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孽缘
当然,也有不少挂名弟子,天资好的,自学成才被师父慧眼发现,继而又转为正式弟子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沫见他有兴趣听,兴头也更高,见二人杯中酒都已见底,便加满了,继续道:“本来这事儿呢也就这样完了,我姐姐也快差不多忘了,没想到后来却出了一件事儿,让那梳头的婢女念念叨叨,我姐姐又来跟我念叨。”
“什么事呢?”
“白素贞做了几年的挂名弟子,无风无浪,本就准备要历劫飞升了,却在历劫前发现自己五百年前,欠了一个凡人的恩情,没有还清,所以还飞升不得。”
璟华笑道:“她欠的这个恩情,莫不是他们说的那个许仙?”
“嗯嗯,不错。”阿沫撇了撇嘴,道:“不过这个人其实并不叫许仙。哼,哪有人敢管叫自己仙的?这不是摆明了要折寿么?”
“那他叫什么?”
“叫什么我忘了,唉,算了,就姑且叫他许仙吧。白素贞找到当年凡人的转世,想还了这份恩情,便能一心一意飞升去了。没想到,唉……”
璟华看了眼台上,小生花旦恩恩爱爱,正相拥而泣,他饮了一口女儿红,微笑道:“怎么了?报恩不顺利吗?”
“唉,那许仙哪有戏文里唱得这么好啊,斯文俊俏,温柔多情……”阿沫叹了口气,也喝了口闷酒,“他是个穷书生没错,但既无才华,又自卑狭隘。白素贞一见他便亮明了自己身份,坦然相告自己是修炼了千年的蛇妖,要报他的前世恩德,请他说出一个愿望来,她便会竭力助他完成。
那许仙先是害怕,后来便高兴起来。一会儿说要得万贯黄金,一会儿又说要当状元做驸马,总之想了好几个都犹豫不决。白素贞见他贪心,也有些着恼,便说愿望只有一个,你好好考虑清楚,我明日再来。
第二天,白素贞又来找他,许仙眼圈发青,像是想了一整夜,神情颓顿,却兴高采烈,见到白素贞便迎了上去。璟华,你猜,他要什么?”
“他要了什么?”
阿沫鄙夷道:“你一定猜不到,那许仙竟厚颜无耻地对白素贞讲,他想清楚了,万贯黄金也有用完的一天,当了驸马却也始终要看公主脸色。倒不如,让白素贞嫁了给他,开间饭馆也好,伺候他一生吃喝不愁。”她瞅了一眼台上正唱得感天动地的痴男怨女,叹道:“什么西湖美景六月天,百年修得同船渡?纯粹胡说八道!”
璟华淡淡笑了笑,道:“那许仙虽然自私了些,但毕竟只是个凡人,为自己多考虑些也没错,并不能说他是个恶人。”
阿沫道:“璟华你是不知这凡人的自私卑鄙,明明是他对不起娘子,却还将他当做了多情种子,累世传唱!那白素贞本来只想许他一个愿望,圆了便能飞升成仙了。没想到他却贪得无厌,将她自己都一并要了去。白素贞不甘愿,但也没办法,我们做神仙的,岂能对一个凡人出尔反尔,许仙既然这样说了,白素贞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想想凡人寿命,不过几十载罢了,一晃而过的, 就陪他这一生,等他寿终正寝,她再飞升也不迟。
他们成亲后,便在西湖边上开了间药庐,这倒与这戏文里没什么差别。但差的是,许仙成亲后,更加的不上进,终日酗酒赌钱,将白素贞开药庐赚的那些钱,统统都拿去赌了。刚开始,他对白素贞还有些顾忌,但后来便渐渐本性暴露,喝醉了便蛇精蛇精的骂,说她晦气,不是来报恩的,而是来吸他阳气,害他输钱。”
“区区一个凡人,有诸多陋习也正常,那白素贞呢,她如何看?”
“白素贞本来就是修道之人,并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是朝夕相处的,不喜他言语恶劣,便说,你若后悔现在这样的报恩,那就还是爽爽快快,我给你万贯黄金,我便回峨眉去。两人都方便快活。
谁知那许仙成天骂骂咧咧,但一听她说要走,反倒哭了起来,说他错了,他是醉后胡话,他不要黄金,他只要娘子,跪下来求白素贞不要离开。”
璟华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所以说这许仙十分的卑鄙龌蹉,一边跪下来求白素贞不要走,一边又偷偷地给她喂雄黄酒,想毒死她。白素贞好歹也有一千年的修为,这人间的雄黄酒,又能对她有什么用?不过也厌恨许仙老来烦她,索性将计就计,现个真身吓吓他,以后也好叫他有所收敛。”
璟华笑了笑,他这辈子大多时候都严肃正经,很少听这种奇闻故事,阿沫又讲得生动,他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听得饶有兴味。
“呵呵,他胆子可真的比虾米还小,直接就给吓死了。璟华,可你知道飞升前是不能造杀孽的,白素贞不但造了杀孽,杀的还是她的恩人,这下可真的闯祸了。”
璟华对这些八卦类的真的所知甚少,也好奇地就着她问:“那白素贞修炼千年,岂不功亏一篑?”
阿沫叹口气,“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倒也好了,没后面那么多麻烦。可她想想舍不得自己修炼千年的辛苦,竟然想到去灵山盗仙草。她也是一根筋,想只要救活了他,便不算造了杀孽,再熬个几十年,等许仙死了,她也算功德圆满了。
白素贞费了些力气,算是把许仙救过来了。他见到了白娘子的真身,又惊又惧,自此再也不敢自恃是她恩人,胡言乱语,在内在外都对她言听计从,连白素贞自己也当他是被自己感动,便也放下心来,白天为他打理药庐,夜晚便加紧修炼。”
这时候,台上的法海已经手捧钵盂登场了,璟华道:“那这个法海又是什么来历?”
阿沫瞥了一眼,没好气道:“哪有什么法海啊?明明是许仙自己造孽,还推到法海身上!没有法海,没有小青,自始至终不过就他们两个在纠缠罢了!”
“呵呵,又怎么了?”
阿沫道:“其实在喝雄黄酒之前,尽管白素贞一开始就说自己是蛇,但许仙一直是不信的。直到那天见她露了真身,这才信了,表面唯唯诺诺,相敬如宾,其实背地里却萌出一个新的念头。”
“他的念头倒是不少。”
“呵呵,所以我最讨厌这种自私又虚伪的男人!”阿沫冷笑两声,“那许仙觉得现在的生活虽然有钱花,有房住,又有漂亮娘子伺候,但百年之后,他还是要去幽冥地府报到,这一切就化为虚无。因此,他要永生。他想要白素贞的内丹!”
连璟华也吃了一惊,蹙眉道:“要内丹?若给了他,白素贞岂不是魂飞魄散?”
阿沫的酒气有点上头,小脸红红的,忿忿道:“璟华,你说这许仙是不是很可怕?明明夫妻一场却想要害死自己娘子?那当初又为何要和她成亲呢?”
璟华叹息一声,这世上相残想杀的夫妻也不是没有,纵然比许仙更过分的也大有人在,她终究太小,对世间很多丑恶都还不能理解,始终怀着美好的情愫。
“那个男人太贪心,他以自己性命相携,若白素贞不给他内丹,便自刎在她面前。他说我是你恩人,你断不能见死不救的。呵呵,我说这男人,不但是自私贪心,更是没一点脑子。白素贞本来就是来了这个尘缘的,岂会为了一个凡人,将自己性命白白地赔了进去。她自然不肯,那许仙大概是不信,竟真的拔刀相向,血溅当场,就……就真的死了。”
璟华动容:“死了?”
阿沫点点头,“是啊。我后来听我姐姐她们几个婢女们说起,都说这是一场孽缘。如果白素贞不去报这个恩,许仙他自己一个人好好的,至少还能多个几十年寿命。而白素贞呢,因为害他早夭,又白白给自己添了业障,错过了这次飞升的机会,要再回深山重新修炼。唉……如果当时两个人就不要见面,说不定倒也更好。”
“都是注定的。”璟华淡淡道:“沫沫,他们两个注定要在一起,也注定要彼此折磨,痛苦一生。”他朝窗外看了看,今晚无风,夜色就像一块墨黑墨黑的丝绒,沉甸甸的连一颗星星都不见。他的思绪飘忽出去,不知此时此刻,九重天上,他的父君,他的兄长弟亲此时又是什么光景?
许是喝了酒,他低头轻咳两声,收敛了情绪道:“天下那么多父母子女、夫妻兄弟,真正能坦诚相待的又有几人?沫沫,并不是每个人都过得像你想的那样好。”他淡淡笑了笑,这笑容却又叫咳嗽打断。
可他并不以为意,咳了一阵后,紧接着又喝了一杯,“沫沫,你很幸运,你的父王、哥哥姐姐都对你那么好,将来还会嫁个好人家,有个真心待你的夫婿。这些尘世中的伤心事,你弄不明白,也永远不要明白。”
(五十)故事
阿沫皱眉,“璟华,你别喝了,一直咳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璟华又是连咳了几声,却边咳边笑道:“我没事。沫沫,我今天高兴,你让我再喝一点。”
阿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璟华,你说两个人,若没有真心相爱,那在一起又有什么味道?照我说还不如分开的好。”
璟华默了一默,黯然道:“有时候,身不由己吧。”
阿沫望着他,刚才的酒劲过去了,他的脸色又显得苍白起来,看着让她心里发酸。
不知道为什么,从认识到现在,尽管他多数时候都在朝自己微笑,但那些笑里总像是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度悲伤。他总像是有心事,那些心事又大又沉,一桩接一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璟华。”
“嗯?”
“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你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帮你。”
她抓起他冰凉的手,真诚道:“是担心自己的病吗?”
璟华笑了,她的手又小又暖,是自己最最贪恋的温度,但他还是理智地抽了出来。自己已经坠在冰冷和黑暗的谷底了,就一个人呆着够了,别再拖累她,最后连她一起也跟着变冷了。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也没有不快乐。”
他望着她的眼睛,眸色沉沉深不见底,他压抑地咳了几下,用那低哑又好听的声音道:“但是答应我,沫沫。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一定要开心,就像现在这样。只要看着你笑,我也会跟着开心起来。”
阿沫粲然一笑,伸出小手指,“好呀!这个容易,我最喜欢笑啦!璟华,我们来打勾勾,打了勾勾可就不许赖了!以后只要我开心,璟华也要跟着开心哦!”
璟华宠溺地笑笑,也伸出手指给她。
勾完手指,阿沫眼珠一转,道:“璟华,你也给我说个故事,我说完了,现在换你。”
“我?”璟华有点为难,轻轻摇头道:“我不会说这种故事。”
“不要嘛,你随便说一个,我都爱听。”她央求道。
他看着她眼睛亮亮的,一脸期盼,又带着点少女撒娇的娇憨,终是不忍拒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好吧,我也说个故事。”
此时,台上的戏子们已经唱罢谢幕了。酒楼中也没剩几名客人。璟华的语声低沉如埙,似在翻开一页页久远的回忆,寂静的夜里,动人心魄。
他缓缓道,从前,有个男孩。
那个男孩刚生下来,母亲便死了。一开始,他的父亲和哥哥也都很疼他。但后来,他的父亲,因为家族的关系,不得不娶了另外一名女子,不久就给他添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男孩的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父亲公务繁忙,没什么时间照顾他。哥哥和弟弟又毕竟是男孩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这时候,有个女孩子来到了他们家里,是他继母的养女。那个女孩温柔又细心,一直来照顾他,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们两个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了,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孩很希望可以嫁给男孩,男孩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娶她。这时候,女孩的养母,也就是男孩的继母给那个男孩出了个题目,让他去完成一项任务,回来就答应他们的婚事。
阿沫一直安静地在听,听到此处不禁叹息一声,楚楚道:“这个男孩好可怜,真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璟华嘴角露出一丝凄笑,“你也觉得他很可怜?”
阿沫想了想,道:“也不是可怜,就是……让我听了感觉很心疼的样子。希望他能好好的,开开心心。”
璟华眼神黯了黯。“可怜”二字从阿沫口中说出来,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看他,尤其是她。
那项任务是有点麻烦,男孩怕自己回不来。所以临走前,将自己的贞鳞交给了女孩,想让她知道,不论自己能不能回来,他的一颗心总是全心全意地交了给她,好叫她放心。
“贞鳞?”阿沫眨眨眼睛,“这个男孩是胤龙家的人?”
“你也知道贞鳞?”璟华从酒杯后抬起头来,问。
“嗯,听哥哥姐姐说过,胤龙家的贞鳞,还有胤龙翼,都和我们苍龙不同,特别是胤龙翼,展开后能覆盖几千万里,能通天彻地。”
璟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
那个男孩浴血奋战,最后还是侥幸完成了任务,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发现继母已经将女孩嫁给了他的亲生大哥。
“什么?”阿沫大吃一惊:“他继母难道不知道两人相爱吗?”
“知道。”
“知道怎么还会?她……她是故意的?”
璟华眸色黑沉,没有做声。
阿沫握拳狠狠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怒道:“太可恶了!这个继母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那,那个男孩怎么办?他有没有立刻去找他的父亲说明,说他的贞鳞已经给那个女孩了,让父亲做主,把亲事取消啊!”
“沫沫,我不是说过,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璟华说不清是有些疲倦,还是有些厌烦,握着酒杯,没什么精神。
阿沫却义愤填膺,激动地大声道:“那他父亲,还有那个要做新郎官的大哥,他们是木头吗?就任由那个继母棒打鸳鸯?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发生?还有那个男孩自己,既然是自己最爱的人,就要勇敢一些,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才对!”
“怎么保护?”
“他至少应该去争取一下啊!大不了抛下一切带着女孩私奔啊?他有勇气为她去冒险,为什么却没有勇气带她走?”
她激动到后来,简直有点哽咽,“他连贞鳞都给了她,可见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如果不能在一起,以后又怎么去爱别人?”
“给不给贞鳞,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好到处去说的。难道说了给人家听,别人就会因为同情他而改变这场婚姻吗?更何况,说出来,也等于毁了那女孩的名节,她的夫婿知道心里又会作何想?”
“那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总不成,他们两个就这样认命了?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璟华沉默了一会儿,与阿沫的焦躁愤怒相比,他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就像是一种仿佛面对再坏的结局也能坦然接受的绝望之色。
他掩唇咳了两声,低低道:“我说过我不会说故事,你一定要我讲。早知道,还不如不讲。”
阿沫这才噘着嘴,嗫嚅道:“是这个故事本身不好,跟你说的又没关系。好了好了,你继续说,我不插嘴就是。”
璟华意兴阑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揉了揉额头,倦倦道:“没有继续了。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阿沫不信,“啊?怎么会就结束了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璟华似十分疲惫,靠在椅背上阖眸休息了一下,才睁开眼,缓缓道:“他们没有后来,也没有怎么样。沫沫,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一样可以活下去;失去了贞鳞,也可以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注定能幸福的。”
比如我。
一时沉默。
阿沫见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不时撑着额头蹙眉不语,相比之前听自己说故事时颇有兴致的样子,显得十分倦怠。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自己冲动之下胡乱评论,惹来他心中不快,惴惴试探道:“璟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沫沫说错话,你不高兴了?”
