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终究美梦成真
李槐回到了家乡,身边跟着那个叫韦太真的女子狐仙,她头戴幂篱,遮掩了容貌,一起走向杨家药铺,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带着嫩道人走南闯北,嬉笑怒骂,言语随心,那叫一个轻松惬意,结果蓦然换成了韦仙师跟自己结伴游历,她喜欢一口一个公子,喊得李槐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扭不已,每次让她直呼其名,别再喊公子了,他一个打小吃顿鸡腿就跟过年差不多的穷小子,到了家乡,被街坊邻居听了去,不是被人笑话嘛,可每次只要李槐这么建议,她便咬着嘴唇,也不反驳什么,只是眼帘低敛垂首不语的黯然模样,好像比李槐还要委屈几分,李槐一看到她这般模样,就头大如斗,自己这种受苦命,哪里消受得这般清福,艳福?我李槐可是正经读书人!
这要是被那个荤话连篇的郑大风瞧见了,如何是好?韦姑娘脸皮薄,可别被郑大风说得恼羞成怒了,到时候自己帮谁都是错。
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药铺,李槐快步跨过门槛,喊了声石灵山,左看右看,奇了怪哉,没能瞧见苏店。
石灵山对这个李槐,很是心情复杂,没什么好套近乎攀交情的,有事说事,“二郎巷那边的胡沣,前不久寄了两封信到铺子,一封是给我的,在信上让我捎句话给你,他如今在南边的新云霄洪氏王朝那边,跟朋友搭伙,建立了一个山上门派,让你有空去那边坐一坐,叙叙旧,他有事要跟你当面商量。”
李槐一头雾水,内心惴惴,“欠我人情,我怎么不知道,不会是胡沣搞错了吧?”
对那比自己大几岁的胡沣,李槐其实没什么印象,只是模糊记得胡沣经常跟着他那个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做些修碗补盆磨刀之类的挣钱活计。虽然是同乡,好像都没聊过一句半句的,怎就多出一笔稀里糊涂的人情债了?可别是那种阴阳怪气的正话反说,要跟自己讨债吧?只是再一想,记忆力的那个胡沣,好像瞧着挺憨厚,不至于吧?
石灵山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管把话带到,其他事情一切不管。寄给你的那封书信,就放在你常住的东边厢房桌上,自己看去。”
石灵山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还有,后院柴房那边的所有物件,杂七杂八的,师父他老人家都留给你了,我跟苏师姐不敢随便开门打扫,你得空就搬走吧,总留在这边也不是个事。赶早不如赶巧,就今天好了,铺子就有板车,估计两三趟就能搬完了。”
李槐一阵头大,搬?搬到哪里去,自家祖宅就那么点大,要是哪天被娘亲晓得了,自己屋子里边堆满了从杨家药铺搬来的“破烂”,娘亲还不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话骂不出来,死者为大,为尊者讳这类道理,娘亲一向是不太讲究的。李槐就与石灵山打个商量,将那些物件先放在原地,如果石灵山觉得占了药铺后院的地方,他可以每年给一笔租金……石灵山看着这个满脸诚恳的儒衫青年,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租金就免了,不用这么生分,何况整个后院都是师父的地盘,你要真懒得搬以后再说就是了。
李槐连连道谢,就要去后院瞧瞧,低头弯腰掀开竹帘子,石灵山瞥了眼那头怯生生想要跟随李槐去后院的狐魅,脸色淡漠道:“前店后坊,闲人止步。”
呵,一头出身不正的狐狸精,也敢去后院闲逛?谁借你的胆子!
韦太真脸色微白,性格软绵的狐魅,赶忙敛衽屈膝,与柜台那边施了个万福,与那武夫无声致歉。
不知李槐作何感想,反正那位年轻武夫在韦太真眼中,身后宛如有一尊神灵庇护,金光绚烂,大放光明,好像能够天然压胜一切鬼魅精怪。
韦太真一进铺子就察觉到了那份气势凌人的异象,一尊金身粹然的神灵缓缓睁眼,俯瞰那头狐魅,韦太真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李槐转头笑着解释道:“石灵山,药铺的老规矩,我当然清楚,不过韦姑娘是我的要好朋友,不用这么墨守成规,放心,我保证韦姑娘跟着我到了后院,不会乱翻东西的。”
见石灵山不置可否,李槐拱手行礼,嬉皮笑脸帮着求情,“变通一二,劳烦变通一二。”
既然李槐都这么说了,石灵山只得点点头。
倒不是石灵山有意为难那头来历不明的狐魅,或是想着什么让李槐没面子,而是石灵山很清楚,这座药铺的后院,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踏足的那种游览之地,如今师父老人家不在了,石灵山就想要尽力守住这份传统。
李槐以心声解释道:“韦姑娘,别生气,石灵山就是这么个人,把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对事不对人。”
韦太真使劲点头。
至于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练气士的心声言语,李槐都是莫名其妙就学会了的。
偶尔李槐就会感慨,自己要是读书都这么开窍就好了。至于为何如此,李槐想得开,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费那脑筋做啥子。
药铺后院有一口天井,想来每逢下雨时节,便是四水归堂的画面了。
与高出地面好几步台阶的正屋,相对的檐下,摆放着一条长条木凳。
此刻韦太真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也可能是一种错觉。
一进入此地,便有几分呼吸不畅,自身显得格外渺小,仿佛置身于一座高不可见天、深不可见底的巍峨宝殿。
她甚至觉得好像自己在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属于一种其罪当诛的犯禁。
若非李槐同在,就会有一道天雷降临在她头顶,就此魂飞魄散。
当年来自骸骨滩宝镜山的韦太真,跻身金丹地仙之后,她谨遵主人一道秘密法旨,跟着李槐和一个叫裴钱的少女,一起游历北俱芦洲,记得那会儿裴钱还是一位六境武夫,不曾想如今就已经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止境大宗师了。
而在宝瓶洲大隋山崖书院的李槐,竟然也变成了一位浩然天下的书院贤人。
韦太真私底下觉得,好像还是裴姑娘从六境“跳”到止境,更容易接受几分?
虽然李槐不可谓不治学勤勉,可真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啊。记得游学途中,李槐总是背一篇忘半篇的记性,当年负笈游学途中,别说是裴钱,就连韦太真都背得滚瓜烂熟了。除了读书用心,肯下苦功夫,李槐在求学一道,韦太真曾经很认真寻找这位公子的,思来想去,辛苦寻觅,答案就是,李槐读书,没有任何优点!
如今韦太真其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境狐仙了。
先前之所以离开李槐身边,是因为主人,也就是李柳,担心韦太真在临近金丹瓶颈、又未可以闭关破境之时,道心不稳,收拢不住一身狐魅气息,就真是一个勾人心魄的狐媚子了,只会影响弟弟李槐的读书治学,就让她乖乖留在狮子峰道场内潜心修道,何时破境何时下山,再继续随侍李槐身边,悉心照顾弟弟的衣食住行。
上次跻身金丹,李柳赠予韦太真两件法宝,让她可以与剑修之外的元婴修士换命。
此次成为元婴,李柳再次送给韦太真一双攻伐法宝,可与玉璞境换命。
只是她因为天生性情软弱,又从无跟山上练气士切磋道法的经历,使得她一看就好欺负。
元婴境修士的境界,下五境野修的架子。
突然有人掀开竹帘,一个男子的嗓音打断韦太真的思绪。
“这位姑娘,敢问芳名,家住何方,有无婚嫁?”
韦太真赶紧转过头,看到一个头发锃亮的汉子,正在那边搓手而笑,满脸腼腆神色,“小生郑大风,是李槐的……大哥!尚未娶妻,只因为一向洁身自好,眼光又高,一拖再拖,就耽搁了。只是面相显老,其实年纪不大。实不相瞒,李槐这小子的学问,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那汉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挪了挪屁股,身手拍打凳子,“姑娘到了这里,无需拘束,当成自己家就可以,坐,咱俩坐下聊。”
虽然她头戴幂篱,遮掩住了容貌,但是她身姿婀娜,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郑大风笃定一事,只要有这般姿态,都不用看脸了!
见那位姑娘约莫是乍见俊俏郎君便羞赧的缘故,郑大风拎起长褂,翘起二郎腿,微笑道:“郑某人也是读书人,一生好作书山游,偶遇佳句心已醉,何况美人颜如玉。”
瞧瞧,我这相貌,这谈吐,一下子就把那位外乡姑娘给镇住了。
李槐看过了胡沣的那封书信,听到外边的动静,走出厢房门口,拆台笑道:“你咋个不说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带大的。”
真要这么说,其实也没说错。李槐小时候,确实跟郑大风最亲,经常背着李槐往返于西边祖宅和杨家铺子。
郑大风急眼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岁数,二十啷当的青壮小伙子……”
韦太真手足无措。
亏得对方只是油嘴滑舌,没有毛手毛脚,不然她就只能是一巴掌摔过去了?
李槐憋着坏帮忙介绍道:“韦仙子,他叫郑大风,我从小喊他郑叔叔,按辈分算,是我爹的师弟,以前都在药铺这边讨生活当伙计,后来杨爷爷嫌弃他游手好闲,每天就知道不务正业,不是跟人在路边下棋,就是去龙窑逛荡,杨爷爷气不过,就把他赶出去了,郑叔叔还在小镇东边兼-职看门,人是好人。”
郑大风眼睛一亮,“姑娘姓韦?韦编三绝的韦?好姓氏啊!何况古书上早就写了那么一句,‘是日大风,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韦以上。’缘分,由此可见,我与韦姑娘真是有缘分的!”
韦太真将信将疑,难道真有这么一本书,有这么一句话?
李槐指了指柴房那边,说道:“郑叔叔,刚才听石灵山说,杨爷爷把柴房里边的家伙什都留给我了,我也没个放的地方,不如送你,你来搬走?”
郑大风在小镇最东边,是有一栋黄泥宅子的。
跟石灵山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但是李槐对郑大风,从来都是当做自家长辈看待的。
郑大风正色说道:“这是师父的安排。你小子敢送,我可不敢收。”
李槐说道:“那就先放着。”
郑大风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李槐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郑大风说道:“落魄山那边来了一帮半熟不熟的书生,我胆子小,就让仙尉道长对付着待客了。”
李槐疑惑道:“啥?”
郑大风不愿多说此事,问道:“那位嫩道人呢?”
李槐说道:“他跑去桐叶洲了,说是陈平安亲自邀请他出山,要做一件缺了他便不成的大事。”
郑大风无奈道道:“你真信啊?”
李槐笑道:“当然不信,只是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较真个什么,听听就好了嘛。”
郑大风竖起大拇指,“心田宽阔能容福。”
李槐问道:“苏店人呢?”
郑大风说道:“她出门远游了,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去找个师兄,官场上朝中有人好做官,走江湖,有个已经混出名堂的同门师兄当靠山,想要在异乡立足就简单了。”
李槐疑惑道:“苏店找师兄,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大风笑呵呵道:“天何言哉,缘来如此,说甚道理。”
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看清楚了那拨读书人的面容之后,落魄山的第二任看门人,就开始两条腿打摆子。
眼熟!实在是太眼熟了!毕竟道士身份是假,从无授箓,年景却是正儿八经读过好些年圣贤书籍的。
怎么会不眼熟呢,一洲各国各郡县的各地文庙,京师之地,文庙里边挂像的数量就多,七十二贤都全,地方郡县,文庙规模不大,挂像就少,多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和文圣之外,按例再挂上十幅画像,是谓文庙十哲。
眼前四位读书人,今天联袂来到山脚,仙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
道邻,字然君,浩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之首。传说此人是第一个拥有本命字的儒家圣贤。
那个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悬佩铁剑。
周国,字端正,传闻是一众弟子当中,侍奉至圣先师最久者,跟随至圣先师一起游历天下,让远古人间“道士”不敢口出恶言。
闵汶,字相济。性格外柔内刚,以孝入道,擅长“文学”。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辩,治国有方,生财有道,被后世读书人推崇为儒商的祖师爷。至圣先师曾经称赞其“可与言《诗》”。而黎侯更是公认对至圣先师最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没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国,还会与先生说一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黎侯却会说一句“吾先生学问之不可及,犹天之不可由阶而升。”
大概是因为黎侯擅长商贾货殖一道,在至圣先师弟子当中,相对涉世最深的缘故,后世书上流传的事迹和赞誉都是最多,都说他是将所学和言行结合最好的读书人。
这四位好像从文庙画卷中走出的读书人,都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皆在文庙十哲之列。
然君贫而乐道,居敬富而好礼。
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文在闵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们不会又被当成是骗子吧?”
原来他们在到了槐黄县后,没有就近去往披云山或是落魄山,而是临时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看看,再去一趟作为山崖书院前身的春山书院。
不曾想在那条小巷口,有人拦路,最后说是此路不通,诸位请回。
名叫刘袈的老仙师与弟子赵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自家弟子每瞧见一个读书人,就说认得一个,都是文庙挂像上边的陪祀圣贤,赵端明信誓旦旦,说自己肯定不会看错。刘袈起先听着还是震惊和心慌多些,听到后来,老仙师就开始恼火了,如今京城的骗子都这么猖狂了吗?要说只是来了一位传说中的陪祀圣贤,刘袈说不得就真信了,至多两位,老人难免就得犯嘀咕,吃不准真假,可要说一口气来了四个,那还犹豫个什么,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庙陪祀十哲里边的第一等圣贤……这就有点过分了!
你们这几个,当我刘袈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好骗?!
吃了闭门羹的一行四人,相视而笑,他们也没解释什么,就此转身离去。
老仙师还在那边感慨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读书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开口,师父,万一他们没骗人,是真的呢?
老仙师捻须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反问弟子一句,不能够吧?
最后老人不再纠结真相如何,洒然而笑,若他们真是他们,那么崔国师当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就算应验了。
自己既然得偿所愿,真能够见识到那些书上的古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山巅的修士,以后他刘袈就不在这边看门了。
只是离开巷子之前,得与那绣虎好好道一声谢。
老人回头看了眼略显寂静冷清的巷子,仿佛看见了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老书生,一手兜着些花生米,偶然捻起丢入嘴里一颗,细细嚼着,缓缓而行,自顾自想着心事,国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边无人的世间道路上,好像从不讲究什么修身齐家,却能够治国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既然他们敢来落魄山,就算坐实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师兄已经给出答案,棉袍书生,与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礼。
其余三位书生,郑重其事,与那位道士同样作揖。
毕竟万年之前,世间若无此人率先开路,恐怕万年以后的天下,就不会是这样的人间了。
头别木簪的看门人仙尉,迷迷糊糊还了一个道士稽首。
等到陈平安出现在身边,仙尉顿时如释重负,原来是他们与山主作揖行礼呢。
霁色峰的山路台阶上边,青衣小童被陈清流拉着坐在这边,没有去山脚那边待客。
先前外出游历,刚刚重返落魄山的辛济安坐在一旁。
远远蹲着一个落魄山的编谱官,白发童子激动万分,年谱上边的今天这一页,分量足够!
陈灵均总觉得山脚那拨客人,瞅着有那么点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见过,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灵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声问道:“你朋友?”
陈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陈灵均说道:“我家老爷都亲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着你在这儿坐着,不太像话吧?”
陈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读书人,去了那边能做什么,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陈灵均不乐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个不去凑热闹,好歹混个熟脸也好啊。”
陈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过了需要跟谁介绍自己是谁的岁月了。”
辛济安点头笑道:“陈道友从离开家乡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从不参加那种需要跟人介绍自己姓甚名甚的无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见着那位墨家高人?”
因为陈灵均坐在旁边,辛济安就没有说破高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墨家钜子。
陈清流点点头,“没记错的话,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为他有句话,深得我心,‘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陈灵均自动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内容,好奇问道:“浊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难道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吗?”
陈清流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点头道:“其实我来自流霞洲的一座无主福地。”
辛济安问道:“忘了问,那位谢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了?”
当年跟随他们一起游历倒悬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极重。
陈清流笑道:“当年事成,就分道扬镳了,她跟我那几个弟子不对路,就去了西方佛国,确实好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陈灵均愈发好奇,压低嗓音问道:“你弟子当中,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就是出门喜欢穿白衣服的,个儿挺高,瞧着就不缺钱。”
陈清流点头道:“是我的开山大弟子,确实姓郑,在中土神洲那边混得还不错,至于其余几个,都不成材。”
像那韩俏色、柳道醇之流,见着自己,还有脸喊师父?
陈灵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说来,当初自己喊对方一声郑世侄,不算失礼。
只是实在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当初在山脚那边,老秀才和大白鹅好像与那个郑世侄,聊得不错?仅仅是客气?
陈清流嗤笑一声,“姓郑的那小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我当年都没敢传授给他剑术,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陈灵均拍了拍陈清流的胳膊,劝说道:“哥几个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间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闲天。”
被一旁那个当了落魄山编谱官就每天翘尾巴的箜篌听了去,她会笑话自己找了几个做事不靠谱、说话不着调的朋友,岂不丢脸。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个景清道友,你当真知道那个被你得了两幅字帖、却说成是“字写得不错,词作得还行,瞧着蛮有气势”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谁吗?
陈灵均灵光乍现,小心驶得万年船起见,伸手挡在嘴边,问道:“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那个郑世侄,不会是那谁吧?”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谁是谁?因为姓郑,又喜欢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
陈灵均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给了陈清流的脑袋一巴掌,“咱哥俩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钱,真是可惜了。”
黄帽青鞋的小陌,带着貂帽少女出现在一旁,然后都随意坐在台阶上。
刚才在拜剑台那边,谢狗与小陌保证,肯定不会跟那几个访客闹别扭,见了面一定和和气气。
其实谢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这才像话嘛。
只是等到小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都没跟陈平安事先通气打招呼,谢狗就心软了,她不怕身为东道主的陈山主难做人,却不舍得让小陌为难。
山路台阶上,坐成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提笔握书的白发童子,单手托腮打着哈欠的谢狗,将绿竹杖横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树那笨丫头怎么还没出现的陈灵均,双手轻拍膝盖的陈清流,意态闲适的辛济安。片刻之后,朱敛带着粉裙女童一起赶来此地,就坐在辛济安身边。
得到陈平安的心声提醒,魏檗急匆匆从披云山读书处,赶来落魄山这边。
若非陈平安事先有说,魏檗不敢信以为真。
魏山君与那几位读书人作揖行礼,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复。恍恍惚惚间,美梦成真。
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微笑道:“于暗昧中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魏山君神号夜游,实至名归。”
魏檗微微错愕,沉默片刻,立即沉声道:“大先生所言极是,小神正有此想!”
陈平安一时无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劝你那么多,魏山君你都是在梦游呢?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细雨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
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
不阔气,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整个人缩着,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
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
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六千颗谷雨钱呢。”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
都已陆续到账。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
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
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
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没啥。”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
三人当中,其实是妇人境界最高。
一个斜挎包裹的胖子,进了馆子,坐在郭曼倩身边,嘴上埋怨着,“你们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教我好找,换成是酒楼,不是更宽敞些。一边痛快喝酒,一边欣赏京城夜景,岂不美哉。”
郭曼倩跟馆子伙计多要了碗筷,笑道:“嫌弃地儿小,那就喝第二顿呗。”
吴瘦坐在一旁,长凳顿时咯吱作响,“算了,我还跟两拨人约好了的,咱们几个回头再约。”
请外人喝酒,谈买卖,一切开销,是可以与郭曼倩这个账房先生报销的,但是请郭曼倩几个喝酒,可就得吴瘦自掏腰包了。
桐叶洲包袱斋这边,跟刘聚宝、郁泮水他们一样,亏了钱就当打水漂,挣了钱,同样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红。总计六千颗谷雨钱,在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已经到账,未来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颗谷雨钱,自然都是要落入张直口袋的。而桐叶洲包袱斋这边,当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账面上的收益,只说将来这条大渎沿途,诸多渡口,不分新旧,都会建立包袱斋商铺,按照祖师爷张直的授意,跟各国朝廷和当地仙府门派们商谈此事,必须只卖不租,谈定一锤子买卖。所以这段时日,陶弘行、吴瘦几个,分头行事,都在谈这个事情,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酒局,从早到晚,连轴转呢。
虽说包袱斋给的价格不高,签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长约,约定除非改朝换代,才会另议。但是各国朝廷、山上门派,能够凭空多出一笔神仙钱,还能给自家渡口帮着聚拢人气,对于各个穷得快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势力而言来说,包袱斋愿意在当地落脚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乐不为。
包袱斋,明摆着是抢地皮了。
可就像张直的先前解释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无个包袱斋,人气是截然不同的。可与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这笔好似及时雨的神仙钱,山上管钱的财库负责人,各国户部衙门,兜里有了钱,腰杆就直,说话就硬气。
罗巾轻声感叹道:“且不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声,只说接下来十几年之内,整个桐叶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于落个民不聊生,遍地饿殍了。”
郭曼倩点点头。
这与历史上某位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儒家圣贤,靠着大兴土木赈灾成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问道:“听说那些个不问世事的山中野民,终于愿意出山了?”
关于洛阳木客一脉,这是包袱斋众多修士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因为包袱斋的开山鼻祖,主人张直,就出身洛阳木客一脉,而且属于那种欺师灭祖的叛徒。
吴瘦小心翼翼说道:“好不容易吃个夜宵,就不聊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脱了靴子,盘腿而坐,低头瞧了瞧桌底下,还好,没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场景。
桌底一只绣花鞋蓦然一翘,作势要踹他脸庞一脚,罗巾笑骂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这不是担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场合的**嘛,传出去影响不好。”
吴瘦对此见怪不怪,嘿嘿而笑,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显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对外宣称说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黄衣芸,郁狷夫,还有皑皑洲的女子大宗师,柳岁余齐聚此地,还有十几号艳名远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岩国京城,使得短短两个月之内,涌入了一大帮花花肠子的修士和云岩国周边数国的文人雅士。”
虽然吴瘦自打从青萍剑宗返回,在郭曼倩他们这边,就一直故意表现得颇为志得意满。
其实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轻隐官,确实和气,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过不知为何,现在吴瘦有句口头禅,“容我缓一缓。”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个出身贫寒的陈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经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一上山一下宗。
一双包袱斋的山上道侣,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妇人却是最欣赏陈平安的“惧内”。
如今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经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独自坐在宁府的大门口那边。
馆子外边的小巷,来了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门口那边摔着袖子径直走过,他蓦然一个身体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内,转身大步跨过门槛,嬉皮笑脸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多管闲事的无用功,比如医死马,扶烂泥,雕朽木,劝妓-女从良,请屠子放下刀,让商贾赚钱别黑心。”
少年进了馆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满脸震惊道:“灵角道友,心宽体胖么,竟然还有心情躲这儿喝酒?!”
身材臃肿却叫吴瘦的“灵角道友”,身体僵硬,道心紧绷,苦着脸转过头,干笑道:“崔宗主,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离开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终于缓过来啦?”
吴瘦笑容尴尬道:“崔宗主说笑了。”
崔东山使劲攥住胖子的肩膀,“说笑了?灵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为人轻浮?”
吴瘦连忙赔罪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
崔东山挪步,再伸手推开吴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长凳中间。
郭曼倩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关于这个根本不知道从那个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即便情报灵通如包袱斋,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前不久祖师爷张直还专门提醒他们几个,不要试图去寻找有关“崔东山”修行根脚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保持敬而远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东山主动找上门,除了吃过苦头的吴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几个,都很意外。
“认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颗神仙钱,放在桌上。
是那三种山上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
崔东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颗神仙钱,笑道:“我觉得你们都不认得它们,你们觉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觉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会一见如故,极有眼缘。当然也有一些人,看着就不想见第二面,比如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陈山主,怎么找了这么个亲传弟子当下宗的宗主。
换成那个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钱也好啊,也对,她是纯粹武夫,无法在山上开宗立派。
崔东山弯曲三根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神仙钱,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坚信讲理不举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比如你们认得范先生,范先生却不认识你们几个,那你们和范先生,就不算认识,对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这三颗神仙钱,就认得崔宗主了?”
崔东山一拂袖子,将神仙钱重新收入袖中,“罢了,鸡同鸭讲,实在是教不会你们。若是张直在场,估计他就听得懂了。”
连同那个道号松脂的男人在内,总计有七拨洛阳木客开始下山游历,在各洲选址,挑选落脚的地方。
听说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亲自登山,说服这帮洛阳木客打破祖训,出山。
其实包袱斋也好,洛阳木客也罢。
在崔东山眼中,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个“他人”是两人。
一是商家祖师爷,范先生。
二是皑皑洲通商天下的财神爷刘聚宝。
上次文庙议事,礼圣终于开口,等于打开了一层禁制。
使得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们,从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无瓶颈了。
最终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凭本事就是了。
罗巾笑道:“如果青萍剑宗都是崔宗主这样的高人,我与夫君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罢。”
崔东山吃瘪不已,好嘛,竟然被一个婆姨给拿捏了,欺负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来吓唬人?
好,我怕了。
毕竟如今是半个盟友。那就以诚待人,跟你们几个,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几句你们花钱都买不着的实在话好了。
“有些买卖,是注定不能挣大钱的。比如粮食。”
“知道你们包袱斋,都那么有钱了,张直还那么会做人,为何至今连个宗字头都捞不着吗?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错就错在前人歪德,你们这些后人跟着遭殃。记得你们早年包袱斋的二把手,赚钱太凶了,本事太高,什么钱都敢挣,结果在文庙那边就被记录在册了。此人早已被张直谱牒除名,所以你们可能都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怜张直,不管事后如何补救此事,不管他亲自去功德林那边,如何找门路托关系,都不成,结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庙教主,一个都没见着面。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张直是肯定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你们都不太清楚吧?”
“这就叫心肠不硬,挣不着钱。心肠太狠,守不住钱。真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哩,经手钱财如流水,哗啦啦来哗啦啦走。”
“只有最后一次文庙之行,张直总算没白走,在功德林门口那边,从经生熹平那边,听见了一句劝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包袱斋有几桩买卖,是一直亏本的,老老实实从别处财路找补回来。又有几门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还好还好,不枉费你们祖师爷张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气的媳妇,终于要熬成婆喽。只用三千颗谷雨钱,换个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侧过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见多识广,连这些别家山头的密事和文庙那边的内幕,都能够如数家珍?”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这算什么,我连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皑皑洲韦赦的那点故事,早年她是如何梦游莺花洞天,怎就跟阴神出窍远游的韦赦不打不相识,又为何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遗憾未能结成道侣,都晓得嘞。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时语噎,连他这个浚县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跟这个崔宗主说的,不太一样。家族内部,都是说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对自家老太君属于一见倾心。但是家族当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太君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远嫁别洲,那会儿已是飞升境的韦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赘浚县郭氏,才导致这桩山上姻缘未能圆满……
至于那处始终无主占据的莺花洞天,是山上极负盛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异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宝的孕育和生长速度,都要远远快于别处的风水宝地。
也难怪会有大修士评价此地一句,“就这一亩三分地,随便施点肥,浇点水,长出来的全是金子银子。”
“跟着张直混,三天饿九顿,连个宗字头门派的祖师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很缺能人异士,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诚合作,披荆斩棘……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反正就一句话,最实在的,哥几个一起闷声发大财?”
吴瘦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敢情这是过江龙碰上地头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授意,还是崔东山自作主张?
陶弘行与郭曼倩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小心上了一条贼船,船主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霎时间气氛凝重起来,还是罗巾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问道:“崔宗主是在说笑话吗?”
“是的!当然啊,不然我这么公然挖墙脚,像话?”
崔东山点头道:“老弟这不是看你们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着逗个乐子,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嘛。”
郭曼倩几个,心中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个人脑子-有病吧?
吴瘦大致猜出几位同僚的心思,你们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个郎中看病啊。
崔东山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说道:“我就不坐下来蹭吃蹭喝了,只说这盘四人份的烤鱼,凭空多出个下筷子的人,你们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过意不去的。我今天来这边,就是跟你们商量个事,别紧张,芝麻大小的事情,你们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说一的实诚人,马上就可以谈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绕过张直,比如以后我家山头对外出售的货物,建造在桐叶洲大渎沿途的各地包袱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专门腾出几个货架,帮忙卖东西,赚多少是多少,铺子那边不能抽成,都是能够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两条腿走不动道的镇店之宝,大开门的尖儿货,能帮你们吸引多少的人气?!当然了,你们几个不用谢我,都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给钱,无妨,伤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
这是在跟我们桐叶洲包袱斋,明目张胆收取保护费了?
“再者,包袱斋既然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估计总能碰见一些个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就劳烦诸位,帮老弟说几句好话,引荐一二。其中若有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这第三点呢,又分几个小的注意事项,算了,站着说话腰疼,我还是坐下聊吧,咱们边喝边聊……”
好个崔宗主,你他娘的这也叫“商量个事”?
崔东山笑道:“邻里和睦,比啥都强。”
罗巾说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现在就可以直白无误告诉崔宗主,根本没得聊。”
崔东山说道:“做买卖嘛,别意气用事,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有来有回,才有乐趣。”
陶弘行摇头说道:“用不着。”
郭曼倩冷笑道:“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吴瘦难得硬气一回,“崔宗主诚意不够,确实很难继续聊下去了,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别伤了和气。”
崔东山问道:“真不听听第三件事?”
罗巾说道:“就别伤和气了。”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东山再聊下去,桐叶洲包袱斋跟青萍剑宗可能就要撕破脸皮了。
崔东山自顾自从两边吴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从桌对面拿来一壶罗巾手边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
白衣少年倒满了一碗酒,再将一双筷子,搁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们今夜有鱼吃,好兆头,肯定年年有余。”
一个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馆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说说看第三事,他们耐心不够,我倒是愿意听听看。”
正主终于来了。
崔东山微笑道:“未来桐叶洲中部,大渎沿岸,几十座仙家渡口几十座包袱斋,你们吃得饱么?”
张直坐在桌对面,笑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不如让这桐叶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斋?”
张直问道:“注意事项呢?”
崔东山说道:“比如让一洲山河,各国京城亦有包袱斋。”
张直再问:“还有吗?”
崔东山说道:“再比如同理,让扶摇洲亦是如此。”
张直沉默不语。
崔东山笑道:“怕撑到?暂时吃不下的,可以余着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过一年。”
张直笑道:“作得准?”
崔东山问道:“就不问我是谁?”
张直果然问道:“你是谁?”
崔东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崔东山啊。”
张直笑道:“陈先生挑学生的眼光,崔宗主选先生的眼光,看来都很好啊。”
崔东山满脸狐疑状,“不是说反话?”
张直笑道:“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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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内,皮囊出彩,可谓雌雄莫辨,反正都当得起“美人”一说。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叶洲镇妖楼飞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闲来无事,他就来这边凑热闹。
这一路上,没走几步路,远远近近,就被青同发现了好几股气息深重的练气士。
“呵,水浅王八多。”
起先云岩国秦氏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都不由得担心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练气士,会不会出现那种极容易变成里外不是人的冲突,不曾想是他们多虑了,至今为止,竟然尚未出现一起外乡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岩礼部和刑部官员,原本一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这天子脚下闹出点幺蛾子,明儿朝会就被皇帝陛下责罚丢了官,这会儿感觉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怎么是她?来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吗?
只见道路前方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子,有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的寒酸装束,带着个精怪出身的少女,妇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满嘴流油,两只手分别攥着一大把烤串,脸庞洋溢着幸福。
妇人转过头,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见面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记名弟子。
飞升境修士,隐匿气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同境修士之间,很难凭借类似掌观山河的手段获知真相。
青同立即压下心中涟漪,坐在桌旁,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少女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辈,这么巧啊,放开吃,我请客!”
青同摇摇头,笑着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惯这么油腻的。”
“老板,再来十串烤鱿鱼哈!”
少女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份街边美食的靠谱,一边继续劝说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辈,你先尝尝看,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为并不清楚仰止跟陈平安到底是如何约定的,青同担心画蛇添足,落个两边不讨好,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仰止说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复杂道:“那你还来。”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帮你圈定的方圆千里之地,不好吗?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着,你信不信,他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去,我能在那边躲几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场问剑,一定会到来,我还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出门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个米裕?”
仰止笑道:“毕竟暂时只是一个仙人而已,砍得死谁呢。”
青同无奈道:“你倒是看得开。”
仰止转头朝烧烤摊老板那边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鸭胗,胡椒粉多撒些。”
摊子老板大声笑道:“好嘞,客官等着。”
仰止收回视线,“真不尝尝看?滋味不错的。”
青同还是摇头道:“真别劝了,又不是桌上劝酒。”
仰止打趣道:“我这徒弟,是想着你这个当前辈的大财主,回头能够顺便把账结了,我不一样,是真心跟你推荐这种美食。”
被师父揭穿那点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青同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景行’?”
仰止点头道:“在外游历,总得有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来化名“景行”的仰止,摇身一变,成了大泉王朝的记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来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为先有金甲洲武学第一人的韩-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担任大泉姚氏的国师,故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山上修士听说了此事,也只当是大泉王朝如今气数鼎盛,不会多想。
仰止突然说道:“桃亭也来了。”
这厮故意放出了一点大道气息,并未刻意收敛全部道气,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单论道龄,他算我们的晚辈吧?”
仰止说道:“这种话,我当面说得,你还是算了吧。”
青同双臂环胸,“一棵庭中树,一条看门狗,谁也不比谁好,怎就说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个阶下囚。”
一个精神瞿烁的黄衣老者,双手负后,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着一些个练气士的虚实,附带点评一句,这个不济事,纸糊的玉璞境,这个还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婴只能当蛮荒的金丹看……咦,这个还算有点嚼头,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边两个,好像也都不含糊,桐叶洲哪家山头,有此底蕴?
正是离开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如今名动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赶来桐叶洲,嫩道人动身之前,非要让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打好招呼,还帮李槐找了一堆正当理由,否则嫩道人根本不敢离开宝瓶洲,怕就怕离开李槐身边没几步,就已经被神通广大的老瞎子拽入梦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叶洲帮陈平安做大事,李槐当然没有异议,就用上老瞎子传授的一门秘术,与十万大山那边联系上了,老瞎子一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明显就有点神色不悦了,一听就不是自己弟子会说的话,亏得李槐见机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说法,说嫩道人既然是你给我安排的扈从,难道我还不能使唤他了?老瞎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只是让李槐捎句话给那条看门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间,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蛮荒桃亭也罢,就自个儿去十万大山,先挖个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万大山之外,嫩道人说话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边,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夹着尾巴做人。京城一处不起眼私宅内,李拔正在书房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桐叶洲中部形势图,鬼仙黄幔就坐在一旁,内心微动。
李拔问道:“有人暗中窥探此地?”
黄幔懒洋洋说道:“吃不准。”
东海水君府,设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经制司主官,而黄幔则是香火司的负责人。
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先前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岩国京城内,组建了一座山上罕见的祖师堂。如今道号“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师堂内占据一席之地。之前他们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离开虞氏京城那座积翠观后,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因为职责所在,仍需看着那条归墟渡口航道,她就带走了宫艳和王琼琚,重新入海。她再让李拔,鬼仙玉道人黄幔,武夫溪蛮,留在云岩国京城这边,按照与崔东山的事先约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师堂里边,只需给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张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黄幔和九境武夫溪蛮,不用在那边蹲茅坑不拉屎。
当时王朱出手惊人,直接丢给崔东山一件青瓷笔洗样式的咫尺物,里边装着一万五千多颗谷雨钱。
这就意味着大渎开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钱,已经早早有着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东山提了个要求,多余的谷雨钱,让崔东山帮忙在积翠观附近,帮水府建造一座陆地避暑别院。
那个崔东山是个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将那座积翠观划拨给了东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桩练拳的溪蛮,笑道:“黄幔,找不找得到对方的踪迹,我去会一会?”
