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洗刷
洗洗刷刷?去污溶垢?
阿沫沉思片刻,双眸蓦地一亮!
她腾地跳起来,抱着阿湘在书房里转了好几圈,疯疯癫癫地又推着她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阿湘!谢谢你,我的好姐姐!我终于想通了,终于明白了!”阿沫雀跃道。
“阿沫你明白什么了?”阿湘莫名其妙。
“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耽误你跟我师父约会了!姐姐你快去尝尝他的新菜,味道不错!”她边说便将阿湘送出宸安宫外。
璟华放下手中的书,缓缓起身,走到门口。
一百间书房,他恰好在她们的隔壁。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关于那个天煞劫,却要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原来自己这些天在望星阁中思全对策,她也并没有像他安排的那样,去找沅姐姐玩,而是在各个书房里查资料,替他想办法。
璟华笑了笑,含着些许凄恻。
他的沫沫,长大了。
他合上那本名叫独孤的书。
这天晚上,璟华一直紧抱着她。
额上有细细香汗,冰肌雪骨,眸眼迷离。
她轻轻娇喘,稚嫩迎合,想要更多,想要永远,却连眼下这一刻该如何抓住,都不晓得。
她的小手牢抓住他雄美的背部,那结实强硬的肌肉让她略略心定。她轻轻摩挲着,她知道那里有一对翅膀,能庇护她的璟华,给他力量,带他摆脱厄运。
“璟华!”她在最高处叫他的名字。
“沫沫,我在,在这里。”他轻轻吻她。
像每次开始前一样,结束后他也会抱着她,深深地吻她,直到她完全安静下来。
但今天,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阿沫一直呜呜的,把头埋在他怀里撒娇,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
“沫沫,怎么了?”他有些不安,“是我弄痛你了么?”
“没有。”
“那沫沫哭什么?”
“想哭,璟华让我哭会儿。”
璟华失笑,之前还说她长大了,一会儿又像个孩子。
他往上坐了坐,用一条手臂支撑身体,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地拍。
人有相思惜别离,月照团圆却无情。
“沫沫。”他突然轻轻道,“我们也要个孩子好不好?”
“嗯?”
阿沫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收了哭声,怔怔道:“璟华不要我了么?”
“当然不是。”他轻轻咳了声道,“多两个小皇子,围着我们叫父君母后,多好!”
“不好。”她一口气回绝。
那斩钉截铁的原因他心里清楚,所以并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着。
阿沫咬着唇,她期待着他来问为什么,这样她就能把那些话都对他说清楚,但他偏偏不。
她又弓着身子躺了一会儿,他感觉得到她在怀里轻颤,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璟华轻叹一声。
果然,阿沫一把掀开了衾被,跳起来大声道:“轩辕璟华,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有话直说,不要藏着掖着,今天是不是为了想要孩子,才与我欢好的!”
璟华也只好披衣起来,无奈道:“沫沫,自然不是你想的这样。但我们已经成亲了,想要孩子不是很正常的么?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是很正常,替陛下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本是我作为天后义不容辞的责任之一!”
阿沫生硬道,语气中几多心酸,“我本来会很高兴的,如果不是恰巧发现你在研究一种叫做独孤的法术的话!”
璟华脸色一白。
沉默半晌后,他终于淡淡道:“你知道了?”
“是。”
他那么镇定,听上去竟无丝毫悔意,“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如果不对的,我可以纠正。”
阿沫自嘲,“你不会是已经练了那个法术吧?对我也可以做到那么冷若冰霜?”
“还没有。”璟华道,话语中仍经不含什么情绪,只是轻轻咳了两下,道,“我大多数时候都能比较好的控制情绪,只有偶尔需要那种法术来帮忙。但我方才在想,也许我这样不对,不该什么事都瞒着你。”
“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跟我商量了?”
“不是商量。只是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不再瞒你。”
他依旧骄傲、霸道、独断专行,而且骄傲、霸道、独断专行得理直气壮!
“所以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我再补充。”他仍旧淡淡道。
阿沫怒极反笑,“好,那你听好!你是要历劫了是不是?天煞大劫是不是?”
“是。”
“那个劫很厉害,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是吧?”
“是。”
“那个秋岁寒是你的克星,你看到他会引发心疾!而最近九州四海戾气暴增,你为了平衡戾气,大量消耗灵力,赤胆情频频发作!是不是?”
“是。”
“你为了不让自己再受他的影响,想封闭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断情绝念!而一旦那样,你又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想塞一个孩子给我,作为弥补!是不是?”
“不是。”
阿沫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说完那些,已经气得昏了。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也不去听他如何回答,就先自顾自地哭起来。
她只披了件薄纱,踩在白玉石的地面上,长发都披散下来,单薄的肩膀轻轻抽动。大婚时涂在脚趾甲上的丹寇还未消退,衬着她的无骨嫩足。
美得动人心魄,却不自知。
璟华哭笑不得。
他再怎么板着脸,做出一个狠心绝情的样子,只要她一哭,他就没辙,丢盔弃甲,争着投降。
“我说不是,你听清楚再哭。”璟华将她抱起来,像个娃娃似的抱到床上,刮了下她的鼻子,轻笑道:“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今天晚上吵个不停。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偷偷翻我的书,又来瞎猜,你果真还没长大。”
阿沫伸手勾着他的脖子,有些懵,但看他轻松的样子,想必那个独孤并不会让他抛弃自己,呜咽道:“人家怎么知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然后才来跟我好,想给我个孩子。”
“孩子是父王催我,我才”璟华无奈。
“我父王?”阿沫大怒,“他怎么能这样呢?他上次催我,我没理他,他竟然来催你!”
“父王说的也对,我们已经成亲了,要个孩子也是名正言顺。”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你要去练那个独孤,然后就”阿沫声音小下去。
“就会让我孤独一生吗?”璟华笑笑,“不会的。这只是暂时封闭我的几条筋脉,让我不受心绪干扰,专心应敌。等历了这个劫,我再打通那几条筋脉,便与平常无异。”
他望着她,清俊凤眸浅含笑意,“沫沫方才已经怀疑我是别有目的才与你欢好,为何也愿意呢?”
阿沫低低道:“只是怀疑,并不肯定。而且是璟华,我怎能不要?就算要发脾气,也要等要等”
她羞羞道,语声中的旖旎还未落尽,却又突然想到另外件极要紧的事,认真道:“对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她从他怀里一咕噜坐起来,“今日我从阿湘姐姐处得了个极大的启发。璟华,我们之前想错了方向,只觉得那个水源是启动某个法阵的介质,却未想到水最原始的功用!你说水能做什么?”
璟华其实早已在下午听到了姐妹二人的对话,却不便表露,此时便顺着阿沫,笑道:“水于我们是烹茶煮汤,于你西海的那些水族是生之必须,于普通凡人还可洗涤衣物,冲洗污秽”
“对,就是这个意思!”阿沫抓住他这个词,得意道:“璟华你有想过么,你那个死对头用了那么多的水,有可能只是用来洗干净某样东西。”
“洗干净某样东西?”璟华微笑道,“什么东西这么难洗?”
“我也不晓得。”阿沫仰着头,望他道,“但反过来想,如果那人会需要那么多水来洗,那会不会说明他本来就很臭、很脏什么的?”
璟华轻笑出声。
“怎么了?我是不是想的太幼稚?”阿沫噘着嘴道。
“不是,沫沫想的很好,也给我很大的启发。”璟华微笑道。
“真的吗?那璟华能猜得出那人是谁吗?四海八荒里,有谁和你有仇,且身上是出了名的臭和脏呢?”
“呵呵,沫沫。他用大量的活水并不一定是要去除污秽与浊气,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某种特殊的气息。”
“什么气息?”
“比如某种强大的仙泽。”
“啊?仙泽?”
璟华点头,其实下午他听到阿沫的话就已经豁然开朗,此时便解释道:“我们仙界之人,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仙泽,越是修为高深,或者宅心仁厚,仙泽便越是与众不同。
像你沅姐姐,是十世好人飞升,身上的仙泽尤为明显,也极易被辨别。她为了躲过父君的追捕,这才去了西海,用那么大量的海水隐去自己仙泽。”
“我懂了。璟华是说,那个人用那么多水来清洗自己,就说明他身上本来是带着很强大好认的仙泽!”
“对,除了这个,还有一点。”
“什么?”
“他的目的。”
璟华微笑道:“沫沫,如果你想躲起来,不被我找到,通常会怎么做?”
阿沫想想,摇头道,“这个比方不好,我不要璟华找不到我。”
“好吧,那假如你还在西海的时候,你想溜出去玩,也怕被你父王知道,你会怎么做呢?”
“哦,我一般都装成一个小宫女的样子,然后让小螺装成我在宫里头睡觉。”
璟华笑笑,赞许道:“没错。他应该也是这样,身上的仙泽太过明显,不论如何变化都如影随形,所以才不得不用大量水来稀释。”
阿沫拍手赞道:“可这样反而欲盖弥彰!璟华,现在能猜得出来吗?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有那么高的修为?或者说天生拥有那么强大的仙泽?”
(一百一十)黄帝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阿沫便抱着璟华睡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睡得很好,像个孩子。璟华低头轻吻了下,听到她咕哝一声,抓住自己的藏在她胳膊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她没说错,他确实是怀了目的才与她欢好的。
虽不是为了孩子,但也不是她要的那么单纯。
胸口又有些隐痛,他捂嘴咳了两下,轻轻脚地披衣起身,出了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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玹华已经出发去了福临村。而他也要立刻启程,前赴昆仑墟将夸父的封印解除。
现在刚到寅时,九重天上只有一些值夜的士兵。风呼呼地吹过他御龙暗纹的白色宽袍,竟感到一丝寒凉。
九重凌霄,飞阁流丹,琼楼画栋,玉碧辉煌。
当年先祖便是被斩去了神翼,才换得万里河山。世人只道他君临天下,成了这界霸主,但殊不知这背后的血泪,屈辱,残忍和成全。
亿万年斗转星移,如今换得他轩辕璟华站在这风口浪尖,持衡拥璇,他能如先祖一样,带领族人安然度过这个天煞大劫,庇佑界众生免遭涂炭么?
他没有把握。
没把握,却仍要殊死一战!
沫沫的话,又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大哥说,胤龙族执掌天庭亿万年,从未出现过如此的天煞劫,而他刚得了胤龙翼,那劫数便如约而至。
极明显的,是洪荒时代的契约缔结者不满他违背了先祖誓言,才启动了这个天劫来罚他!
沫沫问,放眼当世,有几人能修为更高过他,拥有那么明显仙泽的?
其实并不一定是修为绝顶才能有这么明显的仙泽,比如上古诸神,创世之恩,位列万神之始。
比如那位——轩辕黄帝。
这是上古诸神最伟大的一个,也是法力最强者之一。他是华夏民族的开创者,受到四海八荒,万民景仰。他的画像至今悬挂在他们天族的宗庙之,每逢年节都要率领着臣子们去瞻仰祭拜。
就是他给了先祖会,一展神力,建立奇勋,从此扬名千秋万代!他也赐予先祖姓氏,将先祖作为他钦定传承,从此守护界,一衣带水!
却也同样是他,一把盘古巨斧,斩下先祖身后双翼,将他拘在这九重天上的金玉牢笼里!逼先祖立誓,其后世子孙都必须放弃神力,以确保胤龙不会凌驾于别的物种之上,令界内长久平衡。
先祖诺了,无怨无悔。
但这一诺却叫他轩辕璟华给打破!
如果真的是黄帝复活,他会用怎样的天煞劫来惩罚自己?
可他又怎么可能复活?上古神祗早在洪荒后期便齐齐归隐混沌,仙界之人不入轮回,他又如何复活?
并且他掩饰自己仙泽的目的是什么?是扮作某个陌生人?还是自己曾熟悉的人?
可这又矛盾了,黄帝的法力他望尘莫及,如果是他要启动天煞劫,有必要要化作旁人么?惩罚一个违背誓言的胤龙子孙名正言顺,为何要掩饰自己的身份?
还有,如果御水洗魂是人界年大旱的原因,那么那些失踪后重新归来的人们又作何解释呢?九万零一这个数字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希望这一个个的谜团,都能在见到夸父的时候有所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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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岁寒父子早已不在福临村。
但玹华追踪的本事天下第一,没费多少工夫,便追查到了这两人的下落。他隐身后穿山遁地,只费了两盏茶工夫便到了秋家父子现在住的地方。
他们已离开月氏国地界,在往东十里的金钟国内。他们也并没有住在临水的村镇,而是在一座深山脚下,一个只有五十人不到的小镇子上。
玹华轻轻叩门,“秋大夫在家吗?”
过了许久,都无人应门。
玹华有些纳闷,难道自己这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又搬迁了么?
他欲再次叩门,背后有个声音道:“你找秋大夫干嘛?”
玹华回头,怔了一怔。
眼前这人真的好像父君——连说话声音都像!
他听璟华说过,所以心里早有准备,况且他觉得自己不像璟华那般想不开,像父君便像父君好了,那又怎样?莫说只是一具皮囊有点像,便是真的父君活转过来,站在自己面前,那又怎样!
父君活着的时候,他们便相憎相杀,父君死了,他也从未为他伤心。
他很笃定,自己绝不会像二弟那样,被一张酷似父君的mian pi而搅动心里半分涟漪。
可此时,他分明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实在是太像了!
虽然穿着百姓的粗布衣服,但那宽额广眉,那器宇轩昂,与轩辕広简直如出一辙!
秋岁寒见玹华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公子是找秋大夫么?”
玹华略收心神,道:“正是。请问阁下……”
秋岁寒摇摇头,道:“家父年事已高,数年前已不再出诊。你若家里有人病了,去前面镇子是哪个有个胡大夫,医术也是不错的。”
玹华怔了怔,道:“阁下并非秋岁寒秋大夫?”
那个“秋岁寒”点头道:“在下秋笛,秋大夫正是家父。”
玹华恍然,原来岁月荏苒,人间沧桑。璟华回到天庭数十日,人间已是数十年。原来的秋岁寒已成耄耋老者,而原来的小秋笛也已成壮年。
玹华道:“阁下误会,在下并非求诊。只是二十年前,秋大夫妙仁心治好了我的家人,今日路过,在下便特来感谢。”
秋笛蹙眉道:“家父行医半世,治好过许多人,并不是为了要什么感谢。公子的心意,我代家父领了,你快回去吧。”
玹华此行目的便是这个秋岁寒,又怎么肯走,道:“我家人嘱托我定要当面拜谢秋大夫的,若不见他一面,我回去定然无法交差。阁下就让我进屋去,当面说上两句感谢的话便走。”
秋笛不耐烦起来,将玹华往外头赶,边道:“家父年迈喜静,最不愿意听你这些闲人啰嗦,你快快离开,不然我便没这么客气了。”
他将玹华推到门口,刚要闩上院门。只听玹华轻轻笑道:“秋大夫你好大的力气,怎么就年迈了?”
“秋笛”脸色刷的就变了,门栓掉在地上,颤声道:“你说什么?你……你喊谁秋大夫!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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玹华并不知道,不过是赌了一把。
结果,他赢了。
他猜如果对方有意要用秋岁寒来刺激璟华,引他不断发病,从而削弱他战力的话,那如此珍贵的一颗棋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任他被岁月催老?
玹华终于进了屋子,当然是被“秋笛”毕恭毕敬地请进来的。
屋子很简陋,可以看到床上躺了个人,面孔朝里,不知什么模样,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玹华并没有跑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人,他已经捏了这父子的要害,所以并不着急。
“所以,你到底是秋岁寒?还是秋笛?” 玹华开门见山。
“秋岁寒。”
“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才是你秋笛吧,唯一的儿子!”玹华指着床上的人,道。
秋岁寒面色一白,却仍是缓缓点头,“是,他是笛儿。”
玹华冷冷道:“子变父,父变子!秋岁寒,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秋岁寒凄楚一笑,反问道:“我在玩什么花样?我也想知道。我问了自己好多年,可是能有谁来告诉我!这日子到底是怎么了!是我疯了?还是笛儿疯了?还是我们都疯了!”
他的情绪一下激动难奈,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通红了眼睛,语声凄怆,便更像当年做困兽之斗的轩辕広!
