么到达那地方?”关文继续下去。

    “师父……师父……你……你……”风鹤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很快就濡湿了头发,但她并未回答关文的任何问题,只是径自流泪。

    “她要找的不是我们。”关文直起身子,告诉天鹫大师。

    “这时候不能让任何人闯进来,这秘密是属于我的。”天鹫大师yīn冷无比地抿着嘴角回答。

    “她不说,秘密就死了,谁也得不到。”关文叹了口气。

    “她说了,不知有多少人会蜂拥而上,把尼sèrì山翻过来。”天鹫大师说。

    “我必须告诉你,那秘密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下所有的宝藏,都是有缘人得之。是你的,总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强求强留也没有用。你是天下闻名的智者,如果不是被利益蒙蔽了心灵,绝不会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关文问。

    天鹫大师狠狠地挥手:“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别人看到的只是大宝藏,我看到的却是藏传佛教修行的大圆满!我追求的,没有人会懂!没有人!”

    蓦地,风鹤的身子挣扎扭动起来,双手捂着胸口,脸部表情极其痛苦。

    关文吃了一惊,马上俯身握住她的手腕。

    “师父,你好狠心……你好狠心……”风鹤的表情越发痛苦,那种情形,仿佛有人用一把刀插入了她的胸口,而出刀的,却是她至亲至近的人。

    “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这一次,连天鹫大师也迷惘起来。

    “风鹤,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关文贴近风鹤的耳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此刻,他的五指明确感觉到,风鹤的腕脉正在急剧跳荡,忽而亢奋尖锐,忽而低沉虚散。这种迹象表明,风鹤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进入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期,随时都可能咽气而逝。

    “师父,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啊——”风鹤陡地才惨叫一声,忽地坐起来,双臂一振,把关文推出五步,仰面跌倒。

    原来,天鹫大师此刻拔出了一把小刀,毫无顾忌地插入了风鹤的大腿。正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风鹤的jīng神完全恢复。

    关文顾不得疼痛,立刻跃起来,冲到床边。

    “我看到了。”现在的风鹤脸如死灰,一双眼珠微微凸出,眼球表面,也仿佛落了一层灰。

    “看到什么?谁杀了你?”关文急问。

    “那一天,我们把宝藏全都投进那个巨大的地洞里,然后用大石块封闭。我先出洞,瞭望放哨,可等了很久,师父和师弟们都没出来。我走到洞口去张望,看到师父一个人出来。我问他师弟们在哪里,他不说话,直直地向我走过来——”风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猛地喘了一大口气,但眼神不变,直愣愣地向前望着,根本无视关文与天鹫大师的存在。

    “问她,问她跟大宝藏有关的事,问她——”天鹫大师忍不住了,在旁边插话。

    关文也想问,但这种状态下,无论问什么,只怕风鹤都听不进去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山洞深处望。师父走近来,冲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好奇怪,又凄惨又诡异,像是要说什么,但却只张了张嘴。我没敢问,因为那些天寺里所有的师父们都在为大宝藏的前途而担心,任何人多嘴,都会招致训斥。忽然间,我觉得胸口一凉,又一痛,低下头看,一把刀就插在我胸膛上,只露出两寸长的刀柄。刀柄的一面镶嵌着太阳形状的绿松石,另一面镶嵌月亮形状的红宝石。那是我最熟悉的一把刀,两颗石头都是我亲手镶嵌上去的,那是师父片刻也不离手的刀,可那时候,它就插在我胸口上。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杀我?为什么……”

    风鹤的手用力捂住胸口,缓缓地转头,看着关文。不知何时,她的眼珠已经开始充血,半红半灰,仿佛两颗摔碎的红猫眼石。

    关文的思想沉浸在风鹤述说的那个诡异故事里无法自拔,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所有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

    风鹤的死,一定是与“宝藏、守密、灭口”有关的,但在这件事里,杀人者、被杀者都是牺牲品,所有人都在为“大宝藏”而献出生命。个人生死荣辱,比起保守秘密来,已经比蝼蚁飞蛾更微不足道。

    “那宝藏呢?那山洞在哪里?那山洞入口在哪里?”天鹫大师吼叫起来,一把扣住风鹤的肩,把她的身子向他那边扭转过去。在他的另一只手里,仍旧抓住滴血的小刀。看那架势,随时可能在风鹤身上再插一刀。

    “问再多也没用,她已经在弥留状态。”关文说。

    “我管不了那么多,就是开膛挖心,我也得把那秘密从她这里弄出来!”天鹫大师狞笑着,“说,快说,快说!”

    关文转身向外跑,他无法阻止疯狂的天鹫大师,必须马上去通知大人物与赤焰尊者。

    关文从转身到奔到门口,大概只用了五秒钟,当他推门跨出去之时,蓦地听到刀刃切过喉管的声音,随即是血液从狭窄缝隙里向外狂喷的嘶嘶声、鲜血洒落的飒飒声。

    他愣了,慢慢转身,正看到风鹤的喉咙里急骤地喷出四五股血箭,shè得远的,飞溅到解剖台的尾端;shè得近的,落在风鹤的脚上。

    关文的心猛地一沉:“天鹫大师还是动手了!”可是,此刻天鹫大师并不在房间里,而西北角墙上的一个破旧木窗却开了一个大洞。

    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木窗前,原来那只是一个两尺见方的窗框,上面钉着塑料纸,是作为通风口使用的。此刻,塑料纸被撕下,呈现在关文眼前的,只是寂寂无边的晦暗荒野。

    他停了几秒钟,马上返回,脱下外套,缠绕在风鹤脖子上。不过,杀人者的刀法很利落,割喉一刀,连血管带气管一起削断,任何止血急救之类的措施也没用了。

    情急之下,关文大吼两声:“来人,快来人!”

    他等不及别人进来,纵身从窗户里跳出去,向前狂奔。

    起初,他还怀疑是天鹫大师杀人,但夜风一吹,他的头脑立刻清醒下来,意识到一定是敌人偷袭,天鹫大师来不及替风鹤挡下割喉一刀,立刻翻身追了出去。

    屋子后面,先是一片略微倾斜的荒坡,再向前,就是拉萨的寻常民居与小巷。这里没有路灯,家家户户也都闭门睡觉,不见灯光。夜风拂动着远近屋顶上的风马旗,招展翻动,并不时发出噗噜噜的动静。

    拉萨之夜,荒凉沉静,使他心头变得无比落寞。此时此刻,他更加怀念在扎什伦布寺写生作画的悠闲时光。他不属于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江湖,也不愿被卷入江湖纷争里,过这种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惊险诡异的生活。

    关文想追,却也无迹可寻。

    “风鹤死了,线索断了。”他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只适合握着画笔的手,沮丧地自言自语,“杀人者是想灭口吧?”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会给自身带来危险,像风鹤那样,伏藏既是她的宝贝,也是惹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喂,关文,怎么样?”一大队人从侧面绕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老刀,手里的电筒光柱直shè在关文脸上。

    关文漠然地看着这群人,意志消沉,连抬手挡光都懒得动。

    “发生了什么?天鹫大师呢?”高翔的声音也传过来。

    关文摇摇头,不愿回答这些人的问题。

    “关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不要紧?”这是关文最想听到的宝铃的声音。

    “我没事,但我没看到风鹤被割喉的瞬间。我猜,是有人杀了风鹤,天鹫大师追了出去。”他低声回答。光柱太刺眼,他看不清宝铃在哪里,只能循声向那边望着。

    宝铃惋惜而惊讶地叹了一声:“竟然是……这样?”

    “风鹤说了什么?关文,她一定是说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的对不对?”高翔从人丛中走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傲慢的质疑。

    “是吗?你这样问的话,我无话可说。”关文转身向回走。

    “老刀,你和赤赞向前搜索,接应一下天鹫大师。”高翔举手吩咐。

    等关文走过身边时,高翔压低了声音冷笑:“喂,别怕,我们在这里,能保证你的安全。”

    关文停步,想反击对方,忽然又泄了气,知道这种嘴仗没什么意思。说一千道一万,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大宝藏而来,因利益结盟,最后终将因利益反目。

    “关先生,你受惊了。”宝铃说。

    关文转头,迎着宝铃温柔如水的目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风鹤已死,凶手那割喉一刀来得异常犀利,削断了她脖颈的三分之二,只差半寸,就要将她斩首。

    现在,风鹤被平放在一扇门板上,血已经流干了,只剩一道凄惨的暗紫sè伤口。

    很多人围绕着那担架,把屋子里塞得满满的,都只伸着头看着,却没有人能帮得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伏藏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关文忍不住如此悲哀地想。

    伏藏,让风鹤从乡下来到拉萨,受到赤焰尊者的眷顾,然后因脑子里的识藏而受到大家的尊重。可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杀人者也正是因为她脑子里的“识藏”,才果断地割喉杀人,以灭其口。

    “她说了什么?”这样一个问题从不同人嘴里问出来,质问的对象只有关文,因为天鹫大师也失踪了。

    老刀和赤赞回来报告,方圆五公里内的民居、废窄、小巷全都找遍了,没发现天鹫大师的踪影。幸好,所有人都知道天鹫大师是武学高手,应该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们会好好安葬风鹤,只是她脑子里的伏藏发掘问题,就只能拜托给你了。”赤焰尊者拍着关文的肩膀说。

    关文茫然苦笑:“我只能尽力,虽然她说了一些事,可都是雪泥鸿爪一样,具体该怎么连缀起来,我也没有太大把握。”

    “有时候,不要刻意去苦思冥想,跟随你的内心,心灵指向什么地方,你要的就在什么地方。”赤焰尊者说,“其实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别人告诉你的,总是虚幻的假象,唯有擦亮自己的心与眼,才能看到真相。换句话说,风鹤告诉你什么并不重要,你必须跟随自己的心。要不要我替你准备一间静室,闭关清心,帮你尽快平息之波?”

    关文似懂非懂,脑子里仿佛被一团乱麻塞住了,扯不断,解不开。

    “不必了,我想回扎什伦布寺去。”他回答。其实,他是想远离这片纷纷扰扰的江湖,回到家庭旅馆的小屋里去,一个人将所有思绪都沉淀下来,好好思量思量,看自己能不能担起赤焰尊者、大人物的这份重托。

    赤焰尊者与默立在一边的大人物对视了一眼,同时点头:“好,就送你回那边去。”

    关文还有一个请求,但那是跟宝铃有关的,赤焰尊者与大人物没有决定权。他隐约觉得,宝铃的梦与风鹤脑中的“识藏”是相关联的,但具体情节该怎么结合,他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什么时候走?”大人物问。

    “就现在。”关文回答。

    “那好,叫扎什伦布寺来的车把你送回去好了。”大人物说。

    “好好安葬她。”关文久久地凝视风鹤的脸。

    他看到了她的舞蹈,也认识到储存在她脑子里的那些神秘的“识藏”,但他却无法预见到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危机,更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无声地逝去。

    生与死之间隔着的巨大鸿沟,使他有种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的无力感。

    “我们会的,你多保重。”大人物走过来,从另一侧拍拍关文的肩。

第三十四章 巴桑反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里,关文与大人物告别。来拉萨这一趟,他看到了很多,领悟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可是,一切事件都是断断续续琐琐碎碎的,理不清头绪,也看不到结局,更找不出解决办法。

    同样,大人物脸上的表情也是极其沉郁的。

    “我有时候真的感觉很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却没有解决之道。如果我不是我,也许可以闭眼等死,把这件事推给下一代弟子们去做。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这样推来推去的,最终结果就是不了了之。关文,我相信你是与众不同的,在你的脑子里,一定藏着解决问题的钥匙,别让我失望。如果能有所顿悟,就打电话给我。”大人物握着关文的手,再三嘱托。

    关文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以苦笑。

    风鹤的死、天鹫大师的失踪,足以表明,在一切反常事件背后,有一张yīn谋之网正在悄然张开。

    拉萨,是个庄严肃穆、纯净圣洁的地方,无数大人物之流的正义之士,正为了维护这圣洁之城而前赴后继地战斗着。这一点,尤其让关文感动。他真的为自己时刻关注宝铃这种私心杂念而羞愧过,在大仁大义、大智大慧、大道、大德的大人物面前,他觉得自己分外自私而渺小。

    “再见,大师。”他向大人物深深鞠躬。

    “保重。”大人物微笑着还礼,“夜再深,也有天明的时候。”

    一小时后,巴桑开着皮卡车,载着关文行驶在去往rì喀则的公路上。

    巴桑是跟随接送五国十二寺智者的车子过来的,以他的级别,并不能够随智者们一起行动,而是一直等在赤焰尊者的院外,直到与关文会合。

    “看起来,大人物对你相当器重啊!”巴桑目视前方,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是吗?我不觉得。无论是扎什伦布寺还是拉萨,于我而言,都是生命中的匆匆一站。等我离开藏地,这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关文很看得开。他知道,自己不是藏传佛教中人,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扎什伦布寺,就算被大人物青睐,最终也只能是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

    “不想留下来吗?为了大宝藏,为了尼sèrì山的秘密?”巴桑问。

    关文摇头,毕竟大宝藏连个影子都没见,他对此不敢奢望太过。

    “关于大宝藏和流传于rì喀则地区的伏藏传言,每一种说法,听起来都是那么诱人。我敢打赌,那些东面、南面来的旅行者之内,肯定有一部分是为了大宝藏而来。我确信大宝藏是存在的,这么多年了,只是没有人能打开宝藏之门。关文,你是个聪明人,我真的很希望给你多沟通。佛经和画道之间,其实有很多道理是相通的,都必须走那条‘执着可破迷思’的路径。你执着于画,我执着于修行,就像两个智者,走在不同的路上,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达到个人修养的巅峰……”巴桑的说话口吻与在扎什伦布寺时不同。此刻的他,是关文所不熟悉的。

    “谢谢你的赏识。”关文缩了缩脖子,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他需要小睡一会儿,而不是听别人讲道理。

    “你真的看到了风鹤脑中的‘识藏’?”巴桑换了个话题。

    关文摇摇头:“我不确定。”

    巴桑转过脸,收敛起笑容:“不确定?什么意思?”

    关文思索了片刻,才慢慢回答:“巴桑,你告诉我,藏传佛教中说的‘识藏’与汉传佛教里的‘前世记忆’有什么异同点?”

    巴桑想了想,无声地笑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关文在入藏前与入藏后都研读了大量文献资料,在他看来,只要这些“识藏”与“前世记忆”都是真的,那么两者就没有区别,都是人类思想最深层面上留下的记忆符号。这些符号,或是来自于物理的镌刻,或是来自生理的细胞刺激,都能够转化为音频、视频、图片,由携带者向外界其他人表达出来。

    两者的相同点,即“曾经在从前真实发生却未在从前真实参与”的一种记忆。

    两者的不同点,“识藏”具有高度的指向xìng,与某种大事件有关;“前世记忆”散乱而无序,通常只与个人行为有关。

    宝铃与风鹤,就是“前世记忆”与“识藏”的具体表现。

    “我问的,只是风鹤脑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巴桑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几天发生的事,比寺里一年发生的事都多,你走了,就错过jīng彩结局了,对不对?”巴桑继续问。

    关文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就闭上嘴,静静听着。

    窗外,荒野、坡地、石山、路牌不停地闪过,偶尔的,民居上的风马旗、门外的玛尼堆会在视线里匆匆滑过。

    rì喀则的黎明就要来了,关文摇下车窗,冷风扑进来,把他的倦意扫去了不少。

    “这一夜太漫长了,还好,再长的夜也有结束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同时,他想起了大人物临别时的赠言——“夜再深,也有天明的时候”。

    “你没发现吗?从拉萨去rì喀则,是一直向西走,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车子开得越快,我们离开太阳就越远。换句话说,我们正在飞奔着追赶黑夜,远离光明。”巴桑说。

    “巴桑,你今天有点怪怪的,怎么回事?”关文转过头问。他看到巴桑两腮的咀嚼肌突兀地鼓起,平rì温和爽朗的表情不见了,只剩极度的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狰狞。

    “关文,把风鹤的秘密告诉我吧。”巴桑淡淡地说。

    关文皱眉:“为什么?你的要求有点过分了吧?”

