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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伏藏师txt下载     伏藏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古院深井

    两人沿着幽暗的长廊向左,到了尽头右拐,由一道纤尘不染的水泥阶梯向下,经过四个转折,进入了另一条寂静、冷幽的长廊。

    眼前这条长廊的规格尺寸与地面上的长廊相同,但立面、顶面、地面全都充斥着狂野而杂乱的彩sè线条。乍一看,线条是毫无章法也毫无意义的,但关文沉下心,由近至远一点点看过去,渐渐明白,这里绘着的是一条由各种兵器汇集成的杀阵,气贯长虹,杀奔长廊尽头。

    “很好,很好。”他看懂了画面,禁不住拍掌赞叹。

    画者用抽象线条来表现兵器,一方面是艺术上的追求,另一方面,则可以解释为兵器进攻速度极快,看不清刀剑形状,只能感受到杀气的流动、锋刃的寒意,比那些单纯画出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来的工匠们要高明百倍。

    “你能看懂?那就最好了,证明我没有找错人。”大人物松了口气。

    “前方通向哪里?我真的没听说过伏魔师的故事,请讲给我听。”关文反问。他站在入口处抚摸那些或粗粝或细腻的线条,仿佛触摸着武士手中的刀剑,一想到有人竟然能够以“意念”作画,将空气中流动着的、看不见的东西画出来,立刻神往无比。

    “前方,就是伏魔师们最后一战的生死场。”大人物带着关文向前走,继续说,“世人只看到布达拉宫的辉煌壮丽,看到拉萨乃至整个雪域高原的纯净圣洁,但谁能想到,为了保卫这一切,有多少英雄人物埋骨于藏地群山之下?”

    关文点头:“任何繁荣富强的背面,都有无名英雄的无私奉献,所以年代、所有城市莫不如此。”

    “还记得史书和佛典上是怎么描述文成公主镇魔的故事吗?”大人物问。

    关文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段典故已经成了拉萨的城市名片,上至高僧大德,下至四五岁的顽童,都能完整地讲述那个故事。”

    大人物长叹:“但那个故事却是假的——至少是不完整的,著书立说的史学家,把所有功劳全都算在文成公主头上,那是不公平的。这情形就像历史朝代的更迭过程中,推翻统治、重建太平盛世的功劳都算在帝王头上,但实际做事的却是那些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英雄们。史学家握着如椽巨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帝王吩咐他们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写……”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到了长廊尽头,此处的刀剑线条起了明显的变化,由大江后浪推前浪似的平行线画法,变为逆时针旋转向前的螺旋形。线条变化之复杂,令关文目不暇给,头晕目眩。

    他闭上眼,双手摸索着左侧墙壁上的线条前行,用心体会那种气流逆转、杀气暴涨的感觉。

    “你感受到了什么?”大人物问。

    关文无暇回答,向前走了七八步,陡地脱口而出:“是瀑布,是壶口瀑布!”

    在他的感觉中,所有杀气至此,阵口突然收紧,力量高速聚集,俯冲直下,一泻千里,进入一个圆形的深井中。这种模样,正是黄河壶口瀑布的壮观景象。

    大人物击掌称赞:“好,你说得太好了!睁开眼吧,我们就要进入那地方了。”

    关文没有睁眼,而是继续向前,但他再次举步时,却一脚踏空,身子向前俯冲出去。幸好,大人物及时出手,抓住了他的左臂,一把将他拎了回来。

    “啊——”关文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眼,才发现长廊尽头已经无路可走,而是一个直径约五米的不规则井口。如果大人物动作稍慢,他将由井口坠下,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他顾不得其它,先看那些代表了杀气的线条,它们已经沿着井壁向下,纵横交错,杀入暗处。

    “那是什么地方?”他探头向下望着。

    “那是……那是……”大人物苦笑起来,“通俗说,那是传说中文成公主的镇魔之地,但实际上,文成公主并未到过这里,真正完成镇魔大业的,是瓦岗寨三千伏魔师。关文,你怕不怕?”

    关文摇头:“不怕。”

    大人物向深井中指着:“那你敢不敢跟我下去,直到深井底部。有很多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在遥远的古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一切跟宝藏无关,去做这件事有些枯燥甚至还包含着危险,你最好想想清楚再做决定。”

    关文闭上眼,一路走来的所有线条在他脑海中跳跃涌动,仿佛十几条矫健的长龙。

    “我好像梦见过这样的场景……龙飞九天,八荒合围,一场旷世大战在暗夜里发生,一切流血和死亡都被黑暗掩盖,只有闪电突降时,才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场面……”他真的梦见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似乎与这些奔突如龙的线条杀阵有关。可是,他并不知道深井下有什么。

    “想好了吗?”大人物问。

    关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想好了,去。”

    大人物向前跨出一步,右手按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按钮,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深井内有无数盏灯次第亮起来,盘旋而成一条向下的灯带,直至无穷深处。事实上,所有的灯都是由这同一个开关控制的,只是最深处的灯距离太远,虽然同时亮起,但传到关文眼睛里时,却有了小小的几十毫秒的延迟。

    “真的很深,真的是太深了——”关文向下望了望,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大人物在前带路,两个人踏上了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狭窄小径,宽约一步,仅仅能容一个成年人通过。

    小径是逆时针旋转向下的,右手边有一条形式简陋的铁栏杆,对通过者起到一些保护作用。左手边的石壁上,仍然是飞舞跳跃的线条,坚决奔放,直奔井底。

    深井处于小口大肚的状态,下降七八米后,内径扩张为十米以上。

    关文向上看,井口已经变得狭仄昏黄,而向下看,仍然未见尽头。

    绕着井筒下降了十几圈后,前面的转弯处出现了一个凹进的洞穴。大人物走到洞穴前,轻轻站住,左手撑在石壁上,向洞穴里望着。

    洞穴里没有光,石壁上的灯光斜映过来。

    关文看得清楚,洞穴不过五步深,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在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

    蓦地,有人在洞穴里开口,说了一段藏语,嗓音沙哑,语调苍老而凄凉。

    大人物也回答了几句,过了洞穴,继续向前走。

    关文走过来,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僧,正盘膝打坐在草席上,瞪着苍白失神的双眼,直愣愣地向前望着。

    关文向对方点头,不知该怎样打招呼。

    “他看不见,只能倾听。”大人物解释。

    关文答应了一声,刚要跟下去,老僧突然向前一扑,准确无比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古康桑(藏语,你好)?”关文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动荡心情,用简单的藏语向对方问好,但手腕处如同被一只钳子夹住,钻心地痛。

    “卡耐费巴(藏语,从哪里来)?”老僧问,五指如钢钩一般一点点收紧。

    大人物回头用藏语解释:“他是画家,我要带他去看坛城封印。”

    老僧慢慢地松手,又缩回山洞的一角,保持着半卧半坐的姿势。

    “走吧,他们是这里的守护者,毕生都献给了看守此处的镇魔事业。我说过,在藏地,有太多像他们一样的无名英雄,只知奉献,从不索取。”大人物加快了脚步。

    “你们一开始交谈的是什么?我只听得懂‘没有、消息’等几个简单的词汇。”关文问。

    大人物苦笑:“别急,等到下去了,我再一起给你解释。这件事,只有在这种环境里解释,你才肯信。”

    接下来,他们经过了三十五个相同的洞穴,每个里面都有骨瘦如柴的老僧守护着,但与第一名老僧不同,他俩经过时,并未受到意外的阻挠。在盘旋向下的过程中,深井的内径越来越大。他们经过的小径如同古蜀地的栈道一般,完全是从山崖上一锤一斧开凿出来,脚下和侧面的凿痕依旧清晰可见。

    大约下降了六十多圈之后,他们到了小径尽头,踏上了久违的平地。前面是一个直径约五十步的圆形平坦广场,地上与洞壁一样到处画着写意线条。

    小广场上摆着十几座玛尼堆,高的约两米,由几百块碎石组成;低的仅有半米,由十几块石头组成。

    玛尼堆与玛尼石是藏族的传统民间艺术,石头上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等各种吉祥图案,以期祛邪求福。大量的玛尼石可组成为玛尼堆或玛尼墙,在xī zàng各地的山间、路口、湖边、江畔都可以看到。

    起初入藏时,关文曾研究过玛尼石,对上面绘制的图案相当熟悉。当他走到最近的一座玛尼堆前面时,发现所有的石块上绘着的,全都是龙形图案。

    “这些,也全都是三千伏魔师留下来的。他们的绘画艺术,已经超越了xī zàng玛尼石的本来意义,变成了伏魔手段的一部分。你看前面那道玛尼墙——”大人物向前指着,带着关文绕过两个高大的玛尼堆,一道一米高、一米宽的红sè玛尼墙出现在眼前。

    玛尼墙是由大大小小的玛尼石垒成,石头并非红sè,而是被红sè颜料浇淋而变成了这种突兀恐怖的血sè。

    那道墙围成一个圆形,关文的视线越过玛尼墙,便看到了被墙围住的五彩坛城。

第十七章 玛尼墙与坛城

    坛城即藏传佛教里的曼荼罗(曼荼罗是梵文Mandala的音译),藏语中的发音为“吉廓”。曼陀罗源于古代印度的密宗修法活动,那时的修行者为了防止“魔众”入侵,每当修行密法之时,就在修法场地筑起一个圆形或者方形的土坛,自身立或者坐在土坛上修法,邀请古、今、往的诸佛亲临作证,并在土坛上绘出他们的图像。

    后世修行者根据这种基本框架演变出多种形式的坛城,在藏传佛教的传承中,坛城象征着宇宙世界结构的本源,是变化多样的本尊神及眷属众神聚居处的缩影。身居坛城之内修行,则百魔不侵,更容易修成正果。

    “关文,这里就是当年三千伏魔师镇杀魔女的发源地。那些辉煌灿烂的经典故事是属于文成公主的,而一场血腥残酷的黑暗战争则发生在暗无天rì的九幽之下。伏魔师在山体上挖掘出隧道,深入魔女盘踞的巢穴,在xī zàng与尼泊尔的智者协助下,先用玛尼堆、玛尼墙困住魔女长达三年之久,再修建坛城,把魔女逼入山底的地脉中。魔女已经在藏地修行了不知有几千几万年,法力太强,即便是三千伏魔师联手,仍然不能一鼓作气将其除去。最后,一名孙姓伏魔师藏身于献祭供牛的肚腹之内,投入地脉。魔女吃掉供牛后,孙姓伏魔师在魔女肚子里拔刀砍杀,终于将其杀死,坠入地脉无穷深处,结束了这场伏魔之战。在这之后,尼泊尔尺尊公主才按照文成公主的推算,以山羊驮土,填平卧塘湖,在其上建大昭寺,供奉佛像。文成公主先是综合治理拉萨城,使其具备八吉祥之相,然后在卫藏四茹修建镇魔十二寺,以镇女魔四肢关节,也被称作镇魔十二神庙。这十二处寺庙,其寓意是永远镇压女魔灵魂的十二不移之钉……”

    那段历史在大人物口中娓娓道来,犹如演义故事一样。可是,关文能够想象到,伏魔师与魔女之战实在是残酷无比。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朝代和国家的和平,都不是靠乞求得来,而是千万勇士们的热血和生命铸就。一将成名万骨枯,承托着帝王宝座的,不是砖石锦缎,而是麾下将士不散的英灵。

    关文向着坛城深深俯首,以表达对昔rì伏魔师的景仰之情。

    “咱们走近去看吧。”大人物叹着气说。

    他们向右边绕行,由一个八字形的豁口进入玛尼墙内部。墙里墙外,温度相差极大,所以关文一踏进去,便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地脉是进入地球核心的远古通道,有的地脉极寒,有的极热——你能撑住吗?”大人物问。

    关文点点头:“我没事。”

    他们向前走了十步,已经到了地面上那个五彩坛城的边缘。

    藏传佛教中,曼荼罗(坛城)共分为四种,即大曼荼罗、三昧耶曼荼罗、法曼荼罗、羯磨曼荼罗。在玛尼墙包围之中的坛城是大曼荼罗,也就是诸尊具足相好容貌的图画,相当于金刚界曼荼罗中的成身会。大坛城用青、黄、赤、白、黑这五种颜sè,总集诸尊之坛城及其诸尊的形体,描绘诸尊。以上五种颜sè分别代表地、火、水、风、空,是构成宇宙万事万物的根本。

    广场过于空旷,四周的灯光照不到玛尼墙内部来,所以关文看不清脚下,但他感觉到地面上凿刻着深深浅浅的文字。

    他蹲下身,小心地用手掌触摸那些凿痕。

    大人物低声解释:“那些是伏魔师留下的镇魔记录,因为三千伏魔师来自中国大陆的不同地域与不同流派,所以记录习惯各个不同,有的是汉字,有的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字,有的是高句丽文字、有的是西域文字,还有一些,则是道家、佛家、yīn阳家、法家、墨家的独特符箓。这么多年,无数藏传佛教高僧大德殚jīng竭虑,将这些文字翻译出来,一代一代传颂下去。”

    关文抚摸了一阵,渐渐地满心疑惑:“怎么?我总是感觉这些凿痕表面是文字,而实质却是一幅笔法灵动的画卷呢?”

    他快速向右触摸过去,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每一笔凿痕都不是断开的,彼此之间或用笔意、或用细纹连接起来。那种情形,如同巨幅的泼墨山水,画面中的任何一个元素都是不可dú lì分拆的。即使勉强拆开,也将失去本意。

    “你在做什么?”大人物叫了一声。

    关文无暇回答,几分钟内便绕着坛城边缘触摸了一圈。他感觉到,凿痕能够组成一幅无限空旷渺远的画作,非山水、非人物、非鸟兽鱼虫、非花草小品,而是一种大宇宙、大开阖的大境界,完全跳出了人类思想所能理解的境界。

    这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宇宙的形成、星球的运转、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之类虚无缥缈的事件。可是,他又无法用语言告知大人物,因为那种感觉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

    他明显感到,踏入坛城、进入地脉才是揭开一切真相的唯一途径。一念及此,他立刻向着坛城zhōng yāng迈步。

    坛城的直径约为十五步,正zhōng yāng竟然又留着一个直径三步的空白圆心,与四周的彩绘图案格格不入,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青灰玉sè。

    “这就是封印魔女、关闭地脉的最后入口。”大人物跟进来。

    “魔女并没有真正死亡吧?”关文说。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人知道。”大人物苦笑起来。

    “那些凿痕并非伏魔记录,而是一种……伏魔师的临终绝笔,或者说是一份遗嘱。当你读到那些,如果简单认为镇魔已经结束,那就大错特错了。”关文仰天长叹。他从笔画中感受到的,已经超出了文字本身的字面意义。

    大人物默然,无以应对。

    关文趴下身子,向圆心下面望。圆心是不透明的,但他并非用眼睛看,而是在用心灵和思想去感知下面的世界。

    在很多五行家、yīn阳家的著作中,都有着跟“地脉”有关的论述:正如人体具有经脉一样,地为人间之根基,乃盘古身躯化成,凡人体经脉,在大地中都有一一对应的存在,被称为地脉。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同人体经脉不通会致病一样,地脉的阻滞不通,同样会引起大地的异变。人体经脉有头有尾,地脉亦是如此。地球表面分布着无数地脉入口,譬如火山口、天坑、海眼、温泉、寒泉等等,都可以视为地脉连接外界的门户。

    关文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听大人物一提到“伏魔师将魔女打下地脉”这样的情节,立刻意识到,伏魔师镇魔失败,已经给魔女留下了复活的机会。

    “下面是空的。”良久,关文怅然起身。

    “你也感受到了?”大人物低声问。

    关文点点头,回顾四面的玛尼墙、玛尼堆和昏暗的灯光,忽然觉得,人类在超自然的力量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

    伏魔师们不知经过多么艰难的挖掘才找到魔女修行之地,又不知牺牲了多少条生命,才将魔女打入地脉。可是,最终换来的,不过是阶段xìng的胜利,暂时拥有和平。那么,如今的一切,就像是建筑在地震带上的高楼大厦,貌似平安稳固,实则却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瞬间,垮塌深陷,分崩离析。

    “魔女已经离去,那些先哲们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未来,不知在哪一个瞬间,这个世界将重新恢复到文成公主镇魔之前的年代。这真的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身在坛城之中,关文却越发感觉到危机临头的凛冽感。

    他天生具有描绘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此时此刻,隔着那空白圆心,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地脉下的状况。

    “你确定吗?我的意思是,你真能辨别下面的‘空’与‘死’的区别?”大人物不放心地追问。

    关文苦笑了一下,突然转变了话题:“记得我在济南时,有一天经过公墓,看见有人正对着一块新碑祭奠痛哭。我明显感到,那墓碑下的骨灰盒里空空的,并不像其它墓穴里的骨灰盒那样,装满了未烧化的骨头。我告诉那些人,那骨灰盒也许是弄错了。他们起初不信,但最后打开时,果真发现骨灰盒是空的,原来是被殡葬公司的人给放错了。空与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古代的‘隔盒猜谜’游戏,考较的就是人的第六感强弱程度。我能画出别人的内心,所凭借的也是第六感。现在,我说下面是空的,意思就是里面空无一物,只有空洞的地脉。这一点很可怕,如果魔女有尸体、骨骸、魂灵存在于彼处的话,我一定能感觉到。可是现在,我脑海中什么都没有。”

    大人物皱着眉沉思了很久,满是皱纹的脸渐渐舒展开,浮起了一种大梦方醒、无比释怀的笑意。

    “笑什么?是笑我的分析过于玄虚吗?”关文有些不安。

    大人物在关文肩上拍了一下,笑意更深:“不,恰恰相反,我等了近六十年,终于等来了知音。早在六十年前,我刚刚获得进入此地的特权时,就感受到了魔女的消失——”

    关文一惊,凝神大人物的脸,又仰面向上望,看着连环栈道上那些模模糊糊的凹洞。

第十八章 大唐三千伏魔师后裔

    大人物沉思着绕着坛城踱步,转了三十几圈,蓦地仰头向上,发出一连串龙吟虎啸般的呼喝声。

    一瞬间,各个凹洞中都有人钻出来,无论身在低处还是高处,全都纵身越过栏杆,流星坠地般落到广场上。

    大人物先是用汉语,接着用藏语、回语、蒙古族语、英语重复了下面的内容:“魔女已经不在坛城封印之下,昔rì吐蕃王与大唐、尼泊尔两公主的联手镇魔行动已经失败,本地伏魔圈已经失去意义,所有人停止行动,等候下一步新的镇魔计划。”