她吐吐舌头,小心翼翼道:“每家人都有每家人的难处,我不了解那个男孩的家事,也不好以常理来随便揣度评论,是我不对。璟华,你别生气。”
璟华睁开眼来,勉强笑了笑,“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有些乏,这才静一会儿养养神罢了。沫沫,那个故事,只是故事,你听过就算了,不必当真。”
阿沫吁了口气,道:“还好还好,原来不是真的啊!你早说嘛,害我为他揪了半天的心。唉,不是真事儿就好,否则可怜死啦。”她眼圈儿有点泛红,虽然已经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为故事里的男孩感到难过。
璟华仍旧微笑着,可脸色却似乎愈显苍白。
她觉得你可怜!
轩辕璟华,你装什么装!他在心底嘲笑自己,你装得那么辛苦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不过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就会像她对待那个故事里的男孩一样的态度——觉得你可怜!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你也没什么好怨的。你确实可怜,你是没本事护住自己的爱人!也确实就这样认命了,什么都没做!你甚至还白白失了贞鳞,虚耗一身修为,搞成现在这么狼狈!
母妃为你而死,父君和大哥自顾不暇,如果哪天,如果哪天你真的灵力耗尽,就这么死在外面,不知道天庭那边又要多久才能发现呢?
呵呵呵呵……说到后面,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心底,引得身体阵阵恶寒。心口处从方才起就时断时续的绞痛,已经肆意蔓延到整个胸口,连左手臂和背部也跟着隐隐痛起来。
(五十一)扑火
你除了自欺欺人还会什么?明明已经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却还总是要把自己装成一副清雅淡漠、百毒不侵的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还在期待什么?是怕她看到自己真实的面目而失望吗?还是怕她嘲笑自己,看低自己吗?
他勾起唇角,无声的,笑得似乎眼泪都要出来,低头不住咳嗽,一边咳,又一遍断断续续道:“自然是我编出来的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倒霉的人?若真的有,那也实在……也实在是他太蠢,蠢到活该了。沫沫,你太善良,才会信以为真,呵呵,你真是……真是太好骗了!”
他从来都是温雅从容,谦谦君子的模样,平常时候就连放声大笑也很少,更莫说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凄苦自嘲。阿沫看他脸上时而苍白,时而潮红,心中有些害怕,拉着他的手哄道:“璟华,别这样,你也说了只是个故事罢了。你的手好冰,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璟华虽没有发出声音,却仍是笑得停不下来,肩膀都像是轻轻抽搐。阿沫见他不理自己,撅了嘴有些不悦,站起来道,“你干嘛还笑!骗了我就那么高兴吗?我要回去啦,你走不走?”
她当先离开。璟华这才跟着她缓缓起身,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步履虚浮,脚下有些踉跄。阿沫撅着嘴,边念叨他不该喝酒,边小心地扶着他。两人一路无语。
他们前脚刚离开得月楼,小二们收拾了碗筷,便见有另一对俊俏佳偶携手走了进来,神态亲密更胜刚才的那一对。年轻男子微微一笑,便是折尽天下的风流蓁华,他举止优雅地替边上女子拉开座位,恰好也坐在璟华和阿沫方才坐的那一桌。
小二们瞪直了眼暗暗吃惊,这得月楼虽在杭州也有点名气,也常招揽富豪贵客,但不至于一夜之间接二连三,来了两对这样的神仙眷侣。这两对,不论气质容貌,还是谈吐气度,均极为少见,难不成是皇宫的公子小姐们举家微服出游来了?
琛华笑着对蒄瑶道:“这家酒楼还算有点特色,你尝惯了九重天上的珍馐,不如点些凡间的小食换换口味。”
他比阿沫他们可阔气得多,看也不看便对小二道:“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拣清淡些的都端上来好了。”
蒄瑶仍有些担心,道:“我们偷偷下凡来,不会有人发现么?等下宴席结束,你大哥要回无妄海怎么办?”
琛华玩着她的发梢,心不在焉道:“出来玩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蒄瑶,难道你还担心我大哥找不到你会着急?”
蒄瑶凄笑一声,自嘲道:“他怎会为我着急?我对他来说还及不上件摆设,到现在怕是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搞清。”
小二上了两壶酒,蒄瑶便举起杯子。她酒量极差,喝得又快,没几杯下去,已是脸颊微红,双眸氤氲水汽,她带着些许朦胧的醉意,望着对面的英俊男子,喃喃道:“呵呵,你说的没错。出来玩,就要把那些不开心的统统忘掉!他们都不让我快活,一个个都不让我快活!我就偏要快活!比他们每一个都快活!”
琛华又给她倒了一杯,笑眯眯道:“这就对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又何必总默默受着!自己给自己快活,日子不一样过?蒄瑶,我们不是凡人,这一辈子,真的是千千万万年,若想不开自己学会找些乐子,那可真的是苦闷无趣极了!”
---------------------------------------------------------------------------------------------------------------------------
璟华与阿沫回到船上,老艄公已经歇下了。月色皎洁,船儿泊在湖中央,微风不时吹皱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阿沫今晚也喝了不少,被路上的凉风一吹,只觉晕晕的不胜酒力,躺下不久就睡得香甜。相反璟华却毫无睡意,灵力从龙脊上贞鳞的伤口缓缓外泄,让他冷得牙关咯咯发抖。他蜷着身子,闭眼躺了一会儿,复又冻醒,索性披了衣服,坐起来看她。
她的睡颜一向很美,像孩子般的无瑕,今晚却蹙着眉。
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那个故事。
他喟然叹了一声。
唉……她是没错的。她那么善良的人,听到这种事,自然要同情,要仗义执言有什么不对?明明是自己阴暗逼仄,照不得光,见不得人,却还拼命掖着藏着,拼命维护着,不容许别人来评论一言半句。
以前在兵部,青澜他们只要稍微开口说一两句,自己立刻就要加以呵斥,甚至严惩,也真的是够武断和霸道的了。现在碰到她,虽然不忍心斥责,却还是改不掉老毛病地摆了脸色给她看,她今天定是觉得委屈,生了自己的气。
她是西海的小公主,也是青澜的小妹妹,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大的,却从没什么脾气,几乎一直都顺着自己。自己说要去找妙华子,她也无怨无悔地跟着上路,一路上悉心照顾。她甚至对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做更多怀疑,自己不说,她也不问,只当自己是在夫子处养病的无名散仙。
她素来大方磊落,是自己配不上她。就像她先前说的,自己已经没了贞鳞,还有什么资格爱上别人?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半,璟华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却听她浅浅梦呓。
“璟华,别不开心。”
他的手一滞,怆然凄笑。
也许自己一开始就做错了,不该教她剑法,更不该答应她与自己同行。或许,在她一开始动手去砍那紫心竹的时候,就该老老实实地躲起来,不要露面。
明知道两个人不会有结果,明知道就算走得这一路,却也总是逃不掉要分开的结局。
总以为自己理智坚硬如铁,忍耐亦超越常人,可为什么仍是做不到去拒绝她的爱慕之意?自己穷途末路,还要全力追查母妃被害之谜,将大哥解救脱困,已是步履维艰,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去招惹她?自私地舍不得放开她?
只因,她是那么温暖,那么明亮,对于孤冷绝望的自己,就像在暗夜里无助跋涉后见到的唯一珍贵的烛火,又像是一碗碗接连不断的苦药后赏你的一颗蜜糖,让自己可以短暂地麻痹,忘了痛楚,如飞蛾扑火,欲罢不能。
---------------------------------------------------------------------------------------------------------------------------
璟华坐了一阵,实在抵不住身上寒冷,便悄悄地来到船头,开始照《秋风破》上的方法,修炼起来。
这是他的师门禁术,是他从无崖子处偷出来的。当然,师兄并不知道,他甚至都没有防备,那本书就大鸣大放地摆在师兄的书房,供君采撷。他从小记忆力很好,大多数经文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不然那也不会在一千岁出头的时候,就佛道双修得道大乘,当时名极一时,被誉为神童。
师兄是正人君子,以为他也是,更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勤勉踏实的小师弟有朝一日,也会来偷他的东西,因此根本没有防他。他借故去书房翻了几次,便一字不差地都背了下来。
夸父不愧是上古神祗,说得分毫不差,贞鳞确实是他们胤龙用来封闭自身灵力的天然屏障。他之前揭下那片贞鳞交给蒄瑶,贞鳞虽脱离本体,但只要一直用灵力滋养着,等他回来,就算两人婚事不成,还是能好好长回去的。
因为贞鳞乃所有龙鳞中最具灵性的一片,再生力极强,别说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按胤龙族风俗,新婚夫妻在洞房之夜互相交换贞鳞,便是别人的,也立刻能在自己身上长好的。
但不知为何,当蒄瑶将贞鳞还给他的时候,却好像已经干涸死去多时的样子,他只是轻轻碰了碰,便彻底碎裂。照理说,蒄瑶定会拿灵力日日滋养着,就算他离开一个多月,也断断不会死去,但为什么他拿到手的贞鳞会变成这样,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就再没能见到蒄瑶。他没有机会,也不想再去问她。这件事,是双方最痛的地方,真正的如鲠在喉,芒刺在背,最好连提都不要再提。
反正事已至此,失去贞鳞的地方留下一个丑陋伤疤,终日血肉模糊,冰寒入骨。他不得不每天一个人躲起来,用厚厚的纱布将它封住,等浸透了血渍后再换上一块新的。否则血水便会一点点渗出来,沾染了衣服。
(五十二)分手
这种灵力的流逝如细水长流,并不很明显剧烈,纵然师兄当面诊脉也看不出来,但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不间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师兄只觉得每一次见他,灵力都在减少,却查不出什么真正原因来,只道他身体虚弱导致,嘱咐他尽量保持心境平和,万万不可与人动手。
无崖子师承药师如来,医术确实非同一般。他诊不出璟华灵力减少的原因,但解决的方法却一点没说错。因为每当他心情起伏剧烈,或者与人动武的时候,灵力便会流逝得比平时快得多。而每当这时,随着灵力的加速流逝,他会感觉异常寒冷,那种从龙脊处逐渐渗透到全身的冰寒刺骨,比在九渊或漠北时的那种寒冻要磨人百倍,饶是隐忍如他,也抵受不住。
这个《秋风破》能短时间提聚体内灵力,缓解璟华因灵力骤减而带来的身体上的巨大不适。这门功夫不算邪门,也是正儿八经的玄家正宗,但因为十分霸道,长此以往会对五内经脉带来极大损伤,所以被列为师门禁术,不准他们修习。
但璟华却顾不得这以后的事,他坐在船头,照秋风破的心法在体内运转了两个小周天,便感觉那种刮骨恶寒好了很多。虽仍觉得冷,但已经是可以忍受的了。
他苦笑一声,心想,总说那些坠入阿鼻地狱的十恶不赦之徒不知悔改,明知苦海无边却仍一意孤行不愿回头,现在自己身历其中才知,并不是他们不愿回头,而是根本回不了头。当剧痛袭来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是毒药,也会把控不住,一口接一口地饮鸩止渴。
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船舷慢慢走进去,想看看阿沫睡得还熟吗?却突闻船尾处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人落水。
璟华一惊,迅速奔到船尾,只见一件浅绿色衫子漂浮在水面上,那正是阿沫今日所穿的颜色。
“沫沫!”他叫了一声,想也未想,便跟着跳了下去。
---------------------------------------------------------------------------------------------------------------------------
璟华倒不是担心阿沫的水性。
她是西海的小龙女,自出生起就日日泡在水里,论水性只怕比自己都好。只是她今日有些小醉,睡到半夜三更不知会不会迷糊了,自己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又怕会不会是夜半有什么歹人,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将她推了下去……
他脑中正乱糟糟一团,三两下就已经游到了阿沫的身边。仗着比她高大许多,手长脚长,一把就将她拎了起来,回到船上。
“沫沫,沫沫!”他抱着她,用力摇晃,语声惶急。
阿沫连眼睛都没睁,只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她整个泡在水里,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上不断地滴下水来,甲板上片刻间就湿了一大片。
“沫沫,你醒醒,你……你没事吧!”他把她紧紧靠在自己怀里,尽管并不比她热多少,但还是尽量把她贴近自己心口的地方暖着。
“嗯?什么事?” 阿沫揉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发现自己就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一个洋娃娃。她虽然性格豪爽,但也有点本能的羞涩,“璟华,你……你干什么?”
璟华看她似乎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吁了一口气,哭笑不得道:“该我问你干什么才对,睡得好好的你怎么掉进湖里去了?”
“你,先放我下来。”暗夜里,阿沫脸红红道。
才一瞬间,被他抱在怀里好像才一瞬间,真想再久一点啊。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沁人冷香,平时也有,但从未像今晚这般清晰,像是自己突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天不见了,湖不见了,小船不见了,老艄公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自己。
算上上次在山水间,这是他第二次抱自己了吧。他的身体凉凉的,但躺在他怀里却感觉很安心,好像哪怕天塌下来,只要往他怀里一躲,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再害怕。
他也全都湿透了,靠在船舷边坐着,握拳轻咳了几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的脸部轮廓,线条刚硬利落,每个角度都完美,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雕刻出来的一般。他的五官其实偏柔美,但却因为英挺的神情而显得硬朗,俊美却暗含凌冽,不笑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几分不近人情。但在阿沫看来,璟华的这幅长相却十分温柔,觉得他怎么都不会对自己凶,而自己哪怕闯了再大的祸也都不会怕他。
“璟华,我没事。”她猜到他的误会,赶紧解释道:“我大约是睡得太热,所以就想去湖里睡。”
“去湖里睡?”
“嗯啊,湖里凉快,我睡着舒服。”阿沫理所当然。
璟华莞尔,好气又好笑,自己竟忘了这小丫头是一条小龙,岸上睡着热,跑湖里凉快下再正常不过。
他笑着摇了摇头,喟然一叹。
这一叹,他叹的不是阿沫,而是自己。关心则乱,什么事情凡是跟她扯上关系,自己的理智就全不管用了。其实他潜意识里也知道不会有事,但就是不敢冒险,一点点也不行,必须要百分百牢牢地把她拴在身边,确认她安全才好安心。
他伸手撩开盖在她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很热吗?大约是我把你盖得太严实了。”
他自己怕冷,就觉得她也会冷,用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璟华。”
“嗯?”
她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清丽爽快,有一种思虑很久后才开口的决心和坚定。她低着头,顿了很久,带着三分羞涩,却每个字都很清晰,“璟华,你也要开心。沫沫也是……看到你笑,才会跟着开心的。”
她说完了,才敢抬头看他。他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四周有片刻的沉静。
璟华扶着船舷,慢慢站起身子,淡淡道:“我去舱里拿手巾,帮你把头发擦一擦。”
阿沫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么?还是听到了,却没有听懂?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呢?是自己说得太含蓄了?可是方才在酒楼里,他自己不也是那么说的么?难道他的话不是那个意思?自己误会了?