    巴桑的等级辈分在扎什伦布寺并不高,而关于风鹤的秘密,是属于赤焰尊者、大人物那一级别的前辈才可以插手的,单凭这句话,巴桑已有越俎代庖之嫌。

    “我虽然不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但从尊者和大人物对你那种谦恭和气的态度上,能够判断出,你已经知道了尼sèrì山的秘密。来吧,告诉我——”嘎吱一声,巴桑一脚踩了刹车,皮卡车戛然停在夜sè中的荒凉公路上。

    四下里真的很静,关文似乎听到了巴桑肺部急促扩张的呼哧声。

    “你有点强人所难。”关文冷冷地说。

    “是吗?”巴桑拍了拍方向盘,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关文,你没有选择。”

    关文伸手拉车门,想要跳下车,但车门刚打开,巴桑便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然后,一块带着古怪香气的手帕捂上来,他挣扎了两下,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关文觉得四肢酸胀麻木,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巴桑——”他记起了车子里发生的事,先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立柱上,喉部、胸部、腰部、膝盖都被灰褐sè的牛皮绳牢牢捆住。双腕、脚踝也被另外的两条牛皮绳缠住,绳子已经勒进肉里。

    一个面目黝黑、身体干瘦的中年人走过来,抱着胳膊,盯着关文。

    “你是谁?巴桑呢?巴桑在哪里?”关文愤怒地叫起来。

    “我姓唐,唐光。”中年人冷冷地回答。

    “巴桑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关文察觉事情不妙,隐约感到自己正坠入一个更大的陷阱。

    “别急,说出你脑子里的秘密之后,他很快就来救你。”唐光的眉挑了挑,两颗黑中透蓝的眼珠里,shè出蛇眼一般的诡异光芒。他的左手中,拎着一个黑sè的长方形木匣,半尺高,一尺见方,盖子上烙印着一个篆体的“唐”字。

    “我没什么好说的。”关文大声说。

    他艰难地转头,打量四周,发觉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地窖里。地窖的高度约三米,长和宽差不多都在二十步以上。在他的左右两侧,还埋着十几根木柱,柱子上血迹斑斑,有些地方已经被陈年的血迹浸染得黑中带亮。

    “你肯定会说的,到这里来的人,每一个一开始都像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要紧牙关不松口。可结果怎么样?他们最后都说了实话。一部分人,我给他们讲讲道理,他们就招了;有些人,我稍微施加一点压力,他们也招了;有些人咬着牙硬扛,扛到最后,还是招了……”

    哗啦一声,唐光翻腕一抖,木匣就自动左右展开,变成一个两尺宽的托盘。托盘内部,衬着灰褐sè的牛皮垫子,垫子上插着大小、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四五十件铁制工具。

    关文只能能认出其中的刀、剪、针、钩、锤、凿等七八件,另外一些,有的七弯八绕,像是一支九连环;有的尖端带钩四面带刺,如一支迷你版的狼牙棒;有的则身如蛇形,最顶端竟然还套着一个拳头大的蛤蟆头。

    “看到了吗?这些工具比任何测谎仪、电椅、老虎凳都厉害一百倍。再坚强的英雄豪杰到了我这里,都会变成狗熊。我时常感叹,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不怕疼、不怕死的英雄了吗?不过这些事似乎跟你无关,因为你只是一个画家,不是江湖人,更不是什么英雄。我敢打赌,你只要试过百宝匣里的任何一件工具,马上就会招供,恨不得把亲娘老子偷人piáojì的事都说给我听——”唐光向右面桌子上的录音机指了指,“你说,我录,好好配合,保证你没事。我们都是艺术家,就不要搞打打杀杀的那一套了,好好商量,和平解决,怎么样?”

    关文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不怕死,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藏地的地窖里,临死前还要受这个鬼魅一样的唐光折磨。

    “叫巴桑来,就算说,我也只跟他说。”关文苦笑着说。

    “不不不不,你已经错失一次机会了。现在,你必须得对着录音机说,然后我帮你转达。能通过老板的要求呢,我就痛痛快快杀了你;要是你满嘴胡说,不能让老板满意,那就对不住了,呵呵呵呵……”唐光桀桀怪笑起来,恍如正在觅食的夜枭。

第三十五章 绝境地窖

    “谁是老板?”关文问。

    唐光笑得更加狰狞:“那不重要,小子,快转转你的小脑子,把你知道的事好好说出来吧!”

    “所有的画都留在赤焰尊者那里,风鹤已经死了,那是她脑子里最后的识藏。你逼我没用,得从赤焰尊者那里把画拿回来才行。巴桑,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关文纵声大叫。他说得是实情,因为离开拉萨时,大人物特意叫人把已经完成的画妥善地收藏保管,视为最重要的资料。

    “别叫,别叫。”唐光从木匣里抽出一把铁榔头,在关文左侧眉骨上方比量着。

    榔头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令关文不寒而栗。

    “第一下,我会敲断眉骨,从裂缝处下刀,就能切下一颗完整的眼球来。这是一种对力量大小要求苛刻到极点的技艺,下力过重,断骨会刺伤眼球;下力过轻,眉骨又无法整齐裂开,小刀伸不进去。听过庖丁解牛的故事吧?如果我生在那个年代,庖丁算什么?他只懂得杀牛的技术,而我研究的,则是杀人的艺术。”唐光的榔头轻轻落在关文眉骨上。

    铁器上带着是森冷寒意,迫得关文连连眨眼。

    “说不说是你的zì yóu,而什么时候下锤,完全看我的耐xìng。”唐光又说。

    “巴桑——巴桑——”关文扬着脖子大叫。他不想在这个怪人手底下失去眼睛,唯一的希望,就是巴桑那里。

    幸好,巴桑及时出现了,无声地推开地窖唯一的一扇小门,慢慢地走进来。

    “巴桑,我的画都在拉萨,你想要,就回去拿。其它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关文急切地解释。

    巴桑一步步走过来,一手托着腮,绕着关文和木桩转圈子。

    “画是死的,思想是活的。关文,我要的不是画,是风鹤告诉你的那些事。其实,你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知道我要什么。五分钟内,要么告诉我一切,要么就任由唐光处置。看着办吧。”巴桑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关文深吸了一口气,把脑子里的混乱思绪稍加理顺,便开始了叙述:“风鹤说,她看到一群僧人把宝藏投进山洞里,然后用巨石把洞封存。之后,她被带队的师父杀人灭口。在她的舞蹈中,我隐约看到了地底绝密之地,那里隐藏着一位老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没有其它的了。”

    巴桑静静地听着,猛然间笑出声来:“关文,为什么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一直在说‘我只知道这么多’?你、天鹫大师、宝铃小姐都这么说,你们要我怎么办?是选择相信你们,还是选择严刑逼供、杀人灭口?”

    立刻,唐光也跟着龇牙咧嘴地大笑。

    关文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把宝铃怎么了?她根本就是局外人,你找她有什么用?”

    巴桑笑得更开心了:“你很关心她吧?如果我先吩咐唐光去对付她,你猜会是什么结局?”

    关文急得目眦yù裂:“你……你……”

    巴桑还没回答,唐光陡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吩咐我?别做梦了,我只听金蝉子的安排。他叫我上东我就上东,他叫我上西我就上西,其它的,老子才懒得干呢!”

    巴桑有些不悦:“唐光,金蝉子说了,扎什伦布寺这边发生的事,我全权负责,连你也要听我的安排。”

    唐光扬起头,越发不屑:“我说了,我只听金蝉子安排。”

    巴桑挥手:“你要是不相信,就打电话去问。我最后说一遍,核桃神树这边的事,统一由我安排。”

    关文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地窖就在rì喀则年木乡著名风景区的“千年核桃树”下。

    据说,千年核桃树为吐蕃王朝先祖达rì年斯亲手所种,树龄已逾千年,被当地藏民誉为“神树”。

    唐光哼了一声,拎着木匣退了出去。

    “现在,咱们好好谈谈吧。”巴桑拖过一个板凳,坐在关文对面。

    他的脸sè半青半黄,布满了浓浓的倦意。

    “谈什么?巴桑,你知道的,我只是个画家。”关文的心情沉郁到极点,因为他担心宝铃会遭了唐光的毒手。

    “就谈那些画——你不是一个普通的画家,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强巴佛大殿里。你告诉我,在那些威严肃穆的雕像身上,藏着永远不朽的灵魂。你说过,如果只是像游客那样走马观花地看,永远都不能领悟那些雕像背后的寓意。这些话,跟我师父说过的话非常相似,我师父说,永远不要轻视每一个长途跋涉赶来扎什伦布寺朝圣的人,他们可以花费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一步步磕着长头到这里来,只停留两三天甚至半天就欢欣鼓舞地回去,仿佛迷途的已经得到了神佛的启示,有求的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允诺。他们心中,已经得到了外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你,不但能看见那些朝圣者的欢欣,还能画出他们的内心世界,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

    关文苦笑:“那是心理学的范畴,我也只是误打误撞。”

    巴桑摇头:“关文,这不是你谦虚的时候。你必须告诉我关于‘须弥芥子室’的下落。”

    关文反问:“须弥芥子室?那是什么?”

    巴桑回答:“无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某些高僧都能在百年修行中做到‘化须弥山为芥子室’的神奇境界,他们的思想和灵魂能够极度微缩,藏在芥子那么大的空间内,以此来避开乱世。等到太平盛世或者另外某种特殊时刻,他们就还原过来,指点后来者渡劫永生。而我确信,风鹤脑中,就藏着一个与‘须弥芥子室’有关的识藏。她死了,这件事只有你知道。”

    关文立刻摇头:“你弄错了,风鹤遭人割喉之时,守在她身边的是天鹫大师。”

    风鹤之死,来得异常突然,关文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天鹫大师也在这里,我想,很快大家就能坐在一起研讨这件事了。关文,我务必要jǐng告你,别耍花样,也别骗我,如果不是我拦着,此刻你已经是唐光的刀下之鬼。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自己不珍惜,我也帮不了你——”巴桑疲倦地笑起来,但随即向门口转头大喝,“谁在那里?唐光,是你吗?”

    地窖的门虚掩着,门外寂寂无声。

    巴桑右手一翻,袖筒里藏着的窄细藏刀便滑落到掌心里。同时,他的身体紧绷如弓,仿佛一旦发现目标,就能流星般急速shè出去。

    关文知道,扎什伦布寺里的僧人九成以上都身怀武功,而巴桑则是年轻一代里实力最强的。

    过了几分钟,门外依旧无声,巴桑便收了刀,又恢复了疲惫不堪的模样。

    “巴桑,你太紧张了。”关文叹息。

    “我能不紧张吗?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大宝藏。从前我甚至怀疑你也是夺宝者之一,但现在看清了,你果然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现在,我带你去见天鹫大师,时间紧迫,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巴桑三下两下解开关文,半拖半架着他,出了这间地窖。

    地窖门外,是一条yīn暗cháo湿的长廊。长廊顶上,隔十几步就嵌着一只白炽灯泡,但半数以上已经坏掉。关文隐约听到发电机的噪声,可知这个巨大的地窖下有着单独可控的电力系统。

    在地窖中转折了两次后,巴桑拖着关文进了另外一间。

    木柱上,天鹫大师也被结结实实地绑着,侧面的墙下,则是装着唐卡碎片的三个银桶。这里很明显是一间行刑室,左右两侧墙上挂着铁索、皮鞭、铁钩等等古老的刑具,地上到处都是干涸了的紫黑sè血迹。

    “你怎么在这里?”天鹫大师一见到关文,便大声喝问。

    关文知道对方肯定误会自己,就像最初自己误会对方割断了风鹤的喉咙一样。

    “大师,不要胡乱猜疑了,一切都是金蝉子在背后cāo纵者。是他杀了风鹤,然后在暗巷里迷翻你,让人送到这里来。那些**,混合了尼泊尔七夜曼陀罗种子、锡金蛇眼苦茶、帕米尔高原杀人蝙蝠血,普通人能抵抗一样,却抵抗不了三样。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拉萨那边所有人都中了迷香,包括赤焰尊者、大人物、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你的朋友高翔等人全都倒下了。所以,这件事大局已定,你、关文加上宝铃小姐三个人老老实实把须弥芥子室的位置找出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你们的生死,就在我的指缝之间掌握着……”

    巴桑的语气有些急躁,语速极快地把这些内幕全都倒了出来,每说一句,天鹫大师的眉毛都会剧烈地颤抖一次,仿佛那些话是一把接一把铁锤,狠狠地敲在他的胸口上。

    “金蝉子?就是青龙会门下近年来蹿升最快的新门徒金蝉子?”天鹫大师悚然问。

    巴桑点点头:“没错。”

    天鹫大师双臂一振,猛烈地挣扎了几下,但绑住他的牛筋绳韧xìng极强,根本没人能挣得开。

    “我要杀了他!放开我,我要杀了他!”天鹫大师嘶声狂吼。

    “杀谁?杀金蝉子吗?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怎么杀?”巴桑幽幽地笑起来。

    天鹫大师徒然地长叹,放弃了挣扎。

第三十六章 蜀中唐门八虎神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唐光推着宝铃进来,yīn阳怪气地笑着:“天鹫大师,我知道你一定是记恨着发生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城东索拉洪旺村的灭门案,据说你跟金蝉子也是老熟人了,同样的案子已经发生过三起,遭难的都是你的朋友。不过我也挺佩服你的,金蝉子逼你逼得这么紧,你还是拼命保护着这三桶唐卡碎片。可是我不明白,这些碎片究竟有什么用?难道你真的相信,碎片能够拼成从前的唐卡,能起到镇魔的作用吗?”

    宝铃的脸上留着泪痕,头发也披散开,下巴一侧也出现了两道明显的血痕。当她看见关文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很明显已经万念俱灰。

    “你是谁?”天鹫大师咬着牙问。

    “我是唐光。”唐光笑起来。

    天鹫大师思索了片刻,忽然猛省:“唐光?你来自中国大陆西南边陲那个神秘门派,对吗?”

    唐光收敛了笑容,把腰杆挺得笔直,点头回答:“没错,我是来自蜀中唐门的。”

    天鹫大师倒吸了一口凉气:“唐光……蜀中唐门……你是‘唐门八虎神将’里的唐光?”