    那些衣着破旧、面容晦暗的僧人们静静地听着,并未像普通人那样一听到坏消息就炸了营。

    关文深知,这些是各民族里真正的智者,思想境界高远,非普通老百姓可比。

    “有什么证据?”有人问,正是身在第一个凹洞里的枯瘦老僧。

    大人物摇头,指向关文:“没有证据,但我们两个能感觉到。”

    那人向前一步,凝视着关文的脸,深陷在眼窝中的两颗灰白眼珠不住地转动着。大人物说过,他是看不见的,只能凭借听力行动。

    “你们错了,坛城之下有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魔女走不脱的。”他艰涩地说。现在,他不说藏语,用的是汉语。

    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理解,真正的智者是无所不通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能信手拈来。即便是更高深的他心通、无声通之类的独特沟通方式,他们也多有涉猎。否则,怎么配得上“智者”的名号。

    “程大师——”大人物开口,却被对方猛地挥手制止。

    “我听到了那魔女凄厉的叫喊声……这么多年,那声音一直存在。你们说,她不见了,那么到底是谁在呼叫?我刚刚说过,伏魔师的灵魂结界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蛛网那样,无论她跑得多快多远,无论她展开什么异种变化,都无法突破结界。三千伏魔师的力量之强,难以想象。到现在,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张结界之网的存在。”那位程大师没有给大人物留丝毫的面子,只是竖着耳朵谛听,边听边说,表情极度木然。

    其他人各自孑孓dú lì,或倾听,或冥想,或沉思,没有一人发声。

    “她真的不在了。”关文说。

    程大师缓慢地摇头:“年轻人,你下的结论太草率了。要知道,这里的玛尼墙、坛城、结界一起承担着镇魔的重任,我们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将影响到世界的安危。你不是为自己活着,你要为千千万万人活着。那么多无辜的生命繁衍在这片纯洁高原上,谁都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你我不能,魔女也不能。”

    关文叹了口气,深知以自己的地位和口才,很难说服这位倔强的老僧。刨除今天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在今天之前,他一直都是驻留于扎什伦布寺外的一名画家,因得到寺内管理者的特许而得以zì yóu出入。他是小人物,特别是在这些智者面前,没有任何地位,更谈不上什么权威。

    大人物苦笑:“关文,今rì的事,我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重复过了,没用的。”

    关文先前跨了一步,站在圆心正中。地面很坚硬,但他明显感觉到脚底空荡荡的,如同身在高空悬索之上。

    他慢慢地环视那些面目呆滞的老僧们,目光最终落在大人物脸上:“可是,总要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一些别人不肯做的事,承担别人无法担当的责任,那才是大人物、大英雄所为。”

    大人物又是一声苦笑:“关文,这是一场生死赌博,因为时至今rì,连我都不能判定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对还是错?知道吗?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一旦打开,后果就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了。”

    关文长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你,就跟从自己的心——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可是,我不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外地来的小人物,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大人物皱着眉,忽而仰天长叹,忽而低头思索,终于猛击一掌,下了决心:“程大师,我用生命做保证,魔女的确已经不在了。我们不妨现场表决,如果同意者占多数,就开启坛城封印,派人下去察看。”

    此言一出,程大师顿时脸sè大变。

    不等别人发难,大人物发出一声长啸:“我发誓,如果这决定是错误的,我就当场自裁,用心头之血弥补灵魂结界暴露的缺口。”

    程大师跺了跺脚:“你……你竟然敢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实在是……”

    忽然,右侧有一名老僧开口:“我知道自己已经活不过今年秋天了,可我那一教派中,人才凋零,弟子流失严重,没有人能接替我的位置。所以说,咱们的伏魔圈一定会出现破绽,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肯定会崩溃离散。到那时,所有的玛尼墙、坛城、灵魂结界都将不复存在,化为乌有。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打开坛城,看看下面的情况,大不了用我们的伏魔圈跟魔女同归于尽罢了,总好过在这个幽暗的地底深井里慢慢老死……”

    另有三四人随声附和他的话,并随之举手:“我们同意打开坛城封印。”

    很快,老僧们自动分为三组,一组站在大人物与关文这边,一组站在程大师身边,另外一组则退出玛尼墙,声称中立而静观其变。

    三组人数基本相同,加上关文在内,大人物这边的人数仅仅比程大师那边多出一个。换句话说,关文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有他存在,开启坛城封印的决定才得以执行。

    “程大师,按我说的,开启坛城吧。”大人物拉着关文后退,离开坛城,退到玛尼墙外。

    其余人也退出去,只剩程大师站在坛城边。

    “还记得我们刚刚下来时我跟程大师的藏语对话吗?魔女还在不在,他心里也没有底。除了魔女的惨叫声,他根本没有收到其它有用的消息。可我们知道,声波在狭长通道中的传播可以是无限远的,所以古人才有‘空谷回声传万里’的说法。”大人物的眉头已经皱成了大疙瘩,右手五指变成鹤嘴锄的手势,不停地轻“啄”着自己的太阳穴。这种刺激xìng的打击手法,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才能更清晰地思考这些纠缠的难题。

    关文点头,看起来魔女是活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回来,如果当年文成公主、松赞干布、尺尊公主这三位大人物能够彻底杀死魔女的话,就不必费心建造什么镇魔寺了,历史上也就会将“镇魔”变为“除魔”。

    如此一想,关文浑身寒凉彻骨,直接冷到五脏六腑之内。

    程大师忽然转身,指着大人物:“如果我有事,以后的镇魔大业就全权交给你。作为伏魔师,我们活着,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与生死,而是为了全人类的和平与幸福。作为瓦岗寨三千伏魔师的后代,我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伏魔卫道,匡扶正义。我死,跟宇宙中一粒尘埃的生死没有什么区别,但你必须知道,我们每一个人的死,都应该死于伏魔,而不是其它。”

    他已经那么苍老,并且瘦到皮包骨头,仿佛浑身的骨架与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那颗同样瘦削的头颅。但是,当他义正辞严地叮嘱大人物时,浑身散发出的正义之气,却让关文由衷地钦佩。

    “我记住了。”大人物深深地俯首鞠躬。

    程大师绕着坛城走了一圈,猛地俯身,双掌贴住一尊佛像的脸,身子瞬间倒立。当他发力摆动腰肢与双腿时,整个坛城就无声地旋转起来。连旋三圈之后,程大师发出一声大喝,半空翻了个跟斗,竟然将画着坛城的那块圆形地面拖拽起来,稀里哗啦地抛向一边。

    原先的圆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直径三步的暗洞,一道两尺宽的石阶以四十五度角倾斜向下延伸。

    “我下去,你们等着。”程大师说。

    大人物跃进玛尼墙,大声说:“程大师,我去,你留下来主持伏魔圈的大局。”

    程大师摇头:“不,我们这批伏魔师都老了,这里就是大家的最终归宿。自从走进来,我就没打算再出去。你不一样,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安排,藏传佛教弟子相信你、拥戴你,你一定要带领他们走向光明的归宿。每个人活着,都是一支能够点亮的蜡烛,不同蜡烛有不同的作用。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真理和正义而活下去。”

    他推开大人物,一个人蹒跚向前,走向洞口。

    关文无法按捺胸膛中的热血澎湃,大步走过来,跟在程大师后面。

    “年轻人,你不知道进地脉去就是送死吗?”程大师厉声喝问。

    关文报以微笑:“你这样的大智者都可以从容面对死亡,我一个小人物,对于这世界而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送死又有何妨?”

    程大师脸上的皱纹颤抖了一下,凝神看着关文。

    “你能看到,对不对?”关文笑着问。

    “我当然能看到,但我不愿意自己的思想被视觉引向歧途,所以索xìng闭眼,不看万事万物,只凭听觉辨识。”程大师的眼珠转了转,灰白s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亮的双眸。

    关文由这句话里得到启迪,瞬间彻悟:“原来,我不用看,只用思想感知来作画,也是遵循了这位程大师的认知方法。不看,思想就不受搅扰,就能从外界获得正确的反馈,比普通人的认知更具体、更深刻。”

    他回头看着坛城四外的地面,上面果然凿刻着各种文字和符号,繁复重叠,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脑胀,目眩神迷。如果普通人到了这里,眼睛看都看不过来,只是拼命地翻译研究那些文字,却忘记了品读文字背面的东西。

    在触摸中,他读到了三千伏魔师们的“心声”。抵达藏地后,伏魔师通过对魔女的观察与勘探,早就清楚地意识到,魔女是无法被杀死的,于是只能使用特殊方式,先将她封印于布达拉宫山底,再用寺庙镇住她,确保它无法出来祸害人间。这是一种权宜之计,但在当时复杂的藏地环境中,能做到这个已经殊为不易了。

    “走,来吧年轻人,我带你去看大唐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程大师豪情万丈地说。

第十九章 地脉深处

    地道之中寒气逼人,走了一段后,台阶没有了,只剩粗糙的页岩路面。除了程大师手中的那道电筒光柱之外,四面全都是无声的黑暗。

    “年轻人,其实你不该下来的,生命只有一次,必须得珍惜。你跟我不一样,我老了,而且我是天生的伏魔师,命运归宿一生下来就注定好了,必须为伏魔而奉献一切……咱们这次去,九死一生,不一定能不能回来呢!”程大师深深地感叹着。一进入地道,他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步伐矫健,行动迅速,一直走在前面。

    “地道里并没有魔女,又没有其它危险,我们当然能活着回来。”关文帮他纠正。

    “可见的东西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根本见不着的东西。我现在已经后悔了,不该开启坛城封印,更不该带你到这里来。”程大师停步,在一个三叉路口辨别方向,而后进入正前方的洞口。

    “有些事情总要解决的,不解决,就是一块大心病。下来看看,明了魔女已经消失,大家的心不就放下了吗?或者说,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然后重新筹划‘镇魔’大业,才是当前迫切要做的。”关文说。

    程大师再次停步,回头看着关文。

    遥远的黑暗中,不断传来低微的“嗡嗡”声,根本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人、动物还是机器散发出来的声音。空气中飘着的,则是废墟烧焦后残留的味道。

    “谁也做不到——”程大师说,然后重重地重复,“谁也做不到伏魔的大境界,一代一代人的法力在不停地下降,距离昔rì的三千伏魔师越来越远,一旦交战,自保都难,遑论镇杀魔女了。”

    他在前面带路,每经过一个三岔或者五岔路口,都要稍微停顿辨别方向。

    “程大师,你来过这里?”关文问。

    按道理,坛城封印是第一次开启,没有人明了地脉中的复杂情形。

    “没有,但是三千伏魔师镇魔一战,是由程家老祖先亲自挂帅,他留下了此地的地图,一代一代传下来,也留下了程家人世世代代担任伏魔师的祖训。他的一生,为朋友两肋插刀,从未考虑过个人安危。也许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得上‘伏魔师’的名头。”程大师的脚下越来越快,足不沾地,仿佛要飞起来一样,“快了,前面就要到结界生死场了。”

    关文回顾唐朝历史,姓程的名人只有那个被称为“混世魔王”的程咬金。既然程大师提及的“程氏老祖先”,必定指的是那个人。

    又走了十几分钟,程大师陡地止步,关掉手电筒。

    亮光消失前的刹那,关文看到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横空张开着一张排球网一般的东西,每一网眼都是半尺见方,大网的经纬交接处,还挂着许多不足半尺的吊坠。灯光消失,两个人立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内。

    “就是这里了,听——”程大师低声说。

    “哦——呀……啊——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遥远处飘近,凄惨尖厉,如泣如诉。

    关文一听到那声音,心脏就像被人一把攫住了一般,千搓百揉,痛彻心肺。

    “谁在叫?”他使劲咽了口唾沫,睁大眼睛,但只看到黑暗。

    “你听到了什么?”程大师反问。

    关文屏住呼吸,侧过脸,右耳向前,尽力倾听。那声音还响着,但听了一阵,又不似女子呼喊声,而更像是婴儿夜啼抑或是某种鸟类、虫类的叫声。

    “地脉之中有鸟吗?有昆虫吗?”他长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作为一名画家,他深知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所有感触能力失常,什么都做不好。

    “没有。”程大师回答,再次追问,“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关文苦笑:“大概是我出现了幻听吧?刚刚我似乎听到有女子嚎哭、小儿夜啼的声音。”

    程大师立刻问:“你果真听到了?是不是‘哦呀、啊呀’的叫声?”

    关文点点头:“没错。”

    黑暗中,他也听到了程大师紧张地咽唾沫的声音。

    “那就是我自从进入伏魔圈以来所听到的——或者说,那就是魔女发出的声音。你没听错,我也没听错,那魔女一直活着。”隔了一阵,程大师才幽幽地说。

    人类的眼睛无法透视黑暗,但正因为有黑夜对视觉的屏蔽,听觉、嗅觉、心灵感应才更能超常规发挥。

    “可是,网的那边,什么都没有。”良久,关文低声说。

    程大师没有回应,而是无声地俯卧下去,先用左耳贴近地面,然后又换了右耳。这种“伏地听音”的技术是古代江湖人发明的,具有相当的科学xìng。

    “的确什么都没有,那声音是来自远方的,但至少能证明一点,那魔女仍然活着。”程大师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关文不禁苦笑:“这一切真是难以置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科学发展,社会进步,全球文明程度正在rì新月异地提高。可是在遥远的雪域高原上,我们却不得不面对魔女复活这一唯心主义的怪论。原来真的像大人物所说的,想要解释‘镇魔’的事情,就必须到这里来,脱离了这种独特的环境,谁也无法相信,只以为‘镇魔’是一种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罢了。”

    他将程大师搀起来,两人慢慢前行,走到那张网的前面。

    “那上面挂的是什么?”关文问。

    程大师没开手电筒,沉沉地回应:“你以为呢?”

    关文抬起手,摸到最近的一个挂坠,那东西表面干硬,外面套着一层薄布,手感非常奇怪。

    “好像是……一个人偶,对不对?”他试探着问。

    程大师揿亮了点头,光柱停在关文手中,照亮了那个人偶。

    关文看到那人偶的真相时,吃了一惊,立刻放手。那果真是个“人偶”,但却是五官齐备、jīng致无比,简直就是一个微缩了的真人,正随着大网的颤动而轻轻摇摆着。

    “看他的脸。”程大师说。

    关文凝神望去,人偶怒目圆睁,牙齿紧咬,仿佛满腔的怒气已经无法压抑。的脸部肌肉虽然已经干瘪塌陷,但那种怒发冲冠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程大师,这是……”灯光下,关文望见每一个网格经纬交叉点上,都悬着一个相似的人偶,总共有数百个。

    “他们就是三千伏魔师中的决死之士,把自己浑身的jīng气贯注于这张结界之网上,对抗魔女的暴戾之气。”程大师的手电筒向上照,光柱下的大网已经与洞壁融为一体,每一条绳扣的末端,全都深入石壁之中。

    大网的宽度约二十步,高约八米,绳索直径超过半寸,颜sè灰白,仿佛蜘蛛吐出的长丝编结而成。

    “这就是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每一个人献出生命,就是为了编织这张网,彻底封印魔女。老祖宗留下的遗嘱中,详细记录了这场暗战——先是三十七名豢养喜马拉雅山脉天蚕的伏魔师冲进魔女的巢穴,在最短时间控制天蚕编织大网;接着是二百四十一名已经修炼成‘内丹’的伏魔师推动大网向前,试图用大网裹住魔女;另外有一百五十名擅长shè箭的伏魔师手持十发连珠弩环伺左右,只要魔女靠近网眼,即刻毒箭齐发;最后,还有五百名擅长书写符咒、口诵经文的伏魔师列方阵守护,只要魔女伏诛,立刻用经文符箓写满她的全身,令其永世不得翻身……”

    “真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关文轻叹。

    他并不惧怕那些人偶,恰恰相反,对于那些为了镇魔而献出生命的伏魔师,他心中只有至高无比的崇敬之情。没有他们的付出,就没有“文成公主镇魔”的美好传说了。

    大网那一面,石壁、地面跟这边没什么区别,只是再向前,小径通往极幽深之处,被隐约流动的团团灰雾笼罩着。

    “向前能通往哪里呢?”关文自言自语。

    程大师也苦笑着附和:“是啊,向前能通向哪里呢?消失的魔女到底去了哪里?老祖宗说,整座布达拉宫山全都被伏魔师下了咒,山外方圆百里,都被灵魂结界所覆盖。即使这附近存在另外的地脉出口,魔女也无法逃脱。”

    他举起手电筒向前照去,光柱shè入灰雾中,随即被无声地吞噬。

    “程大师,刚刚的事还没讲完吧?您的祖先,是不是名列大唐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卢国公程知节前辈?”关文问。

    程大师点点头:“正是。”

    《唐史》记载:大唐朝卢国公程知节,字义贞,原名咬金,后更名知节。汉族,济州东阿斑鸠店人(今属山东省东平县)。唐朝开国名将,封卢国公,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唐太宗贞观年间,官拜左金吾大将军。

    正史之外,野史记载:程知节最初聚集起义军于河南瓦岗山瓦岗寨,声势浩大,数次痛击赶来剿匪的隋朝军队。某一rì,天降暴雨,瓦岗寨正中地面塌陷,出现了一个深达百丈的地洞,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程知节独自下洞探察,取得了“混世魔王”的牌匾、金冠、帝王服饰,还有三道伏魔符箓。从此之后,自号“混世魔王”,屡战屡胜,终于成就大唐朝开国元勋地位。

    普天之下,历史之中,也就只有这一位特立独行、独树一帜的“混世魔王”,名气之大,绝对超过大唐朝其他任何一位文臣武将。

    关文知道程知节其人,却没想到,那位“混世魔王”最终与文成公主镇魔联系到了一起。这也难怪,提到“镇魔”,大唐朝皇帝麾下,首推程知节,别人谁也无力承担这种重任。

第二十章 伏魔师结界之网

    “第一次镇魔遭遇惨败,魔女的力量之大,超乎想象,第一批冲入的伏魔师全军覆没,死于魔女喷出的烈焰之内。第二批伏魔师改变了伏击时间与地点,借着雪域高原的寒夜、暴雪,浇熄烈焰,终于将她困住。在正邪对抗中,大部分伏魔师力气用尽,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人偶。当时,正邪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了很久。有位姓孙的将军从‘苍鹰攫食’中得到启发,自己钻入供牛体内,任由魔女吞下,在魔女体内挥刀砍斫,逼得魔女退入地脉。孙将军没有全身而退,而是引燃炸药,裹挟着火球落入无底深渊。剩余的伏魔师才在此处设置了灵魂结界,提防魔女卷土重来。后来,第二代伏魔师设置了坛城封印、玛尼墙、玛尼堆、栈道守卫伏魔圈等等保险手段。可是,除了那场旷世大战外,所有人再没有见过魔女的样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程大师急咳起来。

    “真是一个惨烈无比的故事啊!”关文击掌喟叹。

    由程大师的叙述中,他能想象出伏魔一战的激烈程度。成语词典中一个简单的“人定胜天”说得容易,但实际做起来,却要逼迫人类付出天大的代价,才能做到。

    程大师照向网上的人偶,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你有没有发现,所有人偶的眼珠都是绿sè的?”