黄幔说道:“修士神识一扫而过,无迹可寻。真要顺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独门手段。”
李拔摇头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幔笑道:“虞氏王朝那边,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胆。”
李拔说道:“主人自己都说了是无聊之举,我们就别小题大做了。”
黄幔说道:“那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虚惊一场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内,他先前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先别急着寄信给天目书院告状。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那位地位尊崇却性情叵测的东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会动摇虞氏王朝一国根本的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个真龙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因为虞氏王朝新立年号“神龙”而领情,反而出言不逊,让虞氏朝廷将那位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将黄山寿,告老还乡!还威胁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当什么太子了。言下之意,潜邸储君都当不成,还怎么坐龙椅。
这次虞麟游壮着胆子赶来云岩国京城,未必没有与东海水君府主动示好的意图。
夜市那边,黄衣老者眯起眼,对面走来的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着有几分忧国忧民,不错,有几分道行。又是个仙人?不常见。恐怕在蛮荒天下的家乡那边,这家伙都算仙人里边能打的了。
看不出来,桐叶洲还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粪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动以心声微笑道:“可是嫩道长?”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中土大龙湫,叫司徒梦鲸,道号‘龙髯’。如今晚辈暂任桐叶洲小龙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点点头,“哦,大小龙湫,听说过。”
看来鸳鸯渚那场斗法,名气不小,已经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找个飞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着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这句敷衍言语里边,可就要多出一个“没”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问道:“不是听说小龙湫封山了吗,司徒山主这是?”
约莫是觉得这么提问,有点打对方的脸了,要说自己那份结结实实的境界就摆在那里,当然不怕对方一个仙人多想。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太不讲究,容易连累主人李槐没有好名声,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会不开心,老瞎子不开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反正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变了嘴脸,挤出个自认为真诚的笑容,拗着性子拱手说着客气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这里跟龙髯道友赔个不是,真心实意道个歉。”
其实司徒梦鲸也在疑惑,在鸳鸯渚那边差点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说话、懂得山上礼数了。
司徒梦鲸按下心中纳闷,笑着解释道:“小龙湫确实封山,不过大龙湫听说这边要开凿大渎,就想着略尽绵薄之力,我在这边处理过一些宗门事务,很快就会返回小龙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龙髯道友何必着急赶回山头,凑巧我也是刚到这边,就没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喝几顿酒?敢问道友住在何处,可有空闲屋子,若是行个方便,我就不用费心思去找落脚地方了。”
这趟出门,找机会多认识几个山上朋友,以后陪着李槐出门远游,到哪里就都混得开了。
约莫是嫩道人表现得太过热络,让司徒梦鲸有点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梦鲸还是邀请嫩道人去自己住处饮酒。
一个如今必然被文庙盯着的飞升境大修士,总不至于无冤无仇的,就来算计自己和大小龙湫。
前些时候,青萍剑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确实已经对外宣称封山的小龙湫心意尖。
看着那封署名青萍剑宗崔东山的书信内容,司徒梦鲸啼笑皆非,崔宗主你这是收破烂吗?
只是想到沸沸扬扬的大渎开凿一事,司徒梦鲸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对方建议他们小龙湫这边,不用着急对外宣称将那两个谱牒除名的护山供奉,驱逐出境一事,可以丢到云岩国这边,不妨给它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给工钱,当个十几年的苦力就是了,这就叫小惩大诫。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司徒梦鲸若只是大龙湫修士的身份,可能还会觉得别扭,不愿将就。
自己都将它们扫地出门了,没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当了小龙湫山主,就压下心中那点不适,回信一封,答应此事,还在信上与崔东山致谢两句。
要不是已经封山,其实参与到大渎开凿当中,对小龙湫是个不错的选择。顺着这个思路,司徒梦鲸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书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龙湫,让祖师堂派遣数位镜工地仙,由他们领衔,各自带一批亲传弟子和宗门外门弟子过来,一同到桐叶洲,为大渎开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处不大,可多少是个心意,也算是桐叶洲小龙湫,在这件事情上边表个态,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经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来此的曳落河旧主,蛮荒旧王座大妖仰止。
这两位飞升境大妖,一个搬山,一个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鱼鳞渡,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单单是桐荫渡船很扎眼,更因为如今这艘渡船之上,有个姓米的大剑仙,负责坐镇桐荫渡船。
米剑仙只是偶尔会走出楼船散心,凭栏而立,白衣佩剑,风采卓绝。
渡口这边,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轻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风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们的尖叫连连。
作为大渎开凿一事的发起人之一,青萍剑宗此次出山,声势不小。
由账房先生种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领衔带队,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剑修陶然,少年剑修何辜和于斜回随行。
元婴境老虬裘渎,来自上宗那边的,有同样是元婴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暂时还是龙门境的云子。
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带着一大拨用以开山卸岭、开辟河道的符箓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亲自待客。
种秋和曹晴朗还真就不太合适。
因为是两位远道而来的家乡剑修,一少年模样,一老妪姿容。
分别名为邢云,柳水。
他们刚来桐叶洲没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就直奔云岩国京城。
屋内,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点头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宫那边待过,还经常给隐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录归档的杂事,否则换成剑气长城一般的剑修,还真未必知晓这两位老剑修的来历。
两位离乡多年的老剑修,先前在米裕这边,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飞剑,再给出一封齐廷济的亲笔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齐廷济以剑气做笔墨。米裕勘验无误,就算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再飞剑传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霁色峰。
邢云疑惑道:“记得米祜小时候,模样可不太凑合。”
柳水点点头,直言不讳,“比较丑。”
邢云忍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俩,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亲兄弟。”
这类不中听的话,米裕在家乡,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从不上心。
何况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言语都糙。
如孙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风雅的,毕竟是少数。
至于太象街陈氏家主陈熙,那是真有学问。
只是米裕比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个辈分的剑修,两人年龄相仿,双方的本命飞剑,“高烛”与“新月”,“祠庙”与“香火”,亦是绝配,但是两人却各自看不顺眼,按照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显示,他们若是结为道侣,各自境界修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们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为不愿看见对方。
柳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在蛮荒天下,我见着了隐官萧愻,她没有为难我,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瞧见城头。”
邢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隐官萧愻身后的跟屁虫,她放过你,不奇怪。”
他们好像还是习惯称呼萧愻为隐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会对董老儿溜须拍马,求着他传授上乘剑术,传给你了没有?学到几分了?”
米裕不愿意掺和这种拌嘴。
屋内就这么沉默下去。
邢云缓缓道:“高承怎么死了。”
柳水说道:“你怎么不说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云再次默然。
米裕问道:“喝点酒?”
柳水朝邢云那边抬了抬下巴,说道:“给他来两壶,好借酒浇愁。”
邢云冷哼一声,站起身,离开屋子,去船头那边透口气。
老妪瞥了眼挂在墙壁上的一把佩剑,目露赞许神色,说道:“不错。”
米裕说道:“醇儒陈淳安,曾经赠予月色,还帮忙炼剑,我这把佩剑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妪疑惑道:“陈淳安那样的读书人,愿意跟你这种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归功于隐官大人。”
老妪问道:“你好像很认可陈平安?”
米裕说道:“柳前辈最好称呼一声陈隐官。”
老妪笑呵呵道:“就因为他是你们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问,“论战功,按照避暑行宫的计算方式,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人。论境界,我是剑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剑修。”
老妪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剑气长城,道龄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酒喝。”
老妪站起身。
米裕跟着起身,“两位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可别因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赶去龙象剑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边,老妪抬起手,轻轻捋过鬓角。
谁年轻那会儿,还不是个美人呢。
一座京城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几乎每隔几天,刘幽州就会更换一处风景不同的“螺蛳壳”道场。
书房内,铺有一张竹席,刘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着螺蛳粉,在那儿狼吞虎咽,视线却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地图。
一条未来大渎的绵延河道,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就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每段好似竹节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势力,各自负责一段大渎的开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误,如果某方势力进展顺利,可以受邀帮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势力,花钱消灾,免得被祖师堂追究误工。至于“合龙”之事,祖师堂那边,安排有专门的仙师负责此事。
当时在场的各国官员,几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这种评定功绩的算法,极其有利于他们这些山下势力。所以他们,各有先后,看了几眼坐在祖师堂对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们真就没有一点异议?
礼部刑部,出供奉仙师,工部派遣各种匠人和服役百姓,户部掏腰包出钱。
大渎水路,尽量绕开各国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当然如果有某国朝廷愿意更换旧址,另说。
大大小小,大渎途径五十二国,即便近期又有新国建立,也不会超过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个拥有宗主国的藩属朝廷,若非特殊情况,是无法参与祖师堂议事的。
所以此次“祖师堂”议事,就有不少小国君主、将相公卿来此,或与宗主国打点关系,希冀着能拥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来这边抗议,骂街的都有。
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有副山长鲁缟亲临,带着个贤人杨朴。南边的五溪书院,是副山长王宰带着一位君子,唯独北边的天目书院,比较奇怪,竟然只来了一位君子。照理说那个气势凌人的副山长温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该露面的。
不过这几位桐叶洲书院副山主、君子贤人们,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列会旁听。
不出所料,除了贤人杨朴,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云岩国。
还有几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龙湫那边,请来了一批来自上宗大龙湫的镜工。
再就是如今连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现了一拨气象不俗的练气士,看样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来自别洲,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学习桐叶洲雅言。
当然最为瞩目的,还是那条由过江龙变成地头蛇的青萍剑宗。
一般情况,外乡势力在一洲开宗,想要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叶洲了,北边,桐叶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如今就变得有点尴尬了。由于大泉王朝与蒲山云草堂,而金顶观和白龙洞等仙府,则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离的迹象。而且一旦错过这场盛事,金顶观与,在桐叶洲山上说话的分量,自然而然会大为削减。
在那座祖师堂拥有两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个中途临时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郁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刘幽州。好家伙,这可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刘聚宝的独子!
有好事者评论,如果说那帮吃饱了撑着的男子,都是奔着蒲山黄衣芸、大泉女帝她们来的。
那么至少半数的仙子,可就都是奔着刘幽州而来!什么榜下捉婿,算个屁,能跟直接给刘氏当儿媳妇媲美?
此外还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师毓言,一个据说已经浪子回头的昔年痴情种。
为了给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场,不惜动用公款,差点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头拉倒。
就是这么个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轻人,本该细皮嫩肉才对,不曾想晒得漆黑,身材结实,让人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书房内,还有皑皑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传弟子,出身雷公庙的女子宗师,柳岁余。
她站在桌旁,看着桌上一幅出自刘幽州手笔的“传世画作”。柳岁余笑道:“这幅画要是被陈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计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刘幽州画了一幅名动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争”。
白衣曹,青衣陈。
俩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泼皮斗殴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脸肿。
刘幽州咧嘴一笑。
柳岁余问道:“跟云岩国秦氏皇帝谈好了,你真打算将一国出产的墨锭都给包圆了?”
刘幽州点头道:“墨出云岩,独步一洲。这么好的墨,肯定不愁销量,以前不太挣钱,只是受限于销路太过单一。刚好我们刘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贸航线,无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单子上边,加上云岩墨一项,又不占多少地盘。我粗略算过,利润不低。我只担心几十年过后,销路彻底打开了,云岩墨的产量反而跟不上。”
柳岁余打趣道:“生意经真是天生的?”
刘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岁余一笑置之。
刘幽州突然问道:“柳姨,除了几个洲是想要跟蛮荒天下报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愿意打仗?他们怎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柳岁余随口说道:“血性,利益,名誉,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说山上的练气士,能够被祖师堂年谱记录在册,就是个不容小觑的理由。至于山下朝廷的武将士卒,自然想着能够在沙场建功立业,大概觉得可以进族谱和地方县志,是一件很光耀门楣的事情吧。”
刘幽州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吃着螺蛳粉,书房内响起呲溜声。
柳岁余好奇问道:“顾璨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幽州说道:“再等等看。”
柳岁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别跟顾璨这种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刘幽州,还好说。”
刘幽州说道:“我要不是刘幽州,顾璨还找我做什么。”
最近柳岁余又从郁狷夫那边套出些话来,知道了更多的内幕,那场发生在蛮荒天下的狭路相逢,浩然这边,是曹慈负责先手,势不可挡。不过最后收官的,奠定胜局的修士,却是白帝城的顾璨,正是他的一记神仙手,配合曹慈递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坚韧如郁狷夫,与柳岁余聊起这件事,都有几分心有余悸,由此可见,那场厮杀的凶险程度。
蛮荒天下那边,占尽天时地利,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这边,唯有人和相对占优,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
当然还要外加一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个飞升境散仙,道号青秘的冯雪涛。
风来海立,云抱山行。
拂晓时分,一身道士装束的刘茂,与一位儒衫男子,在桐叶洲西海边并肩而立,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后者做出一个古怪姿势,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云岩国京畿之地的一处赤县,被崔东山找到了一位由桐叶洲文运凝聚而成的书生。
此人给自己取了个不知是化名还是道号的说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较古怪,并非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有点类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东山承诺此人,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庙,找经生熹平请教学问。
刘茂从怀中摸出一本经由文庙许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图》。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海龙山。在山中道观内,作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东山,秘密建造出两座建筑,分别用来夜观星象和测量东海水运。刘茂如今已经结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务结束,他就会来此修道,帮助崔东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仪和地动仪,图纸当然都是崔东山绘制而成,精通术算的刘茂至多就是负责……打杂和两架仪器的后期维护。
稗官问道:“龙洲道人,你何时归还那些雕版?”
刘茂憋屈不已,总不能说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喷人,故意栽赃嫁祸吧?
稗官退让一步,“我可以花钱买回。”
刘茂既然不能解释什么,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谈。”
稗官皱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满裤裆黄泥巴的刘茂,深呼吸一口气,“随你怎么说。”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称之为渎,但这还只是必备条件之一。
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东海妇”寇渲渠,与当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为江水正神,再有那条长达万里的燐河,就只有几位河伯,金玉谱牒上边的神位,最高只有从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两条水脉不过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旧获得了大渎称号。
稗官将手心海水重新归还大海,说道:“听说刘观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极具规模的山上船坞?另外还有一座正在建造?”
刘茂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眼光极远。”
这种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坞,极其耗费国力,可能需要耗时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个渡船胚子,距离真正“下水”,更有很长一段时日。自己来打造跨洲渡船,这在桐叶洲是开创性的举措,可谓破天荒了。
稗官说道:“比起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刘茂说道:“这么说,没意思。”
别说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旧十大王朝,又有谁能够像大骊宋氏那样,持续不断打造剑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风筝和下饺子似的?
刘茂想起一事,先前崔东山带他去往云岩国途中,曾有一问。
桐叶洲曾经属于大洲,本土修士一个个眼高于顶,但是偏偏这么个地方,既无一艘跨洲渡船,也从不想着拥有一条大渎,这般闭关锁州,难道真的只是喜欢窝里横?桐叶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渊也罢,他们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将一座桐叶洲陆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觉得此举?
当时刘茂不假思索,便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封山。”
崔东山点点头,“谁说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
桐叶洲的宗门,故意不去剑气长城,未能从剑气长城那边搬运剑道气运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剑修零落,不成气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现斩龙一役,北边的宝瓶洲,只说古蜀地界,便是剑仙如云,剑光四起。刘观你当真以为桐叶洲的修道之士,不羡慕,不嫉妒?之后宝瓶洲气数衰减,三千年河东三千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桐叶洲开始俯瞰宝瓶洲,在这足足三千年期间,是有些谋划的。只因为有人想要,靠着一种远古的封山之法,锁住一洲山水气数,以便催生出一位类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当然是个笨法子了。不过胜在稳当。
如果不是那场蛮荒攻伐浩然的战事来临,桐叶洲被打成了一个八面漏风的筛子,否则这里确是有几分机会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渊选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韦滢,总之都有机会去争一争。
离开京城之前,负责督造鸡距笔的刘茂,与皇帝陛下又见了一面。
姚近之抬头望向天幕,当时与刘茂笑问一句,“你看过黑云吗?黑云压城的那种黑云。”
刘茂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据说大骊王朝的浮空剑舟,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画面。
刘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个说法。
女帝姚近之,曾经在御书房,她手持一根泛黄的竹制画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内的数国版图上,边境,腹地,京城。
她与一众庙堂重臣,疾言厉色道,一个强国的基础,是领土,领土,还是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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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洲北方,天目书院。
副山长温煜外出一趟,将北地王朝、诸多小国都逛了一遍,除了极个别朝廷,温煜都没有显露身份。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京察大计。
得知温山长返回书院,原本还有几分轻松的求学氛围,顿时为之肃然。
温煜在书院,主要是负责兵略、术算两科的教学,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板着脸授课的道学家,相反,温煜开课授业时,言语风趣。
但是书院上下,从君子贤人到所有学子,就是对这位温山长最是心生敬畏。
温煜下船后,没有返回自己书斋,徒步去往书院后山,等他来到一座僻静院落,山长范简淡和副山长康闿,两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门口等着。
温煜与他们作揖行礼,在门口闲聊了几句,其实详细情况,范山长已经通过书信与温煜通过气。
那个真名“龙宫”的吕碧笼,她表面上是积翠观的观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更为隐蔽的真实身份,是万瑶宗的祖师堂嫡传弟子。
她早年离开宗门,孑然一身来到桐叶洲,就是奔着将来跻身上五境、为万瑶宗创建出一座宗门去的。
为此宗主韩玉树不惜私下传授给她两门极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吕碧笼才可以跻身元婴,还与她承诺,事成之后,不但允许她自主扩大她那条道脉,将来万瑶宗也会按时送给她一拨拨修道胚子,在万瑶宗祖师堂内,她这条道统法脉,可以至少拥有两个席位。
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占桐叶洲绝大部分地盘,按照三山福地万瑶宗的授意,是让她尽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气,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难。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万瑶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给她,暗中吞并那个只有两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够在此基础上,再起一座宗门。
如此一来,等到万瑶宗,凭借神仙钱砸出来的“战功”,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再等吕碧笼将来成功跻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顺势更换为青篆宗了,而她“闭关破境”之前,先找机会加入万瑶宗,成为谱牒修士,到时候万瑶宗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书院已经“提审”过龙宫一次,已经豁出性命去的“积翠观吕碧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只是天目书院这边尚无定论,龙宫对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个副山长,温煜。
之前在积翠观,那个至今不知真实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个温煜的身份来吓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为温煜三人都悬佩有一块象征身份的山长玉牌,得以无视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龙宫,事先得到通知,已经站在正屋门外,恭迎三位书院山长,与他们施了个万福。
等到龙宫见到了这个真正的书院温煜,不知为何,第一眼,龙宫就对这位年轻儒生感到畏惧。
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背脊发凉。
她当然也怕那个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觉,还是荒诞多于敬畏。
所以温煜看了眼龙宫,她便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两位老夫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
果然还得是咱们温副山长出马才行啊。
虽说是囚犯,可龙宫在书院这边,除了无法离开院子,其实并无一位阶下囚的该有“待遇”,院内书籍颇多。
当下桐叶洲山上山下,已经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做了亏心事,就别落在天目书院温煜的手里。
山下,在可轻可重之间,天目书院兴许可以从轻发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违禁,书院却是一律从重从严。
等到三座书院陆续重建完毕,尤其是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很快桐叶洲这边就琢磨出些门道了,所以桐叶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贼心虚又觉得纸包不住火的,都会主动去中部的大伏书院或是南边的五溪书院,宁肯绕远路,冒风险,也不去有个温煜的天目书院,那不叫自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因为所有定罪和责罚,三座书院都会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毫无悬念,天目书院对待练气士的惩罚力度,要远远重于大伏和五溪书院。
跨过正屋门槛,三位山长坐在一排,龙宫单独站在对面。
等到范简淡和康闿落座,温煜这才坐下,朝对面的元婴境女修伸手虚按两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过拘谨,坐下聊。”
龙宫闻言便是瞬间心弦紧绷起来,温煜这句话,其实不说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万瑶宗要么是与蛮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结,要么是有意瞒报情报,属于知情不报,在我看来,明显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温煜的第一句话,就等于为今天尚未开始的审问,提前下了个结论。不光是龙宫,更加针对万瑶宗和宗主韩玉树。
山长范简淡一言不发。
温煜继续说道:“龙宫离开万瑶宗之时,距离蛮荒妖族大举进攻剑气长城,这中间隔了太久,万瑶宗派遣她来到桐叶洲,化名吕碧笼,进入洛京积翠观,担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再领着一大帮人躲入青篆派,这一系列作为,环环相扣,万瑶宗和韩玉树,显然是有备而来。”
副山长康闿忍不住说道:“韩宗主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处历史悠久、传承隐蔽的古老秘境,韩宗主就不能是通过秘术、卦象来推测出……天时有变?然后为此早作谋划?虽说三山福地有独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来韩玉树并非儒家子弟,再者万瑶宗又与文庙素无联系,温山长如此断言,会不会有点不妥?”
毕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脚,外界不清楚,文庙和书院这边还是有点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远古道场之一,所以可能有些术法神通的玄妙传承,是外界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独一份学问。
假定韩玉树确实推算出后来的那场战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结果,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么个天大事情上,要求万瑶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真当中土阴阳家陆氏是酒囊饭袋吗?就你一个地处偏远的万瑶宗,算得准天机,看得清楚星象?
何况不谈整个浩然天下,只说中土神洲,奇人异士极多,除了陆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万瑶宗坐拥三山福地的底蕴,想要有朝一日打开大门,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再通过你在外边的铺垫,完成一鼓作气跻身‘正宗祖庭’的壮举,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过这一系列缜密谋划,就以此来断定万瑶宗和韩玉树暗中勾结蛮荒妖族,终究没有证据。
山长范简淡,出身亚圣一脉,是亚圣的入室弟子。
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
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
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
“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
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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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
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
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
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
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
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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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
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
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捣鼓不出这种排场。
姜尚真快步走去,与那白衣少年击掌,抵肘,各自拧转身形,互换位置,再重复一遍,最终握手,一气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强忍着心中悲痛万分,给你准备唢呐了!”
姜尚真脸色僵硬道:“真心没这个必要。”
崔东山小声说道:“你收到书信了吧?”
姜尚真点头道:“收到了,知道,山中来了个很有人缘的小陌先生嘛。”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他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一个个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拦都拦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眉头,心里苦啊,不管我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周首席的好,还是怎么劝都没用啊。”
白衣少年使劲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着下巴,又是一场大道之争?不知此次有无胜算。
崔东山问道:“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难之交,皑皑洲那边的山上前辈,道号青秘,你肯定听说过。”
崔东山满脸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个到了鹦鹉洲可惜却没能参加文庙议事、被我左师伯一路追着砍、都砍不死的那个雷法造诣不输龙虎山天师府的青秘前辈?”
冯雪涛脸色尴尬。
一见面就这么聊天?你当自己是那个顾清崧吗?
不过白衣少年这句言语里边,“左师伯”三个字,就足够让冯雪涛闭嘴不言了。
崔东山气呼呼道:“顾清崧这个老小子能算个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龙王陈灵均,还有一个叫刘袈的老朋友,都差远了。”
冯雪涛瞬间心弦紧绷。
姜尚真笑道:“冯兄,习惯就好。”
崔东山撤掉那些排场,一起走入凉亭落座。
崔东山没头没脑问了个问题,“如今的姜尚真,都半点不像姜尚真了,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姜尚真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说实话,多多少少,确实有那么点的不甘心。”
崔东山点点头,我们周首席还是以诚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没什么,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圆花半开,不是很好么。”
崔东山以拳击掌,“听君诚心一席话,真觉娉娉袅袅。”
姜尚真坐在栏杆上,崔东山有样学样,一起眺望远方。
冯雪涛坐在靠近台阶那边的位置,不打搅那两人的叙旧。
没过多久,天地间细雨朦胧。
姜尚真打开油纸伞,手指拧转伞柄,往外一丢,如花旋转飘落人间。
“仁知之乐,云水之间。”
崔东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间山水如贼窟
谢狗必须为陈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么不犟了?在咱们山主那边铁骨铮铮,见着了这拨有点来头的书生,就见风转舵,分明是胳膊肘往外拐嘛。”
披云山与落魄山是隔着几步路的近邻,北岳山君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有事没事就去那边逛荡的谢狗,所以魏檗自拟神号“灵泽”一事,谢狗是知道的,而且她还知道陈平安劝过魏檗,劝不动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钦佩的仰慕之人,想来就会万事好说,再犯倔的人都不会钻牛角尖了。”
记得朱敛说想要让一个人听劝,只有三种可能,要么碰到被自己认为是强者或是贵人的言语点拨。或是亲身经历,遇到一些事情了,走过弯路吃过了苦头,觉得自己的某些习惯,某个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书。
前者得碰运气,后者靠宿缘和智慧,所以更多还是第二种情况,让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谢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诚心仰慕的对象,不会有几十号人吧?”
小陌以心声说道:“没那么夸张,大概只有一手之数。”
曾听朱老先生聊起过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颇多,出身簪缨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誉,是一个文运显赫、香火绵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荫,通过科举“官卷”的官场捷径跻身仕途,而是以竞争堪称惨烈、都不是什么激烈的“民卷”夺魁,并且是连中三元,一步步跻身庙堂中枢,最终美谥“文贞”,追赠太子太保,魏檗死后更是成为庇护一方的英灵,得到朝廷封正,最后将“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尊。
论修身养性,魏檗最为敬仰文庙的大先生,论治学文章,崇拜词中之龙辛先生,论为人处世,推崇那个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论兵法武略,是某个因为功业有瑕在武庙地位一降再降的杀神,但是要说多才多艺,无所不精,还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架子这么大,今儿好像都没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读书人可记仇,最受不得同行摆谱。”
小陌解释道:“正值学塾开课,所以大先生在山脚那边就已经通知公子,不必专门为了迎接他们而请假,相较待客,还是授业要紧,大先生就没有让公子为难。居敬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身为开馆授业的教书先生,请假这种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谢狗点点头,“若都是这样的读书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难。”
她突然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问道:“小陌!为何道邻和黎侯的心声,就你听得见,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高冠佩铁剑的魁梧男子,抬头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剑修白景。
谢狗心中了然,顿时气得牙痒痒,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条胳膊,再做了个以手掌拍打胳膊的挑衅动作。
不就曾经问剑一场,没能分出胜负吗?气性就这么大吗?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问剑啊,朝至圣先师的车队劈头洒下一大片剑气暴雨,结果你才出剑就收剑跑路了,周国能不动怒?”
谢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问剑一场了。”
小陌黑着脸。
谢狗立即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伤心事,她这个罪魁魁首赶忙主动认错道:“这种偷袭行径,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后肯定改。”
一行人缓缓登山,黎侯率先开口问道:“陈山主,落魄山作为上宗,如今谱牒修士加上纯粹武夫,人数有无破百?”
陈平安摇头道:“人数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霁色峰祖师堂谱牒记录在册的记名客卿,准确说来,其实半百不到,因为对外宣称封山的缘故,未来二三十年之内,相信成员增添还是会比较有限。”
黎侯笑道:“靠着这么点人,做成这么大的买卖,实属不易。”
陈平安惭愧道:“布鼓雷门,贻笑大方。”
闵汶笑道:“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认为奇货可居,值得待价而沽。”
黎侯说道:“都是托山上朋友买的,陈山主手边可有闲余的印谱?当然必须是剑气长城晏家铺子的初版初刻。”
陈平安无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两本。”
早知道这么值钱,当年晏家临时设置的书坊,那拨匠人刻工们就别想休息了,不带回几万本就算陈山主这个包袱斋当得不称职。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谱,没有雕版一说。”
若有雕版,别说版刻个几百几千本,百万本又有何难?
周国终于开口说道:“我翻过两本印谱,与剑气长城风土人情有关的印蜕文字,还有为那些本土剑修量身打造的印章,无论是印文还是边款,这两种印蜕,内容都很好,实属上佳,只是在这之外,纯属东拼西凑,缝缝补补,因为落在真正做学问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难有过高的评价。”
言外之意,名气大于内容,归根结底,印谱既是借助剑气长城,又是借助末代隐官的头衔,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风评和追捧。
周国神色淡然道:“这些本该是相济说的话,只是他对你的为人比较认可,想必不会直说,就只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闵汶笑着点头,“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愿苛责陈山主了。”
陈平安笑道:“前贤早已用诗句道破症结,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
停顿片刻,陈平安继续说道:“于治学一道,我不曾上过学塾,既没有家学童子功,后来一直在外游历,习武和练剑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这一块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说登堂入室。幸亏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修们,不太讲究这个。”
只要剑气长城那边销量好,能让人掏钱购买,酒桌上吹捧几句,就足够了。至于印谱在浩然天下这边的风评好与坏,与我何干。
因为登山一行人,对话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高处山路台阶那边,如麻雀坐成一排的众人,都听得见道路上的闲聊内容。
最后闻讯赶来的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此刻满脸涨红,反复喃喃自语,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样是账房先生的张嘉贞,约莫是家乡不是浩然天下的缘故,反而还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这会儿还不知道那拨书生身份的“机灵鬼”,就只有自认“但凡笨一点,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陈灵均陈大爷了。
话说回来,景清道友确实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毕竟先前在那槐黄县城,他都见过三教祖师了,可曾有半点待客不周的地方?
陈清流微笑道:“不错不错,硬话软说,绵里藏针,书没白读。”
换成一般的读书人,面对这几个文庙挂像上边走出的陪祀圣贤,能够说话不打颤、舌头没打结,相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暖树有点紧张,下意识伸手攥紧裙摆,她不比陈灵均这个可能这辈子涉足文庙才一两次的家伙,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拨读书人的真实身份。
“不用紧张,这就叫圣贤先忤后合,众人先合后忤。”
朱敛笑着安慰道:“要论世间读书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们山主怎么都能算一个,怕什么呢。”
陈清流说道:“听说老厨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艺,棍法一定高过剑术和枪法?”
棍扫一大片嘛,朱敛这一记溜须拍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说了“端正”和“相济”两位至圣先师亲传弟子的好话。
朱敛身体前倾,与那位斩龙之人双手抱拳,学自家公子说了一句,“布鼓雷门,贻笑大方。”
陈清流以心声问道:“这里只有四个陪祀圣贤,宝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还有谁没到场?”
辛济安说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话,照理说是周国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礼,大先生道邻负责中岳封正、颁布神号一事,毕竟按照文庙礼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余四岳高出一线的,当然也有可能双方互换,关键就看魏山君的脸皮厚度了,或是陈山主愿不愿意从中斡旋,帮着魏檗说服大先生留在披云山了。
陈清流说道:“相信黎侯跟陈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来。”
一来双方都是生财有道的账房先生,再者他们两个,对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维护,都可谓不遗余力。最重要的,两人都愿意在书斋道场和圣贤书本之外,学以致用,在山下耗费精力。
果不其然,周国点头道:“若是剑气长城如我们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来之前,我们听先生说过,老大剑仙曾经对剑气长城有过一个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说之所以能够屹立万年之久,学问根祇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剑气长城不必学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学不来剑气长城。”
陈平安脸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书那么多,老大剑仙剽窃自己一回,也不算什么。
周国洒然笑道:“你要是见着了我们几个,只会唯唯诺诺说好话,多有违心,处处附和,才会教人失望。需知文圣挑选亲传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选你作关门弟子,那么老秀才在这件事上,就算晚节不保了。想必老大剑仙当初选你入主避暑行宫,异议不会太小,剑修们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质疑什么,腹诽和牢骚,肯定不少,所幸陈山主不曾辜负两本印谱的文字和末代隐官的身份。”
说到这里,曾经跟随至圣先师一起走遍天下、周游列国的高冠男子,转头笑问道:“大师兄?”
被魏檗尊称一声大先生的棉袍书生点点头,微笑道:“总归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回头文庙那边,我来建议此事。”
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至今竟然连个贤人都不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岂不是教诸子百家看笑话。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国直截了当说了一句,“要是真不愿意当君子,你可以去跟礼圣商量。”
陈平安一时无言。
为了不当书院君子,就去专程找礼圣一趟?
估计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唠叨自己几句吧。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读书人就是矫情。上杆子送了个君子头衔,扭扭捏捏的,还不乐意收。搁我,别说君子,就是给个文庙教主都照收不误。”
一听好友说自家老爷的坏话,陈灵均立马就不乐意了,一手肘打在陈清流肩头,“你不也是读书人,被窝里骂人吃闷屁!”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上心声手段,说出了一句积攒多年的心里话,“輷鞫殷殷,昼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话总说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诸如此类,看似虚言,实则在这位人间第一个拥有本命字的书生这边,半点不虚。人间道路之上,书里书外,一切言行,所有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与恶,在大先生道邻这里,都历历在目,声声在耳,那种声响,如世间百姓之众,路上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声音响若雷鸣。
棉袍书生腰悬一只水瓢,可不是故意为了与世人显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种外显的“道化”。
极有可能,瓢内水之多寡,便是世间仁之深浅。
当然这些都是陈平安的猜测。
棉袍书生笑道:“与道为邻,心甘如怡。”
“在我个人看来,君子豹变有三,一变至于贤,二变至于圣,再一变,至于道矣。”
“安贫乐道,想来齐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有些事,无论是圣贤之当仁不让,还是豪杰之以怨报怨,你觉得必须要做的就只管去做,只是在心境上,不必太过拖泥带水,相信齐先生也不愿意你因此而道心凝滞,妨碍修行。”
陈平安点点头。
书生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怎么看待亚圣的学问?”
陈平安缓缓说道:“只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光凭这么两句话,就绝对有资格流传后世万年。”
“还有呢。”
显而易见,你陈平安别想着这么用一句话就给“糊弄”过去,远远不够。
你要不说我的好话,我也就不拿这个考校你了。
见陈平安好像被问住了,他笑道:“换个不那么空泛的具体问题,你不妨简略说一下杞柳之辨和湍水之辩的看法。”
陈平安说道:“在回答大先生的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说几点自己的个人见解。”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没有四端之心,人就会成为非人。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必须比凡俗夫子更加理解此间真意。”
“但是‘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亚圣忽略了家庭、宗族、一地风俗对人的后天烙印,无视了一个人先天就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只有一句话,在我看来,是亚圣用心深远、唯一一句‘山上神仙语’,就是‘心之所同然’……”
听到这里,棉袍书生笑了笑,竟然不让陈平安继续说下去了,“就此打住。”
这位大先生也没说对,也没说错。
陈清流站起身,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傻大个的谢师姐了。
谢师姐在自己的几个弟子当中,对那个脑子最不灵光的柳道醇,反而最为偏爱,她跟郑居中反而没什么可聊的。
那件扎眼的粉红道袍,好像就是谢师姐送给柳道醇的见面礼,此外还送了一座琉璃阁给他作道场。
约莫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陈清流对如今叫柳赤诚的小弟子,就跟着偏心几分了。
柳赤诚只是小弟子,陈清流其实尚未收取关门弟子,不过柳赤诚一向是以自家师尊关门弟子自居的。
关门?你那叫堵门。
陈清流轻轻叹息一声,此山花木众多,唯独少了些桃树,倒是小镇桃叶巷那边,桃花开得深红浅红不寂寞。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先前陈清流帮着开口讨要两幅字帖,其中留给落魄山的那幅,辛济安是截取一篇词牌名为水调歌头的旧词内容。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不知不觉,此时此刻的落魄山中。
仅是飞升境以及飞升境之上的修士,就有十四境剑修,斩龙之人,陈清流。辛济安。小陌,白景。
落魄山编谱官,如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
跻身文庙陪祀十哲之列的道邻,周国,闵汶,黎侯。
如果再加上一个都没敢冒头的流霞洲飞升境老修士,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就有双手之数了。
嗯,作为东道主的此山山主,是个元婴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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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岩国京城,青同与仰止分开,继续独自走街串巷,漫无目的。
突然在一处相对僻静街巷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背靠墙壁,手里拿着彩色的折纸风车。
说心里话,青同宁肯跟陈隐官打交道,也不愿跟此人碰面。
崔东山快步走向青同,彩色风车缓缓旋转,神色殷勤道:“能够在山外,见到青同次席,老高兴了!”
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是蒲山叶芸芸,而次席供奉,就是眼前的这个青同。
先生曾经开诚布公,给予青同道友一个极高的评价,是青萍剑宗的第四座无形山头。
所以亲自邀请他为下宗担任一位身份隐蔽的护道人。
陈平安还承诺会拉上他的先生,在文庙那边替青同说几句公道话。
看看能不能在镇妖楼附近,拣选一处风水宝地,开宗立派,争取吸纳、招徕一些身世清白的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成为谱牒修士,让青同好当个初代祖师。
当时在密雪峰那边,青同也没敢说什么大话,说是只敢保证会尽力而为,不作其他任何承诺。
陈平安好像就等他的这句话,双方就此一言为定。
青同挤出一个笑脸,“见过崔宗主。”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他乡遇故知,都是意外之喜。”
青同没说自己在烧烤摊那边遇到仰止的事情。
崔东山也只当假装不知。
青同问道:“崔宗主这次现身京城,是准备亲自主持大渎开凿事宜?”