    唐光又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残忍的笑意:“没错,我就是蜀中唐门‘光宗耀祖、斩尽杀绝’八虎神将里的唐光。”

    此刻,他不再是之前猥猥琐琐、yīn阳怪气的中年男人,仿佛因为那个名字,他已经获得了不可估量的巨大力量,把整个人的气势、气质全都改变,瞬间化为气吞山河、龙盘虎踞的大将军。

    天鹫大师不再说话,连叹三声。

    “天鹫大师,金蝉子说过,只要你们说出须弥芥子室的秘密,就能活命。当然,他希望经过这一劫,你能迷途知返,带着五国十二寺的智者离开藏地,不要再跟青龙会作对。青龙见首不见尾,力量之强,连美国五角大楼都刮目相看。你一个小小的尼泊尔智者,对抗青龙会,不是螳臂当车吗?”唐光把宝铃向前一推,眉目之间,傲慢自负之至。

    关文扶住宝铃,感觉她的身子颤抖如风中之烛。

    “三天时间,我要看到结果,相信三位会全力以赴的。”巴桑说完,慢慢地退出去。

    唐光走过去,替天鹫大师解绑,又附在对方耳边,狰狞低语:“如果你没把唐卡碎片带到xī zàng来,这里就不会出事。现在,你后悔也晚了,想想你那些朋友们吧——印度北方邦梦语别墅的海哲伦一家,死于火海;zhōng yāng邦果多奇牙寨的买差一家,死于火海;尼泊尔索拉洪旺村的土仙京一家,死于火海。知道吗?所有人不是烧死的,而是像风鹤那样,先被割喉,后来才烧成火炭。他们曾经苦苦哀求过我,他们都发誓不再帮你匿藏那些银桶,他们甚至把家里所有的金钱和女人都双手奉献出来,求我饶他们一命……嘿嘿,那些都没用,蜀中唐门八虎神将一生下来就是刽子手,只对杀人感兴趣……”

    天鹫大师双臂一振,狂吼一声:“我要杀了你——”

    很可惜,他刚刚扑上去,就被唐光反手一推,仰面摔倒。

    “忘记告诉你了,金蝉子的**非常厉害,一旦被迷倒,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武功全失。所以说,现在你跟他俩一样,都是不能打、不能拼的废人。好了,不耽误你们研究问题了,再见,再见……”

    唐光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一边伸着鲜红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向着宝铃邪恶地狞笑着。

    到了门口转身之际,他冷笑着自言自语:“这么漂亮的女人,杀来烤着吃,一定很有趣。”

    门关上,宝铃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你没事吧?”关文替她竖起衣领。

    宝铃抖得更厉害,颤声说:“如果……非得有一死,你就先杀了我,我也不愿落在那个人手里。我刚刚看见……他在另外一个地方,用小刀从死人身上割肉烤着吃……我情愿死在一个正常人手上,也不能被他杀了吃……”

    关文张开手臂,宝铃立刻扑进他的怀里。这时候,一个温暖的拥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你是怎么被他们掳来的?高翔呢?”关文问。

    “我不知道,风鹤被杀后,我和高翔、老刀、赤赞离开大院,想要找家宾馆住下。经过一条暗巷时,忽然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奇特的花香,然后就昏倒了。醒来时,我已经在刚刚那怪人的控制下,没有见到其他人。”宝铃回答。

    “曼陀罗那种植物从种子、根茎到花瓣、气味都是**,以它为基础,跟其它**调和,再强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一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天鹫大师吃力地爬起来,语气颓丧,再也没了昔rì的傲慢。

    他走到门边,反复推拉那扇黑黝黝的铁门,铁门却纹丝不动。

    “我们死定了。”他说,“落在青龙会手里,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得罪过他们,也不清楚唐卡的秘密啊?我只是一个到扎什伦布寺来寻梦的人,与世无争,与人无关……”宝铃抽泣起来。

    “他们要的是扎什伦布寺、唐卡、尼sèrì山的秘密,秘密没有被揭示之前,我们都不会死。可糟糕的是,我们并不知道那秘密到底是什么——大师,你是智慧超群的智者,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些唐卡碎片里究竟藏着什么?”关文仍然镇定,因为“秘密”是他们罹难的主因,也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诀窍。任何时候,巴桑和唐光都会投鼠忌器,不会在获得秘密之前杀人。

    天鹫大师走到银桶前面,抄起一把碎片,高高举起,然后张开五指,任由碎片飘飘洒洒落下。

    “我一直坚信,除魔的关键线索就藏在这些碎片中。外界误传,我珍藏这些碎片是为了攫取大宝藏、独占藏传佛教永生的秘密,各种版本的谣言满天乱飞,无论**白道,都给我扣上了‘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帽子。可他们都错了,多年以来,我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解开唐卡碎片的秘密,由此将‘除魔’的大业进行到底。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以为,盛唐时代的一王两公主已经将罗刹魔女镇住,从此喜马拉雅山脉南北的人类将会高枕无忧。实际上,‘镇魔’是不得已而为之,一王两公主的目标是‘除魔’。只是,以他们的实力仅仅能够将魔女镇压于地底,而不能彻底消灭。”

    这一点,关文绝对相信。

    在拉萨,他跟随程大师进入地下时,已经领悟到昔rì一王两公主的无奈。镇魔,等同于饮鸩止渴;除魔,才是一劳永逸的良策。人类进步的同时,隐藏于九幽之下的“魔”也在进化,非但“除魔”变得越发困难,连“镇魔”的现况,也无法维持下去。

    “原来,所有人都误解你了。”关文说。

    “我的原名为坎那多波尔轮,我们坎那家族是尼泊尔加德满都的大姓之一,在加德满都城东拥有数不尽的房屋和良田。从坎那家族的第二十五代祖先起,族人遭受了来历不明的邪恶诅咒,人丁渐渐稀少,由数万人的大家族锐减为仅有数百人的样子,每一代都有半数以上的人沾染恶疾,死状惨烈无比。于是,二十九代家族长老坎那哈比乌赶赴珠穆朗玛峰绝顶祭天,祈求上天给予坎那家族一条生路。就是那里,他获得了上天的启示,只要族中派出每一代最聪明的男丁将毕生jīng力献给‘除魔’大业,坎那家族就会平安无虞地发展壮大下去。于是,坎那家族的命运与‘除魔’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因为我们都知道,早一天完成‘除魔’大业,坎那家族的厄运就会消除。”天鹫大师抄起两大把碎片,双臂一振,向上抛开,状如天女散花一般。

    “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说,“我无法拼接这些碎片,连‘除魔’的第一步都进行不下去。而且,你也听唐光说过了,为了保护这些碎片,我的朋友们连遭灭门。我对不起他们,不该把坎那家族的不祥之气带给他们……”

    忽然,宝铃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天鹫大师的背影。

    “怎么了?”关文低声问。

    “那样的情景也出现在我梦里……打破是为了重建……打破是为了重建……打破是因为我们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只有从头来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一把推开关文,飞奔向前,俯下身子,双手直直地插入一只银桶中。稍待片刻,她抄起一捧碎片,看也不看,径直抛向空中。

    “你在干什么?”天鹫大师怒喝。

    过去,他将唐卡碎片视为珍宝,外人碰一下都会令他震怒。

    宝铃似乎并未听见近在咫尺间的喝问,双手二次抄起碎片,捧到眼前,怔怔地盯着看。之后,她把自己的脸埋在那些碎片里,一动不动,静静地保持了几分钟。

    关文凝视宝铃的背影,心头有所触动,头脑中浮现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他觉得,自己正在推开一扇面向这堆唐卡碎片的秘密之门,只要持续地钻研下去,就会有所领悟。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他双手按住太阳穴,下意识地挤压,仿佛这样就能够将那些奇怪 想法挤压出来。

    慢慢的,宝铃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鼻音,像是无知婴儿的哭泣,又像是几世修行者的悲号。再后来,鼻音转为深沉的哼唱,音调古朴曲折,并非关文熟知的现代乐曲。

    突然间,宝铃叫喊起来:“打破,我们将一切打破……”她抓起更多碎片抛向空中,漫无目的,几近疯癫。

    “住手!”天鹫大师再喝。

    关文抢上前,拦在天鹫大师与宝铃之间,低声告诫:“别再出声,她一定是有所发现。”

    天鹫大师满脸疑惑:“什么?”

    关文立刻捂住天鹫大师的嘴,两个人一起望着宝铃。

    “师父,我懂了,打破是为了重建,把以前的结论全都推倒。所有人说的都是错的,他们一开始就错了,不能闭关自守,守是守不住的,生死存亡之际,只能采用非常规的处理方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宝铃气喘吁吁地叫着,猛地将银桶推倒。

    接着,她把第二只、第三只银桶连续推倒,手舞足蹈,看上去狂喜之至。

    又过了一阵,宝铃累了,停止舞蹈,双手捂着脸,面壁而立。

    现在,碎片铺了一地,如一场暗夜里的快雪。

    天鹫大师的脸已经扭曲变形,显然正在极力压抑着满心的不满与愤怒。

    “宝铃。”关文走到宝铃身后,低声呼唤。

    “我累了。”宝铃的身子摇摇yù倒。

    关文伸开手,环抱着宝铃的肩:“对,你累了,躺下来休息一阵吧。”

    关文把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要宝铃躺下,然后自己坐在她旁边,让她枕着自己的腿。

    “睡一阵,你会感觉好受些。”他说。

    “现在的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我太累了,我想家了……”宝铃说。

    “结束了这里的事,我会送你回香港。”关文安慰她。

    宝铃猛然睁开眼,目如朗星,灼灼地看着关文:“不是香港的家,而是在……”接下来,她用另外一种语言说了几句话,那应该是代表一个地名。

    天鹫大师骤然叫起来:“什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地方?”

    宝铃再次用同样的语言重复,这次关文大致分辨出来,她说的尼泊尔语,并且那地名与加德满都有关。

    天鹫大师额头上冒出了大颗的冷汗,一步跨过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宝铃的脸,用尼泊尔语连续发问,语气焦灼而恐慌。

    宝铃一一回答着天鹫大师的问题,语气冷静,有条不紊。

    突然间,天鹫大师屈膝跪倒,向宝铃连连磕头。

    “她是……她竟然是……她竟然是坎那家族的……”天鹫大师语无伦次,连续三次都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大师,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关文低喝一声。

    天鹫大师停止了叩拜,慢慢抬起头。此刻,他的额头因十几度与地面撞击而皮破血流,与沾染的尘土混合在一起,整张脸已经狼藉一片。

    “她就是坎那家族第三十三代智者,从小拜在锡金国大智天轮王门下带发修行的朝歌公主。”天鹫大师颓然地、辛酸地但又欣喜地说。

第三十七章 九日魔蚕蛊

    “怎么会这样?”关文吃惊地问。

    “朝歌公主是历史上最接近完成‘除魔’大业的人,可是她在一次进入喜马拉雅山脉深处寻求顿悟之所时消失,再没有回来。刚才,她说的那地方,就是公主居住的加德满都以东一百公里外的夏rì之宫。”天鹫大师解释,“我问的几个问题,都是与夏rì之宫、朝歌公主有关的,除了当事人,谁都无法回答。”

    宝铃依旧躺着,但眼睛里的光芒消失,微微闭着眼,仿佛马上就要睡去。

    “宝铃,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夏rì之宫的事?”关文问。

    宝铃沉沉地答应了一声,呢哝回答:“那是……我梦里发生的……事,不要问了,让我睡,让我……睡……”

    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几秒钟后就进入了梦想。

    “大师,起来说话吧,我猜其中一定有着某种误会。宝铃小姐自称是有着前世记忆的人,那些记忆常常通过梦的形式委婉表达出来。等她醒来,我们再慢慢地问清楚。”关文说。

    天鹫大师起身,低头看着满地的狼藉碎片,心痛之情,溢于言表。拼合唐卡是他一生的追寻,但现在他的梦想大概已经破碎无望了。

    “她的体内被人下了蛊。”

    这句话将关文满脑子的倦意惊得烟消云散。

    天鹫大师慢慢走过来,俯下身,握住宝铃的左手,小心地将她的衣袖向上褪了半尺,露出完整的小臂。

    宝铃的皮肤很白,所以,出现在她肘部向下一寸位置的一个诡异的虫体显得异常清晰。

    “九rì魔蚕蛊。”天鹫大师压低了声音说。

    虫体是隐藏在皮肤之下的,两寸长,半寸宽,形状如一只狭长的鞋底,周身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半寸长的触须。

    “等到虫体吸饱了中蛊者的鲜血,背上的九个太阳轮就会变为赤红sè,那就是虫体成熟、自动分蘖之时。我亲眼见过,被九rì魔蚕蛊控制的人,自身也变成了一只杀人的蚕,六亲不认,势如疯魔。我刚才看到她疯狂地抛撒碎片,已经有了预感。这种蛊是蜀中唐门研制出来的,一定是唐光,一定是唐光……”天鹫大师神情悲愤,一定是再次想起了惨痛的往事。

    虫体背部果然有着九个隐隐约约的淡sè圆圈,当它缓慢蠕动时,所有圆圈被不断地拉长、挤扁,如同九只正在“挤眉弄眼”的诡异怪目。

    “怎么才能消灭这东西?”关文问。

    “我只知道一种方法可解,那就是虫体转移,给它找到新的宿主,用另外一个人的命救她。”天鹫大师回答。

    “那好,帮帮我,把那东西转移到我身上,给宝铃解蛊。”关文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你得想好,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天鹫大师目光中有了明显的钦佩之sè,但仍然郑重地劝诫,“关文,你用自己的命换宝铃的命,有意义吗?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慕,真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诚然,关文也不是圣人,做不到“无私奉献”四个字,可以无偿为任何人献出生命。但是,他爱宝铃,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挚之爱,无关青chūn荷尔蒙,无关外貌容颜。他必须得让宝铃活下去,让自己爱着的人逃离黑暗,重回光明。

    “她活着,我也会活着;她死,我也会死。”他微笑着告诉天鹫大师,“动手吧。”

    在天鹫大师的安排下,关文把自己的右臂与宝铃的左臂紧贴在一起。他感觉到,对方的手臂皮肤忽而滚烫,忽而冰冷。

    “准备好了吗?”天鹫大师问。

    关文点点头,深情凝视着宝铃的眼睛。

    天鹫大师拔出小刀,在两条小臂中间横向一切,顿时两人的手臂鲜血喷溅,交融在一起。本来潜伏于宝铃臂上的虫体,迅速向前蠕动,由伤口爬出,爬入关文的伤口中。那个转换过程非常快,大约只持续了十几秒钟。在虫体变换位置的时候,关文只看到yīn影蠕动,却看不见虫体自身。

    蛊,是云贵川一带最神秘的异术,除了cāo控蛊虫的炼蛊师们,外界很少有人能了解其中内幕,更何况关文并非江湖中人。

    他俯视着自己的小臂,那虫体已经牢牢地停留在臂骨中段,像一个清洗过的巨大纹身,狰狞丑恶,深不可测。

    “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关文轻轻地问。

    他得不到天鹫大师的回答,再抬起头,才发现天鹫大师正满脸苦笑地凝视着手中的小刀。

    刀尖上还在滴血,雪亮的刀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顽固地蠕动着,由刀身至刀柄,再到天鹫大师握刀的右手,一直钻入他的身体里去。

    “大师,有什么不对劲吗?”关文吃了一惊。

    “另一种蛊……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太大意了,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天鹫大师怆然回答。

    “可是,那虫体明明已经进入了我的手臂,不是吗?”关文惊诧莫名。

    “蜀中唐门的蛊深不可测——”当啷一声,小刀落地,天鹫大师黯然地捂住脸。

    “那是一种什么蛊?”关文问。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蛊,它已经在瞬间进入了我的内脏。这一次,我大概不能活着走出藏地了。”天鹫大师巡视着满地碎片,满脸都是抹不去的不甘心。

    “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关文淡淡地说。

    臂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滴血,而他也已经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嘿嘿……”铁门外响起了唐光的jiān笑声。

    他由铁门上方的铁栅窗口中露出头,远远地盯着天鹫大师,不无得意又不无遗憾地频频咂嘴:“这道埋伏本来不是为你准备的,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嘿嘿嘿嘿……我本打算,挖下这个陷阱,就能干掉天堂组织派来的jīng英。天堂跟青龙会是完全对立的,这么多年,天堂一直雇佣赏金猎人追杀青龙会的大小头目,并且屡屡得手。有情报显示,天堂组织的人已经到了rì喀则,目标就是我和金蝉子。天鹫大师,你中的蛊跟关文完全不同,那是一种由七步断肠草、野山蜂、冰毒、金字塔黑甲虫共同组成的霸道猛蛊,药xìng发作后,蛊虫将以最快速度进入你的心脏,啮噬内部脏器……”

    此刻,天鹫大师的脸已经变成了烟灰sè,那些钻入他身体的无形无影的东西正在起作用,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他的生命。

    “现在,你可以跟朋友们去yīn间相聚了,记住这种蛊的名字——‘地火流光’。头为天,脚为地,从地底涌出的火,将会把人烧成灰烬。等死吧!”唐光大笑着离去。

    天鹫大师万念俱灰,但又无计可施,只能听任唐光冷嘲热讽。

    良久,所有悲愤感慨化为三个字:“我错了。”

    宝铃在关文腿上睡了很久,大多时候,她睡得并不安稳,嘴唇抽搐,眉头微皱,仿佛又一次沉浸在噩梦里。其实,有着那么多噩梦的人,睡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已经成了极其奢侈的事。

    关文一直都在心痛,但同时又深深后悔,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时刻,能够救命的不是画笔,而是武功。曾几何时,他为自己能不为外界干扰潜心学画而骄傲不已。那时候的他,藐视红尘俗世里的金钱权贵、豪宅名车,固执地追求着jīng神上的最高境界,仿佛将这一生奉献给画画事业,就是最伟大、最美妙的。

    反观自己,那种追求,何尝不是一个错误的梦?