她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移动。突然,她目光一滞。
他的背影颀长而挺拔,虽然清瘦,但肩膀很宽,衣服因为湿了,紧贴在身上,更显出流畅而紧实的肌肉线条,带着男性的阳刚之美,令人血脉贲张。
只是他背部的衣衫,在龙脊三寸三分处的位置,沾了一团血色。因是白色的外衫,那血污尤为明显,大小约寸许,边缘的血色略淡,仍继续往外渗染着。
她突然明白了。
璟华不过去去就回,他回来时,看到阿沫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笑笑,蹲下去,替她擦头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软,还天生带着卷曲,每次洗好头发,就这么披散着,可以垂到脚踝,像一条最漂亮的黑丝绒缎子。如果再夹上一个珍珠的小发夹,就像夜空里闪闪的北极星。
以前一直泡在水里,从来都不用擦。但璟华说现在到了岸上,洗完头发就要及时擦干,不然即便是神仙也容易着凉。她很懒,他说归说,她听了就忘。于是每次都是他来帮她擦。
她头发长,他的耐心却好,一缕缕全都仔细擦过,最后整理好了,轻轻放在她肩膀一边。
平时这个时候,她会大大咧咧说谢谢,偶尔发起疯来,还会在他脸颊上偷偷飞快地亲一下,然后跑掉。
但今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璟华,”她问:“你就是那个故事里的男孩吗?”
他的手一滞,却没有做声。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虚抚那处伤口,“疼么?”
“你知道了?”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猜不出什么情绪来。
“嗯。”
沉默片刻,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道:“我本来以为能再陪你走一段的。走到东方净琉璃世界,再和你分手。”
她感觉有点懵。
怎么就要分手了呢?
自己不是好好的在船舱里睡觉么?怎么醒来就一下子变成要分手了呢?
她觉得一下被抽空,之前的记忆有点混乱,一片片断层,怎么使劲都连贯不起来。那个湖水,好像真的是有点太凉了。自己才泡了一会儿,就连脑子也不会转了,整个人木木的。
他是璟华么?是那个始终清雅如玉、对自己低眉浅笑的人么?是那个在紫竹林中悉心教导,对自己温言宠爱的人么?是那个携手徜徉江湖,与自己万里共舟的人么?
不,呵呵。他不是。
他是那个故事里的男孩。
他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几千几百年前就开始了。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男才女貌,他们天经地义。那时候,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在西海的哪个角落里吹泡泡呢。
他那么爱她,甚至连最最珍贵的贞鳞,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她。
只是,他们的故事悲剧收场。他最后没有得到她,落下一个至今难愈的伤疤。
他一定很疼,是为了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五十三)演戏
他说,他本想再陪她走一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她却天真地以为要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他就站在面前,手上还拿着一块潮湿的手巾,哦,对,他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
为什么这个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温柔宠爱她的男人,却一转身说要和她分手呢?
她脑子有点痛,怎么都想不明白。
“璟华,”她嗫嚅道:“为什么?”
他的俊颜是上天恩赐,哪怕嘴里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语时,仍能笑得风姿绰雅,“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沫沫,我……”他回过头,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两下,随后接着笑道:“我也觉得你很可爱。只是,你来得有点晚了。”
他的笑意淡淡,并不觉心有愧疚。
阿沫脸色苍白,两手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却感觉不到疼。
“为什么,要分手?”她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执着地又问一次。
他似是有点心疼她的执迷不悟,轻叹一声,想擦去她脸上一滴接一滴往下落的泪,“没办法,你来晚了。沫沫,我已经……”
“已经心里装不下别人了是吗?”她用力推开他的手,大声道。
他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愣了愣,随又柔声哄道:“沫沫,别像个小孩子,好么?”
“我不是小孩子!”她语声高亢,哭着尖叫,“我喜欢你,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不是走一段就分手!”
她还在不停地流泪,激动无法自已,却努力想表达清楚,“我是苍龙,我不用你拿贞鳞跟我换,你就算……就算没了贞鳞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她哭得太厉害,肩膀一抽一抽,剧烈耸动,几乎说不下去。
璟华只默默地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可以继续下去,吸了口气,低低抽泣道:“我不是小孩子……璟华,我是认真的。”
他脸色苍白,唇边是从她那个角度无法察觉到的凄怆。她就站在面前,伤心哭泣,大声说她喜欢他,想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快要演不下去。
身上又开始觉得冷,龙脊那里像有块千年玄冰嵌在自己体内,把热量一丝一毫,毫不留情地全部吸走。他瑟瑟发抖,好想就这么软弱一次,好想就这么把她抱在怀里,可以不用一个人,那么冷。
“沫沫,对不起。”他说。
她点点头,抬起脸看着他。她脸上还挂着泪,却已经不再哭了。
她黑亮若星辰的眼睛,眼眶一圈都红红的,努力挤了个笑容,“没关系。”
原来,这么伤心这么痛的事,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说“对不起”,一个说“没关系”而已啊。
“璟华”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我还没喜欢上你的时候,告诉我,也许我还能悬崖勒马。”
“对不起,是我的错。”
对,是他的错。他怕告诉她,不敢告诉她,也舍不得告诉她。他一直拖着,侥幸地想将这段短暂的幸福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一路游山玩水,他也从不催她,其实不光是她贪玩,更是他贪恋。如果不是今天她偶尔发现,他还想装下去。
他是个骗子,更是胆小鬼。
“没关系。”
这倒不错,有来有去,他有多少次“对不起”,她就回多少句“没关系”。
“也许是我的错,”阿沫也咬着嘴唇笑了下,“我不该跑进竹林里砍竹子。夫子说,那里是禁地。现在我明白了,禁地果然是不能去的。”
她一向明媚如春光的小脸上,竟然也浮现起那落寞的笑容,恍如一夜看透炎凉。
“璟华,我不该认识你的。”她最后道。
语声未尽,她已利落地朝后一跃,扑通一声,消失在水中。
湖中央,唯剩圈圈涟漪。
---------------------------------------------------------------------------------------------------------------------------
天亮了。
衣服早已被风吹干,他独自在船头,坐了一夜。
老艄公打着哈欠,从底舱里钻出来,看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吓了一跳。
“公子这是起早了?还是,压根儿没睡呢?”艄公大着胆子问。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眸色迷离,死盯着湖中央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你没事吧?”艄公一路上过来,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担心道:“快回舱里头吧,船头风大,要真在这儿坐了一整夜,那不得又病了?回头姑娘该急坏了。要不我进去喊她出来看看你?”
璟华这才回过神来。“不用……她,她已经走了。”他刚要开口,却迸出一长串的剧咳,不得不伸手紧紧掩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色却更白了几分,喘息道:“对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几钿细银,歉意道:“这船我不租了,银子照旧。”
他撑着船舷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老艄公急忙来扶他,触手处一片滚烫。
艄公吃惊道,“公子,你这是起了寒热啊?上岸后可记得要请个大夫啊!”
璟华勉强笑了笑,嘱他将船泊到岸边,便独自走上岸去。
艄公是苦力,夜晚睡得死,并不知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昨夜黄昏时,两人还说说笑笑,手拉手去岸上游耍,不知为何自己一觉醒来,这对年轻人却连一半的行程都没走到,便突然间弃船而去。那位公子银两给的足够,他们做买卖的,也不便多问。艄公看着璟华寂寥单薄的背影,纵然他一介莽夫,也总觉得心里似秋风遍地,铺满一路萧瑟。
---------------------------------------------------------------------------------------------------------------------------
很好,终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离原定的计划偏离了一点,中途节外生枝,但幸好被当头棒喝,虽然这一棒喝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总算让他回到正轨上,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他要掘地三尺找到妙华子,查出当年母妃被害的真相。
他还要去无妄海,解救他被软禁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哥。
他要重握兵权,发兵漠北,为父君分忧,一举荡平炎龙族这个心腹大患。
他有这么多的事要去做,怎么还能放任自己去肖想别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丢了贞鳞,朝不保夕。
那么,如果等这三件事都了了,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如果沫沫还愿意的话,他还能去找她吗?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他口口声声让沫沫别像个孩子,自己不也一样?
像孩子一样幼稚,不切实际,爱幻想。
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人还在杭州城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按着胸口靠在墙根上喘气。
为什么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连一点气都透不上来?
是因为沫沫走了感到难受么?
不,不会的。
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年,对神仙来说,简直就跟小半天一样,他们还什么都没开始。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又怎么会难过?
他努力调整内息,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没错,他是去观池找师兄的,拜托他确认前任药师是谁。现在他知道了结果,所以离开观池,去找妙华子下落,也没错。
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过多了一个美丽的意外而已。
那是他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是他在坠入冰海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老天是仁慈的,给了他这次相遇,给了他这几个月来的甜蜜,用来补偿自己这并不怎么样的一生。这很好,他很满足了。
人,不能贪心。
他和她,是两个不同的轨迹,命盘上短暂相交之后,总还要分开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他有他的刀光剑影,血雨狂沙,她有她的婀娜多娇,小室春光。
就这样,放手吧。
千百年后,当她执手爱人,怀抱娇儿的时候,若偶尔还能记起自己,就也很好了。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她又会怎么对人说起,会不会后悔那段在紫竹林的,年少无知的时光。
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嫁为人妇后的样子,觉得即便换了发式与衣着,她依然应该是极美的,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提力重新上路。
他强迫自己不准停,却并没有快多少。他咳得厉害,有时候咳得实在走不了,只好在路边稍微歇一歇。路人都为他侧目,他想避开他们,却不愿放弃那些热闹的街市和酒楼。
他一路走,一路举目四望,花间酒楼、灯火夜市、沿街小铺……他一处都不愿放过,眼睛总紧紧地盯着那些浅绿嫩红的姑娘。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远远的指指点点,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原来是色鬼。
(五十四)旧识
而他并不晓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去往黑龙江镜泊湖而日夜兼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根本不用像个凡人一样靠两条腿在地上走。
他不晓得,自己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是在寻她。他也不晓得,他紧盯着那些身材与她相仿的姑娘,是侥幸期盼在某个瞬间,能有人一回眸,让他再见到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她喜欢美食,他便去酒楼饭馆;她爱看戏,他便去戏园茶馆;她好各种奇怪的小玩意儿,他便去夜市小摊……
他去到任何一处,都觉得异常熟悉,都觉得他恍惚和她携手来过这里,吃过饭,喝过酒,看过戏。任何一处都有浸映着她生动的、明亮的、温暖的气息。
他不晓得,短短半年,她早已轻易占据了他的全部,她的一颦一笑,如蜜糖,如砒霜,已住进了他的心底,叫他无法忘记。
叫他不论走到哪里,都仿佛和她在一起。
---------------------------------------------------------------------------------------------------------------------------
八字桥在绍兴府城东南,两桥相对而斜,状如八字,故得名。在三街三河的交错点上,桥呈东西向,横跨在一条由会稽山麓自南向北逶迤而来的河流上。河又蜿蜒深入街衢,两岸人家面水而居,往往唉乃一声,舍舟登岸,人就进了家门。秋风起,三三两两的人们,凭栏闲散而坐,喝着大碗浓茶,聊家长里短,古今轶事,不亦快哉。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哼着江南小曲,吱呀吱呀地将小舟从湖面中摇到岸边,提了两个竹篓,脚一掂,轻轻松松地跳上岸来。
“爹!”姑娘脆生生叫了一声。
岸上便有一个四十多岁,抽着烟袋的汉子出来迎她,“小莲,今天回来可早啊!”
“今天抓了好多,再抓我可装不下了!所以就早些回来。爹爹看!”小莲笑眯眯地将装满了鱼虾的竹篓递给爹爹看。另有一只竹篓里则装满了螃蟹,无肠公子们在篓子里横七竖八,张牙舞爪。
汉子慈爱地递了半个甜瓜给她,“渴了吧,吃块瓜,歇口气儿。吃完爹爹带你去松鹤楼送螃蟹,再去七巧馆看能不能给你买件新袄子,天气快凉了。”
他们这些捕鱼虾水产的,基本每家都有固定的客户,抓来了就必须趁新鲜的赶紧给预定的酒楼送去,耽搁了,螃蟹撑脚鱼翻白眼,就卖不出钱,这一天等于白干。
小莲吃了甜瓜,正急忙要和爹爹出门,突然一眼瞥到有个年轻男子站在桥上。
“爹爹,那个人怎么还站在这里啊?”小莲记得她去捕蟹前他就已经在那里了,少说有一两个时辰了吧。虽说八字桥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但她从没见过长得那么俊美的男人,她也才十几岁,少女怀春,自然印象特别深。
“爹爹,你等我一下。”小莲快步往桥上奔去。
那个人还在,斜靠在桥栏上,墨发轻舞,白衣飞扬。小莲没读过什么书,吟不出类似“皎如玉树临风前”之类的诗句,她只是突然有点发怔,她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壶茶,想给他喝了解解渴,但现在到了面前,却不知道该上去,还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就像一幅画,让人不舍得出声打扰。钱塘江八百里天光水色,也比不上他眸中潋滟的波光。他的眉稍唇角,他的墨发白裳,浓淡有致,晕染着江南独有的清隽与飘逸,淡雅与温润。
璟华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就好像那江面上能突然开出朵花来似的。哦,不,他应该是期待能钻出个人来吧。
小莲犹豫了下,还是走上前去,大着胆子道:“公子在这里等了很久,要喝杯茶解解渴吗?”
她想好那公子或许会冷傲不好相处,又或许会不来理她这个穷人家的小丫头,她是渔家女,从小抛头露面,也不怕遭人白眼。不曾想那公子却客气得很,听到了便转过身来,朝她礼貌地笑笑,“不用了,谢谢。”
他的唇色苍白,还有些干裂,但当他扬起唇角微笑的时候却仍是那么好看,好看得小莲顿感心漏跳一拍,缓了一缓才接着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吗?”
璟华似有些恍惚,闻言怔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我在等一个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姑娘,敢问这里是绍兴八字桥么?”
“是啊。”
“绍兴就这一处八字桥么?”
“是啊。”
璟华点点头,轻声地自言自语,“那就对了,她说过若到了绍兴就要来瞧一瞧这个桥是怎么个八字法?”
“她说,人能走八字步,蓄八字胡,但没见过桥能长成八字的,一定要来看个究竟。”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似乎光回想着她说过的这几句话就能让他感到喜悦,“她一直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久病未愈,但却有一种拨动心弦的好听。小莲看他掩唇轻咳了几声,又转头安静地望着水面,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竟感染到一种怅然愁绪,搅得她心里酸酸的难受。
“公子,你等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若见到,就帮你带个信,说你在这里等他。我每天要跑很多酒楼,地头人头都熟。”
“她……”他有点说不上来,该怎么去形容她呢?再好的词似乎都形容不尽,她是那么特别,与众不同,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璟华想了想,终于微笑道:“她是个姑娘,跟你差不多年纪,长得……”
小莲笑道:“长得跟仙女一样美,对吗?”
“呵呵,你怎么知道?”
“公子你这般俊俏,若不是仙女一样的人物,怎么会叫你魂不守舍等在这里半天?”她见这位公子说话和气,也大着胆子和他玩笑。
他失笑。
小莲认真道:“还真别说,公子要寻的那位姑娘,我倒还真知道,今天抓鱼的时候,戚家小宝跟我说,他亲眼所见,古越楼来了位客人,那姑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璟华眼睛一亮,“古越楼在哪里?快告诉我!”