    关文仔细看了看,果真如此。按照医学理论判定,只有误服了剧毒“孔雀胆”的人,才会产生眼珠全绿的异变。

    “一战失利后,伏魔师总结经验,判定魔女有吸收人类jīng气壮大自身的能力,人死得越多,魔女的力量就会越强大。于是,每一个魔法师都预先服下了剧毒‘孔雀胆’,只要魔女吸取他们的jīng气,就会立刻中毒。他们的计算完全正确,魔女果然中计,在吸收jīng气的过程中中毒。可是,伏魔师们却变成了今rì的样子……”

    关文向着网上挂着的人偶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深知若不是有这样一群前赴后继的伏魔师为人类捐躯,或许这世界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既然无法走过这张结界之网,关文与程大师便准备撤离,返回大人物那里。

    “只要魔女还在地脉之内,逃不出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我也就放心了。”程大师枯瘦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嗡——”地脉深处猛地震动了一下。网那边,阻塞小径的灰雾陡然急速喷涌,逼近大网,把所有网眼堵住,但却不能突破网格,进入这边来。

    “哦——呀……啊——呀……”先前的怪叫声似乎近了许多。紧接着,灰雾翻滚的态势更为强劲,推动大网急速颤动,所有人偶一起摇荡起来。

    “不要怕。”程大师一翻手腕,从右肋下拔出一把金sè的斧头。

    关文紧张地盯着弥散的灰雾,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他当然看过罗布林卡遗物中发现的两张《xī zàng镇魔图》唐卡,魔女张牙舞爪仰卧的样子也牢记在心。如果灰雾之中突然出现与唐卡一模一样的魔女,他也不会感到吃惊。

    “尔时世尊,从肉髻中,涌百宝光。光中涌出,千叶宝铃。有化如来,坐宝华中,顶放十道,百宝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现。十恒河沙,金刚密迹。擎山持杵,遍虚空界。大众仰观,畏爱兼抱。求佛哀佑,一心听佛。无见顶相。放光如来,宣说神咒——”程大师右手持斧,横在前胸,左手并掌如刀,大拇指上翘抵住眉心,其余四只向上,掌缘向前,高声持诵《楞严经》。

    雾气越来越浓,几次三番试探,似乎要突破网格,向关文与程大师俯冲过来。

    “闭上眼睛,目无所扰,则心无所动!”程大师大声提醒,随即,拔高声音,朗诵《楞严咒》,“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萨怛他,佛陀俱胝 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娑舍啰婆迦,僧伽喃。南无卢鸡阿罗汉哆喃。南无苏卢,多波那喃。南无娑羯唎陀,伽弥喃。南无卢鸡三藐伽哆喃。三藐伽波啰,底波多那喃。南无提婆离瑟赧……”

    关文闭眼,右耳边响着的是程大师庄严慷慨的《楞严咒》,左耳边则不断听到雾气中传来的怪叫声。两种声音在他头脑中交会,宛如正邪两种力量激烈火拼,此起彼伏,不能止息。

    《楞严经》的起源,在于阿难尊者被摩登伽女用邪咒所迷,阿难的戒体即将被毁坏时,佛陀令文殊菩萨持楞严咒前往救护,阿难才被救醒,重新皈依正道。由此可知,《楞严咒》是《楞严经》的主体,没有《楞严咒》,就没有《楞严经》。楞严咒是咒中之王,亦是咒中最长者,此咒关系整个佛教的兴衰,所以任何一名佛教徒都坚信,世界上只要有人持诵楞严咒,正法就仍然存在。

    关文知道,自己必须要加入战团,与程大师一起朗诵《楞严咒》,击败灰雾与怪声的侵扰。不过,他只附和着程大师念了十几句,脑海中突然跃上了宝铃的脸,一双泪眼正盈盈地向他望着。

    一瞬间,他的心弦颤抖起来,恨不得将一双手伸入脑海中,捧着宝铃的脸,为她拭去泪痕。

    “你怎么了?”他在心底怜惜万分地问。

    宝铃无语,只是默默地流泪,两串晶莹的泪珠沿着鼻梁两侧的凹处扑簌簌地滚落。还有几颗泪珠悬在她的睫毛尖上,仿佛夏rì的暴雨过后,挂在飞檐一角的将坠未坠的雨珠。即便无声无息,单是那份比落花更纤弱、比初荷更柔软的姿态,已经俘获了关文的心。这一刻,无论她要他做什么,他都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你要告诉我什么?”他又问。

    程大师的诵经声、雾中的莫名哀嚎声都远了,关文的心底眼底,只剩宝铃一个人。

    “你要我做什么?”他再追问。

    蓦地,宝铃转身离去,即将消失在他的脑海之中。

    “不要走,不要走——”关文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随即张开了双眼。就在他面前十步之外,那张网抖动如同暴风雨中的船帆,忽而向前鼓出,忽而向后膨胀,网眼一会儿挣到最大,一会儿又缩成一团。所有人偶随着大网的挣扎而摇荡甩动,犹如大网上的铅坠,忠实地坚守着自己的职责。

    一睁眼,脑海中的宝铃就消失了,但关文的眼角余光,分明瞥见一个与宝铃相同的影子就站在大网对面,背对自己,纤腰束素,楚楚可怜。

    他被自己脑海中的梦跟魇住了,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张口大叫:“宝铃,快过来,那边危险——”

    这种情形,犹如一个睡得懵懵懂懂的人,在半睡半醒间说梦话一般。

    宝铃非但没有回来,而是头也不回地向着灰雾深处踏去。

    关文惊骇万分,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去,抓住大网,纵声大叫:“宝铃,快回来,别去,那里危险——”

    话音未落,他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雾中涌出,将他完全罩住,并急速地向对面拖拽过去。情急之下,他张开双手,各抓住一个人偶,努力稳定下盘,与吸力抗衡。

    “突瑟咤质多。阿末怛唎质多。乌阇诃啰。伽婆诃啰。嚧地啰诃啰。婆娑诃啰。摩阇诃啰。阇多诃啰。视毖多诃啰。跋略夜诃啰。乾陀诃啰。布史波诃啰。颇啰诃啰。婆写诃啰。般波质多。突瑟咤质多。唠陀啰质多……”程大师的诵咒声再度提高,一步到了关文身边,手中的斧头向关文面前的网格中猛砍进去。每砍一斧,雾气就裂开一个小口,仿佛那根本不是普通雾气,而是有实质的怪物一般。

    那吸力被斧头所逼,倏地放开关文,向后撤退。

    关文本来正在全力向后抽身,吸力一去,他无法稳住身子,向后踉跄跌倒。可怕的是,他的右手用力过猛,竟然将一个人偶从中拗断。

    程大师发出一声惊呼:“完了!”

    关文心一沉,知道自己闯大祸了。看结界大网的构造,每一交叉点上的人偶都代表了一个铆钉,均匀分担承受灰雾的冲击之力。一个铆钉断开,灰雾就找到了突破口,可以从这里突围而出。

    “大师,对不起,我实在太冒失了。”关文嗫嚅着道歉。只是,这时候任何道歉都无法弥补过错。

    “这是上天要我做决定的时刻——”程大师忽然淡淡地笑起来,低头看着那把半尺长的斧头。

    “怎么办?”关文急问。

    “不要问怎么办,命运之手会推着你前进,把你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然后由你自己做决定。上天给你选择权,却不会帮你选择。成魔、成神、chéng rén,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如果是你,你想怎么选?”程大师举起斧头,斧刃轻轻搁在自己左肩头上。斧头侧面发出的湛湛金光,映得他的眉发都变成了淡金sè,仿佛一尊供台上的金佛。

    “我不知道。”关文咬着牙,懊悔自己不该分心想到宝铃。

    “很多人其实并不了解,在创世之初,人、神、魔三界之内,魔的力量是最弱小的,只要人能保持人xìng、佛能保持佛xìng的话,魔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能蜷缩于十八层地狱之下的九幽苦寒之地。魔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它觑准了人xìng的弱点,引发了人xìng本身具有的丑陋一面。所以,一个人心中的魔xìng占据上风时,他就不再是人,而转变为魔。所谓‘魔由心生’,就是这个道理。你还年轻,面对外界的诸多诱惑,根本无法定心。不定心,就无法伏魔、镇魔。记住,如果你把全部身心献给伏魔事业时,就要抛舍一切,将自己变成伏魔圈的一部分。若是既要伏魔,又要三心二意牵挂别处,最后的结果,非但你不能降魔,自己也变成了魔的一部分——就像刚才,我其实能够独力对抗灰雾,可它在关键时刻侵入了你的头脑,借用了你的力量,逆转局势,直到让我们陷入困境……”

    灰雾退却后,缩回大网对面的小径入口,仍然在翻腾滚动着。

第二十一章 伏魔与镇魔

    关文在自己头顶狠拍了一掌,对程大师的教诲无言以对。

    “年轻人,不要自责了,这就是命运——把人偶对接上去,握着别动。”程大师下令。

    关文把两截断裂的人偶拼合在一起,但没有胶水,无法粘合。

    程大师用左手握住人偶断处,示意关文退开。

    关文意识到了什么,惊问:“大师,你要怎么做?这祸是我惹出来的,应该由我担责。”

    程大师摇头:“年轻人,谁来担责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担责是另一回事。现在,不是划分责任的时候,而是必须要解决问题。你做错了事,我来弥补,这就是命运,你无需任何歉疚。”

    猛地,对面的灰雾倏地暴涨,如同一只重拳,砸向大网的人偶断裂处。

    程大师右手一拖,斧头从左肩划过,悄无声息地斩断了那条胳膊。他的左手一直牢牢抓着人偶,所以手臂断,手却没有松开。

    “普天之下,三界之内,佛法降魔,霹雳轰顶急急如律令——”程大师一声断喝,右手一抡,金斧穿过网格,扑向灰雾铁拳。

    金斧上蕴含的力量强劲之极,飞旋着劈裂灰雾,一直向前,一路劈下去,数秒钟之后,才听见斧头砍进石缝里的“咔嚓”声。

    灰雾退散,程大师的左臂已经与人偶融为一体,悬在网上。

    “这就是……灵魂结界的……修补术……程氏家族的每一个弟子都从小……练习……我们没有办法,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手段修补大网,却无力消灭敌人……我的全部修行的……力量都在……左臂上,趁着敌人没有另外的……动静,我们快退出去……快退出去……”程大师踉跄后退,靠在关文身上。

    关文俯身背起程大师,向来路上飞奔。

    “哦……哈哈哈哈哈……哦哈哈哈哈哈……”大网彼端,不知名的怪物发出了女子笑声一般的鬼叫声。

    “快走……快……”

    程大师的话没说完,关文感到后背一阵巨力袭来,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程大师也摔在一边。

    “伏魔卫道……伏魔卫道……乌陀啰输蓝……羯知输蓝,跋悉帝输蓝……邬嚧输蓝,常伽输蓝,喝悉……多输蓝,跋陀输蓝……”程大师勉强盘膝打坐,右手五指并起,按着左胸,继续念诵《楞严咒》,但是他此刻的诵咒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力量与勇气可言。

    “大师,我们走——”关文翻身起来,搀扶程大师。

    程大师急声大喝:“你走,你快走,我来断后!要不,我们谁都走不了!”

    “哦哈哈哈哈哈……”怪声又起,仿佛长江三叠浪般,一次比一次激烈。

    “来了——快走!”程大师身子一甩,把关文抛向后方。

    关文在地上翻滚了三次,就在翻滚之中,他看见大网方向的空气忽然扭曲变形,似乎有某种东西高速穿透空气,追踪而来。等他定神分辨,原来那竟然是一道拳头形的透明气浪。嘭的一声,气浪击中程大师,力道未尽,穿过程大师的身体,又打中了关文的前胸,把他打飞出五米,重重地撞在小径拐弯处的石壁上,痛得五脏移位。

    “走——走——走——”程大师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三声。

    大网方向,又有一道气浪冲杀过来,这次的形状是三把长有七尺的大刀,刀长,洞窄,刀尖、刀柄处都刮擦着两侧的石壁,发出尖锐的“哧”声。

    “魔字当头三把刀,走啊——快走啊——快——”程大师的声音被拦腰截断。

    关文向拐角的另一面翻滚,避开穿透了程大师的刀形气浪。幸好他躲得快,三把刀汹涌而至,在拐角石壁上留下了怵目惊心的半寸深刀痕。随即,程大师被**的尸体碎片挟带着腥风血雨,落在拐角处。

    气浪的攻击并未结束,三把刀之后另外还有几十支长箭形的气浪shè中石壁,将古老的青石墙shè得千疮百孔。

    关文匍匐在地,避开这一轮狂风暴雨般的袭击。

    “哦哈哈哈哈哈……”怪叫声不停地从结界大网那边传来,但始终无法闯过大网。

    恍惚之间,关文眼前再次出现了幻觉,宝铃的影子在拐角处一闪而过。大网那边shè过来的光,把宝铃的身体投影于石墙上,掩盖住了程大师被杀时喷溅出的淋漓鲜血。

    “不要去,宝铃,不要去!”关文忍不住出声。

    那影子越拉越长,很显然宝铃正走向大网,离拐角越来越远。

    “她有危险!她有危险!”关文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着,“拦住她,快拦住她——”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关文一跃而起,扑向拐角处。他没有程大师那样的伏魔武功,但宝铃有难,他必须得冲上去。

    一过拐角,他便看到了二十步以外踯躅独行的宝铃。

    “宝铃——”他大叫一声。

    蓦地,石墙上滚落下一样东西,掉进他的领口里。幸好有了这次小小的意外,他对宝铃的关切与幻想才突然被打断。一瞬间,宝铃的影子消失了,空气一阵扭曲,一只半透明的大手由远处猛伸过来,一把攫住了关文的脖子。

    关文拼命挣扎,脖颈、后背伤处疼痛难忍,渐渐地陷入了昏迷之中。模糊中,他只感到掉进怀里的那东西贴在自己的左胸,不断释放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关文,关文。”有人在叫。

    关文睁开眼,看到的是大人物那双充满了悲愤与沉痛的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程大师呢?他……”他记起了昏迷前的那场箭雨,以及程大师的残肢碎片跌落在眼前的惨状。

    “程大师死了,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人物问。

    关文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在结界大网边的空地上。他抬头看那个被拽断了的人偶,恍然发觉程大师的手臂已经缩小了很多,仿佛变成了人偶腰间的一个手形饰物。可他深知,如果没有程大师断臂修补,大网就会被撕裂一个口子,对面不知名的魔怪就会冲杀出来,将外面的大好世界变成修罗场。

    “你在看什么?”大人物又问。

    “我在寻找那些为伏魔而献身的前辈们。”关文起身,抚摸着那被修补过的人偶。

    程大师断臂的一幕,剧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那种“无私奉献、舍我其谁”的大无畏jīng神如同晨钟暮鼓,敲醒了他沉睡的心,使他在瞬间由一名普普通通的画家,转变为一个无私无畏的斗士。

    “程大师,请放心,从今往后,我会继承您的遗志,把镇魔大业继续下去,直到生命结束。”他向那人偶深深地鞠了一躬。

    “程大师向你说过什么?”大人物苦笑着问。

    关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要告诉我的,都在这里。不着文字,尽得jīng髓。那么多前辈为伏魔而前赴后继献身,正是他们的死换来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活。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

    事实上,挂在大网上的人偶每一个身上都有着修补过的痕迹,肩膀上、腿上、头上、脚上、背上,无一例外,全都是手形饰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关文绝对想不到,那些都是伏魔师自己的手臂蜕化而成。可以想象,曾经有无数像程大师那样的伏魔师,为了补好这张网而慷慨断臂。当然,其中的一些也遭受了程大师那样的厄运,粉身碎骨而亡。

    如果没有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永远都镇不住xī zàng魔女,可如果没有后来者自残骨肉去修补它,这张结界大网也早被魔女撕得粉碎了。

    由此可见,镇魔与伏魔,不是一件事、一场战斗,而是无数件事,无数场战斗。

    关文向大人物及其他人讲述了刚才的事,所有人脸sè大变,隔着网格凝望对面的小径。灰雾已经散去,但众人心头的yīn霾却是无法清除的。

    “魔女一直都真实存在,三千伏魔师只能将她囚禁,而不能歼灭。”大人物低声叹息。

    “可是,面对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有人犹犹豫豫地问。

    “连程大师都死了,我们……”有人畏畏缩缩地问。

    “不如我们先各自回家乡去,发掘后辈里的可造就之才,悉心培养他们,直到重建伏魔圈……”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是啊是啊,那不失为一条妙计。”有人随声附和。