“秋岁寒!”玹华吸了口气,大叫他的名字,提醒自己他并不是父君,“你莫发癫!你有什么隐情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秋岁寒像是被他蓦地点醒,立时不敢再大叫大喊,“对公子一定能帮我,对,公子一定能救我的笛儿!对不起,对不起!公子,我……”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去寻了张板凳,请玹华坐下。自己抓了壶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好歹让自己平静了一些。
“在下秋岁寒,甲申年生,今年应该已经是六十八了,但公子也看到了,我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
秋岁寒摸着自己的mian pi,凄恻苦笑:“只因二十年前,我发现自己就不再变老。笛儿一天天长大,我却始终年轻。”
“你便是因为这个搬离了原来的福临村?怕左邻右舍瞧着怪异?”玹华道。
“不,我是为了笛儿。”秋岁寒叹了口气,哀戚道:“二十年前,笛儿才十二岁。一日他去邻镇,不知怎的,竟晕倒在他同窗家里,人事不知。
待他醒来后,整个人便痴痴傻傻,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得。而一旦看到邻镇上的人,或者听人谈起邻镇上的事情,便要吓得发病。我们两个村镇离得甚近,怎么可能不给他听到?我逼得无法,只好带他离开。
我搬了好些个地方。住了几年后,便有人说为何我从不见衰老。他们言者无心,我听了却极是心虚,怕再住得久了,人们会将我当做妖怪,便带着笛儿急急搬走。
这里与原来的那个小镇环境大不相同,笛儿很少再做噩梦,利于他休养。我盼能在这里多住几年,这些年在外做事,便顶了笛儿的身份。”
玹华见他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又见他独自带着一个痴傻的儿子,确实艰辛,之前的敌意也慢慢被同情所代替,虽然看上去仍旧是那样一张mian pi,在玹华心里却仿佛没初见时那么讨厌。
“所以你对宣称自己是秋笛,把你自己的儿子说成是秋岁寒秋大夫?”玹华问。
“正是。”秋岁寒凄楚道。
玹华突然一把掀起秋笛的被褥,冷笑道:“你若不会变老也就罢了,难道你十多岁的儿子也能一下苍老成古稀老者么?”
(一百十一)戾气
被褥掀开,玹华看到床上那人的面容,蓦然一惊!
那ren mian容苍白,五官上与乃父有几分相似,却真的是垂垂老矣,两鬓斑白!
秋岁寒面色已经变了,叫了声“笛儿!”赶紧扑上去,将他护在身后,生怕玹华会对他不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玹华愕然,“怎么会这样?按照时间推算,秋笛也不过是十出头的年纪,又怎会衰老至此?”
秋岁寒已是满面涕泪纵横,跪倒在地,哭道:“是我害了笛儿!是我活了他的阳寿,他……他这才日渐衰老……”
他将秋笛重新安置好,又对着玹华扑通跪倒,磕头道:“公子既然能一眼看出我家的祸事,必不是寻常人!望公子念在下曾医治过您家人的份上,救我笛儿一命!”
玹华只望了一眼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秋笛,就知道秋岁寒所言不虚。他的这个儿子并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真的是油尽灯枯,趋于败相。
但一个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怎么会衰老成这个样子?莫非真是有人为了替秋岁寒驻颜,所以才将秋笛的少年纯阳之气尽数倾注倒他父亲的身上?
秋岁寒见玹华不应,兀自咚咚磕头,泣道:“公子大慈大悲,万万要答应在下,笛儿近来衰退得尤其厉害,已连续日昏迷不醒……公子,我怕笛儿这就要熬不过去了!”
玹华叹息一声,“你自己也是医者,应该晓得秋公子气数已尽,左右拖不过今日黄昏。”
“可是笛儿他不该死!”秋岁寒仍跪在地上,仰头望着玹华,额头已磕得青紫,渗出丝丝血痕,含泪道:“该死的是我!我已近十,我要活得这不人不鬼的做什么!可笛儿还年轻!该死的是我,是我害了笛儿!
求公子大发慈悲,将我的寿数转回到笛儿身上!哪怕令我即刻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玹华笑了笑道:“转换寿数本是违背天命,但你这桩却是个例外。”
他走到秋笛床边,拉过他的,把了把脉道:“因为确实有人在他身上动了脚,将他的精气转到你身上,所以你才会长生不老,而他在精壮之年却急速衰老,苟延残喘。”
秋岁寒喃喃道:“果然……果然是我害了笛儿!”
玹华蹙眉。
因为这时候,他清清楚楚看到秋岁寒额上被磕破的那些乌青和血痕,现在已迅速地消失,就像被极精纯的灵力治愈一样,连疤都没留下一个。
而与此同时,秋笛的面色更衰败下去一点,两颊深陷,口尽吐浊气。
这一愈一败竟如此明显!
玹华暗道,秋岁寒说近日秋笛近日急速衰败,想来是秋岁寒他自己的阳寿快到了,这才拼命用秋笛的来补足他,导致秋笛自己也行将就木!
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对凡人父子只是被无辜利用了。因为自己与父君长得甚像,但秋岁寒也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可见对那位幕后操控者的阴谋并不知晓。
呵呵,那人为了对付二弟,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既然碰上了我,那他的阴谋就没那么容易!
虽说不能插凡人的生死命常,但既然你打破在先,我现在不过再将它矫正回来罢了,并不算违背天道。
玹华打定主意,便道:“秋大夫你不用悲伤,我有办法救他。只是等公子康复,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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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并没有直接就走。
他必须先去望星阁,倾注足够的灵力消弭戾气,然后昼夜兼程地赶至昆仑墟,等办完了夸父的事,再立刻折返回来。
因为望星阁戾气的增长速度实在太过可怕!
今天已经是他回来的第二十日,但相比戾气开始暴增的第一日,今日的数量几乎已经翻了一倍!
每日都在增加!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迅猛地增加!
如无边洪水!如无情猛兽!
而第一日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相当吃力,如今不但毫无缓解,反而更变本加厉,每日都需倾注更多的灵力在胤龙母星上!好几次还没做完就因为灵力骤失而引得病发,晕倒在望星阁里,醒来时天都已黑了,再咬着牙继续!
他去往望星阁的脚步一日比一日沉重。
他也不敢去想明日。
怕明日的戾气愈加沉重,更怕明日自己就算倾尽全力也无法再化解!
大哥说的没错,如今这样虚耗法,比起当年因贞鳞被毁而流逝的灵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没办法,那日他也亲眼看到了,以大哥的修为,若要勉强去做,只怕后果比他更严重得多。
这是他的天煞劫,他不能将大哥一齐拖垮。换句话说,倘若他真的渡不过合格劫,那胤龙族总得有个人来接他的位子吧!
现在这样日夜被拖着,就像以身噬虎,每日必须拿出越来越多的灵力去喂那只怎么也吃不饱的妖怪,连想一想如何破解求生的会都没有。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今天无论如何,也非得去一次昆仑墟!
璟华咬咬牙,一天里第二次踏入望星阁。
早上已经来过了,但他想临行前再多增加一次。从这里到昆仑墟要两日两夜,来回便是四个日夜。他想哪怕今日咬咬牙,再多倾注些灵力留在胤龙母星里,那至少四日后回来时,不至于戾气增多到日月奔溃,人间灾横遍野。
青绿色的纯澈灵力从他掌下缓缓而出,注入到那颗伤痕累累,黯淡得几乎没有任何光泽的星球上。
那是一种厚重如铅的颜色,黑暗、阴冷、晦涩,带着死亡的气息,那一层层的雾霾将星球包裹起来,已经完全看不到本来的颜色。
随着温暖而浑厚的青绿色灵力不断介入,那些灰色的雾霾开始慢慢变淡,又过了不知多久,重重雾霾下,隐约显露出一颗暗红色的星球轮廓。
如他一般,残破虚弱的胤龙母星。
璟华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同时却有一丝鲜红缓缓流下。
他不敢停下,只用了一只轻轻拭了拭,还没碰到嘴角,却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个头一开,紧接着,便是无法控制的第二口,第口……
身子已经站立不住,他急急地将胤龙母星推回到星空去,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一捂着嘴,一撑地,想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子。
呕血仍在继续,一尘不染的地上给沾了许多殷红。他居然十分镇定,脑想着得趁昏迷前赶紧用个什么法术清理干净。
这样剧烈的呕血已许久不曾出现。自从年前得到胤龙翼后,便不曾再有过。而如今竟然又控制不住地大量呕血,想必是连日来的急耗,令身体也发出了警告。
眼前渐渐开始发黑,胸口的剧痛也变得麻木,看来是没办法再施法了,他挣扎着用帕去擦地上的血迹,免得万一给沫沫闯进来,发现罪证。
昏倒前,他看到一双女人的细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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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果然已不在望星阁。
璟华蹙了蹙眉。不用睁眼也知道,他被送回了宸安宫来。这衾被上熟稔的梅花香气,还是沫沫亲熏的。
身子仍是用不上力,但他惦记着望星阁尚未肃清的戾气,咬咬牙,挣扎着要起。
“有本事你就躲着一辈子不要见我!”嗓音沙甜,却每个字都带着灼烈怒火,恨不得把他塞进炼丹炉里融了才足以泄愤!
很好!沅姐姐——比沫沫还难对付!
璟华又蹙了蹙眉。
他可以对大哥凶,理直气壮地把他的一番好意尽数顶回去!也可以对着沫沫满嘴扯谎,连哄带骗,瞒一时是一时。
但对沅姐姐,这两样都行不通。
在他的心里,沅姐姐是与母妃差不多的一个存在。她亲将他带到这个世上,又因他母妃之事受尽折磨。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本能地无法违拗,更因她医术精湛而令所有谎言立竿现形。
“沅姐姐……”璟华倒是乖觉,立刻又躺了回去,二话不说将那碗黑糊糊的苦药接在里。
妙沅看着他。
他的脸色又白得如纸,清俊秀逸的眉目像极了梅妃娘娘。
那药味令他作呕,才端到跟前便狠狠打了个恶心。但他像是很怕妙沅,强逼着自己将碗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
只喝得一半,突然又急急将碗挪开,整个人撑住床沿,一捂着嘴,似是要吐。
他强忍着,做着最后的努力,一次次将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强压下去,扶着床沿的指微微颤抖。
等挨过这一阵,璟华清俊的额头上,冷汗已密密布了一层,他望着妙沅尴尬一笑,示意拿过碗来继续。
“实在喝不下去,就不用勉强。等下吐光了,反而连这半碗都浪费。”妙沅终于发了善心,并没有要求他全部喝完。
(一百十二)判书
璟华暗松了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沫沫呢?”他半靠在榻上,轻声问道。
妙沅冷冷道:“昏倒在望星阁里,是怕被阿沫晓得么?”
璟华低弱道:“其实都是暂时的,等渡了劫,慢慢调养便是。”
他低哑的声音令轻描淡写的语气美中不足,“就怕沫沫她太较真,不过历个劫而已,她老喜欢大惊小怪。”
“是啊,不过是历个劫天煞劫而已!”妙沅重重讽刺道。
璟华闻言抬眸,纤长羽睫轻颤,凤眸中却毫无波澜,淡淡道:“原来沅姐姐已经知道了,那便正好,本来也有事想请沅姐姐帮忙。”
妙沅一言不发,突然丢了一本书过来
独孤。
“是不是想让我替你封闭筋脉?”妙沅道。
璟华闷头苦笑。现在沫沫也精了,并不像从前那样好骗,当着自己的面像是信了,回头却将这本书拿去问沅姐姐。
“如果我仍旧无法解开那个心结,那最后也只能走封闭筋脉这条路。毕竟大战在即,我不能允许自己出现丝毫破绽。”
璟华平平地注视着空中一个看不见的焦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病态的沙哑,却每个字都坚定有力。
“所以呢?等你渡完劫,打赢了那个什么鬼东西以后,再将封闭的筋脉解开?就像点灯熄灯那般简单吗!”
妙沅狠狠地将书扔在地上,声音气到发抖:“你对阿沫就是这么说的?你竟敢这样骗她!
你竟敢把这种事说得这么轻松!这么无所谓!
轩辕璟华,你知不知道你身上那几根破破烂烂的筋脉已经损耗到什么程度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能站起来,能走能动都已经费了我多大的工夫吗!”
她越说越气,左寻右看,竟恨不得寻个什么东西来打他一顿,怒道:“我日夜不寐,翻遍了书,想破了头,就想着怎么才能医好你!你你竟毫不珍惜,几天不见就给我糟蹋成这个样子!那还不如我自己下手,来得痛快!”
璟华看着她,竟轻轻笑了笑道:“左边柜子第三格。”
妙沅怔了怔,“你说什么?”
璟华轻笑道:“我说那里有把尺子,是沫沫的,沅姐姐如果不太用力,我应该还能受得住。”
“什么?”妙沅仍是没懂,“什么尺子?”
璟华掩唇轻咳,“沅姐姐不是生气么?若打我几下能出气也好。但我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的。”
他语声懒倦,说到最后,又重新变得淡漠起来,也就是玹华说的那种君王之气,一意孤行。
“很多事是我必须要做的,这个我已经跟大哥说过,不想再重复。沅姐姐能理解就最好,若真的不能理解,我便让你打几下出气,但最后该怎么做,还是不会更改。”
妙沅于医术说一不二,也习惯了如母亲,如长姊般对他随意喝骂,反正他从不敢顶嘴。
但她毕竟只是个软弱而慈悲的女人,她心底是那么柔软,为那个她亲手带到世界上的孩子操碎了心。
琛华有了孩子后,玹华也对她说过几次想要个小皇子,但她都没有同意。她怕自己有了孩子后,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照顾璟华。
而她又不敢说等璟华好了再要孩子这种话,因为她心里也清楚,那根本是个遥遥无期的日子,她怕立了这样的誓,她会真的没有孩子。
“璟华,你听话,真的不能再去望星阁了。”妙沅眸中水光早已不争气地溢了出来,哽着嗓子道:“灵力再这样耗费下去,连胤龙翼也承受不住的,我方才看了,颜色已淡下去许多。”
“但戾气总需有人去除,我若不去,大哥他们就更难以支持。”璟华毫不客气道,“以大哥的修为,即便和青澜联手,也只能维持一日而已,这第二日、第三日每一日不断增加的戾气又怎么办?难道沅姐姐愿意让大哥也被拖入这无底洞里?”
“即便是一日也是好的,能让你有个时间休息,好过如此日以继夜,灯尽油枯!”
“休息一日能有用么?沅姐姐医术高明,何必自欺欺人?”
妙沅被他一顿抢白,想说却又无碍可说,只觉一种无力感由心底蔓延至全身。
像是努力奋斗了一辈子,最终得到了判决,顿悟自己一直以来的的希望根本痴心妄想。
她点点头,凄笑道:“你向来有道理,我也知道你是敬我,这才顺着我,也故意装得一副怕我的样子,让我开心。但我不可能比阿沫更有办法,连她都管不住你,我又能怎样?”
妙沅打量了一下这宸安宫,梅妃的往事又历历在目,哽咽道:“当年我苦劝娘娘,她依旧我行我素。你们娘儿俩,其实再像不过。”
璟华柔声道:“既如此,沅姐姐又何必为难自己?”
妙沅道:“我这辈子只读医书,盛世朝纲也好,天下大义也好,这些都是不懂的。我跟着你大哥,这辈子其它都已经满足,就剩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医好你。纵然医不好你,至少能控制住,好好活上个万把岁,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抱歉,又让沅姐姐失望了。”璟华歉声道,眼神却深澈明亮,毫无悔意。
妙沅吸了口气,擦了擦自己的泪水,平静道:“我很佩服阿沫,对于你这样的人还能耐着性子不离不弃。
我承认,我做不到。
你说得对,我不再为难自己。所以从现在起,我只用自己的医术来配合你,我会告诉你实情,帮你分析这样做胜败几何,而不会再管你到底做什么。
你想封闭筋脉就封闭好了,你想去望星阁也就去吧。”
璟华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哀凉,果然连沅姐姐都放弃自己了,面上却微笑道:“如此甚好。”
妙沅神色更是凄楚,她看到璟华的那种苍白平静,与当年梅妃如出一辙,他们都看似有许多的方法可以绕过那个深渊,但其实不论怎么走都难逃悲局。
“从三年前,我就开始琢磨胤龙翼,但至今仍有许多捉摸不透。”妙沅在他床边坐下,缓缓道。
“嗯,沅姐姐请说。”
“我总觉得既然先祖法力无边,那想来这胤龙翼自有通天彻地之能,但为何在你身上也就不过令你修为更高了一些罢了,就连九轰雷刑后,筋脉骨骼的重新生长也是在两年多以后才慢慢开始的,而五内肺腑更是至今未曾复原。”
“先祖神功伟德,岂是璟华可以相提并论的。”他淡淡道,带了一丝无奈。
“不是,是你自己实在太不争气,胤龙翼的神力至少有一半是用来弥补你身上的lou dong百出。”妙沅毫不容情道,“当年玹华一知半解,以为它有治愈你的神力。
但其实只是胤龙翼正好堵上了你背后贞鳞的那个缺口,令灵力不再流逝,同时也给予你强大的灵力,暂时压住毒性,不再发作。”
“是,没错。”
“要么是我们高估了它的神力,要么是它确有神力而暂时并没有发挥出来。”
璟华点点头,这他自己是有感觉的,纵然重新站了起来,且修为也恢复了,但心肺上的旧疾却较之以前更为严重,早年征战时受过的旧伤也时时复发。
“赤胆情的毒,你这辈子是不可能会好了,但如果用强大的灵力压住,好好控制还是可以的。筋脉和腑脏上的内伤,需要长期静养调理,若能做到像之前那样听话,我也有把握。”
璟华笑笑,“如果我不听话呢?”