---------------------------------------------------------------------------------------------------------------------------
哦,古越楼啊?
就在八字桥以东三里,那栋看上去有点年头的老宅子就是!如果你去问街上任何一个老人,都会这么乐呵呵地告诉你。它坐落在绍兴最热闹的街市上,是饭馆,最出名的却是酒,所酿的古越龙山酒年年是御笔钦点的上贡佳品,因其柔和甘甜,入口香醇,深受后宫嫔妃们的青睐,古越楼也因此被民间的才子佳人广为追捧,名扬一时。
璟华是一路奔跑着来的,若不是顾念着周围有人,他恨不得要动用法术,直接飞了过去。
会是沫沫吗?依她的性子,也定会去这种地方凑个热闹,自己真傻,只知道在八字桥苦等着,怎么没想到先去小酒馆找找呢?
他病了好几天,一直都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这时却像是一下全都好了似的,手脚也有了力气,即便在大街上不能用轻功,跑得也飞快。
沫沫,谢谢你肯来,是不再生我气了吗?我说谎了,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你从来都没有晚,你来得刚刚好。
是我晚了,我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等他跑到酒楼下,看到写着“古越楼”三个大字的店幡在风中招展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他突然又害怕起来,他的心有一下没一下地乱跳,步子也沉重,变得不敢上楼。他怕那个渔家女信口胡说,怕沫沫来过却又早已离开,更怕她因为那次伤了心不肯再原谅他……
楼上突然有人叫,“二哥!”
---------------------------------------------------------------------------------------------------------------------------
古越楼上,果然坐着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
不是阿沫,却也是旧识。
琛华与蒄瑶包了个最大的隔间,虽然才两个人,却臻肴玉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动只动了其中的两三个,酒倒是喝了不少,一边已经喝空了的白瓷小酒壶堆了好几个。
古越龙山酒味甜腻而醇厚,很对女孩子胃口,琛华带蒄瑶来过一次,她就念念不忘。蒄瑶酒量差,酒过三巡,脸就红红的有了几分醉意。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二哥!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琛华有些兴奋地过来拉他坐下,欢喜道:“上次一别,已半年有余,二哥最近身子怎么样?你那个师兄可有把你治好?”
璟华点点头,无心与他多解释。他有些惊诧会在这里遇到蒄瑶,琛华好游戏人间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她也会跟着一起,“蒄瑶,你怎么也在这里?”
上次瑶池喜宴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没错,半年了,她成为自己已大嫂半年了。她好像瘦了些,下巴更尖,绝世之姿却更显瑰丽美艳,宛如牡丹盛压群芳。
蒄瑶用涂了朱红色丹寇的手指托着白瓷玉杯,风情万种,“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五十五)行乐
“蒄瑶,你以前不喝酒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璟华蹙了蹙眉,朝琛华道:“怎么带蒄瑶来这种地方?大哥知道么?”
琛华还未开口,蒄瑶却抢先高声道:“关那个木头人什么事?我要来哪里,还要问过他么?只怕连我死了,他都不会问一句!”
她索性端着酒壶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朝璟华走过来,笑嘻嘻道:“琛华说得对,人生何处不相逢。璟华,毕竟我们好过一场,今天见着,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何不趁着现在,痛痛快快喝一次?也对得起那些个年年岁岁里,呵呵呵,我对你的相思……”
那些年年岁岁里,她对他的相思……
蒄瑶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爪在璟华心里划过一道道血印,瑶池当天的画面历历在目,从未痊愈的新伤旧痕又重见天日,生生被搅得血肉翻滚。他只觉得心一阵阵紧缩,压得他尖锐刺痛,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他不可察觉地扶了扶桌角,上前两步按住她肩膀,“蒄瑶,你醉了。”
“我没醉,我之前才醉了,所以一直迷迷糊糊想不明白,错过了那许多韶华。”她眼中荡漾着婀娜春色,脸颊微红,芬芳樱唇中吐露的酒气几乎要喷到璟华的脸上。
“璟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快活!呵呵……你看你,也那么傻,就跟之前的我一样,总为了别人的想法而死撑着。说说是九重天上的二皇子,却没有一天过得是快活的。何必那么苦自己呢?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然后就……”她把头凑到他耳边,语声魅惑,“呵呵,及时行乐……”
璟华实在听不下去,一掌打掉了蒄瑶拿在他眼前乱晃的酒壶。胸口的气血又开始剧烈翻涌,几丝腥甜冲到喉口,蠢蠢欲动。他压住胸口喘息了几下,脸色铁青。
“蒄瑶!”他厉声呵斥,话刚出口却又有些后悔。她嫁给大哥,本是情非得已,无妄海这半年,恐怕过得也是悲苦无奈至极,这才借酒浇愁,自己又怎能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她。
他缓和了语气,好言相劝,“蒄瑶,别这样糟蹋自己。你喝醉了,我让琛华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好不好?”
他想扶着她坐下,还未碰到她的衣衫,却被她甩开手,尖声道:“你凭什么让琛华送我回去!你不就想让我在无妄海孤独老死吗!你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快活,我就偏要快活给你们看!”
她歇斯底里,语声凄厉,几乎要刺穿耳膜,“轩辕璟华,你个胆小鬼!你还不如我!我还敢承认自己过得不好,你呢?你为凌霄殿里那个人做了那么多,他却只把你当成一件会打仗的神兵罢了!你每天过得连条狗都不如,却连承认自己不快活的勇气都没有!”
“够了!”璟华脸色煞白,眸中浸透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楚和凉心。他紧闭双眼,强压下胸口的锥心痛楚,隔良久,方缓缓睁开,语声嘶哑似恳求,“蒄瑶,别这样,你,你不该这样。”
“哈哈哈……我不该这样?那么请问二殿下,该怎样做才对呢?”蒄瑶朝他走过来,轻浮地伸手去摸他冰凉的脸颊,那苍白映称丹寇红得刺目,她凉薄的语声,嘲讽又怜悯,“是不是在爱人被抢走的时候,缩在自己的宸安宫里什么都不做就对了呢?说起来还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呢!哈哈哈……”
她收起笑容,双眸冷冽如刀,似要在他身上灼下焚烧的印痕,一字字道:“轩辕璟华,我恨你!”
她扬手招来方才被扔在地上的酒壶碎瓷,毫无预兆地突然就往自己脸上划去,刹那间血流满面。璟华大惊,忙扑上去将她手中碎瓷夺过扔掉。
鲜血瞬间就流了满面,国色天香的容颜刹那凄厉如鬼,蒄瑶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得意冷笑,“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在无妄海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都在恨你。因为如果我不找个人来恨的话,我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我不能恨母后,她从来就不管我的死活,收我做养女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但是,你是真心对我的不是吗?璟华,你真心爱过我,为什么也能在那种时候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跌入火坑呢?”
璟华双眸暗如死灰,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他一言不发地将蒄瑶扶到椅子上坐好,俯下身子用灵力为她治伤。冰蓝色的灵力萦绕在指尖,带着点点白色幽光,明澈纯净,蕴含了他最深层次的治愈力。伤口不深,但要完全恢复如初,一点疤痕都不见,还是要耗不少功夫的。
琛华似乎也是被蒄瑶今天失控的情绪吓到了,一直缩在边上不敢说话。直到现在才敢跑上来,查看她的伤势,他看璟华额上不停沁出的涔涔冷汗,有点担心,“都怪我,我看蒄瑶心情不好,就想带她出来散散心罢了。没想到搞成这样。二哥你身子不好,要不我来吧。”
璟华紧抿薄唇,咬牙道:“不用,快了。”
纯净的灵力汇聚在伤口周围,那些血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恢复。半刻钟以后,蒄瑶吹弹可破的脸上,已白嫩如初,一点印痕都看不出来。
璟华不可察觉地微晃了一下身子,压抑地咳了两下,疲惫道:“好了……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蒄瑶似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盯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动于衷道:“要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管我?我以前就是顾忌太多,为这个想,为那个想,却从来没有人为我想!轩辕璟华,别忘了我现在是你大嫂,更轮不到你来管我!”
璟华望着她,神色平静,眸中却汹涌着最深沉痛楚的哀凉,仿佛末日来临时汹涌冰凉的海水,每一滴都浸透着明知结局的悲悯和认命般的绝望。
是他的错,他把蒄瑶逼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恨他,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没错,他什么都没做。
“蒄瑶,”他尽力让语声显得淡漠,“你恨我没关系,但,不要伤害自己。”
“哦?”蒄瑶冷笑,“恨你也没关系?爱你也没关系?呵呵,轩辕璟华,是不是对你来说,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没关系!”
她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一瞬而逝,但立即又恢复到那种凄丽,如同玫瑰凋谢前绝望地最后一次绽放,“那么,这样呢,是不是也没关系?”
她挑衅地看了璟华一眼,便几步走到琛华身边,恶狠狠地朝琛华吻了上去!
“蒄瑶,够了!”璟华忍无可忍,终于冲上去,高高地扬起手,却迟迟落不下来。
他苍白如雪的脸颊,因为暴怒,泛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瞳孔微微收缩,薄唇已成紫色,整个身子无意识地轻轻痉挛。
“二哥,二哥!你别生气!”琛华看他的样子,知道他终究因过怒而引发了心疾,急忙推开蒄瑶,过来扶住他。
璟华紧紧按压住胸口,凄怆向后几步,忍痛道:“走吧,你们走,别……再让我看到。”
其实,他已经看到了。
就在蒄瑶吻上琛华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那滴盘旋在她眼中的泪,在那张凄美苍白的脸上,那滴泪如遥遥无期的暗夜中的孤星,那么晶莹,那么绝望。
“二哥,你别怪蒄瑶,她……她心里也很苦。”琛华有点手足无措,又像是有点害怕,不知该来照顾璟华,还是该去安慰蒄瑶。
璟华终于抵挡不住,开始从唇角流淌下一缕缕的鲜红,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咳咳,我怎能怪她?”
他弯下腰去,压抑地咳了几下,急忙用手捂住口唇,已然来不及,口中开始喷薄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落在衣襟上,立时晕染出片片殷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心口处的剧痛已经蔓延到全身,像要把龙筋一节节拉断,把他撕碎。剧痛一波接一波,让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慢慢看不见蒄瑶流泪的脸,也看不见琛华焦急的表情……
他在黑暗中感觉到一个小小的但温暖柔软的怀抱,有个声音大声想唤醒他,“璟华!璟华!”
沫沫,是你来了么?
为什么总是在我这么狼狈的时候被你看到呢?
不过,你还是来了。
来了,就好。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终于放任自己彻底跌入暗黑的深渊。
---------------------------------------------------------------------------------------------------------------------------
就在璟华倒下去的瞬间,窗外跳进来一个小巧的身影,一把抱住了他。琛华眼前一亮,惊喜道:“阿沫!”
阿沫并没空理他,她把璟华轻轻平躺在地上,迅速点了他几个穴道护住他心脉,又从他怀里取出药丸,在水里化开了,一点点耐心灌了下去。
她看璟华虽仍在昏迷,但总算压住不再吐血,这才回头瞥了琛华一眼,像是刚刚才瞧见他一样,“咦”了一声,“你不是那个天族的三皇子吗?你怎么会认识璟华?”
其实,璟华猜得没错,如果他能在八字桥再等上半个时辰,应该就可以看到有人噗嗤从江里冒出来,也能看到那个全身湿漉漉,却古灵精怪的美丽女孩,东张西望了一阵后,游到岸边,向岸上的人打听。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呃……还很好看。”
(五十六)前任
阿沫运气不错,她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小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莲吃了一惊,果然有人会从水里钻出来,这么说来那个好看的公子等的就是她?他们两人约好了在八字桥相见?那自己可闯祸了,把人家引去古越楼了。
小莲怕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赶紧痛心疾首地把古越楼指给阿沫看,阿沫道了声“谢谢”,便也是一路飞奔而去。
她匆匆赶到,而她到的时候,正巧赶上蒄瑶抱着琛华拥吻,而璟华正被气得吐血。她连走正门都来不及,当即翻窗子跳了进来。
琛华显是有点不合时宜的高兴,殷勤道,“阿沫公主,你还记得我?没错,我是琛华啊,他是我二哥,自然会认得我。”
“他是你二哥?”
原来璟华就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也是青澜哥哥常提起的那个兵部大帅。难怪他修为那么高,学识渊博,几乎什么都懂。哎,他怎么也不告诉我呀?
“是啊,他是我二哥,我们……”
“你不用说,我知道她是谁!”
阿沫冷冷打断琛华,她朝着蒄瑶,难捺熊熊怒气,“你就是璟华爱的那个女子,他说你也一样爱他。可是,你既然爱他,却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他身子不好,这样生气会很危险!”
蒄瑶羞愤难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又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我是璟华的朋友,我叫阿沫。你们的事,自然是他告诉我,我才会知道。”
蒄瑶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搞得有点莫名其妙,杏目怒睁,冷笑道:“不过是朋友而已,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的事?”
阿沫毫不退让,反唇相讥道:“我只是朋友,都晓得要保护他,关心他。你们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爱人,却合起伙来,非气死了他才罢休!你们九重天上,果然人情冷漠,奇葩透顶!”
她一向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蒄瑶却一直都恪守着忍让寡言的天庭淑仪,平生没跟人吵过架,论舌仗绝对败下阵来。
阿沫看也不看她,朝兀自傻乎乎站在一旁的琛华,讽刺道:“璟华让你们俩走啊,还站着不动干嘛?难道想等他醒了,再继续表演么?”
她泼辣惯了,说话从来不留情面。见眼前这对男女的恶形恶状将璟华气到犯病吐血,心中厌恶简直飙升到极点。若不是暗忖自己不是对手,早就撸袖子上场干架了。
琛华有点进退两难,既不想得罪阿沫,又不愿让蒄瑶太难堪,踌躇片刻,留下句,“你好好照顾我二哥。”便强拉着兀自被气得发抖的蒄瑶隐身而去。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包房里,瞬时凄凉又冷清。
璟华仍躺在地上未醒。阿沫走到他身边蹲下,怜惜地替他擦去唇边血迹,自言自语道:“傻瓜,谁叫你气我!把我气跑了,看,现在被别人气了吧!这叫一报还一报!”
她拉起他的手,将小指头掰出来,与自己的绕在一起勾了勾,“呐,我们可说好了啊,以后不准再气我!我呢,也保证再不生你的气了,就算生气也绝不丢下你,一个人跑掉!好不好?”