    “没办法,魔女的力量太强大,我们这些人根本无力对抗,伏魔圈形同虚设,不如散了吧?”有人故作义正辞严,实则开始为自己铺平后路。

    “好了,我们不如举手表决,同意离开的举手——”有人在推波助澜。

    “各位,不要吵了,先退出去再说。”大人物提高声音,把所有的吵嚷声压下去,然后把一个鸽子蛋大的灰sè鹅卵石递给关文。

    “这是什么?”关文有些诧异。

    “你在昏迷时用力把这个捂在心口,我觉得,它应该是程大师体内的舍利子。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另外一个人。”大人物双拳紧握,面容严峻,显然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关文来不及细看,把鹅卵石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跟随大人物撤退。

    他们退回到坛城封印的入口处,伏魔圈内的所有老僧自然地分成了两方。

    其中一方认为打开坛城封印后,伏魔圈的力量已经失去,没必要在此坚守,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者遍游藏地,寻找伏魔秘诀;或者回到家乡,培育后辈伏魔师,传承自己的学问。

    这种说法遭到了第二方的强烈反对,第二方认为,伏魔圈存在的意义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看清的,也许表面上的“不重要、可有可无”正是实质上的“很重要、不可废除”。在场的所有人,其修行道行无人能超过程大师,连程大师都愿意在此地坚守,其他人就更没有理由放弃。身为伏魔师,就应该心无旁骛,把毕生都奉献给伏魔事业,而不是提早给自己留后路,那样一定会遭到天谴的。

    双方的辩论非常激烈,最后闹到几乎要动手火拼。程大师一死,大人物无法领导这些幽居多年的伏魔师,只能任由他们分裂。

    主张离去的一方立刻上路,沿着石壁栈道上行。

    “我们也走,我虽然不知道这时候带你去见那个人合适不合适,但我们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大人物忧心忡忡地说。

    当剩余的人将坛城封印恢复原样之后,大人物笑容惨淡:“其实这次以身殉佛的应该是我,是我主张打开坛城,下去一探究竟。关文,如果有一天我也面临同样的下场,记住,把这些事全都讲给下一代伏魔师们听,要他们在生死道德、人xìng善恶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关文报以同样的笑:“我也一样,如果我以身殉佛,请告诉所有人,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也同样具有无限勇气伏魔卫道。”

    经过了生与死的考验后,他与大人物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两个人告别了那群坚守的老僧,由栈道回到地面,突然发现早先上来的一队人全都倒在长廊里,个个双眼紧闭,浑身瘫软。

    “怎么回事?”关文搀扶起一位老僧,焦急地问。

    “天谴……天谴……我们违背了当初加入伏魔圈时候的……诺言,终生不能改变志向……现在要走,是天谴……我看不见,喘不动气,好像眼前站着一名金甲人,一直在用降魔杵敲打我的天灵盖,好疼啊,好疼啊……我要死了,我现在后悔了,请把我带回伏魔圈去,我宁愿……死都要……死在那里面……”老僧断断续续地说。

    所有老僧哭号起来,声浪充塞着长廊。

    关文快速地询问其他人,总共二十六名老僧,个个如此,都说被金甲人用降魔杵敲打天灵盖,听觉、嗅觉、视觉出现了严重问题,无法走出去。

    “怎么办?”关文问。

    大人物摇头叹息:“没办法,藏传佛教中对于诺言看得极重,发誓者往往使用最恶毒、最决绝的语言来起誓,见证者也同样起誓,言之凿凿,如铁板钉钉。每个人都深信,当凡人发誓时,天上地下都有赏罚分明的神人见证。如果违背誓言,就会遭到神人惩戒。今天的事,一方面是他们在心理上遭受天谴,另一方面则是生理上无法适应由黑暗到光明的环境过渡而造成的。事到如今,只能先送他们回去。”

    他发出号令,有年轻僧人从暗处闪出来,扶着老僧们原路返回。

第二十二章 罗布林卡遗物发掘者

    大人物领着关文步行离开院子,又向北走了一阵,进入了布达拉宫背后的一个破旧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排普通的平房,房门半掩,飘出nǎi茶的浓香。

    他们到了门口,门自动开了,一个披散着齐腰长发的藏族女人迎出来。

    大人物停步,恭恭敬敬地开口:“我们是要——”

    女人微笑着点头:“知道了,尊者在里面等你们。”

    大人物带着关文走进去,右侧墙上有一扇木门,过了那道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堆满了玛尼石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灰sè僧袍的老人盘膝坐在一堆玛尼石上,头发胡子纠结着疯长在一起,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

    “尊者,我带了一个年轻人来拜谒您,他亲眼目睹了程大师的死,并且拿到了程大师的舍利子。”大人物毕恭毕敬地说。

    老人抬起头,满脸的褶皱轻轻颤抖着,哑着嗓子问:“舍利子呢?给我看看。”

    关文取出那颗鹅卵石样的东西,向前走了一步,双手交给老人。

    舍利子,原指佛教祖师释迦牟尼佛圆寂火化后留下的遗骨和珠状宝石样生成物,印度语叫做“驮都、设利罗”,中文名称为“灵骨、身骨、遗身”,是一个修行者经过火葬后所留下的结晶体。舍利子跟一般死人的骨头完全不同,它的形状千变万化,有圆形、椭圆形、莲花形,也有的成佛或菩萨状。舍利子的颜sè多种多样,有的像珍珠、玛瑙、水晶,有的则完全透明,也有的光彩照人,如钻石一般。而程大师留下的这颗,却是青灰sè的,表面光滑,乍一看,与被流水千万次冲刷而成的鹅卵石无异。

    老人的双手极瘦,灰sè的皮肤因过于松弛而向下耷拉着,几乎要与骨骼分离。

    “很好,他已经功德圆满了。”老人说,“死,是最好的解脱,等他往生、转生之后,还会回到伏魔师这条路上来,生生不息地循环下去。这是他的命运,也是程氏家族的命运,别人改变不了,也没必要更改。”

    “尊者,魔女已经复活了,幸好有灵魂结界大网阻隔着,才没酿成大祸。您说,我们能不能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彻底消灭魔女?”大人物问。

    老人沉默了一阵,忽然叹气:“魔女从未死过,何谈复活?说她死了的,都是民间以讹传讹,并添加上了自己的理解。翻翻史书,xī zàng所有的正式著作里,全都没有明确指明这个问题。”

    “那该怎么办?”大人物又问。

    老人拿起脚边的一块玛尼石,右手拾起小刀,在石头上慢慢镂刻着一个小小的万字符号,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大人物的问题。

    女人捧着两杯nǎi茶进来,放在旁边的玛尼堆上。她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向着关文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双眼中流动着异样的神采。

    “你认识他?”老人问。

    女人抬起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打量了关文几眼,才略带怅然地摇摇头。

    “不要多想了,下去吧。”老人说。

    女人向外走了几步,忽然扭回头,向关文说了一长串藏语,语气急迫,充满迷惑。

    大人物毫不迟滞地将那些话翻译给关文听:“你还记不记得尼sèrì山下的故事?那冰河、那石室、那场战斗?那件事结束很久了,但每一个经历其中的人都刻骨铭心,不能忘记。我们已经等待了那么久,你为什么至今才出现?”

    关文惊诧莫名,因为他并不认识那女人,双方仅是第一次见面。

    “你明白她说的话吗?”大人物问。

    关文苦笑着摇头:“不明白。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跟冰河、石室、战斗相关的段落,况且,我连她说的话都不懂,双方过去的生活怎么可能有交集?”

    那女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藏银项链,上面拴着一个沉甸甸的心形绿松石坠子。当她急促说话时,一直用右手捏着那坠子向关文展示。可是,关文记忆中实在没有那女子的影子,只能满含歉意地摇头。

    “她说的是一种古藏语,据我了解,那种语言只在rì喀则、扎什伦布寺、尼sèrì山的很小区域内使用过。追溯那种语言的历史年代,大约是在清朝乾隆年间,即公元1700年至1800年之间。自从清朝满洲贵胄福康安大将军入藏抗击廓尔喀人入侵的那次巨大战乱后,该古藏语便大部分失传了。直到我在赤焰尊者这里见到了她,才重新认识了这种语言。”大人物低声向关文解释。

    那女人只看关文的表情,便明白了他与大人物那几句对话的含义。她本来已经张开嘴,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风鹤,你下去吧。”老人吩咐。

    女人怅然叹息了一声,松开了绿松石坠子,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退出门去。

    “尊者,我一直都猜不透风鹤的来历,请您指点一二。”大人物极其谦虚地向老人请教。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先把那刻好的玛尼石放在左手边的一大堆石头上,抬起头,慢慢地睁大了双眼。

    关文看到,老人的白眼珠部分布满了赤红sè的血丝,血丝编结成了红sè的大网将他的黑眼珠包裹其中,仿佛是火焰中炼化出的一颗神秘龙珠。

    “风鹤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她的头脑中有着无数神秘的伏藏记忆,但却异常混乱,连自己都理不清次序。在她进入这里之前,只是一个在rì喀则郊区种地的普通农妇,连一天学都没上过,除了阿拉伯数字的零到九,其它什么都不认识。我开启了她脑子里的‘识藏’,让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风鹤风鹤,风中之鹤,在我看来,她就是天空中飞来的一只白鹤,不知其踪,勿问其名,只关注她脑中的识藏就够了。每个人的修行生涯中,能力、时间都是有限的,只有关注重点,才能获得大成就,为藏传佛教添砖加瓦,使其兴盛繁荣,泽被苍生。”赤焰尊者回答。

    “您的意思是说,她脑海中储存的‘识藏’是毫无用处的,对吗?”大人物问。

    赤焰尊者仰着头,凝视黑魆魆的屋顶,若有所思地反问:“毫无用处?会是这样吗?”

    大人物继续说下去:“至少,那些‘识藏’对我们是无用的,既无法解除我们的镇魔压力,也无法揭示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秘密。她的存在,也可以说跟我们毫无交集,绝不搭界,是不是?”

    赤焰尊者再度反问:“你的意思是,对我们无用的,就是无用;对我们有用的,就是有用,是吗?”

    大人物点头:“的确是这样,因为我们面临太大的压力,又无法求助于别人,只能自己解决。这样一来,根本顾不上其它事。如果她头脑中的复杂‘识藏’搅乱了您的思维模式,我倒觉得不如先让她离开为好。”

    赤焰尊者摇头:“不,你错了,真正的伏魔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无数条件与契机。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哪种契机是有用的,哪种是无用的,只能在不断地试探中前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希望你能明白,藏传佛教的所有秘密、雪域高原的所有不解之谜所讲述的都是同一件事。作为修行者,如果不能兼收并蓄,集合百家之长,有怎么能修成正果?”

    大人物无语,但很明显,赤焰尊者的话并未打动他。

    “好了,现在我想跟年轻人单独谈谈,你先出去吧。我看得出,你受过重伤,出去打坐一阵,把气息调顺了再说。”赤焰尊者说。

    大人物顺从地退出去,再把门关上。

    “坐吧。”赤焰尊者说。

    房间里除了玛尼堆,没有任何板凳之类。关文索xìng席地而坐,恭听教诲。

    “我知道总有一天,修行者能够认识到魔女并未被文成公主、松赞干布、尺尊公主歼灭的事实。事实就是那样,无论其上覆盖着多少尘沙与泥土,只要有人开始挖掘真相,一天一天,事实就会浮出水面。就像当rì我在罗布林卡发现那两幅《xī zàng镇魔图》唐卡一样,事实永远存在,永远残酷,永远超乎你的想象。我看到那两幅唐卡的一瞬间——不,其实就在我接到奉命整理罗布林卡遗物的委任状时,就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会有震惊世界的伟大发现。可是,我并未跟别人一样,发现黄金珠宝,发掘古物古玩,而是找到了一件塌天祸事。忘记问了,你参观过罗布林卡是吗?”

    关文点点头。

    “那么,我将那个故事再次讲给你听吧——”

    赤焰尊者是拉萨僧人中资格最老的一个,当他被选中清理罗布林卡遗物时,立刻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因为他一向都专注于自己个人内心的修行,极少参与这种社会活动。那一天,当两名僧人搀扶他离开眼下这个院子时,他用院门口的满地落叶做了一次占卜,骇然发现,自己将遭遇生命中的大劫,毕生修行从中截断,无法延续下去。

    到了罗布林卡那边,他发现已经有十几名德高望重的僧人正在进行整理工作,便故意避开人群,走入一条幽僻的长廊。每次想到这里,他都非常惭愧,因为这种“故意逃避”的行为无异于战场上当逃兵,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也如此。就在长廊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描绘着古式花纹的宽大立柜,鬼使神差一般,他拧了一下立柜上的白铜挂钩,打开了那两扇门,然后便看到了两幅唐卡卷轴。上天赋予的使命是无法推却的,他本意是逃避,却在无意识之间,找到了此次罗布林卡整理遗物活动里最具价值的东西——《xī zàng镇魔图》。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对图中出现的魔女做了大量研究,先是翻遍了xī zàng地区各大寺庙里的典籍,又远游印度、尼泊尔、锡金、不丹,借阅大量梵文古籍,终于还原了当时吐蕃王松赞干布到大唐朝进贡求亲的历史真相。

    该真相的焦点汇聚在四个问题上:松赞干布派遣使者东去之前吐蕃发生了什么事?大唐国都长安当时发生了什么事?《xī zàng镇魔图》的真迹在哪里?镇魔成功后,对吐蕃、大唐朝的国家命运产生了怎么样的影响?

第二十三章 吐蕃秘史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松赞干布当年同时派遣使者东去、南下,分别向大唐朝皇帝、尼泊尔王求亲,为的是保卫xī zàng和平,稳固自己的地位。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出生地点为甲玛赤康的强巴敏久林宫,即现在的拉萨市墨竹工卡县甲玛乡。他的父亲朗rì松赞是吐蕃王朝第32代赞普(赞普:吐蕃时期百姓对君长的称呼,藏语意为雄健的男子)。

    据《新唐书? 吐蕃传》记载:其俗谓强雄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长曰赞普。

    松赞是名字,干布则是尊号,其意为“深沉莫测”。这个名字被唐代汉文史籍按照音译记载为弃宗弄赞、器宗弄赞、器宋弄赞、弃苏农赞、弗夜氏、不弗弄赞,藏文记载为赞普墀松赞、松德赞。赞普,意为王;墀,意为“舆、王位”。

    公元629年,松赞干布刚满13岁,朗rì松赞被人毒死。与此同时,父王诸臣和母后诸族一起举兵叛变,西部羊同部落乘势入侵,雅鲁藏布江北的苏毗旧贵族也向吐蕃进兵发难。松赞干布继承父位,挑起吐蕃第33代赞普的重任,历经3年征战,平定叛乱,并于632年把都城由泽当迁到逻些(今拉萨)。

    拉萨是xī zàng地区最佳的建都地点,进可攻,退可守,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只要能长期占据此地,吐蕃的王朝基业就牢不可破。在这种情况下,他原本可以据险为王、闭关自守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派遣使者长途跋涉去大国求亲?毕竟“求亲”的结果,就是自降身份,成为大国辖下的附庸国。

    在那烂陀寺残卷中,赤焰尊者找到了真正的答案。那是因为,松赞干布遭遇的一系列人生变故,都与魔女作祟有关。

    吐蕃人原来信奉苯教,吐蕃历代先王以苯教治国,经常举办占卜休咎、祈福禳灾、治病送死、役使鬼神等活动。文成公主与尺尊公主入藏时,由唐朝、尼泊尔带来了佛像、佛经、法物等等。在公主们的影响下,松赞干布也接受了佛教。尺尊公主、文成公主分别在吐蕃建立了大昭、小昭二寺,松赞干布则建立了12座佛教寺庙。松赞干布由“信奉苯教”到“接受佛教”的过程,表明他思想上的一种巨大转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无法凭借吐蕃人的力量消灭魔女,只能向外界求援。

    镇魔的结果证明,松赞干布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最终大获成功。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如下:文成公主离开长安入藏之前,唐朝鼎盛,国邦安稳,一切都预示着李姓江山将会永远传递下去,成为史上国力最强大、幅员最辽阔的王朝。可是,这些全都断送在武氏的手中。大唐太宗后宫的才人媚娘,地位由昭仪至皇后,后至皇太后,最后将李姓皇帝赶下宝座,自己坐殿称帝,后自立为武周皇帝,尊号“圣神皇帝”,另外有尊号“圣母神皇、圣神皇帝、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则天大圣皇帝”等等,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得到普遍承认的女皇帝。

    武氏认为自己好像rì、月一样崇高,凌挂于天空之上。这种极度的个人标榜、私yù膨胀,恰好与文成公主等人镇压的魔女在时间、空间上形成了某种或偶然或必然的联系。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的,赤焰尊者查阅了印度比哈尔邦那烂陀寺遗址博物馆里残存的经卷,发现真正的《xī zàng镇魔图》是一幅长十丈、宽三丈的巨幅唐卡,上面除了描绘魔女、藏地山水地貌之外,另外在正反两面镶嵌着祖母绿、祖母碧、金刚石、夜明珠各一千五百颗。每次展开,宝石发出的灼灼光华能逼退rì光、点亮月sè。唐卡上每一根线条,都是一条咒语,而且是由不同的伏魔师倾力打造,咒语全都是鲜血混合着颜料写下的,具有伏魔、辟邪的特殊效果。

    当时,赤焰尊者跟天鹫大师有过一面之缘。看过天鹫大师出示的唐卡碎片后,赤焰尊者断定那就是古代《xī zàng镇魔图》碎裂而成的。

    史料记载,《xī zàng镇魔图》原先保存于那烂陀寺,该寺始建于公元5世纪,是古代中印度佛教最高学府和学术中心,在古摩揭陀国王舍城附近,即今印度比哈尔邦中部都会巴特那东南90公里。那烂陀寺规模宏大,兴盛时曾存有多达九百万卷的藏书,历代学者辈出,最盛时有全世界万余僧人学者聚集于此。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唐高僧玄奘在此从戒贤法师学习多年,义净在此从宝师子学习十年、此外来此学佛的唐朝僧人还有慧业、灵运、玄照、道希、道生、大乘灯、道琳、智弘、无行等法师。

    公元1193年突厥人巴克赫提亚尔?卡尔积带兵侵占那烂陀寺,寺院和图书馆遭受严重破坏,大批那烂陀僧侣逃往xī zàng避难,那烂陀寺最终变成废墟,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可谓是全球佛教文化的巨大损失。

    公元1861年,英国考古学家亚历山大?康宁汉在比哈尔邦发现了一片佛教遗址,经过与《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核对,证明这就是那烂陀寺。自此,那烂陀寺院遗迹才得以被挖掘出来。

    天鹫大师持有的《xī zàng镇魔图》残片,就是当年从那烂陀寺逃难到尼泊尔的僧侣带去的。为了在路上便于携带,僧人们将巨幅唐卡剪开,藏与行箧之内,由荒僻山路离境,才侥幸避开了突厥人的拦截杀戮。很可惜,经赤焰尊者推测,在那烂陀寺僧人的逃难过程中,唐卡碎片已经遗失了一小部分,再经过数百年的传承,天鹫大师手中所存,至多不过全部碎片的七成,并且唐卡上所缀的珠宝亦荡然无存。这种情形下,拼合唐卡的工作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更何况,五国十二寺、xī zàng几大寺庙的智者们都无能为力,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能将其拼合复原?