崔东山摇头如拨浪鼓,“不会不会,有种夫子、曹师弟和米大剑仙在,我就可以放心当个无所事事的甩手掌柜了。”
青同不会说那些客套寒暄的场面话,一时间气氛就有些沉闷。
崔东山说道:“这次赶巧碰见次席供奉,刚好,与前辈说件咱们宗门的要紧事,走,去桐荫渡船那边聊两句。”
青同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次席供奉,委实是推脱不得,只好跟着崔东山徒步走向京城外的鱼鳞渡。
早知如此,还不如耐心陪着仰止和那个小河婆吃烤串呢。
崔东山随口说道:“青同次席可曾选好宗门的地址?”
青同说道:“暂时还没有,反正不着急。”
其实是有几个心仪选址的,但是不愿跟这个崔宗主多聊而已。
还是跟陈平安谈事情做买卖,心里比较踏实。青同总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姿容的崔东山,是那种百无禁忌的人物。可能只是在作为他先生的陈平安那边,才会收敛几分,像个心智正常的人。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晃动,彩色风车旋转不停,笑道:“这样啊,我本来还想着你心智有了合适选址,刚好我近期也有了青萍剑宗的下宗选址,双喜临门呢。”
青同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宗?”
青萍剑宗才当了几天落魄山的下宗,你崔东山就想着拥有自己的下宗了?!
崔东山确实没有诓骗青同,已经想着如何筹划建造属于青萍剑宗的“下宗”了。
而且并非是既定的五彩天下那座宗门,只因为近期文庙那边颁布了一条律例,练气士在五彩天下的基业,与浩然天下无关。
崔宗主气势汹汹,寄了一封信到礼记学宫,与茅司业询问到底是文庙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昏头了嘛,竟然有此建议。
结果茅司业的回信就一个字,我。
崔东山只好退而求其次,暂定选址就在桐叶洲的中部,位于燐河的入海口,所以暂时不用跟刚刚结盟没多久的玉圭宗来个针锋相对。至于燐河畔,青萍剑宗马上就会正式破土动工,打造一座仙家渡口,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就叫满霞渡。
在那边,南北两岸,很快就会出现两个小国,一方是女帝独孤蒙珑,首席供奉邵坡仙,护国真人吴懿。另一方是于禄,谢谢。
崔东山何止是一掷千金,自掏腰包,买买买,除了宗门地界的三座山头,还有例如本来属于白龙洞藩属山头灵璧山的那座野云渡,如今就属于青萍剑宗的私人渡口了,崔东山就是花了一百颗谷雨钱买下的。
此外崔东山还有一份大手笔,准备一鼓作气搬迁更多桐叶洲各国旧山岳、仙府道场遗址,搁放在旧有三山的周边地带,就这么一点一点向外扩张地盘,还要再为宗门购置许多的“飞地”,一座座散落在桐叶洲各地的藩属山头,终有一天,以点及面连成线,在地盘规模一事上边,就可以跟玉圭宗掰手腕了。
你有一座云窟福地,我不也有一座长春-洞天?何况云窟福地是周首席的,不就等于是自家的?
只是此外文庙还按功赠予玉圭宗一座额外的福地,崔东山就把主意打到了万瑶宗的三山福地,当然难度是大了点,慢慢来就是。
到了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鱼鳞渡,崔东山带着青同登上那艘桐荫渡船。
青同发现除了米裕跟种秋他们几个都在,一间屋子,坐了不少人,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今夜商议之事,确实不是什么小事?
崔东山一拍脑袋,“忘了邀请一位山上前辈列席议事了,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崔东山缩地山河,重返云岩国京城。
嫩道人与道号龙髯的小龙湫山主司徒梦鲸,喝过了一顿酒,并无睡意,炼山诀也修炼到了瓶颈,就独自坐在屋顶欣赏夜景。
这么一座巴掌大小的小国京城,竟然能够在那场席卷一洲的战事中保存完好,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呵护耶?
宅邸外的街道上,有个白衣少年使劲挥动手中的彩色风车,“嫩道长,嫩道长,这边这边!”
嫩道人疑惑道:“道友你是?”
难得碰着一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练气士。
“我是东山啊。”
白衣少年笑哈哈道:“自家人!论文脉的辈分,我跟李槐是同门师兄弟哩。”
嫩道人其实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李槐提起过此人,是一个早年上杆子要当陈平安学生的家伙,曾经一起远游求学。
崔东山羞赧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事相求,就是有点难以启齿。”
嫩道人说道:“既然难以启齿,那就别说了。”
跟我客气是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崔东山正色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早年行走山下的时候,也有个响当当的别号,与前辈的‘嫩道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叫‘垢道人”!”
狗道人?
嫩道人脸色阴沉,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找上门来,骂人?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憋屈憋屈。崔东山兜里的神仙钱,早先还是有那么一点积蓄的。
但是那个老王八蛋,好像早就算准了自己会开辟一座宗门,留给崔东山的那几件咫尺物里边,
既不会捉襟见肘,也算不得如何宽裕,总之崔东山想要闭着眼睛大手大脚花钱,就甭想了。
崔东山脚尖一点,踩在院墙之上,再一个蹦跶,飘落在屋顶,一屁股坐在嫩道人身边,小声道:“嫩道长,实不相瞒,如今我们刚刚建立宗门……”
嫩道人抢话道:“我没钱!”
还是李槐说得对,做人总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再者真不是嫩道人故意装穷,而是事实如此,在那十万大山,年复一年,早先辛苦积攒下来的那些神仙钱,早就被饥肠辘辘的蛮荒桃亭给吃光了。
你当那个境界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的老瞎子,是啥善茬?还管饭啊?
到最后,蛮荒桃亭的兜里就只剩下三种神仙钱,各一颗。实在是舍不得吃掉,就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可要说法宝灵器、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什么的,嫩道人还是有几件的,毕竟是个飞升境,还是蛮荒天下以凶悍著称的老修士,没点家底,出门都不好意思跟相熟的道友们打招呼。
白衣少年好似心口挨了一记重锤,霎时间呆若木鸡,闷闷道:“如嫩道长这么德高望重、道龄悠悠的山上前辈,竟然如此……”
嫩道人点头道:“穷。”
约莫是说话太硬气了,嫩道人担心伤了和气,听说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告刁状一个比一个擅长,万一崔东山哪天告状到李槐那边,终究不美,所以嫩道人放缓口气,解释道:“真要阔绰得起来,我何必来龙髯仙君这边蹭吃蹭喝蹭住?”
崔东山搓手道:“一颗钱都么的嘛,那前辈愿意出力几分么?”
嫩道人立即有所警惕,“出力?怎么说?既然都是自家人了,还劳烦崔宗主说几句敞亮话。”
“与各国朝廷掏钱买山一事,我可以自食其力,四处借债也好,跟人赊账也罢,总归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强能做成的。”
“那些被各国君主视为鸡肋的山头,它们又不长脚,搬山一事,太过消耗练气士的灵气,晚辈境界不够,小小仙人,也没有将山岳收入囊中、纳须弥为芥子的无上神通,所以每次负重挑山返回宗门,何止是苦不堪言,好几次,叫天天不灵的,简直就想要一头撞死算了。”
“嫩道长没钱,晚辈无境界,难兄难弟,难怪投缘。”
嫩道人笑呵呵道:“我这趟来桐叶洲,可是被你家先生邀请来帮忙大渎开凿一事的搬徙山脉,你这种要求,属于私事吧?”
思量片刻,嫩道人继续说道:“要是崔宗主愿意跟自家先生开口,去落魄山霁色峰那边讨要来一纸公文,这个忙,再棘手,我也就帮了。”
跟在李槐身边,嫩道人还是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学问,一来担心崔东山自作主张,连累自己出力不讨好,哪里做差了,真出了问题,都没个人帮忙兜着。陈平安那边有个说法,好歹是一份白纸黑字的证据。以后出了任何问题,都可以往陈平安那边推。这位年轻隐官,财迷是财迷了点,做人还是比较讲道义的。
再者虽说自己于搬山一道,是老祖宗,当之无愧的祖师爷,除了朱厌就没谁敢跟自己比这个,搬徙山脉,自然是信手拈来,却不能白出力,陈平安和眼前这个姓崔的,都得欠我一个人情才行。
这就叫万无一失,且一举两得。
崔东山如释重负状,“有啊,怎么没有书信,早就有了一个来回了,如果没有先生的点头和授意,晚辈怎么敢来前辈这边叨扰,岂不是太不讲究,太失礼了,天底下就没这样当晚辈的道理。”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嫩道人将那封信收入袖中,也不拆开,点点头,“那我就陪着崔宗主走一趟,权当热热手了。”
既然有年轻隐官的亲笔信,这个忙,不帮白不帮。真要计较起来,别说轻而易举的搬山,再帮着炼山都无妨,反正都是修行嘛。
他娘的,这少年好歹是个一宗之主,还是文圣的再传弟子,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坑骗自己吧。
所以书信就不当面拆了,毕竟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好面儿。
处处讲究繁文缛节的浩然天下,不比“赤手空拳走遍天下”的家乡,在这边光靠境界高,打打杀杀再厉害,依旧混不开,任你是飞升境,不会做人,还是会把道路走窄了,唯有熟脸的道友多,山上香火情多,才能左右逢源,觥筹交错,一顿酒局连一顿。
崔东山做了个仰头举杯的手势,笑嘻嘻说道:“嫩道长,鱼鳞渡那边有条咱们自家的渡船,船上边有好酒,不如再喝一顿?”
嫩道人想了想,反正无聊,喝酒就喝酒,还是秉持那么个宗旨,多个山上朋友多条路。
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没有用上仙家手段,而是选择徒步走向鱼鳞渡,嫩道人倍感无奈,总不好反悔,只得跟着。
桐荫渡船上边,崔东山离开后,通过与种夫子的闲聊得知一事,原来是崔东山当了宗主,新官上任三把火。
今天他们要商议的,就是一件跟落魄山很不一样的事情。
不同于上宗落魄山那种和和气气的“一团浆糊”,作为下宗的青萍剑宗,在首任宗主崔东山手上,进行了一场堪称大刀阔斧的改革,比如最新设置了三府六司八局,据说以后等到宗门谱牒成员的人数多了,除了三府不作任何增设,其余司局衙署在现有基础之上,机构还会继续扩张。
屋内墙壁上挂了一幅青萍剑宗的巨幅堪舆图。
以朱笔标注出不同的山头诸峰道场,以及用墨笔圈画出来的诸司局“衙署”所在。
先前在密雪峰祖师堂内,由上宗落魄山掌律祖师长命,她来宣布下宗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
上宗宗主陈平安,下宗宗主崔东山。两张椅子相对而设。
掌律祖师崔嵬,首席供奉米裕,执掌一宗财政的种秋。隋右边,曹晴朗,陶然,吴钩,萧幔影。此外经由祖师堂第一场议事过后,顺利通过决议,担任次席供奉青同,首席客卿黄庭,裘渎,末席供奉曹峻。他们一同得以补任、顺利跻身祖师堂成员,这些属于山上的常例。
而蒲山叶芸芸,大泉王朝京城府尹姚仙之,都属于记名客卿,却破例得以在祖师堂拥有常设座椅。
这显然就是归功于某人的一言堂了。
崔东山,种秋,崔嵬,供奉米裕,再加上一个暂时空悬的护山供奉。他们这几个“当大官的”,再加上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的,例如担任次席供奉的青同等,接下来他们将会各有分工,管辖数量不等、职责不同的几个府司局。
青同对此不觉奇怪,事实上,崔东山如此设置,才算一个正常的宗字头仙府,像落魄山那么松散随意的山头,才是特例。
青同扫了几眼地图,总计三府六司八局的框架,分别是相对地位超然的泉府,山府,水府。
礼制司,度支司,功过司,运转司,云游司,点检司。
经制局,香火局,钩沉局,秘书局,酿造局,营造局,刻书局,花月局。
泉府。
负责掌管整座宗门的财政大权,负责人自然只能是种秋。
种夫子比较特殊,一人拥有多处“衙署”,除了在设置在仙都山密雪峰的泉府之外,以及云蒸山的一处私宅,负责给山中的一众纯粹武夫教拳,此外崔东山刚刚在绸缪山的山脚,建造了一座书院。被崔宗主说成是能者多劳的种夫子,出任首任书院山长。
山府。
管辖一宗诸峰大小事宜,同时掌管护山大阵和所有山水禁制,遇到无法召开密雪峰祖师堂议事的某些紧急事务,山府成员,可以临时决意。看样子有点类似一座规模更小的祖师堂,人数暂时只有五人,崔东山,米裕,景星峰曹晴朗,首席客卿黄庭,次席供奉青同。
水府。
负责收集谍报,培养死士刺客,掌管明面上宗门地界、以及邻近山水地界的巡山一事,防止敌对势力对宗门的渗透,同时在外安插棋子,栽培和扶植一些不记名的嫡系修士和盟友仙府。领袖是崔东山,副手是掌律崔嵬。
礼制司。
职责众多,负责记录谱牒户籍,礼乐祠祀享祭,师传道脉婚嫁继嗣,诸山道场武馆书院,加上年谱编撰,升迁评点,平时的待人接物,还管着操刀编写山水邸报等事。由隋右边担任礼制司主官,曹晴朗和裘渎共同出任此司佐官。
这个礼制司,无疑是位居诸司局之首了。
因为仙都山次峰谪仙峰,如今归隋右边所有,故而礼制司就建造在谪仙峰的那处扫花台。
功过司。
必然是掌律祖师崔嵬的一亩三分地了。全权负责一宗祖师堂、内门和外门弟子的功过赏罚,金玉谱牒的记录在册……以及除名!
掌律崔嵬,与那个本命飞剑名为“破字令”的嫡传弟子于斜回,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仙人掌。功过司衙署自然就近建造。
运转司。
设置一座剑房,掌管飞剑传信,负责所有渡船的调度,例如那艘跨洲渡船风鸢,以及当下脚下这条桐荫,以及宗门名下各个仙家渡口,一切宗门“飞地”的藩属山头。
一双鬼修道侣,两金丹,吴钩和萧幔影,精通阵法,他们的道场位于绸缪山云梯道旁。负责这座运转司衙署的日常事务。
这就是作为开山元老、立派祖师的特殊待遇了,毕竟按照新规矩,以后只是金丹修士,是肯定无法在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的了。
按照青萍剑宗第一场祖师堂议事订立的规矩,以后只有金丹剑修、元婴练气士和远游境武夫,各自境界够了,还要看功劳簿上的成绩,通过了山府和祖师堂的两场审核,才能担任祖师堂成员。
不过运转司名义上的主官,还是首席供奉米裕。
米裕与本命飞剑为“飞来峰”的嫡传弟子何辜,道场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
但是只看此司衙署设置在绸缪山那处云梯附近,就知道米大剑仙的这个主官,当得有多么“名义”了。
度支司。
职掌各种租赋和库藏、存储收纳,记录所有水陆商贸收支,每年制定预算,以及给一宗修士定期定例发放薪水俸禄。宗主崔东山暂时担任度支司主官,但是按照规矩,岁计所出而支调事宜,需要与泉府种秋禀报核准,再交由祖师堂审议通过,才可以通过。
云游司。
负责安排弟子外出历练、安排师门长辈护道事务。若有一些比较麻烦的山外纠纷,可以直接飞剑传信水府。此司以末席供奉,剑修曹峻担任主官,归水府管辖,但是太平山黄庭,蒲山叶芸芸,镇妖楼青同,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都在云游司这边“挂名”。
点检司。
只说在那艘跨洲渡船风鸢之上,就有崔东山炼制的一众金甲力士和符箓傀儡,其中将近一百的“山水点检”,被崔东山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此外还有两百多机关傀儡,前者散落桐叶洲各地,除了细致描绘各地山水,还可以顺带着顺手牵羊,寻宝捡漏,见好就收。至于后者都已投入到大渎开凿中去。
经制局。
简单来说,最重要的职责,经制局就是负责设置一宗诸峰的名额编制,比如可以建议一座祖师堂摆放几张座椅,每座开峰的山头适宜拥有多少名嫡传弟子,内门外门弟子的数量,都归经制局管辖,同时权衡诸峰、各座道场之间的山水界线。关于那些未来适宜开峰的山头,给出先后次序和人选评点。只是相对而言,官身没有礼制司那么清美。
香火局。
安排传道和护道人,与山上盟友的人情往来,兼顾记录每一位弟子档案秘录,背景履历、历练过程和评点优劣,需要的时候,礼制司和功过司官员都可以来此调阅。大体上在内归礼制司,在外归香火局。
钩沉局。
寻找适宜修行的剑修胚子、天生的道种,有学武资质的。总归就是负责下山秘密寻找合适的弟子,带上山门修行问道。
秘书局。
保管珍藏所有书籍,灵书秘笈,剑谱拳谱。由曹晴朗负责。
云游司与水府,泉府与度支司,礼制司与经制局,以及礼制司与香火局,好像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职责重叠。
此外按照这种衙署设置的框架之下,只说神仙钱与真金白银。密库宝物,包括法袍,法宝灵器等。道书秘籍。三者就此分开。
酿造局。
给诸峰分配饮食药膳,酿酒煮药,炼制灵丹妙药,日常饮炭薪柴之事,文房清供、灯烛等供给。
旧龙宫教习嬷嬷出身的老虬裘渎,元婴境,老妪的道场,位于绸缪山水源处的婆娑峰。修行之时,偶有道气流溢,就可以增添一山水运。由裘渎掌握酿造局。
营造局。
类似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掌管宗门所有营造事务,铸剑炼物,开辟山上道场府邸,建造渡口渡船,山泽苑囿园林、草木花果等事。营造局暂时由崔东山主持具体事务,佐官是剑修陶然,这位才登山没多久就已经名声鹊起的金丹境剑仙,道场在那仙都山朱砂峰。此外还有那三位来自旧玉芝岗淑仪楼的兰贻,俞杏楼,傅祝。曾经担任过渡口督造官的三位修士,境界不高,两观海一洞府,但是做事认真,且有一技之长。
刻书局。搜集购买一切孤本善本书籍。由担任书院山长的种秋负责,青同次席担任副手。
花月局。
就很简单了,掌管青萍剑宗的所有镜花水月。
这也是米大剑仙头回想要主动挑起一份重担的职务。
在这张地图上,出现了多个别说是青同、就连种秋和曹晴朗都感到陌生的名字,多是担任各司局衙署的佐官。
比如其中就有一个叫“稗官”的,就同时担任经制局和刻书局的佐官。
青萍剑宗,暂时还是一主两辅的三山格局,除了祖山仙都山,还有云蒸山和绸缪山,各自主峰为吾曹峰和景星峰。
山脚的渡口,名为青衫渡。
密雪峰的山脚那边,小陌将一处浅滩命名为落宝滩,在那边搭建茅屋。
吾曹峰是宗主崔东山的道场,还是云蒸山的首任山主,景星峰归属师弟刚刚结丹的曹晴朗,暂时还不是绸缪山的主人。年轻一辈剑修当中,谁率先跻身玉璞境,就会自动成为吾曹峰的下一任峰主,顺势担任第二任云蒸山的山主。而青萍剑宗以后的宗主,从下任宗主曹晴朗开始,都会从景星峰中走出,类似玉圭宗的九弈峰。
如今的新规矩,只要时日久了,就会成为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
既然是剑宗,作为祖山的仙都山,就是剑修的练剑之地。绸缪山那边,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云蒸山,则是武夫居多。
云蒸山,裴钱选择了青竹涧旁的钓鱼亭,结茅落脚。
当师父的陈平安,选择在此山稍高的酩酊峰建造私宅。
作为次席供奉的青同,按照山上常例,得以占据一处山头开辟为自家道场,绸缪山的翼然坪,属于仅次于景星峰的第二高。
有此安排,其实用意很简单。
陈平安希望青同道友,能够担任曹晴朗这位得意学生的幕后护道人。
青同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在曹晴朗跻身上五境、担任第二任宗主之前,都需要他多上点心了。
终于靠两条腿一路走到了鱼鳞渡,嫩道人双手负后,捧场一句,“崔宗主真是家大业大啊。”
崔东山带着黄衣老者一起走上船板,笑道:“哪里哪里。”
在这之前,姜尚真与冯雪涛,刚刚进入那座屋子。
所以等到嫩道人一进入屋子,放缓脚步的崔东山,就顺手轻轻关上门。
屋内有桐叶洲镇妖楼青同,飞升境练气士,且是半个止境武夫。
道号青秘的飞升境修士,野修冯雪涛。
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米裕,两位大剑仙。
再加上一个负责关门的崔东山。
面对这么个阵仗,嫩道人差点当场炸毛。
崔东山微笑道:“嫩道长,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先前那封书信其实是假的,晚辈开个小玩笑,前辈不会生气吧?”
嫩道人嗯了一声,板着脸点点头,“无伤大雅,都是自家人嘛。”
然后崔东山就很殷勤热络得拽着嫩道人的胳膊,非要让这位前辈坐在宗主的那张椅子上,嫩道人推辞不得,只好落座。
崔东山就仔细说了三府诸司局的设置,初衷是什么,职责界线在哪里,为众人娓娓道来。
有了嫩道人在场,冯雪涛这个外人,就没有那么不自在了。
崔东山说得细致,聊了差不多足足半个时辰,这才大手一挥,撂下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若无异议,那就散会。
让周首席跟着,再单独喊上陶然,崔东山准备让这位陶剑仙,不用在桐荫渡船这边待着浪费光阴了,立即动身赶去燐河畔那座茅屋,渡口营造一事,已经从纸面落地。
至于嫩道人,留在屋内,与那青同叙旧几句。
到了船头那边,崔东山笑眯眯道:“陶剑仙,我还是那句话,静候佳音,等你跻身元婴,我就让礼制司那边,帮你大办一场开峰庆典。”
陶然没好气道:“做梦算不算数?”
崔东山伸出手掌心抵住下巴,似乎在认真考虑陶剑仙的这个自嘲说法。
陶然很怕这个思路异于常人的宗主,立即改口说道:“修行一事,我肯定不会懈怠,但是结果如何,成与不成,还得看命。”
崔东山指了指周首席,笑道:“之前我们约好了的,让你骂几句姜尚真的,这会儿只管唾沫四溅,开骂!”
姜尚真虽然一头雾水,还是笑着提醒道:“陶剑仙,事先说好,骂归骂,别动手。”
早先陶剑仙在陈隐官、小陌和米裕那边,何等豪气干云,如今当真碰见了姜老宗主,竟然脸色尴尬局促起来。
崔东山戏谑道:“陶剑仙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瞧不起我们周首席吗,是觉得境界不够,不配你教训几句?”
陶然讷讷道:“崔宗主就别拱火了。”
崔东山看似调侃道:“那今天就算了,陶剑仙还有没有那种想要骂的大活人,以后有机会,我都一一给你找过来。”
陶然显然也给说急了,说道:“尽扯些有的没的,总这么阴阳怪气,怎么当陈山主的学生,我看他就没什么架子,像读书人。”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陶剑仙的这番说辞……似乎很有道理,他们不宜反驳。
陶然告辞一声,祭出一艘符舟,离开鱼鳞渡。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笑道:“怎么折腾这么一出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不是信不过谁,而是人多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总得找点事情让他们做做,一个人啊,就不能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很多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纯粹就是闲出来的。”
姜尚真问了个很内行的问题,“以后青萍剑宗诸峰修士、武夫,他们挑选亲传弟子,你也要管?”
崔东山微笑道:“平时就是个做做样子的空架子,一般情况,不会真管,走个过场而已。”
只是当崔宗主真想要管的时候,也就可以管上一管了,而且属于那种有据可查的名正言顺的管束。
崔东山抬起双手,十指交缠。“互为卯榫,就牢靠了。”
只顾着个人的感受,追求纯粹的自由。
唯有作逍遥游的陆地真人,野修散仙是也。
崔东山没来由问了一句,“周首席,你觉得何谓喜欢一个人?”
姜尚真笑了笑,“大概是如坠贼窟,任你杀贼如麻,依旧敌不过。”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隋右边手持一把痴心剑,剑光清亮如雪光。
她唯一的弟子,小厨子程朝露如今在那座洞天道场之内练剑。
山脚落宝滩那边,出现了一位好像云游至此的老人。
隋右边蓦然瞪大眼睛,颤声喃喃道,“先生,先生?先生!”
龙泉剑宗,犹夷峰。
刘羡阳,终于出关了。
确切说来,就是长长久久睡了一觉,不再是以往那种打个盹儿。
看着活蹦乱跳的刘羡阳走出屋外,赊月松了口气。
刘羡阳脸色古怪,以心声说道:“我又见到了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剑修。”
既然刘羡阳都这么说了,其实对此并不感兴趣的赊月,只得假装好奇问道:“然后呢?觉得你是个天才,一高兴,就传授你几手高明剑术了?”
刘羡阳神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摆手,“与他有个约定,以后再告诉你细节。”
赊月问了个比较感兴趣的问题,“打架很厉害?有多强?”
刘羡阳点头道:“曾经跟随他走了一趟落宝滩碧霄洞,我只能是远远观战一场,看不真切,反正赢得很轻松。”
赊月咂舌不已,刘羡阳要是这么说,那位十豪之一的剑修,到底是怎么个强,就很直观了么。
刘羡阳走到崖畔蹲下,随手摸起脚边一根甘草,掸去泥土,叼在嘴里,细细嚼着。
宗门群山搬迁至此,眼中所见风景就有不同了。
远处有山,古名白岳,山中崖刻极多,“攀云捧日”,“人间天上”等,传说有百余处之多,刘羡阳没有具体数过。
虽然名为白岳,山色却赤如朱砂,每逢阳光照射便会灿若晚霞,宛如女子涂抹胭脂。
远处有湖,每逢风吹水面,像是一把被打碎的镜子。此山与此水,都在一县境内。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陈清都剑术一般
“看兵书可以避暑,百窍清凉,读好诗亦可驱寒,通体舒泰。此时此景,咱哥仨必须来一碗藕粉。”
崔东山笑着从袖中摸出两碗冰镇藕粉,给姜尚真和冯雪涛递过去,冯雪涛道了一声谢,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东山询问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说不用,单手托碗,仰头吃着藕粉。崔东山再变出两碗,一手一只,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飞升两仙人,就是这么神仙气。
鱼鳞渡岸那边,有些慕名而来的仙子,没瞧见米裕,却发现了那个白衣飘摇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东山一边与她们挥手打招呼,一边与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况。在山上,招惹谁都不能招惹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们,跟境界高低没关系,作为过来人的老厨子说得好,只要与她们处好关系了,门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剑宗已经跟大渊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线了,原本一分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终于复归一统,袁盈登基称帝,袁砺和袁泌自降为藩王。青萍剑宗与大渊王朝是近邻,袁氏新帝承诺未来一国境内,不光是那种能否碰见得看运气的剑修胚子,只要是适宜修道的孩子,都会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剑这边肯收,他们都会自动成为外门弟子,至于能否留下,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还有女修汪幔梦,绰号钱猴儿的钱俊,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青萍剑宗的外门弟子。
一个在酿造局任职,给老虬裘渎担任副手,钱猴儿则在花月局那边捞了个差事,算是给米大剑仙搭把手。
此外燐河那边,也会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河伯水府胥吏,会进入仙都山地界,暂时不入谱牒,只是在崔东山的吾曹峰那边挂名。
如果说落魄山是藩属山头多,谱牒成员少,机构也少,均摊起来,就是一座山头几个人。
那么青萍剑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员”都多了,平均下来,差不多一人一衙门?
何况姜尚真一眼看出,功过司和运转司这样的大司,很快就会衍生出一系列下辖衙署。
难怪崔东山要这么着急招兵买马了,落魄山可以无所谓人数多寡,下宗这边却不行。
只是这种下宗家务事,他姜尚真一个上宗首席就不搅和了,免得以后在霁色峰祖师堂里边少条椅子,何况还要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嘛。
姜尚真调侃道:“就这么不挑吗?”
崔东山笑道:“筛选筛选,总要先有得筛才能选,不然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尚真问道:“是想要用一个现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门?”
崔东山怒道:“我哪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喷人!”
姜尚真笑道:“真羡慕你,可以从头再来过,东山再起。”
许多少年朝气和雄心壮志,被世事那么一嚼,就沦为了满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开玉圭宗谱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谈,他不是不可以换个地方,改头换面,开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许,实在是懒得折腾了。就像一条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稳当不假,只是沿途风景过于相似。
冯雪涛有点羡慕姜尚真和崔东山的关系,在山上,想要找到这种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贵共患难,还能一起共事,久处无厌,并非易事。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自己是野修出身,家乡就在皑皑洲,与刘财神和韦赦可谓相识已久,却都不投缘。
崔东山说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换了个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云岩国京城又不是那条夜航船,拉上冯兄和米裕?”
崔东山摇头道:“她跟嫩道人,接下来都会出一把力,帮着迁徙水脉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总是这样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东山仰头吃着冰镇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樱桃篮内几番好梦。”
姜尚真说道:“这边还有没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没有的话,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担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个小陌先生,是劲敌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价是什么!
这让姜尚真忧愁不已。
崔东山说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点头道:“刚好文庙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脚。”
崔东山啧啧道:“仙子姐姐们好像都在窃窃私语,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开始舔碗,碗朝下脸朝上,光是这么个恶心动作,就让渡口仙子们,笃定此人绝对不是姜尚真。
崔东山坏笑道:“你猜倪元簪会不会主动去找隋右边?”
姜尚真点头道:“这个卢生,多半会去一趟谪仙峰扫花台。”
崔东山问道:“老观主怎么想的,既然都将卢生已经请出了观道观,顺势让藕花福地多出一个类似刑官豪素的剑修不好吗?非要这么坑倪元簪,压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说道:“老观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并不觉得一位飞升境修士算根葱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独力走出一条新路的道友?”
崔东山点头道:“老观主喜好新鲜事物,确实厌弃训诂小学之流的故纸堆学问。”
小陌,是因为跟在陈平安身边。
剑修白景,是因为有小陌在落魄山。
蛮荒桃亭,是因为有个喜怒无常的老瞎子,才会变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为有文庙规矩,准确说来是有那个小夫子在。
不然这些桀骜不驯的蛮荒大妖,单说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树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东山虽然有两碗藕粉,却是第一个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冯雪涛竟然还剩余半碗藕粉。
崔东山没来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达而险,沽名钓誉?”
“那么冯兄是行僻而坚,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属于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崔东山说道:“好在我们都不喜欢言伪而辩。‘就是这样,能奈我何。’”
崔东山等到冯雪涛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说道:“忙正事去了,你们都随意。”
青衫长袍的姜尚真,一手负后,一手扶栏,玉树临风。
见此风景,岸上女修们就又吃不准了,难道真是姜尚真?
崔东山找到了邢云和柳水,道龄相仿的两位同乡剑修,却是少年与老妪的容貌。
崔东山作揖抱拳,笑道:“这么晚才来拜见两位剑仙前辈,姗姗来迟,恕罪恕罪。”
先前屋内议事,种秋提议,由米裕出面邀请两位剑修列席,结果被他们婉拒了,说是没有这样的习惯。
别看米裕在两位老剑修那边说话硬气,到了崔东山这边,还是帮忙解释了几句。
剑气长城那边,只有大剑仙参加城头议事的传统,剑修确实没有什么列席旁听的传统。
邢云和柳水只是与这位年轻宗主点头致意。
毕竟真正让两位剑修感兴趣的人,还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们各自在蛮荒,都听到了不少关于陈平安的“趣闻”。
比如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又比如周密的那个关门弟子,周清高从不掩饰自己是陈平安的崇拜者。
崔东山在他们这边,跟在姜尚真和冯雪涛身边,判若两人,再没有半点嬉皮笑脸,开门见山道:“南婆娑洲龙象剑宗那边,如今已经多出剑气长城本土剑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侣凌薰,却是蛮荒剑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较于你们,无论曾经达到的剑道境界,还是年龄,都算是你们的前辈。此外,仅就说我知道的远游再返乡剑修,还有太象街的金锆,曾是齐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剑修竹素,曾经分别拥有城外剑仙私宅‘金刚坡’和‘白毫庵’的黄陵和宣阳,此外还有一双师徒,女子剑修梅龛,弟子道号震泽,却是蛮荒妖族剑修,梅龛是玉璞境,弟子却是剑仙了?我暂时就知道这么多。”
邢云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灵通啊。”
柳水皱眉不语,看来那个姓陈的年轻外乡人,当年在避暑行宫没少翻阅他们的秘档。
崔东山解释道:“两位前辈不要误会,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门路打探而来,跟我家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米裕点头道:“我可以作证。”
除了齐廷济,好像他们这些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今都没有在浩然天下这边开宗立派的想法。
崔东山说道:“我除了诚心邀请两位前辈担任青萍剑宗的供奉,还希望你们可以在黄陵和梅龛那边帮忙引荐一番。”
黄陵如今是仙人境,属于剑气长城的那种“私剑”,他离开家乡之时,其实就已经是一位玉璞境,与岳青和孙巨源关系莫逆。
此人好饮酒,喜弹铗长歌,佩剑“三窟”,据说此剑传自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冯姓剑客,旧主人手持此剑,在浩然天下斩妖除魔极多,剑气凝结,缠绕在剑柄的长绳,就是一条天地间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绳。佩剑铭文“日月行天,神州旧主”,那位以剑换酒的冯姓剑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于梅龛,属于这拨远游剑修当中的晚辈,很年轻,传闻她当年是受了情伤,才离开剑气长城这处伤心地,不过最早不是去蛮荒,而是通过倒悬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没过几年就重返剑气长城,南下蛮荒。
崔东山说道:“两位前辈在成为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之后,不耽误以后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你们去飞升城那边任职,密雪峰祖师堂谱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无所谓。当然了,你们在这之前,哪天觉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随时可以与青萍剑宗撇清关系,我们只有挽留,不敢强留。”
茅小冬这个正事不干、天天整些有的没的礼记学宫司业,先前在文庙建议浩然宗门与五彩天下不挂钩,倒是有个好处。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开门过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了。
练气士再想往返两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飞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们成为宗门供奉之后,肯定少不了要出门散心,外出游历,仗剑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细雨,还有扶摇风,霞满天,皑皑雪,各洲有各洲的风景,短短百年之内,不至于看厌。”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们出剑占理,将来不管闹出多大的烂摊子,我这个当宗主的来负责兜底,你们只管与人出剑说理,不必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里,柳水打断崔东山的豪言壮语,老妪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气是不是太大了点?只说我以后游历别洲,路上招惹了个飞升境,或是与一座老字号宗门启衅,结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庙那边去,兴许陈平安能兜底,你崔东山真能摆平?还是说出了事情,咱们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剑气长城的家乡剑修,如此言语,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说法,这位姓崔的年轻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练气士,并且可以视为半个剑修。
崔东山笑道:“真摊上事了,肯定不会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务,我们青萍剑宗就都能够自行解决。我崔东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烦先生。”
邢云笑道:“崔宗主,你可千万别没有剑修的本事,光有剑修的脾气了。我这个人说话难听,习惯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云,难得说句顺耳的人话。
崔东山微笑道:“你们这种说话风格,不用我去习惯,已经很好了。”
邢云和柳水对视一眼,这个姓崔的,好像还算对胃口?
双方以心声言语,“邢云,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见过陈平安,再来决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剑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犯不着这么弯来绕去,就像崔东山自己说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龛联系?我来找黄陵?”
“可以,还有金锆和竹素,一并联系好了。省得都被齐廷济拉拢过去。战场之外的齐廷济,怎么看怎么碍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谈正事,你老扯这个做什么。对了,好像宣阳与你师父关系不错,他如今才是龙象剑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愿不愿意来这边当供奉。”
“若是梅龛和竹素都来这边,你得高兴坏了吧?”
“儿女情长,无甚意思,只会耽误练剑。”
“当年周澄与你说的原话?”
“柳水,你有完没完?!”