妙沅冷冷道:“你若想寻死,立时便能死。”
璟华笑道:“沅姐姐放心,我不想死呵呵,我怎能死”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边咳边笑,到最后已经笑不下去,只弓着背压抑不住地剧咳,芙蕖双开的衾被一起一伏。
“可你若再去望星阁,或者想着要封闭心脉,无疑都是自掘坟碑!”妙沅严厉警告道。
“你每条心脉都有毛病,就好好护着都时不时会出岔子,若还人为地封闭它们,那根本就没再复原的可能!”
“是会永远断情绝念么?”璟华蹙眉。
“不,是会死!”妙沅狠狠道:“本来残缺的筋脉就像一根根绷紧的弦,经不起你施加任何一点风险!”
“明白了。这样就很好,沅姐姐与我开诚布公,便少了许多弯路。”璟华轻轻赞许道,似是对方才那番谈话十分满意。
“我再请问一下沅姐姐,我还有多久?”
“若你不再去望星阁”
“我去的话呢?”璟华打断她。
妙沅咬牙,“一月。”
“一月”璟华喃喃道,“既如此,那更耽搁不得!我今日便需去解了夸父的封印!”
他话未说完,咬牙掀了衾被速速起来,仿佛妙沅口中的“一月”下的并不是他的生死判书,而是他打响战争的鸣笛。
妙沅望了他一眼,虚弱的身体仍在轻微颤抖,却已在短短瞬间雷厉风行地穿戴整齐,白衣翩翩,英姿飒飒,看不出半分病容。
“你不用去了,阿沫一早就已经去了!”妙沅叫住他。
(一百十三)解印
在去昆仑墟的路上,阿沫一半时间都在默背璟华教过她的打开封印的方法,另一半时间在想象夸父到底长什么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是一大早就瞒着璟华偷偷出来的,她看到他进了望星阁,估计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请沅姐姐帮忙守在门口,自己偷偷上了路。
那个天煞劫恐怕很不好对付,璟华回来后老是将自己关在望星阁里,每次出来脸色都特别难看。
而昨夜他与自己欢好时,她看到了他背上的胤龙翼刺青,又黯淡了许多。
她应该要帮他做点事情,而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躲在他身后。
所以她满怀希望地上路,这不是多难的事,替他跑个腿,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也好。
凤南之巅,玉鼎之北。
她登上一座光溜溜的高山,举目四眺。
照地图上标的,昆仑墟应该就在这了。可是这里,好像也太普通了一点吧!
就光秃秃一个石坪,连棵树都长得歪脖子咧嘴,一点儿仙气都没有!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阿沫读过许多的英雄人物传记,像夸父这种超级大神,最后被封印的地方多数地势险峻,光怪陆离!不是悬崖就是深谷!不是有猛兽镇守,就是机关重重!
而眼下,阿沫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一览无余。
夸父到底被关在哪里?人都找不到又让自己怎么去解封印呢?
“夸父!夸父!”阿沫放开喉咙叫道。
阿沫从没见过夸父。
好吧,其实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上古神。
在她印象里,上古神祗都是威严肃穆,法力无边,不苟言笑,当然更不苟任何恶俗的玩笑!
所以夸父的出现方式,令她很吃惊。
阿沫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我听岔了,夸父不在昆仑墟?”她前后左右走了一圈,又左右前后再走了一圈,每走一圈都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一个虚弱的声音自地底传来,“小姑娘莫要再踩了!我的鼻梁骨快被你踩断了!”
阿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朝地上看去。只见地上有滩烂泥一拱一拱,随着语声,有两排暗灰色的苔藓若隐若现。
“你是谁?土地吗?”阿沫大着胆子问,她其实也没见过土地。
但这个可不能随便告诉人家!她好歹也是天后,竟如此的没有见识,丢人!
“呸!土地?土地给我抠脚都不够辈分!”那坨烂泥显得很生气,“小姑娘眼睛长那么大,眼神儿却不好!我是夸父!夸父啊,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啊!你就是夸父!”阿沫一下激动起来,“我就是来找你的!你,你到底在哪里?”
她觉得既然对方是个牛逼哄哄的大神级人物,那自然要深怀敬意,说话就必须瞧着对方的眼神才行。但她上下左右又瞧了一圈儿,愣是没找到夸父在哪儿。
“呃,这个夸父爷爷,你敢问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脚底下啊!我不是说你方才踩着我鼻子了么?”那两排苔藓又抽动起来,“哎,为啥叫我爷爷啊,我很老么?你还没见到我,为什么就认定我很老呢?”
“你不老么?你不是上古神么?”阿沫反问道,“你的鼻子是这个么?”
她凑到那滩烂泥前仔细瞅了瞅,果然见到一个略高出地面的凸起,莫非是鼻梁?又顺着那个凸起的下方,找到两个碗口大的洞,难道是夸父的两个鼻孔?
不论是鼻梁还是鼻孔里都塞满了泥,其中一个鼻孔里还长了一棵七叶草。
而在鼻孔下方,那两排时隐时现的灰色苔藓,就是夸父的牙齿。
啊,上古神果然长得骨骼清奇,与众不同!
阿沫想拿手帕给他擦擦,摸了摸,又没带手帕,便只好撕下一片衣襟,在夸父脸上使劲擦了擦,露出他粗糙的皮肤。
夸父觉得舒服极了,让阿沫躲远一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将那棵七叶草给喷出两丈远。
“夸父爷爷,我叫阿沫,是来救你出去的。”阿沫笑眯眯地自我介绍。
在夸父的指点下,解除封印进行得很顺利。
半个时辰后,夸父已经换了个面貌,精神抖擞地站在阿沫面前。其实也就是把身上的泥抖了抖,还是脏兮兮的,离阿沫心中神圣的上古神祗形象相去甚远。
“原来你就是昆仑墟,昆仑墟就是你!难怪我找了半天没找到。”阿沫啧啧惊叹。
眼前的夸父就是她方才费了半天劲才爬上来的那座昆仑墟!他的躯干和四肢是结实的山峰,他的肌肉和突起的骨节就是一块块巨石!
“小姑娘年纪虽但修为不错!你成家了没有啊?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夸父声如洪钟,几句话一说,便是地动山摇。
他刚得以自由,八卦的性子便闲不住,喋喋不休地开始替阿沫做媒,“我认识个小子,打架很是不错,做人也很上道,你若瞧得上,不妨安排着见个面,大家培养培养感情”
阿沫笑笑,“夸父爷爷,你说的这个小子,可是胤龙家的二小子轩辕璟华?”
“啊,对啊!你认识他么?”夸父道:“你们姑娘家都爱俊俏的,这小子长得好,多半挺抢手。不过不要紧,丫头你很对我胃口,你若是真的看上他,夸父爷爷就帮你将其他姑娘统统捏死,保他只喜欢你一个!”
阿沫吓了一跳,赶紧道:“不用不用!我自己都搞定了,我和璟华已经成亲了!没有其他姑娘,一个都没有!”
“唔,干得漂亮!”夸父欢喜道:“后辈小生里,我就看得上他一个,还有你一个,你们俩竟然还能互相看上!我这眼光是有多好!对了,丫头,那小子自己怎么没来?他那贞鳞丢了,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夸父爷爷,贞鳞的麻烦是解决了,不过现在有个更头疼的问题。”
“什么问题,有你夸父爷爷在,什么都不用怕!”
“唔,他遇到个天煞劫。”
夸父是上古的巨人,真身站直了就是一座山。即便化了普通人形,仍是人高马大,和阿沫的小身量相去甚远。他嫌老是弯着腰听阿沫讲话十分吃力,便索性将阿沫抗在肩头上,让她凑着他的耳朵和他聊天。
这两人差了几百万年,却一见如故。
阿沫极欣赏夸父对八卦的执着,为老不尊,平易近人。夸父被阿沫甜甜地叫了几声爷爷后,更是浑身的骨头都重不过三两,看到她便眉开眼笑。
两人都是话痨,这一路畅所欲言,唾沫横飞,直聊得天地变色,日月生辉。
阿沫从她和璟华怎么在观池认识开始,怎么陪他去打炎龙,又怎么去冥界找胤龙翼,一点点讲起。她口才好,每一场战役都讲述得绘声绘色,每一次历险都惊心动魄,直听得夸父仿若身临其境,不时拍着大腿,爆发出一阵阵地动山摇的笑声。
“哈哈,那些臭炎龙!胤龙小子总算替我出了口恶气!啊,那小子运气也不错,竟然真的拿到了他祖上的胤龙翼!”夸父哈哈大笑。
阿沫噘嘴道,“可就是因为璟华得了胤龙翼,违背了祖上对黄帝立下的誓言,这才引来了天煞劫啊!”
“他觉得是黄帝对他启动了天煞劫?”夸父动容道。
阿沫便将最近发生的异象,包括七年大旱,九万零一人失踪再现,以及望星阁中天地戾气暴涨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夸父不再玩笑,他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绝对不是黄帝!你快带我去见臭小子!这次只怕真的要出事!”
(一百十四)谜团
急着往九重天上赶的不止夸父与阿沫,还有玹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然没有夸父一步三里地的步速,但好在离得近,竟还先到了半刻。
正逢璟华从望星阁中出来。
离开不过两三日而已,二弟竟又憔悴了许多,整个人苍白倦怠。他走得很慢,走几步停下,靠着廊壁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玹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是啊,如果自己此行所得消息准确,那戾气的增长便是每日有增无减,他如此急耗灵力,自然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璟华并没有看到对面的大哥。眼前有些深重的雾气,他只看到模糊似有个人影,以为是路过的仙官,习惯性地强迫自己又重新挺直身子,掩唇轻咳。
脚下有些虚浮,他踩在那些祥瑞行云上,身子却未站稳,轻轻晃了一晃
“二弟!”玹华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忧心忡忡道:“可还撑得住?”
这个声音让璟华寒凉的胸膛为之一暖,苍白唇角微微扬起,低低道:“大哥放心,我没事。”
玹华触到璟华的身子,隔着重衣也觉温度极低,“我先送你回宸安宫,阿沅呢?没有看顾你么?”
璟华摇头,低低道:“先去凌霄殿,沫沫带着夸父回来了。”
夸父乃上古神祗,璟华觉得不便在朝堂上摆出一个居高临下的样子,便邀他们一起在偏殿围坐。
年轻的天帝容颜苍白,不时掩唇轻咳。每次都惹来阿沫忧虑目光,他却轻轻摇头,温柔回望。
玹华晓得璟华已耗光体力,光坐在这里都已很是勉强,不敢耽搁,赶紧开口道:“秋岁寒的事情我已查明。他原本并没有这么像父君,只是五官轮廓有部分相似而已。
但这些年像有人照着父君的画像在故意雕琢他一般,竟是越来越像!他自己也承认,除了五官上的微小变化,他连身量也在改变,变得如父君一般高大挺拔。”
阿沫奇道:“那他难道不会老么?他是个凡人,总会逐年衰老。”
璟华蹙眉,低沉道:“那人既然想要让他成为父君的替代品,自然舍不得就这样让他变老。”
玹华道:“不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应该已是耋耄之年,但仍如中年人一般健硕,也就是停驻在了父君的那个容貌。反倒是他的儿子秋笛,被不断吸取精力阳寿,正当青年便奄奄一息”
阿沫惊呼出声:“啊!小秋笛”
玹华道:“阿沫放心,我施法又补了他些阳寿,现在他已经恢复了。但秋笛醒后告诉了我件极要紧的事情,也算是我好人有好报!”
“什么?”璟华蹙眉道。
“秋笛说,在你们走后的那天晚上,他曾去过鲁花镇。见到整个镇子突然静止,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一般,一动不动,向着天空喷吐黑烟!”
阿沫吓了一跳,“黑烟?不都是些凡人吗?吐什么烟?”
璟华沉吟半晌,道:“大哥的意思是,如今越来越多的戾气,便是由此而来?”
玹华暗暗佩服,二弟只听了这么一句便猜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点头道:“不错!此事重大,我不敢只听信那孩子一面之词,又亲自去了鲁花镇和九州内好几个同样发生过异象的城镇,亲眼见到了秋笛所说!
每到一定时辰,那些人就像中了邪术般,原地盘膝坐下,对着空中喷吐戾气!而事后,他们生活一切照旧,且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阿沫激动得站起来,“原来是这样!璟华你听到没?原来这与日俱增的戾气都是这样给搞出来的!那我们现在就去那些村子,看看怎么能阻止他们再喷吐戾气,是不是璟华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玹华叹了叹道:“阿沫,你当大哥我没想过么?你晓得一个凡人又怎么好端端的会喷吐戾气?”
阿沫还未发问,夸父粗声粗气道:“这还不简单?他们不是失踪了好几年么?戾气就是那个时候被强行积压入他们的三魂七魄中!”
“那又如何?”阿沫道。
“凡人身体脆弱,身体里哪能贮得了那么多戾气?”玹华又接回了话,“倘若硬阻止不让他们排出体外,他们就会自爆而亡!”
说完他又极为担心地看了璟华一眼。他似乎精神很差,虽碍于夸父在场勉力令自己坐得笔直,但听大家说到现在,除了浅浅低咳,几乎都未曾开口。
“那怎么办?”阿沫茫然道,“难道只能等他们自己死了?凡人能活多久?六十岁还是一百岁?现在离异象开始之初已过去近二十七年,难道我们还要再多一个多月?”
玹华苦笑道:“阿沫,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随着那九万人的死去,戾气便慢慢消亡的话,那你问问璟华,为何这些日来望星阁中戾气却有增无减?”
阿沫转头望向璟华,她看似热烈地在与大家商讨对策,但眼神从未离开过璟华身畔。他清俊眉宇间的浓重倦色,每一次扶额蹙眉,每一次掩唇低咳都令她如临深渊。
璟华低缓的嗓音带着沙哑,“与原来相差不多,可能过几日慢慢会好。”
“二弟你还瞒她做什么?这几日若是戾气真能减少,你又怎会一日虚弱过一日?”玹华火气又上来,大声道。
璟华向玹华投去愠怒目色,却未能及时阻止他刺破阿沫的美梦。
玹华道:“阿沫你未想过凡人会婚育,会繁衍子嗣吗?人类女子怀胎十月便可产下一子,从十五岁直到三十五岁,二十年里,你可想过她们一共能生多少孩子?”
阿沫脸色已惨白。
九万零一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喷吐戾气的法器,而这些制造戾气的法器还要不断繁衍相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她颤声道:“九万人会越变越多,变成变成”
她脑子已经乱了,算不出,也不敢算。
玹华直盯着她,一字字道:“不是大哥要吓你!这最初的九万个凡人,不需五十年,便可在数量上增加三到五倍,成为三十至四十多万人!并且每个孩子都与其父母一样,日日喷吐戾气,从婴儿到垂死,代代相传,生枝散叶,无休无止!”
“那我们怎么办?璟华怎么办?”阿沫惶恐道。
“会有办法。”璟华语声极低弱,握住她的小手,“沫沫不怕,我不会有事。”
他的手很凉,几乎没有温度,却非常稳定,握住了她,让她不再颤抖。
“什么办法?璟华你到底有没有办法?”阿沫略定了心神,却仍是不敢放心,焦急追问道。
玹华望了璟华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夸父突然道:“是啊,为何还拖拖拉拉?这凡人生崽子可快得很,你拖下去对自己没好处!”
“夸父爷爷,你法力无穷,能不能帮帮璟华?”阿沫求道。
夸父“嘿嘿”一笑,“这容易得很,哪用得着什么法力,就怕你这悲天悯人的夫君不肯用。”
“什么办法?”
夸父扬起手掌,又猛地收紧,摆了个捏碎的姿势,道:“全部杀了,一了百了!”
阿沫一惊。
璟华压抑地咳了一阵,断断续续道:“沫沫别听他的,我咳咳,我绝不允许。”
玹华声如洪钟,嘲讽道:“难道你就有更好的办法么?你回来近一月,戾气已是原来的两倍!你除了搭上自己一条命,又有什么办法了?”