    第四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拉萨镇魔结束后,xī zàng政权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但文成公主的故乡长安,却发生了震惊历史的女皇坐殿事件。唐朝后期,武氏谋权篡位,女皇武则天登基,夺取了李姓的江山社稷。这正是“镇魔”失败导致的严重后果,yīn阳逆转,阳者下而yīn者上,导致了社会巨大的动荡,天下百姓倒悬于水火之中。由此可以看出,魔女能够影响到的区域,绝不仅仅是xī zàng或者与xī zàng相邻的几个小国,应该能辐shè全球,对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局势都有无法估计的影响。

    “我找到了答案,就像当年的松赞干布一样,但是找到答案并不代表我就能解决问题。”赤焰尊者抬起手,苦笑着向关文展示已经松弛不堪的皮肉,“你看,我已经老到整rì靠别人伺弄饮食的地步了,还能做什么?”

    关文刚刚集中注意力,把赤焰尊者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身心俱疲,仿佛经历了一次漫长的马拉松比赛那样。

    “尊者,我们该怎么做,才能破除危机?”他问。

    赤焰尊者抚摸着手边的玛尼石,垂下眼皮长叹:“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那问题的答案就是你要的答案。”

    关文点头:“请问。”

    “如果一只猛虎闯进了你的院子里,咬死你豢养的牛羊,你会怎么办?”赤焰尊者问。

    关文毫不犹豫地回答:“把它赶出去,打出去。”

    赤焰尊者追问:“之后呢?”

    关文疑惑地反问:“之后?当然是修补牛圈羊圈,继续过自己的rì子了——”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啪地一击掌,“尊者,你的意思是猛虎还会再回来祸害牛羊?我必须做到除恶务尽,是不是?”

    赤焰尊者脸上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很好,你果然想得够长远。猛虎被你赶走,必定会回到山林休养生息,或者是到另外的村庄里吃羊吃人,力量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重新杀回来。你能抵御它一次、两次,却肯定无法抵御三次、四次。除恶务尽,才是解决危机的根本办法。”

    关文猛地想通了尊者打这个比方的深意,既激动又愕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尊者,难道说当年文成公主、松赞干布、尺尊公主的镇魔之战……犯了一个大错?他们不应该从‘镇魔’出发,而应该以‘除魔’为最终目标?”

    赤焰尊者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关文又凝神想了想,再次自问自答:“以他们当时的力量,做到‘镇魔’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没有能力‘除魔’。就算到了今时今rì,也没有什么人能保证‘除魔’成功。所以,伏魔圈里的所有人一直在消极等待,而不是主动进攻。数百年来,魔女的修行从未停止过,突破三千伏魔师的灵魂结界之网是迟早的事……”

    他每说一句,赤焰尊者就点一次头,证明他的思路完全正确。

    只要魔女破网而出,藏地的天空就要陷入一片晦暗了。

    那女人又走进来,静静地站在门边。

    “你有事情要说?说吧。”赤焰尊者说。

    “我记起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女人说。

    “风鹤,我说过,只要是你脑子里的回忆,有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拘泥于礼节。”赤焰尊者回答。

    那女人挺直了后背,高高地昂着头,仿佛一个歌唱演员即将开嗓练声一般。

    “战争开始之前,权力最大的领袖们聚集在一个幽暗的院子里召开会议。每个人都知道,拖着长辫子、骑马抡刀的人将会疾风骤雨般席卷藏地,但这一切又是无法避免的,因为藏地刀兵四起,只能用战争来终结战争。那次回忆开了三天三夜,太阳起落三次,明月也出没三次。我记得,做决定的那天晚上,月亮格外圆,格外亮,仿佛就挂在不远处院落里的那棵大树树梢。我记得那个决定,就是把寺庙里的所有宝藏都投入到藏宝洞中,用巨石封堵入口。在此之前,必须要有一个人提前进洞,用肉身封印那个水晶井。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寺庙的火种得以保存下去。在残酷的战争之前,领袖们想到的不是自身,而是寺庙的未来、封印的结局……”女人说。

第二十四章 伏藏者风鹤

    “风鹤,你做得很好,继续说下去。”赤焰尊者轻轻地回应。

    “他们还在做着另一个决定,每个人都迟疑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做或者由谁去做。最后,一个眉毛里藏着一颗黑痣的领袖站起来,承担下这件最难做的事。那颗圆形黑痣藏在他的左侧眉毛里,每说一句话,那黑痣就跳动一下,如同一把钉锤,时时刻刻地敲打着。他推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五官面目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要自己的兄弟进入洞中,完成肉身封印的任务。他的做法让所有领袖感动,全都跪倒在两兄弟的面前,五体投地,顶礼膜拜……”那女人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果然如风中鹤唳。

    说到这里,风鹤的叙述就停住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迟疑了一阵,她再次补充:“我知道那人承担的是什么任务,就是要等到搬运珠宝的僧人们完成运输任务并封死藏宝洞之后,他就悄然拔刀,斩杀所有人,彻底封锁与藏宝洞有关的线索。这样,战争开始以后,即使敌人知道藏宝洞的存在,也无法从任何人嘴中获得洞口位置。”

    关文心里猛地一寒,因为这种“自杀保密”的做法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过,但大多数是发生在朝代更迭时的皇宫里,其残酷、愚忠的程度已经突破了正常人能够容忍的极限,只有那些被洗脑压榨惯了的太监、嫔妃们才愿意去做。

    如果风鹤所说的这件事发生在藏地寺庙之中,实在是对那些智者领袖们思想yīn暗面的一次严酷剖解。

    “那种事,历史上早就发生过很多次,没什么稀奇的。”赤焰尊者说。

    “可是……可是……”风鹤猛地颤抖起来,双臂交叉捂住胸口。她的影子投shè在关文脚下,此刻连影子也簌簌抖动,如同狂风中的树叶。

    “你在害怕什么?”赤焰尊者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讨论那件事的时候,忽然觉得跟自己有关,所以才怕。”风鹤的表情迷茫而恐惧,仿佛困在笼中的小兽。

    “到我身边来。”赤焰尊者招招手。

    风鹤慢慢地向前走,踏着满地的玛尼石,一步一摇,趔趔趄趄。

    “你还没有说,那地方你认识不认识?那寺庙、藏宝地点、杀人的人、被杀的人……你总能记得一些的,对不对?”赤焰尊者握住了风鹤的手,循循善诱地问。

    风鹤摇摇头,脸上的迷惘之sè更加明显:“那次会议开了一整晚,我的记忆因为恐惧丢失了很多,加上殿里的灯光昏暗,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赤焰尊者又问。

    风鹤再次摇头:“我不知道……现在最困扰我的就是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我能听到他们、看到他们……我不是智者中的一员,但我又能知道殿里的事情……”

    赤焰尊者叹气:“不要急,你能想起这些,已经很不简单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风鹤慢慢闭上眼睛,但眼皮仍然在不停地颤动。

    “所有的修行过程都是循序渐进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复全部记忆,成为真正的伏藏师。”赤焰尊者放开了风鹤的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玛尼石,用心看着上面的复杂花纹。

    此刻,关文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的玛尼石跟通常所见的不同,只有一小部分刻的是六字大明咒、祷告文、万字符号,另外那些则是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毫无规律可循,也无法解释其中蕴含的意义。

    过了一阵,风鹤再次开口:“战争开始了。”

    赤焰尊者不再开口,只是与关文一起静静期待着。

    这种情形,就像一名心理疏导师面对重度失忆症患者那样,急不得慢不得,只能等待患者自我意识的苏醒。至于外人,干着急帮不上忙。

    其实关文在之前帮别人画画时,也遇到过无数次同样的情况。要想帮别人画梦,至少那人得如实描述梦里的故事,把画面变成语言和表情表达出来。眼下,如果风鹤不说,谁能知道大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累了。”又过了十几分钟,风鹤睁开眼,满脸都是冷汗,神情极度疲惫。

    “累了睡,饿了吃,修行者本来就应该遵从人的本xìng去做,你去吧。”赤焰尊者说。

    风鹤向赤焰尊者深深地一鞠躬,而后径直走了出去。自始至终,再没向关文看上一眼。

    “你看出了什么?”赤焰尊者问。

    关文迟疑了一下,才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存在于她‘识藏’中的那个人一定遭遇了惨祸,才会变得记忆破碎,语言混乱。既然有大战争爆发,他也许就是战争的受害者,死于战乱之中了。”

    “说下去?”赤焰尊者追问。

    “如果时间真的来得及,我们就把她说过的所有的话记录下来,打乱排列,潜心整理,获得有相关xìng的长篇资料,那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关文回答。

    赤焰尊者展开双臂,做出要拥抱满地玛尼石的动作:“知道吗?这些就是她的全部思想了——在我遇到她、解救她之前,她已经画了这么多玛尼石,通过那些线条来表达思想。在她居住的那个地方,她是以‘怪’出名的,所有村民都把她看做是邪灵附体的异教徒,连出行都要避开她住的房子。可是,这种无字天书似的东西,谁能看的懂?”

    关文恍然大悟,原来赤焰尊者坐在玛尼石堆上,为的是深度冥想与修行参悟,而不是单纯的休养生息。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闭关,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他记起了进入伏魔圈之前的长廊以及画在石墙上的杀气凛然的线条,粗略看来,似乎与此有关。

    “我也累了。”赤焰尊者挥挥手,“你可以离去了。”

    关文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尊者,您在做什么?”

    这是中国人rì常交谈时用的最多的五个字,简简单单,看似寻常,实则隐藏着无限深远的玄机。

    赤焰尊者本来即将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凝视关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我、在、干、什、么?”

    关文接下去:“每个人都有计划和梦想,用来筹谋未来自己的前进方向。短的几天、几周、几个月,长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终生。我想问,您在这里的修行目的是什么?外面,岁月无声无息地逝去,太多事在您还没觉察的时候就发生了、结束了,可您一直闭关于此,不问世事。”

    “我在等待,我一直都在等待。”赤焰尊者喃喃地回答。

    关文长叹:“我记得西方哲人说过一句话,谁若耽于等待,谁就不免失去。尊者,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等待太久了吗?”

    赤焰尊者蓦地一手抓住了自己散乱的头发,一手指着关文,大声说:“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等待,您已经错过了太多。”关文回答。

    “我找不到方向,所以等待。”赤焰尊者辩解,“假若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追逐,一rì千里,就离开正途越来越远了。”

    “如果找不到方向,应该马上去找,而不是等待。我记得大唐圣僧玄奘为了寻求真正的佛法真谛而万里西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达印度那烂陀寺,终于求取真经,修成正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关文又问。

    赤焰尊者抬起头,久久地凝视关文,嘴唇渐渐颤抖起来,低声问:“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关文向前一步,稳稳地站在玛尼石堆上。

    “一直以来,我就是我,我只是我。”他低声回答。

    一瞬间,他感觉到那些描绘在玛尼石上的“死”的线条全都“活”起来,织成了一条流动的彩带,围绕着他和赤焰尊者高速流转着,卷起一个一个空气漩涡。

    “不要问,快看那些浮光掠影——”他叫着。

    彩带幻化成无数光与影的片段,如同几百卷胶片同时播放,几百个人物同时动作、同时开口说话,使他目眩神迷,耳鼓刺痛。

    “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让我看清它们——”他情不自禁地纵声大喝。

    赤焰尊者纵身一跃,扑到关文身边,弯腰背起他。

    光影缭绕,把他们两人完全裹住。这种情形下,只要抬起手,就能握住那些片段。

    关文屏住呼吸,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这就是我等待的时刻,为了这一刻,我的思想碎片遍布整个屋子,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这是一个立体的迷宫,唯有真正的智者才能解开谜题。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舍利子,去吧——”赤焰尊者展开双臂,宽大的袖筒里骤然飞出几百颗灰sè的舍利子,小的如鸽子蛋,大的如鹅蛋,全都是不规则的灰sè椭圆体。

    舍利子飞出,并未落地或者撞墙,而是慢慢地飘浮于半空中,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框架,把他俩包围住。骤然间,所有描绘着线条的玛尼石也被旋风卷起,一颗颗飘浮向上,进入舍利子框架,最终形成了一个玛尼石塔,遮住光线,将关文、赤焰尊者封闭在塔里。

    关文眼前一暗,再也看不见室内的景物,但彩带上的内容却瞬间清晰了百倍。这种变化倒是很容易理解,就像电影院里播放电影时总是提前关灯,环境暗而屏幕亮,观众们才能看得更清楚。

    他看见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战争,一边是盘着辫子的清朝马队,武器jīng良,攻势如cháo;一边是衣着各异,队形混乱的散兵游勇。只不过,清兵少而散兵多,在几轮砍瓜削菜般的冲杀之后,散兵游勇利用山地地形成功地包围了马队,并展开了非常有效的反击,战斗处于胶着状态。很快,马队中不断有人被长枪刺杀,战马也被削断四蹄,惨叫着卧倒。蓦地,有一个身穿银甲的男人从侧面山头上飞速掠下,手里挥舞着两把月牙长刀,从散兵背后杀过来。他的武功极高,冲到哪边,敌人的头颅就会伴着血花飞上半空。在他的快刀杀戮下,散兵终告溃败,死伤无数,剩下的沿着山坡亡命逃窜。

    不知为什么,关文觉得那银甲男人的身形动作是如此熟悉,仿佛某个经常见到的人,一举一动都眼熟到了极点。

    他很明白,那是真实世界里的战争,而不是摄影棚里由群众演员构架出来的虚假情节。快刀斩下敌人头颅时飞起的血雾颜sè,是任何道具师都调配不出来的。

第二十五章 风鹤脑中的全部伏藏

    这只是几百段影像中的一小部分,他还看到下面的另一段影像——

    千鹰云集,唳叫着盘旋俯冲,围绕在一座孤峰之上。有人被捆绑在一根木柱上,十几个手持尖刀、袒胸露rǔ的大汉虎视眈眈地站在一边。不远处,丢弃着那件银sè铠甲和两把月牙长刀。由此可知,那就是另一段影像里的银甲男人。那是一件任何人都能猜到结局的事,刽子手轮流下刀,割下那男人的肌肉,抛向山谷。鹰群sāo动着,凌空叼住人肉,展翅飞去。大汉们的疯狂笑声、苍鹰半空撕扯猎物的翻滚尖叫声响成一片,唯独听不到那男人被千刀凌迟时的惨叫声。

    关文的喉头一阵哽噎,两行热泪从眼眶里簌簌滚落。他强烈地意识到,被凌迟的人一定是他认识的某个人,甚至是至亲至近的家人。眼睁睁看着那人遭受酷刑而无力反抗,他的胸膛几乎要被勃发的怒气炸开。可是,他始终是无能为力的,因为那些事不知发生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就在离开木柱仅有二十步的一边,一个白衣女子仰卧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绑在四根木柱上。她是醒着的,虽然努力挣扎,但手脚被绑,根本无法挣脱。她之所以拼命挣扎,是因为一个背对关文的男人正一步步走近,不轨之意,昭然若揭。

    那女子并不哭泣喊叫,只是用愤怒的眼神瞪着那个即将**自己的男人。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她早就将敌人杀死千次万次了。她的容颜秀美绝伦,五官轮廓仿佛是雕刻家jīng心雕琢出来的珍品,毫无瑕疵,美到极致。

    正因如此,关文看到的这一幕,就像一朵最美的花即将被罪恶之手蹂躏,令人激愤难当,无法容忍。

    在另外一段影像中,关文看到了无限幽深的地底世界,一名头发、胡须披垂至地的人保持着盘膝打坐的姿势,手里握着小刀,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地雕刻着。在他身边,已经摆放着无数石雕小人。他的动作是如此之迟缓,关文意识到,对方已经老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只是勉强活着重复这个动作而已。

    老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圆形水晶石上,水晶石的直径约有五米,四周是无声流淌的地下暗河,水面与水晶石的顶面平行。

    再往后,关文还看到漫山遍野都扯起了五颜六sè的风马旗,绵延数百里。很多穿着崭新衣服的藏族人分列道路两边,正在向远处眺望着。远处,有一队人正向这边迤逦而来,鼓乐声、欢笑声响成一片。接着,开路的马队迅速接近,每一名骑兵都扛着一面大旗,旗帜zhōng yāng 绣着大大的“唐”字……

    还有一次,关文看到了一个高大威猛的黑甲将军,身边有两位美人陪伴,站在高山之巅,握着地图,向远方指指点点。

    在大多数影像片段里,都是记录着一场又一场藏地战争,鲜血和浮尸充塞着每一条河流和湖泊。历史上,xī zàng征战不休,史书记录下的,也许不过是百分之一甚至更少,更多的,已经湮没在岁月之中。

    借助于这座神奇的玛尼石塔,关文浮光掠影地看过了那些历史。这种际遇,即便是藏传佛教高僧们也不可能遇到。

    关文的眼睛已经看不过来了,头脑中更是晕乎乎的,这是因为过多、过快地吸收知识而劳累过度所致。

    终于,关文“啊”地叫出声来,四周的影像倏地散去,舍利子、玛尼石也扑簌簌地从半空中落下。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那些发生在风鹤记忆中的……事……咳咳咳咳……”赤焰尊者无力地咳嗽起来。

    关文吸了口气,从赤焰尊者背上挣扎着跳下来,跌坐在玛尼石堆上。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我知道,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这些由藏传佛教智者金身炼化而成的舍利子就将显现神通,把他们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让我们少走弯路,成为历史的缔造者……”赤焰尊者也之撑不住,颓然倒地,指尖颤颤地指着满地散落的舍利子,幽幽喟叹,“现在,你还能分得清哪一颗是你们刚刚带来的吗?抑或者,当我带着遗憾离去,你能分清,我在这房间里留下了什么吗?”