    人活着,首先要自己活得好,爱的人活得好,爱自己的人活得好。在此基础之上,才能为社会、为人类做奉献,才能兼济天下。倘若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算是对自己半生的总结。半生,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落寞与惆怅。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宝铃闭着眼问。

    “你醒了?”关文垂下头问。

    宝铃的睫毛颤了颤,两颗泪珠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泪珠带着一种令关文心痛的力量,他伸出手,小心地要接住那珍珠般晶莹的泪珠,但指尖方一触到它们,泪珠便悄然碎了。

    “我梦见风鹤,那割喉的一刀,要了她的命,也毁了她脑子里的识藏。我想,如果同样的一刀袭来,我的噩梦也就结束了。反过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前,我被翻来覆去的噩梦折磨着,真的想爬到最高的楼上,纵身一跃,毁了那些梦,在轮回里从头开始……”

    泪珠越涌越多,滑落到关文膝盖上,带着森森凉意。

    “那时,我做不到;现在,我逃不掉。这就是命运,谁都摆脱不了上帝之手的红尘捉弄,他在高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只能……被动接受这结果。关文,我的梦醒了,在临死之前,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求你把所有的梦画出来,把那些**裸、血淋淋的事画出来……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既然没有退路,就睁开眼看着那些噩梦……”

    说到这里,宝铃真的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关文。

    “好。”关文仅回答了一个字,所有复杂情感,尽在其中。

    他们深深地对视着,完全忘记了在满地碎片中焦躁地踱来踱去的天鹫大师。天地之间,对方,以及对方瞳孔上映出的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第三十八章 噩梦与识藏相交织

    这一次,宝铃的声音非常冷静,讲述极具条理xìng,完全没有了紧张与恐惧,仿佛只是握着惊堂木的说书人在推演着别人的故事。

    “我无数次到扎什伦布寺来,就是为了寻找梦中的人、地、物。第一次看到尼sèrì山和依山而建的寺院时,我既欣喜又惶恐,因为它们跟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当然,我是依着梦寻找地点,在初次梦到那山和寺的时侯还在婴儿期,绝非rì有所思才夜有所梦……”

    “我找见了那个废弃百年的断头崖,其实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断崖,非但道路崩坏,崖顶也光秃秃一片,毫无梦中痕迹。在所有的梦里,最恐怖的一个就发生在这里,我已经对你讲过了,一个至亲至近的人被一群禽兽绑在柱子上,千刀凌迟,生不如死。在这个梦的结局部分,我就是那个险些遭到禽兽侮辱的女子,当那人狰狞笑着向我走来,我拼命挣扎,拼命向后缩,突然间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我被动荡的水包裹着,伸手触摸,四周全都是柔软的墙壁……”

    “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彼时是在一个母体之中。人类种族众多,可孕育婴儿的母体却是一模一样的,柔软、安静、祥和、温暖,再焦躁狂怒的心,都能平静下来。我在巨大的惊惧之后获得了安抚,沉沉地睡了一觉又一觉,如果置身于快乐天堂之内。母体,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在这种温暖而闲适的背景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遭受的厄运,也忘记了自己从前那个朝歌公主的身份,只想永远地沉睡过去……”

    “其实,在断头崖与母体的环境更迭之间,我还有段黑白默片电影般的经历,周围的一切只能看到,却听不到——我身处于一望无垠的人海之中,所有人纵横交错、毫无秩序地行走着,每个人都不出声,全都直瞪前方,机械地前进。我分辨不出方向,索xìng站着,一动不动。或许正是‘不动’的原因,我才能由断头崖进入母体,并且婴儿时期的我具有了听力之后,再次听到了熟悉的钟鼓声、诵经声……”

    在这里,关文虽然没有惊讶地出声打断宝铃,但已经下意识地连连倒吸凉气,因为按照宝铃的叙述,她由断头崖消失,二次出现在母体中——这个母体亦是在断头崖附近,才会感觉钟鼓声、诵经声是熟悉的。

    天鹫大师没有关文那么好的脾气,压抑不住焦躁,单刀直入地问:“你的意思,你是降生在断头崖附近的?”

    宝铃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皱着眉思索了一阵,慢慢回答:“大师,你是修行者中的大智者,一定明白,地球上任何一个宗教、任何一处寺庙,其诵读的经书版本、晨钟暮鼓的敲击频率甚至空气中飘浮的风声、喧哗声、鸟鸣声都不会轻易改变。某些好的习惯,会几百年、几千年地保留下来,形成该寺庙固有的传统。是这样吧?”

    天鹫大师立即回答:“那是当然,在佛教典籍中,把这些与寺庙息息相关、不能剥离的声音称之为‘天籁’。你还没有回答我,难道你消失之处与重现之处是同一地点吗?”

    宝铃点点头,又摇摇头。

    天鹫大师在自己大腿上狠拍了一掌:“哎呀,快点回答我,别打哑谜了!”

    宝铃回答:“我只是说,婴儿时期的我感受到母体所处的位置,就在扎什伦布寺内。可是,我是在香港的孤儿院长大的,从降生至三岁前,我的记忆一片空白。引起这种空白的,是一幅很著名的唐卡。”

    这次,连关文也忍不住:“唐卡?为什么是唐卡?”

    宝铃苦笑:“对呀,我知道这些话就算说出来,你们也不一定相信,可是……我在母体中的时候,拥有与成年人同样的听力与思维能力。有一次,我醒着,忽然听见有人说——‘镇魔图已经偷回来了,明天一早,我再把它还回去’……”

    天鹫大师骇然出声:“什么?什么镇魔图?”

    宝铃摇头:“你问我,我也回答不出。现在我只是个讲述者。而且,我的记忆在这里发生了极大的转折。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个女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是哪个名字?是从前的名字‘朝歌’?对吗?”关文自问自答。

    宝铃点头:“没错,她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妩媚妖娆。她要我到她身边去,并且在遥远的地方向我招手。我看不清她,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最先,我没有任何jǐng惕心,曾经冒然答应了一声,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手突破了空间界限,一下子伸到了我面前,尖锐的指甲像五把小刀,险些就刺中了我的心脏。我感受到了危险,心惊胆战地闭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我不敢再睡,总是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小心地分散心思,不敢再向远处看。我的记忆从这里断开,再次有了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香港的孤儿院里,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关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故意笑笑,分散宝铃的愁思:“这故事真够离奇的,你带着前世记忆来到这一轮回,没想到即使是在母体中,也会遭到诱惑追杀。不知道你失忆的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竟然导致父母双双离去?”

    这些回忆是极度痛苦的,关文听宝铃如此吃力地叙述,心中很是不忍。

    “为什么不问我抛撒碎片的原因?”宝铃率先转换话题。

    “为什么?”关文问。

    “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毁灭唐卡的人正是绘制唐卡的人,他的真正目的是告诉后辈,‘镇魔’是完全错误的行动。如果保留真正的唐卡,就会对后辈们造成误导,以为魔女已经被永久镇压,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宝铃的这些话,与关文的思路完全一致,使他大感欣慰。

    “那么,镇魔图呢?为什么有人千辛万苦把那东西保留下来?”天鹫大师不服。

    关文一笑:“大师,绘画艺术界有这么一条潜规则,如果有人认出了赝品,只要不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就一定不要点破,因为那样会砸了同行的饭碗。罗布林卡遗物发掘过程中,xī zàng镇魔图的出现是一件轰动xī zàng的大事,在一大片歌功颂德的赞美声中,偶尔有人提出疑议,瞬间就会被湮没在喝彩声中。”

    天鹫大师黯然长叹:“我拥有的这些呢?费了那么多jīng力,又搭上好几个朋友的xìng命,如果到头来,它们也是假的,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他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满脸都是追悔不及的表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知道自己濒临死亡结局,过往今生,全都变得豁达起来。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死到临头,才知道后悔。当他率领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们问难于扎什伦布寺时,是何等豪侠风光,何等英雄气概?只过了几天,便急转直下,做了他人的阶下囚、盘中餐。

    “我能够拼合它们。”宝铃说,“在某些段梦境段落里,我曾经亲眼看见过xī zàng镇魔图。大师,这些碎片当然都是真的,但是拼合的关键,并不在于碎片的边界形状,而是将其重新塑造为一种立体形状。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碎片拼成一个立体的魔女,恢复唐卡的本来模样——”

    “真的可以吗?”天鹫大师眼中又有希望之光闪闪烁烁,“你——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朝歌公主呢?还是——”

    “叫我宝铃就可以了。”宝铃的jīng神已经恢复,刚才苍白惨淡的脸也逐渐有了血sè。

    “宝铃小姐,我踏遍喜马拉雅山脉南北几十年,为的就是把唐卡的碎片复原。按照家族里历代尊长的遗嘱解释,得到完整的唐卡,就能进入大宝藏的埋藏地,找到除魔卫道、佛法永生的光明之门。我们还等什么,直接动手拼图吧?”天鹫大师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双手划拉碎片,把它们重新放回银桶里。

    关文一直都没有开口,此时忽然举手,制止天鹫大师:“大师,不必辛苦了。”

    天鹫大师诧异地拧着眉头:“怎么?”

    关文倒背着手,踏着那些弥足珍贵的碎片向前走,仿佛一名胸襟广阔的诗人行走于秋天的落叶广场之上。

    “不要乱踩,这些……这些很重要的。”天鹫大师忍不住出声提醒。

    关文摇头:“它们已经不重要了。大师,碎片的存在,只不过是给后人设立了一个醒目的jǐng示标,告诫后人一王二公主所犯下的错误。现在,它的目标已经达到,再保留它们,岂不是画蛇添足。我可以保证,完成了这里的事,我随时都能画出拼合后的xī zàng镇魔图,但现在——我们身陷险境,就算有所领悟,也会被别人拿走,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天鹫大师半信半疑,各握着一把碎片,怔怔地站在银桶边。

    “我们三个,都是分分钟就要送命的人,最重要的,是把握住唯一的筹码跟对方谈判。大师,先忘掉九rì魔蚕蛊和地火流光吧,我相信咱们一定有机会扭转败局。”关文坚定地说。

    投鼠忌器与杀人灭口之间,有着微妙的平衡,其实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能看清楚这场博弈的结果。巴桑、唐光要的是唐卡的秘密,一旦如愿,关文、宝铃、天鹫大师就成了三个无用的累赘。

    看穿了唐卡碎片的本质之后,关文觉得自己的头脑中突然打开了一扇豁亮的天窗,视线一下子从两年来rìrì穿堂入户的扎什伦布寺放大到整个尼sèrì山和喜马拉雅山脉南北的广阔天地。他甚至能看穿了围绕《xī zàng镇魔图》所发生的千年故事,体会到一王两公主当年“镇魔”的良苦用心与无奈之举。

    现在,碎片并未拼合,但他能够在脑海中凭空勾勒罗刹魔女的体态形象,以及当年镇压魔女的诸多佛寺布列。千年来,镇魔诸寺的陆续崩坏,从表象上可以解释为由风吹rì晒引起的风化,但从内里,则应该一针见效地敏锐察觉,那是地底的魔女已经开始蠢蠢yù动。

    “生死存亡,多事之秋啊——”他默默地叹息。

    “我的那些噩梦不必再一一画出来了吧?”不知何时,宝铃走了过来。

    关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一点:“它们都在这里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立,一动不动地凝视。

    “让该听的人听,让该看的人看,让该领悟的人去领悟,这就是噩梦与伏藏存在的意义。你说呢?”关文睿智而自信地笑起来。

    “那些事,存在你脑子里,我就放心了。天下之大,唯有你真正能理解那些东西。”宝铃回答。她不再悲伤,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我们一定要出去。”关文走向门口,拍打着铁门。

    “到哪里去?”宝铃紧紧跟随。

    “到噩梦开始的地方。”关文回答。

第三十九章 唯死亡方能顿悟

    很快,巴桑的脸出现在铁门顶部那个狭小的窗户外。

    他先扫了一眼室内满地的狼藉,然后才看着关文:“什么事?”

    “我想去尼sèrì山,你要的东西,都在那里。”关文温和地回答。他被巴桑劫持囚禁,但并不因此而恨对方。长期浸yín于画艺,已经将他的脾气磨砺得谦和隐忍,看淡来自外界的一切不公待遇。

    “你确定能帮我找到想要的?”巴桑狐疑地看看宝铃,再把视线挪回到关文脸上。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刻舟求剑’的典故,你知道吗?”关文笑着反问。

    巴桑一怔,摸着鼻尖,默然不语。

    “好与坏、善与恶、宝藏与永生……围绕xī zàng镇魔图的一切故事都发生在尼sèrì山,那里就是渡江者遗失宝剑的地方。你要找那把剑,就得由遗失之地开始,而不是把我们关在这里闭门造车。巴桑,你被过多的yù望蒙蔽了双眼,快醒醒吧,做回原来的你。”关文平静地解释。

    刻舟求剑的典故出自于《吕氏chūn秋?察今》,原文如下: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这里距离尼sèrì山不远,与其闷在地底空想,不如身临其境,做进一步的探索。关文此刻所关注的,已经超越个人生死荣辱,镇魔、除魔是全人类的大事,跨越千年时空的重担,就压在他的肩膀上。

    “巴桑,不要再犹豫了。”他说。

    “天鹫大师,天鹫大师?”巴桑叫了两声,但后者一直站在银桶前面,不出声,也不转身。

    “其实,天鹫大师、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们包括扎什伦布寺内的前辈们,已经将尼sèrì山上下搜索了个遍,最终结果,一无所得。哦是了,他们在尼sèrì山后山的僻静峡谷里唯一的发现,就是一幅藏在藤葛后面的古老壁画。关文,我必须得告诉你,去尼sèrì山是你们的最后一站,没有结果的话,你们就会面临最坏的结果,明白吗?”巴桑脸上的笑,僵直而生硬。

    “你杀我?为此毁了那么多年的修行?”关文问。

    巴桑摇头:“我不杀你,但唐光、金蝉子一定会杀你。他们为找到大宝藏做了很多事,如果一切成空,暴怒之下,必定会杀人泄愤。”

    “带我们去尼sèrì山吧,要想解决这件事,必须得去那里,没有第二条路。”关文极其诚恳地说。

    “喂,别指望出了地窖就会有人来救你,不说出秘密,你们哪儿也去不了,嘿嘿嘿嘿……”唐光从暗处钻出来,yīn阳怪气地坏笑着,用手里的榔头一下一下敲打着铁门,“你用这种话骗骗巴桑可以,别忘了,这里还有我呢!”

    “唐光,我在跟关文沟通,你先退下,别来打搅。”巴桑大声叱喝。

    他与唐光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上的人,后者是纯粹的江湖杀手,把杀人越货当成了一种职业,并从中找到了极大的乐趣。而他,则是自小便投身于扎什伦布寺的修行者,有着藏传佛教修行者不可或缺的纯净灵xìng的慧根。

    “什么沟通不沟通的,听我的,一遍刑具走下来,保管他们个个开口,有什么说什么。巴桑,念经打坐我不行,刑讯逼供你不行,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唐光立刻反驳,根本不服从巴桑的命令。

    “刑讯逼供?真是太可笑了,我们要的根本不是口供,而是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你拿三份口供给金蝉子有用吗?凭着口供就能把大宝藏找到?唐光,你是汉人,根本不了解藏传佛教博大jīng深的内涵。在无边际、无古今、无上下的佛法之海中,人的生死荣辱如微尘一粒,你用刑具能做到的事,所起的作用,亦不过是微尘一粒。”巴桑说。

    唐光一时语塞,没有接上话。

    “唐光,不管你从前在别的地方做过什么,但这里是藏地,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雪域高原纯净之地,任何不敬、不慎的言语,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好好想想吧,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触犯天威,横遭天谴,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巴桑又说。

    唐光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们蜀中唐门的人从来都不害怕天谴,我们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别人活不好、活不下去!别说了,有本事就让他们吐出秘密,没本事就换我来,一个一个好好收拾他们。我就不相信,中了九rì魔蚕蛊和地火流光的人,还能跟我斗?”