她扶起他的身子,放在自己怀里紧紧暖着,又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他的,他的脸部线条清俊冷硬,凉凉的让人心疼。阿沫叹口气,眼圈儿霎时就红了,鼻子酸酸道:“你这个傻瓜,明明心里比她还苦,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
古越楼因为以酒出名,常有酒客醉倒,因此后院里,也备有很多厢房,供酒客饮醉后暂时休息之用。阿沫抹抹眼泪,到外面找了个小二,吩咐他准备一间僻静的厢房,将璟华抱了过去。
他一直都没有醒,到半夜里,又起了高热。
他从那天和阿沫分手后,就染了风寒,这两天又疲于寻找她的下落,从杭州一路奔波至绍兴,片刻未停,身上高热一直未退,他也无暇理会。方才古越楼上,又被蒄瑶刺激得引发了心肺旧疾,此时新病旧患一并夹击,便显得凶险万分。
阿沫向来胆大心细,她跟着沅婆婆学过半吊子医术,再加上上一次璟华发病时护理的经验,见到璟华的情况倒也并未十分着慌。只是问小二要来纸笔,写了张清热驱寒、养心润肺的药方。刚想让小二照方抓药,却又突然想起,此时两人是在凡间,她写的这些药材,凡间药房里多半连听都没听过,即便名字巧合相同了,所指的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
她苦笑了下,又将那张写好的药方揉成一团。
床榻上的人仍在昏睡,她搅了一块手巾,给他擦了擦额头。
其实如果单发烧,也还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着了凉,再加上找不到她,心里着急才引起的高烧,只要卧床休息几天,多喝些水,自然会好转。只是他现在灵力不济,这凡间的普通风寒才能伤得了他,好起来会稍微慢一些罢了。
阿沫担心的是他的心肺旧疾,他说那是先天的毛病,药石罔效。无崖子炼制的那些药看起来有用,至少给他服下后,到后半夜,他的呼吸便似乎平缓了些,嘴唇也恢复成原来那种极淡的粉色。但阿沫知道,那只是治标不治本,如果发作得继续频繁和严重的话,总有一天会连无崖子的药也压制不住的。
要是沅婆婆在就好了。
阿沫想,虽然璟华一直说要找那个什么妙华子,可沅婆婆的医术也很高明啊,又何必舍近求远?至少她还没见过哪个能把断了的筋脉重新续上的人呢。他现在的身体这么弱,又怎么受得起一路奔波?只怕还没找到妙华子,就已经撑不住了唉……
长夜如风。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向床头,他睡得不*稳,蹙着眉,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苍白薄唇间断泄露出几声不可分辨的微弱*。
阿沫又替他擦了擦额头,烧还是退不下去,他的唇已经干裂得有些起皮,她倒了杯水,用小手指沾湿了,润了润他的嘴唇。
璟华,那个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阿沫坐着有些累,就索性也爬到床上去。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自言自语。
她是很好看啦,但除了好看,我觉得也不怎么样嘛。璟华啊,你是不是眼光不太好?又或者你们九重天上,优秀的品种少了点,所以没得选择?你怎么会把贞鳞给了这么一个人呢?她跟我比,嘻嘻……好像差远了嘛!
首先呢,她不够专情。她先喜欢你,然后又嫁给了你大哥,现在又跟你三弟亲来亲去,这也太乱七八糟了,简直……唉,简直滥情!
然后呢,她也不知道心疼你。明明知道你不能生气,却偏偏要来气你。当然啦,我知道她没能嫁给你心里很委屈,但委屈了也不能就莫名其妙朝别人撒气啊!
还有啊,她酒量没我好。你别以为这个无关紧要啊,我跟你说,以后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常常没事要喝喝酒啊,聊聊人生啊什么的,如果你找了个酒量差的,喝了没几杯就醉了,那多扫兴,所以肯定我是更好的人选啦!
嗯,她吵架也吵不过我。璟华,你已经这么老实了,不管什么苦都只晓得自己往肚子里吞,就一定不能再找个嘴笨的了,知道么?否则你们这一对岂不是都给人骑到头上去了?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个人最好打抱不平,如果以后有人敢再给你气受,哼哼,我绝不放过他!
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还会点医术,你这破身子常常出故障,以后有我陪着你,可就放心多啦!
她洋洋得意地细数了自己好几项长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错。她深情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轻道:“傻瓜,你也不算太倒霉,至少你捡到了我,知道吗,我可是个大宝贝呢!”
---------------------------------------------------------------------------------------------------------------------------
琛华使了个隐身诀,急匆匆地将蒄瑶带离了古越楼。他紧紧地挟着她,迅速升至半空,也不辨东西,只避开城市,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穿过一座座崇山峻岭,越走越偏。山野间的风极大,呼呼的,吹得蒄瑶发丝凌乱,连眼都睁不开。
“你要带我去哪里?琛华,你害怕了是吗?你要把我送回无妄海是不是?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蒄瑶心有不甘,徒劳挣扎。
“谁说要带你回去?”琛华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又开始恢复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噗嗤笑道,“二哥说你喝醉了,我带你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你理他的话做什么?我今天本来可以尽兴的,若不是他和那个臭丫头出来搅了局……”她冷笑:“对了,那个臭丫头到底是什么人?璟华居然会……居然会把我们的事全告诉她?”
(五十七)业火
她想到此节,依然觉得恼羞成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璟华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女子的?很早就认识了吗?为何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过?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瑶池,自那以后,他就离开了九重天,不知去向。难道就在那之后的短短半年中,就让他结识了如此粗野的一个女子?而他竟然还把他们的事悉数相告,可见两人关系已非同一般!
璟华,你不是把贞鳞都给了我的吗?
你不是说要我等你,要来娶我的吗?
为何你的诺言统统湮灭?
为何才一转身,竟又结识了新欢!
自己在无妄海孤苦终日,而他却早已在外面再结良缘!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本就可有可无,难怪对他来讲,更是什么都没关系了!今天这个女子又这样出言不逊,难道也是由他授了意,故意来羞辱自己吗?
呵呵,她在心中自嘲,你这个蠢女人,还以为自己是在报复他,以为只要让自己痛苦,便可以让他更痛!
蒄瑶你错了。
情感的事,向来便是如此,谁在乎更得多,谁便输了。他是行军布阵的高手,对感情也是一样,运筹把控,滴水不漏。他干脆利落早已放下,自己自是不战而败,不论再做什么,都伤不了他一分一毫!
蒄瑶又羞又愤,双眸哀丽诡艳,她就像一朵开放在地狱的曼珠沙华,妖异而散播死亡的悲凉。她是花神,只要不是刻意收起法力,她走过的每一处都会花开遍地,十里繁花似锦、郁郁芳华。但现在,她每走过一处,沿途的花草立刻凋萎枯谢,百卉葳蕤如烈焰焚烧过后,一片荒芜。
是的,他早已不在乎了。
那蒄瑶,你还怕什么?
她妖媚地轻笑一声,又一次勾住琛华的脖颈,深深地、重重地吻下去。
琛华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待她缓过这口气,他便脱出唇来,在她耳畔轻咬,笑道:“原来你这么着急,我险些以为你刚才是做戏给我二哥看的呢?”
蒄瑶方才这一口有些猛了,搞得自己头晕目眩,几乎窒息。琛华这话正好让她听得十分刺耳,轻**喘了几下,便娇笑着也摆出一副轻浮模样,“二哥也好,三弟也好,谁能让我快活,我便与谁做戏。琛华,你来不来?”
琛华本就是浪子,闻言在她细腰上轻轻捏了一把,低声笑道:“自然要来,只是在云头上我还没有把握,莫一时忘情,滚了下去可就糟糕。呵呵,你且莫急,我带你寻一处安稳所在。”
他搂着她纤纤细腰,降下云头,却一路雕琢并未放开她的唇。甫一落地面,见是偏僻荒山后一处废弃的破庙,他不愿再多费心思另寻,伸手在庙宇外布了个结界,便带她钻了进去。
这是处野庙,年久未有人供奉香火,周围经幡早已结满蛛网,香案上也是一片积灰。神桌上不知供了个什么神,连脑袋都不知滚落去了哪里,看那服饰似乎有点像天帝。
琛华施法术把供桌清理干净,笑着对蒄瑶道:“这地方略微寒蝉了些,你先将就下。以后若我得到帝位,便带你上凌霄殿上去做一做。”
蒄瑶一路上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并未听清楚他的话,懵道:“嗯?你说什么?”
琛华哈哈一笑,一伸手将她抱上案桌,笑道:“还说什么说,快些做了才是。”
他跳上来,骑在她温软小**腹上,伸手去解她衣衫,男子喷出的热气在粉颊玉颈间徘徊数次,又一路叱咤而下。
她的衣衫已尽数解开,冰肌玉骨,肤若凝脂,就像一件纯洁的祭品摆放在他面前,她闭着眼睛,身体还有些颤抖,等待着他的临幸。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她微微地打着寒战,这娇羞的模样更叫他着迷。他似乎喃喃了一句,“蒄瑶,我会让你快活。”听不真切。
他的手很温暖,掌心热力逼人,似安慰地轻抚着她,又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逗弄一下,蜻蜓点水,又画龙点睛般,引起她声声压抑了的呻**吟。
她敏**感极了,每一次最轻微的安抚都会让她感觉像是从头到脚穿过一道电流,就像是光脚踩过即将破碎的冰面,惊险刺激,须得小心翼翼一路掂着,心都到了嗓子眼儿,稍一用力便会人仰马翻。
她细细地嘤**咛,似委屈地哭诉,让他听在耳里,更迸发出保护欲**望。身体里有一种东西迅速膨胀起来,像有一团火越燃越烈,瞬间便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也已经不再坐着,双膝支地,跪在她娇躯两侧。他的手已经触到她腰间,她的腰很细,他只用两手便轻轻环住。
他掌心微微带汗,那片潮热又传到她的身上,慢慢将她裹住。让她又羞又怕,又渴望无比,身体不禁一阵阵轻颤。
“啊啊……你,你干什么?”她惊慌失措。
“自然是让你快活啊。蒄瑶,你可快活?”
她无力作答。她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让她的心尖尖处像有无数虫蚁轻轻啃噬,痒得她浑身打颤,却又偏偏抓不着,挠不到,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又觉得还不够,拼命想再舒服,再舒服一点。
“嗯嗯……啊……”她贝齿轻咬朱唇,脸色潮红,如盛世芙蓉,春水欲滴,隐忍着发出一点一点破碎的呻**吟。
“蒄瑶,可是我比二哥更能让你快活?”琛华笑意吟吟,得意看她在自己身下娇羞辗转。
“嗯嗯……求……求你……”她间断地吐出三两个字,眸眼迷离,三千青丝披散在精致白皙的锁骨间,两鬓香汗打湿发梢,春**情荡漾无边。
琛华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咬,吃吃道:“莫急,这就来了。原来大哥和二哥都这么谦让,那小弟我可就不客气啦。”
他喷灼的热气,就围在她耳畔,像是念了什么法咒,让蒄瑶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全身的酥**痒愈演愈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绳索儿,连脚趾尖儿都给紧绷了起来,涂了丹寇的指甲盖儿就像一颗颗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野莓,再多着力一分,便要断裂。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宛似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狂涛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浪都狠狠扑来,要将她吞噬进巨大的甜蜜和巨大的罪恶里。
她极害怕又极兴奋,只得紧紧抱住他宽厚厚实的肩背,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可信赖的依靠,将自己全身心地停泊在那里。
就在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快要溺毙的时候,琛华却不知祭了个什么厉害法器出来,她猛地被痛醒,忍不住尖叫出声。
这突如其来的痛激得她花容失色,泪珠涟涟。
可琛华却毫不怜香惜玉,自顾自野蛮而任性,每次都带她飞跃至比离恨天还高的巅峰,遂又毫不留情地将她一把重重推下,让她不断穿越在云端和谷底,翻**云*覆**雨,欲**死*欲**仙。
痛楚渐渐消失,她竟也逐渐感受到了那隐藏于背后的异样感觉,新奇而神秘。那野蛮的强取豪夺,竟让两千多年的寂寞和虚空被一分分被弥补,又让她的那么多不甘、委屈、凄苦和绝望被一点点瓦解。
她娇羞,又放浪,欢喜,又痛苦,一声声颤巍巍,又变了调子的尖叫,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他的肉里,她也不管!她是谁,她爱的是谁,她嫁的是谁,此刻她身上这个占有她的男子又是谁……
她都不要管!
她的世界太苦,像朔风刺骨的沙漠,让她回忆起来,竟没有任何可留恋。她只想紧紧抓住这一刻的欢愉,这一刻的美妙,给她孤苦的人生留一点值得念想的部分。
她本在地狱里挣扎,无处逃生,却茫然地被这罪恶的幸福推得至高,甚而凌驾于神佛之上,让这小小的野庙成为她修了万年也修不到的天堂。
她想不如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这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甜蜜和狂野里多好。
她再也不想要以后的日子了,不要回到那个怎么望都望不到边的苦海,不要千年万年冰冷绝望的等待,不要看着自己一点点凋萎,一点点枯败……
就这样死去吧,被无尽的红莲业火烧成灰烬,什么爱,什么恨,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
“我说得清清楚楚,要你去买黑鱼来,你现在随便买了条鲶鱼来糊弄我,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骗本姑娘我!”阿沫的声音凭空高了八度,气鼓鼓道。
“姑奶奶,我哪有骗您?您好好看看,这明明就是黑鱼嘛!”
“你还狡辩!黑鱼哪儿有胡子?我是要买来炖鱼片粥的,这鲶鱼肉又粗又老,炖出来一锅油,你让我朋友怎么能吃得下去!”
“呵呵,小姑娘,你不懂。这的的确确是黑鱼,不过是条公黑鱼,所以才有胡子!”那小二也是个老江湖,皮笑肉不笑,嘴上却毫不服软。
(五十八)初吻
“哈!你也不问问本姑娘是哪儿来的,会连黑鱼、鲶鱼都分不清?欺负人也得有个眼力劲儿,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告诉你,你还没分清你大舅二舅的时候,我就能把你们钱塘江里每一条鱼虾王八都给叫出名字来!”她撸起袖子,把那条鲶鱼扔还给小二,“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叫它开口自己告诉你!”
璟华还没睁开眼睛,耳朵里就听到阿沫在门外和小二气势汹汹吵架的声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今天的阳光有些烈,刺得他眼睛痛,他索性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微翘着唇角,听阿沫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为了一条鱼吵个不休,那声音在他听来犹如仙乐。
不,仙乐又哪有她的声音好听?
阿沫还在外面,她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小二本想她一个生得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上去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怎懂得分辨到底是什么鱼,见黑鱼卖得贵,便弄了条便宜的鲶鱼代替,想多讹她些银子,这会儿正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呢。
璟华在床上微笑着听了一阵儿,挣扎着起了床。现在一次发作得比一次凶猛,全身龙骨都像被碾碎了似的,没有半分力气,但他还是咬着牙,硬提着精神起来。
光听声音哪里够啊?他等不及了,要去看看她。
璟华打开房门,没错,那个乖伶小巧的人儿就在外面,离他不过两丈。
她站在天井里,斜扎了个马尾,就像上古时代要出征的斗士,不懂掩饰锋芒棱角,帅得让人嫉妒。阳光恰从她头顶洒下来,给她配了点圣洁的光芒。
而这圣洁却又被她自己的不安分所打破,灵动的双眸不时左顾右盼,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只要她想,就能上天入地。
“沫沫!”