“我说,我不会允许!”璟华含着怒气又重复一次,语声低沉,却在玹华响亮的声音中听得清清楚楚。
他抬眸望着玹华与夸父,面色苍白,容颜冷峻,强硬孤傲的君王之气如凌冽刀锋刺过两ren mian颊。
“我是这三界的守护者,并非屠戮者!凡人之命,岂可视之如草芥?”璟华冷冷道,却充满着最深沉的慈悲。
“这九万人及他们的子嗣,已不是你要守护的三界子民了!他们只是一个个喷吐戾气的法器!”
玹华反驳道,“璟华,你行伍出身,自知该丢卒保车,壮士断腕!若再犹豫不决,戾气无限积压,纵有胤龙翼,灵力耗尽也不过旦夕之事!”
璟华眉头深蹙,心头一阵阵剧痛碾压过,面上却犹罩寒霜,毫不动色。袍袖下,他冰凉苍白的手指暗暗抓紧了座椅扶手,用力到极致连骨节都已发白。
他深吸口气,厉声道:“我不过是天命所至,护天下苍生周全,他们的命都是自己的,我又有何权利谈什么壮士断腕!”
“璟华!”玹华已怒,也不再顾及外人在场,大声道:“你再妄自托大,若令戾气集结,引发天怒人怨!这难道就是你的慈悲了吗?”
“我”璟华只说了一个字,又一阵滔天剧痛绞过心头,竟已无力再续,胸口剧烈起伏,苍白唇色渐渐发紫。
“大哥,你别再说了!璟华,璟华你是不是心里难受?”阿沫急急扶住他,大叫道。
玹华看出他面色不对,也慌了,“对不起,璟华!我这就找阿沅!你再撑下!”
璟华无力倒在阿沫怀里,一手无意识地紧按住心口,唇角缓缓落下一丝鲜红。
“找沅姐姐配药。”他紧闭双眸,语声已弱不可闻。
夸父面上现了一抹不可捉摸的表情。
(一百十五)配药
最后那句,阿沫只当是璟华神智昏钝而说的胡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首先,妙沅对璟华向来是无微不至,对于他的各种病症,哪用他说,早已配置好了现成的丹药。
其次,璟华每次心疾发作,也确然都十分危急,临时配药哪里来得及?
第三,璟华此生最厌恶吃药,妙沅逼着都能逃则逃,从无主动要求之理。
揣着满腹狐疑,妙沅走后,宫里又剩下璟华与阿沫两个,她便忍不住问道:“璟华,你究竟想配什么药?”
经过一轮急救,璟华看上去比方才略好一些,但面色仍是煞白,无声无息地靠在临窗的软榻上。
阿沫面前,他方才的冷冽锐气尽数褪去,整个人显得脆弱易碎。
“这个药,不是给我自己吃的。”他身上难受,虽被施了针却一直都未能踏实睡去,闻言缓缓地睁开眼眸,露出一个疲倦笑容。
他的视力又开始模糊,直到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眼前人,将微笑的方向略作调整。
“不是自己吃,那是给谁吃的?”阿沫不解道。
璟华笑而不语,容色苍白却仍旧隽秀无边,他略吃力地抬手,招呼她道:“沫沫,你睡上来。”
虽然无甚力气,他却仍尽力将她揽在怀中,嗅着她玉体幽香。
蒄瑶走前,将园里的梅花都重新施了法,已能在温暖气候中盎意开放,此刻正洋洋洒洒地自枝头飞落旋下,铺垫一场醉人花雨。
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样的时光自己还能拥有几多?
璟华伸手撩过她的碎发,凑着她耳廓低语,病中软弱,似有无数绵绵情话欲吐。
阿沫被他温柔怀抱,却不明大敌当前,为何他突然如此缱绻,刚要开口相询,却听璟华低低“嘘”了一声。
“这个夸父是你从何处接来的?”语声低沉稳健。
“昆仑墟啊,怎么了?”阿沫心领神会,也立即紧抱住他,将螓首埋入他胸膛,似缠绵轻语,“璟华你方才是装的么?吓死我了!是你觉得这个夸父有问题?还是连宸安宫都不安全了?”
“没有,望星阁那边牵扯了我太多精力,不得不提防些。”璟华轻轻道:“总觉得上次见夸父,他没有如此嗜杀成性。炎龙曾那么得罪他,他都没有赶尽杀绝,九万凡人如何说杀就杀?”
阿沫想了想,道:“办法是残忍了些,可夸父爷爷也是为了你好才出此下策,大哥不也在帮腔么?”
璟华摇头道:“大哥不同,他自是将我放在最前。但夸父应该晓得,我身为天帝,若真斩杀了那九万人,便是草菅人命,只怕这才真的要引来天怒人怨!”
“璟华,那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阿沫不再演戏,将头钻在他怀里,闷闷道,“我可不管,倘若真的要害你灵力耗尽,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璟华全身僵硬,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连血液都凝固住了,以自己都未察觉出的颤抖语声道:“沫沫,不许做傻事!”
“我才不会去sha ren!我又不是地狱修罗!”阿沫将头埋得更深,任凭璟华怎么安抚她都不肯探出头来。
“你若真的不顾性命地将灵力耗尽,我就去望星阁把你绑了!然后让你一旁看着我替你消弭戾气,直到我也油尽灯枯,我们俩便一块儿死了得了!”
璟华心中咯噔一沉。
他晓得她胆大包天,也晓得她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当年自己为了胤龙翼之事假死过一次,她二话不说就抽出鞭子和父君干架,全身骨头几乎都被捏碎了。
他深吸一口气。
为了试探夸父,他刚才的表现是略有夸张,但病却不是装的,那一阵急痛抽去了全身所有力气,至今未曾恢复。
但他仍将她牢牢锁住,拼命箍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做出毁天灭地的事来。
他低哑道:“别做傻事,我不会耗尽灵力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沫沫,”他无奈地吻着她光洁如白玉的额头,仿佛与她相关的一切都是平复自己病痛的良药。“你不是喜欢布雨么?带着你们苍龙家的水师布一场旷古绝今的大雨,可好?”
那一场雨惊天动地。
因为集合了尨璃的十八支水师,在九州大地,那些会喷吐戾气的地域上空,都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雨。
或和风细雨,或绵绵春雨,或疾风骤雨,或朝云暮雨总之各种各样的方法下,那一场雨结结实实地下到了凡界。
在闹市街道,雨下油纸伞,伞下有qing ren。
在乡郊小路,雨打了梧桐,湿了芭蕉。
在低矮茅棚,雨沿着屋檐滴漏,伴朗朗书声,闲话家常。
九重天上,璟华和阿沫,于九阁琳琅台上搁一轻榻,卧看甘霖播撒神州大地。
说说是让阿沫带着布雨,但也只是让她通知了下尨璃的水师,真的雨滴子下来后,便不准她离开自己半步。
只因,这并不是普通的雨。
那雨里渗着妙沅配的,呃绝育药。
虽然妙沅说那是针对凡人研制的,对龙族没有任何影响。但他依旧牢牢地箍着她,毕竟不安全。
阿沫先是面上一红,随后便乖乖地跟他留在天庭,只是将头伸出去望了望,稍作观摩而已。
“都道我们璟华是个老实人,你怎么尽想出这些个主意?”阿沫笑道,“是不是识得我之前,其实你精于此道?”
“我哪里精于此道了?沫沫这个尽字用得我委实冤枉。”
阿沫捂嘴笑道:“不对么?你从前象战的时候用过媚药,现在又想到用绝育药!我只能说天帝陛下智周万物,令人佩服不已!”
璟华喟然轻叹:“这法子终究不人道,我若不是实在无法,也不会出此下策。”
“可这个方法好极了呢!至少他们不会再生下同样的宝宝来,让戾气与日俱增!剩下的这些,咱们慢慢对付,总会越来越少。”
她轻抚他的脸孔,这些日子来他极度劳累,美颜如玉却也苍白如玉,心中又哀凉起来,心疼道:“可光剩下这些少说也要再费四十来天工夫,你天天这样硬撑,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四十多天,耳朵很敏感地逮住了这个关于时间的说辞。
关于这个,沅姐姐似乎警告过他。
几次三番新创旧患,令他心脉极度衰弱,就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稍有不慎便骤然断裂。
他晓得沅姐姐并未夸大其词,最近视力又日渐模糊,有时阿沫近在身前,他也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影子,而四肢血行不活,手足麻痹更是时有发生。
沅姐姐说道,若每天仍大量消耗灵力,纵胤龙翼在身,不出一月,他便灵力耗尽,那时便再也瞒不住。
但他依旧唇角上扬,一张明皙的俊脸泛起浅浅温暖,凤眸含笑,如沐春光十里夕照。
不是还有一月么?三十日时光悠长,又何苦现在哀戚苦楚?他边笑边暗忖,什么时候起,他轩辕璟华也成了如此鼠目寸光之人。
他又一次轻吻她,纤长羽睫,眸光缱绻,柔声道:“沫沫别急,左右不过四十来天,眼睛一眨很快就过去。”
“璟华,你真的能应付么?那个天煞劫听上去就好可怕。而且你最近几乎都不怎么吃东西,人也瘦得多。”她仔细端详着他,忧道。
许是最近又清减了些的关系,她觉得他本清秀的面颊线条更添冷硬。与她一起时还略好些,一个人对着大哥他们,就真的是孤傲君王,拒人千里。
“我本有些滞夏,天热起来胃口自然便差些。况也没有瘦,一直就是这样。”璟华漫不经心道。
“可是,璟华,我总是好怕。我总觉得你像是会离开我似的。”阿沫也反手抱住他。
她的力气不竟箍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心口不太平地躁动起来,跟着不着规律地瞎跳。
“傻沫沫,我瞧你是太闲了,才老是一个人瞎想。”璟华轻笑,遮掩自己心乱如麻,“这样好了,明天我让青澜送你回西海先住段日子,等我应了劫再去接你。”
他早有此念头,却一直恋恋不舍,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每夜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宫中,哪怕只是看一看她憨稚的睡颜,能拥她入怀,已是支撑他的最大慰藉。
但他终究是要舍下她,前途凶煞渺茫,一旦应劫不成,天朝覆灭,他怎能留她在身边陪她历险?
阿沫固执摇头,“大婚前你就把我送回西海,这才回来住了一月而已,怎么璟华又要送我走?人家不晓得的,以为你跟我吵架了。”
“可我最近确实抽不开身,你要不再跟着那金翅小鸟学几个菜式,打发时间也好。”
“不不,师父最近和我姐好得不亦乐乎,才不愿我去打扰。”
时辰差不多,布雨的水师渐渐收了雨势,一个个站回至云头,向天帝齐齐躬身做禀。
璟华微微颔首。
那些人便隐了,举目万里再复碧空晴云,**之内,坦坦荡荡,乾坤郎朗,百事澄明。
阿沫站起来,深吸了口雨后清新空气,感觉自己也如被洗涤一般,整个人从里到外宛若新生。
她郁郁的心情好起来,欢愉道:“这下好了!绝了那些戾气再生的源头,以后每日需应对的戾气便越来越少!等四十天以后,天地间戾气重新平衡,你这天煞劫就算是应了啊,对了,我想到可以为你做的事!”
说到最后,她突然兴奋道。
璟华缓缓站起,才走两步,颀长的身子却不由得轻轻一晃。
所幸阿沫一直望着窗外,并未回头。璟华立刻就扶住了围廊,连语声都波澜不惊。
“什么事?”他轻轻道,带着宠溺。
“现在先不告诉你,你放心,不危险。”她趴在栏杆上回首望他,眸光婉转,笑颜绚烂如雨后之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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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十六)塞外
是夜,妙沅仍在灯下勤辍苦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玹华从身后缓缓搂住她的纤腰,撩开她发丝,在脖颈处轻轻烙下一吻。
“阿沅,来睡嘛!”他用鼻尖摩挲她纤细秀颈处透出的丝质里衣。
“玹华你别闹,我再看一会儿。”妙沅轻轻推开他,“你若累了,就先睡吧。”
玹华也肃穆起来,与她身畔坐下,瞄了眼她手中的医书,“灵力衰竭”、“心痛难喘”几个字便赫然入目。
“在为二弟改药方么?”玹华语声黯下来,“可有什么进展?”
妙沅轻叹,“能有什么进展?这些医书都是我自己写的,医尽天下人,却医不好璟华。他若再这样日益亏损下去,只怕”
秋水美瞳,泫然欲泣。
玹华轻轻握住妙沅,掌心传来温暖的力量,柔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二弟有事。今日那场雨,我们阿沅也出了极大的功劳,或多或少,大家都在尽力,阿沅不必太过自责。”
他替她吹熄了灯,揽她上床。她最近也睡得不好,半夜有时会被噩梦惊醒。她自己不知道,玹华却分明听到她叫出那两个名字。
有时候是“娘娘”,有时候是“小殿下”。
近三千年的殇痛恐惧,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妙沅始终走不出那片阴霾,始终自责自己解不了赤胆情的毒,也始终惧怕璟华会像梅妃一样,熬了多年,最终撒手人寰。
“玹华,就算戾气不再繁衍,但还要四十天,璟华他熬不过去的”妙沅扑在他怀中哭道,晶莹泪滴沾湿他胸膛,传递出她的惊惧。
“阿沅不怕,还有我。”玹华轻拍她薄背,安慰道:“胤龙家的劫,自有我们兄弟一起来抗。璟华他不是一个人。”
烟笼嘉峪,影拂昆仑。春风三月,已是风吹草低,牛羊成群。
这里的天永远都这么好,瓦蓝瓦蓝,白云又大又厚,金色霞光中,马匹在小丘上吃草,几头奶牛在山坡下舒懒地躺着,偶尔听到几声雁过哀鸣。
苍野茫茫,无边无垠,连心都是透明而空灵的。装不下烦恼,记不住妒愤,骑着马撒腿子跑上一跑,再放开嗓子吼两句长调,便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忘了。
蒄瑶坐在帐篷前缝一件白狐裘袄。
她眯着眼睛望望了天上的红日,心想不知琛华带着猎户们进山去,能打到些什么野味回来,若是有山鸡倒是不错。
蒄瑶想,贞儿精得很,虽然还是吃着奶,但已然能觉出自己喝了山鸡汤后下的奶水格外鲜美,每回吃完后,都拱在怀里快活得哼哼唧唧。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过去轻轻推了下那只摇篮,惹得篮里小娃咯咯大笑,更加起劲地把一只手上吮得啪嗒啪嗒响,湿哒哒的,恨不能把整只小拳头都塞进嘴里去。
“贞儿,手手可好吃?”蒄瑶笑着逗道。
小娃自是不懂,但听到娘亲温柔的声音,也起劲地嗯嗯啊啊回应,声音响亮,足见体格健壮。
蒄瑶伸手将他抱起来,小娃一闻到她身上奶香,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往怀里拱。
“啊,你这个小子,才刚刚吃过。”蒄瑶笑骂,“你吃得多,却长得如此慢,不消多时便让人得知你不是凡人家的孩子。”
离开梵心塔后,琛华与她便在这草原上游荡,塞外人豪迈,也经常游移,并没有多少人起疑,为什么一个这几十年过去,这对年轻的夫妇依旧容颜不老,这吃奶的娃子从不长大。
贞儿不管,仍旧执着地寻找那片甜蜜温润的泉眼,呜呜抗议。他明明已经闻到了那个泉眼近在眼前,却无处入口,扯着蒄瑶胸前的衣服,大发脾气。
“好了好了,给你吃就是了,这么急又这么闹腾,真是跟你爹爹一个脾气。”蒄瑶无奈,轻轻撩起衣襟。
还不等她完全撩起来,贞儿已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住她,咕嘟咕嘟大口吮吸起来,红扑扑的小脸甜蜜又满足。
他并不饿,只是无赖地想要娘亲的温暖与怜爱,只吃了几口便含着安静睡去。
蒄瑶理好衣衫,却并没有将他放回摇篮。她抱着怀里的这个小家伙,斜靠在草地上,也一起轻轻闭上了眼睛。
谁说草原的风粗粝而不解风情,现在的风便温柔得如同ai ren的手指轻抚。温暖的阳光闪烁在她光洁高傲的额头,让她感觉到温暖,聆听到心的宁静。
璟华,我终于找到了。
以前真傻,我在九重天上费了那么多心机,看人眼色,苦心钻研,我就算替代了姜懿,权掌后宫与户部,也都一直不曾感觉到一丝快乐。
原来我想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在那里。
璟华,你总是那么聪明。你一早就知道我想要的,即便在我自己都没有看清的时候,你就已经了然于胸。
是的,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故乡,白云,自由,宁静。
这里的青草甘美肥沃,这里的牛马悠闲自得,这里的每一阵风,每一次日落,都美得让人心醉。
谢谢你,璟华。
我要的就是这个,一个家,有夫有儿,心归属的方向。
怀中小儿嗯了一声,腮下圆圆嘟嘟,流着清涎。
蒄瑶温柔地拭去孩子口水,又下意识地去摸了他胸前挂着的那片贞鳞。
他叫贞儿,轩辕贞。
璟华,是不是个好名字?我和琛华一起取的。我们都觉得这个字送给他,再再合适不过。
他是个xing 玉n的孩子。那片伤痕累累的贞鳞,如今竟成了他的护身符,自出生起就挂在他胸前。我们每个人都遍体鳞伤,灾难重重,却成全了他这一生无忧无怖。
草原日暖,轻风摇曳。蒄瑶夜里常起来喂奶,着实有些困顿,此时抱着孩子心神安满,便也打起了盹。
直到日落,琛华回来,见母子俩还睡得香甜,微微一笑,将两人抱进帐中。
他已完全是关外猎户的打扮,黑了许多,也瘦了些。塞外的风将他往日保养精细的皮肤吹得糙了,却更添英武雄健之姿。
“怎的在外头就睡着了?是晚上贞儿吵得你睡不好?”琛华蹙眉,将孩子接过去,放在小床上。
“我就说你不能惯着他,半夜里喝奶吵得你不得安睡!要哭就哭去,哭多了自然就不哭。”琛华忿忿道,“我听木达娘说了,月内休养最是重要,若歇不好那可是要落下病的。”
蒄瑶笑,眼前的男人在外头看似成熟稳健,回到屋里仍旧是以前那个长不大的三殿下。他看似与孩子斤斤计较,但蒄瑶知道若自己不在,他照顾起来也极是稳妥。
“那是凡人流传下的规矩,我们龙族从未有过什么月内不月内的说法,你也会跟着信,真是。”蒄瑶轻笑。
“那也不能吵蒄瑶安歇!他倒好,想吃就吃,吃饱了就睡,不分白天黑夜的成天霸着你!”他依旧怒气不减。
“孩子要吃是好事,当娘哪个能不受累?”蒄瑶笑,替他解下身后弓箭,“你这话倒像是在与孩儿吃醋,叫人听着好笑。”
“我哪有与他吃醋?我只是觉得有了这小家伙,蒄瑶你理我的时间都少了。”琛华终于承认自己的小委屈,可目光一落到孩子娇嫩的睡颜上,又瞬时软了下来,融为潺潺春水。
蒄瑶轻轻靠在他怀里,柔声道:“原来是我忽略了殿下,那是我的不是,殿下觉得臣妾该如何弥补呢?”