在崔东山告辞之后,柳水没有立即离开屋子。
邢云想起一起家乡故人旧事,其实他与剑术传承属于龙君一脉的高魁,双方是关系极好的挚友,经常一起驻守城头,每次出城厮杀,更是次次并肩作战,说是过命兄弟都不夸张。
高魁有师传,可惜是那种有不如无,邢云则出身市井底层,一步步成长起来,祖宅在妍媸巷,练剑途中,与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钱赊账,都说各自有本账簿,别想着赖账,事实上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家乡,有个剑修身份不算什么,杀妖积攒战功也没什么,都是平常事。来来去去,以前剑气长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哪家账房那边,没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还的糊涂账?
好像就只有后来的那座小酒铺,六亲不认,坚持概不赊账?
柳水在家乡那边,是有师门的,剑修人数不少,在剑气长城还算比较风光,她还记得离乡之时,年纪最小的一名剑修,是个孤儿,好像是叫韩融?
孩子的练剑资质一般,不过脾气还挺犟,每次只要闻着师门长辈身上的酒气,哪怕是师公辈的老剑修,孩子就要黑着脸。
好像别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结仇。
所以柳水才会对这个孩子有点印象。
之前柳水问过米裕不少问题,其中就有问米裕,知不知道一个名叫韩融的剑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飞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悬山春幡斋和避暑行宫,都是个当门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剑修的档案记录,所以米裕并不清楚韩融是不是跟着去了五彩天下飞升城。其实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问韩融活没活着。所以米裕说隐官大人肯定知道这件事,他可以帮忙飞剑传信到霁色峰问一下,但是柳水却说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问还是要问,如果隐官大人那边的回信,韩融早已战死了,米裕就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可如果还活着,就与柳水说一声。
邢云打开桌上一壶酒,望向柳水,老妪点点头,邢云就到了两碗酒,听米裕说,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销量最好的酒水。
铺子的这种酒水,分出三种档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颗雪花钱,还有一种卖五颗雪花钱,最贵的,得十颗,别称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卖一壶,先到先得。
渡船上边,竹海洞天酒只有两种,按照米裕的解释,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卖了。
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没有喝过酒的邢云,误以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觉得滋味如何?”
柳水尝了一口酒水,皱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酿。”
邢云拧转酒壶,看着上边的红纸黑字,确实写着“竹海洞天酒”,邢云气笑道:“良心被狗叼了么!”
邢云喝完一碗,再打开另外一壶据说是售价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同样是竹海洞天酒,与前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壶身红纸上边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蝇头小楷写就“上等”二字,在旁边的旁边,再写有一句“剑仙醇酒喜相逢”,邢云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点头道:“就这酒水味道,也敢卖五颗雪花钱,狗都不叼!”
一阵敲门声响起,米裕在门外廊道,笑问一句,“方不方便?没打搅你们吧?”
邢云没好气道:“又没栓门。”
米裕只是推开门,没有跨过门槛,笑道:“柳水,隐官大人那边传回一个消息,韩融如今是龙门境,就在飞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脉的剑修。”
柳水板着脸点点头。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开的两壶酒,笑道:“隐官大人还说,韩融是他那个酒铺的老主顾,只要不用去城头,每天早晚两次,喝两壶酒,雷打不动。是个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样的穷光蛋,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欢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经常跟隐官大人一起蹲在路边喝酒,还喜欢蹭酒喝,但是韩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错,有句口头禅,酒量是天生的,练不出来。偶尔请他喝好酒,韩融只说不用,说不喜欢欠人情。”
老妪眯眼而笑,嘴上却在埋怨米裕多此一举,说好了不用询问隐官大人,你偏要多事。听听,好像老妪是第一次喊陈平安为隐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最后说了句,韩融当年在酒铺上边的无事牌,写了句话的,邢云,要不要听听看?”
邢云摆摆手,“免了。”
柳水却好奇道:“说说看。”
米裕笑道:“‘邢云不知好歹,他敢回乡,老子得赏他一个大嘴巴子。’”
邢云不怒反笑,“一个龙门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气不小。”
米裕转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壶酒,问道:“也没写名字,叫什么?”
米裕停步转头,看了眼酒壶,笑道:“是一种土酿烧酒,叫哑巴湖酒。”
米裕径直离去,屋门自行关上。
屋内沉默许久,柳水揭开那壶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头嗅了嗅,“好名字。”
邢云双指捻起酒碗,再轻轻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剑仙对醇酒,老妪对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绝。
去国离乡千年,吾心犹然少年。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鱼鳞渡,钟魁,鬼仙庾谨。李宝瓶,郑又乾,谈瀛洲,这趟联袂游历,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个桐叶洲。
他们不着急登上那艘桐荫渡船,在庾谨提议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个馆子,准备吃顿河鲜生腌,钟魁实在吃不了这个,就跟李宝瓶再点了份火锅。
钟魁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先前是在一处山脚捡到的。如今鱼鳞渡不愁掏钱的客人,每天来云岩国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馆子生意好,店伙计又不是个腿脚勤快的,胖子姑苏催了两次,就被年轻伙计顶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搁在当年,这种货色,弄臣都当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头两次了。”
郑又乾打圆场道:“姑苏前辈,消消气,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还是一个当过皇帝的。”
谈瀛洲其实一直纳闷,这个总喜欢嘴边挂“寡人”一语的胖子,好像除了长得丑,其实是个颇有风雅情致的人物呐。
这一路同行,吟诗作对,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拨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谨却自称姑苏的胖子,样样拿手。
白衣少年摔着两只袖子,大摇大摆走进馆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后脑勺上边。
瞧见崔东山,同样是文圣一脉的李宝瓶和郑又乾,称呼却不同,郑又乾是喊一声小师兄,李宝瓶却是喊大师兄。
换成别人这么喊崔东山,崔东山早就不乐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师兄,你全家都是大师兄。
可既然是李宝瓶这么喊,崔东山就忍了。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说了个日期,让我们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东山一脸茫然,“先生没有跟我说这档子事啊。”
李宝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师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东山干笑道:“是啊是啊。”
桐荫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叙旧”过后,一起来到船头,欣赏鱼鳞渡灯火如昼的繁华夜景。
其实他们先前就没什么交情,就像青同说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这边,属于晚辈。
仰止还好,万年之前就留在了蛮荒,与桃亭这位撵山犬的老祖宗,双方常有交集,青同却是被分在了桐叶洲这边。
嫩道人没来由感慨一句:“毕竟跟蛮荒不同,不会说没就没。”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当真追杀过董三更?”
嫩道人捻须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什么追杀,就是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罢了。”
其实真相是董三更当年在蛮荒腹地,手刃一头飞升境大妖后,割掉对方的头颅,装入竹筐带回剑气长城。因为刚刚脱离一场围殴没多久,董三更身受重伤,在返乡途中,桃亭见有机可乘,就想要上去咬两口,毕竟老瞎子不管饭。再加上当时背着竹筐赶路的董三更必须隐匿气息,而且桃亭依稀记得那个年轻剑修,去蛮荒腹地的时候,好像还只是个蝼蚁一般的金丹剑修,百年光阴,境界能高到哪里去?想来一口下去,吃掉个元婴?桃亭当时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缝……
当时董三更着急赶路,懒得跟桃亭过多纠缠,就被桃亭抖搂了些许威风。
等到桃亭刚想要祭出几手杀手锏,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个年轻人是飞升境剑修了,你认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里的那颗脑袋,你们肯定相互认识,想凑一堆做个伴?
桃亭被吓得当场与姓董的年轻剑修道歉几句,不等对方言语,便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恢复真身模样,夹着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刚想着与老瞎子诚心诚意道谢几句,难得发善心,提醒此事……
结果就看到老瞎子身边,站着个极少做客十万大山的某个邻居,陈清都!
陈清都当时双手负后,只是笑眯眯说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风呐。
老瞎子让桃亭滚远点,别碍眼。
桃亭如获大赦,赶忙跑远。
老瞎子说道:“不杀那头妖族剑修,董三更就不必伤及大道根本,他以后的剑道成就,想必不会低。等董三更跻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轻松几分了?”
言下之意,为了所谓的城头刻字,帮助家族扬名这种事情,太过可惜,董三更的这笔买卖,意气用事了,不划算。
陈清都笑着反问一句,“不杀那头畜生,董三更还是董三更吗?”
老瞎子沉默许久,才冒出一句,“亏得剑修需纯粹。”
陈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无法成为剑修。”
老瞎子问了个积攒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一些个明明能杀的货色,偏不杀,像碧霄洞主这样完全没必要问剑一场的,反而主动跑到落宝滩挑衅。”
那是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剑修。
陈清都随口说道:“喜欢藏头藏尾,闷葫芦一个。当年这家伙就牛气哄哄的,好像看谁都不顺眼,龙君、元乡几个,诚心与他请教剑术,他都是从来不搭理的,我问观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脚和剑术脉络,观照也是笑着不说什么。记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这家伙做了个什么动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么讲?”
陈清都笑道:“擦肩而过的时候,这家伙竟然故意放缓脚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发纳闷,“有深意?”
陈清都气笑道:“一开始我也琢磨,结果还是观照率先猜出了对方的心思,有个屁的深意,约莫是跟我说一句,你陈清都的剑术,只到我肩头这边。”
当年老瞎子难得有个笑容。
米裕坐在桐荫渡船的一处栏杆上,免得鱼鳞渡口那边又有动静,见着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选一个僻静地方。
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平时用来当酒壶的“濠梁”养剑葫,里边装着好几斤的哑巴湖酒。
已经身在此地的剑修邢云,流水。此外还有高爽,竹素,金锆,郭渡,黄陵,宣阳,梅龛……
青萍剑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剑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后剑修可以崖刻文字,内容随意,各凭喜好。
思来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写什么。
客乡游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着一壶哑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岁岁旧人,朝朝暮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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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国,酒花渡店铺林立,熙熙攘攘。
两拨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钱拗不过韩俏色的劝说,就挑选了两件略带脂粉气的奇巧灵器,打算送给暖树和小米粒。
韩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结账后,问了裴钱打算送给谁,得到答案后,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干脆从袖中摸出两件法宝,一架挂剑草样式的彩釉瓷器笔架,一只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镇,说前边两样算你裴钱送的,这两件算我给那俩小姑娘的见面礼,人未到落魄山,礼物先行,嗯,这就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段时日的兵书没白读。
陈平安说道:“我跟灵验道友小聊两句。”
子午梦瞥了眼顾璨。
顾璨无动于衷。
子午梦心中腹诽一句,大猪蹄子么,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着那位背剑少年容貌的年轻隐官一起散步,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留在原地的顾璨提醒道:“不要窥探那边的对话。”
韩俏色笑着点头,“毕竟是能够让师兄亲自出门待客的陈先生,我有数。”
陈平安开口说道:“既然留在了顾璨身边,就少出馊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梦施了个万福,“隐官有令,灵验自当铭记在心,须臾不敢忘。”
陈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会当真,说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多事,别忘了顾璨是郑先生的亲传弟子,这百年期限之内,你作为顾璨名义上的贴身婢女,朝夕相处,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自保,尽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将来不要被郑先生过河拆桥,视为弃子。一旦被郑先生算账,别说你是什么玉璞境,就算是飞升境又如何,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子午梦一脸错愕,你这么说郑居中,合适?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你既然没有参加入侵浩然的那场大战,在蛮荒天下都属于新面孔,也就没什么旧账好翻的,这是好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这一百年内的每个今日,郑先生是全天下算账算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你留在顾璨身边,尽心尽力帮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没有因祸得福的机会。百年期限,护道有功,相信郑先生不会亏待你。”
子午梦嫣然笑道:“隐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实就两件事,第一,不要生事,与蛮荒天下的子午梦,划清界线,第二,在不给顾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点点积攒功劳,以后好在郑城主那边讨赏。”
陈平安说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约到期,顾璨就不会任意找个由头卸磨杀驴,把你宰掉。这么说,能够理解?”
子午梦斩钉截铁道:“能!”
怎么不能理解,很能!换个说法,就更好理解了,将来陈平安执意要杀子午梦,作为她主人的顾璨也不会拦阻呗。
陈平安说道:“我过不了多久,会游历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时候有机会见到郑先生,会聊到你的事情。”
说到这里,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确实头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敌,最不敢有郑居中,不是开玩笑的。
“在蛮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个城头刻字的元婴境剑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惮这种人。这就叫入乡随俗。”
“这里边的道理,灵验道友以后自己多加琢磨。”
陈平安转身道:“谈完事情了,我们原路返回,预祝你们一路顺风。”
重新见到了顾璨他们,陈平安笑道:“刚得到的消息,刘羡阳可能要摆酒了,到时候我们俩一起给他当伴郎。”
顾璨笑着点头,“只要刘羡阳没意见,不觉得我当伴郎,会跌他的份,我就没意见。”
陈平安瞪眼道:“少说几句混账话。”
顾璨有点委屈,他们仨,都跟陈平安关系最好,简而言之,如果在家乡那会儿,没有陈平安每次在中间当和事佬,如果说顾璨喜欢记仇,那他刘羡阳就大度了?一样小心眼,顾璨跟刘羡阳都闹掰几十回了吧。
顾璨看似随口问道:“是在小镇那边摆酒,还是?”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说家乡小镇和龙泉剑宗,都会各摆一场。”
顾璨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想让我主动询问此事,你刘羡阳想吃屁呢。不得是你发请帖,给句话?
如果说找不到我顾璨,就不会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飞剑传信,能花你刘大宗主几个钱。
韩俏色提醒道:“搜集兵书一事,陈先生别忘了啊。”
陈平安笑道:“保证在最近几年之内,都是每半年寄书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谷雨这天好了,韩仙师等着收书就是了。”
韩俏色点头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颗谷雨钱作为定金,现在就可以给陈先生。”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韩仙师还是收到书再说,届时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这不是担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书籍太多,五百颗不太够嘛。
除了自家的莲藕福地,还有那些个拥有私人福地的宗字头仙府,关系还不错的,例如姜尚真的云窟福地,韩昼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箓白玄等等,陈平安都会寄信一封,讨要兵书,反正摹本即可。当然只是先将能够收集到的兵书都落魄山,质量这一块,陈平安会亲自把关,这种细水流长的买卖,不能坏了陈平安那块童叟无欺包袱斋的金字招牌。
陈平安说道:“我跟裴钱去一趟京城,你们登船便是。”
顾璨笑道:“那个温仔细如今就在程虔道观内养伤,如今这位武学宗师比较可怜了,想要屏气凝神都难,临行之前,我建议他不如舍弃炼气一途,专心武道登顶,既然心气那么高,资质又那么好,说不定有机会在裴钱这边找回场子。”
裴钱会心一笑,说话这么损,难怪觉得顾璨顺眼。
陈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欢山大门口那边切磋,裴钱的拳也不重啊。”
裴钱点头道:“不重。”
顾璨以心声说道:“蛮荒一役,对手当中,剑修流白表现得并不出彩,但是直觉告诉我,她很危险。”
陈平安点点头。
双方分开后,陈平安与裴钱笑道:“走过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们文圣一脉弟子,近期会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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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那边,隋右边收拾好心绪,将一把痴心剑归入鞘内,御风至山脚的那座仿落宝滩,作揖道:“弟子隋右边,拜见先生。”
站在浅滩茅屋旁的老者拱手还礼,“云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见过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黄鹤矶那边撑船摆渡,每天做着一人一颗雪花钱渡河的小本买卖。
先生有意相见不相认,隋右边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好奇问道:“先生当年成功飞升之后,就一直待在云窟福地潜心修道?黄鹤矶那边,江上斩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迹?”
这就叫明知故问,没话找话了。
隋右边当年执意要由纯粹武夫转去修行仙法剑术,作为画卷主人的陈平安,并未阻拦,她由老宗主荀渊带去神篆峰,成为一位玉圭宗祖师堂嫡传弟子,还曾与当时的九弈峰峰主剑修韦滢,闹出过不小的矛盾。对于名义上归属玉圭宗、实际上由姜氏掌控的云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边始终不曾踏足,福地那边的传闻轶事,她倒是听说过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剑仙口吐剑丸、江上斩蚊这么一桩被传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谈,只因为与剑修有关,隋右边就格外上心。
后来姜尚真就将所有内幕与隋右边开诚布公,竹筒倒豆子给说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说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师徒双方,时隔多年,同在异乡,一个在云窟福地撑船摆渡,一个曾经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篱下,相见不如不见。
这场久别重逢,隋右边之所以明知故问,还是担心先生道心出现了问题,她就挑选一些好话作为开场白。否则在隋右边看来,以自己先生的资质,早就该是一位屹立山巅的飞升境剑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绝对不会输给那个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卢生,字西洲。
这位读书人,在家乡那边,既是隋右边的授业先生,也是她武学和剑术的传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笼的羽衣鹤氅,肩头趴着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几次开口出价,想要与倪元簪购买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谈成功飞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丢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么坐井观天了,不曾想离开水井后,更觉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纯,证道飞升一事,依旧遥遥无期,空耗光阴已久。”
先前陈平安几个携手游历云窟福地,他们在乘船渡江之时,倪元簪被一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准确说来,是双方各自道破对方的半个“大道根脚”,与各自拿来示人的皮囊来历有关。当下倪元簪这副老者体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鹤的远古大修士遗蜕。而崔东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头能够遨游星河的古蜀老龙。
追求炼气长生的修道之人,某个长久解不开的心结,往往就是心关劫数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摇摇欲坠、将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颈,其实老人并不愿意赶来仙都山,主动见一见隋右边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学生。
此外,倪元簪更担心已是元婴境剑修的隋右边,以后闭关,所见心魔,会是自己。
毕竟夫子卢生,在学生隋右边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会更高。
那就见过一面,了结宿缘,从此各自修行,有缘再会,无缘便就此别过,不必强求。
月光如雪,凉风习习,一起散步在落宝滩,卢生问道:“可曾见过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也就是远古岁月道场位于落宝滩的碧霄洞主?”
隋右边点头道:“见过一次,老观主在远游青冥之前,去过一趟落魄山。”
当时老观主还曾让隋右边捎话给陈平安,说是无所谓金顶观的存亡,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
老观主的言外之意,再浅显不过,青萍剑宗可以跟金顶观打打杀杀,拆了对方的祖师堂都没关系,但是唯独不能坏了那个邵渊然的大道修行。
卢生说道:“宝瓶洲有位道号纯阳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道士吕喦只是在后世山巅,被誉为‘金丹第一’,道士曾经游历藕花福地,我年轻那会儿,机缘巧合之下,刚好与这位纯阳道人有过一面之缘,赠予一场黄粱美梦。”
当年卢生在进京赶考途中,在邯郸道左的一座客栈,偶遇一位在那歇脚的云游道人,后者以黄粱一梦度化卢生。
正是在那之后,卢生就逐渐有了更高的眼界,并不局限于读书人的三不朽、学武之人的登顶。
隋右边出身福地的豪阀世族,卢家与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为家族塾师的卢生帮忙取的,与自命为“邯郸道左人”的卢生,刚好相反,卢生是希冀着这位学生,将来能够另辟蹊径,自立门户。
但是卢生这个用心深远的取名,当初老观主对此却颇为惋惜,私底下给了一句评价,“画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边说道:“这位纯阳道人也曾去过落魄山,与陈平安关系不错。”
不得不承认,陈平安的长辈缘,一直不错。
卢生笑道:“你能够顺利转为剑修,舍武夫体魄去登山修道,我并不觉得奇怪。”
同样是画卷四人,魏羡和卢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边说道:“都是拜先生所赐。”
卢生摇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不必自谦。若论学武资质,你当然是家乡历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进入前十。要说心性,你更胜一筹,足可跻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来,可以与后世的贵公子朱敛和湖山派俞真意并列,你们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寿命有限,就会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敛是藕花福地的武学集大成者,南苑国京城一战,单凭一己之力,杀掉其余天下九人。
其中两位享誉江湖的女子宗师,甚至还是朱敛的爱慕者,也没见武疯子朱敛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边说道:“其实我们都不如先生你。”
卢生不置可否,说道:“我身上这件仙蜕法衣的旧主人,来历非凡,曾是世间第一只证道飞升的黄鹤,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十四境,性格孤傲,与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称,他在闭关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经察觉到那次闭关的凶险,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宝滩,之后碧霄洞主帮忙守关,他合道失败之后,便留下了这件鹤氅,还有一颗澄澈无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为保管,按照承诺,帮他寻找一位能够继承衣钵法脉的合适弟子。”
隋右边问道:“就是先生?”
卢生神色复杂道:“只能说曾经是。”
隋右边想要刨根问底,好知道先生为何境界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只是又担心触及先生的伤心处,她一时间犹豫不决。
卢生却已经转移话题,笑道:“如今我担任宝瓶洲黄粱派的记名客卿,以后就准备在那边收徒传道了,这趟返回桐叶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辞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边笑问道:“是师弟还是师妹?”
卢生说道:“未必有师徒名分。”
那梦粱国,也是纯阳吕喦的结丹之地。
至于那颗藏在黄鹤矶崖壁间的远古金丹,崔东山最先猜测是倪元簪赠送给隋右边的,姜尚真则猜测是留给金顶观邵渊然,结果这么两个一等一的聪明人,都猜错了。老观主给倪元簪留下了一条线索,就在那梦粱国境内。
卢生一语道破天机,“那个大泉王朝能够保住国祚不断,除了女帝姚近之的运筹帷幄和调兵遣将,还因为蜃景城之内,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与东海观道观相通。”
简而言之,就是蛮荒天下,必须得给这位道龄很长、境界很高、脾气更差的碧霄洞主一个面子。
而这位老观主最早的道场,那座落宝滩的遗址,如今就在北边的金顶观地界,后者法统传自“结草为楼,观星望气”的楼观派。
在去往宝瓶洲之前,卢生秘密走过一趟金顶观,找到那个邵渊然,送出了一部失传已久的道书,再赠予年轻金丹那支竹蒿。
金顶观的邵渊然,修行路上,相较于家乡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却修行顺遂的姜尚真,还是那个福缘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黄庭,邵渊然都可谓顺风顺水,闷声发财,其实什么事情都没做,不动声色,躺着享福。先是与师父一起,担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后来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大战,从头到尾并未殃及金顶观,被观主赠送法宝,再顺利结丹,而且还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顶观故意隐瞒此事,邵渊然就像一路踩狗屎运,不断占便宜,分开看,不算什么洪福齐天,但是胜在修行稳当,一件件福缘积少成多,就很可观了,如今已经是一位元婴修士。
何况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观主贴在他脑门上的一张护身符。
行走在落宝滩的这对师徒。
都不简单。
所谓的不简单,不仅仅是他们都先后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陆沉一口一个“西洲先生”“西洲兄”的卢生,确实是福地第一位拥有道心雏形的半个练气士。
作为云窟福地的主人,那个姜尚真,与他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宫的周肥,后来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经在藕花福地那边翻检史书、秘录无数,最早得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惊人结论,精通三教百家学问的那个西洲先生,当年只是因为受限于当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飞升。所以姜尚真戏谑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声师父才对。
卢生的生前,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道,问道对象,正是老观主。
所以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与纯阳道人一起来到桐叶洲,桐叶洲大泉王朝那边便有了一座仙气缥缈的骑鹤城。
而卢生在生前倾囊相授教出来的弟子隋右边,同样做成了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桩壮举,她独自一人,武学登顶的同时,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数武运在身。后世的朱敛和丁婴,虽然武学境界明显比隋右边更高,却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终隋右边便以纯粹武夫之身,却如女子剑仙,仗剑飞升,她仿佛是与整个天地递出三剑,最终落败,血肉消融殆尽,形销骨立化尘,就此魂飞魄散。
用陆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
隋右边的飞升落败,就像佐证了一事,天道不可违,人难以胜天。
在那之后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没有跟老天爷较劲的胸襟气魄了,只在人间江湖兜兜转转。
卢生笑问道:“当年我留给你的那些书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争天下第一?”
先前陆掌教对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毕竟卢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尝试“填海”,最终营造出“肝胆相照”的,摸索出来了一条炼气得长生的修道之路。原来卢生在习武练剑途中,对福地历史上所有官书、野史“涸泽而渔”,陆陆续续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诀、心法,拼凑残片断章,最终罗列出几条登山道路,写出几本读书笔记,都交给了弟子隋右边,希望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并且开枝散叶,传承下去,在武学道路之外别开生面,结果隋右边一心执着于剑术,对于这种“仙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炼气一途。
隋右边脸色尴尬,默不作声。
她确有私心,却不是担心谁跟自己争第一,只是不愿外人翻阅书籍而已。
隋右边当初并未销毁书籍,在她“仗剑飞升”失败之后,书籍夹杂在隋氏藏书当中,后世一路辗转,最终只有不足半数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与隋右边恰好相反,天纵之才的俞真意属于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凭借自身努力,俞真意依旧成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练气士。
返老还童,御剑飞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藕花福地,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道脉传承,起于纯阳真人吕喦,传给卢生,再传隋右边,最终在俞真意那边开花结果。
虽然香火飘摇,若隐若现,可是始终一线不坠。
等到隋右边来到浩然天下,再成为练气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书籍的分量。
卢生笑道:“什么都想要,结果贪多嚼不烂,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隋右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的境界?”
卢生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自身道心不够坚韧,导致在玉璞境停滞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个真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为时已晚。”
不过卢生离开福地这么多年,却始终至今未能跻身仙人,不是修道资质不够,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难”这个卢生。
当初那场没有第三人知晓内幕的问道失败过后,“死了一次”的卢生,杳杳冥冥,浑浑噩噩,等到再睁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双方坐在无尽银河中,一起俯瞰人间。
自称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说他修道资质其实不错,算不得“天生”一语,只能算是“地生”适宜修道,但是受限于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帮他换了一副身躯,换个灵气充沛的地方继续修行。有个约定,下次双方再见,若是卢生能够凭借自身剑术打破牢笼,就有资格与他以道友相称,那颗金丹就算是一份临别赠礼,是你卢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举,转赠他人。
只可惜卢生在云窟福地内,虽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还是剑修,始终未能打破鹤氅道袍的先天禁锢。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诗家语,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就是老观主故意为之的一种考验。
若是卢生能够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后立,就可以天高地阔,才算真正离开那座“道观古井”,卢生再不是什么井底之蛙,才有资格成为碧霄洞主认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卢生画地为牢,穿着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颗远古金丹,肩头趴着一只财运浓郁的三足金蟾。
其实当年也正是卢生,建议姜尚真带着山上挚友陆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结果福地那边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宫和鸟瞰峰陆舫,但是陆舫依旧未能勘破情爱关,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后生。
在云窟福地那边,姜尚真跟倪元簪有过一场对话。
“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并无此剑,绝非诓人。”“你这个人就是剑。”
当时卢生不解真意,只当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误了好友陆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骂人,只是卢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余味来。
姜尚真的说法,大有深意,是说他倪元簪的这副体魄,正是老观主亲手铸造一半、半途而废的弃剑。
故而剩余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来铸造和炼制,继续“以身炼剑”。有朝一日,炼成了,卢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笼。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条“万物可炼”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读书人卢生,等于一人开辟出炼气、炼物两条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废。
卢生看了眼隋右边所背长剑,微笑道:“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陈平安得自蛟龙沟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给隋右边的这把痴心剑,最大妙用,就在于可以不断提升品秩。
而那颗金丹的最大妙处,在于能够让一位练气士凭空多出一颗品秩极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无缝,修道之人就像额外开辟出一座真实的洞天,多出诸多本命洞府,并且还可以继承一位飞升境圆满大修士的完整道统。
十四境之下,练气士面对这么一颗金丹,谁不眼馋?
卢生略带几分伤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纯粹武夫了。”
最后卢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来天地青,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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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州府遂安县的村塾。
因为如今多出一个在意料之外的学生宁吉,再加上弟子赵树下总在灶房打地铺也不像话,陈平安就在隔壁那个都姓陈、堂号是寻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栋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间屋子,刚好一人一间,二楼用来堆放杂物,檐下还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几个窝。宁吉已经想着买俩猪崽儿了,过年杀年猪,更有年味儿。至于村塾这边的住处,陈平安若是晚上备课或看书太迟,就继续住着。
宋和在这边接连住了几天,终于准备启程,要返回大骊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边都没有一个扈从,陈平安对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陈先生在村子里,还用担心有什么刺客吗。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这边确实每天都很闲,就像之前村里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户人家的晚辈们,闹着要去祠堂设灵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着看看会不会打架,结果还是没有硬闯祠堂大门,好像是被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劝回去了。那几条早先见着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会跟着宋和身边摇头晃尾了,关系很熟了。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两辆马车停在一棵村头老樟树下边,刺史裴通和郓州将军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陈平安问道:“陛下当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担任大骊国师,有利有弊,比如只说墨家修士,就可能会中断跟大骊王朝的合作。”
大骊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极多。只说墨家游侠许弱,如何还是大骊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对这位年轻隐官的观感,可谈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种双方素未蒙面、也不想着有任何交集的关系,以至于老秀才恢复文庙神位,这位在蛮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乡参加文庙议事,都没有去功德林道贺,可事实上,墨家钜子与文圣其实颇有私谊,显而易见,就因为老秀才找了这么个关门弟子,再加上陈平安当时身在功德林,这位墨家钜子便干脆不去见老秀才了。
一旦陈平安成为大骊新任国师,就意味着墨家一众技艺超群的机关师,极有可能都会立即撤出大骊王朝。
宋和点头道:“这些事情,都考虑过了。”
余瑜苦着脸。
察觉到陈先生转移视线,余瑜立即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问道:“我崔师兄那边,他有没有与陛下提及过自己的学生,比如觉得谁是他认可的亲传,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摇头笑道:“好像除了处州刺史吴鸢,大概可以算是国师的入室弟子,其余的,连同我在内,都没什么先生学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脉道统来算,只能勉强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门记名弟子?”
陈平安点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这是准备梳理文圣一脉的师承脉络?”
说到这里,宋和自顾自笑了起来,“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个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国师亲口承认的学生!”
“没有这个必要。”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宋和先将余勉扶上马车,再与陈平安拱手作别。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了个万福,赶紧躲入马车。
本来想要跟余瑜说点事情的陈平安,只好转去与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礼,两位封疆大吏笑着抱拳还礼,乘坐另外一辆马车离开。
陈平安带着弟子赵树下和学生宁吉,一起缓缓走向学塾,山清水秀,他们一左一右,陈平安走在中间。
第一千零五十章 酒桌之上无敌手
青山与高人,一见如有约。楼外峰千朵,笔未退尖时。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大日出东海,就又是一天。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绿竹杖,肩挑金扁担,清晨时分的巡山课业已经收工,她要出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前几天就与骑龙巷左护法约好了地点日期时辰,就在灰蒙山碰头那边碰头,今儿要一起去黄湖山。
飞奔在霁色峰后山的一条小路,两条小短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风过山林,噫然大块吹,竹叶簌簌,松涛阵阵,听取天籁一片。
随着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久,右护法的胆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霁色峰和集灵峰之间巡山两趟,小米粒偶尔都会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远游至黄湖山。
主要是因为听景清说黄湖山那边,经常有个当县令的芝麻官跑去钓鱼,叫傅瑚,好像是屏南县的父母官,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自家老爷,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鱼获,主要还是觉得那傅县令一个不曾炼气的凡俗夫子,湖内却有不少气力不小的异类水族,光是那种重达两百来斤的青鱼,就有好几条,傅县令可别钓鱼不成反被鱼钓。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盘,在湖底开辟出一座水府,陈暖树和陈灵均的两只龙王篓,就在这边被炼为山水大阵。
山上有几棵老茶树,再加上远幕峰的泉水,老厨子每年明前谷雨,都会亲自上山采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会表扬几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边山路的一处行亭,小米粒跟那条左护法见了面,一起往黄湖山那边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备好的糕点,分给左护法一半,是骑龙巷自家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过糕点,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护法,晓得不晓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黄湖山,其余咱家许多藩属山头的护法大阵,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钱了。”
土狗点了点头。
那个周肥确实有钱,土财主一个,花钱不带眨眼的。这样的首席供奉,可以再来几个,不嫌多。
小米粒老气横秋说道:“那个喜欢在湖边钓鱼的傅瑚,是屏南县的县令,货真价实的官老爷哩。听景清说,傅县令以前是在大骊京城捷报处坐头把交椅的,来屏南县当县令,是官场平调,不算提拔,但属于重用。咱们俩要是真遇见了这位傅县令,记得看我眼神行事,咱俩可都机灵点啊。”
土狗继续点头。陈灵均没说错,就是个芝麻官,但是能够职掌大骊处州一县,可比在捷报处这种清水衙门作闲人有前途多了,家里肯定是有背景的,记得有个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来着,当过宝溪郡太守,就是个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给吴鸢当个处理文案账簿的文秘书郎,多半与傅瑚是亲戚?
小米粒低头望去,疑惑道:“左护法这都晓得啊?难道暖树姐姐说中了,你可以开窍炼形了么?”
土狗赶紧摇头。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别说落魄山,恐怕桐叶洲青萍剑宗那边就都知道了,其实谁都知道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让裴钱知道。
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其实早就有了个名字,韩卢。
如果不是有个裴钱,拥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经把丹药当饭吃,早就炼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当年裴钱在变成了少女模样后,她出门去北俱芦洲游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过小米粒,你们是官场同僚,别勾心斗角,要相亲相爱,她不在家里的时候,让左护法时常到你这边点卯,别总瞎逛荡,江湖险恶,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么弯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条狗裹棉袍里边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左护法就跑到人家你的炖锅里了,咱们又吃不着狗肉……你们在老厨子那边一起混饭吃,千万别饿着左护法,除了你,记得再提醒老厨子,一起往地上多丢几块骨头。
不吃,是不给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记账,再被裴钱回家后秋后算账。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无人,便从棉布挎包里边扯出一件绸缎材质的披风,系好之后,抖搂了一手疯魔剑法。
结果在前边一座白墙黑瓦的行亭内,突然走出一袭青衫长褂身影,眼神温柔,面带笑意,看着自顾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尴尬,快步跑向没打招呼就来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点幼稚哈。”
这件藏青色披风,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刚好,一看就是老厨子的手艺。
“怎么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领,才会觉得别扭。”
言语之际,陈平安做了个双指捻物、再抖腕一甩的动作,“江湖上的女侠,都是这样的。”
小米粒有样学样,伸手扯起披风一角,再使劲一抖手腕,哗啦啦作响。
哦豁哦豁。
原来如此!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现在还觉得幼稚吗?”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风八面嘞。”
陈平安朝那条土狗点头致意,它立即心领神会,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况,说青萍剑宗那边,新设立三府六司八局,谁谁谁当什么官,分别管什么。
小米粒听得迷糊,皱着两条微黄疏淡的眉毛,记得认真。耳报神,有那么好当的?
大白鹅当了宗主之后,就是不一样,可劲儿给人发官帽子呢。
陈平安笑道:“崔宗主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忍住笑,“没有跟裴钱说那本英雄谱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劲摇头,“跟太徽剑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剑仙约好了的,不可以说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与裴钱一五一十说了的。
当时裴钱黑着脸,说很好,记下了。
小米粒就说了句心里话,白首跟好人山主关系真好,看得出来,虽然白剑仙嘴上从来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厨子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一个少年,遇到一个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为担心双方没什么可聊的,就喜欢说我可以喝酒了!
裴钱脸色和缓,点点头,说白首能够成为刘剑仙的嫡传弟子,还是师父牵线搭桥才成的,这家伙一贯说话没大没小,以前都不喊刘剑仙师父的,一口一个姓刘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风报信,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给裴钱的?