    他对自己的下蛊之术相当自负,事实也是如此,江湖上的人一提到蜀中唐门,必定会联想到他们最擅长的暗器、毒药、蛊术。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独步天下的英雄豪杰死于唐门的异术之下,埋骨于荒山野岭。

    “嗯?什么味儿?哪里着火了?”巴桑猛地抽了抽鼻子。

    那种纸张被烤焦的糊味来得极快,关文转身,便看到一股青烟从天鹫大师面前那个银桶中冒出来。

    “大师,碎片着火了!”关文大叫。

    天鹫大师双臂一举,另外两只桶也一起冒烟。然后,他转过身,微笑着望定关文。火光中,他脸上那种诡异的灰sè正在缓慢褪去。

    “喂,老家伙,你干什么?找死啊?”唐光在外面大力拍打铁门。

    “大师,有话好说,别做错事!”巴桑也叫。

    只过了半分钟,银桶中火蛇乱窜,剩在里面的碎片已经付之一炬,拼合唐卡已经再无希望。

    “这副担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天鹫大师双手握在胸前,拇指指尖相对,其余八指,结成了一个奇怪的环形手印,“我必须要解决身体里的蛊虫,这是唯一的可行之策。生命在这里结束,正是死得其所。唐光的蛊虫正好给了我突破思维壁障的巨大力量,帮我加速燃烧生命,求得正果。只可惜,我没有余力救你了。”

    门开了,巴桑和唐光并排着挤进来。其实,碎片只要烧掉一部分,剩余的那些也就失去了作用。他们进来不进来,没有多大意义。

    关文向天鹫大师深深鞠躬:“我会竭尽全力。”

    天鹫大师的手印蓦地散开,指尖发出铿铿锵锵的摩擦声,指缝里飞溅出密密麻麻的火 星。火星落地,立刻引燃碎片,遍地起火,把他围在zhōng yāng。

    巴桑无法向前,也看出了天鹫大师的必死之心。于是,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双掌合在胸前,嘴唇噏动,默念着往生咒语。

    “他顿悟了,这是高僧大德修行者的必然归宿,一切疑惑不解、迷惘尘丝全都瞬间飞散——这是最快乐的时刻,抛下一切羁绊,飞向轮回的天堂。我在梦与梦的起承转合之间,最盼望的就是这种了无遗憾的顿悟,可是寻寻觅觅,终无结果……”宝铃站在关文身边,远远望着火焰中安详微笑的天鹫大师,联想自己的过往,不禁感慨万千。

    “便宜了这老家伙,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修理他,就……巴桑,都是你,拖拖拉拉犹豫不决,现在老家伙**了,看你怎么向金蝉子交代!”唐光舔着嘴唇,颇有遗憾地嘟哝着。

    “关文——”天鹫大师在火光中大叫,“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其实,不必天鹫大师提醒,关文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飘飞的碎片、灰烬正在形成一种逆时针漩涡。火光飘摇之际,把碎片的影子投shè于地窖的四壁,朦朦胧胧,急速变化着。有时候,壁上的影子像奔马或流星,像蝴蝶或异鸟,像刀剑与战场;有时候,影子则像盘坐的修行者,像巍峨的殿宇,像藏地无处不在的风马旗。

    天鹫大师忽然向前走去,踏入漩涡的中心。

    灰烬绕着他飞行,越聚越多,逐渐将他罩住,把他变成了一个灰sè的巨人。

    “就是这个时候,我站在轮回的交汇点上,看到……看到那些事。你说得对,必须改变历史,必须有一个领导者把所有人的错误一肩承担下来,然后……给所有人指明另外一条道路,并且身先士卒,引领着他们向前。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天鹫大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关文从未想过要扑上去救天鹫大师,因为他明白,修行者对自己的生命看得很淡,他们追寻的是自己的jīng神境界。为这种境界殉道,就是他们大无畏jīng神的最终体现。

    “在那个地方,有人在等你,你必须加快脚步,到那里去——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天鹫大师的声音突然变了,由中年人的声音变得如同百岁老人一般,苍老迟滞,疲弱无力。

    “看他的脸!”宝铃愕然低叫。

    天鹫大师那张皮肤粗粝、肌肉紧绷的脸在刹那间松弛下来,眼睛里的光芒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皱纹,满眼绝望。接下来,天鹫大师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趔趄,一跤坐倒,半身全在火里。

    此刻的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统帅五国十二寺智者挺进扎什伦布寺的天鹫大师,而是一个垂垂老去、苟延残喘的半死之身。

    “大师,谁在等我?在哪里等我?”关文连问两句。

    天鹫大师吃力地抬起头,无神的双目怔忡地向前望着,视线并未落在关文身上。

    “等你……等你……”火苗引燃了天鹫大师的衣服、胡子、头发,焦糊味越来越浓,但他并未有丝毫的挣扎,仿佛已经化作了无痛觉、无知觉的泥塑木雕。

    “茫茫雪域之巅,唯有一心向佛之人,才能固守本真,无私心杂念,无旁骛之忧,无畏惧之情,无暗昧之患。我已经在此守候了几生几世……看那灯,就要灭了……人死如灯灭,修行者从来都不怕死,怕的是无法完成佛法传承,使得光明之rì永久沉沦于幽冥之海……雪域高原,是九天之下、九幽之上、三界内、五行间唯一净土。我曾发下血盆轮回之誓,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敢放弃除魔大业。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到了……”那不是天鹫大师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正通过他的身体和口舌发声。

    对面的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盘膝垂坐的影子。那影子枯瘦到极点,如纸板做的假人一般。

    “是你在说话吗?你是谁?你是……前辈是谁?怎么称呼?”巴桑一直都在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等到影子出现,他向前跨出一步,双膝一软,长跪下去。

    “斗转星移,世事难料。也许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这是最遗憾的事,但谁都无能为力……光明与暧昧是交替出现的,此消彼长,永无完结之时。修行者的使命,就是消灭雪域所有的黑暗,天永晴,水永清,人心永远向善……这是最后的告别……”那声音仍然响着。

    巴桑双臂前伸,行五体投地大礼,浑然不顾自己的脸已经埋在灰烬之中。

    关文身不由己地向前踏步,接近火海的边缘。影子是留不住的,他有预感,天鹫大师一亡,影子必定了无痕迹。

    “前辈,感谢您的启迪与指示,但我怎样才能到达您那里?”关文问。

    尼sèrì山地域广阔,如果没有有效的提示,大海捞针般寻找大宝藏入口的话,只怕三五年内都不会有结果。

    很可惜,影子只是陈述者,无法交谈,更无法给他答案。

    “一切今rì果,皆由他rì聚……”说完最后一句话,天鹫大师头一垂,永远地去了。诚如关文所料,墙上的影子也随青烟而逝。

第四十章 赏金猎人顾倾城

    火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熄灭,灰烬散落,满地狼藉。单纯的碎片燃烧支持不了那么久,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天鹫大师顿悟之后产生了某种巨大的能量,使这场临终之火蓬勃跃动。

    “真是可惜,以天鹫大师的智慧,本来可以做很多大事。”巴桑看起来极其无奈,他阻止不了天鹫大师的**,从对方身上,前前后后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现在,化为灰烬的天鹫大师身体并未离散,而是保留着半卧的模样,躺在熏得焦黑的地上。

    “人都死了,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唐光走进灰烬里,轻佻地胡乱踢踏着。

    “不要过去,对死者不敬,要遭报应的。”关文好意出声提醒。

    “报应?哈哈……报应?”唐光嚣张地旋身飞踢,把一小堆灰烬踢飞到半空,“我从不相信报应,只相信——”

    蓦地,天鹫大师留下的人形焦炭轰然散开,一道炫目之极的七彩长虹倏地飞起,冲向屋顶后向右转折,一起一伏,便缠上了唐光的身体。刹那间,唐光的身体竟然呈现出极其诡异的shè线透视状态,头部、胸腔、腹腔、四肢的骨骼看得一清二楚,胸口心脏的跳动、肺部的收缩扩张也都活生生地落入其余三人的眼中。

    “虹化……但这种虹化我从来都没见过……”巴桑喃喃低语,身体完全僵住。

    “走开,滚开,滚开!”唐光的秉xìng凶悍之极,一回过神来,便从袖筒中拔出短刀,凌空挥舞,斩向彩虹。

    那彩虹绕着他的身体飞旋了三周后,再由他前胸进入,由后心飞出,径直冲向门口,拖曳着耀眼的七彩尾巴,从昏暗的甬道里消失。

    空气中的焦糊味淡了,多了一种野莲花的醉人清香。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唐光回过头,气急败坏地问。

    “是虹化!天鹫大师功德圆满,虹化而去了。”巴桑轻轻说。

    “什么虹化不虹化的?你不帮忙,就知道看我笑话!”唐光的面目越发狰狞起来。

    从那道彩虹里,关文看到了天鹫大师的影子。彩虹的七种不同颜sè,代表了他这半生的思想变化,由满腔热血追逐梦想的年轻修行者,到睿智博识胸怀广阔的尼泊尔第一智者,他一直都在为“除魔”的梦想而奋战。

    彩虹冲出铁门之前,关文耳边又响起了天鹫大师的嘱托声:“那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你从那影子身上知道了什么?”关文目光如炬,察觉到巴桑的异样。在他眼中,巴桑绝对不是坏人,只不过是被私yù迷住了心窍。一旦打开那个死结,巴桑仍是扎什伦布寺年轻一代中卓然不群的智者。

    “没有。”巴桑矢口否认。

    “你哭了。”关文叹气,“别忘了,我是能画出别人思想的画家,如果没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又怎么作画?”

    巴桑转过头去,抬起衣袖擦拭眼睛。

    关文微微喟叹:“真正的悲伤在你心里,就算不流泪,别人也能感觉到。如果你知道自己做错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巴桑低着头,怔忡地思索了一会儿,低声反问:“你以为,我还能回得了头吗?”

    关文点头:“当然能,无论你走错多远,那道岸是岿然不动的,永远为你而存在。”

    巴桑凄然一笑:“你不是我,才会说得如此轻松。算了,我带你去尼sèrì山吧,这件事总要有一个结果的。无论是好是坏,总要向前走。”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走。老家伙死了,唐卡碎片烧了,你们这边再出意外,金蝉子的计划就全完了。巴桑,这两个人必须得留在这里,等金蝉子到了,再作打算。”唐光的耳朵极灵,远远地听到了巴桑的决定。

    巴桑没有应声,拉开铁门,向关文做了个“请”的手势。

    关文立刻拉着宝铃的手,由那道门向外走。

    唐光暴吼了一声,疯虎一般冲过来。就在铁门边,他的猛冲之势被巴桑挡住,两个人各自出刀,咫尺间连拼了十几刀,雪刃相格,发出清脆之极的叮叮当当声。

    关文回头,惊见巴桑已经负伤倒地,左手捂着右颈,右手捂着左肋,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

    “这里我说了算,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唐光傲然地轻弹着刀刃,不屑一顾地斜睨着巴桑。

    天鹫大师死,巴桑重伤,剩下的关文和宝铃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局面,是唐光能够轻松掌控的。所以,他才会如此傲慢而轻蔑。

    “放他们走……他们是除魔者,肩负着……维护藏地和平的重任,不要伤害他们……”巴桑一边说,一边嘴角淋漓滴血,样子狼狈之极。

    “我自有分寸,我自有分寸……”唐光走到门口,盯着站在甬道里的两人,用最不屑的口吻问,“怎么?是自己乖乖走回来呢,还是我抓你们进来?”

    甬道顶上的昏黄灯光只能照亮五步以内,再远一点,就变得黑乎乎一片了。

    “不要怕。”关文握紧了宝铃的手。

    “我不怕,那些噩梦散了,以后再也没有让我害怕的东西了。”宝铃微笑起来。

    她的笑,像一朵绽开在暗夜里的绝美玫瑰,让关文的心深深迷醉,如沐chūn风。

    “滚进来吧,啰啰嗦嗦的,现在老子要办的是正事,没工夫听你们谈情说爱——”唐光伸出手,抓向两个人的衣领。

    以他的武功,对付关文和宝铃易如反掌,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地折磨这两个年轻人,直到他们跪下来求饶为止。

    一瞬间,空气中响起了利刃高速划过的声音。

    “咻——”。

    然后,唐光的双手就齐腕断掉了,手掌落地,鲜血狂喷。

    “什么?是谁……是谁干的——”唐光举起双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两颗眼珠惊骇怒凸,映着血泉般的腕部伤口。

    “是我。”一个人从暗处飘飘然走来,手里拎着一条细长的银链,链子末端系着一把银sè的月牙弯刀。她的笑与宝铃不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飒飒的英气,又如chūn光般明媚灿烂,仿佛斩断唐光双腕那件事不过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那是五国十二寺智者中的冰神,关文曾见过她几次。唯有这一次,她已经摘掉了风帽,露出了本来面目。当她站在灯下时,两道剑眉浓黑如墨,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竟然是一个极标致的年轻美女。

    “唐光,你一定还认得我吧?”她微笑着抖抖手腕,月牙弯刀上的血迹随即甩落。

    “你是……你是……顾倾城!”唐光叫出声来。

    “对,就是我。”她微笑着,左手拤着细腰,右臂一振一扭,月牙弯刀二次出击,插入了唐光的右侧肩窝,“别逼我第一时间杀人,我想大家可以就某些问题开诚布公地聊上几句,比如你们八虎神将每一位的杀人特点……还有藏身之地。当然,如果你愿意,天堂组织开出的赏金榜上还有很多我不太熟悉的青龙会高手,需要你一一指点,看看到哪里才能抄他们的窝,割他们的头……”

    她右手振腕一拉,月牙弯刀撤回,在唐光肩窝里掏出一个扁平的血洞来,随即再次微笑:“看过所有死在八虎神将手底下的高手尸体以后,我总结出了一个很实用的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在你们断气之前放松jǐng惕。作为一名赏金猎人,我给自己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无论敌人是谁,都要竭尽全力寻找对方弱点,然后在最有把握的时候一击必杀。”

    唐光靠在铁门上,三处伤口的血很快就在他的脚底汇成了一个怵目惊心的血洼。

    他气咻咻地狞笑着:“天下第一女赏金猎人……顾倾城……你跟蜀中唐门作对,很快就死到临头了……有命拿钱,没命花钱,是不是啊……唐门八虎神将心念相通,我一死……另外七个都会有感应,他们一定会替我报仇。我相信,他们绝不会一刀杀了你,而是一秒一秒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后悔今天所做的事……”

    顾倾城掏出手机,不断地调整角度,对着唐光拍了十几张照片,稍显遗憾地叹气:“地窖里的光线太差,照得有点模糊,不知道这样的照片传送到天堂组织那边,会不会影响我拿赏金——唐光,你刚刚说什么?八虎神将其他七位都会得到消息赶到藏地来?那可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那就省得我费心费力地满世界找他们了。天堂组织为八虎神将开出的赏金额度为四千万美金,八个人加起来,还不如金蝉子一个人的赏格高。他的赏格为五千万——但这也不是最高的,据我所知,青龙会几大头目的赏格全都过亿,把沉寂很久的全球赏金猎人排行榜前一百名高手都给惊动了。这一次,江湖上可能又要热闹一阵了,天堂组织本身实力就逆天一般强大,再用金钱的力量调动大批赏金猎人围攻青龙会,江湖大战的结果,一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屠龙比赛……”

    唐光的身体晃了晃,顺着铁门下滑,斜坐在地上,勉强用光秃秃的手腕撑住身体。

    “别耍花样啊——作为赏金猎人,我只想将自己能够得到的利益最大化,如果你能出大于五百万美金的价格买自己的命,我会考虑放你一条活路。唐光,考虑一下,也不一定非得是钱,假如你肯用别的大秘密来交换,一切都好商量……”顾倾城说话的语气极多变化,如一名高明的心理医生,一边察言观sè,一边变换话题,向对方展开强大的心理攻势。

    “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唐光桀桀怪笑着问。

    “你当然不信,但为了活命,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对吧?”顾倾城随即向关文、宝铃一指,“有证人在这里,你怕什么?”