琛华紧紧搂住她,将吻印在她唇上。她的腰肢仍如少女般纤细,盈盈不胜一握。胸前却蓬勃了不少,柔软馥郁,甜腻芬芳,如一朵盛至极美的花又孕育着甸甸果实,吸引着他意乱情迷。
琛华搂着她,埋首于她胸前,嗡嗡道:“蒄瑶,我们再生一个。”
蒄瑶失笑,轻轻推开他摸上来的手,笑道:“你呀,就是没个正经。快些去外头灶上看看,我饿了,想吃羊汤。”
琛华小有失望,但一听蒄瑶饿了,立即快步去帐外,准备晚餐。
他已不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公子,蒄瑶在塔下生产,那凄厉惨痛,令他恨不能杀了自己。如今更是将她捧到了天上,里里外外,一把操持。
他不知哪里听来,说生了孩子后,要悉心伺候月内,好生调理。便不许她下床,不许她操心任何起居饮食。莫说生火做饭这些基本的,便是烹羊宰牛,建房搭屋也做得像模像样。
除了给孩子喂奶,他几乎不准她动手做任何事,甚至连孩子多吵她一些睡眠,都要不高兴。
不过三两下工夫,琛华已将那炖了一下午的羊汤端进屋来。草原上的羊,肉质肥嫩,鲜美不膻,一锅汤漂浮了满屋的醇厚香气。琛华又不知哪里变了两瓶酒出来,压低声音兴奋道:“今日去市集,用羊毛换的马奶酒,一会儿蒄瑶你尝尝。”
蒄瑶将桌上收拾干净,摆下粗陋的碗筷,轻笑道:“我还在授乳,若喝了酒,一会儿连你儿子一块儿醉了。”
琛华笑道:“我们轩辕家的男人,哪能没有酒量!我大哥、二哥都是千杯不倒!”
他说着,还真的拿了筷子小小蘸了一点,润在贞儿的小唇上。
贞儿仍闭着眼睛在睡,迷糊中小嘴砸吧了一下,似是意犹未尽,一面却又被浓烈的酒味刺了鼻子,狠狠打了个喷嚏。
“没轻重的,他还不到百岁!”蒄瑶忙啐了他一声!
琛华却哈哈大笑,逗弄着孩子圆鼓鼓的肉腮道:“看来有点小酒性呢!贞儿,长大了可要像你二伯那样,好好地守护这天下!”
门外一个声音朗朗响起,“这句话说得好!我若告诉二弟,定能让他欢喜!”
(一百十七)血缘
随着慨慨然语声,帐帘儿一掀,玹华大步走了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琛华微微吃惊,本能地往边上一闪,下意识地将蒄瑶与贞儿护在身后。
他与这大哥并不如与璟华亲近。姜懿立后的时候,玹华已经很大了,亲眼看着母妃尸骨未寒,父君转身再娶,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便怎么也好不起来。
琛华也是个机灵人儿,太小的时候还看不明白,骄纵管骄纵,但对两个哥哥都是一般的贴心贴肺。等到大些了,便自然而然地偏爱黏着璟华,对玹华也有些故意疏远。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胤龙先祖的遗迹中,双方拼尽法力,互搏性命。再然后,璟华将琛华软禁,玹华又一直隐藏身份,是以再未正式相逢。
“大哥,你怎会来?”琛华惴惴,喜忧参半道,“你怎知我们住在这里,是二哥说的吗?他为什么没来?”
“你二哥刚刚大婚,又政事缠身,走不开。”玹华随口敷衍道,接过蒄瑶递来的茶。
她一路低着头,眼前来人是如假包换的轩王,而她也曾是名正言顺的轩王妃,此时相见真是极为尴尬。
玹华却大大方方,接过了朝蒄瑶一笑,道:“多谢弟妹。”
此言一出,让琛华与蒄瑶都松了口气,琛华僵硬的身体也略略放松下来。
玹华四周打量,琛华他们住的不过是关外极普通的一座毡房,四周用来支撑的哈那断了几根,来不及修补,几片毛毡也旧得可以,有破洞的地方勉强糊了块别的颜色的毯子挡寒。
而蒄瑶用来给他敬茶的水杯也甚是鄙陋,不但掉漆,还磕磕碰碰的缺了口子。
玹华暗暗感慨,曾经镶金缀玉、娇生惯养的三殿下竟能安于此间,看来确实已浪子回头。
“大哥来坐,我这里地方只好委屈大哥了。”去除了最开始的局促后,琛华显得很是高兴,小麦般的肤色上又露出最以往那种纯真的笑。
他麻利地收拾出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热情招呼玹华坐下,就像一个孩子请大人来检赏自己完成得不错的功课。
“你就住在这里?”玹华问。
“是啊,也常常搬地方。你知道,贞儿总是长不大,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会引来怀疑。但这里是蒄瑶以前的故乡,她喜欢塞外的生活,所以我们基本都游荡在这附近。”琛华笑着解释。
“贞儿?”玹华微笑,“你起的名字?”
“是啊,二哥将自己的贞鳞送了他做护身符,我觉得用这个做名字也挺好。”琛华起来,殷勤地替玹华添茶,回头吩咐道,“蒄瑶,你将贞儿抱来给大哥瞧瞧。”
襁褓中,是一个健康又非常周正的男婴!
他虽闭着眼睛,但天庭饱满,鼻正口方,明显继承了轩辕家得天独厚的好相貌,长大了想必也是个惊天动地的美男。
小家伙睡意正酣,梦中不知见到了什么,咧了嘴咯咯直笑。
玹华虽满腹心事沉沉,也在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婴儿时心中也泛起柔情,嘴角不由含笑。
“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比你小时候还要讨喜!”玹华轻声道,似是怕惊醒他的好梦。
“大哥,你抱抱他!”蒄瑶微笑道,主动将孩子递给玹华。
“啊,他睡着呢”玹华犹豫。
“不打紧,他睡着了打雷都不醒。”琛华看似抱怨,眸中却满是怜爱之情,“能吃又能睡,一不乐意咧嘴就哭,可坏透了!”
玹华哈哈大笑,“这么任性,可是像三弟你么?”
玹华小心地接过孩子,让他睡在自己臂弯里。这小鬼头果然能睡,只是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便又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
血缘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
这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流淌着琛华的血脉,挂着璟华的贞鳞,如今又抱在玹华的手里。
他小小年纪,尚不会开口言语,但已拥有最了无比神奇的法力,轻易化解了玹华与琛华几千年来欲说还休的心结。
争宠、嫉妒、比斗、倾轧、水火不容、殊死相抗那些本不该有的,豁然冰释。
维护、偏袒、担当、辅佐、手足情深、患难与共那些一直被忽视的,再度想起。
“真是个好孩子!”玹华摩挲着他胸口挂着的那片贞鳞,语声发紧,喃喃道:“你们如今阖家圆满,二弟看了不知该有多喜欢!”
琛华面色一滞,刚要开口,却见贞儿胖胖的小脚瞪了几下,口中“嗯嗯啊啊”似乎要醒。
“蒄瑶你将孩子抱去外头哄哄,我与大哥喝两杯。”琛华使了个眼色,道。
玹华盘膝坐下,笑道:“这才对,我还当我没有来得及准备见面礼,三弟便连酒都不让我喝了。”
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酒盏,琛华现在也不讲究,直接拿起一瓶酒甩给玹华,沉声道:“好了,如今只剩你我兄弟二人,还请大哥坦率相告,今日此来究竟为了什么!”
“不就是来看看你们吗?”玹华故作轻松,“你和蒄瑶不声不响就让我做了大伯,我来看看小侄儿不行么?”
琛华眉头微蹙,轻讽道:“大哥若是存心探望贞儿,又怎会连见面礼都忘记准备?”
“呃,我来得匆忙,勿怪。”
“因何事匆忙?”琛华见玹华言辞闪烁,心中忧惧更甚,语声发颤道,“你实话说,可是我二哥出了什么事!”
“没有,他很好。”玹华咬牙,又猛灌一口烈酒,“他只是有些忙,脱不开身,才嘱我来看你们过得如何。”
玹华不惯说谎,扯了这几句便心情烦躁,又是一大口酒咕咚灌下去,如此三两下,琛华还没喝一口,玹华手里的这一瓶就已见底。
琛华默默注视着他。
玹华说谎的技巧极不高明,比起自己或者二哥来说,要差得远。
他今天有好几次提到了二哥,却都欲言又止。他不断强调说二哥很好,却一次比一次苍白无力。
二哥一定出了什么事!
“既然如此,那我也放心了。”琛华不再追问,与玹华干了一口,平静道,“大哥请回去转告,说我与蒄瑶过得很好,等贞儿再长大些,便带着孩子阖家拜望。”
玹华点点头,勉强挤出个笑容,“贞儿一瞧便是个有出息的,你好好教养,说不定将来我们轩辕家便要指着他了!”
他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不耽误你与弟妹休息。”
“你与大哥说些什么?怎不留他用了晚膳再走?”帐外,蒄瑶挽着琛华道。
琛华望着玹华消失的万里层云之外,眉头深蹙道:“九重天上只怕出了大变故,大哥他哪里还吃的下?”
玹华踏上云头,就将自己狠狠骂了一顿。
他是来搬救兵的。
来之前,他想好要说服琛华跟着自己回天庭,想好由他们两人联手消弭望星阁中戾气,为璟华争取个一日半日的调养时间,好过他日以继夜,极度虚耗。
他想好,这是他们胤龙族的大劫,不能由璟华一人担着,凡是姓轩辕的,都该各尽其能。
他想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他甚至还想过若琛华执意不肯,该如何狠狠地骂他,骂他自私、冷漠、不懂体恤。
可那些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他自己缩了回去,连提都没提。
他看到了如今的琛华。
看到了他的妻,他的儿,他的家。
琛华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宝庆宫中那个奢淫无度的骄纵皇子,他在他小小的帐篷里,用亲手熬的羊汤招待自己,他用自己剪下的羊毛换了马奶酒请大哥品尝。
他欣喜且骄傲地抱着未满百岁的娇儿,细细碎碎说着他的生活,说着关外的风土人情,说他们在这里过得很好。
那顶小小的毡房是他的家,是他为自己的ai ren与孩子撑起的小小天空,他站在前头挡风遮雨,不让身后的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这样的琛华,让玹华怎么忍心开口,说要他放弃现在这样安乐无忧的日子,跟他回到天庭,重新置身于血雨腥风中?
他是好不容易才解脱的!在漂泊了经年的暗黑中找到一方净土,找到美好与温暖,自己又怎能残忍地命他抛下娇妻稚儿,重新跳回到深渊里?
他做不出来,他说不出口。
南天门上朔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几名士兵躬身向他施礼。
“参见轩王殿下!”
璟华虽不再掌帅,但兵部的规矩向来严明,士兵的动作英武利飒,喊声嘹亮整齐。
玹华在南天门口踯躅了一会儿,又返了出来,直奔泗水阁而去。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琛华没能跟着回来,但青澜在啊。尽管璟华一再叮嘱要保存兵部实力,但如今事急从权,让青澜与自己联手,帮忙顶这么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
他还没到泗水阁,便看到青澜急急奔出来,差点与自己撞个满怀。
“玹华,看到璟华没有?”
“没,我刚从下界回来。怎么了?”
“璟华让我在泗水阁等他,有要事相商,可我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仍人影不见。”
(一百十八)绝情
玹华与青澜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眸中读到忧心忡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璟华向来守时。
多年的戎马生涯,更令他精准得分毫不差。
迟到对他来说,已经极不正常!更何况迟到一个多时辰,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玹华面色铁青,“那你怎么还愣在这里?还不派人去找?”
青澜咬牙道:“到处都找不到,问了守卫,也没见他离开天门!”
玹华神色一黯。
妙沅已经跟他提了多次,说璟华最近的情况不好,最好时刻有人陪在身边,以防他突然发病时无人知晓。
玹华自然如奉圣旨,但璟华对此举极为反感,总是将他赶走,再多说几句,便要大发脾气。所以玹华只好远远地跟着他,或者算好了时辰,默默守在望星阁外。
但今日自己下了朝便去嘉峪关,如果璟华恰在那时病发,可能已经在望星阁中昏迷了一个多时辰
他心中陡然慌乱,如坠悬崖冰窟,乱步朝外奔去,边跑边朝青澜道:“快随我去望星阁!不,我去望星阁,你速速去找阿沅来!”
他才仓促疾奔了两步,一乘御辇已经泗水阁外停下,璟华缓缓走下。
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大哥去望星阁做什么?”
玹华愣了一愣,“二弟,你还好么?”
“很好。”
“青澜说等了你很久,我怕你”
“有几份公文急着要批阅,我便耽搁了一会儿。”璟华的语声喑哑冰寒,不带任何情感,“大哥觉得我迟来了一会儿,有何不妥么?”
“没有,你没事就好。”玹华暗吁了口气,“呵呵,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璟华正快步走入泗水阁,却在听到玹华的问话后明显不悦,转过身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遂低低道:“大哥应该晓得,背后诋毁、胡乱猜度可是动摇朝纲的大罪。”
玹华心头一惊。
他料不到璟华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严词厉色,孤傲无情。
他不禁朝璟华看去。
没错,这确实是他的二弟没错。
他仍是极度憔悴,狭长凤眸下是一片淡淡阴影。苍白如玉的俊颜因消瘦而显得棱角分明,流露出为人君者的桀骜与锋芒。
他就走在自己左侧前方一点的位置上,一路上虽竭力挺直背脊,也刻意加快脚步,但仍能清楚听到他隐在凌人盛气后艰难急促的呼吸,及一直努力压制的低咳。
二弟他,应该只是太累,脾气不好。玹华想。
大劫将至,敌我未明,二弟他不想让人晓得他的病况,以防生变。他最近殚精竭虑,体力及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可以理解。
玹华未做多想。他向来豁达,并不会计较璟华对自己的态度。
一个人再强大,也总有软弱的时候。之前璟华在云梦泽、在菩提镇都曾遭遇过低谷,那时候他脾气也不好,素来淡雅温和的一个人变得周身是刺,动不动就张开浑身的尖锐,冷嘲热讽,大发雷霆。
如果对自己发发脾气,能排解他的压力的话,那便发好了。
他是大哥,他会豁出命去守护这个弟弟,只要璟华能安然渡过这个天煞劫,怎么样都可以。
玹华在想这些的时候,璟华已言简意赅地交代完对兵部的部署。青澜跟着他多年,两人早有默契,只要璟华说一两个字,青澜便心领神会。
结束了青澜那边的事,璟华转头向玹华道:“大哥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并没什么。我方才是来找青澜的。”玹华道。
“找青澜做什么?”璟华眉头微蹙,本能的警觉。
“我想找青澜与我联手,替你消弭今日望星阁中的戾气,你便休息一天。”明知会引来璟华震怒,玹华却仍坦言道。
果然,璟华色厉内荏,“不可!”