    关文久久无法开口,胸膛里塞得满满的,全都因为看见那个银甲男人惨遭凌迟所致。如果他有穿越时空的超能力,必定直扑那个千鹰云集的山谷,斩杀一切敌人,救下那个人。当然,还有旁边那个逆境中的美丽女子。可是,他也知道,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无论那些事有多惨烈,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可想而知,那银甲男人已经惨死于孤峰绝顶,而那女人,必定也难遭人玷污的厄运。

    大人物推门进来,望着满地凌乱的玛尼石,脸上没有惊诧,只有深深的哀伤。

    “你呢?你能分清吗?”赤焰尊者问。

    大人物弯腰捡起一颗舍利子,仔细观察,但只过了几秒钟,那颗看似坚硬无比的舍利子突然在他指尖散开,化为灰sè的粉末簌簌落下。

    “分不清,但我知道,那是藏传佛教几辈高僧的修行结果。他们采用了接力修行的方式,就是要用永生不灭的灵魂结晶告诫后代,永远都不要沉湎于表面平静的生活之中,要记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我会叫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

    “那些都不重要。”赤焰尊者说,“重要的是,用尽力气做能做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合力镇魔。”

    关文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头脑清明。

    他明显感觉到,看过那些舍利子、玛尼石带来的震撼影像后,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行旅画家关文了。从前,他心中只有画和画笔,现在,他心怀天下,灵魂上的窗户已经完全打开。

    正如宋朝柴陵郁禅师的那首著名的偈子: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那种瞬息之间的顿悟,无法用语言表达,一切见识与认识,全都充盈于关文的脑海之中。

    据说在宋朝,柴陵郁禅师在摔了一跤后大彻大悟写出了此偈子。意思是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明珠,这颗明珠就是自己对自己清醒认识。但是,大多数人却长久以来不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因随波逐流而自我沦丧。直到突然有一天,这个人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这颗明珠了,他的一生便拨云见rì,豁然开朗。

    在济南上学、画画、教书、吃饭、睡觉、上网、看电视等等琐琐碎碎的rì子,都代表了关文心中的明珠被尘埃封锁的阶段。当他的心灵渐渐觉醒,毅然丢弃济南的一切奔赴扎什伦布寺,则是尘埃渐退。到了现在,玛尼石塔中的经历,则让他脱胎换骨,对于藏传佛教的“镇魔”大业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尊者,我们具体该怎么做?”大人物问。

    “召集五国十二寺的智者,再加上藏地几大寺庙中的智者领袖,大家一起研究那些唐卡碎片,直到把它们拼合起来。既然先贤智者们给我们留下了镇魔的线索,我们必须把握机会,继续前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一次,任何寺庙都不可cāo之过急,更不要持对立态度,大家一定要从心到身,保持团结合作的良好态度。在这种关键时刻,只要能为镇魔出力的,全都是战友。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从这种意义上说,天鹫大师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大人物不愧是当今拉萨最高明的智者,几句话之间就明白了赤焰尊者的意思,立刻转身出去。

    夜已深,但在大人物的安排下,几路僧人同时出动,在一小时后就将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们专车送达这个院子。

    院中搭起了巨大的连体帐篷,二十米长,十五米宽,非常敞亮开阔。帐篷里面摆放着十张餐桌连起来的餐台,上面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以适应不同智者的生活习惯。

    除了这些人,大人物还致电扎什伦布寺,把参与密宗院行动的中层以上智者全都调过来。

    “谁能联络到天鹫大师?现在已经是化敌为友的时候了。”大人物亲口询问那些智者。

    有人回答:“向这里赶来之前,电话通知天鹫大师,但他说,要先去见一个朋友,然后一起过来。只要是对拼合骷髅唐卡有益的事,他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参加。”

    在这段时间里,关文始终躲在侧面的一个房间里,飞速下笔,描绘着玛尼石塔下看到的那些影像。那是他亲身感受到的事,画起来毫不用力,但他画到那个银甲男人时,UU小说不禁踌躇起来。

    他无法解释那种特殊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自己身边的人之中,到底哪一个与对方如此相像?

    “我能担负起镇魔的重任吗?”他几次停笔,皱着眉扪心自问,“大人物、赤焰尊者、天鹫大师等等国际知名的藏传佛教智者都无法做到的事,我能吗?”

    风鹤推门进来,捧着一杯nǎi茶,静静地侍立在桌案边。

    “你还好吗?”关文抬头,关切地望着对方。

    正是风鹤头脑中的“识藏”引发了他与赤焰尊者对远古历史的一次神秘探索,所以,他能画下这些,必须要感谢她。

    “好与不好,还重要吗?”风鹤苍白的脸上浮出了惨淡的苦笑。

    “当然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全都肩负使命,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直到达成目标。风鹤,在这件事当中,你是最重要的。”关文诚恳地回答。

    在此之前,五国十二寺的智者几次郑重其事地询问关文,是不是知道藏宝洞的下落。在他们看来,宝藏并非仅仅属于扎什伦布寺,而是属于整个藏传佛教的,任何人都不得独吞。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风鹤开启脑中的另一部分“识藏”,就能轻易得到藏宝洞的准确地址,免除了更大范围内的寻宝战争。所以,风鹤是“寻宝”和“镇魔”的关键,那些线索就存在于她的头脑中。

    “那么,我是谁?”风鹤突然问。

    啪嗒一声,一颗眼泪从她腮边滑落,跌进茶杯里。

第二十六章 风鹤的怪异身世

    关文一愣,不敢轻易作答,而是放下铅笔,沉思了十几秒钟,才试探着回答:“你是风鹤,这名字是赤焰尊者起的。当然,你还有一个一直使用着的正式名字,叫做萨兰杰桑。如果要我回答,你就是萨兰杰桑,一个生于藏地、长于藏地的人。”

    从赤焰尊者那里,关文了解到风鹤的家庭背景,但她的经历只用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萨兰杰桑,女,未婚今年四十岁,1972年出生于rì喀则rì喀则市辖下曲布雄乡班久伦布村的一户牧民家中,家中独女。他的父亲萨兰保多,母亲曲比安达,至今都已过世。萨兰杰桑从未上过学,家中以牧羊为生,没有任何亲戚。

    曲布雄乡是1960年成立的,由原属甲措区的3个乡合并而成,乡zhèng fǔ驻康萨村,位于rì喀则市区西南,距市区13公里。面积310平方公里,人口0.5万,已通公路。该乡辖下有康萨、江孜、班久伦布、达吉、岗西、定、边玛、洛曲、扎奴、加堆、rì岗、顶嘎、扎达、加卡、扎等15个村委会,农业以种植青稞、小麦、油菜为主,为rì喀则市产粮大乡之一。

    纵观萨兰杰桑的人生历史,根本没有可能跟寺庙、佛教发生任何联系,因为她的父母也都没上过学,目不识丁,几十年来只知道rì出而作,rì落而息。

    直到赤焰尊者找到她,她还从未离开过曲布雄乡,平生离家最远的距离不过是五公里外的乡镇卫生院。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普通、长相一般的乡下女人,脑子里贮存了大量的“识藏”,令赤焰尊者这样的大智者也受到莫大的震撼。

    也许,这就是“伏藏”的神秘所在,冥冥之中,不知某年某月某处的古代智者将自己的思想从头脑中割离,远远地投掷于时空的某一点,定格在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脑中。如果没有赤焰尊者,那些“识藏”就永远得不到发掘,湮没在萨兰杰桑的生命尽头了。

    时至今rì,各种际遇巧合凑在一起,关文除了慨叹造物主之神奇、上天造化之曲折、藏传佛教之高深——其它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是萨兰杰桑,我是风鹤,但那只是父亲母亲和尊者给我起的两个名字。当然,他们也可以给我起另外的名字,比如说是杯子、nǎi茶、凳子、桌子等等等等,都可以,都能代表我这个人。可是,我问的是,我是谁?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我到底是谁?”风鹤又问。

    她的五官眉眼实在是平凡之极,xī zàng年年朔风不断,是以她的皮肤非常粗糙,两个颧骨部位因过度的风吹rì晒而变得半红不黑。假如把她放在xī zàng任何地方的女人堆里,立刻就会融入其中,看不出她跟人家有任何区别。

    “这问题不好回答,如果你非要钻牛角尖的话,那就会将自己活活困住了。我劝你还是回房间去好好休息,静静地睡一觉,明rì醒来,一切不好就都过去了。”关文的回答非常谨慎,因为他深知风鹤此刻脑子里动荡激烈,任何不恰当的言语,都会引得她走火入魔。

    “我是谁、白马非马、濠上之辩”这些哲学上的复杂命题早在先秦时期那些“坚白之徒”口中激辩过了,无论反方还是正方,都坚决地持有自己的观点,无法说服对方。

    “你是个聪明人——”风鹤拿起一张画,凝神看了一阵,忽然抽泣起来。

    关文不说话,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对方。

    “如果你早能画出我头脑里那些复杂缠绕的记忆,都把它们变成画拿给所有人看,也许我就不会被诬蔑为妖女、鬼女、邪魔了。这些东西从我记事起就缠着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最可怕的时候,白天我在山坡上放羊,就会无缘无故地想到这些。十岁的时候,父母从山南那边请了个驱魔人来,他拼命地用锥子扎我这里——”风鹤指着自己的头顶,“很疼,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恨这些记忆,如果没有它们,我现在也许早就嫁了人、生了好几个孩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的父母也就不会在乡民们的唾骂中气得吐血而死了。”

    关文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对方,又递过去一张纸巾。

    “它们正在消失——”风鹤突然破涕而笑。

    “什么?”关文一惊。

    风鹤指着画面中那银甲男人:“他是最困扰我的,因为我根本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也不知道他和那女人的名字。”

    一提到那女人,关文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他是画家,最见不得美丽的事物飘零辗转于污泥之中。

    “她很美是吗?我向很多人说过她,但所有人都嘲笑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的样子,而且在乡下,也从来没有过那样好看的女人。我在尊者的经书中看到过很多藏传佛教高僧大德们所显示出的‘女相’,加起来都没有那个女人好看。”风鹤说。

    “对,她很美。不过很可惜,再美的人也在那场大战争中化为枯骨了。”关文点点头。

    世界上所有的战争都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样,狂风过去,一切尘埃落定时,目光所及,全都被黄沙掩埋。当这些真相再次暴露于太阳之下时,不知已经过去了几百、几千、几万年。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留下这些记忆呢?”风鹤自言自语地问,“如果记忆消失,是不是我就能回归原来的我了?”

    蓦地,关文感到一阵悲凉。

    因为他想到,当风鹤的记忆全部消失时,过去的几十年时光也会变为空白,她的思想水平将停留在拥有记忆之前的时候,或者是十几岁的少女,或者是七八岁的孩童,甚至是一两岁的婴儿。

    “如果真是那种结局,就太可怕了。”他在心底暗想。

    “我回到从前,这世界也能轮回倒转,回到从前吗?”风鹤悲哀而沮丧地低声自问。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关文开门,又惊又喜,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风尘仆仆的宝铃。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你不是在扎什伦布寺那边吗?怎么连夜跑到这里来了?”他高兴得语无伦次,而且眼中只有宝铃,根本无暇注意宝铃身边、身后的几个人。

    经过一系列惊变之后,他心底始终记挂宝铃。她能从天而降,真的是莫大的意外之喜。

    “对,是我。我听说关先生也在这里,就先来敲门知会一声。”宝铃笑了笑,身子向旁边让了让。

    “是关先生?”宝铃身边的高个子男人冷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开口。

    关文的目光转向他,那是一个国字脸、方下巴、五官棱角分明的年轻男人,年龄应该在三十岁上下,肩膀宽阔,身材极好。男人穿着质地良好的咖啡sè小牛皮猎装,向关文伸过手来的小小动作,便透露出十足的矫健、悍勇之气。

    “我是高翔,宝铃的朋友。”他说。

    关文定了定神,伸出手与对方相握,立刻察觉到高翔指骨粗大,手劲十足。

    “我是关文,幸会。”关文说。

    他记得在家庭旅馆时,宝铃、老刀都提到过高翔的名字。

    越过高翔、宝铃之间的缝隙,他也看到了老刀和赤赞。

    “宝铃在扎什伦布寺那边有事,承蒙关先生照顾,这份情,我们以后一定会还。”高翔一手揽着宝铃的肩,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貌似诚恳谦和,骨子里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当然,他的这一举动,明确表示对宝铃的所有权,等于是jǐng告关文不要打自己女朋友的主意。

    关文苦笑着回答:“太客气了,应该做的。”

    他看得出高翔的用意,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宝铃脸上。

    “关先生,绘画的事还得拜托你。等这边的事结束了,咱们在扎什伦布寺那边再见。”宝铃温柔谦虚地说。

    这种语气,立刻招致了高翔的不满。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清了清嗓子,把关文即将出口的谦辞压制住。

    “关先生,早就听说你是一位很神奇的画家,可惜无缘拜会。宝铃是我朋友,心底一直存着困惑,希望你能大力援手,帮她答疑解惑才好。当然,润笔之资无需担心,我会按照藏地游历画家中的最高规格支付。这样,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期待咱们有一次伟大的合作,好不好?”高翔说完,轻声微笑,仿佛已经吃定了关文。

    关文郁闷地点头:“好吧,我会尽力。现在,我还有事情,稍后咱们再聊可以吗?”

    既然无法与宝铃单独交谈,他不想再尴尬下去,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当然可以。”高翔笑起来,“我是跟随天鹫大师过来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xī zàng、尼泊尔、印度等国做些小生意,偶尔读读佛经,参拜参拜寺庙,所以对骷髅唐卡的事有所了解。天鹫大师说,能不能拼合那张碎成千片的唐卡,也许关键就在我身上呢……”

    他的骨子里透着傲慢与狂妄,但说话时的态度又故意克制,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关文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但宝铃偏偏跟这样的人是好朋友,弄得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哽一哽的,难受之极。

    “那当然好了,希望高先生能大展身手。”关文勉强敷衍。

第二十七章 咄咄逼人的高翔

    门开着,所以风鹤能看到外面的人,宝铃也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就在她向屋里张望时,风鹤叫起来:“你不是……你不就是……”

    她冲到门口,把关文挤到一边,抬手指着宝铃的脸:“你就是……你就是那个女人,你一定就是那个女人……”

    宝铃吓了一跳,身子一缩,藏着高翔后面。

    关文急促地按住风鹤的手:“不要乱指,她是我朋友,你吓坏她了!”

    宝铃受惊的样子让他心疼,但高翔就在旁边,他只能在嘴上说说,却没有理由跳出去安慰她、保护她。

    “她就是那个女人!她就是你画中的那个女人,你看不出来吗?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她就是被绑着的那个白衣女人啊……”风鹤大声叫,一只手被关文按住,另一只手又抬起来,半个身子探出门去,食指几乎指到宝铃的鼻尖上。

    关文皱眉:“什么女人?你说的是谁?”

    “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不行吗?”高翔笑着,右手一翻,扣住了风鹤的手腕,一推一拉,喀嚓一声,风鹤的整条右臂上三大关节全都错位。这种小擒拿手的功夫又准又狠,只一出手,就看得出高翔是个搏击术高手,并且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哎呃”,风鹤低叫一声,疼得五官移位。

    “喂,高先生,她是无心的,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关文急叫,一把将风鹤拉回来,推到到自己身后去。

    “不好意思,我手重,不过她只是简单的关节脱臼,休息一会儿,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替她医治。”高翔低声冷笑。

    关文气急了:“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是向宝铃指了一下,值得下重手吗?”

    他不懂武功,在这种情形下,除了说理,无法做更多。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体会到“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古训。

    “宝铃是我的好朋友,心地善良,胆子很小。她进藏以来,多次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但却一直隐忍着。我已经发过誓,决不再让她受一丝委屈,从入藏到出藏,好好地陪着她。任何人想要碰她,我第一个不答应。关先生,如果你不想自己或自己的朋友受伤,就检点一些,先控制好自己的手脚和嘴巴。”高翔冷笑,而后回过身去,温柔地向着宝铃,“不怕,只是一个疯子罢了,我带你去见五国十二寺的智者们。”

    宝铃有些不好意思,从高翔身后走出来,低声说:“没事,我没害怕。”

    老刀从侧面过来,指着风鹤:“小心点,再乱指,当心我剁了你的手。”

    当然,他的眼光也斜瞟到关文脸上,一语双关,那句话连关文一起jǐng告。

    关文料不到高翔等人如此嚣张,但却没有能力反击,只好忍着气,低声说:“高先生,请先给她医治可以吗?她是赤焰尊者最看重的人,你伤了她,尊者那边,我很难交代的。”

    宝铃满怀歉意地微微鞠躬:“这位姐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朋友太鲁莽了。”

    “赤焰尊者的人?”高翔的态度立刻有了小小的转变,“好好,我猜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请让开,我给她治。”

    不等关文向旁边让开,高翔便一步进门,等于是把关文挤到一边去。他比关文高一头,又加上自身气势咄咄逼人,一进入屋里,原本高大宽敞的房间顿时变得低矮拥挤起来。他这种顺水推舟的应变本领果然高明,瞬息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将门里门外的敌对气氛化解得无影无踪。

    “她是那个女人,我没说错,她就是那个被绑着的女人……”风鹤疼得牙齿嘚嘚乱碰。

    “不要乱说话,更不要对着我的女朋友指指点点,会死人的。”高翔冷笑着说。

    “我没乱说,不信你看那些画。”风鹤咬牙强撑。

    高翔左手抓着风鹤的右臂,右手扣在她右肩头上,一拧一送,肩关节立刻归位。然后依次是肘关节、腕关节,几秒钟内就完成了复位工作。

    “什么画?”宝铃从门外探进身子来。

    “是一些——”

    关文要接话,但高翔猛地挥手,手掌从关文头顶掠过,险些要扫中他。

    “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画,没事的。”关文改口,不想再跟高翔敌对下去。

    风鹤张了张嘴,但老刀从门边挤过来,食指堪堪点到风鹤额头上:“闭嘴,再乱说话,打掉你满嘴牙信不信?”