    她给关文的印象,如同浸在冰水里的绝世宝剑,犀利之极,冷艳之至,浑身潜藏着巨大的杀机。正因如此,她这样的女子只要见上一面,就会永记不忘。

第四十一章 解蛊

    “证人?他们能顶什么用?”唐光嘶哑地反问。

    顾倾城转过脸,背着唐光,向关文轻轻挤了挤眼睛。

    “关先生、宝铃小姐,你们愿不愿意替唐光做个旁证?只要他说出有价值的大秘密,我顾倾城就必须饶过他,绝对不会第二次向他动手。”顾倾城说着,第二次挤了挤眼睛。

    关文会意,立刻应声:“我们愿意作证。”

    顾倾城的出现,让唐光一手掌控的死局破碎。她是关文的救命恩人,关文自然愿意按她的指令去做。

    “有他们作证,我们两人谁都不食言,你看怎么样?你说出秘密,然后就可以远走高飞,不用担心任何报复行动。怎么样?”顾倾城向关文点点头,随即转头,继续向唐光施压。

    “真能放过我?”唐光半信半疑,但顾倾城脸上的微笑,使他的jǐng惕xìng下降。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活命,他只能相信对方。

    “没错。”顾倾城恳切地点头,“我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从不失信于人。如果失去了信用,一个人怎么能在江湖上立足?你才值五百万,如果你告诉我的秘密能值五千万的话,一大一小,该如何取舍——傻子都能看出来吧?这只是一桩交易,放心吧……”

    “顾小姐,我能不能插句话?”关文开口。

    “请讲。”顾倾城对关文异常地客气。

    “我和宝铃都中了唐光的蛊,能否在你们的交易里加上替我们解蛊这一条?”形势扭转,关文不放心宝铃的身体,所以及时提出这种要求。天鹫大师的死,让他感到痛心,但又无可奈何。

    “解蛊?好说,不过是易如反掌的小事情,不用麻烦唐先生了。”顾倾城一口应承。

    “你也能解蛊?开玩笑吧?”唐光有些不相信。

    “没错。”顾倾城一笑,拉过关文的右臂,捋起衣袖,对着那个蜷伏不动的虫体凝神观察了几秒钟,随即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不锈钢圆盒。

    “九rì魔蚕蛊攻击的目标是中蛊者的头脑与心脏,而且只在成虫期发作,目前不过是幼虫期。我只要向它的体内注shè微量的毒素,甚至无需超过千分之一毫升,它就一命呜呼,随着汗液排出体外。是这样吧,唐先生?”顾倾城一边说着,一边从圆盒里拿出玻璃针管,针管中储存着半管桃红sè的液体。

    唐光冷笑不语,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极不自然。

    顾倾城熟练地将针头刺入关文右臂,针尖正对着虫体中心,轻轻一推,桃红sè液体便进入了虫体,如水粉一样向外晕染扩散。

    “行了。”顾倾城收起针管,向宝铃扫了一眼,“她没事,唐光在她身上下蛊,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我。无论是九rì魔蚕蛊还是地火流光,都不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我猜,她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唐先生一向都怜香惜玉,绝不会伤害她的。”

    关文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轻轻放下。

    他爱宝铃,她的安危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没事了。”他伸出手,宝铃顺从地走过来,握着他的手,轻轻依偎在他身边。

    “我才懒得怜香惜玉,只不过她长得那么漂亮,我想把她杀来烤着吃……一定很美味,一定是又嫩又软又可口又弹牙……”说到杀人吃肉,唐光脸上突然浮起了兴奋的红晕。

    “唔,唐先生好兴致,但这种爱好,恐怕世间很难找到知音了。现在,我已经表示出了十足的诚意——当然,如果唐先生对我解蛊的这种‘解放者’感兴趣,我就一并奉送。只要你说出金蝉子在rì喀则、拉萨的下落,还有他在尼泊尔的几大巢穴,咱们就可以成交了。”顾倾城侃侃而谈,始终不离话题中心,剑指金蝉子。

    “好吧,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得先告诉我,那真的是美国51地区最新研制出的‘解放者’吗?据说那东西能暴力破解现存于世的所有中国蛊术,杀灭一切有形与无形的蛊虫。我真的不相信,51地区的科技水平已经攀升到那么高的境界了吗?”唐光开始心动。

    “‘解放者’就在这里,离开xī zàng后,唐先生尽可以找地方慢慢研究。”顾倾城弯腰,将圆盒放在地上,脚尖一踢,圆盒滑到唐光身边。

    “你不过是是赏金猎人,怎么能轻易获得51地区的高科技产品?”唐光仍有疑心。

    “唐先生,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变化rì新月异,有人能在互联网上拿一枚胸针跟别人交换,最终换到了一栋西班牙的百年古堡……你看,小小的胸针都能换到古堡,还有什么是搞不到呢?不要以为青龙会是天下无敌的大帮派,外面的世界还大得很呢,老是坐井观天有什么意思?”

    顾倾城话里有微微的嘲讽之意,但这也恰好打消了唐光的怀疑。他忙不迭地用断臂捧起圆盒,塞进口袋里。

    “告诉我金蝉子在xī zàng的落脚点吧?八个,一个也不能少。”顾倾城提醒。

    唐光立刻说了八个地名,五个在拉萨,三个在rì喀则。

    “还有他在尼泊尔的四大巢穴呢?”顾倾城追问。

    唐光报出了四个地名,全都是在加德满都郊区。

    顾倾城取出手机,把刚刚的十二个地名全都用语音录入,迅速发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深,向旁边让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唐先生,你可以走了。”

    唐光拼尽全力挣扎而起,深深地盯了顾倾城一眼,没开口说话,但用意很明显,因为他并不相信对方会放自己离开。

    “请吧。”顾倾城大大方方地伸手相让。

    “真的……放我走?”唐光眼中露出一丝惊喜。

    “当然。”顾倾城点头。

    “多谢了,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唐光摇摇晃晃地出门,向着甬道尽头快步奔去。

    这一下,连关文也有些不解了,就算不是江湖人,他也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一旦唐光缓过劲来,必定卷土重来,疯狂报复。这样放走他,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顾倾城走进门内,不慌不忙地俯身观察巴桑的伤势。

    “我不需要你救,这种结局是我最喜欢的……我死了,就能赎我的罪……就能让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好过一些。”巴桑吃力地挣扎着。

    “我当然要救你,只要是跟青龙会作对的,都是天堂组织的朋友。你是青龙会的叛徒,更有抢救价值,不过你不必感谢我,要谢就谢谢天堂组织好了。至于我,只不过是一名高度敬业的赏金猎人,救了你,也能从天堂组织那里拿到赏金……”顾倾城一边跟巴桑交谈,一边取出一瓶白sè的药末,撒在巴桑的伤口上。

    “一切变化,真是像梦一样,我本以为会死在这里了。”宝铃轻轻感叹。

    门里,唐卡碎片化为灰烬,天鹫大师虹化而去,一切争执焦点都不存在了。在这种此起彼伏、峰回路转的复杂战斗中,关文、宝铃如两片浮萍,随波逐流,不能自已。只是,他们已经有了坚强的信念,为除魔卫道、匡扶正义而战,不死不休。

    “你做了那么多年噩梦,也该醒了,不是吗?”关文仍旧握着宝铃的手,不舍得放开。他们之间已然毫无隔阂,高翔、老刀、赤赞等人已经不存在了。一起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他们的心无比贴近,不必多说什么,彼此完全明了。

    宝铃点头,深情地望着关文:“谢谢你。”

    关文含笑摇头:“不,我该谢谢你才对。你让我从单纯的流浪画家变成了心中毫无畏惧的斗士,开启了我脑子里的另一部分记忆。现在,我们必须回rì喀则去,在尼sèrì山上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感觉到,天鹫大师的智慧正与自己的诸般繁杂思想融为一体,目光更亮,头脑更清醒,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变得直接而睿智。

    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尼sèrì山的断头崖上,下一站就是那里。

    “好,我听你的安排。”宝铃柔顺地说。

    那些药末非常灵验,只过了半小时,巴桑就能自己站起来了,伤口不再流血,全部结痂。

    “我要回扎什伦布寺去,带罪修行,此生再也不出寺门一步。”他郑重地举手发誓,“如有违背,甘愿五雷轰顶而亡。”

    这是关文喜欢看到的最终结局,虽然巴桑做错了很多事,但他本质是好的,只要没伤及无辜,还是可以原谅的。再者,千年传承的扎什伦布寺需要像巴桑这样的年轻一代,新旧更替,香火永昌。

    “巴桑,这一篇已经揭过去了,走出这里,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你也一样。”关文微笑着,看看宝铃和顾倾城,“你们也一样,对吧?”

    顾倾城悠悠一笑:“我是过客,而且作为一名赏金猎人,眼里只看到钱,其它事都不在意。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巴桑感激地握住关文的手,一个字都没说,一切愧疚、悔恨之情,尽在不言之中。

    顾倾城引路,四个人一起退出地窖。

    天又黄昏,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那棵闲云般覆盖大地的千年核桃树。旅人稀少,天地空阔,巨树仿佛已经成了此地的唯一主宰者,与天、地融为一体。与之相比,赶来瞻仰观赏的游客渺小如蚂蚁。

    “旅行者只看到著名的核桃神树,却想不到青龙会在大树下面筑巢。其实,这世界上很多事就是如此,平凡人只要有饭吃、有钱花就足够了,身体健康,幸福安乐,他们才不管社会表象下面正在发生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能够做一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平凡人真的是一种幸福。”顾倾城似乎有感而发。

    他们上了巴桑开着的那辆车,奔向扎什伦布寺。

    关文意识到,顾倾城一定不是单独行动,因为他没看见她开来的车子。在拉萨,他亲眼看见身份还是智者“冰神”的顾倾城与老刀密谈,可见他们是一路人。

    他不想揭破这一点,此刻节外生枝并没有什么意义。

    “巴桑,先回家庭旅馆去,我们需要短暂的休整,明天再展开行动。”关文拍拍巴桑的肩。

    远处,扎什伦布寺已经进入视野,重重殿堂以苍青sè的尼sèrì山为背景,错落有致地由低到高排列着。暮sè正在围拢,这座千年古寺的夜晚即将来临。

    清晨与黄昏两个时段,最容易触发关文的绘画灵感,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古人绘制《xī zàng镇魔图》的本意,并非赞美歌颂一王两公主,而是基于一种忧心忡忡的jǐng示。将这张唐卡流传下来,正是提醒世人,罗刹魔女依旧存在,对于人类的威胁并未消除。

    “除魔不易,但程大师、天鹫大师等人已经为此付出生命,后代人如果不尽心尽力去做,怎么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前辈们?哪怕只有杯水车薪的力量,也必须一往无前吧。”关文默默地喟叹,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

第四十二章 暗夜杀戮

    那时候,顾倾城的电话响了,振铃两遍后,自动挂机。

    “有电话?”关文问。他跟宝铃坐在后排,宝铃已经枕着他的肩昏沉入睡。

    “是啊,只响了两声,打错了。”顾倾城掏出电话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

    “顾小姐,我们到前面就下车了,你到哪里下榻?”关文又问。

    “我随你们一起吧——”顾倾城回过头,慧黠地微笑着,“我敢肯定,只要你们还活着,青龙会、金蝉子就会循着踪迹找上门。我呢,守株待兔,关门打狗,轻轻松松就能达成目标。而且,我能保护你们,不用出一分钱就找到了这么好的保镖,你赚大了。”

    关文苦笑:“那就多谢了。”

    在核桃神树下的地窖劫难中,顾倾城堪称他和宝铃的救命恩人。所以,明知成了她手里的诱饵,关文也认了。

    车子到了家庭旅馆外,关文搀着宝铃下车,顾倾城也从另一侧下车,挥手关门。

    巴桑没再说什么,径直开车离去。

    有钱开路,曲松坚和格桑夫妇立刻把自己住的北屋倒出来一间,供顾倾城使用,并且立刻刷锅做饭,忙个不停。

    宝铃打高翔的电话,是老刀接的,说高翔等人中了**,全部住进了拉萨医院,打针观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目前,唯一的清醒者是老刀,遭袭之时,他一个人落在后面,才侥幸避开一劫,此时正在全力照顾大家。

    “我和高翔只是普通朋友,他照顾我,帮助我,但我面对不爱的人,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更何况,不除了那些噩梦,我根本无心顾及情感上的事。现在,噩梦没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肯在旁边陪我,那我就最安心了。”宝铃说出了真相,彻底打消了关文的疑虑。

    没有高翔梗在中间,他可以放心地照顾宝铃,为她遮蔽风雨了。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握着宝铃的手,看着她入睡。

    这一觉,宝铃睡得很沉,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像两弯小小的月牙儿。

    这是关文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爱上一个女孩子,这种感觉很美,美妙中又带着小小的忧伤、浅浅的惆怅、微微的不舍。他后悔自己没有早一些遇到她,早一些帮她化解那些噩梦,早一些给她平安与快乐。如果那样,他们会相遇在香港或是济南,而不是在山高水远的xī zàng,也不会面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

    “嗒嗒”,有人轻轻弹响了木门,正是顾倾城。

    “聊几句?”顾倾城问。

    关文放开宝铃的手,把那条手臂轻轻放到被子下面,然后开门出去。

    顾倾城倒背着手站在夜sè里,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关文的脸。她的样子,就像一把随时都能跳脱出鞘的宝剑,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不露锋芒,但却让人任何时刻都不敢忽视她的实力。

    “我其实是来向你道歉的。”顾倾城说。

    “为什么?”关文问。

    “我邀请你和宝铃小姐作证,只要唐光吐露秘密,我就留他一命。但是,我食言了,玩了一个语言文字上的小把戏,自己不杀他,却安排另外的人在路上格杀他。其实对付唐光这种江湖败类,根本不用谈什么江湖规矩。他像屠夫一样杀别人,我也可以像屠夫那样杀他,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别无良策。我跟他虚与委蛇,不过是想套到青龙会的秘密。现在,金蝉子在xī zàng、尼泊尔的所有落脚点和老巢都被掀翻了,下一步,我就要逼他现身,然后一举歼灭,把青龙会伸到rì喀则来的魔爪全部斩断。别怪我食言,对坏人仁慈,就是对好人残忍。”顾倾城满脸歉意地说。

    这一点,关文早就猜到了。

    像唐光这种人渣,不杀他,早晚被他所杀。只有拔刀杀人,才能明断是非曲直。

    “你做得对,不必向我道歉。”关文摇头。

    顾倾城轻弹着指甲,略带遗憾地接下去:“可惜的是,我的人跟踪唐光超过五个小时,眼看着他落脚于离此地不远的扎德东路龙湾宾馆,始终没跟任何人联络。江湖上的事你不太了解,我只能说个大概——蜀中唐门八虎神将是同父异母的八兄弟,彼此之间永远都存在着独特的心灵感应。唐光有危险,其他七人很快就能感觉到。我安排人布下了陷阱,有人出现,立刻扎紧口袋,一举捕杀。很明显,我的计划落空了,可这是极不正常的,以我对青龙会的了解,他们一定会派人联络唐光……”

    关文静静地听着,从前打打杀杀的江湖离他很远,仿佛只是传奇小说里的虚幻架构,而如今,他已经身在江湖。

    “关先生,我其实很后悔把你扯进来,因为你不懂武功枪械,只是一个文文弱弱的画家。过了今晚,如果事情没有好转或是恶化,我就要离开了,你和宝铃小姐多保重。”顾倾城终于坦白了最后的底牌。

    “会有危险,是吗?”关文一针见血地问。

    顾倾城点点头:“对,相当危险,而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就算是报jǐng,jǐng察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了,谢谢你。”关文平静地说。

    “那么,多保重,再见。”顾倾城长舒了一口气,“希望扎什伦布寺的吉祥之光能够保佑你,平安渡劫,化险为夷。”

    两人在台阶下分手,顾倾城没有回北屋去,而是走向大门口。

    关文也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门口,远眺着扎什伦布寺方向。

    明天,他会带宝铃去尼sèrì山上的废弃断头崖,那地方曾出现在宝铃的噩梦里,也许身临其境之后,宝铃能够记起一些别的东西。前路漫漫,一切都是未知数,这让他心里不免忐忐忑忑。

    不知不觉中,他记起了入藏前的苍白rì子,那些年轻时光,只能用两句古谚来形容——“为农为商皆不得,学书学剑两无成”。画画是他唯一的挚爱,但却没能赋予他一只金饭碗。直到他遇到了在绘画技艺上真正点醒他的师父。

    因为师父的出现,他的生命才有了巨大的改观,才会放弃济南的一切,远赴扎什伦布寺。每一次,他试着描绘别人内心世界的时候,就是对自己的一次生命涤荡。在这种不断的反思、自问过程里,他对绘画的理解rì益提高,从不间断。

    他觉得自己非常庆幸,能遇到宝铃那么好的女孩子,然后经过几度波劫,成功地与她牵手。人世间的事,浮浮沉沉,总有定论,他合掌默祷,感谢上天赐予的大好姻缘。

    房间里,宝铃仍在沉睡。为了避嫌,他没再进门,而是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为她守夜。

    北屋门一开,曲松坚慢吞吞地走出来,走到台阶下,仰面看着关文:“寺里有人来找过你,还留下话,要你回来后,就去见树大师。”

    上次,巴桑带关文去寺里,也是树大师见招,关文仍然记忆犹新。原本不过是一次寻常会面,最后竟演变成一场旷世混战。

    “谢谢,我知道了。”关文回答。

    曲松坚没有退回去,而是在台阶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期期艾艾地说:“关先生,跟宝铃小姐认识的那两个人不辞而别,一直没有结算房钱,方便的话,这笔账能不能算你头上?”