“为何不可?”
“青澜青澜他”璟华刚张口,却陡逢一阵剧咳,直咳得脸色发青,才勉强止住,喘息道:“如今敌我不明,兵力珍贵,万不可动摇!青澜他,必须保存实力!”
“耽误不了什么事!”青澜道,“你日日急耗自己灵力,我不过就一天!”
“一天都不行!”璟华脸色发白,一字字道,“军令如山,我看哪个敢抗命!”
他站在那里,目无表情地望着两人,语声冰寒,整个人就像是玄冰寒玉雕成,苍白冷硬,散发着无比冷冽的气息。
“望星阁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你们费心。青澜,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璟华淡淡道,清俊凤眸也如凝固的冰潭,掀不起无一丝波澜。
他转头对着玹华,面无表情道:“上次大哥对我说想要退隐三界,我准了,明日你便带着沅姐姐离开吧。”
不待二人回答,璟华已大步走出泗水阁,宽大的素白袍服掀起层层叠叠衣浪,留下一个漠然果决的背影。
“璟华,你开什么玩笑!你”
御辇脚程极快,玹华愣了一愣,再追出去,只看到御辇匆匆飞驰的影子及几朵被抛在后头的白云。
“璟华他,许是心情不好,你看那么多事都压在他身上。那个秋岁寒、冬岁寒的,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鬼名堂”青澜拍拍玹华,“玹华,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他最近太累了。”玹华笑笑,“我才不跟他计较!这家伙就是口是心非,你看着吧,不到晚膳时分,他就会来跟我道歉的!”
“就是嘛,本来就是一家人!走,我们去喝两杯!璟华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东挑毛病西挑眼,我也被他骂了好几次!”
青澜说着,却发现玹华死死地盯着地上两条印痕。
那是璟华乘坐的御辇留在地上的细细痕迹。青澜疑惑道:“怎么了?这御辇有什么问题不成?”
玹华不答反问道:“青澜,你看见璟华坐过几次御辇?”
很少。
璟华向来很少乘坐御辇。
他生性低调,虽然贵为天帝,但除了一些宗礼大典的规定外,能不坐尽量不坐。他不喜欢被一群人前呼后拥伺候着那种感觉,让他很不自在,就像他如今宸安宫里也只有长宁一个下人而已。
二来他修为也高,驾云速度快得很,御辇要起驾停驾,路上若见到别的乘辇,还要连累别人停下为他让路。
他觉得这样很是麻烦,他向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他的专座御辇也就是以前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木偶替身坐过,真正自己坐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但今天,他却是乘着御辇去的泗水阁,又从泗水阁坐着回到望星阁。
因为驾不动云。
关上望星阁的大门,璟华几乎立即扑倒在地。
细细密密的冷汗迅速布满额头,又不消片刻,便已如雨般从苍白的面颊上一滴滴往下淌。
唇色又成紫绀,他死死地咬着牙,紧拽住心口衣襟,无力地想命令那里能安静一点。
可是没有用,那条赤练巨蟒又蹿出来,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肆意撕咬,拉扯,张牙舞爪。
常年练就的隐忍让他不会因为疼痛就抵受不住,甚至只要他再专注一些的话,他连都觉得没有必要。
但现在,令他不安的并不是身体上的痛苦,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他怕的是如此高频的发作会令他越发虚弱,失去斗志,失去胜算。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
汗水一滴滴淌下,在他躺着的地方跟前,形成了一小滩水。
而心口的绞痛仍旧没有好转迹象。
眼前渐渐开始发黑,身上飘飘忽忽,除了一颗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还痛得不知疲倦外,身体的其它部分都已感觉不到。
是不是该让沅姐姐给自己再配点药,虽然最近她的医术有些退步,那些药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作用,但毕竟她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如果加大剂量的话,应该能起到点效果的。
眼前越发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到了极致,他竟觉得冷,夏日里不自禁地打着寒颤。
疼痛已经从心口蔓延到背部,包括整条左臂,他不得不换了右手来顶住胸口,却又觉得身上没有哪处不痛,根本顾不过来。
为什么还是不行?
他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空茫地睁大眼睛。
他不怕痛,也不怕死。
但现在他不能死!不仅不能,还必须要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来对抗那个对他启动了天煞劫的人!
不管是黄帝,还是其他谁!任何一个上古神都拥有无法想象的恢弘法力!
如果没有胤龙翼,他根本连战斗的资格都没有!但现在就算有了,也无济于事!
上一次妙沅替他分析过,虽然她是来警告的,但他向来聪慧剔透,三言两语间立刻从她的话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妙沅说胤龙翼之所以在先祖身上能发挥出通天彻地之能,而在他身上只是勉强续命,其差别在于他自己。
他被赤胆情侵蚀太甚,心脉肺腑一损再损,胤龙翼的神力至少有一大半都耗在挽救这些徒劳上,自然令威力大打折扣。
那么反过来,倘若自己能控制心疾不再发作,或者干脆像修炼独孤一样断情绝念,是不是就能将胤龙翼的神力发挥到极致,而令自己战力数倍提升呢!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最坚不可摧的身体!最浩渺无边的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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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十九)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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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有句话说的很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轩辕璟华,向来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比如他看着温和有礼,但其实脾气很坏。他看着睿智卓绝,但有时候愚不可及。
又比如,他看上去谦谦公子,但其实骄傲透顶,从没有服气过任何人。
他总觉得自己能做到许多事情。这世上的事情,只要他想去做,就没有他做不到的,就一定能做到最好。
他生来体弱,当初师父收他为徒,也没有打算传他武学,只想教他佛法,可他偏偏练就了一身举世无双的武艺,做了兵部的大帅,还司了战神!
又比如,从没人能从五雷极刑下逃生,能捡回条命就已经知足了,可他偏不,他觉得自己能站起来,还能在三年内恢复如初,迎娶他心爱的女孩!
一件件,他都做到了。
这更滋生了他的傲气,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就像现在,他想要彻底摆脱这个老给他拖后腿的破烂身子,不再为情所扰,不再触发心疾,然后全力以赴地与强敌一战!
为了整个胤龙族!与当初强夺去他神翼的人放手一搏!
那本是属于他们胤龙的东西!那个契约本来就毫无道理!先祖为了天下苍生,忍辱偷生这许多年,更害得他们胤龙世世代代都被蒙在鼓里——
被一片美其名曰的贞鳞,愚弄到现在!
来吧!那个因为他违背了契约,而要对他启动天煞劫的人!如你不来,我也会来找你!
替先祖报仇!替族人雪耻!
这是璟华暗自做的决心。但要做成一件事情,光凭决心是不够的。璟华深谙此理,这也是他比别人更容易成功的原因。
因为,他还有方法。
他的傲气冲天,但他的方法却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赤胆情,这辈子是治不好的。他也不作妄想。
而《独孤》上说的那种封闭心脉的法子,沅姐姐看也没看就扔还给他,说此法不可行,因为就以他那两根颤颤悠悠的心脉,好好护着都已如履薄冰,哪经得起他再胡乱折腾?
所以这几天,他琢磨了另一个法子。
就是人为地控制自己情感,不动情, 不动念,模拟心脉被封闭的状态,从而达到修炼《独孤》一样的效果。
这种办法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但之前他曾成功地用模拟的贞鳞替代原贞鳞,撑了一段日子。所以他又自信地认为,只要封闭做到位,短时间来讲应该也是可行的。
他这几天,试了一试。
效果?呵呵,刚才不是看到了吗?不但没有封闭住情感,反而因为自己对大哥的呵斥而惭愧于心,心疾反扑更甚。
这还仅是在大哥和青澜身上的反应,若对着沫沫或者以后那个秋岁寒,必定更招架不住!
难道真的要去修炼《独孤》吗?
那渡劫之后怎么办呢?
真被沅姐姐说中,死了倒罢了,但倘若还侥幸留了条命的话,难道就对着沫沫断情绝念一辈子?
不不不,绝对不行!
让沫沫面对那样一个自己,就和以前的木偶傀儡一样,她一定会发疯!
可若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如此急剧地消耗灵力,自己撑不过一个月,但将戾气降到正常范围内,可以让大哥他们替自己来消弭的程度,还需要整整四十多天。如果预估得没错,那个躲在暗处而启动天煞劫的人,一定会在一月后,也就是自己耗尽灵力,最为虚弱的时候发动攻击!
如果在那之前,还不能够激发出胤龙翼的最大威力,那不仅自己、整个天族、整个三界也将同时面临覆灭!
血流成河,白骨成枯!
而到了那种时刻,感情就成了全世界最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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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这两日的奇怪变化,阿沫并不知情。
他本来还发愁自己刚开始进行情感封闭的训练,基石还不稳固,若阿沫缠上来,抱着自己亲亲闹闹的,定然要前功尽弃,搞不好还会走火入魔。
他又想躲到涵澹阁或者望星阁过夜,但巧得很。阿沫这几天早出晚归,基本都不在宫里。
而每次回来,也像是累得不行,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就像白天去干了一天的苦力。
璟华自然不放心,派人跟去瞧了瞧,回禀道,天后娘娘正向夸父尊神讨教本领,日日形影不离。
璟华失笑。
这个沫沫,倒是勤学不辍。自己最近焦头烂额,没空教她,她立刻又另找了个师父,不耽误功夫。
也好,就让她忙去吧。这样自己也能安心加紧修炼,准备最后的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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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澜渡外,阿沫一鞭挥出。
湖中绿水宛如一枚硕大光滑的碧玉,可她这一鞭之后,湖面就像被篆刀在印章上剔下印子,整整齐齐被切割成一块块,流水不流,波澜不兴。
她以鞭为笔,在湖中心写下一个“夸”字。
湖中锦鲤惊慌四散,却被封闭在那一个个笔画的区域里,一旦游弋到边界处,就悻悻地退回来,怎么样也跨不出不去。
“夸父爷爷,你看我这招‘断水’如何?”阿沫收了长鞭,放那些鱼儿自由,得意洋洋问。
夸父略有动容,点头嘉许道:“小妮子厉害!想不到你们西海苍龙竟也能出修为如此高的后辈!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阿沫不服气道:“我们西海怎么啦?我修为还不算什么,我青澜哥哥更厉害呢!夸父爷爷不准看不起人!”
夸父笑眯眯道:“我哪有看不起,你们这些后生小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你那漂亮的小夫君我就更加不敢小看!”
“璟华修为是很高的!但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阿沫眨眨眼睛,甜甜道:“夸父爷爷,你可是上古的神祗,和伏羲爷爷、女娲娘娘他们一个辈分的啊!怎么可能叫璟华给轻易封印了呢?那时候他还没有胤龙翼,就算像现在有了胤龙翼,也不能是你对手啊!”
夸父哈哈大笑,道:“小妮子,你觉得我修为很高?”
“是啊,你是上古神啊!”
“上古神,也未必个个修为精湛,沽名钓誉者大有人在!”夸父冷笑。
“啊,那我们今天不练功了,夸父爷爷你给我说说上古神的故事。”
阿沫击掌,叫人送来一些瓜果美酒,两人便在湖边的瞻玉榭中,舒舒服服躺着聊天。
“上古神嘛,在你们眼里一个个惊世骇俗,那是因为年代久远了,见不着真身,许多事情给传得神乎其神,越描越邪乎!其实,还不就是个正常人儿!不过生得早点儿,岁数大点儿!”
阿沫“嗯嗯”听着,将切好的青芒递给夸父,撇嘴道:“可那么多神的传说,总不见得都是胡编滥造的吧!我看夸父爷爷的修为也很高啊,我猜一定是那时候你给他放了水,否则他怎么都不可能把你封印住的!”
夸父笑道:“你这小妮子说话就是讨人喜欢,放水么,哈哈……是有一点!不过小子修为确实也令我惊讶,那一架让我打得痛快,谁输谁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沫道:“夸父爷爷,你的修为在上古那些神祗中,能排第几?”
夸父摇头,“排不上号。”
“怎么可能?”阿沫不信,“你那时候追云逐日,一气饮干了黄河渭水。卯日星君一听说你跟我回了天庭,吓得连躲了好几天都不敢出门!”
夸父哈哈大笑,“哎,年轻时候干的蠢事!追个太阳有什么了不起,跟修为是两码事。我跟你说,倒不是我谦虚,我的修为在上古诸神中确实算是末等,不过仗着身量高大,唬唬人罢了!”
“我不信!”
“不骗你!”夸父坐起来,把两个西瓜一口塞进嘴里,认真道:“天道守恒,上古神祗是自创世来的第一代神明,都须严苛遵守,所以其自身所长与弱势也互有制约。
比如我,我选择了代代相生不灭,从上古一直活到现在,以后还会一直活下去,所以我就注定不会有惊世骇俗的修为。
但反过来,我既然修为不高,又要能在乱世中苟活,所以我出生时就被父亲幽冥之神下了护身咒言,若想伤我,必须先自戕八十一剑,以血祭天,接下来的攻击方才有效。”
阿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因为这个护身咒,所以夸父爷爷一直就没有遇到能和你一战的对手,百万年来,太过寂寞,这才对璟华放水,让他得偿心愿。”
夸父笑眯眯道:“算是吧!小子资质不错,若再打下去,他就流血流死了,我还真舍不得。”
阿沫勉强笑了下,却闷闷的低头不说话。
那一场大战她未曾见过,那时还根本不认得璟华。但后来听青澜哥哥说起过,今天又听夸父亲口承认。别的不说,光“自戕八十一剑”这几个字,就足以让她心惊胆寒。
她的璟华,流了那么多血,那么拼命——
竟然是为了要娶一个别的女子!
纵然时过境迁,如今他们已经好事成双,但现在想起来,仍叫她的心止不住颤抖。
不,她一点也不嫉妒,她连吃醋都没有。
她只是心疼他曾经吃了那么多苦,又恨自己认识他太晚,没能在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
“小妮子,想什么呢?”夸父见她闷闷不乐,拿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就像摸一只伤心的小兔。
“小子纵然受了些罪,但好在不是娶上你了嘛!男人么,不付出点代价,娶回来的媳妇就不晓得珍惜!”夸父张冠李戴地安慰着,又用胡萝卜般粗的手指捏了一颗樱桃送给她。
阿沫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再度抬起头来,娇俏面容上已重新展开笑颜,“嗯,我没事啦。夸父爷爷,你再跟我说说上古神的故事吧,谁的修为最高?是黄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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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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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有他的决心,阿沫自然也有她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奇一致的,她不但有决心,也有她的方法,并且已经在实施中。
日日缠着夸父,自然不是因为好玩。
她偷听过璟华与玹华、青澜他们的密谈,得出的结论是,既然那个天煞劫是为了要惩罚他违背先祖契约,那启动这个劫数的人,十之**应就该是当年订下契约的黄帝没错。
再加上耗时七年,动用了五湖四海的流水只为洗去身上神的仙泽,就更对得上号!
阿沫很高兴。知道对手是谁,那就简单了。
因为她的决心,就是要杀掉那个启动天煞劫的人!
她向来胆子大得叫璟华害怕。
杀个上古神对她来说,也不是多不敢想的事,谁让黄帝要动她的男人呢?
敢动我的璟华,那就只好杀了你!我不管什么契约不契约,也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我只知道我要保护我的男人,谁都不可以伤害他。
当年璟华的父君想害他,我也没丝毫犹豫,现在就更不会。
所以,她忙得连家都不回,日夜苦练,精进修为,白天还黏着夸父,旁敲侧击地想多知道一些关于黄帝的事情,他的功法、修为、致命弱点,所谓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夸父摇头,悠然神往道:“上古诸神中,自然以兵主蚩尤的修为最高,铜头铁额,骁勇善战,统帅九黎!兴农耕,冶铜铁,四海八荒中哪个不服,哪个不赞!即便最后中了黄帝的暗算,兵败涿鹿,其头颅也化为血枫林!其像悬于战旗之上,诸侯亦不战而降!”