小米粒挠挠脸,还是觉得自己必须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冤枉景清了。”
陈平安让小米粒骑在脖子上。
就像父亲宠溺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小姑娘双臂叠放在好人山主的脑袋上,圆圆的下巴搁放在胳膊上边,眯眼而笑,与好人山主说着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只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虚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鸟雀搭了个窝。名字最长的那座凉亭,隔着三十六步路远的地儿,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猕猴桃还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红漆柱子上边,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鹊叽叽喳喳,经常在枝头报喜……
“哇,这么多新鲜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极了。”
大先生道邻,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礼,周国负责去往中岳掣紫山,闵汶和黎侯分别负责东岳碛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仪式。
先前他们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道邻很快就跟着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议典礼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清流和辛济安一起离开落魄山,打算游历一趟那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新朋旧友都要离开,陈灵均很舍不得,这些日子每天两顿酒跑不掉的荆蒿,则是假装不舍得。
荆蒿的亲传弟子高耕,和剑修白登,还有那个道号银鹿的鬼物,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下山去了,可谓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两顿酒,每次喝早酒,陈灵均都不会麻烦暖树那个笨丫头。
陈灵均一路送到了山门口,与荆老仙师约定,以后只要游历流霞洲,肯定第一个拜访青宫山。
送给了陈浊流一个包裹,说里边放了些压岁铺子的糕点,自己晾晒的溪鱼干,还有黄湖山的茶叶、仙草山的蜂蜜之类的,带在路上吃,可以当下酒菜。再以心声心声陈浊流,在荆老神仙那边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刻薄话,人家只是气量大,懒得跟你计较,你就别蹬鼻子上脸了。
陈清流只是将礼轻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没跟陈灵均废话半句,就走了。
气得早早备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类客套话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三步作两步,纵身一跃,一脚踹在陈清流的屁股上,骂骂咧咧,去你大爷的。
荆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颤。
几个背影,愈行愈远。
陈浊流突然举起胳膊,轻轻摇晃几下。
陈灵均这才心满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边蹲着。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仙尉忍不住问道:“景清,你就没去过文庙?”
陈灵均愣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只有我家老爷去过中土文庙啊,我算哪根葱,咋个去?去了就能进啊。”
仙尉反而被陈灵均说蒙了,倍感无奈道:“没说中土文庙,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郡县文庙。”
按照浩然礼制,九洲各国,每座县城都建造有文庙。
陈灵均眼神怜悯,抬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读书读傻了。
“你这不废话嘛,黄庭国境内的那条御江,沿途大小文庙那么多,我能没去过?”
仙尉愈发纳闷,既然去过,为何认不得那几个读书人?除了一些贫瘠僻远之地的小县城文庙,寻常郡府文庙,或是稍微富裕些的县城文庙,都会一并悬挂文庙十哲的挂像。
陈灵均有几分心虚,说来惭愧,文庙确实去得不多,当然去还是去过的,“进山就得拜山头,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庙烧香,最重心诚则灵。我每次去文庙,先敬过香,再去大殿拜挂像,在门外就使劲瞅着至圣先师的挂像,必须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跨过门槛,跪在蒲团上,就给他老人家砰砰砰磕头!”
在陈灵均看来,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头,比如到了北俱芦洲,只要有那个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龙真人处好关系,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个拜访青宫山,与德高望重、胸襟宽广的荆老神仙套套近乎。
给陈灵均这么一说,仙尉就听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确实是陈灵均做得出来的事情。
仙尉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青衣小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寻常道路。”
陈灵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贵江湖经验,有你学的。”
归乡日期不断往后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门高君,终于舍得离开落魄山和披云山,她率先返回莲藕福地。
钟倩要比高君晚两天,不情不愿返回家乡天下,这个胸无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学第一人的身份摆在那里,估计只会留在霁色峰私宅里边,继续每天大葱蘸酱,喝点小酒,看几本与大风兄弟和道士仙尉借来的杂书,到了吃饭的点,就跑去朱敛那边等着,帮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后,再与粉裙女童一起帮着收拾碗筷,最后与老厨子点几个菜,下一顿,就有盼头了。
这天从牛角渡那边,来了个直奔落魄山的访客。
白发童子神出鬼没,她这个编谱官当得跟小米粒的耳报神,一样尽心尽责。
一众访客当中,总算来了个中五境练气士!
是书简湖五岛派的掌门曾掖,从大骊京城那边乘坐渡船到了这边,白发童子记录下年月日、谱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编谱官的带路,自己走到霁色峰竹屋那边,陈平安放下笔,带着曾掖来到崖畔石桌落座。
陈平安笑问道:“去过大骊京城了?”
曾掖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已经见过她了?”
没来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确实不知如何开解曾掖才算对,只得说道:“有空去朱敛那边坐坐,你跟他聊聊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绪,与陈先生聊了五岛派的情况。陈平安听得仔细,给了些建议,让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细节。
之后暖树赶来这边,远远站在青石板小路那边,她不去打搅山主老爷跟曾掌门谈正事。等到谈话结束,她才走向石桌那边,带着曾掌门去了山中住处。到了宅子门口,曾掖接过钥匙,与暖树道了一声谢,进了屋内,放好行李,犹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个在落魄山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厨子的宅子大门,一向是虚掩不栓的,谁都能来串门。
朱敛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门,幸会幸会。”
曾掖作揖道:“五岛派曾掖,见过朱老先生。”
朱敛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气,坐下聊。”
年轻人在青峡岛,曾经给自家公子当过账房帮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说了一个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开篇,是少年被一个叫章靥的恩人带到了青峡岛,瞧见了形容憔悴却眼神熠熠的陈先生,他身穿棉袍,气态温和。曾掖还说了这个少年是如何畏惧顾璨,在这篇山水故事的开头,跟酒无关。之后就是有陈先生住在隔壁,胆小懦弱的少年,便渐渐放下心来,遇到了一些跟书简湖有关、却很不书简湖的人和事,鬼与债。在曾掖就要说到与那个来自黄篱山的姑娘,朱敛站起身,说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壶酒过来,揭了泥封,递给曾掖,曾掖喝着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还是酒喝人,继续说着故事,一直说到了自己去大骊京城,说到了大太阳底下的那场重逢,有个姑娘蹲着看书,书上的故事里,有个叫曾掖的胆怯少年,还有个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欢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欢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的苏姑娘。
喝到最后,酒壶都空了,曾掖还是在那边仰头喝酒。
朱敛摇晃蒲扇,轻声说道:“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想要再与心爱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几百年一千年,如果没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欢下去。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好像美梦成真,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姑娘,照理说,这是一件多难得的幸运事啊,本该万分庆幸才对,却开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说伤感,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觉得肯定不该如此,怎么可以这么人心不足呢,不该如此。细细碎碎,挠心挠肺,肝肠百结。”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涩。”
“彻底忘记苏姑娘,转去喜欢如今的刘姑娘,觉得对不起前者。”
“长久眷恋着苏姑娘,同时又喜欢刘姑娘,又觉得对不起后者。”
“只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喜欢谁,不喜欢谁,同时喜欢谁,谁都不喜欢了,好像不管做什么,怎么都是个错。”
“又不是那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既然明知是错,又让我们如何能够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敛笑问道:“曾掖,早知如此绊人心,你会后悔当年遇见苏姑娘吗?会后悔这次去大骊京城吗?”
曾经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岛派掌门,毫不犹豫,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朱敛点点头,“见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遗憾,就长长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听到这里,你要是问我一句,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那我就要反问你一句了,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吗?听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岛派的事务就搁放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免得错上加错,否则人心就再难收拾了,在那边找份普通老百姓的营生活计,兴许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曾掖点点头,嗓音沙哑道:“我听朱先生的,就这么办。”
听朱先生说了这么多,曾掖心里好受多了。
朱敛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话,男女情爱一事,不要寄予有过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无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记住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色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和陈灵均在这边等候已久。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她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喊了一声“主人”。
其实按照陈平安最初的设想,在老聋儿牢狱内认识的这位长命道友,可以担任落魄山的账房,她与韦文龙一虚一实。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返乡后,陈平安私底下问过裴钱,她对掌律长命的印象如何。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陈平安就放心了。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一般来说,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镇,绰绰有余。何况邢云还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再与贾晟说起一事,青萍剑宗那边新建了一座玉海书院,山长是种夫子,准备邀请贾晟担任书院讲习。
小米粒怀捧绿竹杖,停步无声鼓掌。帮忙挑着金扁担的陈灵均有点迷糊,大白鹅和种夫子都收了贾老哥的钱?不然你们一座书院,又不是酒桌,贾老哥能去那边讲个锤子?
陈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贾老神仙的书外学问,崔宗主和种夫子都很认可,我就帮你答应此事了。”
“啊?”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不语。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长命问道:“主人,听说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准备贺礼?”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陈平安说道:“除了晋青和范峻茂,其余几尊山君那边,我们落魄山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味,有嚼头。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贾老神仙赧颜道:“喝酒误事,管不住嘴,喝酒误事啊。”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著,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别说话
竹楼一楼的檐下廊道,暖树忙着针线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说着大白鹅的青萍剑宗那边,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制怒写竹逢喜画兰,读诸子集宜在春风里。
陈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书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书籍,霁色峰这边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五百颗谷雨钱,很快到手。
山中剑房那边刚收到一封桐荫渡船寄来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础上,在其中运转司和功过司下边,又增设了几个分支衙署,人没几个,其实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崭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看架势,是奔着跟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计最终数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还是我落魄山,更为风清气正。
今天来落魄山这边点卯画押的朱衣童子,作为自封的处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它给自己取了个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的“赤诚”,主要是在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身边处久了,耳濡目染,总觉得“以诚待人”是个顶好的说法。前不久经由陈山主钦点,它升官了,荣升为骑龙巷的总护法。至于那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坐骑白花蛇,她如今算是发了,嘿,官场上只要跟对人,就是这么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实都是朱衣童子随口帮忙取的,当时陈山主说了一大通书上的圣贤道理,听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夸赞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当时尚未炼形成功、无法开口言语的白花蛇,可谓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后陈平安预祝她炼形成功,旁边一个瞧着有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场,自称“纯阳吕喦”,同样说了些喜庆的吉利话。
结果那条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当初,当天便闭关成功,再现身时,便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那件雪白蛇蜕被她炼成了法袍,关键是她眉心处,更有一处好似凡俗婴儿天生从娘胎带来的神异“道痕”……察觉到山水异象,从霁色峰山神调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几乎从不迎来送往的山神老爷,金身走出祠庙,竟然亲自登门道贺,称呼她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担上边,小声说道:“山主,白虹她脸皮薄,说她必须尽早攒出一份礼物,自己才有脸面再来这边,与山主好好磕头谢恩。”
如今这个处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岭来点卯,就换了一条青蛇骑乘。
陈平安笑道:“你回头告诉白虹道友一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有空与你一起常来这边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后遇到修行关隘,在落魄山这边,找到谁就是谁,让她只管随便找人询问,听过之后,觉得还是吃不透,就多问几人,修行问道是大事,脸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顶替白虹,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陈平安摆摆手,无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大人啥时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边熟门熟路,知会一声,我可以给山主大人带路。”
别看它对城隍爷高平一口一个高光棍,心里边,总归是向着这位自家老爷的。便想着能够邀请陈山主大驾光临城隍庙,那就真是蓬荜生辉了。再就是高平这个家伙,太不会当官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山水官场的礼数、讲究啊,高平非但不领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犯忌讳的话,是你一个城隍爷能乱说的?
陈平安笑道:“具体日期,暂时不好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边,我肯定去州城隍庙烧香,听说你们家的财神庙很灵,在整个北岳地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必须去。”
朱衣童子喜逐颜开,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忧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张,陈山主真去了城隍庙,高平就摆出一张臭脸给陈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就是担心喜欢钻牛角尖的高平与落魄山关系差了,也怕本来是好心好意的陈山主到了那边,白白闹个心情不愉快。
陈平安轻轻翻过一页书籍,看似随意说道:“下次见着了高城隍,就不说是你邀请我去的了。”
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却没来由有点没道理的委屈,心里边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没酿好的劣酒。
陈山主都可以这么善解人意,你高平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馒头山土地庙香炉里蹦出来的,是欠你的。
陈平安合上书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里,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实也都放在心里。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话,不太喜欢说出口而已。当然,一直听不见想听的话,时日久了,我们当然会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怀疑我们心中早早就有的那个答案。你觉得呢?”
朱衣童子还是嗯了一声,只是这次小家伙就不再那么臊眉耷眼,垂头丧气,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飞扬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本兵书收入袖中,说要自己去山门口那边逛逛。
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三十年,在这期间不待客,不收徒。
不过因为陈平安私底下打过招呼,允许落魄山众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缘的嫡传弟子,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在集灵峰祖师堂那边举办开笔录牒仪式,等到机会成熟了,可以一起办。于是仙尉就钻了这么个空子,收了个暂不记名的弟子。
仙尉道长是个没有正经授箓的假道士,这个弟子,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镇二郎巷那边租了栋老宅,时不时就去找仙尉请教道法学问。
陈平安独自去往山脚,山门口那边桌旁,坐着个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滞多年,真实岁数已经是甲子高龄。
这会儿仙尉道长正陪着这位弟子喝茶闲聊,至于是不是传道授业,帮着指点迷津,就难说了。
按照魏檗的说法,这个云游道士,叫林飞经,似有宿慧。
简单来说,就是极有可能,此人上辈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这一世只要机缘到了,一旦开窍,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顺遂,如有神灵庇护。林飞经是南边那个白霜王朝的旧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当过一座小道观的都讲,魏檗查阅过大骊礼部档案,身世和人品都没有任何问题。此人道心坚定,但是修行资质一般,六十来岁了,还只是一位洞府境练气士,因为被那场战事给耽误了,暂无道号,林飞经此次从一洲之南,不辞辛苦一路北游大骊,本意是与陈山主请教道法,结果到了这边,才发现落魄山不待客,因为见不到陈平安,就只好在山门口止步,林飞经又不愿就此返乡,就经常在山门口喝茶,想着自己不宜强行登山,陈山主总有下山的时候,结果之后就被看门人仙尉……截胡了。
聊过了一些有的没的,仙尉劝说道:“飞经啊,如果没事的话,就回了吧。关于帮你在槐黄县城那边找个活计,为师前不久已经跟景清道友说过了,对方拍胸脯保证,近期就会帮你落实了,你且宽心。”
林飞经点点头,“师父可以与那位景清仙师明说,这份行当,不用计较薪水,弟子只是觉得找了个落脚地,能够稍微挣点钱,不用每天光是花钱,就心安些。”
听说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师,驻颜有术,是一位返璞归真的元婴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这是什么话,为师与景清道友是什么关系,每月薪水岂会低了。”
陈灵均确实对此事很上心,但是骑龙巷那边,石柔当代掌柜的压岁铺子,就只是卖糕点,林飞经毕竟是个练气士,去了那边当伙计,难道每个月只挣几两银子?可要说让林飞经去隔壁的草头铺子,一来先前没见着贾老哥,二来铺子生意一般,小小铺子,又有了赵登高和田酒儿,所以让陈灵均确实为难,一开始就想着是不是自己偷偷垫钱,与账房那边的韦文龙和张嘉贞打个商量,劳烦他们帮个小忙,每个月就以落魄山的名义,给林飞经发薪水,无非是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开销,陈灵均还是拿得出来的,小钱!
山下的金锭元宝铜钱,山上的三种神仙钱,能有脸大?
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义气,面子最大。
刚好先前风鸢渡船停靠牛角渡,陈灵均就与贾老哥聊过了这件事,贾老哥豪爽,连连说没问题,铺子多双碗筷的小事,还让景清老弟不用去账房那边多跑一趟了,说每个月几颗雪花钱的薪水,由他贾晟出了,如今在风鸢渡船上享清福,顶着个二管事的头衔,钱没少挣,倒是花钱,反而成了一件难事。干脆让那林飞经直接去草头铺子,就别当什么伙计了,跌份,怎么都得给个二掌柜的名分,也好听些,景清老弟你再帮忙捎几句话给酒儿和登高,让他们俩记得到了林道长那边,得有晚辈对待长辈的规矩,否则他这个当师父的,就要搬出师门家法了……
一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陈灵均还没来得及跟仙尉道长报喜。
林飞经站起身,与师父稽首告辞。
仙尉缓缓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访仙修道,炼气吐纳,首重心诚,气定且清,故而必须戒骄戒躁,至于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飞经作揖道:“师父说得在理,我辈修道之士,岂可过于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确是弟子心浮气躁了,谢过师父点拨。”
论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长在大骊京城,都差点能够骗过陈平安。
这个徒弟当真不差!随便扯几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师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飞经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无为心行有为事,要于有为事上磨砺无为心,只要心平气和,稳当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飞经似有所悟,再次与师父稽首谢过这番值得自己反复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绷着脸,摆着师父的谱,实则松了口气,终于把林飞经这老小子打发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毕竟心虚,始终不敢与山主主动提这件事。仙尉甚至反复叮嘱小米粒,不着急与陈山主说这个事,等到时机合适了,他自己会与陈山主禀报此事。
只不过道士仙尉的心虚所在,不是那个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规矩,而是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担心在陈山主那边落个误人子弟的看法,可别收了个徒弟,就丢了看门人的这口铁饭碗,害得他重操旧业,师徒俩一起去跑江湖混饭吃。
亏得只是个平时就以道友相称的不记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劝说林飞经赶紧回乡看看了。
名义上是仙尉见林飞经慕道心切,就勉强收他为弟子。至于事实真相嘛,在仙尉看来,林飞经出身世族,好歹是个中五境练气士,小有积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个老江湖,先前三言两语,就把林飞经的底细给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闲天,道友去过几座仙家渡口啊,坐过几条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为了坑蒙拐骗了,不然仙尉道长都可以让林飞经有钱北游,没钱回乡。
就像陈平安的那句评价,可谓一语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会被仙尉道长坑骗。
林飞经突然停步问道:“仙尉道长,这位是?”
山道台阶那边走下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头别玉簪,气态温和。
仙尉转头一看,顿时头大如簸箕,山主怎么下山来了?!
幸好林飞经机灵,没有喊自己师父。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飞经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脚,罢了罢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认了便是,便与陈平安坦白,说林飞经是自己的不记名弟子。
“好事。”
陈平安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有了师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这边住下,至于是在山脚这边落脚,还是去山中挑选一处宅子,就看仙尉道长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只是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而已,怎么像是个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师了。
林飞经犹豫了一下,先与那位如雷贯耳的陈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再起身说道:“陈山主,我在小镇那边租了个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师父又请人帮忙,给我在县城寻了个挣钱营生,我想着近期就在那边住下,半年之后,再来叨扰陈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说客气话,总之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道士林飞经,与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陈山主稽首谢过。
规规矩矩,一本正经。
————
为了早点赶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将此符教给了冯雪涛,自打离开蛮荒,冯雪涛就没少钻研这张大符。
大概是近乡情怯,姜尚真没有直奔落魄山霁色峰,而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槐黄县城,把大街小巷都给逛了一遍,饶是冯雪涛这样的飞升境野修,每到一地,听着姜尚真轻飘飘的几句介绍言语,冯雪涛越后来越是惊悚,不提福禄街和桃叶巷,可能一条不起眼的狭窄陋巷,一栋破败不堪的宅子里边,就曾经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长,每天踩着鸡屎狗粪,最终陆续离开家乡,成为了谁谁谁。
最终他们在那作为小镇最高建筑的酒楼喝了顿酒,站在三楼的临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冯雪涛随口问道:“这栋酒楼,既然最高,不会也是某位高人占据的地盘吧?”
结果冯雪涛发现姜尚真一直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视线,笑道:“头顶上还有四楼,主人家的绣鞋都比我们的脑袋高,你说高不高?”
一语双关。只是冯雪涛却误会了,没有当真,只因为姜尚真今天所谈“内幕”,都是纸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没有透露给冯雪涛,怕这位青秘道友在小镇走路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够拥有一位飞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如果同时有两位呢?无法想象。毕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拥挤着山上俩飞升,就跟山下市井门户的门对门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骊珠洞天这个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胆子越大。
外乡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冯雪涛,对于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过一些山巅秘闻,稍微知道得多一点,比如这里极有可能隐藏过一座飞升台,小镇学塾教书先生的齐静春,是倒数第二任负责坐镇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一个极年轻的十四境读书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王朱,大道根脚就在此处。至于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顾璨等从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如今在外界流传的消息就多了。
冯雪涛说道:“这次拜访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备份礼物?”
若只是一位飞升境野修的纯粹身份,冯雪涛就算路过大骊王朝,只需故意绕过落魄山和披云山就是了,既然你们旧骊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订立一条练气士在辖境内御风需要悬佩剑符的规矩,那我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可既然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边,头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礼数,总得讲一讲,问题在于冯雪涛并不了解那个年轻隐官的性情,一份见面礼的品秩、价格,就有学问了。冯雪涛身为野修,道龄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头就有一件如同鸡肋的半仙兵重宝,冯雪涛又没犯浑,当然舍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后留给关门弟子的,至于那堆无法炼制为本命物、或是中炼不划算的法宝,挑哪件送出手?同样是法宝品秩的东西,价格可以是天差地别。
姜尚真重新落座,夹了一筷子咸肉炖笋,专门挑在小镇这边被称为泥里黄或是黄泥尖的春笋,再用晾晒两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锅慢炖着,姜尚真细细嚼着,笑道:“我已经帮忙准备好礼物了,冯兄不必考虑这些小事。”
冯雪涛摇头说道:“不用,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别跟我争这个了,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都不用走这趟落魄山,按照习俗,小镇这边不管是正月里拜年走亲戚,还是平时串门有事求人,都得送双,不可送单。所以要么干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两瓶。所以我帮你准备了两件比较讨喜的法宝。”
何况在蛮荒腹地那场狭路相逢的厮杀过程里,冯雪涛亏了不少本钱。野修挣钱,能跟谱牒修士媲美?虽说你是飞升境冯雪涛,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间,道理得这么讲。
冯雪涛还要坚持己见,姜尚真已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少说屁话多喝酒,多走几个情谊越有,要真是心里边过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两个,就当结清了。”
冯雪涛只好连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没少喝,夹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坏,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坏挂钩。”
邀请冯雪涛担任玉圭宗供奉,除了双方性格投缘,能尿到一壶里去,姜尚真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后再在神篆峰祖师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帮手了。姜尚真终于不用势单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经找一堆人,通过姜氏家族掌控的几封山水邸报,还有姜尚真亲自下场,砸下神仙钱,利用几十场不同门派仙府镜花水月的口口相传,帮着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在桐叶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扬了一番,威名远播!
这位在一洲山上镜花水月、以骂姜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钱不停,大骂那姜贼狗屎运,竟然结识了皑皑洲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青秘这个老飞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巅散仙,性格偏激,喜欢下黑手,敲闷棍,睚眦必报,杀人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斩草除根,不留半点后患,被这位飞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别说男女修士,就连会下蛋的鸡都不放过,关键是连文庙那边都找不着证据……
这次冯雪涛之所有愿意破例,担任一座宗门的记名供奉,你们问他冯雪涛到底图个啥?废话,还能图啥,自然是奔着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呗,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们,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别外出游历了,小心遭了毒手。听说这个明面上尚无道侣的野修,在浩然七八个洲都有私生子,说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怜冯雪涛,还未在玉圭宗露面呢,还不清楚自己的名声,早已烂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众口一词,说姜贼的那个野-爹,来桐叶洲玉圭宗找儿子认亲了。
来宝瓶洲之前,姜尚真背着冯雪涛,走了一趟玉圭宗,临时发起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关于是否邀请冯雪涛担任宗门供奉,当时神篆峰祖师堂内,不是没有异议。
他们未必都觉得冯雪涛担任供奉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纯粹就是习惯了跟姜尚真唱反调。
大概不借机会痛骂姜尚真几句,就不算一场合格的神篆峰议事。
既然冯雪涛的名声这么差,我们玉圭宗何必接手这么个烫手山芋,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点没跪在地上求他来神篆峰的冯雪涛,他境界高,是个提着灯笼都难找的飞升境,你们可别因私废公!
假设冯雪涛真愿意担任供奉,一位飞升境的俸禄,该怎么定价,如果过高,超出其余一众玉圭宗“外姓”供奉、记名客卿一大截,让他们心里怎么想?过低,冯雪涛就不会有意见,觉得我们折了他的面子?可别闹翻了,白白多出个山上仇家。
冯雪涛是飞升境。
冯雪涛终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么事情?把他供起来当个花架子的活祖宗吗?
冯雪涛是飞升境。
姓姜的,以后出了任何事情,比如冯雪涛闲不住,下山游山玩水期间,在咱们桐叶洲跟谁起了纠纷,不小心打死了谁,你姜尚真来负责给冯雪涛递厕纸擦屁股扫茅房?一个飞升境大修士惹的祸,你一个仙人境果真负的起责?
“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被姜尚真这么耍无赖,祖师堂内有人差点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转头望向祖师堂挂像,满脸悲愤神色,开始诉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头,你睁开眼瞅瞅这帮人的所作所为,韦宗主你也听两耳朵,听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个公报私仇的……
吵架嘛,骂人无忌讳,被骂不较真,心宽体胖,立于不败之地。
酒足饭饱,姜尚真靠着椅背,问道:“好像你们皑皑洲还历史上,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冯雪涛笑道:“皑皑洲不也没有十四境。”
都不说同样是邻居的流霞洲,毕竟皑皑洲跟俱芦洲,最不对付,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互较劲。
你们有趴地峰火龙真人,我们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韦赦。你们剑修如云,我们有财神爷刘聚宝。
姜尚真的桐叶洲,当年练气士人人眼高于顶,小觑浩然七洲,某种程度上,就与自家拥有一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有关。
就在此时,从楼梯口那边走来三人,为首男子,青衫长褂布鞋,年轻相貌,双鬓微白不是特别明显,身边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个脸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赶忙起身,受宠若惊道:“山主怎么亲自下山来迎接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去骑龙巷两间铺子查账,小陌说你们在这边喝酒。顺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介绍一下,身边两位,小陌,化名陌生,道号喜烛。谢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号有点多,我就不一一赘叙了。”
谢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当根葱呗,自己就那么七八个、至多十来个道号,挑几个说都不会?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周首席。”
一个更晚上山的记名供奉,一个是功勋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对方的手,使劲摇晃起来,“喜烛道友,久闻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何来久闻大名一说?
冯雪涛早已站起身,陈平安率先抱拳致礼,冯雪涛便拱手还礼,若非有个共同的朋友姜尚真,双方确实没什么可聊的。
姜尚真转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酒桌,问道:“我让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陈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过了,在压岁铺子那边又吃了几块糕点。”
结伴御风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镇那边,姜尚真就送了冯雪涛一枚剑符,提醒他悬佩在腰间。
冯雪涛发现自从陈平安现身之后,姜尚真就变了一个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长吁短叹,嘀嘀咕咕,说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语。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声说了些冯雪涛的那趟蛮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强拽着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弃一位实打实的飞升境野修碍事,就让被说成是个拖油瓶的冯雪涛先行北归,免得妨碍某人出剑,不小心被乱剑砍死……
之后就是那场厮杀的大致过程,顾璨在陈平安这边没有多说什么,姜尚真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唾沫四溅,说曹慈那拨年轻人,真是各个都不孬,蛮荒天下那拨同样年纪轻轻的天干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顾璨的那记神仙手,这场架,其实还有的打。
谢狗以心声嗤笑道:“听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就那个曹慈有点意思,其余修士,毕竟年轻。”
姜尚真咦了一声,“谢姑娘听得见我与山主的心声言语?”
谢狗睁眼说瞎话,“小陌跟我转述而已。”
小陌无奈道:“别乱说。”
陈平安笑道:“谢狗真名白景,与小陌是一个辈分的远古剑修,剑术要比小陌……略高些?”
谢狗笑呵呵道:“么的么的,我与小陌剑术一般高。”
在落魄山,谢狗学了不少口头禅。
久在百花丛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出“谢狗”对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红花开如燃火,风过即是点头说喜欢。
我输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争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冯雪涛这个外人,听不见他们的心声内容。
到了山门口那边,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满了斗志。
原来陈平安在小镇去酒楼找周首席的时候,就已经通知落魄山这边的朱敛。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布鞋的老厨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还有在山脚停下走桩暂作休歇的岑鸳机。
再加上两任落魄山看门人,大风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
大伙儿闹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时间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还有谁能有这份待遇?
想来一个男人在外辛苦挣钱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给值得花钱的人、在值得花钱的地方花钱。
“终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与老厨子笑着抬手一击掌,再紧紧攥在一起。
陈灵均让周首席赶紧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树去烧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脚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鱼干瓜子。
拜山头有拜山头的规矩,得在看门人的道士仙尉那边录档。一个白发童子已经从袖中掏出了纸笔。
皑皑洲散仙冯雪涛,道号青秘,飞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随首席供奉周肥,造访落魄山,赠予贺礼,法宝两件……
负责编撰年谱的白发童子,表面笑哈哈,实则心里腹诽不已,好不容易来个中五境练气士,多稀罕的事儿。
接下来不得来个下五境修士,好让我这个编谱官乐呵乐呵?咋又来了个飞升境,没啥意思。
各自落座,热热闹闹。
陈灵均埋怨周首席来晚了,贾老哥跟着那条风鸢渡船往桐叶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说等贾老神仙在玉海书院授课,他必须捧场,坐第一排!
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壮起胆子跟自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贾老哥先前没好意思开口,当书院讲习,压力大,所以他想着讲课之前,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子……陈平安笑着说没问题,别说是课前喝酒,就算贾老神仙在课上喝个小酒都没问题,只需注意适量即可,玉海书院反正是私家书院,可以为贾晟破例,这件事,由他亲自去与崔宗主和种夫子商量。
冯雪涛坐在姜尚真身边,发现那个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时不时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气象,约莫是个玉璞境剑仙?
少女姿容的谢狗,是觉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实上,谢狗在与小陌心声言语,“小陌,他能不能比那个荆蒿多扛两三剑?”
小陌犹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换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这种话题,如今谢狗在落魄山表现越来越好,跟她说话就可以随意几分了。
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个建议,小陌,你越是把谢狗当作白景看待,谢狗就越是白景。
其实换一个更通俗直白的说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欢谢姑娘,谢姑娘就会有多喜欢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个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这么拎不清轻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座龙泉郡窑务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龙泉那些保留官窑身份的窑口瓷器烧造工艺,当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职责,就是负责监督骊珠洞天旧址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事实上,在龙泉剑宗迁山搬离此地后,督造衙署谍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聪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职责,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结果就是当了两届督造署头头,吏部察计评语都不错,等到调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个在十来岁就敢在意迟巷、篪儿街秘密兜售春宫图册的主儿。
反观新任督造官,就比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这次在小镇现身,换成是曹耕心当家做主,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谍子就一路跟梢,试图勘验、确定“周首席”身边那个冯雪涛的身份,还有衙署那边的官吏,已经飞剑传信,与邻近几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无此人的过路记录……只因为两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宝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与仿白玉京那边通了个气,所以现在的督造署已经鸡飞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赵繇先前返乡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门,否则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风格,已经将此事捅到披云山那边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与山君府问询此事,可是在弯来绕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场,这不是问责是什么。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叫简丰,喜欢认死理,做事情比较认真。”
冯雪涛听到这个评价,便有些可怜那个与落魄山当邻居的窑务督造官。
官场上言语,不是正话反说,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话里有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门修行的天赋和经验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没有与冯雪涛解释什么,被自家山主亲口评价为“认死理”,“做事认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计的大优了。
喝过茶,就当为周首席接风洗尘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加上冯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飞升境了。”
冯雪涛震惊道:“什么?!落魄山当下有三个飞升境?!”
姜尚真说得点到即止,“其中有两位还是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距离十四境纯粹剑修,可能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冯雪涛闻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压下道心涟漪归于平稳。
姜尚真笑道:“这两位就在你身边,三步外的地方。”
冯雪涛不由得身体僵硬,呼吸凝滞片刻,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野修,冯雪涛很快恢复正常神色,以心声道:“不早说。”
姜尚真说了句让冯雪涛暂时不解深意的言语,“早说晚说没区别,反正在我们这里,境界高,没啥用,并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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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开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边分别,目送裴钱登上一条会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剑少年模样、化名陈仁的陈平安,独自去了一趟青杏国京城,青杏国柳氏的治国之道,耳闻不如眼见。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门典客陈旧,还在青灵国那边。
青灵,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选取国号一事,其实比山上门派取名更难,所以经常有东南西北这类前缀,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所有单字的,几乎都是那种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王朝,有点类似藩王名号里的那种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为尊贵的。
邻近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玉宣国,京城内,外乡道士吴镝还是每天摆摊算命,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大骊严州府境内,这天村塾放学后,陈平安带着学生宁吉,让后者练习如何驾驭一条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风浪”便如一叶扁舟在水上颠簸起伏,就这么一路往北去,赶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陈平安跟林守一约好了,今天自己会拜访采伐院。
其实之前就与林守一通气了,结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这位上五境年轻神仙竟然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你陈平安不早说。
在那封回信上边,林大仙师让陈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陈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约了个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谁欠钱谁才是大爷。
深夜时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县城外一处僻静山水飘落,徒步前行,陈平安和宁吉分别拿出一份路引关牒,进了县城。
林守一来到县城门口这边,陈平安使劲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见,惶恐惶恐,耽误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无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我元婴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谁境界高谁说了算。”
林守一气笑道:“你还没完了是吧?”
陈平安洒然一笑,介绍起身边的学生。
宁吉下意识喊道:“林师叔。”
陈平安忍住笑,“宁吉啊,你喊错了,按照我们文脉的辈分,林玉璞是你师公的再传弟子,他境界是高,却比先生我低一个辈分呢,所以你得喊一声林师兄。”
林守一懒得跟陈平安计较,与那黝黑消瘦的少年点头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乡,喊我林师兄就成,记得以后别学你先生这么喜欢说怪话。”
宁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从不说怪话,从来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声笑道:“你紧张个什么?”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得怪你传话有误啊,不然我早来给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这么空手登门?”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
林守一说道:“县城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经等着了。”
他爹其实已经专门让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菜,不是询问林守一怎么还没到,不然就是让他去外边看看,他到了没有。
陈平安问道:“不会打搅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来,挑个白天。”
陈平安黑着脸,“你等着,见着了林伯伯,我就找个话头,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闭嘴。
到了采伐院门口,陈平安正了正衣襟,长呼出一口气。
林守一觉得有趣,难得难得,看来陈平安是真紧张。
采伐院同样是前边衙署后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和宁吉,一起来到后边的住处。
陈平安双手拎着礼物,都是些土特产,肯定花钱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声爹,林正诚这才从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从陈平安手中接过礼物。
陈平安作揖行礼,满脸歉意道:“晚辈陈平安,给林伯伯拜个晚年。”
林正诚点点头,绷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无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点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口口声声这么晚了,还拜什么年,提前十个月拜早年吗?
陈平安介绍过身边学生,林正诚与宁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时候蛮像的。”
一起进了正堂,一张八仙桌,其余摆设,跟家乡那边没两样。
林正诚问道:“能不能喝酒?”
陈平安拘谨说道:“能喝点。”
林守一笑道:“陈平安喝酒次数多了去,听说几乎没醉过。”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
林守一不再说话。
没法子,陈平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小孩”。
自从上次与父亲谈过心,如今林守一在父亲这边,已经算是好多了,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吓得噤若寒蝉,也不至于被父亲随便说一句,就觉得戳心窝子,别说是几天,可能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都长久缓不过来。
林正诚让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坛泥封,起身帮着陈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着询问宁吉能不能喝,少年转头望向自己先生,陈平安笑着说稍微喝点就是了,林正诚就给少年倒了满满一碗酒,笑着说了句,倒酒倒满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习俗,至于喝不喝完都没事,喝不完可以余着。
桌上的酒,都倒满了。
林正诚没有动筷子,就谁都没有拿筷子。
林正诚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轻轻一磕桌面,除了宁吉只是喝了一口,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闷完碗中酒。
林正诚沉默片刻,望向陈平安,笑道:“陈全和陈淑,生了个好儿子。”
小镇泥瓶巷的那对夫妇,都姓陈,都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好人。
而他们的孩子,年复一年,熬到少年岁数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外乡同龄人的少女。
当时草鞋少年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林守一没有去看陈平安,只是给少年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宁吉,尝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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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国境内,发源于裁玉山的野溪,两岸都是杏花树,花开如雪。这条野溪汇入青灵国首屈一指的大河,水运繁忙,官船往来多如麻,河内流淌着的都是真金白银。竹枝派是青灵国的第一仙府,与朝廷关系一向稳固。
先前与水龙峰夏侯瓒夏侯剑仙同桌喝过一顿酒,作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每月俸禄就从六颗雪花钱翻了一番。
好歹是个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红的,不过得看竹枝派的经营状况。
陈旧喜欢夜钓,打窝很舍得下本钱,裁玉山这边都喜欢调侃一句,咱们陈典客打个窝,整个野溪水面都能涨一寸。
这天夜里,白伯找到陈旧,老人看了一会儿外门典客的娴熟遛鱼,再将一条三十多斤的青鱼丢入那只大鱼篓,也不知是人遛鱼还是鱼遛人。
看过了热闹,老人这才开门见山道:“陈旧,我就不跟你弯来绕去了,建议你换个地方高就,因为这种事属于裁玉山擅作主张,单方面毁约,所以竹枝派账房那边会给你一笔神仙钱,你明天早上去取钱,至于我这边,就不用道别了。”
蹲在溪边的陈旧满脸错愕,盯着老人瞧了半天,确定不是开玩笑之后,便急眼了,将鱼竿丢在脚边,起身说道:“白伯,这不合适吧,不过就是每个月多出六颗雪花钱的开销,就要赶人啦?咱们裁玉山如此缺钱吗,揭不开锅了?没事,大不了我吃点亏,走账依旧按照每个月十二颗雪花钱的俸禄走账,免得让那位夏侯剑仙的面子上过不去,私底下我再将多出的六颗雪花钱,悉数归还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涩,摇摇头,“跟这个没关系。其中缘由,你不用知道,早点走,对你没坏处。”
“白伯,你再这么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啊!”