    关文一笑,不愿计较,便爽快地点头答应。

    曲松坚和格桑没有固定工作,开家庭旅馆的钱能够补贴家用,所以看得很重,这一点关文能够理解。

    “关先生,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我听说,从前的战乱年代,扎什伦布寺的僧人们全都把金银珠宝投到尼sèrì山藏宝洞里去,坚固地封印起来,等待后代人开启。我还听说,树大师就是参与封印行动的领头者,这次他召你去,会不会与宝藏有关?”曲松坚是老实人,但老实人也同样会被大宝藏吸引。

    只有关文知道,树大师是不存在的,那个封闭的院落里,能够代表树大师的,就是那棵古树,唯一活着的人则是才旦达杰,一个自我意识刚刚觉醒的修行者。

    其实,像扎什伦布寺这样的藏地寺庙虽然表面上向公众开放,任由朝圣者、旅行者参观,但内部核心则是数百年如一rì地封闭着,其间秘密,外人无从了解。

    “我不知道。”他只能苦笑着回答曲松坚。

    曲松坚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年,每年都有很多寻宝者到尼sèrì山去,山前山后刺探搜寻,连最新的高科技探测器都用上了,却都没有发现。我听人说过,藏宝洞很深,直通尼sèrì山山根下的冰河暗洞……”

    “曲松坚,我累了,想静一静。”关文只好打断对方。他的脑子里的确很乱,不想跟人交谈。而且,像曲松坚这样的老实人,知道的越少,越是件好事。

    “嗯,好吧好吧,不打扰你了,可是我还想说,要是发现了宝藏,挖土啊背东西啊什么的,总需要一些壮工吧?我先报名,到时候别忘了叫我一声……”曲松坚不死心,认定了关文能够找到藏宝洞。

    关文只好连连点头,先把对方支开再说。

    古往今来,中国外国,只要听到“大宝藏”,所有人的兴趣都会被勾起来。贪婪是人类的本xìng,融化在骨子和血液里,永远无法根除。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宝藏,根本想不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全都忽视了宝藏带来的巨大危机。

    猛地,有人从大门口闯进来,踉跄跌倒,又翻身爬起来,冲向关文,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连续发出“嗬嗬”怪声。

    “老刀?”关文叫起来。

    老刀立足不稳,没到台阶,便第二次跌倒,左手捂着颈部,右手指向关文。

    关文抢过去,想要扶起他,但立刻发现老刀的喉结上有着怵目惊心的巨大伤口,半边脖子已经被割裂,鲜血从指缝里狂涌出来。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遭那一刀割喉,血管、气管、声带全都断了。

    “老刀,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关文明知老刀必死,但也只能这样安慰他。

    老刀一把抓住关文的衣领,又“嗬嗬”叫了两声,喷出两大口鲜血。接着,他松开右手,向院外指着。

    “你要我到外面去?去干什么?去……救人,是吗?”关文脑子里打了个转,努力揣摩着老刀的意思。

    “嗬嗬……”老刀点头,拼命向外指。

    “去救谁?去救谁——”关文脑子里迸出一个名字,“顾倾城?”

    老刀拼命点头,身子一软,手脚摊开,昏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舍命相救

    “嗤——”西南方向,半空中忽然炸开了一道礼花,青蓝sè的火星拖曳着闪烁的光尾四散飘飞。

    关文吃了一惊,稍加思索,立刻奔出了院子,向礼花升起的地方冲去。

    他有种预感,礼花是不祥之兆。

    过了几条水沟、几道上坎,再奔过一大块废弃的荒地,迎面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快走……危险……”那是顾倾城的声音,嘶哑而吃力,似乎已经受了重伤。

    关文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手扶住顾倾城,一手掏出电话,迅速拨电话报jǐng,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法。

    顾倾城的身子很沉重,右腿一瘸一拐的,已经支撑不住。

    关文俯身,一拉顾倾城的双臂,把她背起来,向来路飞奔。

    “你走吧,两个人逃不掉的!”顾倾城在关文耳边大叫。

    几十步以外,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敌人来势汹汹,速度相当快。

    “我不能丢下你——”关文毫不畏惧,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想救顾倾城。他这么做,并非是要报答顾倾城在核桃神树的救命之恩,而是一种纯粹的正义感。最终目的,不在于能不能救人,而在于自己关键时刻有没有挺身而出。

    “傻瓜,你会被连累死——”顾倾城怒吼。

    在越过一条水沟的时候,关文脚下一绊,向前扑倒。为了不伤到顾倾城,他不敢借力翻滚,而是硬生生地向前摔下去,前胸结结实实地撞在地面上,痛得闷哼一声。

    后面的人刹那间赶到,从四面将两人围住。追兵共有四人,全都穿着紧身的黑衣,用黑sè布巾遮面,只露出狰狞而邪恶的眼睛。

    “救兵来了?一起死吧。”其中一人用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对准了关文。

    “这事跟他没关系,不要伤及无辜……”顾倾城咬着牙,气喘吁吁地说。

    “只要是跟青龙会作对的,都得死,没有例外。真没想到,你的救兵一个比一个无能,真是好笑。我先杀了这家伙,至于你嘛,长夜漫漫,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是吧兄弟们?”握枪的人yín邪地嘿嘿冷笑起来。

    “别废话,干掉他们,金蝉子已经下了命令,谁要是节外生枝,格杀勿论。离开xī zàng以后,到处都能找到漂亮姑娘,千万别打这个天下第一女赏金猎人的主意。她可不是好惹的,死在她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好了好了,动手吧,先杀她,再干掉这家伙!”另外一人也拔出枪,指向顾倾城。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刹那,关文纵身一扑,压在顾倾城身上,替她挡住了那颗子弹。

    “喂,这家伙一定是疯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抢什么抢?”其余两人大笑,猫戏老鼠一样,绕着顾倾城与关文调笑打转。

    “我……还你的救命之情……否则死了也不甘心……可惜我只能挡一枪,没法帮宝铃再还你一次了……”那颗子弹shè穿了关文的左肩窝,不足以瞬间致命,但剧痛仍然使他几乎昏迷过去。

    “好,一颗子弹,两份情都还过了。”顾倾城回答,“来生来世再见。”

    “来生见……来生见……”关文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想到了仍在家庭旅馆里沉睡的宝铃。他只希望,自己死了,会有另外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来爱宝铃,伴她走过漫长的人生,夜夜守护她,不再让她被噩梦纠缠。

    冰冷的枪口抵住关文的头,他甚至能感觉到,枪膛里的子弹充满了跃跃yù试的杀人冲动。

    突然之间,一道凌厉的电光从暗处shè出,倏地闪过,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夏夜里的霹雳更亮,但闪现的时间却更短暂。关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这就是生命的终点,下一轮回即将开始,一切再没有任何转机了。

    关文醒了,他闻到了龙藏香的独特味道,有人正坐在他的对面,低声诵经。他想到了敌人的枪和那道电光,明明是必死之局,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些嗅觉、听觉,不过是六道轮回里的幻象。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坛城,无边际,无sè彩,全都是由灰白线条勾勒而成。一瞬间,他仿佛已经进入那灰白的世界里,身子轻盈跃动,如同在云端里飘着一般。那世界中,有山川流水,有楼阁亭台,也有行人市集、树木花草,只是那些全都僵直静默,没有一丝生气,与真实世界截然不同。

    “我死了吗?这就是六道轮回之内的yīn间吗?”一瞬间,关文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因为他在真实世界中还有许多牵挂,“宝铃呢?就这样yīn阳永隔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吃力地挥手,要将这黑白世界拨开,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

    坛城倏地远去,竟然只是描绘于屋顶正中的一幅画。他进入的,只是画中世界。意识迷乱之际,物我两忘,人在画中不能自拔。等到意识清醒,画仍是画,他仍是他。

    他向右转脸,看到的是久违不见的才旦达杰,也就是驻守在树大师院落里的那个神秘僧人。

    才旦达杰盘膝坐在对面的木床上,佝偻着背,双手缓慢而机械地数着手中的黑檀木念珠,半眯着眼,嘴唇不停地噏动着。他背诵的经文语言晦涩,声音含混,关文一句都听不明白。

    他的背后,有着一扇巨大的木窗,阳光从窗格里散漫进来,在地上投shè出斑斑暗影。

    “大师,我怎么会在这里?”关文支起身子问。瞬间,他感到左肩钻心地痛,半边身子仿佛要从中撕裂一般。

    才旦达杰停止诵经,皱着眉反问:“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是你救了我?”关文又问。

    才旦达杰点点头,走过来摸摸关文的额头,表情异常严肃:“你还没过危险期,烧得厉害,好好躺着,别说太多话。”

    关文记起了昏迷前的事,脱口问:“顾倾城呢?她没事吧?”

    顾倾城到xī zàng来,是为了追杀青龙会的人,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后果可想而知。关文知道自己当时虽然挡下了一颗子弹,但却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才旦达杰微笑:“她当然没事,子弹shè的是你,又不是她。下次如果你想做傻事,一定要想清楚,是尼sèrì山的大宝藏重要呢,还是那个女子的命重要。”

    关文轻轻点头:“谢谢大师援手。”

    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自己能给顾倾城帮忙,还掉地窖一战中欠对方的情。当然,扑上去挡子弹的刹那间,他并非只为报恩,而是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大无私jīng神。

    这里,正是才旦达杰第一次向他讲述骷髅唐卡的地方,也就是扎什伦布寺内树大师的院落。他向四周望,墙上地下、角角落落里到处都留着前辈高手的唐卡画作,每一幅都是呕心沥血之作,画中境界之玄密高远,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令他意乱神迷。

    他再平躺向上,第二次看那幅占据了全部屋顶的黑白坛城,越发觉得,从前那些隐居此地的前辈们,已经将唐卡的绘制技艺发挥到巅峰绝顶,后代人绝对无法超越。跟他们的作品相比,后代画家的作品幼稚如小儿涂鸦一般,毫无意境可言。

    “睡吧,你需要休息,以后的事还多着呢……”才旦达杰的手掌从关文脸前慢慢拂过,五指一曲一伸,念了两句咒语,关文便又一次困倦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次,关文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久别的济南,就在曲水亭街的刘氏泉水巷内,看着师父一笔一笔在灰墙上画一幅古老的xī zàng坛城。

    “笔触即佛手,坛城即宇宙。心头有乾坤,分断yīn阳人。你看懂了吗?看着它,看着我UU小说的另外一个世界。”师父留给他的最深印象,就是痴迷地一笔一画描绘坛城的背影。他并不知道,反复画那样的坛城有什么意义,但既然师父吩咐了,他就对着墙上的坛城反复临摹、揣摩。

    济南又名“泉城”,城内有号称“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全城有泉,终年不涸,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水声潺潺。关文所住的曲水亭街上,几乎家家有泉,户户淌水,已经成了江北第一旅游名城。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关文自觉并非智者,但他爱煞了满城的流水,因为水能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他的画,因为有了泉水的滋养而越来越有神韵。

    “到扎什伦布寺去,那里才是真正能……施展才华的地方,天下有无数画家,可他们谁都不能真正了解扎什伦布寺……你去,赎我的罪,把我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全部做个了断……永远都记住,我们活着,并不是简单地无目的地活着,我们要为xī zàng净土做贡献,把自己的生命和力量全都……奉献给雪域高原。听我的话,去那里,让藏地的山山水水唤醒你体内的力量……”这是师父弥留之际的最终遗言。

    “师父,我一定去。”关文在师父病榻前跪倒。

    “下面的话,是留给宝丽珠的,如果你……以后见到她,就完完整整、一个字都不差地告诉她——‘丽珠,我一点都不后悔做过的事,哪怕为此遭天谴,之后被驱逐,无法立足。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做了决定,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同生共死,携手同行。你离开xī zàng,我的天就塌了。所以,我才不惜违反寺规,千里迢迢地去香港找你。我一直以为,我爱你是自己的事,为你做再多,都是心甘情愿。你爱不爱我,是你自己的事,我永远都不会怨你。我死之前,对心发誓,六道轮回之内,一点灵xìng不灭,来生还要再找你,不死不休,直至此身此心灰飞烟灭’……”

    师父叫着“宝丽珠”的名字离世,双臂张开,十指戟张,死不瞑目。

    关文记住了那段话,却不知到何处去找这个叫“宝丽珠”的女子。师父一死,他就结束了济南的一切,毅然进藏。

    在梦中,他再次记起了灰墙上的复杂坛城。师父教给他这些,意义何在?

第四十四章 骷髅唐卡之室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了才旦达杰的轻唤::“关文,醒了吗?树大师要见你。”

    关文慢慢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才旦达杰那双jīng光四shè的眼睛不知疲倦地亮着。

    “树大师要见你,跟我来吧。”才旦达杰无声地走出去。

    关文下了床,头重脚轻地向前走,穿过一道道房门,紧跟才旦达杰。黑暗中,唐卡上的金粉、银粉、天然荧光颜料等等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将某些画面的片段线条映照出来,明明暗暗,构成了各种残缺的迷宫,不断吸引着关文的目光。

    “呕心沥血七年,只画了半张脸,每一笔都需要酝酿五rì、思考十rì、斟酌十五rì、揣摩二十rì,之后凝神定志、全力以赴落笔。再下一笔,则酝酿十rì、思考二十rì、斟酌三十rì,反复揣摩空间、颜sè、粗细、明暗……我用生命画这幅唐卡,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融入这半张脸里,等它完成,我的生命也会离开躯壳,盘踞在唐卡之内。这就是骷髅唐卡的最高境界,它是生命的浓缩与升华……在绘制的过程中,我分不清哪里是真实世界,哪里是幻觉空间,哪里是画中人,哪里是真实的我……那不重要,只要让我画,我就会获得世间最大的喜乐……”

    右边的角落里,有人在低沉呓语,但那里分明没有人,只有半幅看不清楚的唐卡。

    “喀嚓、喀嚓、喀嚓……”左边,似乎有人正在捣碎研磨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血三勺,半凝,入红土一勺,青磷半勺,墨汁半勺,搅动三rì夜,获得最好的yīn云颜料。这是我翻遍了古籍才找到的古法,这样的yīn云才足够完美,才能画出我理想中的魔怪背景。三个月后,我会磨碎骨头,重塑魔怪躯体。要想画出魔怪的模样,不入魔,怎么能成功?半生修行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把这尊魔怪画得尽善尽美,我的生命才有意义……生命到了这里,成佛、成仙、成神、成魔、成怪、成妖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修行的巅峰。到了巅峰,就是抛弃一切,终结一切的时刻……”有人和着那种诡异的“喀嚓”声自言自语,声音忽高忽低,有时窃笑,有时厉吼,有时狰狞,有时柔媚,疯疯癫癫,如鬼如魅。

    更多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飘荡出来,每一个人述说的,都是因追求唐卡绘制技艺而不知不觉入魔的过程。