---------------------------------------------------------------------------------------------------------------------------
阿沫一回头,见他正靠在门边,微笑叫自己的名字。憔悴病容被艳阳的高光隐去,公子如弱柳扶风,只留温润静好。
“璟华,你醒了?”她兴奋地奔过来。
才几步路,他却已等不及,她亦等不及,不约而同朝对方奔去。可他毕竟没什么气力,跑了两步,脚下一软,便跌在地上。阿沫急忙过来扶他,却反被他牵了一下,也顺带倒在地上。
“说了你不要跑啊,急什么!”她心疼不已,想站起来拉他。
他却毫不在意,还坐在地上,就已等不及伸手把她拥进怀里,轻声道:“我怎能不急?沫沫,这两天,我没有一刻不急,急得……咳咳,急得都不像我自己。”
他抱住她,抱得好紧,紧到毫无保留,用光他所有力气,紧到连他自己都快窒息,但仍一点不敢放松,好像只要一松手,她又会消失不见一样。眼前是那张明媚小脸,却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
“沫沫,沫沫……”他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该说哪一句,言语无力,手足无措,一贯的冷静从容不知去了哪里。
“我在。璟华,沫沫在。”他叫一声,她就明白干脆地答应一句。
“我怕你就这么走了,沫沫,我怕再……再也见不到你。”他一直努力微笑,但仍看得出脸色很差,短短一句话,就喘了好几次。
她的小手在他心口处一下一下轻抚,直等到他的心跳重新有了规律,脸色逐渐由青转白。她靠在他怀里,轻声安慰,“别急,也别怕,沫沫回来了,再也不走,好不好?”
他语声喑哑,“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我那天是……是想赶你走才说的浑话,你没有迟,是我太晚,我该再早个一百年,一千年来认识你……”
“傻瓜,还说这些干什么。”她看他没有气力起来,也索性就陪他一起坐在地上。
天井里太阳很好,笃悠悠洒在青石板上,温暖惬意。这会儿酒楼还没开门做生意,四周安静得很,除了他们,只有四五只雀儿安逸地在廊下啄食。
“迟也好,早也好,既然遇到了,那就是我们两个的缘分。至于这缘分是大是小,是长是短,璟华,我也说不清楚。”
阳光替她把调皮的刘海镀了个金色,她看着他,洒脱笑了笑,“但我知道,既然缘分来了,那就不能推开。至于以后,我们再走着瞧,你说呢?”
“沫沫。”
“我那天也不好,太固执了。”她微笑道,“你说你没有办法陪我走到最后,要中途分手,后来想想,那又怎么样呢?”
“那天我回去后,顺着江水一直游,游到长江口,就后悔了。璟华,你想这江里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要游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样的恶礁险滩在等着自己,但它们从不会因为不知道,就停滞不前,是不是?”
“璟华,就像我们一样。”她拉起他冰凉的手,认真道:“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能天长地久,也没关系。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承诺,我还小,还不想嫁给你。但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如果要做什么,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做,这样总可以吧?”
她热切地看着他,坦白而执着,看他默然不语,不禁有点担心,又补了一句,“虽然我觉得自己很不错,但如果你觉得我没她好的话,你就先当我是普通朋友好了。普通朋友也可以一起仗剑行走江湖的,是不是?”
璟华突然捧起她的脸,猛地吻住她粉嫩柔软的唇。前一秒钟他还没想好要这么做,后一秒就那么自然的发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又觉得,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表达出他此刻所想的千分之一。
只等两人都精疲力竭,他才放开她。“我从来没有吻过她。”他微微喘息道。
“璟华。”她抬起头,略带惊诧地看着他。
“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普通朋友,沫沫,”
他甚至有点恼恨,恼她居然愿意屈居自己到那个位置,“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是特别的。我知道,自己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
他勉强笑着,带着淡淡凄凉与苦涩,“但你能不能,有多远,就陪我走多远?沫沫,我……咳咳,骗不了自己,我不能没有你。”
他终于咬咬牙,一口气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嗯,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不去想将来,有多远,就走多远。”阿沫扶着他起来,嗔道:“我们回房去吧,外面冷,你还发着烧呢。”
她将他赶到床上,盖上薄被,知道发病时候他平卧着会喘不上气,便拿了个靠枕垫在他身后,让他半靠在榻上。
“要不是那个纨绔叫你二哥,我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你这个文弱的样子,竟然就是青澜哥哥口中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天族战神?呵呵,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呢!”
“三头六臂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我哪有那么厉害。”他苦笑。
因为发烧的关系,他苍白的面颊带了点潮红,平素清冷硬朗的线条也似乎弱化了许多,纤长的睫毛无助地翕动,凤眸中水光氤氲。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其实我之前就在奇怪,夫子也就一般般,怎么会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弟,武学兵法什么都懂?”她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假意生气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了不起的二殿下,骗得我好苦!”
璟华笑道:“我确实是他师弟,可没骗你。师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只是他专长是在医术,其它方面就稍微稀松了一些。”
“璟华,夫子医术那么好,也还是治不好你么?”
他没有回答,毫无血色的唇淡淡笑了笑,“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么?有多远,走多远,沫沫你好健忘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非要去找那个什么妙华子么?万一到了东方净琉璃世界,还是找不到他的下落怎么办?”
璟华沉吟不语,虽然他已与她互诉衷肠,但他要面对的那些个黑暗阴谋、血腥龌蹉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他要尽可能地保护她,保护她的纯洁美好。
“我医术比夫子差得远,更比不上那个妙华子,但有一点我也还是看得出来的。”她看着他,揪然正色道:“璟华,凭你现在的样子,绝撑不到东方净琉璃。”
---------------------------------------------------------------------------------------------------------------------------
(五十九)太子
璟华的笑容有点僵硬,他知道她没有说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发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频繁,便是刚才起来走到天井的那几步,就已经让他气血翻腾。而且,就像沫沫说的,如果妙华子不在那里,或者连药师如来都不知他的下落,那他怎么办呢?茫茫三界,他该去哪里找?他又还剩多少命去找?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找到妙华子又有什么用,谁去给母妃报仇?
“这是夫子给你的丹药,你最早发病的时候,吃一颗就可以了,后来增加到两颗。昨天,我喂你吃的是三颗。”阿沫取出无涯给的那瓶丹药,放在他面前,“现在总共还剩下六颗,也就是说,最乐观的情况,还够你发作两次的。”
她一向说话直来直去,就算是对着他也不见得客气多少,挖苦道:“璟华,除非你不是龙,而是昆仑凤凰家的,有着死了还能涅槃的本事,否则我觉得你真的有必去考虑下别的出路。”
璟华被她说得无语,呛咳两声,苦笑道:“好歹我也是你喜欢的人,普通女子如果碰到这样的事情,不是都应该掉几滴眼泪,伤心哀戚一下的么?”
阿沫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是普通女子。哭能有什么用?我就是哭得钱塘江都涨潮了,还是治不好你,那还哭什么?”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跟我回西海,找沅婆婆治你。”
“沅婆婆?”他蹙了蹙眉,他记得她说起过有一位擅岐黄之术的长辈,也想起她能轻易破解师兄布下的风扬截地阵,和那手药师佛弟子才会的独门点穴手法。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来妙华子上人是堂堂男儿之身,沫沫的这位长辈却是位“婆婆”;二来,他潜意识里不想把沫沫和母妃的血案扯上任何关系,便有意不往那方面想。
现在听到她又一次提起,也不禁犹豫,说不定妙华子为了掩人耳目,转换了性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你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因为她几乎从来不出门。婆婆她很可怜的,被人砍断了手筋脚筋,还连舌头都割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璟华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是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璟华早已脸色大变,连声音轻微颤抖,激动道:“他……他是不是叫妙沅?”
“我不知道,婆婆没说起过,她很少说自己过去的事。璟华,你没事么?你现在心脉太弱,不能激动的。”她看他的样子,面有戚色。
璟华摇摇头,脸色发白却抑不住兴奋。医术高明,精通药师佛的独门点穴法和风扬截地阵,再加上被人迫害,连舌头都被割去了……这一切太巧合了!他似乎感觉真相就在眼前,一切昭然若揭!
他克制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喘息了几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他是多久前到西海的?是不是两千八百年前?可妙华子上人应该是男身才对,又怎么会是婆婆?”
阿沫蕙质兰心,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觉得沅婆婆,可能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妙华子上人?
是就最好了!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璟华,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免得万一不是,又叫你空欢喜一场。
沅婆婆是在我出生那年,也就是两千六百年前,流落到西海的。
听父王说,她刚来时伤得很重,差点死了,被埋在死人堆里头,只剩一口气。
不过她的医术真的很厉害,一眼就看出来我母后虽然难产死了,但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仍旧活着,叫我父王把母后的肚子剖开,救出那个孩子——也就是我啦!
呵呵,璟华,沅婆婆是我的救命恩人哦,如果没有她,你现在根本见不到我啦!”
璟华微笑,“等我见到她老人家,定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还要为她在西天莲花大梵境立个长生牌位,感恩她做下的这件大功德。”
“嗯嗯,算我一个,如果婆婆能治得好你,我也要和你一起供她长生牌位。”
“我不是为了自己。沫沫,她能不能治好我都没关系,”
他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我要谢婆婆的是,多亏她当年出手相救,才能让我现在遇到这么好的你。”
---------------------------------------------------------------------------------------------------------------------------
轩辕広退朝后,遣散了跟从的侍卫,独自前往望星阁。
这是整个天庭中唯一一个只有天帝才可以来的地方,掌握了仙、人、冥三界所有的秘密,每个人,每个种族,每个帝国,都在这里可以找到对应的星运命盘。天帝作为三界的掌控者,被赋予了超脱常人的能力,能读懂所有的星云轨迹,操纵前世今生,平衡爱恨轮回。
这里是最神秘的宇宙中心,轩辕広刚踏入其中,便自动与外界形成断绝。宇宙的运转法则,只有至高无上的天帝才有权利知晓,任何人若妄想偷窥一二,便是逆天行事,必遭最严厉的天谴报应。
周围一片黑暗,但十万恒河沙的星辰各自散发着迷人的淡淡光芒,绿色代表风调雨顺,白色代表鼎盛澎湃,若星辰发出红色,则代表即将陨落……一些都遥不可及,蒙着一层薄雾,就像在数十万光年以后,散出朦胧的清辉。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孤独地转动,从形成到陨灭,从亘古到永恒。
轩辕広转动望星台,将象征胤龙命运的星球转到离自己最近。
那是所有星辰中,最美丽无比的一颗,璀璨无瑕,通透晶莹。
淡淡的水蓝色光芒更映衬出它的静谧之美,微微凸起交错纵横的纹路,代表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坎坷,神秘而不可捉摸,强大且耐人寻味。
这就是胤龙族的母星,孕育了无数贤达明君,从黄帝时代起,便傲立九重天上,俯瞰三界,化解天地戾气,掌四海八荒,守护浩瀚苍生。
轩辕広叹了口气,母星的光辉已越来越淡,看来族内大劫将至,无可避免。
朝贡时,姜赤羽当着天下众人的面,态度嚣张跋扈,只怕是已经做好了起兵叛变的完全准备。而自己这边,唯一能与之一战的璟儿,自离开天庭后,也已久未与自己联络,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更不知他是不是依旧心恨自己。
轩辕広暗忖是不是对这个儿子逼得太狠了些,他像他母亲,于“情”之一字看得比普通人要重得多,明知他与蒄瑶青梅竹马,却硬生生拆散两人,虽是姜懿那贱人的主意,但为了不令她起疑,自己也并未加以阻拦。
这对璟儿的打击或许是太过了点,他向来体弱,如果真的因此而一病不起……
唉,他刚心觉不忍,可转念一想,若为了这些小儿女情事就一蹶不振的话,将来又如何杀伐决断,行君王之策?又怎么辅佐自己成一番亘古霸业?
当年,他难道不也是狠心决绝,逼得自己做了那样的选择,才保住如今这千里河山不曾易主,保住万众子民免遭生灵涂炭?
生在帝王家,情感又怎能随心所欲?这孩子,若还如此执迷不悟的话,将来恐难成大事。
也好,只盼经此一劫,能令他从此绝情断念,一心以复兴我胤龙族为重,再无他念!
---------------------------------------------------------------------------------------------------------------------------
轩辕広催动法力,望星台上浩渺星云层层褪去,还原成一片黑暗,又从这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等人影的五官渐渐清晰,便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竟是太子玹华。
“父君,恕儿臣久未向父君请安。”玹华的声音有些缥缈,像是身在千里之外。
轩辕広微微颔首,“玹儿你身负重任,不必拘礼。如今身在何处?”
“回父君,儿臣至今仍在冥界背阴山中。”
“仍是一无所获?”
玹华顿了顿,“儿臣惭愧。”
“罢了,你在背阴山已搜寻了近三十年,仍没有胤龙翼的下落,恐怕不是你找不到,而是它根本就不在那里。”
“可是父君,儿臣这一千五百年来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了三界六道内任何一个地方,就连佛祖的西天静修之所,也没有放过,难道传说是假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胤龙翼这回事?”
“不会!胤龙之祖确实身负异能,展开胤龙翼便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呼风唤雨,助黄帝大败蚩尤,这才有了我们后代子孙的无上荣光。只是不知为何,历代胤龙王却没有能够传承下来。”
轩辕広喟然一叹,道:“外人只道我有通天彻地之能,这才迟迟不敢来犯。如今姜赤羽狼子野心,只怕立马便要兵临城下,胤龙翼却仍旧没有着落,难道真的是难逃此劫?”
玹华道:“父君,儿臣身为长子,必义不容辞保家卫国,誓与父君族人共存亡!”
轩辕広摇头,“这里有璟儿替我挡着便可,你还是加紧去寻胤龙翼的下落,才是澄源正本,匡扶之大计。”
“儿臣明白,父君,二弟他……还好么?”玹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轩辕広一皱眉,“你问他做什么?”
玹华犹豫了下,终于大着胆子道:“儿臣想见二弟一面,请父君恩准。”
(六十)阿岚
“荒唐!”轩辕広面有怒色,“寻找胤龙翼是何等重要之事,你身负的便是整个胤龙族的兴衰存亡,却整天纠缠于这种小事,如何成大器?”
“父君,儿臣已经整整一千五百年没见到二弟了,他向来体弱,不知如今身子可好,甚是挂念,求父君准许……”
他还没说完,轩辕広已经收起法力,望星台上再见不到太子殿下苦苦相求的脸庞,又恢复成浩瀚星云,广渺宇宙,永不为人事牵绊,漠然行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像在轩辕広的逻辑里,永远只有大是大非,而没有小情小爱。
一千五百年前,他将胤龙翼的秘密告知自己的长子轩辕玹华,派他离开天庭,外出寻找胤龙翼的下落。
同时,次子璟华刚从云中子处精修武道兵法,便派他四处征战,累积赫赫战功,甚至不惜自己以软弱惧内的形象示人,用以帮助他迅速在三军中建立威信,成为九重天上最年轻勇武的战神。
天下人都误会他,没关系。
儿子们不懂他的苦心,也没有关系。
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父君这样做,自有父君的道理。
亘古沧桑,天道永恒,没有什么比化解天地戾气,守护寰宇平衡更重要的事。
胤龙现在还不能亡,既然如此,那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它维持下去,哪怕众叛亲离,背尽一切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等有朝一日,你们两个走到父君这个位置的时候,就会明白,你们眼中的两情相悦、死生不渝,在众生大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到那时,你们也会赞同父君,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
姜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四周无人,她面色惨白,唇角却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冷笑。
呵呵,轩辕広,你藏得再深,却终究还是被我发觉了!