陈旧说道:“说句不昧良心的实诚话,少了我这种年轻有为、还能任劳任怨的外门典客,可是你们竹枝派的损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悔青肠子了就以后说,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到时候我再厚着脸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过得去这道难关,白泥确实很愿意让这个外门典客回来裁玉山。只是世事无常,明天的阴晴,今天怎么说?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种当年竹枝派未能斩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门了,叫嚣着要灭门?”
陈旧小声说道:“白伯,说句不吹牛的,如果是这么一档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讲理一事,我擅长啊。”
白泥气笑道:“胡说八道!”
你小子当是我们竹枝派是正阳山吗?
说实话,老人真心不舍得赶陈旧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实裁玉山的老匠人们,都喜欢这个能吹牛、喝得酒、做事还认真仔细的年轻人。
每次夜钓有了鱼获,年轻人经常系上围裙下厨,邀请老人们在闲暇时一起喝个小酒,听采石匠、采玉人们说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陈旧斩钉截铁道:“白伯,我今儿还真就把狠话撂在这里了,要是没个能说服我的正当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为哪般,不就是还想着白伯引荐一番,在竹枝派捞个谱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么,真被他们说中了,是你小子穷归穷,心气却高,觉得我们郭掌门尚无道侣,有想法?”
陈旧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这帮家伙跟碎嘴老娘们似的乱嚼舌头,回头老子就让他们把酒菜都给吐出来,还想着吃鱼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着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老人拍了拍陈旧的肩膀,说道:“听句劝,走吧。”
陈旧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捡起鱼竿,撮饵挂钩,抛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舍得与年轻人说什么重话,笑道:“不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有机会郭掌门与结为道侣吧?”
陈旧无奈道:“就算郭掌门喜欢我,我都不喜欢她。”
老人笑道:“哦?心里边有喜欢的姑娘了?”
陈旧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过门了。”
老人点头说道:“好事啊,到时候记得给我发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还有机会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陈旧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没意见。”
老人微笑道:“陈旧,你以后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陈旧盯着水面的那根鱼线,小声问道:“白伯,你跟我透个底,说句实话,咱们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是正阳山那边?”
白泥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是不好跟你说这个的,总之就是遇到了个过不去的坎,至于跟正阳山有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心里有数就好了。总之你早点离开,置身事外,我不会害你。”
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老人起身离开。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视线后,继续钓鱼。
两百年前,郭惠风亲自与青灵国朝廷签订了一份山水契约,续租裁玉山,为期两百年。刚好今年就要马上到期。
作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宝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着续约。
先前夏侯瓒跑过来催账收租,看似平常事,实则就像郭惠风猜测一般,不管是正阳山水龙峰晏剑仙暗中授意,还是夏侯瓒自己想着将功补过,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门小户的竹枝派。竹枝派确实有所谓的优先续约,但是这个看似白纸黑字写在契约里边的条款,可有可无。
陈平安身后的那座裁玉山,已经被持续开采数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灵国地师最新的勘验结果,所有玉石储量,估价一百二十颗谷雨钱。
这还是不计开采成本,刨开竹枝派必须支付给自家练气士和匠人的俸禄薪水,以及某些与青灵国达官显贵打点关系的额外支出。
何况作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竹枝派每年还需要与正阳山分账。这么一笔笔神仙钱扣除下来,竹枝派未来百年之内,就算将一座裁玉山采掘殆尽,撑死了也就值个三十,五十颗谷雨钱?所以郭惠风一开始打算,让白泥的师父,竹枝派的管钱修士,去与青灵国朝廷开价三十颗谷雨钱,是很有诚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郭惠风出自裁玉山一脉,掌律祖师凌燮则出自鸡足山,道号“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这位女子掌律兼鸡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脚某处屋舍,那个当外门典客的年轻人还是走了,老人如释重负,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账房,结果发现陈旧没有领取那笔算是遣散费的神仙钱,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气性还蛮大。
如果撞见了陈旧,老人难免想要教训一句,你又不是一个手头多宽裕的神仙老爷,都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何必跟钱较劲。
野溪畔,一场风雨吹起杏花如飞雪。
白泥撑伞散步在水边,想要多看几眼不知以后还能否再见的杏花,老人走着走着,才发现用心看旧风景,就像是新风景。
原本朝夕相对的故乡山水,倒像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阵阵风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与溪水汇入蕲河的交界处,发现有水边一粒黑点,孤零零,背影萧索,瞧着怪可怜的。
走近一看,发现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钓鱼客,年轻容貌,道士装束。
对方自称是个撞府冲州的江湖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确实混得落魄了些,今儿凑巧路过宝地,冒雨钓几条鱼充饥。
白泥随口笑问一句道长鱼获如何,道士神色尴尬,说还行,等到雨后天晴,生火起锅,今儿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约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边的谱牒修士,又见老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跑到别人山门口钓鱼的外乡道士,到底还要点脸,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来此钓鱼,不说蕲河,便是野溪,难不成水中鱼儿身上还刻谁的名字了?
老人其实原本对钓鱼不感兴趣,只是典客陈旧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门道趣味了,何况就像陈旧说的,很多时候,看人钓鱼,便如梦中闻书声,皆有别趣,何况还是看人钓鱼连杆,就像喝不花钱的酒,可以浇块磊。年轻道士钓技相当不俗,也不见他如何补窝子,就接连钓了好几尾肥硕鲫鱼,道士闷不吭声,结果又钓着了几条,眼瞅着那只竹编鱼篓都快装不下了,道士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一锅炖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带去市井鱼市卖钱,换点盘缠。
白泥点点头,转身离去。
撑伞老人没走出几条,听到身后传来鱼线骤然绷直、然后就是一阵大鱼拉线的声响。
听声音,白泥就知道是钓着大鱼了,老人替那道士高兴几分,也没想着看人遛鱼,片刻之后,道士高声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买不买鱼?!此鱼瞧着很是古怪,神异非凡,你瞅瞅,额头有字哩!”
道士此刻丢了鱼竿,盘腿而坐,怀捧着一尾得有半人长的金鳞赤尾大鲤鱼,伸手按住鱼额,满脸涨红道:“价格好商量!”
白泥转身笑问道:“说说看,什么字?”
道士兴高采烈,拍打鱼额,“泥金色文字,只余下一个半边的‘角’,贫道还依稀认得,其余痕迹如浅淡鸟篆,岁月太久,如古碑字迹漫漶不明了。只说鲤鱼额头有个角字,这等征兆,还了得?!可别是成精了,给贫道炖了吃多可惜,再说贫道也担心遭天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俩有缘,又是你家门口钓上来的大鲤鱼,不如买回家中养着,这等祥瑞之物,几颗神仙钱算什么,老伯你说是也不是……”
撑伞老人有些无奈,当我白泥是那种三岁小儿吗?你这外乡道士,钓鱼就钓鱼,怎么还骗上钱了。
不过老人还是耐心听着那个道士在那边胡说八道,也没揭穿对方,心想要是陈旧还在这边,估计双方有的聊。
天底下骗子作假卖古董,总之就是一张嘴,都靠讲故事,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老人就记得陈旧曾经说过一种走偏门的赚钱营生,某些临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骗子事先备好一条额头刻字的鱼,最好是那种卖相好的鲤鱼,必须是红色,金色更佳,用此鱼必然是走江河大渎水入海、多年之后复归陆地水域的话术,类似书上有载,某某君主曾经朱笔题字,敢情莫非就是这条,诸位仙师帮忙掌掌眼……再加上旁边安排几个托帮着起哄,率先开价,专门坑骗那些看过些书、又读书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实老人一直很怀疑陈旧自己就做过这种勾当,不然就是那种给人当托再事后坐地分赃的。
白泥叹了口气,这些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混口饭吃确实不容易,便挥挥手,示意那个道士别费劲了,去别处骗钱去。
嗡嗡开口,含糊不清。鲤鱼嘴边两条金色鱼须颤颤巍巍,悬空如水草飘摇。
道士愈发卖力,扯开嗓子喊道:“老伯,你听见没,这条鱼真会开口说话,实在太吓人了!内容听不懂,多半是别洲雅言。”
那条只差半步就能炼形成功的金色鲤鱼,确实从海中入大渎一路游来此地蕲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亏一篑,未能鲤鱼跳龙门,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着一身残余道气与龙气相互缠绕的气象,沿途一众水府祠庙都不敢阻拦,它原本优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被这个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种锚鱼的最下作手段给钓上岸了,这会儿还生疼,它忍不住骂道:“臭道士,赶紧松手!不当个人!”
道士满脸埋怨,唉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那条太液池旧物的鱼嘴,“谈买卖呢,道友你先别说话。”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有张空椅子
大骊京城皇宫,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岳山君在御书房议事。
本以为那位南岳女子山君会找借口推脱,不曾想范峻茂竟然也来了。
宝瓶洲五岳,如今除了南岳之外的四座大岳,因为还在大骊王朝境内,所以名义上继续归大骊宋氏管辖。
其实按照当年国师崔瀺订立的盟约,战后大骊疆域退至齐渎以北,可是东岳碛山的祖山,其实位于大渎以南,但是这件事,跟南方仙府祖师堂门口立碑一事差不多,这些年都有些说法和小动作,等到正阳山那场观礼结束,异议就自行平息了。
离着约定的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今天的早朝还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现身,御书房议事,一般属于第二场,人数更少,也被誉为“小朝会”。
今天第一个到场的,不是近水楼台的北岳山君魏檗,而是中岳山君晋青。
随后是联袂而至的两位东、西两尊山君,碛山蒙嵘,甘州山佟文畅。
蒙嵘金甲佩剑如武将。佟文畅麻衣赤脚,就像个年迈庄稼汉,腰别一根碧玉材质的老烟杆。
接着才是魏檗,一身雪白长袍,脚踩一双蹑云履,腰系彩带,耳边坠一枚金色圆环。
最后是范峻茂,身穿墨绿长袍,腰悬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别说大美人,连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岳山君之外,齐渡长春侯杨花,宝瓶洲水神之首。大渎淋漓伯曹溶,神位仅次于杨花。
这两位大渎侯伯,几乎与晋青是同时到场,刚好可以闲聊几句,主要还是钱塘江风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与晋山君谈笑风生。
曹溶与掣紫山晋青是认识多年的旧识了,关系不错,这位旧钱塘长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旧朱荧王朝地界游览。
晋青生前既非朱荧王朝的文官武将,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只是贫苦采石人出身,常年开凿山石,篝火下缒,每次开采老坑砚材,都由晋青负责点燃一炷香,礼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习俗,若是一炷香顺利烧完,就可以进山开采砚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灭,晋青不愿冒险,结果被开采官鞭杀而死,再将尸体沉水。晋青死后真灵不散,被旧朱荧王朝的中岳老山君青睐,先帮助晋青稳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庙塑造金身,之后一路提拔,不断升迁,晋青最终做到了被朱荧独孤氏朝廷封正的叠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场变故,金身崩碎,晋青便顺利继任山君神位,成为掣紫山之主。
聊过了一些趣闻琐碎事,曹溶笑问道:“晋山君,我听说魏山君的自拟神号是灵泽?”
晋青点头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礼部报备一个‘夜游’神号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么。”
曹溶说道:“掣紫山的几场夜游宴,都办得极有声色,山上有口皆碑。”
晋青嗯了一声,“都是跟魏山君学的,怎么办夜游宴一事,我们都是学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渎长春侯杨花一直沉默不语。
她在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手里轻轻摩挲着那串金色剑穗。
按例高位神灵参与议事,大骊朝廷允许他们披甲、佩剑上殿。
屋内暂时只有他们三个。
其实不管是晋青,还是曹溶,他们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杨花,内心深处,其实也就是把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确实,杨花资历太浅,履历太薄,且……运气太好。当年就只因为是太后娘娘南簪的贴身侍女,便得以成为旧龙州境内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战事落幕了,才去大渎补缺,她可曾做过什么实事,立过什么功劳?
反观与大渎长春侯品秩相同的晋青也好,神位比杨花还要低半阶的曹溶也罢,甚至是那些五岳储君之山的正统山神,论岁月,论声望,哪个不比杨花更强?所以他们私底下每每议论到杨花,都很不以为然。
至于女子山君范峻茂,刚好与杨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说双方“道龄”相仿,都属于一洲山水神灵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说范峻茂在那场战事过程中,出了大力,功劳极大,作为五岳之一,打没了!曾经彻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庙和道场,所以范峻茂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不容小觑,南岳的口碑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神位足够高的五岳山水“扈从”,今天有资格列席议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前者可以开口说话,后者参加议事,就真的只是参加议事而已。
数量最多的,便是五岳的储君山神,然后还有中岳地界的雍江水神,至于原本北岳的铁符江水神,以及东岳地界,那条被誉为折水敷文的钱塘江,都有资格列席,只是两个神位暂时空缺。
猜测新任铁符江水神和钱塘长的人选,估计今天会一并讨论通过?
御书房内,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负责位次安排,领着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为皇帝陛下还没道场,已经在屋内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带着三位储君山神一起进入御书房,屋内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一来北岳地界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山君魏檗属于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个浩然天下,谁不知道披云山跟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所以一些跟那个年轻隐官没什么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着跟魏山君拉好关系,以后自家山头的庆典,不说邀请陈平安亲临典礼,让魏山君帮忙说个人情,得到一封陈平安的亲笔贺贴,总归是一种颜面有光的锦上添花。
闲聊的内容,多是些山水趣闻和练气士的事迹。
论一洲各类掌故之娴熟,还真没有谁能比他们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岳地界边境地界,以及一岳辖境内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间时常有类似“借水”或是“引流”的举措,山水气数,文武气运,都有可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尽可能照顾到灵气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贫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涝、地震等异变天灾,尤其是涉及练气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诸多神灵在不僭越、不违例的本职框架之内,都可以与近邻们通个气,相互帮助,例如山神最怕有来龙没去脉,而练气士的道场开辟,若是不讲“江湖”道义,只顾着收拢天地灵气而不往外流转丝毫,这种仙府的建造,无异于在一尊山神的绵延身躯上打了个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种什么千年难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长久经受大日曝晒,河床干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种肌肤龟裂,极为遭罪,一个不小心,祠庙内的水神金身,就会出现不可逆的裂纹。
历史上,曾有宗门仙府与湖君关系交恶,闹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联手数国朝廷,干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游,直接筑造起座座堤坝,然后更换河道,短短数十年之内,导致那座大湖干涸见底,亿兆水族死亡殆尽,一尊湖君最终金身崩碎。不过这种两败俱伤的惨事,终究还是特例,更多神灵与练气士的关系,要么精诚合作,同舟共济,要么是被利益捆绑在一起,再不济,至少都能维持个表面和气。
今天能够在此落座的诸位神灵,都是山上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虽说也分出了个各自心中有数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灵,只要等到议事结束,打道回府了,他们就都是各自辖境内的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辖着数量堪称多如牛毛的一众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级城隍。一般来说,山河地界辖境内,只要没有宗字头门派,这些高位神灵就更自在几分。
等到魏檗进入御书房,屋内就不再聊南边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至于夜游宴,更是故意绕开不提。
谁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经远游至北岳与中岳接壤处,跟山君晋青在各自家门口,大打出手了一场。
不过这些年两位山君的关系倒是有所缓和,传闻是那位陈山主亲自出面帮他们撮合,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晋青问道:“阮供奉怎么没来?”
作为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龙泉剑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说是不会缺席这场重要议事的。
魏檗说道:“好像是刘宗主要摆酒。”
在大骊御书房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练气士与山水正神,都不可心声言语。
据说是国师崔瀺早年与一位大骊旧山君的提醒,后来就约定成俗了。
晋青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你们披云山不得办一场夜游宴,庆祝庆祝?”
怎么说龙泉剑宗都是北岳地界仅有的两座宗门之一,刘羡阳是陈平安的同乡挚友,陈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办一场。
魏檗懒得跟他废话。
晋青问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一声‘灵泽’神君了?”
魏檗说道:“我们这些自拟神号,文庙通不通过还两说。”
晋青跷起二郎腿,轻轻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们几个,是还很难说,唯独你魏山君,文庙那边会不批准?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陈山主面子,不给陈山主面子,就是不给文圣老爷面子,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谁不清楚,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实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头我跟文圣转述一下晋山君这个道理。”
大先生他们几个读书人,先前离开落魄山,好像目前还没有在其余山岳露面,极有可能,他们是在视察各地风土人情。
晋青吃瘪不已,看着魏檗,想要确定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万一真传到文圣的耳朵里去,终究不美。
蒙嵘打圆场道:“不管文庙通不通过我们的自拟神号,这次是要感谢魏山君的提醒,否则我们根本都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传信至其余山君府,说依循礼圣亲自定下的文庙上古旧例,各洲山君、大渎公侯可以自拟神号,不然谁敢想?
在座山水神灵,谁不羡慕魏檗的山上人脉。一来北岳管辖着大骊王朝旧版图,披云山在山水官场的身份,有那么点类似京城府尹,故而与大骊宋氏天然亲近,再者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押中陈平安,意味着什么,一洲神灵、仙师们都心知肚明。
有个不知谁率先提出的说法,将一座落魄山视为一个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这个说法,越琢磨越有意思,余味深长呐。
如太子是国之储副,五岳也各有储君之山,只是这些作为藩属的储君之山,往往与“正岳祖山”相距遥远。
北岳披云山,拥有三座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为神谶山,山中有连绵巨石如鼓,自鸣隐隐如雷。此外还有陇山与鸟鼠山。
中岳掣紫山,由连绵八峰组成,其中主峰名为封龙峰,被誉为宝瓶洲中部的万山之祖,此峰拥有一座能够被山海志记录在册的老君洞。次峰叠嶂峰,是晋青发迹之后,建造山神行宫的开府所在。
储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卢白象和弟子元宝元来,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脚,卢白象与璞山正神一见如故,受邀担任供奉,因此被大骊礼部录档,卢白象等于有了半个山水官身。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璞山山神与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东岳碛山,由大骊旧山君蒙珑升迁担任,拥有两座储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拥有大小龙湫的雁荡山。
西岳甘州山,邻近风雪庙,此山不高,故而在历史上一直不受当地朝廷重视,结果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直接晋升为一洲西岳。如今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据传有上古真人埋藏宝符的鸾山,主峰竟然高过甘州山数倍,天气晴朗时分,巍然见于百里之外。
唯独南岳梓桐山,只有一座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
等到范峻茂走入御书房的时候,屋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就继续热闹起来。
这么一个微妙的停顿,就像是一种无声的礼敬,一种酒桌上的主动敬酒。
那场战事,只说五岳,就数范峻茂的南岳出力最多,辖境内战事打得最狠最惨烈。
所以同样是“小姑娘”,大渎淋漓侯杨花,不得人心,难免对她轻视几分,但是碰上一个金身几乎破碎殆尽又重塑完整的范峻茂,谁都不敢、也不合适怠慢。
比如西岳山君佟文畅这种见谁都不打招呼的主儿,今天唯独见到了范峻茂,才愿意主动点头致意。
不过范峻茂也只当没看见佟山君的示好,关键是佟文畅也不生气。约莫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范峻茂身边跟着采芝山神王眷,气度非凡。头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有一颗大如青梅的宝珠。
怎么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岳山君,范峻茂更像是个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宝瓶洲五岳,就只有范峻茂的南岳,脱离了大骊王朝的管辖。南岳本就是一座单凭人力堆土积山而成的特殊山岳,大战过后,就被彻底打没了。采芝山因为当年被妖族军帐改建为仙家渡口,得以逃过一劫。再加上大骊宋氏失去了对宝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发显得地位超然,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范峻茂的座椅位置,刚好在魏檗对面,她侧身而坐,单手托腮,直愣愣望向魏檗,笑呵呵问道:“他今天怎么没来?”
魏檗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轻轻拧转手腕,反问道:“他怎么来,用什么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都不合适。
你范峻茂都当山君了,怎么还是想一出是一出。
范峻茂故作惊讶道:“不是有个小道消息,说他无意当大骊国师,但是有可能在你们大骊朝堂上边,会有个位置吗?”
魏檗疑惑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
范峻茂随口说道:“这种事情我上哪儿找源头。”
虽然两位山君的闲聊,都用了个“他”。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是在说陈平安。
等到范峻茂提及“国师”一语,屋内霎时间就安静下来,都希望两位山君多聊点关于陈平安的消息。
范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话头,她偏不让这些看热闹的家伙遂了愿。
其实关于大骊国师空悬一事,今天在座神灵,各怀心思。
若是崔瀺还在,那就什么都不用多想了,这头绣虎愿意当几年国师就当几年,或是崔瀺愿意让谁接任国师就是谁了。
说句良心话,他们这些山水神灵,能有今天在文庙崭新金玉谱牒上边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赐。
大骊王朝没有国师绣虎,何来一国即一洲的格局?宝瓶洲没有大骊宋氏,估计下场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骊国师,他又没有明确指点国师人选,那么屋内有些山水神灵,就会觉得大骊王朝没有国师更好,有些则是觉得有没有国师无所谓,反正谁都当不好,只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个笑话,属于不自量力,甚至连同某个年轻剑仙在内,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没办法成为例外。
最怕的那种情况,是大骊宋氏推上台一个眼高手低的新国师,本事不大,偏偏喜欢瞎折腾。
如果说这些是出乎公心,那么还有些出于私心,就更不愿意大骊宋氏有个可以管东管西的新任国师了。
故而内心希望大骊国师一直空着的山水神灵,还是占据了绝大多数。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范峻茂的某个态度。
作为唯一脱离大骊宋氏约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岳地界众多仙府祖师堂门口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愿不愿意帮那些山上门派、山下诸国,与大骊宋氏讨要一个“公道”?
今天来这里参加会议,会不会是范峻茂有了决断?
门口那边,一位身穿朱红蟒服的司礼监掌印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马上就要到了,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几乎屋内所有山水神灵都陆陆续续站起身,屏气凝神,等着大骊皇帝的现身。
结果就只有魏檗,范峻茂,佟文畅,依旧坐在原地,依旧没有动静。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御书房内,魏檗才缓缓起身,然后是范峻茂,最后才是腰别烟杆的佟文畅。
宋和伸手虚按两下,“无须多礼,诸位请坐。”
大骊朝廷这边,除了皇帝宋和,就只有礼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是个身材干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颤颤巍巍落座,坐下后,就双手拄拐开始眯眼打盹。
这个叫沈沉的老人已经历经三朝,年轻那会儿,就开始辗转各部、九卿衙署之间,以性格执拗著称朝野,比如在他担任吏部侍郎那会儿,就曾扬言所有放着自家山崖书院不读、跑去观湖书院求学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骊朝堂立足。所有喜欢与卢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邻国官员诗词唱和的读书人,最好别当官,继续在文坛沽名钓誉随你们,只要当了官,就要小心你们的察计评语……
不是那种撂狠话,沈沉说到做到。
就因为沈沉的独断专行,连吏部尚书关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结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权的吏部衙门,几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们骂得狗血淋头。
结果国师崔瀺找他谈过一次心,双方不知聊了什么内容,反正沈沉当天就辞官了,有个无据可查的官场说法,那天在南薰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骂一句去你妈-的……外乡佬崔瀺。
但是这句话后边的那五个字,大骊官场后来有人言之凿凿说有,有人信誓旦旦说无。
只是没过两年,沈沉就重新入朝为官,一个没摸过刀子的文官,却是担任兵部侍郎。
礼部尚书赵端瑾,出身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天水赵氏。
宋和笑道:“稍后的议事过程当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这个谐趣的开场白,让原本肃然凝重的氛围一下子缓和许多。
佟文畅点点头,“不会客气。不过如果有谁不适应,我就去外边廊道抽旱烟好了。”
范峻茂没好气道:“要抽就去外边抽,不然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模样装束都如老农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头都是这么皱着一张苦相老脸,从来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魏檗笑道:“开点窗户就好了。”
范峻茂说道:“咱俩换位置,你来坐佟文畅身边,他每吞云吐雾一口,魏大山君就帮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无奈道:“当我没说。”
皇帝宋和面带笑意,对这类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诨,还是很喜闻乐见的,最少不都是那种闷在肚里的路数。
五位宝瓶洲山君正神,齐聚一堂,各具风流。中岳古气,东岳仙气,南岳英气,西岳侠气,北岳神气。
宋和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先给诸位山君说个好消息,你们自拟的五岳神号,大骊礼部递交给文庙后,那边刚刚,准确说来就在昨天晚上,终于有了确切答复,文庙的公文上边,内容就一句话,‘已阅,无异议,可以颁布。’但是文字内容少,在上边签名花押的文庙圣贤却是很多,有礼圣,亚圣,文圣,还有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学宫祭酒、司业,等于他们都以书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贺五位山君,皆是得偿所愿。”
五位山君都起身与大骊皇帝还礼,他们当然还需要遥遥与中土文庙方向那边礼敬一番,各自以心声致谢几句。
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贺声,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确实可喜可贺,一桩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岳皆是自拟神号,关键是中土文庙那边竟然都通过了,无一驳回。
其实大骊礼部这边也都感到很意外。
只因为其中两个神号,礼部帮忙往中土文庙递交上去之前,都觉得极大可能会被驳回重拟。
事实上,大骊朝廷也做好了需要与文庙反复沟通此事的心理准备,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庙驳回、大骊宋氏将如何说服山君们将自拟神号的“意思”给“减小”几分的具体策略。
宋和为此专门召开了先后三场小朝会,就是全程商议如何帮助五岳通过神号一事。议事过程当中,不是没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们大骊唯一能够在文庙那边说上话的,就只有那座落魄山了。不过也有人觉得虽然如今是文圣住持文庙议事,陈平安就算肯在这件事上帮着出力,会不会适得其反?
毕竟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至今连个书院贤人的头衔都没有,这算不算是文庙那边的某种……表态?
晋青开口问道:“陛下,五个神号,都通过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过了,五位山君只管放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这种事上谎报军情。”
范峻茂伸出手心,揉着下巴,不说魏檗的灵泽,只说自己的那个神号,意思那么大,这都能通过?
她可是选好了五六个备选神号,就等着文庙驳回、大骊礼部再让她重拟个两三次了。
如此一来,反而让她有些为难,毕竟这次赶远路,答应参加大骊京城议事,是有点砸场子嫌疑的。
宋和沉声说道:“东岳蒙山君的神号‘英灵’,南岳范山君的‘翠微’,中岳晋山君的‘明烛’,西岳佟山君的‘大纛’,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只等封正典礼举行,就会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话一出。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却暗流涌动。
东岳碛山蒙嵘的神号,竟然是“英灵”?!文庙竟然也都点头了?
至于晋青的“明烛”,是不是缅怀旧朱荧王朝的痕迹过于明显了,你们大骊宋氏也都无所谓?
相比之下,佟文畅的“大纛”神号,倒是相对正常几分。
范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岂不是比起蒙嵘的“英灵”,是不是意思更大几分?中土五岳有此神号,都绰绰有余!
魏檗不是说好了拟定神号“灵泽”吗?怎么又变回“夜游”了?!
不愧是五岳山君,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敢想敢做,让旁观者一言难尽。
先前宋和在来时路上,手里攥着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简,皇帝每看过一枚竹简所写内容的二三事,就交给身边的蟒服宦官。召集议事之前,大骊礼部就已经通知诸多山水神灵,此次入京,他们可以事先与朝廷这边打声招呼,准备好一枚竹简,简明扼要写上想要与陛下商议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内容最好不超过百字。宋和早就看过这些竹简,只是早朝退朝之后,还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浏览一遍,免得有所遗漏。
结果最后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骊礼部一句,无事可议。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简上提议铁符江水神,由郓州境内龙宫遗址的剑仙白登补缺神位。
大渎淋漓伯曹溶,则有关于新任钱塘长的建议人选。但是在这件事上,长春侯杨花明显有不同的意见,双方举荐人选不同。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皇帝陛下感到有些头疼的,还是那位南岳女子山君,她在竹简上,只提及一事,说南岳地界,许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门都希望大骊朝廷这边考虑考虑,能否撤掉某些祖师堂门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当时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简,都是准备今天拿到御书房公开讨论的。
不苛求范峻茂能够与大骊朝廷同一阵营了,只希望范峻茂能够看在自拟神号通过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给五岳山君报喜之后,皇帝陛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辖境那条铁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选。
礼部尚书赵端瑾便站起身,与众多山水神灵通报那个白登的大道根脚、身世履历。
等到赵端瑾叙述完毕,佟文畅摘下腰间旱烟,率先说道:“陛下,白登当铁符江水神这件事,我没有意见。”
宋和笑着递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畅走出御书房后,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简,转头望向魏檗,片刻之后,魏檗轻轻点头。
御书房内,有一张椅子,始终空着。
如蒙嵘这样的大骊本土山神,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着一个粗布麻衣光着脚的老人,悠然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忙里偷闲,不过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岁月里的五岳,其中西岳职掌五金之铸造冶炼,还管着羽禽飞鸟之属。
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宝瓶洲新五岳,大体上也是这么个职责分属,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但是佟文畅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够脱颖而出,直接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头,升任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众说纷纭。
有猜测佟文畅是入了国师崔瀺的法眼,也有说是因为甘州山与崔氏关系好,总之都绕不过一个“崔”字。
佟文畅突然瞧见了一双布鞋,视线偏移,抬起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男人。
此人身边还带着三个扈从模样的男女,双鬓微霜的儒衫男子,黄帽青年,貂帽少女。
陈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畅点头道:“陈山主。”
再看了眼陈平安身边几人,佟文畅用了两个称呼,“姜宗主,喜烛仙师。”
至于那个少女模样的练气士,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
小陌作揖道:“见过佟山君。”
谢狗无动于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号崩了真君。”
佟文畅根本不搭这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上次陈山主到了甘州山,怎么不顺便多聊几句?桐叶洲那边大渎开凿,是很务实的事,至少能活人数十万。”
是说上次年轻隐官,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道友,梦中神游数洲山河,与山水神灵借取一炷香。
在宝瓶洲这边,佟文畅的甘州山,还有蒙嵘的碛山,陈平安都是吃了闭门羹的。
最终就是未能凑齐一洲五岳山君齐点头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当时魏檗想要帮着陈平安往其余四岳书信一封,不过陈平安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确实,既然是强求不来的事情,就不浪费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边,都很顺利。之后陈平安与青同一起拜访过东岳西岳,蒙嵘因为是大骊旧山君出身,所以在陈平安那边算是婉拒,临了还是说了句客气话,很抱歉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畅的言语,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觉得桐叶洲就是一滩烂泥,他佟文畅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岂会愿意礼敬那么个人心稀烂的桐叶洲?凭什么帮着他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山水气运?
都在意料之中,陈平安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畅今天的意思也很简单,要让我礼敬桐叶洲,没门。但是如果你当时就说后续要开凿大渎,活人无数,比什么虚头巴脑的都要更加务实,当时他佟文畅就答应此事了。
陈平安笑道:“一来开凿大渎,当时只是有个很粗略的设想,空口白话的,不好拿出来说事。再者我还没穷到那个份上。”
典型的硬话软说,还是给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畅点点头,“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话可以少说,但是一个人的膝盖要硬,腰杆要直,要说遇事低个头,其实没什么,讨生活过日子,谁还没点难处。
可以亏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别亏待自己的良心。佟文畅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趋炎附势和低三下四的场景了,尤其是读书人的那种谄媚,相互捧场,最为腻歪,难道读书就为酒桌上、官场上与人拍马屁?吃圣贤书拉臭屎么。亏得那些当官的、或是山上当神仙的,就吃那一套,听了还挺高兴。
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书房后,刚刚从袖中摸出一杆旱烟,瞧见了廊道这边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们这些山神老爷,山中岁月悠悠,就都会有些个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贵书籍、古董字画,建造书斋,请文豪撰写序跋,故而许多山神水仙府内的秘藏字画,可以动辄长达数丈甚至是数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国各朝各代的钱币雕母,也有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种铭文的小暑钱,几乎是山水神灵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与佟文畅都喜欢抽旱烟,有事没事就喜欢来上几口,与解乏无关,纯粹习惯使然。
不过傅山神远远不如佟山君那么瘾大就是了,但是今天这类议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当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畅开了个好头,傅德充乐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
在大骊京城之内,山水神灵都会刻意收敛神通,旁边就有钦天监盯着呢。
陈平安主动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还礼道:“陈山主。”
佟文畅敲了敲烟杆,站起身,返回御书房继续旁听。
傅德充还没胆子独自一人蹲外边抽旱烟,恰好陈平安好像也要去御书房那边,就跟着一起了。
走在楼内那条并不宽阔的廊道中,佟文畅走在最前边,跨过门槛,走入御书房。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脚步,抢先走入御书房。
屋内,佟文畅走到椅子那边,却没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头弯腰道:“陛下,陈山主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就有秉笔太监亲自搬来了一条椅子。
小陌和谢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内。
毕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记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声笑道:“我们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适跟着公子去里边落座。”
谢狗靠着廊道墙壁,气呼呼道:“回头我就跟山主讨要一个次席供奉当当,小陌,你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小陌点头道:“成不成,不作保证,但是在公子那边帮你说几句话,不是问题。”
不这么说,小陌都担心屋内没椅子可坐的谢狗,会直接跑带屋顶上边坐着。
谢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动接过那张椅子,随便放在门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屋内,皇帝陛下已经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书睁开眼,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礼部尚书赵端瑾起身,屏气凝神,神色肃穆。
北岳魏檗,中岳晋青最早跟着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渎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着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视线游移不定,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跑路。
满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只手掌,指向某张椅子,朗声道:“陈先生,请落座。”
那是御书房内唯一一张看上去好像没有“摆正”的椅子。
陈平安走到那张椅子旁边,转过身,双手轻轻拎起青衫袍子些许,缓缓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后一屋子山水神灵整齐落座,落针可闻。
一些个本来以为就算陈平安肯揽事、也不会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亲眼见到那一袭青衫之后,在这一刻,都觉得好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打赢了那场战事之后,只因为不曾亲历战场,都会觉得一头蛮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样。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满脸无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经说了,我就是帮忙捎个话。
陈平安问道:“议事到哪里了?”
宋和笑道:“方才范山君正说到齐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幽幽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着好消息不好吗?
陈平安微笑道:“劳烦范山君,马上列一份名单给我。”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单子列出来之后。”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摩挲着椅把手,“沈尚书,赵尚书,对照着名单,我大骊就以兵部跟礼部的名义,共同发一道公文,让他们来大骊京城一趟,复国和立国的,老仙府和新门派,各自都派个人过来聊聊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礼部尚书赵端瑾按照某个老规矩,不必起身议事,抱拳而已,就当是无异议了。
兵部老尚书沈沉,笑呵呵开口问道:“本官是不是听错了,真要在礼部之外加个凑数的衙门,不该也是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名义发放国书吗?”
陈平安笑道:“鸿胪寺联名撰写国书,不符合朝廷礼制,所以只负责后续的接待。”
将鸿胪寺换成一国兵部,就合乎礼制了?