    关文恍惚觉得,为了追求唐卡的最高境界而入魔,也是一种值得高度赞美的牺牲jīng神。他下意识地反思自己的绘画过程,也许正是因为不能全情投入,才没有获得最终的成功。

    这是一个唐卡的世界,每一个房间,都是令普通画家欣喜若狂的技艺宝库。可是,它们却像这破败的院落一样,深藏在扎什伦布寺的角落里,直至被岁月湮没,永远消失在人类的记忆中。

    “向前走,不要向两边看。再看下去,你的心就散了。”才旦达杰头也不回地提醒。

    “我只是觉得,国宝蒙尘,殊为可惜。”关文回答。

    “人的心只是小小的竹篮,贪心者若想以此打捞雅鲁藏布江上所有的瑰宝,最终收获的,不过是空梦一场。腾空你的心,只容纳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来这世上唯一的使命。牵挂太多,终致一事无成。”才旦达杰在门口驻足,慢慢转身,先是凝视关文,接着又巡视影影绰绰的唐卡之室,“我用了半生的jīng力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多贪者必败亡,只有懂得放弃,才会抵达成功之境。”

    关文当然明白“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懂得“唯专者无敌”的深意,但作为一名画家,看到绝世名画在旁,总也无法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举步维艰,最终停下来,用力展开双臂,试图拥抱黑暗中那些呓语着的灵魂。他的指尖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也许是另外一些人的手,也许是其他人的衣袂。

    “我要留在这里,跟它们在一起,追求骷髅唐卡的记忆巅峰。”他说。

    黑暗中,响起了无数赞美之声,无数双手探过来,争相恐后地拉扯着他。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才旦达杰沉声唱诵六字大明咒。

    黑暗中的手停止了动作,但只过了几秒钟,更多的手伸过来,堪堪要将关文扯入角落里去。

    “嚓”地一声,才旦达杰抬起仅存的左臂,拇指、中指一擦,指尖上亮起了一道橘黄sè的火苗。

    “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咒,象征一切诸菩萨的慈悲与加持。其内涵异常丰富、奥妙无穷、至高无上,蕴藏宇宙中的大能力、大智慧、大慈悲。此咒即是观世音菩萨的微妙本心,久远劫前,观音菩萨自己就是持此咒而修行成佛的,佛名正法明如来。唵嘛呢叭咪吽,具微妙不可思议功德,又具无量三昧法门,一切金刚护法、天龙八部,无不喜欢拥护。若此真言着于身、触于手、藏于家,或书于门,皆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切所求,无不满足……”火光之中,才旦达杰挺身屹立,目光坚定,面容沉静,如一尊护法金刚般守护着那道由唐卡之室进入院落的大门。

    火光一起,黑暗退散,关文脑子里因唐卡引起的幻觉、幻视、幻听也瞬间消失了,目光中只有那一道温暖跳跃的火苗。

    “到我这里来。”才旦达杰温和地说。

    关文长吸了一口气,跨出几大步,挣脱黑暗的束缚与纠缠,跟才旦达杰并排着出了门口。

    黑暗中的院落破败而凌乱,抬头望去,古树的树冠婆娑平铺,像是一个倦怠横卧的巨人。

    “它们是什么?”站在台阶上,关文心有余悸地回望。

    “它们是所有误入歧途的灵魂——其实每个人都有误入歧途的时候,有的能够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正道上来,有的就永远沉沦于yù望之海。它们都是藏地几百年来最卓尔不群的智者,曾被寄予极大的希望,yīn差阳错,它们错过了光明之门,永坠黑暗,不能自拔。还记得我跟你聊过的‘骷髅唐卡’那些事吗?绘制那种唐卡的意义并非追求技艺上的完美巅峰,而是……”才旦达杰长叹,熄灭了指尖上的火苗,领着关文穿过院子。

    四面一片沉寂,整个扎什伦布寺都臣服于夜的黑幕之下。

    “关文,我举个例子,我们每个人为什么要吃饭?当然是为了滋养身体,延续生命,让自己活得更好。可是,假如有一个人,毕生追求吃饭的花样与技巧,甚至为了吃到某种珍惜食物而跋山涉水,远行千里,不顾自身安危,并且一再向世人强调‘食不厌jīng,脍不厌细’的理论。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就是曲解了人类吃饭的意义?同样,进入这个院子的人,都有着极高的绘画天赋,假以时rì,每个人都能成为绘画界的一代名家。当他们发现用自身骨肉血脉作画的神奇技艺后,无不欣喜若狂,以为获得了突破技艺瓶颈的真髓。没有一个人想一想,为什么要召唤他们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向他们展示骷髅唐卡的神奇意境?”

    那时,他们已经进了树洞。

    树洞里同样昏黑一片,看不见半点微光。

    “为什么要召唤他们到这里来?召唤我来,是不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关文迅速地找到了才旦达杰那些话的核心。

    “对。”才旦达杰坦率地承认。

    “为什么?”关文追问。

    有个声音悠悠响起:“那个答案就在你心里,如果你问别人,就像刚出生的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一样,永远没有结果。”

    关文第一次进入树洞时听过那声音,所以并不感到奇怪,而是向着声音来处深深鞠躬:“晚辈愚钝,请前辈教诲。”

    “你先去吧,我们有很多事要聊。”那声音说。

    才旦达杰毕恭毕敬地答应:“是。”

    那声音又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开口说话了,闭关的时rì一次比一次长,总有一次,闭关之后就再也无法醒来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代替我,把骷髅唐卡的要义传承下去。不管怎样,我们还能够清醒地活着,多活一天,就要把那点微弱的希望传递下去。”

    一只亮蓝sè的萤火虫从高处飞下来,在关文与才旦达杰之间停住,啪地一声左右分开,变成两只,在两人面前飞舞着。

    才旦达杰伸出手,萤火虫便落在他的掌心里。

    关文学着他的样子,也举手接住萤火虫,凝视着那小虫尾部的一线微光。

    “关文,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那一点微光,就是你要去的世界。”才旦达杰一字一句地叮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珍惜这一刻的缘法修行。”

    关文点头,才旦达杰便退了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为什么只听到我的声音,却看不到我的人?其实很久以前,藏地智者就领悟到了jīng神脱离**而单独存在的诀窍,人类的躯壳构成非常复杂,通常在八十年到一百年之间就完成了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各个器官老化,无法继续下去。如果在躯壳毁坏前,将灵魂分离出来,依附在另外的有生命力的个体上,就能长久保存下去。金、木、水、火、土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五种最主要元素,每个人的躯壳组织总是倾向于以上五大元素的某一种,通常在算命术士那里,就被称为金命、木命、水命、火命或是土命。这种看似迷信实则科学的分类,是灵长类动物所独有的——我的灵魂就附着于这棵古树上,从它的体内获得维系生存的营养。很多年了,我一直这样活着,用意念力召唤有缘人前来,因为我必须借助于另外的人来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萤火虫飞起来,在关文面前划着“8”字起舞。

第四十五章 七十智者除魔一战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关文问。

    “当然不是,世间奇才多不胜数,每一位感受到我的召唤前来赴约的,都是聪明绝顶的人。有些人甚至天生懂得通灵之术,不必我说什么,就能了解我的内心世界,欣然领命,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做的,就是‘除魔’,消灭远古时代一王两公主镇压的魔女。简单来说,能帮我忙的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擅长画画,二是甘于奉献。虽然条件苛刻,但总是有人能够胜任,于是,我向他们传授了骷髅唐卡的绝妙法门。”

    关文不自觉地长叹:“在此之前,你没想到,那项独特的技艺反而害了他们,是吗?”

    那声音沉寂下去,良久才慢慢回答:“我不想骗你,在传授技艺之前,我早就预感到某些人将因此而走火入魔,踏上不归之路。因为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传授给他能够jīng进画艺十倍的方法,等于是给猛虎装上了翅膀,振翼一飞,虎啸苍天,该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啊。大多数人沉浸于画艺里,忘记了时间和空间,rì夜研修,不知疲倦。对于画艺的渴求占据了他们的灵魂,直至最后,他们控制不住自己的yù望,走火入魔,暴毙身死。”

    关文苦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明知骷髅唐卡对于定力稍差的人有害,仍然传授给他们,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犹如将大麻和吗啡送给有毒瘾的人一样,爱人与害人,只在一线之间。

    “你一定在心里怪我,不该对他人行饮鸩止渴之事?”那声音幽幽地问。

    树洞之外,悄然起了夜风,吹动巨树上的枝干,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如果没有顾倾城遇袭的事,他此刻应该在家庭旅馆里守候着宝铃,让她有一个安安稳稳的梦。

    “你分神了。”那声音说。

    “我只不过是在惦记着一个朋友,她的经历十分奇特,此刻正是最需要人守护之时。”关文的心被揪了起来。因为他想到,连顾倾城那样犀利而勇猛的赏金猎人都无法抵挡青龙会的逆袭,宝铃一介弱女子,一旦有事,谁来救她?

    “早知如此,我该去练武学剑,首先拥有强健的体魄,才能替她遮风挡雨。”他的心底,有个悔恨的声音悄悄响着。

    “你……你心里惦记太多的事,就不能专心于某一件事。真不知道,这一次召唤你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如此。这棵树实在太老了,强弩之末,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的生命延续。如果你愿意,请随我来吧——”

    关文闭上眼睛,就像在作画前必须做的“冥想功课”那样,逐渐清空头脑中沉沉浮浮的诸多琐碎想法,将全部注意力聚拢起来,全神贯注于此时、此地、此刻、此事。

    蓦地,他觉得身子箭一般向上shè去,突破树洞的遮蔽,直飞起十几米高。

    “别怕,这只是jīng神与躯壳的剥离,不会有任何危险。藏传佛教中的智者经过七轮闭关修行后,少数人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那声音再次传来。

    关文向前看,十步以外,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藏僧昂然直立,肩上披着绛红sè僧袍,面容严肃,眉头紧皱。

    他向脚下看,尼sèrì山、扎什伦布寺、rì喀则城以及东面的拉萨城尽在俯瞰之中。原来,他凌空飞起的高度不是十几米,而是数百米。

    “站在这里,才能看见藏地全貌。看到全貌,才能认识到镇魔、除魔的关键点在哪里。远古时代,一王两公主亦是在十度闭关修行,达到灵魂出窍之境界,才察觉罗刹魔女的存在,并联合大唐朝伏魔师在xī zàng镇魔图上准确标明了魔女所处的位置,果断采取行动,先将拉萨城的风水调养改制,使其具备八吉祥之相,后在卫藏四茹修建镇魔十二寺,镇女魔四肢关节,最终平定灾难,让藏地人民过上了幸福安康的rì子。如此壮举,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值得名标青史。”

    关文熟悉《xī zàng镇魔图》的所有细节,所以稍加观察,便能找到镇魔十二寺的大致方位。从空中俯瞰,越发觉得拉萨城的老城区部分构架宏伟,布局严谨,正是藏传佛教中最为光明端正的八吉祥之相。布达拉宫的位置,正处于拉萨城的端庄主位,如定海神针一般,牢牢地掌控着王者权杖之地。

    关于一王两公主的“镇魔”历史,最有权威xìng、最被史学家们认可的记录如下:

    唐朝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尺尊公主先后同藏王松赞干布联姻,分别从本国带来释迦牟尼佛像等珍贵佛宝入藏。尺尊公主屡次修建寺庙被毁,遂重金礼请文成公主为其推测建寺地址。文成公主以中原八十种五行风水术反复推演,得知雪域xī zàng的地形正是罗刹魔女仰卧的形状。拉萨卧塘湖即魔女的心血,三山乃魔女的心窍和脉络,绕木齐(小昭寺)为龙神所居,鲁浦(药王山东崖下的查拉鲁浦)为黑恶龙栖息地,达瓦泽独干毒树下是鬼魅及非人所居处,东南的一处地熬,状如大象上阵等等。正是因为种种不祥之处,国运、佛运才无法顺畅发展。于是,文成公主先调理拉萨风水,以布达拉宫山上的王宫镇住魔女心骨,吩咐尺尊公主以山羊驼土,填平卧塘湖,在其上建大昭寺,供奉佛像。之后,文成公主实施了一系列的风水整治,使拉萨具足了八吉祥之相,又在卫藏四茹修建镇魔十二寺,镇压魔女四肢关节,形成镇压魔女的十二不移之钉。

    文成公主能够在中国正史上留下浓墨一笔,与她的“入藏、镇魔”壮举是分不开的。

    “你看清了吗?”那魁梧的僧人问。

    “前辈,我已经看清了,魔女已经僵死了。”关文点头。他眼中的藏地山山水水,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高低起伏的地形地貌,而是与镇魔图上的罗刹魔女身体一一对应。只不过,魔女僵卧,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错了。”僧人长叹,“很多年来,无数修行智者都有你这样的想法,以为魔女在十二不移之钉的镇压下僵死消亡。直到二百多年前廓尔喀人第二次入侵xī zàng,劫掠扎什伦布寺,本寺长老院的多格嘉措大喇嘛在尼sèrì山千年雪洞里闭关三十五天上,突然顿悟,罗刹魔女并未死亡,而是脱离躯壳,隐匿本相,深潜入地底,逐渐摆脱了十二不移之钉的禁锢。多格嘉措在预定的一百零八rì闭关期未满的情况下,拼着自身修行受损,自己破关而出,召集扎什伦布寺及附近诸寺的智者,群集于尼sèrì山最高处的佛光台,研究对策。当时到场的智者共七十人,所有人都能够达到灵魂出窍、一rì千里的境界。七十人都看到了危机的存在,魔女果然已经复苏,而廓尔喀人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来袭,正是受了魔女的蛊惑。魔女的元神刚刚开始复苏,她必须在战火和杀戮中吸收亡灵们的邪恶力量,才能逐渐壮大,最终破土而出,颠覆这个世界。万幸的是,文成公主带来的三千伏魔师在拉萨城地底终年死守,才有效破解了魔女掀翻布达拉宫就地复活的大崩溃局面。当时,作为多格嘉措的师弟,我也在场——”

    关于廓尔喀人二次入侵xī zàng、福康安大将军率大军入藏破敌这段历史,在清朝乾隆年间的史册中可以看到。

    关文入藏前查阅扎什伦布寺资料时,也读到过这一段:

    公元1793年,廓尔喀人二次入侵xī zàng,烽烟燃及xī zàngrì喀则扎什伦布寺。大清乾隆皇帝随即钦点福康安为大将军、名将海兰察为副手,从东北、四川、青海、甘肃抽调得力兵将,集结入藏,抗击廓尔喀军。清军入藏后,攻无不克,战不无胜,从xī zàng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直捣廓尔喀都城(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附近)。最后,廓尔喀人投降议和,以藩属国身份觐贡。

    战争总会给人带来创伤,那段久远的历史现在已经无人愿意提及。但是,xī zàng人民从来都未屈服于强敌的压迫之下,无论经历多少次浴血重生,总能令藏地山水重新萌发生机,恢复纯净清明。这种坚韧忍耐、顽强战斗的jīng神,从一王两公主的年代就已经开始,并一直延续至今。

    “前辈,我该怎么称呼您?”关文恭恭敬敬地问。

    “七十智者除魔一战中,我是唯一的生还者。他们的名字才应该被世人铭记,至于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名,只以这棵古树为名。”僧人回答。

    关文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树大师。

    “我每次回忆这段历史,都感到万分惭愧,因为任何一个有担当的修行者,都应该以战死伏魔战场为荣。相比那些战死者,活下来的人永远背负着一种无可解脱的耻辱。昔rì,七十智者佛光台一聚,众人拾柴火焰高,迅速找到了由尼sèrì山进入魔女栖息地的黑洞。按照智者大会的决议,所有人立即了断所有牵挂,进入黑洞,围剿魔女。事实上,那是一场舍生忘死之战,每个人都明白进入黑洞后有多凶险。记得当时,多格嘉措师兄站在佛光台的最高处做了最坏的打算——‘留一个人率领寺内中层弟子断后,备齐硫磺石和炸药,以一昼夜为限,如果智者们不能全身而退,就用硫磺石与炸药层层封锁黑洞,把魔女封死在洞里。再等待合适的时机,点燃炸药,把整座尼sèrì山变成魔女的坟墓’。留下来的人可以远离战场,能够保全自己的生命,但所有人都不愿留下,因为那种‘退却’,关系到修行者一生的声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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