阿沫看他说得心潮澎湃,不禁撅嘴道:“可蚩尤是坏人啊!修为再高我也不喜欢!”
夸父面色沉下来,那巨大的五官陈旧沧桑,如斑驳石像。他的声音也像是冷漠了些,透着攒了亿万年的痛愤嘲讽。
“蚩尤是坏人,黄帝就是好人么?是好人还能生生砍了那条胤龙的翅膀?”
阿沫不响。
没错,那个黄帝,任何一本古书上歌功颂德的华夏之祖,现在是她的仇人!
“我跟你说,小妮子!你有空跟着你那书呆子夫君读书,倒不如来跟夸父爷爷我聊聊天,免得被误人子弟!”
不过才一瞬,夸父又恢复成那老顽童的姿态来,叼了根梨蕉剥出白嫩的芯子,悠然道:“黄帝么,我也是见过的,除了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外,根本不堪一击!”
“真的?”阿沫来了精神,兴奋道:“他很不经打么?那他比……比你怎么样?”
夸父哈哈大笑,“比我差远了!”
“那……那……比我怎样?”阿沫红着脸,一咬牙还是问出声。
夸父想了想,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展开五根手指。
阿沫愁眉道:“他能一掌把我拍死?”
夸父摇头。
阿沫苦着脸道:“我在他跟前,走不过五个回合?”
夸父再摇头。
阿沫的声音更小下去,惴惴道:“五个我都打不过他?”
夸父叹了一声,“哎,你看着雄赳赳的,怎么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又晃了晃巨大的手掌,一字字道:“我是说,你只消五个时辰,就能一鞭子割下他的人头!”
这句话不是一般的狠戾,夸父说的时候表情几乎狰狞,那些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咬牙切齿,着实把阿沫吓了一跳。
但她并未在他的神情上放过多注意,她被夸父那句话撩得心猿意马,激动得一骨碌站起来,不停在水榭中走来走去。
她抚摩着自己腕上的镯子,兴奋到声音都有些发抖,喃喃道:“我竟然能打赢黄帝?我的修为能打赢黄帝!夸父爷爷,你没有骗我吧!”
“我自然没有骗你,黄帝能一统三界,从来就不是靠真本事!坑蒙拐骗而已!”夸父一口口嚼着梨蕉,轻蔑地吐出渣子。
“可是,我不晓得他在哪里!啊,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阿沫兴奋了半晌,却又狠狠一跺脚,懊恼道。
夸父斜睨了她一眼,一语道破她的心事,悠悠道:“小妮子是想杀了他吧?”
“啊?没有!不是的!”阿沫被猛地戳中心事,脸色一白,忙不迭否认。
“唉……别不承认!你夸父爷爷活了那么久,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夸父正色道,“你想帮他,悄悄替他化解了那个天煞劫,这没什么不对!小妮子,你这份情感天动地,臭小子一辈子倒霉,唯一走运的就是娶了你这个丫头!”
阿沫抿了抿唇,索性大方承认道:“是啊,你说的没错,我是想杀了他!夸父爷爷你可得替我保密,璟华知道,铁定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把我关起来,不许我乱跑!”
夸父眯了眯铜铃巨眼,遮住眸中明晦不定的光芒。
阿沫蹲在他身前,捧着自己腮帮子,眨巴眼睛道:“夸父爷爷,你既然支持我去杀了黄帝,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吧!璟华他最近撑得很辛苦,我想早早替他了了这桩心事。”
夸父仍眯着眼睛,瞧她半晌道:“你杀不了他,黄帝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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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翻白眼。
“他怎么能死呢?他不是还启动了天煞劫么?”
是夸父年纪太大老年痴呆了吗?还是年纪相隔太远有了代沟?
这么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一会儿说我不消五个时辰就能杀了黄帝,一会儿又说我为璟华这么做感天动地,但现在怎么又冒出来说黄帝早死了呢?
“夸父爷爷,我……呃,我不能理解。”阿沫琢磨着该怎么表达才能让老爷子明白过来,一边说一边开始加上夸张的手语,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我是想杀了黄帝,也就是对璟华启动天煞劫的人。可是如果黄帝死了,那他就不可能启动天煞劫,你知道一个人如果死了,那是什么都干不了的。”
夸父也开始学她翻白眼,但他翻得就毫无娇憨调皮可言,惊悚恐怖到无法直视。
“黄帝在洪荒后期就死了,不光是他,所有上古神祗,除了我以外全都死了。”夸父道,“那些上古神史里其它的都说得乱七八糟,唯独这点还是基本符合的。”
“那还怎么启动天煞劫呢?黄帝都成飞灰了!”
夸父吹着自己灰毛球一般的胡须道:“我有说启动天煞劫的就一定是黄帝真身么?”
“可当初订下契约的就是他啊!”
“是他没错!但他既然已经身归混沌,就绝对没法再以真身来启动这个劫数!”
“你是说他会化作别人的样子?”阿沫一个激灵,突然想到璟华也曾怀疑过,说黄帝既然拥有无上法力,又为何要煞费苦心洗去自己仙泽,而化成别人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心突突跳得厉害,是一种无限接近真相的惶恐与不安。
“真身已经湮灭,再也无法复原。但上古神祗的法力还残留在三魂七魄中。洪荒末期,天地萧条,所有上古神祗纷纷立誓,遂以身祭三界,换大地复苏,黎民百姓方得脱困,世代延绵。”夸父缓缓道。
阿沫点点头。
她沉默了片刻整理思路,遂抬起头,对夸父道:“我明白了,你是说黄帝真身在洪荒末年就已经湮灭了,但是神魄中还留了他部分的法力。如今黄帝复活,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换了一副皮囊,躲在暗处打算对璟华启动天煞劫,对吗?”
“没错。”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既不是黄帝的样子,也没有黄帝的仙泽,茫茫人海,我上哪去找?”
夸父眯着眼看她,“小妮子,你说最近有谁的皮囊,令你那夫君过目不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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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岁寒!秋岁寒!
阿沫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拔腿就往宸安宫跑。
他长成那个样子,绝对不是偶然!绝对包藏了祸心!
但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就会是黄帝复活后的化身!
那时候,璟华虽然起疑,但亦不过以为他是被某人利用的棋子!利用他那张脸,引他病发,削弱他的战力而已!
但没想到他竟然就会是黄帝本尊!
真是隐藏得太好!
那么一个唯唯诺诺的凡人!那么一个无辜而慈爱的父亲!
如此说来,秋笛的急速衰老也是他的障眼法了!他是上古神祗化身,本来就容颜永驻,更有万古长青之寿!
他根本不需要从秋笛身上吸取什么精阳!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们相信,他是一个无辜*控的凡人,从而放松警惕!
从第一次在福临村见到他,一直到现在又已经过了月余。在这一个多月里,璟华灵力急耗,日渐虚弱。
而他呢?他又利用这一个月干了什么呢?
尽管夸父轻描淡写说黄帝的修为不过尔尔,但毕竟是三界王者,万古至尊,统一了九州四海的人!如果一个月前璟华状态最好的时候,还有把握能打败黄帝,那一个月后呢?
谁敢保证?
更何况,秋岁寒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启动天煞劫,向这个违背契约的胤龙子孙fu chou!那他一开始的俯小做低,也是计算好的,他必定是要利用这些日子,或排布阴谋,或集攒力量,以期最后狠狠一击!
阿沫一路发足狂奔,觉得自己竟已惊慌到手足发颤,几次都架不住云头,几乎要撞上沿途的琅嬛崖壁!
璟华,璟华,我竟到现在才发现!
会不会来不及?会不会,拖累你……
(一百二十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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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耳在宸安宫外求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宁出来,垂首道:“石将军,陛下已经歇下了。倘若不是急事,明日再奏可否?”
石耳眉头一紧,低声道:“十万火急。”
长宁有些犹豫。
璟华今日的情况十分令他担忧。回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长宁奔出去搀扶他,他都没有推辞,整个人像脱力般靠在长宁身上,挪一步都没有力气。
长宁服侍他在榻上先躺下休息。
最近陛下的脾气不好,没经准许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去请轩王妃,便只好任由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整个人气息弱得几不可闻。
隔了约莫半刻,璟华缓缓睁开眼眸,低弱道:“几时了?”
长宁小心回话:“刚过酉时,陛下要不要传膳?”
璟华照例摇头,“我没什么事,你退下吧。”遂又加了句道,“若是沫沫回来,及早禀我。”
长宁诺了一声,但又怎么敢就真的离开,不过退出了屋子,在外头守着。
隔着窗棱,看到璟华咬着牙缓缓起身。许是有些头晕,他起来后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书案前。
那里还堆着一沓奏折,只字未阅。璟华面无表情坐下,打开一本。
长宁站着的地方在璟华书案的右后侧,瞧过去恰好能大概看到奏折上的内容。因为隔得远,看不清字,但也能看清楚这份奏折并不长,不过两页而已。
但就是这区区两页,璟华看了很久,手中握着的朱笔始终未落一字。
长宁有些担心,往他脸上瞧去。他苍白的脸孔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纤长分明的睫毛偶尔眨一下,将奏折凑得更近。
长宁吃了一惊,莫非陛下的眼睛又……
璟华凝神看了半晌,终于放弃,将笔扔在一旁,捂着胸口压抑低咳。
这阵咳持续了很久,咳到后来胸口更剧烈起伏,他连坐都坐不直,闷声不吭趴在案上,艰难喘息。
长宁冲进去,不顾一切哀求道:“陛下,请轩王妃来瞧瞧你好不好?”
璟华眉头紧皱,已无力言语,但却勉强睁开眼睛,向长宁投来刀锋似的的一瞥。
那一记眸光清冷,足叫长宁背脊发寒。
见长宁被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璟华暗叹一声,喑哑却已缓和了语势,安慰道:“没有怪你,只是……不用小题大做。”
他仍是不肯去唤妙沅,长宁怕惹怒他,也不敢再提,只得惴惴地服侍他重新躺回榻上。
璟华心中烦躁,刚躺下便又将长宁赶出去。听着屋里断断续续低咳,长宁在外头如坐针毡,想去找阿沫回来令他莫再硬撑, 却又实在一步都不敢离开。
石耳便是在这时候求见。
他跟了璟华多年,长宁的推搪之辞怎糊弄得过他去,当即便瞪了眼睛道:“你先去通禀陛下,说我有紧急军情,陛下定然会见。”
“陛下他,真的歇下了!”
石耳进了一步,板起脸道:“陛下亲口吩咐,要我查的这件事,只要有眉目,随时禀报!长宁你莫误大事!”
长宁仍是幼童身材,在身高马大的石耳跟前,便如小鸡崽般,被他逼得立刻往后退去,嘴上却仍旧不软,犟道:“陛下忙了一天,确是累了,麻烦石将军再稍等片刻,误不了事。”
“你敢!”石耳脾气火爆,一怒起来更显得面目狰狞。
“都给我闭嘴!”玹华衣袂飘飘,大步走进来,压低声音喝止道:“知道陛下在休息,还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两人立刻乖乖不响,玹华这才松了口气,刚想问石耳到底什么情况,却听另一个更高更尖利的声音,一路叫进来,“璟华!璟华……”
阿沫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奔进来。玹华吓了一跳,紧奔几步去接她,却被她一头撞进怀里。
“大哥,不好了!”阿沫惊魂未定,“秋岁寒,原来他就是……就是……”
石耳闻言,顿时脸色一变,“我要通禀陛下的,也是这个秋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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玹华离开金钟国的时候,逼秋岁寒发了一个誓言。
他以自身法力补足了秋笛被吸走的元阳,助秋笛恢复了青年人的容貌健康,但同时也逼秋岁寒答应,从此带着秋笛远走天涯,不得再在璟华跟前出现。
秋岁寒欣然接受。
这算什么条件?
已经过去快二十年,那个年轻的公子,他都已经忘了。现在被玹华一提才约莫记起来,他是和他娘子一起来的,还有就是他的脾气不好,态度很冷。
秋岁寒很莫名,那根本就是个陌生人,有什么好见的?以此生不再见他为条件,换自己亲生儿子一条命,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他忙不迭答应,怕玹华一会儿想明白了又反悔。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普通凡人。
为了一日三餐、生老病死而愁苦烦恼,有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会去村口的土地庙里拜一拜,或者找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替他做个决定。
他绝想不到,原来自己的一张脸长得和上一任天帝一模一样!
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这张脸,还是当今天帝的致命弱点!亲者痛,仇者快!
这辈子,他遇见过几件蹊跷事儿,比如莫名其妙在隔壁镇上过了一夜,一夜之后,就发现已过去了七年,儿子也猛长了七岁。
又比如,他为什么总是不老,精神越来越好,力气越来越大。可他的儿子却慢慢地赶上自己,开始变得像自己的弟弟,然后又慢慢像自己的哥哥。
他还总是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比如二十年前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推了自己一把的年轻人,又比如今天这个一上来就掐了自己脖子的年轻人。
哦,对。掐脖子前他已经介绍了,说他们俩是亲戚。
可见这一家子,脾气都不好。
秋岁寒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完全不想去弄清楚这些蹊跷是怎么回事,也不想问为什么秋笛会突然早衰,而为什么玹华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就能把他治好。
他只想这所有的蹊跷都尽快过去,然后他就带着儿子,随便找个地方,相依为命就好。
玹华的法术很灵验。秋笛不但恢复成青年的样子,连之前因惊吓而成的癔症也一并治好。父子俩谢了玹华,便收拾了东西。秋家家徒四壁,收了半天也不过就两个行囊。
玹华一路蒙了他们的眼,带他们飞到瀛洲一座深山里才放下来。他遣土地好好照料两人,生活优厚,衣食无忧。但却画地为牢,说是隐居,其实就是软禁。
虽然当时并不明确秋岁寒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他背后黑手是谁,但苦心积虑塑造了这么一个酷似父君的人出来,其心必然可诛。
照玹华本人的意思,自是一剑杀了,一了百了。但来之前璟华严厉警告,说凡人无辜,断不可轻易夺其命。他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将秋家父子终身囚禁,已是他最大让步。
回来后,他也未告诉任何人,连璟华都瞒着不说。多一人知晓,便多冒一份风险。
没想到,璟华却早派了影卫找到了秋岁寒的下落,同时命石耳严密监视其动静,一有异动,立刻禀报。
玹华苦笑了声。
这才像是璟华会做的事。
宁可费大功夫,冒大风险,而决不妥协去做一件他认为不对的事。而为了弥补这个大风险,他宁可费更大的功夫,周密布控,防患未然,而将这个风险降至为零。
石耳要禀报的,其实只有四个字。
秋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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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笛在遇到璟华他们的时候,已经十二岁。
后来又过了四十多年。那个时候,五十来岁死亡,是很正常的事。
但不正常的是秋岁寒。
他在秋笛死后,枯坐一日一夜,然后就像悟了道的高僧一样,平静地将儿子安葬,没有一丝悲伤。
再然后,他看也没看,就打破了玹华设的结界,一步步走了出来。
“那个秋岁寒,他早已不是一个凡人了!”
嘉佑宫中,石耳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仍不寒而栗,“他身上已明显有了仙泽!也有强大的修为!他的眼神,他的举止!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阿沫急道:“到底是谁?石将军你快说啊!”
“是先帝啊!”
石耳此言一出,睚眦俱裂!玹华更有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果然还是来了!
难道这就是天煞劫的本意吗?二弟弑父夺神翼,所以现在要假父君之手,来对他施以惩戒吗!
妙沅去了璟华那里,嘉佑宫中,现在便只有他们三人。玹华望了石耳及阿沫一眼,强作镇定道:“我上次见他,除了长生不老外,其他并无异样,为何短短几年间,竟能身赋强大的灵力?”
“他当然有强大的灵力!”阿沫急红了眼,气急败坏大叫道: “我们都搞错了!他既不是秋岁寒!更不是轩辕広!
他就是黄帝!复活重生了的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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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二)守护
玹华豁然明朗,瞠目结舌!
天煞劫!秋岁寒!
暴增的戾气!告急的灵力!
原来一切阴谋的背后,这才是最终目的!
上古神祗轩辕黄帝,深谋远略,杀伐果决!他残存于九州大地上的神魂再次复活,当然绝不会是为了惩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那么简单!
玹华本来就觉得奇怪,璟华不过是违背了先祖誓言,重新找回胤龙翼而已,又不是掀起什么天地浩劫,这有很了不起么?况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亿万年,怎么就值得他兴师动众,启动天煞劫了呢!
那不过是他卷土重来的一个借口!
他要的是,重新执掌这万里江山!重新被尊为三界霸主!