    关文横跨一步,把风鹤推到自己身后去,面对老刀:“何苦咄咄逼人?我说过,她是赤焰尊者最关注的人,你们这么吓唬她,一会儿赤焰尊者那边知道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老刀嘿嘿坏笑着,垂下手,替关文整了整衣领,yīn阳怪气地说:“关先生,我是个粗人,不懂得面子不面子的,可我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不管是谁,得罪了翔哥的话,在没有好果子吃。翔哥是个文明人,对任何人都很客气,可我们做不到。我再jǐng告你一次,管好你朋友的嘴,免得白挨揍。”

    关文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火气压住,点点头说:“好了,各位可以走了,我们还有事。”

    高翔笑起来:“我们先走,你们在这里慢慢看画吧,再见。”

    他用眼角余光瞟瞟关文,然后倒退出去,顺手关门。

    关文胸口气闷,回到桌前。本来想拿起铅笔继续画画,但五指刚一发力捏紧铅笔,那支笔就啪的一声从中折断了。

    他盼来了宝铃,却料不到护花使者也随之出现了。

    “你怎么样?”他听到了风鹤的**声,抬起头,关切地问。

    “我没事,刚刚那个人真的是……你画中的白衣女子……”风鹤的右臂仍然垂着,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会呢?”关文诧异地摇头,然后低头看那张画,“她们的模样根本不同,她是她,宝铃是宝铃,毫无相似之处。”

    风鹤点点头:“原来她叫宝铃,原来她的名字叫宝铃……”

    她用左手抚摸着关文画的那张画,皱着眉,苦苦思索。

    关文扔下断笔,对风鹤的举动大为不解。

    按理说,如果说宝铃就是画中女子,他自己就应该感觉得到。再有一点,他眼中的宝铃纯洁优雅,不可能跟一起战乱中的惨事有关。

    “她的消失真的是一个谜,对不对?”风鹤问。

    关文感觉莫名其妙,抬头望着风鹤:“什么?什么消失?是谁消失了?”

    风鹤满脸诧异:“当然是那个女子消失了,还会有谁?”

    她用左手翻着桌子上的几十张画,翻到最后,惊讶地追问:“你没看到吗?她从山顶消失了。你的画并没有把那一段表现出来,为什么?”

    看起来,两个人的思想出现了分歧岔路,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关文迅速把已经画完的画横向一字排开,指着表现孤峰惨事的那一张,急促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而且女子也并未遭到玷污,而是……而是消失凭空消失了?”

    风鹤在画面上来回扫了几眼,脚下踉跄了几步,左手捂住额头,颤声说:“我得再想想……我觉得思绪很乱,好多事都有点模糊了……难道你不知道那件事的结局吗?你看到了我脑子里的全部伏藏,怎么会不知道结局,反倒来问我?”

    关文走到房间一角,倒了一杯开水。

    水是倒给风鹤的,他原本以为风鹤喝点水,镇定一下情绪,就能记起那些错乱的情节。

    “凭空消失”这种事只存在于魔术、幻术或者志怪小说里,如果孤峰惨事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那女人不可能突然不见了。

    当关文转过身时,发现风鹤的脸sè变得惨白如纸,左手使劲按着桌子,拼命支撑身体,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去。

    “喂,你怎么样?”关文几步走回来,搀住风鹤的手臂,扶她坐在椅子上。

    “我脑子里的记忆正在消失……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原先看到的东西,一点一点被抹去。我好像看到了父母、羊群、小溪……满山遍野的青草和野花……我的脑子很清醒,似乎从来没这么清醒过,我要回家……”只坐了不到半分钟,风鹤就挣扎起身,先向四面张望了一阵,仿佛一个刚从梦魇中跳出来的人。之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无力地靠在门边的墙上。

    “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女人最后到底怎么了?”关文追过去,一手摁在墙上,支撑着风鹤大部分体重。

    “我要回家……回家……”风鹤顽强地伸出手,抓住门把手,猛地一旋,那扇门就开了。

    门外,几个年轻的僧人垂手肃立着,听到门响,马上齐刷刷地抬头。

    “快去通知赤焰尊者,风鹤出事了!”关文大声叫着。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先解决问题要紧。

    有人飞奔出去报告,但风鹤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外,一直走出正门,踏入院子里。

    夜已过去,东方天空隐隐出现了鱼肚白,远处是高山轮廓正逐渐显现出来。

    院子的四角,已经燃起了熊熊篝火,松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大人物从院子正中的大帐篷里飞奔出来,白摩诃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再往后,就是行动蹒跚的赤焰尊者与之前在扎什伦布寺出现过的五国十二寺的智者。

    “她怎么了?”大人物奔近,大声问。

    关文急急地解释:“她说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正在消失,她一直叫嚷着要回家,其它情况不明。”

    眼角余光一瞥之间,关文看到高翔、宝铃、老刀等人正站在院子一角,向这边张望着。

    “有这回事?”大人物皱眉,一下子搭住了风鹤的左腕。

    清晨的风似乎更猛烈了,院墙上插着的风马旗飒飒响着,飘摇不定。

    忽然间,关文觉得,自己的思想飘到了无穷远处,忘记了眼前的人与耳中听到的各种声音,一直向着尼sèrì山方向飘去。

    他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反复念诵着《楞严咒》,咒语声与水声混合在一起,虽然低沉沙哑,却有着醍醐灌顶般发人深省的无穷力量。

    “伏魔!”听到这诵经声,关文立刻联想到了那两个字。那不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而是代表了一种神圣的使命。

    “我在等着你……这世界的光就要全部熄灭了,你再不来,就最终错过了……你再不来,千万人前赴后继推行的事业就白费了……我不知道这伏魔的咒语还能念多久,我已经不再想那个问题,而是集中全部jīng力,把这讯息送到你的脑海中去……你什么时候才能回答我?你再不来,终将收到我难以为继的消息,到那时,无论谁来,都解不开这一劫了……来吧,快来吧,快来吧……”那苍老的声音发出了沉痛哀伤的呼唤声。

    “你在哪里?”关文忍不住叫起来。

    “我在……”那苍老的声音渐渐消失。

    “你在哪里?”关文重复刚才的问题,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是原原本本地复制那些话,然后说出来。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他是谁?他要见谁……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要回家,放下所有的包袱,回家……”风鹤惨笑着,靠在关文身上。

    “那些都是你告诉我的?”关文惊问。

    风鹤吃力地点点头:“是的……那是……他要我说的话,一直存在脑子里,本来不知道该告诉谁,但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尼sèrì山下……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被苍鹰叼走了所有骨肉内脏的人……她消失了,可你没有消失……你死了,她生死未卜,下落不知……”

    关文听不懂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况且他也不是孤峰惨事中的男人,实在猜不透风鹤想说什么。

    “她要死了。”大人物突然说,并随机放开了风鹤的手腕。

    “什么?”关文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她的脉象已经消失,现在支撑她活着的,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力量——”大人物刚说到这里,围墙上最高处的一支风马旗突然从中折断,拖拽着花花绿绿的绳索,一起跌到墙外去了。院子里的僧人一片哗然,

    同时,院中风声大作,篝火被吹得火星乱飞,光影迷乱。

    关文立刻摸向风鹤的手腕,果真,腕子上找不到脉搏。再摸她颈下,结果也是一样。活人不可能没有脉搏,失去脉搏,心跳也就快停止了。可是,风鹤明明仍然活着。

    “把所有的火把都点亮吧,我要跳舞。”风鹤站直,脸白如纸,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我还是扶你回去休息吧?”关文问。

    “这不是休息的时候,我必须要跳舞。今天之后,我有的是时间休息。”她推开关文,惨笑着望定赤焰尊者。

    “跳吧,按她吩咐的去做。”赤焰尊者说。

    大人物一声令下,院中所有的篝火、灯笼一起点亮,照彻了院中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音乐,但风鹤在火光中窈窕起舞,左扭右旋,舞姿极其动人。

第二十八章 灵魂舞者

    “她在用生命舞蹈。”大人物低声说。

    关文的目光追随着风鹤的身影,明明知道她如风中之烛,疏忽就会扑倒身亡,但偏偏没有办法拯救。

    “生命是属于上天的,天赐天收,人类无能为力。”大人物喟叹。

    忽然,关文感受到了来自风鹤那种绝望舞蹈里蕴含的某种东西。当她急速旋转时,她的衣袖鼓足了风,全都突兀地膨胀起来,仿佛一道被海风搅乱了的巨帆,无法御风前行,也不能解脱纠缠;当她向前俯身、额头触及脚尖或者是翻身后仰、发尾披垂至地时,又仿佛被罡风摧折了的竹林,从中折断,狼藉满地。

    “她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关文喃喃地自问。

    在普通人眼中,只看到风鹤的舞蹈,但关文却分明从她的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了混沌初开、天地炸裂般的一股力量。

    他的头脑中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突然顿悟:“她在用舞蹈描述自己的思想,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说明,只能寓之于动作与手势。

    “公孙大娘——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他低叫出声。

    诗圣杜甫曾作过一首名为《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长诗,关文尤其喜欢其中八句。

    他继续凝视风鹤,低声吟诵:“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sè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风鹤手中虽然没有任何刀剑,但她的双手拇指、无名指、尾指内扣,食指、中指紧紧并拢,笔直前伸,正是“以指代剑”的表现方式。

    在关文眼中,风鹤体内仿佛有一个焦躁暴怒的灵魂,正在拼命挣扎,企图破躯壳而出。此刻,没有风鹤,没有萨兰杰桑,没有被赤焰尊者收容并教诲的牧民女弟子。那灵魂借用风鹤的身体,在急速舞蹈中诉说着什么。

    “那是……那是……”关文急促地低语着,他感觉已经顿悟了什么,需要用画笔记录下来。

    “关文,你想到了什么?”大人物问。

    关文来不及回房间去取纸笔,左右一看,发现一名僧人腰间插着一把匕首,立刻跨过去,伸手抓住匕首的柄。

    那僧人吓了一跳,立刻反手擒住关文的手腕。

    “给他,不要管,给他!”大人物厉声喝止。

    那僧人立刻松手,举高过顶,不敢动弹。

    关文拔出匕首,蹲下去,以刀代笔,在地上迅速勾勒着。

    他画的是从风鹤之舞中得到的启示,毫无章法,如泼墨山水、癫狂草书一般。

    广场上,风鹤的舞蹈亦进入了最癫狂的时刻,忽而急旋数圈,忽而倒翻数周,举手投足,已经跟藏族舞蹈毫无干系。

    忽然间,风鹤停住,直愣愣地站了几分钟,慢慢地向后面倒下。

    众人都被风鹤的种种变化惊呆了,停了一阵,才有人奔向广场zhōng yāng。

    “你看懂了什么?你画的是什么?”大人物问。

    关文从沉思中醒来,抛下匕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幅五米长、三米宽的画。他画的是一条竖向的弯曲隧道,隧道四壁,盘踞着无数条双头怪蛇,蛇信吐出,如同湖泊中茂盛的水草般弯曲招摇。

    隧道最底,则盘踞着一位瘦削如枯草的老人。老人的右手向上伸着,似乎正在声声召唤。再向下,老人的腰部以下,竟然全都浸在水中。关文所画的水,使用了极其纷乱的线条,意思应该表示水中充满着大大小小的漩涡,一直将老人向下拖拽着。任何人看了,都明白老人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沉入最深的水中。

    “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们前往。他并不是要我们去救他,而是为了传承一项伟大的使命。为了这件事,他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靠jīng神的支撑而活着,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他一死,那使命无法延续下去,人类的大劫难就快到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风鹤的舞蹈中并没有表达清楚。我只能依据她的舞蹈去猜……”关文不看大人物,只是对着自己的画喃喃自语。

    “没有地点,到哪里去找他呢?”大人物苦笑。

    有僧人跑过来报告:“风鹤已经陷入了昏迷。”

    大人物挥手:“把她抬回房间去,好好守护。”

    关文紧皱着眉苦苦思索:“是啊,她让我看到那个人,却不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是为什么呢?”

    他信步向前走,推开那些僧人,走到风鹤面前。

    风鹤平躺着,脸sè惨白,双眼紧闭,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那样子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再告诉我一些事,我知道你很累了,可你没告诉我那人藏在哪里,我到哪里去找他?”关文接连重复了三次,但风鹤毫无回应。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关文扼腕叹息。

    他虽然不知道找到那人有什么用,但风鹤用生命之舞表达出来的“识藏”,一定蕴含着极深的意义。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要努力解开谜题,找到“识藏”背后的隐情。

    “关文,她累了。”大人物跟过来。

    关文蹲下去,握住风鹤的手。

    那只手冷冰冰的,已经失去了活人的温度。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风鹤仍然活着,而不是阖然而逝,断掉最后的线索。

    “不管你是谁——请振作起来吧,把你要说的,全都说完,让我知道你脑子里的‘识藏’究竟是什么。你只给我这些破碎的片段,我是没办法明了它们的。你不说,那些‘识藏’就要永久湮没了。”关文沉重地低语着。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风鹤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

    如果他有一双能够透视人类灵魂的yīn阳眼的话,大概可以看到,风鹤的灵魂正从眼前的躯壳上退出,随时都会飘然飞去。可是,他留不住,也做不了任何事。人的生死离别,cāo纵在茫茫未知的上天手中。至于人类自身,未知生,焉知死?

    “咳咳……咳……”风鹤吃力地咳嗽了两声,嘴张了张,只有出的气,却没发出任何音节。

    “她真的已经……不行了,把她抬回去吧。”大人物拍拍关文的肩,吩咐僧人们把人抬走。

    蓦地,有人从右前方的墙头上飞掠进来,像一只被喧哗声惊醒了的夜宵,平展着双臂,滑翔着落下。

    有僧人上前阻拦,但那人拳打脚踢,瞬间打倒拦路的四名僧人,飘飘然落在风鹤身边。

    “别碰她——”那人锐声低喝,正是失踪了的尼泊尔天鹫大师。

    大人物挥手阻止其他僧人冲过来,先把现场的秩序稳定住,免得引发大规模械斗。天鹫大师身手了得,要是强行阻止他,肯定会有人当场受伤。

    “她看错了人。”良久,天鹫大师冷笑,斜着眼睛瞥着关文。

    “什么意思?”大人物问。

    “她以为,眼前这位关先生能够画出别人的思想,就能画出她脑子里的‘识藏’,可结果怎么样?结果就是——人死了,识藏也消失了,这位关先生什么也没画出来。”天鹫大师用嘲笑的口吻回答。

    他穿着一身墨黑sè的夜行服,从头到脚黑魆魆一团,除了jīng光闪动的双眼,身上再没有其它一丝杂sè,随时都能融入黑暗之中。

    关文抬起头,淡淡地问:“你一直都在跟踪我们?从尼sèrì山扎什伦布寺到这里——整个过程中,我都有背后遭人冷漠窥视的感觉,那就是你吧?”

    他接触过很多智者,xī zàng的很多智者都是谦和避世、无yù无争的,唯独眼前这位天鹫大师,目光犀利冷漠,言辞咄咄逼人,一丝一毫都无内敛之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出家修行之人。

    毫无疑问,他不喜欢天鹫大师,对方的出现,只会引起他的厌恶。

    “没错。”天鹫大师笑起来,“但你别以为我要对你怎么样,我想做的,就是要拼合那幅唐卡,获得唐卡背后的秘密。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哈哈哈哈……”

    现场忽然安静下去,只有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偶尔响起。

    大人物很谨慎地问:“那是什么秘密?是不是有关扎什伦布寺的存亡?”

    赤焰尊者也问:“你得到了?你得到了什么?这不是故弄玄虚的时候——”

    天鹫大师桀桀怪笑:“故弄玄虚?我集合了五国十二寺的智者穿越边界线到扎什伦布寺去,就为了故弄玄虚吗?你太小看我了。我早就说过,藏边没有真正的智者,喜马拉雅山脉以北的诸大寺院坐拥太多沽名钓誉之辈,念念经、坐坐禅可以,但要参悟扎什伦布寺的秘密,还差得远呢!”

    他挥动袖子,拂过关文的肩膀。

    一股看不见的大力涌过来,关文被推得踉跄后退,幸好被大人物扶住。

    “我指的人——也包括你在内!”天鹫大师趾高气扬地说。

    关文并不在意个人的荣辱得失,只是关心着风鹤脑子里那些“识藏”。如果再给他一些启示,他就能获得那地底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挖掘深藏地下的秘密。

    “我看到了一些,但不是全部。”他说。

    “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正确;你没看到的,也根本不能诉诸于笔端——是不是?那么,风鹤求教于你,岂不是问道于盲?如果扎什伦布寺的人倚重你来寻求‘识藏’下落,岂非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错就错得一起去里,背道而驰?”天鹫大师咄咄逼人地说。

    关文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点点头:“如果我错了,请大师指点,究竟错在何处?应该如何改正?”

    关键时刻,他潜心静气,将心中的愤怒与不满全部抛开,只关注“识藏”本身。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往往如此,在“山雨yù来风满楼”的紧要关头,不迷失,不冲动,抓住事件的关键点不放,直至解决矛盾。

    在他背后,赤焰尊者忽然轻声叹息:“好,很好,年轻人,我果然没看错你。”

第二十九章 宝铃脑部的伏藏记忆

    天鹫大师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分开重人,走向关文用匕首“画”在地上的画。

    在院子的另一角,忽然有人惊呼出声:“我看到了,我明白了!”