范峻茂一时无言。既后悔自己竟然答应帮那些家伙与大骊朝廷聊这个,又恼火陈平安的气势凌人,根本就是半点不念朋友情义嘛,陈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陈国师,那我们兵部就没有任何异议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有人说过
当老尚书说出这个称呼,大骊皇帝没有说什么,陈平安也没有说什么。
宝瓶洲又要变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张空椅子,一袭青衫落座后,原本头疼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就换成别人头疼了,风水轮流转,何须三十年,只在顷刻间。
众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愿,还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见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内水气作一页宣纸,她再轻呵一口气,云雾聚拢如一团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窝火不已的范峻茂,刚要“在纸上落笔”,就看到对面魏檗在内的几尊山水神灵往自己这边瞧来,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有了撒气筒,她不好与在神号一事肯定帮了大忙的年轻隐官撂狠话,老娘还怕了你们几个,“看什么看,你们来写?!”
魏檗是懒得跟范峻茂计较,屋内其余多瞥了几眼就挨训的山水神灵,是不愿招惹这位崭新神号“翠微”的南岳山君。
毕竟某种意义上说,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土之内,那么以后范峻茂,她就是整个宝瓶洲广袤南部山河的执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暂无儒家书院,那么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庙了。
反而是对范峻茂颇为礼敬的佟文畅开口说道:“劳烦范山君忙正事,我们一屋子都等着。”
佟山君一向对事不对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碍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云吐雾,就没空等我列份单子?”
佟文畅还是温吞的口气,缓缓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写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烟了。”
范峻茂一时语噎。
坐在门口当门神一般的姜尚真会心一笑,有那么点神篆峰祖师堂议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复国和立国的山下王朝、藩属诸国,是想要彻底消除大骊王朝仅剩的那点影响力,而逐渐恢复元气、或是近些年开山立派的一众山上仙府、门派道场,则是想要恢复到战事之前的局面,继续当他们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间律法的约束。但是有了那一块块山顶石碑,一些个无力与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凭此与书院申诉,故而每一块石碑,都是一种对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缚,所以不管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都不愿意石碑长久在山,最好是成为一页翻篇的老黄历,时日一久,便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在座神灵,对此都心知肚明。
归根结底,就是诸国朝廷和山上仙师们,都想要一份纯粹的自由。
山上练气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闹出了人命纠纷,只需关起门来,神仙老爷们与当地朝廷与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财消灾,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钱,朝廷就会代为给出一笔抚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都不想这种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
哪怕以后儒家书院会更多插手事务,这是一种大势所趋,可你们大骊宋氏都退回大渎以北地界了,没道理继续管这管那,肆意插手别国内政。
范峻茂快速写好那份名单,字迹潦草,她再往那张椅子方向轻轻一推。
不见陈平安有任何动作和气机涟漪,纸张便不露痕迹地更换路线,飘落在书桌那边,皇帝宋和先行过目,点点头,再捻起纸张,抬起手,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这才伸手接过那页纸张,说道:“肯定不会让范山君为难。要说事情有大有小,却总是有商有量的,将来他们一趟大骊京城之行,说不定还能跟我们大骊额外谈成许多互利互惠的山上买卖。所以有请范山君把我们大骊的诚意带到南岳地界,免得误会丛生,横生枝节,导致无事变有事,好事变坏事。”
范峻茂板着脸点点头。
今天你是东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先由着你官威重,但是等着,以后你陈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几个闭门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几个名字?”
陈平安低着头看着上边的名单,抬起头,轻轻晃动手中纸张,笑道:“分量太轻了些。”
都是些小鱼小虾,名单之上,国力最为雄厚的的一个龙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黄庭国的底蕴相差无几。
最大的一座仙府,风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婴境的掌门山主,战时不见风角派仙师的任何踪迹,整个门派都神隐一般,战后重归故地,风光无限,除了恢复祖师堂神主之外,还用极低价格一口气将沦为无主之地的七八处风水宝地,一并收入囊中,如今祖师堂成员,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拥有国师、护国真人、皇室首席供奉头衔的仙师,就有五六个之多,稳坐钓鱼台,大肆敛财,占尽好处,赚了个盆满钵盈。
如果陈平安没记错的话,最近就有一桩与风角山有关的山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缘于一个门派旧址被风角山给鸠占鹊巢了,就去找本国新帝求个公道,结果一场由皇帝本该秉公决断的议事,从新任护国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风角山的仙师。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这中间就只能是捣浆糊,当和事佬,一边说着息事宁人,和气生财,莫要给外人看笑话,一边偏袒风角山,那个满腔愤懑的金丹境掌门,当场就扬言要带着所有谱牒修士,搬迁到大渎以北,投靠大骊宋氏。朝廷根本没理会,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说了几句轻飘飘的客气话,明摆着是都懒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个道场破碎大半、法脉青黄不接的小门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则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难孝,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这就是常理。
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则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给了一份名单,陈平安竟然还不知足,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范峻茂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增添剩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以后再不参加任何一场大骊京城议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在这件事上,陈国师别忘了还有那些豪强门阀,都觉得大骊宋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书院里边,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嚷着要跟观湖书院讨要个说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誉朝野文坛的士子,要让书院出面邀请你们某位礼部官员,好与大骊朝廷当面对质。”
既然咱们俩都这么喜欢揽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当背了个锅,头疼过后,现在就轮到你陈平安和大骊王朝为难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面无表情。
当面对峙?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家伙,是点名要求大骊陪都洛京的新任礼部尚书魏礼出面,跟你们吵几句,还是觉得官位不够分量,要求我这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尚书亲自走一趟观湖书院?
“都理解。”
陈平安将那张纸轻轻折叠起来,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不接受。”
老尚书沈沉在陈平安落座后,就再没有打盹,老人双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这话我爱听。
心情舒畅,老尚书嘴上所说却是另外一番言辞,笑呵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呐,可别打官司打到观湖书院去,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都会惊动中土文庙了,到时候如何是好?”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们找对人了。”
老人故作惊讶,自顾自说道:“万一文庙到时候派遣礼记学宫的茅司业,来咱们宝瓶洲主持公道,帮着调解纠纷,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书院之一的林鹿书院,就建在披云山,相信谁都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可若是跟观湖书院告状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庙讨要公道了,结果来了个曾是文圣一脉弟子的茅司业。
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晋山君说了句公道话,“在剑气长城,一拳就倒二掌柜,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换一句了,单枪匹马陈剑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家山君别这么说话不讲究。
同样作为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万树桂听闻此言,嫣然一笑,果然还是咱们山君最是大气,能够当面开玩笑,敢于仗义执言。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诡异。
你怎么不直接说一句,毫无背景陈山主?
这个说法,好像最早是从中土山海宗那边的山水邸报传出来的。
好多关于陈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后被其余山水邸报纷纷“搬书”引用。
后来好像是文庙提醒过山海宗一次,才UU小说留情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似不以为意,“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何况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剑修,在那边也不觉得被说成剑仙是什么好话。”
自少年起就开始远游,在“那边”停步最久,所以剑气长城可以算是陈平安的第二故乡。
除了中土文庙,此外宝瓶洲的那几个近邻,其中东海水君王朱,是陈平安的邻居,还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隔壁邻居。
北边的北俱芦洲,是赶赴剑气长城最多的一个洲,没有之一,就连中土神洲都无法与之媲美。一洲剑修,桀骜不驯,别洲之外,只认剑气长城。
南边的桐叶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正在住持大渎开凿一事,无形中顶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况门口那边,不就坐着一个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灵,越是需要与“外界”打交道,例如大渎两位侯伯,以后就免不了与东海水君府有交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备好的小册子,“这是我们落魄山集灵峰祖师堂的谱牒成员名单,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况,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内容相对比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对我们山头有个初步的印象,因为来得匆忙,下宗选址桐叶洲的青萍剑宗,我就没有写在上边,如果谁感兴趣,稍后我可以让周首席作个详细的阐述。”
免得外界误以为陈平安当了大骊国师,会假公济私,先前落魄山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以后一旦解禁,焕然一新,难免会有人觉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骊,借机中饱私囊,才有了这份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请诸位自行传阅即可,寡人最后一个看册子就是了,陈国师,朝廷这边能否留下这本册子,归档保存?”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册子上边,有些谱牒成员,还会带个括号,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云窟福地现任姜氏家主。
记名供奉陌生,道号喜烛,旧道场所在,蛮荒三轮明月之一的皓彩,剑修。
又例如暂无谱牒录名的候补供奉谢狗,她括号里边的内容就比较长了,曾用化名白景,至于曾用道号,朝晕,外景,耀灵……一大串,将近十个。旧道场位于蛮荒那**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补人选。剑修。
这本册子的末尾,钤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陈平安。
相信大骊宋氏很快就需要为陈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当然就是“大骊国师”。
需要礼部和钦天监精心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皇帝开笔仪式的具体时辰,印章的材质,五岳江渎、京师城隍庙和文武庙的加持,都有讲究。
老尚书沈沉看着册子上边的内容,啧啧称奇。
其实小册子就只有两页,第一页写落魄山的谱牒成员,并不记载那种更能显现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页写商贸现状,其实就有点像是对“客卿”一项的补充,光是北俱芦洲一地,光是宗字头的合作对象,就有骸骨滩披麻宗,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刘景龙的太徽剑宗,此外还有水龙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宝瓶洲,其中有几个名字,也很有嚼头,例如晋青的中岳掣紫山,璞山,雍江,同为储君之山的北岳神谶山和南岳的采芝山。
归功于上任龙泉窑务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业业”和“抓小放大”。
当然还有披云山的知情不报,魏山君与曹督造好像心有灵犀,双方联手,使得一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底蕴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场精彩纷呈的观礼正阳山,但可惜此次问剑,除了山主陈平安,其余集灵峰祖师堂成员,都未真正出手。
其实大骊朝廷对落魄山的真实家底,说是“所知甚少”,有点不像话,那就换个稍微委婉一点的公门用语,“了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细,翻过一页,还要再翻回去浏览内容。
你这位夜游神君,装啥装。别说落魄山有几个谱牒成员,山上有几棵树,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这就是外界误会魏山君了,事实上,应该是落魄山连披云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几棵竹子都是有数的。
小册子一路辗转,期间佟文畅只是扫了几眼,有些神灵看得格外认真,一个字都不肯错过。
只说陌生与谢狗,两位蛮荒剑修,一记名一候补,都没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凭他们各自的旧道场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与谢狗,必然皆是飞升境无疑!
几乎所有神灵在看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点别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里边,就站着两位道龄极有可能长达万年的飞升境,而且还是出身蛮荒的远古剑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瞧着有点滑稽,这会儿再看周首席挡在门口那边,好像将屋内屋外隔开,就顺眼多了。
屋外那两位在蛮荒天下足够拥有“旧王座”资格的蛮荒剑修,有姜尚真挡着,至少不会二话不说就进来乱砍一通吧?
其实姜尚真就曾与陈平安询问,这个在大日中开辟火精宫作府邸的谢姑娘,莫非是远古天庭神异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陈平安一开始的猜测,如出一辙。
但是青同给出过答案,从仰止那边旁敲侧击而来,白景是货真价实的妖族出身,并非神灵在人间的转世。
而且仰止还泄露了一个消息,那个接手曳落河的绯妃,若是按照道脉划分,极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宋和是最后一个翻阅册子,看过之后,轻轻合上,手掌覆在册子上边,笑问道:“陈国师,礼部这边有个想法,我们春山书院,能否谋求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的候补?”
上次文庙议事,才刚刚新定儒家七十二书院,至于所谓候补,就是能够进入文庙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时增补,是没有定数的,而且竞争异常激烈,大骊在内的浩然十大王朝,几乎都有数座官办书院早早跻身候补之列,一旦有某个书院名额的空缺,就是三十余座王朝书院要同时走这条独木桥。此外春山书院还有个问题,距离林鹿书院太近,再就是春山书院内那种能够称之为名动天下的大儒,实在是数量太少,关键是如今书院那边拥有儒家君子头衔的山长、主讲和讲习,一个都没有。
礼部尚书赵端瑾开口说道:“此事确实难度不小。”
陈平安笑道:“春山书院能否跻身候补,我这边说不上话,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马了,看看能否邀请那位负责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的大先生,近期去书院讲课一次。”
魏檗说道:“只敢说硬着头皮与大先生转述此事,大先生愿不愿去不去春山书院讲学,我在这里不敢作任何保证。”
晋青与范峻茂和蒙珑对视一眼,就连佟文畅都抬起头,看了眼魏山君。
好家伙,我们几个山君,今天议事之前,连自拟神号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过,内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连那位大先生都已经碰过头见过面了?尤其是连大先生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一事,都早就知晓了?
本事这么大,你魏山君咋个不直接去中土文庙落座议事啊。
几位山君心里泛酸,在这件事上,其实陈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劝你自拟神号用个“夜游”,甚至还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陆掌教,你魏檗当时非但不领情,还跟我急眼了。
结果等到初次见面的大先生说夜游神号好,你就立即换成另外一副嘴脸了。敢情是自家人说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对吧?
呵,归根结底,还是我陈平安,人微言轻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装不知屋内的视线交汇。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会在春山书院担任临时教习,专门开课讲解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攻守战。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陛下和礼部连同春山书院一起审议通过。”
魏檗说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亲自举荐陈国师担任书院君子。”
赵端瑾笑道:“好事成双。”
沈沉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是讲解兵法武略,陈国师去春山书院担任临时讲习,自然是好事,不过如果去我们在冕州新设没几年的松雪讲堂,显然更加名正言顺,而且不用等什么商议结果,我本就挂名堂长,松雪讲堂又是兵部直辖的机构,现在就可以把这件事给敲定了。等到议事结束,我领着陈国师去一趟千步廊的南薰坊,到了兵部衙署,当场给陈国师写好一份任职公文,就别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临时讲习’了,松雪讲堂的副讲,斋长,陈国师可以随便挑一个当。”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件事再议。”
老尚书疑惑道:“再议个什么,要么答应,要么拒绝,陈国师何必拖泥带水,不爽利。”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给句准话好了,近期只会担任春山书院的临时讲习。”
老人错愕不已,欲言又止。
赵端瑾忍住笑,让你摆老资格,跟我礼部抢人。
陈平安笑道:“老尚书可别骂一句外乡佬啊,我记得骊珠洞天一向属于旧大骊本土。”
老尚书顿时吃瘪不已。
当年崔国师自己都不计较什么,你一个绣虎的小师弟,翻什么旧账,还这么记仇?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说道:“云霞山,长春宫,篁竹剑派,老龙城,这几个候补宗门,我们都帮帮忙,在合乎文庙规矩之内的前提下,尽量促成它们都能够跻身正式宗门,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他们自己也需成色足够,我们才能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门数量越多,再与在座各位相处融洽的话,山水气运就可以更加稳固,这些山上的谋划,就一个宗旨,战术上未雨绸缪,早做周全的准备,战略上做最坏的设想,假设还有第二场大战。”
最后这句话,整个浩然天下,可没几个敢想敢说。
一说到那场“大战”,皆是心有余悸。
不过陈平安的这份名单之内,竟然有一个篁竹剑派,还是让不少高位神灵倍感意外。
先前见到陈平安落座,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正阳山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不成是当了新任国师,就顾全大局,以德报怨?
一听到这个,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与正阳山都能如此好说话,跟我反而锱铢必较?
唯独魏檗,依旧气定神闲。
屋内有一扇巨大屏风,绘制一洲山河形势图,用朱笔标注出所有国家的名称,以墨字书写宗门、门派。
宝瓶洲齐渡以南,神诰宗,真武山,云林姜氏,都是香火绵延的老字号势力。
还有一佛寺一道观,都属于宝瓶洲新晋宗门,再加上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以及就建造在披云山上的林鹿书院,都跻身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共同稳固一洲气运。
其中广福禅寺,先前举办了一场升座典礼,落魄山这边还曾寄去一副对联。
而道场位于玉垒山的那座显灵观,一向名声不显,除了当地土民供奉祭祀,就连附近几国朝廷都不太重视,这座道观的处境,跟跻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显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骊宋氏纳入正统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显灵观跻身宗门,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宝瓶洲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道教真君。
这位立庙于山水接壤处的道门真君,较为罕见,道号有二,“清源”,“搜山”。
相传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随着前去那边游历的外乡练气士越来越多,都说山脚那条常年青雾弥漫的大江之上,曾见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灵,骑白马,手提长刃,率众游猎归山,于波面扬鞭而过,车驾浩荡,威仪无双。
论相貌与神气,不输披云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此君司掌神职宽泛,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辖节制。
此外旧白霜王朝境内,道门天君曹溶道场所在的灵飞观,凭借功德,由观升宫,跻身宗门,灵飞宫的首任宫主湘君,道号洞庭。
如今宝瓶洲的宗门数量,哪怕相较于一些个大洲,都不算少了。
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只说我们大骊国境之内,整个宝瓶洲北方地界,宗门仙府与山水神灵的升迁贬谪,两者同理同例,不是当了宗字头就可以一劳永逸了,若是犯禁过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门头衔的。”
“举个例子,例如大骊可以帮助正阳山的下山篁竹剑派抬升为宗门,前提是只要他们立功足够,能够被记录在文庙功德簿上。”
“与此同时,也可以将作为上宗的正阳山摘除宗门身份。”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陈国师举了个好例子……
亏得正阳山今天没有没有剑仙参加议事。
“事关重大,到时候寡人和陈国师,会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专门商议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后还要邀请林鹿书院和观湖书院协商。”
宋和笑道:“接下来我们先讨论钱塘长补缺一事,除了大骊礼部举荐的人选,长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仪的属官,赵尚书,你将三份档案给诸位传阅,我们看看谁更合适担任钱塘长,看过档案,先由赵尚书和两位侯伯替大家介绍一番,然后诸位可以畅所欲言,早就关系熟悉的,举贤不避亲。”
礼部尚书给出了三份档案文书。其中岑文倩的履历,屋内都比较关注,多看了几眼,因为祠庙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气最小,以至于某些神灵,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长春侯府提名的人选,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于完成了一桩在山水官场上连跨三个大台阶的壮举。
所以杨花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
反观同僚淋漓伯曹涌的提名,显然更有希望通过大骊朝廷的审议,至少是可以与大骊礼部举荐人选争一争的。
一来曹涌本就是旧钱塘长出身,大骊朝廷必须
再者这类在内部按部就班的升迁,更符合山水官场的惯例。
按照档案显示,老鱼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个大骊藩属国的数州学政,后来因为擅长经济庶务,转任转运使,曾经住持一国漕运疏浚开通和粮仓营建,后来又全权负责胥吏冗员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只是当了没几天,很快就致仕还乡了,岑文倩死后被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可谓哀荣至极。但是等到深受百姓爱戴的岑文倩去世后,再被家乡百姓自发筹钱立庙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为庇护一地的英灵,照理说,本该顺势升任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师城隍才对,岑文倩却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礼部员外郎,出京封正担任那条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后更是一直不得升迁。
看到这里,屋内神灵都已经心中了然。
岑文倩的这幅官场升迁图,其实很清晰,那个小国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当“恶人”,只说裁减胥吏一事,于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场上了犯了众怒,皇帝自然就“顺应民意”,对岑文倩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让岑文倩当了几天的礼部尚书,算是把致仕后的官场待遇提了一级,如此一来,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岑文倩,算是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对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敌,更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够成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灵,庙堂上还活着的同时代公卿勋贵,或是代替他们占据官场要津的门生故吏们,当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够在山水官场步步高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再加上宝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这类官场门道,层出不穷。
之后的履历,岑文倩就比较官运亨通了,跳波河与叠云岭是山水邻居,先前都在齐渡长春侯辖境之内,因为由于跳波河改道,改为老鱼湖,岑文倩转任湖君,等于连跳两级,从河伯跻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后,岑文倩受到长春侯杨花的举荐,在大骊陪都的工部任职,最后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员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点卯,何时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体事务的交接进程。
只是一位已经属于破格提拔、而且还没几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补缺一位正三品的钱塘长,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不管如何,能够在大骊御书房,拿出来议事,岑文倩也算是简在帝心了。
看来长春侯杨花对这位水府下属,不是一般的器重。
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后赵端瑾、杨花和曹涌分别作补充,介绍三位候补人选。
在这期间,就数长春侯说得最少,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岑文倩的情况。
蒙嵘率先说道:“钱塘长是要职,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内屈指可数,折水敷文,江水两岸,自古就是人杰地灵、文运浓郁之地,现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庙金玉谱牒上边的正四品,越过从三品,担任钱塘长,不算太夸张。”
佟文畅开口说道:“我与蒙山君意见不同,推荐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谁都不熟,只从纸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优点。”
说了等于没说。
范峻茂说道:“连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晋青说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刚烈,又当了很久的钱塘长佐官,两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还是比较合适补缺的。”
兵部老尚书笑道:“所以历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镇潮水嘛。”
曹涌脸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赵尚书,大骊京城工部这边,有无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历和考评,如果有的话,今天可以拿出来做个参考。”
赵端瑾答道:“有。马上就可以拿过来。”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赵尚书立即派人取来过目。”
范峻茂靠着椅背,轻轻呵了一声,比起那种毫不掩饰的嗤笑,略好几分。
你陈国师都这么说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伙儿还讨论个屁,浪费口水么,直接让岑文倩当钱塘长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点不合适,坐门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赵端瑾摩挲腰间一块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现出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见这位并非练气士的礼部尚书动作娴熟,场景不断变换,很快便从自家“礼部衙门”的一处档案房那边,好似隔空取物一般,从一堆卷宗当中抽取出关于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档案记录,赵端瑾再手指敲击玉牌一下,景象随之消散,唯有那份档案留在礼部尚书的手上。
陈平安才知道,原来御书房的小朝会议事,还可以如此作为,确实省时省力。
屋内再次传阅这份记录,先前诸位在座神灵,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实事,但是具体是什么功劳,以及如何做成的,并不清楚。但是在这份赵端瑾刚刚“搬来”的档案之上,一目了然,详尽记录了岑文倩以水部员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条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宽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进行“合龙”……附加工部诸司不同官员的勘验结果和考评内容。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大骊的山水官场,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庙和文武庙的神祇英灵,就地升迁的规矩不变,还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则,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迁,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会从外部选调赴任。除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山、水神灵之间不宜互换身份,其余京师州郡县在内各级城隍庙,加上文武庙,都有可能转任别地山神、水神,与之同理,后者也可以补缺前者。”
“这是为了免得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不是一团和气,自立山头,报喜不报忧,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着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长久内耗,把全部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边,内部同僚之间相互倾轧排挤,导致谁做得多,就错得多,与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发,告状成风。”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山水官场,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骊礼、吏两部存档,举荐者,附议之人,持有异议者,都要清清楚楚写个明白,方便以后查账。”
“事后证明某某人举荐有功,不赏,这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职责所在而已。但是如果举荐有误,要罚,因为这是失职。有人说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当真无妨,可以随便理解这句话,可既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学而优则仕,我倒要看看,当官到底是怎么个容易。比如今天长春侯举荐岑文倩担任钱塘长,假定审议通过了这项任命,连同我陈平安在内,只要是今天选择附议的,以后岑文倩在钱塘长任上的贪墨,怠政,假公济私等等,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按照崔国师定下的那份吏部旧例,好好算一算是怎么个加减法了。”
“此外,山水官场的告状一事,必须实名举报。但是与此同时,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渎侯伯两府在内,还有州一级城隍庙,作为与之职责相关的监督、功过纠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旧账,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几百年前的档案,就必须查到几百年前为止,所以从今天起,就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官场讲究了。再往后盯着至少百年光阴,被下属或是官场同僚举报的某位山水神灵,如果胆敢挟私报复,或是变着法子给谁穿小鞋,一经发现,他们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从重处置。大骊朝廷的礼、吏和刑部,会联手设置一个新机构,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让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渎和京师城隍庙,让一司主官按时来此京城衙署点卯议事,共同负责定期查阅与之相关的卷宗。”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既然是公事公办,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说什么。
而且今天陈平安是首次以大骊国师身份参与议事,曹涌何等熟谙官场门道,确实不宜开口反驳什么。
何况陈平安是在就事论事,不单单是针对钱塘长补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规矩。
今天简简单单一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就是以后整个大骊山水官场,长达百年千年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至于另外的那些议题,曹涌就更不敢掺和了。
除了曹涌,其实几乎所有在座神灵,都有些头疼。
大骊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暂未命名的崭新衙署,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长了。
但是陈平安同时提出各路神灵之间的调迁、流转,对整个山水官场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畅突然问了个问题,“陈国师,若说识人不明,用人有误,我们在座的,都有连带责任,那么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终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声。
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农,就是说话中听,不像某些头别玉簪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样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过错累积多了,就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诏的。”
佟文畅点头道:“那我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佟山君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烟杆。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务,按照大骊御书房常例,几乎都是国师崔瀺一言决之。
只说从大骊先帝到现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仅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台面上的提议,其实陈平安早在遂安县村塾那边,就已经跟皇帝宋和通过气,双方一边散步一边详细聊过,陈平安会解释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优势与长远的隐忧,与之相对应的后手方案,在不同的阶段,如何查漏补缺,如何更换方针,陈平安都有相关的阐述。
陈平安并不清楚师兄崔瀺是怎么当国师的,又是如何与历代大骊皇帝相处的。
只是以诚待人。
“难就难在成败互因,理无常泰。但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案,说简单很简单,就是不断纠错。说难也是登天难,若是任何一个国家、朝廷和君臣,出现问题,都能解决问题,何来国祚断绝,改朝换代。所以不是崔师兄订立的规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项政策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到了仅凭细节上的调整,框架上的修缮,都已经无法解决某个症结的关键阶段,那就别无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样是一种纠错,无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项需要拿到小朝会去反复讨论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药。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错纠错的举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饮食进补。”
等到皇帝陛下都认可岑文倩,那么关于钱塘长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议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长春侯,松了口气。
杨花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记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将这个细节,与小米粒说一说,他绝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问道:“魏山君有没有提案?”
魏檗点头说道:“我北岳辖境内,玉液江水神叶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换江河道场,愿意平调,甚至可以自降半级。”
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写在那枚竹简之上的提议。
魏山君纯属没事找事罢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书桌对面的那堵空白墙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划,便“打开”一幅山水画卷,赵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长画杆,点了点画面几处,都是如今暂时神职空悬的江河祠庙旧址所在,一一显现,随着赵端瑾的手中竹杆牵引,它们一一“飘落”在两排椅子中央地带的空中,批注文字与袖珍建筑,以及一条条蜿蜒如蛇的江河雏形,一并悬停静止,然后尚书大人就开始讲解这些江河的水性、来源以及诸多支流概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皇帝陛下会心一笑,因为瞧见那位新任国师,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难得这位真身还在村塾教书的陈先生,有这么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情。
老尚书沈沉同样开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谢狗背靠墙壁,打着哈欠,伸手轻轻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咱们山主为啥临时改变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说这叫事赶事,时机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计划,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骊京城。
玉宣国京城事了,去龙泉剑宗给人当伴郎,再与好友一起游历浩然六洲。
这种事情,小陌并不会对谢狗如何刻意遮掩。
谢狗又问道:“山主这次出山担任大骊国师,宋长镜,还有那个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们就都没有意见?”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没说。”
谢狗说道:“山主不说,你就不会问啊?”
小陌说道:“我对这些事情又不感兴趣。”
谢狗咧嘴笑道:“担任次席供奉,这么大的事,咱们山主都不晓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太不见外了。”
小陌微笑道:“这是前不久我的一个提议,公子觉得可行,就当真了,因为周首席刚回落魄山,公子本来是打算近期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到时候再拿来出来说道说道,看看大家的意见。”
谢狗白眼道:“费那劲做啥子,咱们落魄山一直以来,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个个嘴上不说而已,心里敞亮得很!”
小陌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谢狗满脸不以为然。
小陌解释道:“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为我解惑,同样会误会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说法,是因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盘,那些有了决定再与我们公开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顾到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无异议的。事实上,有异议的事情,但凡会让谁感到为难的,公子就根本不开口了。”
谢狗叹了口气,“当个山主就这么心累了,当了国师,还了得?”
小陌笑道:“当了国师会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态。但是只说当山主,公子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心累,反而觉得很开心。”
谢狗问道:“又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小陌摇头道:“不用公子说,我们旁人就都看得出来,你觉得呢?”
谢狗赶紧点头,“那必须啊,这么简单的事实,我们都看得出来!”
屋内那边,等到为玉液江水神娘娘选定祠庙新址,宋和笑着开口说道:“暂停议事,诸位可以休歇一刻钟。”
就等这句话了,佟文畅摸起烟杆,看了眼陈平安,后者默契点头,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点头。
他们仨几乎同时站起身,走出御书房,再来到檐下廊道,三个原本半点不熟的“同道中人”,两先一后,开始蹲着抽旱烟。
璞山山神傅德充暂时还不清楚,自己跟着那俩,依葫芦画瓢,就这么一蹲,就成了以后他再来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的一个习惯,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传统了。
出屋子透口气的,其实不多,还是留在御书房内,趁机与皇帝陛下闲聊几句的,更多。
姜尚真见没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聊闲天,便悻悻然起身,跨过门槛,来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谢姑娘。”
小陌一贯是黄帽青鞋的装束,反而是那个两颊腮红的貂帽少女,脚踩一双雪白的飞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飞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谢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风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绷脸强撑着,出门在外,必须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来,我平时不这样,很好说话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说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说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灿烂,“其实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无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谢狗说道:“郑大风说了,咱们山上的仙家酒酿,都是周首席花大价钱买来的珍藏,出手阔绰,别人是几坛几坛买,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买!”
姜尚真开始骂自己了,“人傻钱多。”
周首席这么聊天,谢狗就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陌说道:“周首席这叫既能挣钱又能花钱,不愁钱,也不为钱发愁。修行理当如此,不分酒桌内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赶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将首席供奉的头衔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书房的,看她的架势,是要与陈山主兴师问罪来了。
好像陈大剑仙正在与佟山君扯闲天,说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势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畅听到这句评价之后,难得挤出个笑脸。
范峻茂就更来气了。
陈平安抬起头,伸手挥散些许烟雾,主动开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气,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点就要掉头走人。
不好面子,跟没面子,能是一回事?
这位即将获得“翠微”神号的女子山君,刚要挪步,她就听到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在屋内,不好坏了规矩,我在这里给范山君道个喜,梓桐山与其余四岳有点不一样,文庙会额外赠予南岳一块匾额,‘天下青山’。至于将这块匾额挂在何处,是山门口,还是府邸大门,或是书斋,就看范山君的个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别称,以此作为山君神号,不能不说是一个山水官场的奇迹。
北俱芦洲历史上,曾经有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领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誉为隐仙,祖师堂的堂号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为过眼云烟,与“翠微”相关的山上门派名称、练气士的道号,在文庙那边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请,悉数驳回,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个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阀,早年在老龙城登龙台那边结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练气士楚阳,他就出自这个家族,只不过这个“翠微”属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拟神号“翠微”,再通过文庙的审议勘验,属于捡了个天大的漏。
不曾想还能白拿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范峻茂瞪大眼睛,“当真?!”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这么大意思的匾额内容,一来不是谁都敢写的,就算真有那种犯浑的读书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悬挂,你傻当我也傻啊。
确定陈平安不是开玩笑,范峻茂难掩喜色,“虽说明知是打一闷棍再给颗枣吃的路数……”
说到这里,范峻茂都笑出声了,伸手揉了揉脸颊,“不打紧,我也认了!这样的路数,再来几回都不成问题。”
魏檗在旁调侃道:“扇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路数?这种耳光,我也喜欢啊,怕什么脸疼,就怕对方的手掌打肿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不再心声言语,开口笑道:“范山君这会儿不嫌弃乌烟瘴气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场嘛。”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几个躲在幕后拱火的势力说给陈平安。
不曾想陈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摆摆手,重新以心声言语道:“说了不让你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场面话,不然我为何故意火上浇油与你多说一句,名单上边漏了几个?就是看你在气头上,笃定你肯定不会顺着我的意思开口说下去,否则你要真爽快答应了,补全名单,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内以心声言语提醒你一句了,我们才好打个配合,演一场戏。像现在就很好,就当是大骊宋氏给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给那些漏网之鱼留了一个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个台阶下,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却都不至于把关系弄得太僵。他们如果懂得一个下不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误以为大骊朝廷怕了他们,以后反而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大骊不留半点情面了。”
范峻茂一时无语,沉默许久,有些恼火,“陈平安,你帮忙说说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材料,还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做官?”
陈平安微笑道:“要把官当得不像官,并且还能不挪窝,不被排挤得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当得越来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满脸无所谓,笑道:“这些大道理,听听就行了。”
陈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听听看,我再说一个‘有人说过’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弹耳朵,“看在那块匾额的份上,说说看,我且听着。”
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嘛。
陈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烟,悠悠吐出烟雾,却长久无言,只是怔怔看着前边,好像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声,提醒陈平安别发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这位女子山君,曾经独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蛮荒妖族大军,她好像与整个人间无声豪言一句,山头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还真就不走了!
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说过”作为开场白。
“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亲近,也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疏远,理贵适中平常心,不可过厚与太薄,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也是故乡
檐下烟雾袅袅,雾里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问道:“知道是哪位陪祀圣贤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礼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好说,暂时确定的,只有披云山和掣紫山,分别是大先生和周国,旧朱荧王朝地界,剑修比较多。”
范峻茂说道:“有机会跟范二喝顿酒,劝劝他,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是打光棍,不像话,赚钱就那么有意思吗?一年到头半点不闲着,稍有空闲,也是跑去跟账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厮混在一起,到底图个啥,每天打着算盘,对着账本傻乐呵。”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单纯喜欢挣钱,很纯粹,跟武夫学拳,剑修练剑差不多,自得其乐。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会主动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来,他的好事被你给搅黄了,可别落下心结,山水神灵,都长性着呢。”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说我请他出来聊两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着一起。”
陈平安不适合回去一趟再拉着淋漓伯找地方单独私聊,痕迹太重了。今天议事的,哪个不是公门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个说话不靠谱的,官场的弯弯绕绕,一句话里藏着好几个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准,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书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声问道:“魏檗,陈平安在避暑行宫,也是这么当官的?”
魏檗哑然失笑,“反着来就可以了,几个意思用一句话说明白,说话和听话的,双方都不费劲。或者干脆不说话,剑修讲理,还不简单,何况那里还是剑气长城。”
范峻茂点点头,“懂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评。
范峻茂说道:“魏夜游,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这可是一语双关,对剑气长城和浩然官场,有褒有贬的。”
魏檗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这个,不就等于跟周首席谈挣钱如何轻松,与小陌先生说礼数吗?
就像先前晋青在议事过程当中,故意调侃几句陈平安,什么一拳就倒二掌柜,什么单枪匹马大剑仙,看似插科打诨,岂是没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陈平安的末代隐官身份。其次是为陈平安做铺垫,引出陈平安后边的那句“自嘲”,元婴境而已,当不起剑仙一说。
毕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测陈平安到底是什么境界,如何能够做成城头刻字的壮举,飞升境剑修,还是更高?
若真是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剑修,有此个人实力,再加上大骊国师的身份,那么以后每次在大骊御书房,还商议个什么。
可一旦陈平安的境界当真只是元婴,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对于在座的一洲高位神灵而言,就都觉得可以谈事情了,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是那种有商有量的议事。
至于陈平安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调太高,万事最怕开头太容易。
剑修适合战场,不适合官场。
在屋内与一位熟识山神闲聊的曹涌,很快走来这边,陈平安已经收起烟杆,站在廊下等着这位旧钱塘长。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以心声说道:“淋漓伯,你举荐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闻,一直没机会接触,岑文倩却是我的朋友,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后有机会去云水宫喝酒,再劳烦淋漓伯帮忙引荐,带我去折江水府登门赔罪。”
曹涌听过之后,点头道:“很高兴陈国师愿意与我如此坦诚相见,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至少在我这边,就无需解释了。至于伍芸那边,陈国师且宽心,不必多想,这次举荐他补缺钱塘长,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根本就没跟他打招呼,当不成这个钱塘长,以伍芸的脾气,非但不会迁怒陈国师,说不定还要喝两盅,炒几个下酒菜,庆祝庆祝。”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曹涌蓦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顺眼正阳山那帮剑仙老爷,还有过节,唯一一次给正阳山主动送钱,就是通过镜花水月观看那场宗门典礼,当时他一高兴,就砸了好几颗谷雨钱,说这个钱,花得值。”
陈平安忍俊不禁,继续以心声笑道:“稍后陛下那边,可能会商议齐渡百年之内,剩余的几个走渎名额,我先前已经跟长春侯打过招呼了,碧霄宫愿意让出剩余的那个名额。”
山水有异,大渎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于山神,前者往往悬挂两块匾额,例如杨花的长春侯府和碧霄宫,大渎侯府,是文庙封正的衙署,碧霄宫则是水神杨花的道场名称。曹涌这位七里泷风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时拥有淋漓伯府和云文宫两块匾额。如今都传言北俱芦洲的济渎,灵源公沈霖的那块“德游宫”匾额,就出自某人的手笔。
先前曹涌曾经亲笔书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云水宫已经用掉一个大骊朝廷给出的大渎走水名额,但是曹涌还需要一个,恰好杨花那边一直留着不用,曹涌就希望陈平安能够帮忙与碧霄宫那边牵线搭桥,与杨花讨要那个名额。
曹涌如释重负,如此一来,对老友伍芸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挚友,是蛟龙之属出身,到了金丹瓶颈,急需靠着大渎走水来跻身元婴境。
官位升迁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庙金身高度的提高,来得稳妥且实在。
其实伍芸对于补缺钱塘长一事,就像曹涌说的,兴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陈平安提及神位流转一事,等于是打通了数道壁垒,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渎成功,还怕没有官位?