姜赤羽逼她逼得紧,她左右无门,心想这几百年里,她已经暗中查看了不知多少次,均无斩获,唯一没有试过的,便是望星阁。
如今青澜便是她私生子的事,已被姜赤羽捏为把柄,再不探查出胤龙翼的秘密,他便要拿青澜开刀。也罢,这几千年的孽债也是该了了。大不了拼着被反噬,化一缕神魄跟随轩辕広进望星阁一探究竟,好在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天后,一同祭过天,将生辰姓氏写进了宗庙族谱的,这私窥天机的反噬虽厉害,于她也不过是折损几百年的修为而已,并不足为惧。
如今最让她牵挂的便是青澜。
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她失去这个儿子两千八百年,一直不知他下落,甚至有时候强迫自己去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相信他已经离去,已经和阿岚重逢在另一个世界里,父慈子孝,过着愉快的日子。
而留她独自一人,在这奢艳凄迷的宫殿里受着罪业,等罪业偿完,她便也能去那里与他俩相聚。
唯有如此想,才能让她在漫漫岁月中稍微有些期盼,缓一口气,继续走下去。
她后来也有过夫君,有过儿子,甚至这个夫君还是九重天至尊,天下人人仰慕的天帝陛下。
但她却已经不再有感觉,不会再爱。
---------------------------------------------------------------------------------------------------------------------------
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阿岚对她的好。
阿岚会在清晨温柔地叫她起床,轻声唤她的小名。她是骄纵的公主,装睡不肯起,他便来呵她的痒,她娇笑着,将他也一并拉到了床上。
阿岚会带她一起骑马。
他骑那匹黑色的乌骓,她骑白色的踏雪。
他的骑术很好,马儿跑得很快,连乌骓和踏雪都是一对。
阿岚会教她弯弓射箭,他就在她身后,矫正她姿势。
他离得那么近,温热的身体和专注的神情让她目眩神迷。
她常常转过头,偷偷亲他一口。
阿岚会陪她在月光下对弈。
她技不如人,没几步便要耍赖。他也纵着她,让了一子又一子,悔了一棋又一棋,他再好的棋也被杀得片甲不留。
娇美的公主和英俊的侍卫,在那个年年岁岁里,有太多年少轻狂的事。
每一天醒来,要想的便只有今天又和阿岚一起去哪里玩?再玩些什么?日子过得像没有尽头,不知愁苦。
人真的是奇怪,姜懿好笑地想。那些个尘封了几千年的记忆,就像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甚至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愈加清晰。
就像现在,她都还能说得出她和阿岚下棋时,双方各自走过的棋路。他教她射箭时,她第一次中了几靶,第二次又中了几靶……
这些在她脑子里如魔咒般,都滚瓜烂熟。
她本以为那只是埋藏在心里一个已经彻底死去的梦,直到她再次见到青澜。
那日在瑶池,玹华与蒄瑶的大婚庆典上,他突然就出现了,急匆匆地请药师回去救已经垂危的璟华。她看到那个与阿岚一模一样的青年,看到阿岚的容颜和神情复刻在他身上,又一次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天知道她震惊到何等地步!
她几乎立刻便断定——他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她不得已一生下就抛弃的孩子。
现在,回来了。
所有的记忆,也立刻回来了。
她清清楚楚记起来,在她被大哥幽禁的那三年,他是怎么在她肚子里日夜陪伴她的。
阿岚死了,死在她面前,她就天天跟这孩子说话,一点点告诉他,他爹娘的事情。
她知道他不能陪他长大,她便要他记住,他的爹娘,也曾爱他。
孩子大一点,会动了。她更高兴,也更害怕,她知道他快要离开她了,一旦落地便是今生永别。
她每一天心惊胆战地过,希望他好好健康成长,又希望他不要长得那么快。
幽禁的地方没什么材料,她便将自己的衣服剪了,给他做小衣小裤。
她从来没动过针线,缝了好几套都不像样,剪了自己三套衣裙,才做出一套略能穿的来。
那是她关于青澜的所有细节。
他生下来之后,她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就直接被送走。
在她印象里,他只是存在于她身体里的那个会动的小生命而已。
直到后来,她成了天后,刚开始很长一段日子里,她看着自己扁平的小腹仍觉得不习惯。
她觉得他应该还在那里,还会动,甚至午夜梦回,她还会一次次被自己的阵痛疼醒。
那是她第一次做母亲,一切都刻骨铭心。
反而到了后来,当她再度怀孕,再度感受到生命在自己身体里孕育的时候,她并没有预期的惊喜,甚至有些反感。
琛华生下来后,她常嫌他哭的声音太吵,嫌他吸奶的时候咬疼了自己,嫌他总是吵着要她抱,常常一甩手就把他扔给了奶娘。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有母性的一个人,她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因为阿岚。
而阿岚死了,为她的任性而死,她不论怎样也要保住他的血脉,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了。
青澜,我的孩子,你以前没有得到的爱,娘亲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加倍地补偿给你。姜赤羽和轩辕広,这两个自私又愚蠢的男人,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为了自以为是的丰功伟业,白白牺牲了我们一家三口。
那么这一次,我就要让他们彻彻底底的后悔!我要把你送上权力的至高巅峰,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你的脚下!
青澜,那是娘亲欠你的,欠你爹爹的。
---------------------------------------------------------------------------------------------------------------------------
回到水中,阿沫便游得极快。
她其实还不敢太快,顾及到璟华,她怕太过颠簸会让他的身体难以承受,饶是如此,也已经是日行八百海里的速度赶往魔鬼岛。
她以为到了水里便是她的天下,陆上的轻功和空中的腾云术她比不过他,可这游水是她从出娘肚子开始,就天天当饭吃的,游水于她,比走路还多得多。
没想到还是输给了璟华。
他快得像一道闪电,刚开始还能奋力去追,可一眨眼便连影子都不见了,连什么身法都摸不着。
阿沫只看到自己身边留下几片翻涌的水花,他人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阿沫怕他逞强,强用灵力,正有些后悔和他打赌比赛,边用劲追上去,边左右寻找焦急唤他名字。突见眼前搅混了一片水花,白色的人影已到眼前,蒙住了自己双眼,在面颊上轻轻一吻。
“沫沫,我在这里。”他微笑道。
(六十一)相认
“讨厌!”她羞涩一笑,“你在这里乱来,会被人看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笑意更浓,“你怕被人看到?我以为你的脸皮更甚……”
“更甚什么?铜墙铁壁?”她一噘嘴,作势要恼。
他将她搂进怀里,“哪里有这么又香又软的铜墙铁壁?”他颜如美玉,温柔浅笑,风姿傲骨世无双。
她假装将头埋进他清冷宽阔的胸膛里,倾听他心跳的声音,还好,跳得还算好,这一阵急奔并没有引得他发病。她松了一口气。
“沫沫,我没事,别担心。”他看穿她的小心机,微笑道。
她这次是真的害羞,“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担心我身体,又要顾及我的面子,用心良苦,我怎能不知?”
“璟华,只要找到沅婆婆,她一定能治得好你。”
他轻咳两声,正微笑点头,却突然蹙了蹙眉。
阿沫立刻紧张道:“璟华,你哪里不舒服?”
他笑,“你现在真是一惊一乍,不过,确实不舒服。”他神情严肃,“沫沫,我饿了。”
---------------------------------------------------------------------------------------------------------------------------
璟华胃口一向不佳,阿沫和他一起以来,他几乎都吃得很少。拉他一起去酒楼品鲜,他也是喝酒居多,菜只象征性地尝个一小口。每顿饭都得阿沫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才吃个一点点。现在竟然听到他主动喊饿,阿沫简直喜出望外。
“璟华,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不过这里可只有海鲜,你会不会吃不惯?”她略有担心。他从小药吃得多了,肠胃也不太好,一些太过油腻、腥气的食物,闻着就要反胃。
“不会,”他温柔笑道,“我现在饿极了,信不信我一口能吞下一只老虎鲸?”
“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别走开。我很快回来。”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一步三回头。
等阿沫完全消失在视线外,他从地上随意捡起一个贝壳,倒入玄镜茶。石耳的样貌便在贝壳中出现。
“石将军着急唤我,可是有什么事?”璟华神色严谨,与方才判若两人。
“禀殿下,炎龙就要起兵了!”
璟华点点头,“料到了!消息可靠吗?炎龙这次多半是要倾巢而出,共备了多少人马?带队将领擅何种法术?他们若要长途跋涉进攻过来,必要做长期作战准备,军需粮草又有多少储备?”
石耳道:“殿下所问的这些,末将都已派影卫打听清楚,请殿下过目。”他将一张写满字的白绢投入到茶杯中,不多时,璟华这里便有一张白绢从贝壳中慢慢浮现。
璟华抖开白绢,望了两眼,心中便已有数,轻轻一挥,白绢便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石将军辛苦,这上面说得甚是详细,你容我略作思祥,稍后便会告诉你如何布兵,把控防守……”他说了两句,便捂着嘴弯腰咳了一阵,脸色略有发白。
石耳道:“末将遵命。只是殿下要保重身体,早日回来。两军一旦开战,那三殿下……总是不成的。”
璟华压抑着心肺处的剧痛,勉强笑了笑,道:“将军放心,我尚有些私事未了。炎龙如今也还在最后准备阶段,等正式起兵前,我定会回来带领兄弟们,叫炎龙小儿有命来无命回!”
---------------------------------------------------------------------------------------------------------------------------
兵部近两日已提前进入战备阶段,青澜与田蒙带将士们已经开始做一对一的实战演练。训练强度几乎是往日的两到三倍,不过璟华训练有素,将士们都十分吃得起苦,魔鬼式训练几乎无一人有怨言。待一天操练结束,已是月上西头。
青澜独自来到天池,趁左右无人,便想跳下去泡一会儿。他是特别容易出汗的体质,以前在海里不觉得,现在到了陆上,练兵的强度又大,每天结束后,如果不冲个澡,便热得觉也睡不着。
月光幽幽,他脱了外衫,跳下池去。天池的水是一汪澄净的蓝色,十分冰凉,几乎不怎么流动。这对现在的青澜来说,倒是再好不过。
他需要一个安静、又冷清的环境,让他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思考,做下一步的决定。现在军务那么忙,白天里事情一桩接一桩。虽然琛华才是代帅,而他只是副帅,但没有一个部下把那个吊儿郎当的三殿下当回事,每个人不论事情大小都来请示他。他焦头烂额,根本脱不开身。他这才知道,原来璟华在的时候,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他这个副帅兼将军当得有多么轻松。
因此他一拖再拖,一直都没有好好想清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他的父王尨璃已经催了他好几次。一旦两族真的开战,劝他及早回西海,以免引火烧身。毕竟他不是胤龙,亦不是炎龙,他尚在兵部没有被排挤,反而以一个外族人的身份还被委以重任,是因为璟华对他的信任。但也恰因为璟华这么推心置腹地对他,他又怎能在现在他最需要帮手的时候,抽身而去?
但如果他留下,难道真的去攻打炎龙吗?那个姜伯伯是他们家的世交,亦是从小看着他和两个妹妹长大的,他这样做,又将父王置于何地呢?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断了思路,左右为难。
为什么要打仗呢?太太平平,欢欢喜喜过日子不好么?青澜有点想不明白。
他与璟华同岁,论生辰他似乎还大着几天。但两个人在一起,总是璟华显得更沉稳严谨,思虑滴水不漏,而他却常常冲动,像个少年人。好比下棋,他才看到接下来的两、三步,璟华却已看到了五六,七八步。很多方面的见解,璟华也要比他通透得多。
他常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像璟华那样。璟华却淡淡道,“像我有什么好?我倒宁愿自己没这么通透。”
这句话,他现在渐渐有所悟。
他像个少年人,是因为上有疼爱他的父王,一旦两军开战,便火急火燎地催他回家,看到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他的冲动,是因为他知道不论自己做什么,那个疼爱他的父王,永远都会包容他,原谅他,所以令他很少去想后果。
但璟华不一样。
他不得不沉稳,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没有人可以撒娇,他没有疼爱他的父母,病了累了,不过是自己咬牙抗一抗。既如此,还不如遮掩起伤口免得让人看笑。
他不得不思虑周祥,因为在他的身边,不但没有人会为他想,更有无数人盼着他出差错,好揪住他的把柄,大做文章。他不但要为自己想,还要为像自己这样的莽撞部下想,自然要比常人想更多更深些。
他太通透,所以才活得更苦,他看清这一切,看清九重天上所有丑陋的人心,无法认同,却又无从摆脱。
这个夜晚又和前几夜一样,青澜想着想着,便走了神,思绪飘到十万八千里外,没有个结果。他叹口气,披衣上岸。
岸上,赫然有个人影。
---------------------------------------------------------------------------------------------------------------------------
那人影身材纤薄,像是个女子,坐着许久未出声。饶是以青澜的耳力,虽说是在想着心事,怔怔出神,但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也说明来人修为甚高,非平常之辈。
大战在即,难保没有什么探子意外动个手脚。他不动声色上岸,却突然欺身上前,先发制人,拿住了她的要害。
“青澜,是我。”来人音色清冷,却强抑着激动。
“天后娘娘?”青澜吃了一惊,随即后退一步,跪下行了君臣之礼。
“起来吧,你对我不必如此见外。”她有些无奈。
“娘娘有什么事找末将,以后还请移驾去兵部吩咐。这里太过偏僻,恐遭人误解,有损娘娘清誉。”青澜垂首而立,声音依旧冷冰冰,硬邦邦。
姜懿幽叹一声,这是儿子对她说的话么?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遭人误解和有损清誉。罢了,失散了那么多年,碎裂的情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补得起来的。在他心里,只有苍龙王的老爹,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娘亲,一点点来吧,别逼孩子太紧。
她吸了口气,道:“清澜将军,我有些私事,在兵部说,恐不方便,因此才找到这里,还请……还请见谅。”
她见青澜面上戒备神色不减,知他是误会自己因炎龙族即将发兵攻打在即,而要套他口风,忙道:“将军莫要误会,我与你说的事,与战事无关。”
见他将信将疑点点头,姜懿不禁面露喜色,“将军请坐。”
两人在天池边坐下,姜懿见他头发兀自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便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擦一下吧,湿的容易着凉。”
她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又尴尬地笑笑,“大战在即,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青澜依旧没有接,“末将身体强健,无需娘娘挂怀。有什么事,请尽快说,末将还要赶回去,与田将军、石将军等商议战事部署。”
姜懿不再勉强,收回帕子,依旧放回自己怀里。两千八百年的岁月,弹指一瞬,她记得她生下他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月亮也是如此明亮皎洁,毫不掩饰地映衬着丑恶。
“青澜,你的生辰可是在腊月十二?”姜懿的声音似从亘古传来。
(六十二)身世
青澜一惊,正想问她从何得知,却听姜懿说了句更令他惊悚的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的右腋下可是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她一字字吐字轻柔,却如晴天霹雳,“赤红色,一座山峦的形状。”
“你……”他羞愤难当,不禁暴跳而起,厉声喝问:“你是从何得知!”