    那是宝铃的声音,关文心头一乱,情不自禁地向那边转身。

    宝铃就在高翔的身边,看样子,她想要向这边冲过来,但被高翔左臂圈住,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挣脱。

    “关文,我从她的舞蹈里看到了一些——”宝铃大声叫,但随即被高翔捂住了嘴。

    所有人跟着天鹫大师走向那些画,关文原地停了几秒钟,毅然走向宝铃。明知道要遭受高翔、老刀等人的冷眼,他仍然做了这种选择。

    “喂,这里没你的事。”老刀跃出来,拦住关文的去路。

    “让她说清楚。”关文大声说,目光越过老刀的肩膀,直视高翔。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走开!”老刀厉声大喝。

    “这里的每一件事,都不属于个人。请让开,我必须得过去。”关文大声说。

    “滚,滚开,快滚开!”老刀一把抓住关文的衣领,手上一扯,脚下一绊,使出xī zàng牧民的摔跤技,瞬间把关文抛了出去。

    就在关文即将倒地时,他听到了宝铃的惊呼声:“不要碰他,他不懂武功——”

    “她关心我吗?她心里有我吗?”他忍不住那样想,心底里有酸楚,也有些微的惊喜。按照世俗的标准评判,他不如高翔,无论是身体、名望、地位、人脉,都比不过对方,但那又怎样呢?只要宝铃心中有他就够了。

    最终,关文并没有倒地,因为有个人从斜刺里飘出来,弯腰勾手搀住他,稳稳地扶起。

    那是白摩诃,一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神秘高手。

    “喂,滚开,别惹我们!”老刀吃了一惊,但语气仍旧凶巴巴的。

    “放开宝铃,听她说。”关文的态度并未因老刀的暴行而改变,他的眼中只有宝铃。

    “兄弟,给我个面子,不要在这里惹事。”高翔拉着宝铃向前走,把老刀推到旁边,一语双关地说。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告诫老刀,实际却是在jǐng告关文,因为高翔的冷漠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她说。”关文重复自己的话。

    “让她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老刀再次出言不逊,但话没说完,白摩诃猛然向前冲出,双手死死地拤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出声。

    白摩诃动作太快,鬼魅一般,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别对他无礼。”三四秒钟之后,白摩诃撒手后退,低调而萧瑟地说了五个字。

    老刀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自己的喉结,痛苦地弯腰跪地。

    高翔的脸sè变了,嘴角浮起一丝扭曲的冷笑:“兄弟,原来你随身带着保镖呢?”

    关文不理对方,转向宝铃:“你刚刚说,你明白了什么,现在能告诉我吗?”

    宝铃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感觉,那女人的舞蹈路径始终是在一个圆圈里。”

    她挣脱了高翔的手,走到关文面前,一双眸子如浸在冰水里的黑葡萄,冗长而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那代表什么?”关文凝视宝铃的眼睛。

    “一名舞蹈演员在编排舞蹈动作时,都要预先在草稿纸上画好脚步移动路线图,其它的手部和身体动作,都要按照路线完成,而不是随意移动。观众只看到舞蹈者的曼妙舞姿,殊不知每一步的进退,都是有章法可循的。这种舞蹈的定律是由汉朝传承下来的,非常具有科学xìng,几千年来从未改变过。我仔细观察她的跳舞路线,分明是一条线路图——”

    “是吗?那我从她舞蹈中看到了一些发生在深幽地底的景物,如果跟路线图联系,就能发掘出那些秘密来了!”关文从宝铃的话里得到了更多启迪。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是遗漏了一些什么?”宝铃皱着眉思索,转向天鹫大师那边,“那位大师说自己已经顿悟,或许他也从舞蹈中看到了某种东西?”

    “天鹫大师是尼泊尔第一智者,悟xìng之高,无人能及。宝铃,你放心,我会联络他,大家一起研究,想必有一个圆满结果。”高翔插话进来。

    宝铃回头,看着高翔:“那就最好了,不过眼下,我想跟关先生借一步说话,你不介意吧?”

    高翔大笑:“当然当然,当然不介意,你们请便吧。”

    话虽这么说,他望着关文的眼神却如两把小刀,闪着嫉妒与怨恨的光芒。

    “去你刚刚那间画室好吗?我想看看那些画。”宝铃说。

    两人绕开广场上的人,沿着墙边的长廊回画室。

    “我总是觉得,有人在暗处偷窥,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宝铃一边竖起衣领,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可是,天鹫大师已经亮相了,你还有这种感觉?偷窥的是他,不会有别人了。”关文疑惑地回答。

    “不是他,不是他……”宝铃叹息,“天鹫大师身上只有傲气,没有杀气。还记得在扎什伦布寺内弥勒殿前死的那个小偷吗?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了被人偷窥的感觉,就像被大羊鹰盯上的羊群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死神就会从天而降。所以,有些话我想尽快跟你说,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了无牵挂,不再有压力。”

    两人进了画室,轻轻关门,把喧嚣挡在门外。

    画仍旧堆放在画案上,宝铃快步走近,连续翻看着。

    “这些都是风鹤脑子里的‘识藏’,在赤焰尊者、舍利子、玛尼石的联合作用下,识藏在虚空中浮现,落入我眼中,然后一幕幕画下来。”关文解释。

    在这里,他用了很笼统的“虚空中浮现”这句话,因为他无法确定那些景物到底是映入他眼中还是映在了心底。总之,他接收到了那些信息,然后快速画出来,充当的只是照相机、复印机的功能。

    “你画得太好了,神乎其技,真是叫人佩服。以前听说过最高境界的画家能够‘想到哪儿画到哪儿’,现在终于亲眼见识了。”宝铃赞不绝口,目光最后停留在孤峰绝顶那幅画上。

    关文心中一动,因为风鹤说过,那画中堪堪受辱的女子,就是宝铃。

    “这里画的是什么?”宝铃问。

    关文继续解释:“在风鹤的记忆中,那个男人被乱刀凌迟,割肉喂鹰。”

    宝铃哦了一声,手指在画面中移动,落在那女子身上。

    “这里……一幕惨剧即将发生……可是,可是最后的结果……”她抬起手臂,双手抱头,不顾关文的惊愕目光,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你想到了什么?你认识那女人吗?”关文轻轻问。

    “我不知道……从出生开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乱糟糟的影像盘踞着……我现在需要一间暗室,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那些事才能变得清晰。帮我找一间暗室,帮我把那些事画出来,拜托你……”宝铃突然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

    关文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极度恐惧,立刻走过去,张开双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

    宝铃的颤抖也传递到关文身上来,关文慢慢搂住宝铃,细嗅着她身上的微香。

    “别怕,那些只是虚幻的影像,不会伤害你。”他说,接下来声音变得更低,几乎不可听闻,“别怕,任何时候,我都在这里……我在这里保护你……”

    他低下头,鼻尖触到了宝铃带着凉意的头发。就在那时,宝铃突然仰头,无意之中,yīn差阳错,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唇竟然碰到了一起。

    “我觉得应该——”宝铃一边仰头一边说话,当嘴唇碰触时,她的声音断了。

    她的唇上带着chūn天里的晨雾一样的甜香,只一碰,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接触,只有一个指印那么大面积的贴合——关文已经醉了,像饮了一整坛十八年女儿红那样,从头到脚,从嘴唇到头发丝再到指尖脚尖,全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轰响:“她是最完美的!她是最完美的!我爱上她了……”

    宝铃吃了一惊,向后一退,身子撞在画案上。

    关文怔怔地举着双臂,保持搂抱的姿势,眼前金星乱冒。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他的脑海里忽然浮起这样两句诗。

    宝铃没有睁眼,但脸上充满了极其明显的错愕。

    “对不起。”关文回过神来,立刻道歉。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给我一间暗室……”宝铃喃喃自语。

    关文立刻按下了门上的暗锁,然后关灯。

    画室里暗下来,但外面的火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形成了一条橘sè的光缝,把房间里的黑暗一劈为二。

    “我还是能感觉到有光——”宝铃说。

    门边挂着一幅从顶到地的黑丝绒帷幕,关文横向拉扯,帷幕挡住门缝,画室里终于变得漆黑一片。

    “你好好听着,这些事我已经讲过了很多遍,有些情节越来越模糊,也许下一次想讲的时候它们就不在了。你听着,帮我画出来,我想知道,在那些梦里,我自己究竟是谁?”宝铃喃喃地说。

    明知道宝铃看不见,关文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宝铃就靠在画案前,双手反撑着画案,深深地垂着头,像一只极度困倦了的鸟儿。她的样子,让他揪心地疼,但又不能多做些什么,因为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叫高翔的人。

    那不算是“吻”的一吻,让他的心像九天上的孤云一般轻飏,又像九幽下的游鱼一样畅快。有此一吻,他的灵魂如甘霖抚慰下的焦渴土地,骤然苏醒,把隔着几百世、几万年的记忆全都找回来了。

    在那些记忆里,仿佛也有一个如宝铃一样的女子,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怀中。

    “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了。”宝铃说。

    黑暗中,她的鼻音显得稍微重了些,正因如此,她后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饱经沧桑,曾历万年。

    “嗯。”关文回应。

    下面就是宝铃的叙述——

    一开始,宝铃就在深幽无边的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在缓缓述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第三十章 黑暗噩梦

    宝铃静默而恭敬地聆听着,她知道那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师父。

    “史记中说,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舜帝即位,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这又是为什么?鲧与禹同样治水,一个失败,一个成功,其中的区别何在?”那声音问。

    宝铃回答:“鲧用息壤去封堵洪水,越堵,水流的渠道越狭窄,冲决能力越强,终有一天,会冲破堤坝奔涌而出;禹采用疏导的方法,将九州之水引向海洋,每一条河流都顺畅无比,平缓流淌,才保证了九州之民在陆地上平安生息。”

    这些历史,她早就学过,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

    “那么,你明白了吗?”那声音问。

    宝铃愕然:“我……我明白什么?”

    “那件事,我从腹中结胎的最原始状态起,就苦思冥想——甚至应该从更早的时候,从上一轮回的yīn阳隔绝之时,就开始思索了,为什么总是不能成功?太多人尝试过,结局完全相同,都以失败告终。失败,就等于是死亡,每失败一次,对方的力量就越强大……”

    宝铃几次想问,但却没机会打断对方。

    “这种恶xìng循环重重叠叠了太多次,直到我发现,堤坝越筑越高,水流的力量越聚越大,随时都有溃坝之险。溃坝,天下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幸免,这不仅仅是人类的劫数,而且是整个星球的劫数。”那声音说。

    黑暗中,宝铃脚下骤然传来惊涛骇浪一样的狂吼声,不知是来自某种发狂的野兽,还是阿鼻地狱中的猛鬼。那吼声到了最高亢处,地面都被撼动,令宝铃站立不稳。

    “劫数来临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吗?”那声音问。

    “师尊,我不明白。”宝铃惶恐而谦卑地回话。

    “堵不如疏,就是这个道理。”那声音说,“不要忘了我们的使命,那是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因缘际会,轮回飘荡,我们到这里,而不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都是注定好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达成使命。鲧因治水而死,禹接替那件工作,纵横九州治水,终于完成任务。我们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启迪,就是前赴后继,以命伏魔。”

    吼叫声远去,宝铃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看你的脚下吧。”那声音说。

    宝铃低头,伸手不见五指,脚下一片黑暗。

    她刚要开口发问,蓦地,极暗极远之处出现了一点火光,亮度与大小如夏夜天空里的闪烁星子。那火光是高速运动着的,很快就在宝铃眼中变成了一只火把,然后成为一个大火球,由下向上,急速飞来。

    “啊——”她骇然低叫,因为那火球来势如此迅猛,只怕会撞破地面,直飞出来。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火球直撞在她脚下的几十米处,骤然爆炸开来,散为几千点大大小小的火星,圣诞夜的焰火般坠落,由黑暗中来,重新归于黑暗。

    她隐约看到,火球消失的刹那,光影与黑暗的交汇线上,一张狰狞丑恶、龇牙咧嘴的鬼脸若隐若现。

    “不要怕,寒玉之井的厚度是十丈,她想破玉而出,还需要一些时rì。在这段rì子里,我们必须想出克制她的办法来,永远地解决这个问题。幸好,我现在已经想到了,堵不如疏,困不如放——大禹治水时,修建河道,就是‘堵水’,引流入海,就是‘疏水’。至于我们,困住她的目的,是为了最后的‘放’,而‘放’的目的,是为了诛杀她。这次,你懂了吗?”那声音又说。

    宝铃仍然不懂,但她牢牢地记住了那些话。

    “怎么困,我们不必担心,因为昔rì两公主与藩王联手大唐朝三千伏魔师已经做到了。虽然死了那么多人,但他们为消弭劫数而来,个个死得其所。大唐朝功臣们全都位列凌烟阁上,光辉显赫,名标青史;而所有伏魔师籍籍无名,老死边荒,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是同样伟大的。至于怎么释放、诛杀,我也想到了。你去吧,叫他来——”

    宝铃不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无法应答。

    “他已经来了。”那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无限欣喜。

    黑暗中响起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宝铃感受到那脚步声里蕴含着的笃定、踏实,脚步节奏,则如两只鼓槌缓缓敲击在一面庞大的战鼓上,声声有力,震撼人心。

    “你来,我就放心了。”那声音说,“最后一战,就靠你了。”

    来的人没有开口,稳稳地站在宝铃的侧面。

    “你该想好那一战的结果了,对吧?”那声音问。

    “不过是一场火焰中的炽烈之舞罢了,生命是一只火把,燃烧一百年,燃烧一天,燃烧一刹那间,又有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我已经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到了你们。一亮,一灭,即成永恒。”来的那人缓缓地回答。

    他的声音,让宝铃感受到了温暖,仿佛跟他站在一起,所有的不安全都瞬间消失了。

    “死呢?怕吗?”那声音问。

    “死是暂时的,生是永恒的,反之亦然。我为镇魔而生,我为镇魔而死,死得其所,理所应当。”那人回答。

    “那就放下所有的拖累,去吧。”那声音说。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坚定地握住宝铃的手。

    宝铃任由对方拉着,慢慢地向前走。

    她想看清对方的脸,但黑暗无边,瞪大了眼睛,也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这一生,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孤行的。”那人说。

    “可是,我想看清你。”宝铃急切地说。

    “好啊,你看,光明就在前面。”那人说。

    宝铃向前看,远处果然出现了一点白光。

    “记住,这一生,我是绝不会让你孤行的。”那人又坚定地说。

    “我们快跑吧——”宝铃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最后小跑起来。她想看清那男人的脸,因为她感觉到,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他一出现,她的心就痛起来了。唯有深深相爱的恋人之间,才有这种独特的感应。

    从他与那声音的对话中,她听得出来,他即将为了伏魔而献身,他们之间可以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正因如此,她才要快步跑出去,把他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永远记住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之间,宝铃脚下一绊,不自觉地放开了那人的手。

    等她站定,伸手打捞,却发现那人不在身边。

    “你在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惶恐而疑惑,连叫了十几声,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你在哪里……”她试探着后退,把双臂伸展到极限,但却摸不到他,身边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你在哪里……”她的情绪突然崩溃,为那个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而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你……你是谁?你是我生命里的哪一个人?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脸……上天,你为什么要捉弄我,把我拉到黑暗中来,让我听到他、摸到他,却不让我看清他?甚至……甚至……不让我知道他的名字……上天……”

    “我是哭着醒来的。”在这段叙述的最后,宝铃轻轻地、伤感地说,“每一次都把自己苦醒,每一次都无法让这个梦断得更晚一点,无法坚持到我们携着手走到那个有光的地方。每次醒来,我的胃都在绞痛,翻天覆地地痛。”

    黑暗中,关文觉得自己的眼角有微微的湿润,为了宝铃,也为了自己。

    “可是,你有高翔,不是吗?”他问。

    “是啊,有高翔,那又怎么样呢?”宝铃哀伤地叹了口气。

    “那只是梦啊,别难过了好吗?”关文劝慰。

    宝铃更深地叹了口气,喉咙哽噎,好一阵之后,才用带着泪声的鼻音回答:“那是个梦,但却是另一段更深噩梦的开始,血淋淋的噩梦——前一个梦,我只会身心疲惫,五脏绞痛,但后一个梦,却让我恐惧得魂飞魄丧。”

    关文向前走了一步,因为他又感觉到,宝铃的身体仍然在颤抖。

    “不要过来,你会破坏了我的梦。”宝铃立刻说。

    关文僵住,浑身的热情突然降落到冰点,强笑:“我只是想给你一点温暖。”

    宝铃随即解释:“你别误会,其实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你是一个好人。但是,我预感到,你会毁了我的梦。这么多年,我对那梦,已经有了深深的依赖,一旦失去它们,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出现可怕的空白断层。为了它们,我可以禁闭自己的感情,不让外人闯进来……

    关文在心底默默地问:“那么高翔呢?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难道连他也没有闯入你的感情世界吗?”

    “每个人,每一天都要有八小时以上跟自己的梦为伴,如果一个梦反反复复出现,它是不是想带给你什么?告诉你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宝铃叹气。

    “对,梦是人类潜意识层面的特殊活动,它想告诉你的,也一定是潜意识中想告诉你的。说吧,我在听。”关文低声说。

    “在后一个梦里,我看到了一具白骨。”宝铃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

    “不要怕,就算是阿鼻地狱、无间yīn曹,也并非是真实的,只存在于思想中,该走的都走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过去的也都过去了。”关文说。

    宝铃似乎没在听他说话,只是低低地倒吸凉气。

    良久,宝铃开始了低沉而缓慢的叙述——

    那具白骨是捆绑在一根铁柱上的,白骨和铁柱的背景,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云彩。在很多记录片中,宝铃看到过骷髅或者人体标本,那些东西应该是灰sè或者象牙白sè,关节之间由塑料螺丝固定,并且骷髅很少是完整的,总会有某些部位是缺失的。而且,骷髅只有伶仃的骨架,所有内脏、皮肉、筋络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一次,她看到了一具完完整整的白sè骷髅,骷髅上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筋肉和血迹,更可怕的是,骷髅的内脏仍然存在,只是体外的皮肉被贴着骨头剥离。她见过断肢者,断肢的白生生骨头茬从体内直戳出来,那种怵目惊心的感觉,是任何电影道具、化妆效果所不能比拟的。

    那么,现在她看到的,比一万根断肢带给她的更震撼。

    骷髅的眼珠居然还在转动,充血鼓胀,看着旁边的三个人。

    三个人手里都握着尖刀,正绕着这骷髅慢慢转动,空着的那只手抚摸着骷髅的身体,似乎正在忖度在哪里继续下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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