至于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沉睡了亿万年后又突然想起来要讨回这天帝的位子?玹华也不得而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推测,有可能是胤龙翼重新认主后,瞬息巨变的强烈气场一下惊醒了他也有可能是之前他被迫与其他上古神祗一同归隐时设下的时限到了,他自然便醒了过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有问黄帝本人了。
但阿沫今天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玹华只觉这些日子来所有的谜团都一下有了合理的解释!
没错,是黄帝!
他以惩戒璟华违背先祖誓言为借口,启动天煞劫!但他沉睡了亿万年,法力早已散尽,虽然可附身在某个凡人身上,但毕竟法力微弱,不经一战!
所以他才动用九万凡人制造戾气,逼璟华不断消耗自己灵力以拯救苍生,而他输出的这些灵力,又以那些凡人为媒介,尽数被黄帝收为己用!
一进一出,此消彼长!
果然心狠手辣,做的是绝不亏本的买卖!
上次自己找到秋岁寒的时候,黄帝的神魂太弱,应该还只是附在秋岁寒身体中沉睡,所以才没有被发觉。但随着璟华的灵力越来越多地喂饱了他,他已日渐苏醒。秋笛死后,秋岁寒便彻底被黄帝占据,成了他复活后的肉身!
这样的脸孔和身体,不仅是与璟华对决时最强有力的wu qi,更能在璟华死后,以轩辕広的名义重揽天族朝纲,对外就说是璟华忤逆弑父,但其实先帝并未真的死去,寻机反扑,又有谁敢不从?
玹华想通这些关节,已汗透重衣!
他望着阿沫深深吸气,寒声道:“谁跟你说的这些?璟华他,知道了么?”
阿沫也是小脸煞白,惊魂不定道:“还不知道,夸父爷爷刚告诉我,我就急急奔回来再然后,就遇上你们了!”
玹华唯一蹙眉,“夸父?”
“是啊,夸父爷爷说,黄帝是上古神中最为厚颜无耻的一个。他真身湮灭后,只剩神魂护佑九州大地,如果要卷土重来,必须先重塑肉身,才能将法力聚集于肉身中!而据现在看来,他选中的肉身便极有可能是秋岁寒!”
“看看看!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怎么现在才看出来!”玹华气不打一处来,“他若早几日看出来,我便能早几日应对!”
戾气的消弭,每日都未曾间断。一日之差,便是大量灵力付诸东流。璟华虽修为精湛,但最近心疾频发,每日都如履薄冰。刚回来时,玹华还曾为他骄傲,觉得有了胤龙翼在身,二弟的修为确已当世无双,每日在望星阁消耗如此大量的灵力,也只有璟华可以做得到。
但后几日,看着他日渐苍白消瘦下去,这骄傲便早已烟消雾散,而被无言的心酸所代替。
阿沫面色惊惶,如受惊之鹿,“大哥,现在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还来得及救璟华么?”
玹华面沉如水,镇定道:“没什么来不来得及,这件事我必须阻止!阿沫,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消息究竟可不可靠!”
阿沫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靠!夸父爷爷为人磊落,他和璟华也是不打不相识。”
石耳道:“轩王殿下,现在是要如何行动?秋岁寒法力高深,我的影卫已经看不足他,但仍远远追寻着他的踪迹。”
玹华站起来就往外走道:“好,我这就去会会他!”
“不,让我去!”
阿沫倏地抽出长鞭,已经冲在了玹华的前头,暴怒道:“我去杀了他,看他敢再搞什么鬼名堂来伤害我的璟华!”
“阿沫,你给我站住!”玹华喝住她,“你给我在家好好呆着,我们轩辕家的事儿还不用一个女人冲在前头!”
“可是,大哥!”她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放下她的鞭子。
玹华拍了拍她,想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把鞭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能用来保护ai ren唯一的wu qi。她个子瘦肩膀单薄,却仍努力地掂着脚想多分担一些ai ren肩上的重担。
“我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沉声道,仿佛一夜长大,再不是那种一惊一乍娇滴滴的小姑娘。深潭似的黑眸看似平静,底下却有烈火灼烧,滚烫炙热。
“我的修为不比你差,为什么不能去?”阿沫道,“璟华娶我回来,并不是光用来看的!他知道我的性子,他曾经还想拜我为兵部大帅!”
玹华微微笑了。这个阿沫,很有意思。
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二弟此生最爱。她在二弟最危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为他战斗!
所以,这样九死一生的事情,怎可让她冒险?
“阿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玹华的眸光透过她,望着窗外。
那里七彩日光穿过翻滚云海,几只鹣鹣比翼,翅尖掠过金乌,一晃而过。
“璟华身为天帝,他的使命是守护这苍茫大地,三界太平。而我的使命,就是要保护好他,不管是父君还是黄帝,只要有人想加害于他,我都绝不手软。”
“我也可以!”阿沫坚持。
“对,你也有你的使命。”玹华轻轻抽出她手里的长鞭,变成镯子又塞回她手里,“你的使命是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给他力量。阿沫,没有人能代替你,也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
“大哥,我”阿沫眸中的怒火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半信半疑道,“这也是帮他么?”
“当然,这是顶顶重要的。”玹华微笑道,“相信大哥,留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我会很快杀了那个秋岁寒,为璟华永绝后患!”
从宸安宫至望星阁,其实并不远。
但最近却越走越慢,以至于今日不得不又提早了半刻出门。
走的时候,阿沫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抱住了他。他笑笑,忍不住低头又轻吻了她,她娇嫩的唇如沾了晨露的芙蓉花瓣,令他难以割舍。
但他还是要走的。
今天只是离开她,去望星阁而已。
那明天和下一次呢?
如果没有有效的措施,那一个月以后,等待他的命运就是灵力衰竭而亡,但如果不再去望星阁,任由那些戾气堆积,又将导致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他作为天帝,必难辞其咎。
又或者,根本不用等到天灾降临,黄帝趁着自己最虚弱的时候大举来袭。他连这天庭都要覆灭,届时到处尸横遍野,红颜白骨!
左右都是绝境,虽盛世繁华,金耀碧霄,却每一步都是穷途末路之感。
昨晚,沫沫钻在自己怀里,又在抱怨,问为何最近都不抱着她睡。
他很惭愧,他不敢。
情感封闭的训练很不顺利。他没料到摒除七情六欲对于自己来说,竟会这么难。
他一次次逼自己在大哥和青澜他们跟前做出一个杀伐决断的暴君模样,冷漠寡情,冰封傲岸。
但回过头去,一看到大哥失望的眼神,一看到青澜沮丧的目光,便是剧烈于平日数倍的噬心之痛。
他不想见人,不敢见人。
他昨晚把愁眉深锁、黏在身边的长宁一次次赶出去,想紧紧关上心里的那扇门。
就让他一个人。孤单也罢。
好过面对那些割舍不断,牵牵绊绊的情感。
可他又好怕一个人。
兄弟天伦、相濡以沫、肝胆相照
每一份情,于他都是稀世之珍。他曾一个人在漆黑苦寒中挣扎了那么久,他曾豁了性命全力争取,才有了今日的温暖与满室春光。
可如今,都要再度舍去吗?
要再回到一个人浴血挣扎的绝地中去吗?
但若不那样,他就会被对手捏得死死,即便身负胤龙神翼,也没法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
没法殊死一搏,没法痛斩仇敌!
也没法守护所有他爱的人!
沫沫,你能原谅我吗?
做不到自我封闭情感,便只好借助于外力。也许再过几天,我就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璟华。
我会变得陌生,冷淡,绝情。我也许会忘记自己有多爱你。
但请你相信,我这样做,是有着不得已的原因。我必须忘了那些爱,才能克服自身缺陷,让自己变得更强!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守护你,守护这个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
记住我,永远,爱你。
(一百二十三)赎罪
头还是痛得厉害,但背后却有一处清凉,似是有潺潺甘泉滋润着他体内已枯竭的灵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璟华一恢复意识,便立刻挣扎着要起来。
视力仍很模糊,但如雪俊颜上已是雷霆震怒,“谁咳咳谁敢私闯望星阁!”
暴怒的语声被一阵急咳打断,顿时显得虚弱不堪,这令他更是生气,喘息道:“是大哥么?我说了多少次,不经我允许,谁都不许进望星阁!”
“二哥!是我!”
雪色的白发漂浮至眼前,琛华疾步奔到他跟前,俯下身子搀扶住他。
“门开着。我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应,我不放心就进来看看。二哥,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琛华语声黯了黯,“二哥怎么又虚弱至此?是替我受了五雷极刑,一直都没能大好么?”
璟华摇头,苍白的唇边勉强扯出个笑,淡淡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别多想,跟你没关系。”
他不动声色地缓缓站起,望着琛华的方向,“回来也好,蒄瑶呢?也一起来了么?”
琛华笑道:“回来了,她带着孩子找阿沫去了,此刻想是在你宫里。二哥,是个男孩,叫轩辕贞,贞鳞的贞。”
“族谱上应该有名字,不过这个名字也很好,就按你这样好了。”
提起孩子,璟华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下来,低低道:“回来就别走了,毕竟这才是你们的家。宝庆宫我早着人修缮了,也给蒄瑶和孩子添了些物品,就等着咳咳,等你们回来”
说到此处,他又不由得停下,背过身去压抑地咳。
“二哥”
琛华突然扑通跪下,望着璟华热泪满眶。
“二哥你原谅我!我以前太不懂事,不知好歹,才害你受了那么多苦!”
璟华欣慰笑,语声却喑哑低弱:“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三弟,你能回来就好。”
他到现在视力才略恢复些,勉强看清琛华的样子。
比以前黑了,也瘦了。
他就跪在璟华身前,白发铺了满地,三千银丝因不安而簌簌轻颤,千言万语,却不会从何说起。
他对他的二哥,有太多难以表述的情感。
因为璟华曾执掌帅印,他也执意要去兵部司战因为蒄瑶曾痴恋璟华,他就一定要征服蒄瑶也因为东渊曾非议了璟华半句,他就立刻扭断了东渊的脖子
他这一生都在苦苦追赶璟华,一边恨他,一边又拼命地维护他。
哪怕失忆忘了名字,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陈家三公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有个二哥,从小护着他。
他看似半世荒唐,但这个二哥却一直都在心里。
很重,很重。
“我早就想回来,只是觉得没脸再见二哥。我求你让我做些什么,以将功赎罪。”琛华仍跪在地上,惶惶道。
璟华蹲下来,抚摸他的白发。
这是他的三弟。
他的三弟又回来了。
虽然头发白了,又黑了瘦了,但有什么关系呢?那仍旧是他的三弟,那个小时候老黏着他,做错事便哭着来找他想办法的三弟。
璟华微叹一声,扶他起来,低低道:“我没什么要你做的。你已经成家了,以后好好带大贞儿。血案的事也不用再担心,天玑那边我已经妥善处置,他答应不再追究。
你先起来,我现下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你且带着蒄瑶回宝庆宫安置。今晚在我宫里摆个家宴,我们三兄弟且好生聚聚。”
琛华知他身子虚弱,见他来扶自己便不敢硬挣,赶紧站了起来,“二哥都病成这样,为何还不休息!有什么要处理的,告诉我,我替二哥去做!”
璟华摇头,“不关你的事,你先出去。”
琛华倔强道:“我这一身修为全是靠你度了我的!二哥的事,又怎会与我无关!是不是要化解胤龙母星上的戾气?今日二哥歇着,让我来做!”
琛华说着,快步走到望星台上,施法唤出胤龙母星。
那颗暗红色星球上积聚了许多肮脏的雾霾,让原本晶莹剔透的一颗星显得灰蒙陈旧,仿佛参透了岁月的荣枯轮回,准备迎接死亡的归宿。
“我们的胤龙母星?怎么会这样?”琛华吃惊道。
他从未进过望星阁,也从未见过胤龙母星,但他想象中天族自当鼎盛如日中天,就像他觉得璟华应该坚不可摧,战无不胜一样!
他惊诧回头,看到他的二哥漠然地站在那里。兄弟重逢的欣喜之情一点点散去,最后留下的是一种近似于麻木的无动于衷。
“母星一直就是这样。”璟华掩唇轻咳了两声,淡淡道,“你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说了今天我替二哥一次!二哥稍待片刻,我很快就好!”
璟华清寒的语声渐渐结冰,声音不高却冷得骇人,“我说了,出去!”
“二哥”
琛华才说了两个字,璟华突然出指如风,向琛华激射一道法力!
一个颀长的身子慢慢软倒。
璟华眼看着自己倒下去,不敢置信地望着琛华。
“我早料到二哥会使这一招!”琛华道。
他小心抱住璟华,将他扶到一边,轻声道:“当年二哥不知耗费了多少修为替我重塑仙元,我今日替二哥做的这些,还不及二哥对我和蒄瑶恩赐之万一。”
赤红色的灵力自琛华掌间流淌,缓缓包围了那颗正岌岌可危的胤龙母星,阴霾雾霭慢慢消散,露出片片清朗云川,澄明净土。
二哥,我回来了。
我走了许多弯路,希望没有太迟。
希望我还来得及为你做点事,赎清我的罪孽,抵挡你的劫难。
你以前常说,我们是兄弟。
没错,既是兄弟。那胤龙族的天煞大劫,不能只由你一人扛着!
你,我,还有大哥我们在一起!
我们是,兄弟!
这日晚,宸安宫里难得热闹,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阿沫替玹华外出编了个理由,加上青澜,依旧是六人。
不,七人。因为还有个小的。
贞儿甚是有趣,先是对着满桌菜色馋涎欲滴,挥臂呐喊,但蒄瑶喂饱了之后,也就不再呜呜抗议,一个人抱着枕头呼呼大睡过去。
璟华没怎么说话,但看着贞儿,脸上也绽开难得一见的笑容。
宴尽人散,宾主尽欢。人生难得的圆满。
阿沫搀扶着璟华回到寝殿。
不知是否多饮了几杯,他脚步不稳,跌跌撞撞险些推倒了画屏。
“明知道最近身子不好,还喝那么多!”阿沫蹙眉道。
“三弟回来了,总得尽兴。”他轻声辩驳,“沅姐姐也许了的。”
“沅姐姐那是懒得管你!”她忿忿道,将他扶上床,抽了个靠垫垫在他身后,“总有一天,把我也气得不想管你,那你就自生自灭吧!”
他的身体有些轻微的发烫,阿沫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已经烧起来了。
阿沫先下手为强,摆出一个气势汹汹的架势来,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他今晚喝得并不多,还没自己喝得多。而这发烫的身体和微红的两颊,也绝不是因为喝酒引起的。
他应该是生病了。
至于怎么引起的,阿沫已经不想去追查原因了,灵力衰竭到后期,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再小心翼翼也于事无补,所以倒不如就当他是酒醉好了。少些悲楚的情绪,苦中作乐。
“想喝水吗?”阿沫问。
璟华摇头。他烧得眼睛都有些发红,纤长的睫毛不时颤动数下,一双凤眸水雾朦朦。
但阿沫还是逼他喝了一盅,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璟华拉住了手。
“沫沫,陪陪我。”他语声虚弱。
“哦,我替你拿药呢。”
“不,你陪我躺一会儿,现在。”
直看到她脱了外衫,躺在自己身边,璟华才满意,伸出一条手臂给她枕着。
却半天不言语。
“喂,你要说什么?”阿沫道,“我还有事儿呢。”
璟华仍旧默着。
阿沫待要开口再催,璟华突然叹了口气,道:“沫沫,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阿沫面色一变,盖不住神情有些紧张,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这个?”
“迟早的事。”璟华轻描淡写道,“有个孩子陪陪你不好么?就像贞儿那样?”
“不好!要陪你来陪!”她看似孩子似的不讲道理。
“我总是太忙,有个孩子你就不无聊。”璟华劝道。
“蒄瑶都已经回来了,我若无聊就去宝庆宫找他们去!”
“傻沫沫,那是人家的孩子。你总得自己要一个。”璟华依旧耐着性子。
“我不傻,不是好骗的小孩子!”阿沫突然提高声音,瞪着他,目光凶狠,似要戳穿他苍白谎言。
“轩辕璟华,我晓得你在想什么!我也告诉你,只有你在身边,我要孩子才有意思!
我要孩子既有父君,又有母后,我要我们的孩子可以快快乐乐,健康无忧长大!
我们一定要因为爱,才去生他!而不是让他成为你的替代品,好让你觉得我有人陪,就能心安理得、不顾一切地去寻死!”
最后一句提高了音量,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宸安宫中寂静,似乎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情绪失控。
阿沫跳下床赤脚踩在地上,汉白玉质地的冰凉瞬间从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