这块胎记,除了父王,几乎没有人知道。
小时候,他也曾问起这是什么,父王也不知,只笑笑说他生来便是这样,臂下有山峦,或许是谕示他是帝王将相之命,将手握江山,执掌乾坤吧。
他倒无所谓执掌什么乾坤,他不喜欢那个赤红的颜色,觉得太女气,但又不敢用法术将胎记毁去。他是孤儿,虽然父王待他如己出,但总在心里存了个希望,想或许能有一天与亲生父母相认。这块胎记既然是生来就有的,那便留着做个标记也好。
后来渐渐长大,这想法也逐日被淡忘。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被天后娘娘当面揭破这个秘密!她是谁?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姜懿凄然一笑,“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
她看着他,眼神哀凉,竟让青澜有一瞬间错觉,眼前这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绝情冷艳的天后,也不过一介平凡的可怜女子。
“青澜,那块不是胎记,是我用法术烙印上去的。”她缓缓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印成山峦的形状,是因为你的父亲单名一个‘岚’字。”
---------------------------------------------------------------------------------------------------------------------------
“璟华,你还撑得住吗?我们已进入大西洋域内,加把劲,今天晚上便能赶到佛陀海峡,趁着东南季风,那明日一早就能到了。”阿沫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打气。
璟华虚弱地笑笑,轻轻点了点头。
才不过几天,他已经连续发作了两次。灵力所剩无几,让每一次发作的间隔都愈加短暂,发作时的症状也更为恐怖,有那么片刻几乎是完全窒息了,把阿沫吓得魂飞魄散。幸好阿沫不停地替他按压心脏,才刺激他又慢慢恢复了跳动。
他再也不能像前几天那样,与她一起携手遨游,在水中比赛嬉戏,也再没什么力气陪她去珊瑚丛里追赶鱼群。无崖子的药已经基本不起作用,最后一次发作时,即便吃了也没有让他有任何的好转,只能生生硬挺。
可他反而变得多话,喜欢和她斗嘴,说各种笑话来打趣。
他本不擅长这个,但相比身上的痛苦,他更不愿她看他时总流露出那种担忧哀戚的眼神,于是便努力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每顿饭都使劲再多吃一点,笑得再灿烂一点,好让她不用担心。
“我很好,沫沫。”他微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容易担心过头,我不过在水里时间久了,有点头晕罢了。”
他声音很轻,说得也云淡风轻。眼前一片昏暗,他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你,”阿沫立刻大声反驳,“我不过后悔我的战车留在书院没带出来,那架小战车跑起来可快了,真该让你坐上去见识见识!”
璟华轻笑。昨天晚上开始,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连抬起来一下都困难,他知道这是心疾频繁发作导致腿上的血液循环受阻,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全身都会瘫痪。
他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才背了我一天,就这么多牢骚,还说要不离不弃呢?”
“真不能怪我!”阿沫大声为自己申辩,“没想到你看上去瘦,背起来却那么重!你们胤龙的骨架子都这么沉的吗?”
“我骨头沉,总比骨头轻的要好。”璟华笑了笑,低咳两声,轻轻道:“沫沫,你且忍忍,以后我娶你时,一定背着你绕三十六重天四圣境跑上九十九圈,你……还是赚的。”
---------------------------------------------------------------------------------------------------------------------------
阿沫心中陡的一酸,眼泪似都要掉下来了,赶紧用手撸撸鼻子,大声道:“哪个说过要嫁给你啦,你这么得意?我还小,我还要多处几个英俊少年才能决定,你不曾听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么?再说,嫁人有什么好?嫁了人就得给拘在家里,伺候丈夫,照顾孩子,我才不要过这种婆婆妈妈的日子。我早就想过要闯一番大事业,就像上古胤龙那样,以尾画地,救万民于水火……璟华,你听到没?璟华……”
他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紧闭双眼,已没有任何反应。她急忙去探他鼻息,呼吸微弱而急促,但还是有的,他应该只是昏迷了过去。
也好,就这么让他睡一会儿吧。阿沫轻轻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一直都强打着精神陪自己说话,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应该早已经撑不住了吧。
她只稍微笑了笑,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你现在睡着了,我总能哭一会儿了吧。真是的,跟你在一起,连我都变得那么爱装了,明明早就想哭了,却硬撑到现在,你这个人真是讨厌极了。
好吧,就让你睡一小会儿。她抱着他,用自己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璟华,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沅婆婆了,我有预感,她一定就是那个妙华子,也一定能治好你。我的预感很准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
青澜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梦障魇住,才会听到如此荒唐不可思议的事。
他站在原地生生愣了好一会儿,脸色铁青,朝姜懿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打探出这些关于我的身世,也不知你出于何目的要与我说这些,但……”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天后娘娘,青澜虽是苍龙,但既受二殿下所托,于兵部司这一官半职,便当尽忠职守,做好我分内该做的事。大战当即,娘娘与青澜皆身份敏感,日后还是不要再私下相见,免被人误会,动摇了军心。”
姜懿微微一笑,迎着他的目光,温和道:“时隔多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就认了我这个娘。你口口声声自己是苍龙,但你也应该知道,其实自己并不是,对不对?”
她毕竟不是一般女人,虽然急于和这个儿子相认,虽然青澜的态度呛得她气血翻腾,但她仍没有乱了方寸。
她抛弃了他,让他成为孤儿两千多年,不是在这里随便说一说他的生辰,举一举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能换回他的真心,让他抱着她痛哭流涕,喊一声娘的。
她需要更多的证据,慢慢说服他,需要用真情来打动他,让他也明晰她被逼抛弃他时的那些个身不由己的苦衷,明晰她在悠长岁月里对他日以继夜的思念,让他同情她,谅解她,接受她。
她看着他,缓缓道:“你从小生活在苍龙族群里,难道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么?”
青澜无言以对。
他确实和普通的苍龙不一样,从小就是。
化成人形时,还不太明显。不过体格格外高大些,眉目更深邃,更粗犷些。但一显露真身,就很看得出来了。
苍龙为梅鹿之角,鼻吻圆润如狮,齿细密,四肢短,四爪小巧如钩。而他却是驯鹿之角,格外张扬,鼻吻尖且细长,两侧生有獠牙,四肢粗壮敦实,四爪尖利,单看外形便显得凶悍狰狞许多。
小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时候和小伙伴们玩着玩着,大家便一同现了真身,几条小龙在江河湖海里畅游,任性追逐打闹。但同伴们一看到他的真身,便露了惊惧的目光,胆小的甚至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碍于他是苍龙王子,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但眼中那怀疑闪躲的神色,却是谁都瞧得明白的。
他也去问父王,为什么他的真身和旁人不一样?
父王只是一笑而过,说他是王者之相,身披这西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自然和那些平庸之辈不能一样。
他又问为什么他和父王也不一样?他离成年还早,却已经和父王差不多高大?
父王便牵着他的手,也笑着说,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给你取名青澜,便也是希望你能有更大成就,早日超越父王。
后来,他慢慢长大,自然明白父王给他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但他却从那些话里,读到了一个父亲的爱和包容。
他非亲生,父王却向来对他悉心教导,视为己出,甚至明知他的不同,也从未有过任何歧视。
那他是不是苍龙,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他就认准了这个父亲。他是苍龙,他便也是苍龙。他是父亲,他是儿子。
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他再不会当众显露真身。
(六十三)交易
“澜儿,你确实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炎龙的血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姜懿直视着他,一字字道,“你可以不认我,但不能否认事实。”
青澜全身僵硬,仓惶地立在那里,嘶声道:“那……那又如何?我是炎龙又如何?我是你生的又如何?你查了我的身世,千方百计想证明这些,到底……是想怎样!”
姜懿凄然一笑,哀艳美目中饱含千年的心酸与忿怨,“我想怎样?我找我的孩子找了两千多年,我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思念他,我无数次向天祷告说,愿意折损自己万年寿命,来换得他叫我一声娘亲……”
“呵呵,我现在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和他父亲一样英武雄壮。”她注视着他,语声凄怆逼人,像所有对孩子无可奈何的母亲那样,自嘲道:“澜儿,你说我想怎样?”
--------------------------------------------------------------------------------------------------------------------------
面前的青年已悉数崩溃,他摇摇晃晃,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是她?这个雍容傲慢的女人,这个众人朝拜时连头都不敢抬,望都不敢望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娘亲么?
原来,自己是天后娘娘的私生子啊。
呵呵……真的好讽刺。
他和阿湘、阿沫一起长大,他们三个都没有母亲。阿湘姐妹的母亲是已经过世了,阿沫甚至连见都未曾见过一面。但他知道,他的母亲也许还在人世的,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能有机会相认。
他偷偷幻想过很多次母亲的样子,美丽的,能干的,会做各种他爱吃的点心的……
他也编排过各种母亲离开他的理由,或许因为战乱,或许因为贫穷,或许只是因为一个疏忽,导致襁褓中的他被人拐带,而母亲正四处寻找,急得天天以泪洗面……
可他从未想过,他的母亲竟会是高高在上的天后娘娘——那个他心中最薄情的母亲!
“为什么……”青澜跪在地上,手指使劲抠碎了花岗岩,裂开一道道细纹。
他垂着头低吼,看不见脸上表情,却能听到自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
“为……什……么……”
“澜儿,澜儿……”她未语哽咽,俯下身子,试着伸手去抚摸他披散在两侧的长发。见他并未强烈拒绝,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去触碰他的脸颊。
“对不起,澜儿。”她的双手颤抖,“娘亲没能护住你。呵呵……天后娘娘,天后娘娘……”她的笑声凄厉刺耳, “别人都以为我有多风光,可我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护不住啊,呵呵呵……”
他抬起头,看到她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软弱刺目的泪光,看到她冷艳眉目中闪烁着期盼已久的舐犊深情,他的心竟一下子软了下来,周身尖刺缩了回去。
他突然觉得这个被称作天后的女人其实也很可怜,她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半圆找另一个半圆——找了两千多年。
团圆已来得太迟,他又怎能再硬生生推开?
他终究太嫩,太心软,又太单纯。
他从未经历感情的磨砺,也不懂人心的伪装。他哪是她的对手,分寸节奏,拿捏正好,半感情,半技巧。
见她在面前又哭又笑,状似疯狂。他终于开口,语声干涩,“娘娘……”
“叫娘亲,”她满面泪痕,却泪中带笑,“澜儿,娘亲告诉你父亲的事。”
---------------------------------------------------------------------------------------------------------------------------
轩辕広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蕴秀宫的宫婢为他泡来新的冻顶乌龙,茶已凉透,他仍一口未喝。
他和天后已分居多年,并无关感情。其实他们之间,本来也就没什么感情。
他娶她,是为了当年借炎龙的兵力去镇压那些他摆不平的属国。她嫁他,是为了大哥能染指天庭的政局。
双方的结亲,不如说是结盟,早将各自利益*裸在称上仔细称过,斤斤计较,这才各取所需,银货两讫。
所以,他对她,没什么好希望,更没什么好失望的。她对他,也一样。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算对这段婚姻有了一个交代,却又都因为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对方的影子,真心地爱不起来。
呵呵,阿沫说的没错,只有九重天上才会有这样奇葩的夫妻,奇葩的家庭。
天帝其实也并非从不涉足蕴秀宫,他会在固定的时候来看望天后,但基本都是相敬如宾地在正殿里,坐一坐,喝杯茶,嘘寒问暖,让人道一道他为人丈夫的尽职尽责,赞一赞天帝天后互相恩爱琴瑟和鸣,任务完成边走。
但今天,他进的是天后的寝殿,婢女们说天后娘娘不在,他笑笑,把所有的宫婢都赶了出去。
他要的就是她不在。
他就是要看看,姜懿,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他早就开始怀疑,从玹儿大婚那次开始,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的苍龙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对劲。
姜懿的性格一直很冷。他不知她原来怎样,但自从嫁到九重天以后,她其实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她不止对他没有感情,简直可以说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
甚至包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没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琛儿会变成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其实也是她放任教导的结果。
但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感情?
除非她的感情早已经寄托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被牢牢地包裹起来,深深地埋于心底。
当她看那个年轻人的时候,轩辕広发现,第一次,她美艳无波的眸中里寒冰开始一层层融化,甚至明显地跳动着火花。
轩辕広不是一个善妒的男人,何况他对她本没有什么感情。
他只是觉得奇怪,那个年轻人,应该和璟儿差不多大。他出生的时候,姜懿应该才刚刚嫁过来吧。
他们之间几乎从未谋面,又会有什么关系?
可向来冷漠的姜懿出面为他说话,宁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琛华去喝那大梦三生,也不愿叫他多喝一口。看他有了些醉意,她明显流露出的,是心疼。
那个表情颇值得玩味,不止是心疼,更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里面,那饱含着惊喜,愧疚,忏悔,担忧,欣慰,痛楚,甚至还有骄傲……
像是压抑了数千年,整个儿被一起打包,现在又不小心撕开了封印,一点一滴全部翻滚了出来,每一滴都重愈千钧。
属下向他汇报,说从婚宴以后,她常常去兵部,看将士们操练,一坐一整天,甚至还私自拨了许多军用、军饷过去,都是之前璟华上书奏请了很久都没有报批的。
璟华离开后,确实是让琛华接手了兵部,但轩辕広绝不信她会是为了这个小儿子才突然关心起兵部的事情来。
近千年来,姜赤羽已经不再掩饰他的狼子野心,也数度关照姜懿留心天庭军备力量。
但姜懿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依旧我行我素,除了拆散璟华和蒄瑶,给璟华以致命的一击外,她这个内应似乎做得并不称职。
她对炎龙挑起的这场战争,不但不热心,好像还很厌恶。
轩辕広在她寝殿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沉思片刻,将目光移到她的卧榻,猛地掀开那床芷涵兰田锦丝被,愣住了。
被子底下整整齐齐叠着一套小婴儿的衣裤。
这缝制之人似乎并不善此道,针脚粗糙不算,两只裤腿都不一样长短,显见穿不上去。
而这套衣裤的用料更是奇怪,虽然年代已久,显得很旧,但仍明显看得出来是用什么其它的衣物改制的,上面还留有原来衣服拆下时的针脚。
轩辕広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姜懿,你到底想瞒我什么?
---------------------------------------------------------------------------------------------------------------------------
魔鬼三角地依旧暗流汹涌,终年的阴暗,人迹罕至。阿沫让璟华靠在一处平坦的大石上,轻轻叫他,“璟华,醒醒,我们到了。”
璟华羽睫轻颤,像两只疲惫的蝴蝶费力震动翅膀,缓缓睁开眼来,“沫沫?”
他似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何时何地,过了一会儿眼神才在她脸上聚焦,笑了一笑,声音极轻道:“是……到了吗?”
“嗯,到啦。你觉得怎么样?”她握着他冰凉的手,一下一下搓着,柔声道。
她脸上脏脏的,头发也乱糟糟,胡乱搞了个鬏顶在头上,好几缕发丝掉了出来,零零碎碎披在黑一道白一道的脸颊两侧。她白嫩的小手变得粗糙,掌心还有几处浅浅的伤口,是前面穿越海峡的时候,被粗粝的礁石刮到的。
他笑了一下,抬起手,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又擦去她脸上不知哪里蹭来的脏东西,低咳着,微笑道:“累坏了吧?放心,我……我很好。”
“不累。”她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