神灵之属,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曹涌说道:“这个走渎名额,有价无市,实在是太过珍贵了,关键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渎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忧了,否则我也不会跟陈国师开这个口。”
陈平安打趣道:“曹兄,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两银子,找人借钱的人,口口声声说这十两银子能值一百两银子,生怕借出钱的一方不晓得卖了一个多大人情,怎么,曹兄就这么家大业大,生怕我不讨债?”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说,讨债喝酒两不误。陈先生如今可谓兼官重绂,想来只会越来越事务繁忙,不这样,怕陈先生不会光临寒舍啊。”
陈平安微笑道:“帮人帮己,何必言谢。礼尚往来,细水流长。要说喝酒,我还真没怂过,除了刘剑仙,酒桌上谁都不怵。”
曹涌点点头,“陈先生,以后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说我云水宫与钱塘水府两处,都好说。”
言外之意,无论是大骊国师的陈平安,还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见投缘且攒下了两份私谊的“陈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云水宫,与昔年部属扎堆的钱塘水府,都会将这份人情记在心里。哪怕陈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将来落魄山的谱牒成员下山游历,路过两地,定然是座上宾。
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进了御书房,曹涌与座位相邻的长春侯点头致意,以表谢意。
杨花不明就里,她只是出于礼数,与这位淋漓伯点头还礼。
事实上,这个走江名额,是陈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讨要而来。
御书房内按例不得心声言语,何况以曹涌的性情和杨花的行事风格,小朝会结束后,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宫和云水宫都不一定会有书信往来。而且就算曹涌主动与杨花联系,杨花又不是范峻茂,她肯定不会直接给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释并无此事。毕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来的大渎侯爷,杨花需要步步为营,坐稳官场位置,不允许她像范峻茂那么说话做事。
陈平安摸出烟杆,重新回到台阶那边,因为最早是陈平安和佟文畅先蹲着抽旱烟,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个位置,两位山君一左一右,衬托出陈国师的居中位置。方才陈平安起身去跟曹涌闲聊,回来后,好像不愿多走那两步路,就很随意地蹲在傅德充身边,便换成了这位中岳储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什么。
陈平安开口笑道:“卢白象当年选择在璞山落脚,这些年来,傅山神照拂很多。”
只说一事,便可见真性情。
当初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元来,就是在璞山地界,寻见了一桩不小的仙家机缘,元来一个纯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根的破碎秘境,里边珍藏有两道旧朱荧开国皇帝埋下的金书玉牒,龙气浓郁,可以说是价值连城。照理说,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产,元来等于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里挖出一坛银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济也该来个分账,但是傅德充对此很无所谓,说这些仙家机缘,对山水神灵而言就是鸡肋,有缘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签订了一纸契约,不但都送给了元来,傅德充的山神府那边还出人出力,主动帮着卢白象师徒三人修缮秘境。
傅德充笑道:“谈不上照拂,我与卢先生性格相投,一见如故。经常下棋,我就没有赢过。”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傅山神,对白玉京陆掌教比较推崇?”
傅德充的书斋都命名为秋水灵府,何况陆沉还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诚道:“不是比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对陆沉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神职低微,缘悭一面,大是憾事。”
陈平安点点头,“读书人,只要稍微有点慕仙向道的,就都绕不过陆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问道:“听说陈国师与陆掌教早就认识?”
陈平安笑道:“恩怨分明,关系还不错。”
傅德充羡慕不已。
佟文畅难得主动开口说话,问道:“傅山神,你们璞山的古檀,当下还有闲余木材吗?鹿角山和鸾山那边近期都在开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万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边,如今采伐院管得严,是指望不上了。来之前,两位山神都让我帮忙问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这边要个实惠价格。”
傅德充脸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陈国师的那本册子,就薄薄两页的内容,你都没看?
陈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讲一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啊。”
佟文畅恍然道:“怎么,璞山檀木已经被落魄山包圆了?难怪我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朝我使眼色。”
一开始还以为是提醒自己别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话,原来是暗示自己别跟陈国师抢生意了?
上次带着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陈平安顺便跟晋青谈妥了三桩山上买卖,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旧朱荧王朝曾有四绝,名动一洲,剑修,美人,名砚,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几乎可以与大骊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齐名,宝瓶洲中部各国宫殿、皇陵用木,都取材于璞山。而以璞山灵府秘法制成的数种檀香,有黄白青紫之异,更是宝瓶洲练气士和帝王将相的心头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辖境内建造一座采石场,再就是大量购买雍江水域的一种特产河砂,按照文庙重新编订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谱牒,雍江水神和铁符江的神位,与五岳储君之山和大骊京师城隍庙,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庙之内,陈平安曾经见到过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尽天下水脉、继而编撰出一部《水经》的郦老神仙,不但见过,当时还聊过一番闲天。老一辈学人的风采,往往是学问越高,心态越平,胸襟宽广。
雍江位于旧朱荧王朝境内,古书《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陈平安递出那本册子上,还有采芝山独有的一种“幽壤”。
道号洞庭的灵飞宫湘君,她先前在战场遗址开辟道场,就与采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价格,购买了数量可观的幽壤。
而陈平安当时跟王眷谈的价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还不到一点。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伙伴,被陈平安写在册子上边的,仅仅是今天屋内有座位的山水道场,就分别有掣紫山,梓桐山,采芝山,璞山,雍江。
至于披云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伙伴?
佟文畅问道:“陈国师,桐叶洲的那条大渎开凿,还缺不缺钱?”
陈平安说道:“前中期所需的两笔神仙钱,目前都已经有着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内不愁钱。”
佟文畅又问道:“约莫筹集了两万颗谷雨钱?”
关于这件大事,宝瓶洲议论纷纷,在山上早就传开了,都在猜测那座建造在云岩国京城的临时“祖师堂”,如今账簿上到底躺着多少颗谷雨钱。
比如陈平安之前在叠云岭做客饮酒,山神窦淹就曾主动提及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询问陈平安适不适合砸钱进去,可别打了水漂都没个声响。陈平安就建议窦淹和岑文倩,手头如果有闲钱,不妨试试看。他会用一种类似青萍剑宗代持的方式,让叠云岭和老鱼湖入股。
最终窦淹便发发狠,东拼西凑,加上借债,与几个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颗谷雨钱,寄给了落魄山。
不过岑文倩还是没有参与此事,原因很简单,就一个字,穷。如果说得好听点,那就是两个字,清贫。
陈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问道:“能不能说个大概数字?”
陈平安说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钱,只说第一笔已经到账的谷雨钱,大概是三万颗谷雨钱。”
青萍剑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两千,皑皑洲刘氏一万,玄密王朝郁氏两千。
然后张直的包袱斋,主动找上门,又增加了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谷雨钱入账,多是桐叶洲还有点家底的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美其名曰共襄盛举。
而王朱的东海水君府,则一口气拿出了足足一万四千颗谷雨钱。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会作为中期预算,暂时不动。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陈平安笑道:“不比我们齐渡开凿成本低,桐叶洲那边开销要大很多,各项支出,细分的类别,就多达一百二十多种。”
佟文畅点点头,“好事。”
沉默片刻,佟文畅说道:“如果钱不够了,陈国师与我知会一声。”
傅德充笑道:“佟山君有大手笔?”
佟文畅摇头说道:“就只有一点积蓄,三四百颗谷雨钱的样子吧,钱不多,只能算是一点心意。甘州山没什么挣钱门路,我也不擅长经营之道,论家底,远远不如鹿角山和鸾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可不像是三四百颗的口气。”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钱了,我都不忍心与佟山君开那个口。钱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畅咧咧嘴,脸上难得有些笑容。
傅德充想起一事,问道:“陈国师,就没有想过大骊这边?”
陈平安摇头说道:“以后再说吧。”
他确实犹豫要不要让大骊王朝,参与到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当中。
一刻钟的休歇功夫,倏忽而过,重新返回御书房议事。
佟文畅虽然没有怎么看那本册子的第二页,但是第一页的内容,看得很仔细,佟山君甚至还曾盘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剑道宗门,有谁可以拥有两位飞升境剑修,答案当然很简单,一个都没有,事实上,在周神芝战死之后,拥有一位飞升境剑修老祖师坐镇山头的宗门,都没了。
当然南婆娑洲那边,齐廷济的龙象剑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着脸皮,与陈平安请求一事,能不能以后遇到陆沉,帮忙递句话,只是念头才起,就被这位璞山山神给压下去。
只因为当时陈平安在说自己与陆沉关系不错之前,有四个字,恩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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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门知客陈旧被竹枝派“赶出门”之后,其实影响不大,至多就是溪边再无那个垂钓的身影。
接下来,就是青灵国京城,开始正式商议裁玉山续租和竞价一事,起先是青灵国礼部、户部两位尚书一同出面,竹枝派这边由掌律祖师凌燮亲自下山,来这边负责竞价,此外对裁玉山感兴趣的,还有两个小门派,只是底蕴都不如竹枝派。正阳山这边,却不是青灵国预料的水龙峰夏侯瓒,而是雨脚峰峰主庾檩,所以先前礼部尚书说忙碌国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么日理万机了,很快赶来。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开始后悔,不该走这么一趟。
因为那两个凑数、更多是想要碰碰运气的的仙府小门派,很快就退出了开采裁玉山的竞价,算是卖了一个面子给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凌燮与正阳山庾檩,双方身份悬殊、境界云泥的两个人,却一路把价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颗谷雨钱!
庾檩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与竹枝派掌律祖师说了一句,买卖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这种意气之争。
凌燮生硬顶了一句,裁玉山是我们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家业,没了裁玉山,我们有何颜面去祖师堂敬香?!
庾檩笑了笑。
在那个如坐针毡的皇帝陛下看来,如果只是这样,到此结束,这位雨脚峰的金丹剑仙,可能就会罢手了。
不曾想凌燮偏偏多嘴说了一句,别说是八十颗,就算是一百颗两百颗谷雨钱,我们竹枝派都必须守住这份家业!
庾檩放下茶杯,笑着说了一句,那我喊价一百九十九颗谷雨钱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价一颗,都不用是什么谷雨钱,雪花钱就行,我就退出。
结果就是庾檩用一百九十九颗谷雨钱的极高溢价,为正阳山买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来,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鸡足山一座山头,但问题在于门派祖师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这个消息传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风都傻眼了,整个议事堂十来个练气士,同样都是面面相觑。
郭惠风心情复杂至极,她其实与掌律凌燮事先约好了,后者这次去青灵国,能够花三十颗续租是最好,至多喊价到四十颗谷雨钱,再多,就没有必要了。
可问题在于凌燮的做法,并不算错。内心深处,郭惠风确实远远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担心一向希望能够加入正阳山的鸡足山,会在这件事上选择袖手旁观,所以郭惠风在凌燮主动要求出面商谈议价一事,郭惠风还是有些意外之喜。虽然她与凌燮关系一般,但还是愿意相信凌燮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于在这种涉及师门荣辱的大事上胳膊肘往外拐。
等到凌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师堂内,凌燮说出一个让不少祖师堂成员犯嘀咕的内幕。
庾檩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们答应成为正阳山的下山,我们就可以继续保留裁玉山。
郭惠风眼神凌厉,死死盯住那个鸡足山一脉的掌律祖师!
凌燮神色自若,说她当场就拒绝了这个提议。然后凌燮又说了一句,我们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迁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鸡足山,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足,不用百年,就会香火凋零,不如去南边找个地方落脚。
郭惠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了。怕就怕正阳山诸峰剑仙,不会让他们顺利南迁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师爷传下来的祖传家业,是根基所在。一旦搬迁,宛如无根浮萍。
如今宝瓶洲南方,都已纷纷复国或是立国,百废待兴,那边确实有很多的机会。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迁,他们一众练气士,带着历代祖师爷的神主,一同南迁,但那终究是被逼无奈的下策。过江龙,岂是那么好当的?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纠纷,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连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可她怎么保证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树?
山上的藩属关系,分两种,一种是相对松散的依附关系,竹枝派与正阳山,数百年来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边的那个落魄山,与从书简湖搬去处州螯鱼背的珠钗岛,在外界看来,大致也属于这种关系。
还有一种则是严格意义“上山和下山”的关系,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前者更多是一种盟友关系,后者却是真正的从属附庸,简单来说,就是如今正阳山还管不了竹枝派祖师堂任何一张椅子的人选,但是等到竹枝派成为下山,正阳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谱牒修士任免、升迁贬谪,连同掌门、掌律在内!甚至只要正阳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让诸峰剑修,绕开竹枝派,进入竹枝派当掌门。
在竹枝派已经准备秘密着手搬迁事宜的时候,正阳山的祖山一线峰,也按期定例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只不过讨论竹枝派和花钱买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带的一个小小议程,对于正阳山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一个小小的竹枝派,掌门都只是个金丹练气士,根本算不了什么。
按照正阳山先前的既定议程结果,其实也就是宗主竹皇的个人意思了,是先让人去青灵国那边,相信只要开价到五十颗谷雨钱,就足够让竹枝派知难而退了。
事后再让某位祖师堂剑仙找到郭惠风,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对方愿意成为自家的下山,正阳山这边可以承诺在三百年之内,不会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谱牒的任何变动,与此同时,正阳山还会帮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风有合适的人选,一些资质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阳山诸峰修行,不限人数,以此帮助竹枝派真正坐稳青灵国第一仙府的位置。
结果因为那个凌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脚峰庾檩的意气用事,擅作主张,等于多花了一百多颗谷雨钱,这笔神仙钱,得由庾檩自己掏腰包垫上,等到议事结束,庾檩就需要亲自就将神仙钱送往祖山财库录档,庾檩对此并无异议,起身领命。
一线峰祖师堂内,如今满月峰老祖师,夏远翠亲自担任正阳山掌律,作为与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剑仙,还是后者的师叔,夏远翠执掌一宗律例,众望所归。
而水龙峰晏础,这位元婴境老剑仙,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职务平调,实则属于贬谪。
不过总好过那个被罚去闭门思过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烟波,大概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飞剑传信至祖师堂这边,收信的晏础看过内容,脸色微变,起身道:“我们这边的几个年轻剑修,与竹枝派一帮谱牒修士,在那条裁玉山野溪与蕲河的交汇地界,起了些争执。”
竹皇问道:“两边可有人受伤?”
晏础说道:“双方都受了点轻伤。我们这边刻意收手了,比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边的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离开蕲河。”
看架势,竹皇正要开口询问这场冲突的缘由起因。
呵呵,息事宁人竹宗主,万事好说竹剑仙嘛……这些个谐趣说法,对竹皇的评价,都是宝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报的“赞誉”。
夏远翠已经捻须微笑道:“这个竹枝派,不错不错,都快有宗字头仙府的气魄了。”
作为掌律祖师,这件事得归他夏远翠管。当然竹皇这个师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远翠就懒得管了。
一个个藩属仙府门派,都想着跟正阳山拉开距离,变着法子找各种理由,不愿继续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连一个就在正阳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难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阳山的死敌,是风雷园,园主黄河已经身在蛮荒。留下的刘灞桥,是宝瓶洲自己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一场观礼过后,又多出个死敌,落魄山更是让正阳山边界处立碑,勒石铭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如今正阳山的年轻一辈修士,尤其是天之骄子的剑修,哪里还有脸外出历练?
但是竹皇在这场一线峰祖师堂内的议事,依旧不让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众议,执意要让人主动去与竹枝派那边联系,意思就是让双方谱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几分,莫要再起冲突了。
这天,竹枝派掌门郭惠风,她独自前往正阳山一线峰。
这位性格坚毅的金丹女修,显然心存死志。
白鹭渡附近的过云楼那边,身为竹枝派外门典客的陈旧,他其实当时就站在仙家客栈的一处观景台。
他现在比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这桩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位曾经同桌喝酒的夏侯剑仙是否知情。当然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师凌燮,她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正阳山竹皇。
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烂摊子了。
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夏远翠和晏础,会有任何胜算,比拼算计人心,两位老剑仙,兴许给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种种表现,实在是太过软弱了,再这么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线峰就得被其余诸峰给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也是“陈旧”为何会在竹枝派停步,在这边当个外门典客的原因,陈平安就是想着看看满月峰的夏远翠,到底想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现在看来,难,似乎有形势一边倒的迹象。理由很简单,竹皇连一次见招拆招的举动都没有,这就意味着竹皇一旦选择出手,恐怕形势颠倒只在一瞬间。
想了想,陈平安还是不愿意花那冤枉钱,就跟过云楼报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间甲字房,“周瘦”花钱包了一年。
如今过云楼,已经换了掌柜,但是只听对方说出“周瘦”这个名字,就被吓得脸色惨白,根本不敢跟那个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练气士讨要什么关牒身份,直接就亲自领着这位贵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间之前,只说客官有任何需要,过云楼都会尽量满足。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是那周瘦与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阔绰,买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后就是落魄山陈山主,与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住在了这边,于是就有了那场问剑。如今再来一个……
距离过云楼最近的,还是那座青雾峰,当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长脚不挪窝。
陈平安依旧躺在那张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此地距离祖山一线峰太远,境界不够,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剑光四起的景象。
至于那位竹枝派掌门,此次正阳山之行,她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栏杆上边,碎碎念叨。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就这么闲?”
陆沉转头笑道:“该找人的已经找到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这不是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着有始有终,必须与你道个别嘛。”
陈平安说道:“屋内有酒,自取便是。”
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还是没有询问。
陆沉应该已经带着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对,这个时候,照理说他们本该身在白玉京了。
还是说眼前这个“陆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梦七心相之一?
陆沉一个后仰,想要来一个潇洒的后空翻,约莫是估错了栏杆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屁颠屁颠跑去屋内拿来两壶现成的仙酿,乖乖,竟然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过云楼真舍得下本钱啊,这就算归还一年的神仙钱了?要是陈山主再多跑几趟过云楼,不得直接关门拉倒?
陆沉脚一勾,将一把屋内椅子摔到门外的观景台,身形跟着飘落在椅子上,轻轻丢给陈平安一壶酒。
陈平安没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陆沉笑道:“这场窝里横的闹剧,真相跟你猜测的那个过程,差不太多。”
陈平安问道:“差在哪里?”
陆沉仰头咕咚咕咚喝着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说道:“贫道忙着喝酒呢,懒得动脑筋了,何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不如走一趟光阴长河?”
陈平安说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陆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个剑仙,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于竹皇猜没猜到这点,贫道可就不清楚了,毕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陈平安坐起身。
两人行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书页,看到感兴趣的内容了,就摊开书,看那一页的文字。
他们先来到一条河上的青灵国官船,屋内屋外,隔着一张竹帘,当然还有夏远翠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先设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阳山的这两位老剑仙,满月峰夏远翠与水龙峰晏础,先前曾经在这条蕲河之上秘密议事,讨论的内容,涉及到山上几把椅子的更换。
陆沉掀起竹帘一角,望向屋内,笑呵呵道:“两位老剑仙,真是老当益壮,志存高远,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其实被他们做成了,边境线上的那块石碑,正阳山就可以一直留着了。”
陆掌教的意思很浅显,竹皇当正阳山的宗主,以后还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块界碑,换了人当新宗主,就别想了。
由此可见,陆沉同样更看好竹皇。
陆沉从袖中摸出三颗神仙钱,攥在手里,咯吱作响,“你觉得我手中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耐心。”
陆沉一时语噎,跟笨人谈天觉得费劲,想念聪明人,真被聪明人把天给聊死了,又觉得果然还是跟笨人说话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郑居中的耐心已经持续了三千年。
按照屋内那两位手握实权老剑仙的谋划,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够的修士,买不下裁玉山,一气之下,返回山门,公然放话,要单方面去掉藩属名分,与正阳山彻底撇清关系。第二步,找几个合适的年轻剑修,与竹枝派闹出一场风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伤就可以了,夏远翠看准了郭惠风那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一定会与正阳山、准确说来是与竹皇讨要个公道,那么正阳山就给她一个说法好了,刚好拿她和竹枝派杀鸡儆猴,扶植起鸡足山一脉,与正阳山签订上宗下山的契约,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国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齐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阳山,由雨脚峰庾檩,这个在正阳山年轻弟子当中极有威望的年轻剑仙,作为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的马前卒,能够率先对竹皇发难。再然后,才是夏远翠亲自出马,晏础附和,由他们一同建议竹皇主动让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个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剑派,担任掌门。
说是建议,其实就是逼迫竹皇离开一线峰,乖乖滚去篁竹剑派“养老”。
只要竹皇离开了正阳山,夏远翠自有一连串的手段,让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陆沉走入船舱屋内,鬼鬼祟祟,一边听两位老剑修在那边谋划宏图大业,一边伸手弹指某人的额头,或是佯装出拳袭击后脑勺。
陈平安一步径直跨入屋内,挡路的竹帘形同虚设。
在人生路上,陈平安看到过一些看似相像、实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只说身边的,就有顾璨和李槐,崔东山和陆沉。
陆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视那位夏远翠,大概是在给老剑仙看面相,数着对方脸上的肌肤纹路。
陈平安
陆沉笑问道:“他们胆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跻身仙人境?转过头来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平安说道:“先把好处捞到手了再说以后的事情。”
陆沉点点头,“也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怎么扯得起那张竹帘子?”
陆沉一本正经说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样英俊,出门与人为善,从不说硬话重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打断陆掌教的自我吹嘘,问道:“我们是继续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重走一遍回头路?”
陆沉反问道:“换本书看看?比如小老天爷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还是都看?”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们只盯着两位老剑仙就可以了。”
陆沉无奈道:“不嫌腻歪嘛。”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耐心呢。”
陆沉嘀咕道:“贫道就是耳根子软,最听不得好话。”
之后两人便来到满月峰,深夜时分,圆月悬空,皎皎月光如雪铺地,陆沉双手笼袖站在一处观景凉亭内,偶有一道道御风剑光在诸峰青翠颜色间穿梭,唏嘘道:“此地少年练剑,如新妇子描眉梳妆,百种点缀,姿容妩媚,惜无烈妇态。”
陆沉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处禁地,小祠堂内供奉有满月峰一脉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夏远翠在此默然敬香。
陆沉斜靠在门口那边,等到夏远翠敬过香,老人轻轻掩门,大步离去。
陆沉笑问道:“你觉得夏远翠有几分私心?”
陈平安说道:“可能夏远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陆沉说道:“若说当局者迷,你我却是旁观者清嘛。”
陈平安说道:“十过五,六即一。”
陆沉抚掌而笑,“怪哉,妙哉!”
陈平安说道:“劳烦陆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线峰的那场议事内容。”
在这之前,夏远翠就有过一系列的铺垫,其中比如老祖师曾在祖师堂内,建议诸峰弟子,只要是剑修,不论境界、道龄,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随他这个辈分最高、出关没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过归墟通道,走趟蛮荒天下,在那边出剑杀妖,不管能否积攒足够的战功,帮助正阳山与文庙那边讨要一个下宗的名额,至少可以扭转一洲仙府对正阳山的观感。至于他夏远翠,只要宗主竹皇肯点头,通过此事,满月峰当天就会更换峰主。
言下之意,夏远翠就没有想着活着返回宝瓶洲和正阳山。
故而当时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诸峰老剑修们,一个个附议此事,都愿意跟随夏祖师仗剑赶赴蛮荒,学满月峰,更换峰主!
只是被这个建议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旧是用了个拖字诀,说是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高下立判。
一个让人刮目相看,一个毫无悬念,依旧让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长,这让本就个人声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发……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无能,空有境界,全无血性,正阳山果然是家门不幸,不幸摊上了这么个宗主。
诸峰仙府,各个道场,议论纷纷,开始翻旧账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婴境之时,就从来不敢与同境的风雷园李抟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跻身了玉璞境,面对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年轻人,结果还是不敢放一个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极的宗主竹皇,贪恋权柄,不舍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远翠这个当师叔的,要为列祖列宗们清理门户了。
他会联手明面上的晏础和躲在暗处的陶烟波,这两位元婴境剑修,一起问剑竹皇。
反正如今正阳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远翠顺利接任宗主一职,那拨诸峰剑修,愿意去蛮荒杀妖,你们只管去。
陆沉打了个响指。
两人便来到修缮过后的一线峰祖师堂,陆沉干脆坐在门槛上,如蛇横路,背靠大门,双手抱住后脑勺,右眼看屋内剑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两不耽误。
陈平安就跨过门槛,在别人家的祖师堂内散步一般,偶尔绕过那些极为粗壮的红漆廊柱,属于旧木新造,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阳山的宝库内,储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价格,随便转手一卖,就是暴利。
陈平安走回大门那边,朝陆沉点点头,可以回了。
陆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内那个好似坐蜡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双方重返过云楼客栈。
看热闹不嫌大,陆沉伸手指向一线峰方向,说道:“郭惠风快到山脚了。”
满脸笑容的陆掌教再转移手指,至满月峰山巅,“竹皇已经找到夏远翠了。”
还有个胆战心惊的水龙峰晏础,这位正阳山祖师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剑修,此刻心惊胆战,死死盯住满月峰那边的动静。
晏础随时准备策应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夏远翠活着离开满月峰地界。
如果万一晏础拦不住夏远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础可以陪着秋令山的那个陶烟波一起闭关思过了。
最早晏础之所以愿意涉险行事,当然是事成之后,夏远翠给他和水龙峰的的利益足够多。
按照这位元婴老剑修最早的设想,当然是老祖夏远翠担任正阳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约定,夏老祖师让出那把还没用屁股捂热的掌律椅子,晏础顺势补缺,同时以上宗掌律身份,转去下山兼任掌门。与此同时,夏老祖还承诺晏础,一定会不惜财力物力,就算是砸钱也要帮晏础砸出一个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线峰掌握的那几条秘传剑脉,都会一并传授给晏础,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将来晏础跻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剑派,等到晏础去当掌门,肯定就要改个名字了。依照夏远翠的布局,等他担任宗主,入主一线峰,就会召开第一场议事,下令诸峰剑修远赴蛮荒,相信那些个早就想要出剑杀妖的刺头角色们,那帮地仙峰主,他们会很愿意在那边的异乡战场上,建功立业,不惜性命。
如此一来,正阳山依旧有一份希望,能够凭借在文庙那边积攒下来的功德簿战功,让下山跻身宗字头。
最终跟某个死对头一样,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
夏老祖做事,确实深谋远虑,滴水不漏。
能够当个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对晏础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失算了。
被晏础一语成谶,那个雨脚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庾檩,果然是个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着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赏捞到手那个的篁竹剑派掌律祖师不要,偷偷与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闭门思过的秋令山陶烟波,今天竟然要与自己,随时准备一起合力出剑,截杀夏远翠!
秋令山那边的陶烟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说好了,你竹皇只是重伤师叔夏远翠,让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为何今天登山之时,竹皇直接遥遥以心声一句,让他陶烟波跟晏础准备替夏远翠收尸。
第二场天大的变故,再次发生在正阳山头上。
老祖师夏远翠的道场,一座满月峰,被两位上五境剑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的一师叔一师侄,同样的玉璞境,同样使用的正阳山剑法,最终剑术高低,却有云泥之别。
从竹皇登上满月峰,面见师叔夏远翠,再到剑光四起,照耀诸峰,最后竹皇单独御风离开满月峰,说要立即议事。
其实还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场让外界看得惊心动魄的问剑落幕,竹皇依旧一身法袍洁净,不染纤尘。
他没有直接御剑去往山巅祖师堂,而是剑光画弧骤然下坠,转瞬间来到一线峰的山脚,飘然落地,长剑归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门。”
郭惠风目瞪口呆,呆滞无言。
竹皇笑道:“清理门户,欺师灭祖,不得已而为之,让郭掌门看笑话了。”
郭惠风整个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当说道:“雨脚峰庾檩与你们凌掌律争夺裁玉山,野溪与蕲河汇流之地的那场风波内幕,我都清楚,这件事,是我们正阳山理亏了,所以接下来一线峰那边就会有场紧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就是讨论裁玉山归属、以及确定竹枝派往后与正阳山的关系,我准备让你们花三十颗谷雨钱买回裁玉山,同时维持竹枝派与我们的旧藩属关系,至少在我担任宗主的时候,始终不变,绝对不会让竹枝派有沦为下山的忧虑,郭掌门意下如何?”
郭惠风默然点头。
做梦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门,我们是君子之约,口头约定即可,还是稳妥起见,双方签订一份纸上契约?”
郭惠风看着竹皇,沉默片刻,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信得过竹宗主!”
竹皇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郭惠风说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欢迎以后郭掌门常来这边做客。”
晏础和陶烟波隐匿身形,施展了一门秘传剑脉遁法,去了一趟满月峰。
见到那位坐地而死、横断剑在膝的老人,浑身浴血,致命伤在眉心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窟窿,鲜血潺潺涌出。
陶烟波喟然长叹一声,满脸伤感神色,不知是见此场景,作芝焚蕙叹,还是兔死狐悲,忧心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步其后尘。
晏础面无表情,与老人拱手行礼,死者为大,荣辱是非俱往矣。
晏础再蹲下身,轻轻用袖子帮忙老祖师擦拭掉脸上的血迹。
过云楼那边,陆沉问道:“咱俩要不要凑近了再看一场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怕陆掌教到时候来个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个人留在祖师堂里边。”
陆沉哈哈笑道:“这就有点尴尬了。”
收敛笑声,陆沉叹息一声,“可怜月有阴晴圆缺,可惜笔墨由浓转淡。”
青山林立,诸峰叠嶂,近山浓郁墨绿色,稍远青翠色,更远淡青色,最远灰色,颜色层层浅淡而去,遥遥青山终究不再远翠。
世间情与景,沤珠槿艳,过眼云烟。
一线峰祖师堂内,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说道:“今天只议三件事,诸位听着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远翠已死,满月峰峰主之位,暂时由他竹皇兼领。
竹皇甚至没有解释夏远翠为何会死,这场满月峰的内讧问剑缘由到底是什么,需不需要在正阳山年谱上边“润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与竹枝派有关。
最后一件事,正阳山诸峰剑修,由新任掌律晏础领衔,赶赴蛮荒天下,一起通过东海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其中陶烟波为首的秋令山一脉剑修,属于戴罪立功,必须先将功补过。
至于宗主竹皇自己,准备闭关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闭关成功与否,竹皇都会亲自去往蛮荒战场。
“山下俗子,凡有血气,必有争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剑修,理当杀妖。”
今天可能是正阳山历史上最为简单明了的一场祖师堂议事。
竹皇实在是厌烦了那些山头内部、诸峰之间只会拖后腿的勾心斗角。
既然是剑修,好好练剑不好吗?
正阳山那些剑脉,放在整个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放眼宝瓶洲,足够一个年轻剑修按部就班跻身地仙了。
对待落魄山,竹皇当然没有半点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够,他作为一位纯粹剑修,还是宗主,早就回礼落魄山了。
如今宝瓶洲山上,不都说一座落魄山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吗?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会独自出现在落魄山的山门口。
你拆我一线峰祖师堂,我就拆你霁色峰祖师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简单,要跟人掰手腕,总得有本钱。既然结了死结和世仇,就不能单凭满腔热血,意气用事。
不然就像两个仇家,明明实力悬殊,双方大街上对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门说句话,就得挨一个耳光,图什么?只是让路人看热闹看得更尽兴吗?
陆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时伸长脖子望向一线峰那边,那边祖师堂内竹皇的说话嗓音,如一颗颗雨珠坠落在陆掌教的酒碗内,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涟漪阵阵,字字清晰入耳。
陆沉笑问道:“我们猜竹皇这次闭关是为了养伤,还是力求破境?”
陈平安说道:“都无所谓。”
上次观礼问剑,竹皇肯定是藏着掖着了。不过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陆沉一口闷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脸道:“是不是比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内容枯燥几分,深度逊色几分,只是在气势上却要稍稍霸气几分?”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轻轻拍打酒壶。
陆沉咦了一声,“不妙,竹宗主要来我们这边套近乎了,不愧是剑仙,好敏锐的神识!”
陈平安明知是陆沉故意泄露踪迹,也没说什么。
竹皇来这边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很关键的棋子人物,正是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当代掌律女修凌燮。
陈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又见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见的陆掌教是什么模样,天晓得。
竹皇拱手行礼,笑道:“又见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觉到这边的一丝不寻常气机,加上源头就在过云楼,就心里有数了。
凌燮还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不清楚这个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门典客。
只是听说徒弟梁玉屏说过,裁玉山有个叫陈旧的典客,跟她一起与水龙峰夏侯瓒喝过酒,是个很谄媚的人,酒桌上极会来事的。
陈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见过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个不容易出错的说法,掐祖诀行山上礼,“竹枝派凌燮,见过前辈。”
连同郭惠风在内,都不清楚,她的这个师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阳山,其实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剑仙竹皇。
她当年在少女岁数,进入竹枝派,成为鸡足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来凌燮没有跟郭惠风争抢掌门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说这场“清扫庭院”的内斗,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阳山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在棋盘上下出先手,后边的棋招,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盘上边,竹皇早就开始落子了。陶烟波主动联系夏远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说夏远翠输得半点不冤枉。
凌燮准备去屋内搬了一条椅子过来,是给竹宗主拿的,她自己当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边一阵风,原来是那个年轻道士跑入屋内,也拎了一条椅子。
等到竹皇接过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个道士朝自己递出椅子,道士笑容灿烂,凌燮想要婉拒对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绍道:“小道单名一个‘蔡’字。”
竹皇和凌燮静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们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解释道:“姓与名一起,这位道长就叫‘蔡’,道号叫什么来着,‘佚名’?”
陆沉使劲点头。
凌燮将那个青年误以为是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旧友,这次现身过云楼,是受邀而来,保证“万无一失”。
头戴鱼尾冠,是神诰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心声言语,毫无意义。
竹皇并不好奇这个头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平安问道:“竹宗主怎么给庾檩论功行赏?”
竹皇微笑道:“这种人,留不得。天赋越好,反骨越重。”
陈平安笑道:“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
竹皇哑然失笑,倒是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可能是被说中了心事,可能是与一个外人多说无益。
凌燮越听越迷糊。难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陈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们估计近期是不会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气。
之后陈平安便跟陆沉一起离开过云楼,徒步下山,走到闹哄哄的白鹭渡那边。
陆沉啧啧称奇道:“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阳山,不容小觑啊。”
陈平安却是问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欢竹皇?”
陆沉悻悻然道:“这种男女情爱一事,你问贫道就算问对人了。”
确实惭愧,这个行当的本事,得跟贫道的境界,刚好颠倒一下。
十五重楼,贫道在二楼。
陈平安不再多问。
陆沉揉了揉下巴,“不过好在贫道见过猪跑,想来是她在少女时,对竹皇一见钟情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见识。”
如今谁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个“养剑葫”叫“箩筐”,里边装满了阴阳怪气的言语“飞剑”?
陆沉觉得必须找回场子,“世上有一种无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讲?”
“比如因为年少无知,因此情丝百结。少年与少女,何必在年少时就要懂爱情,那会儿懂得的,想必就不是爱情了。”
“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贫道曾经跟一个好朋友,争吵一事,是说‘昙花一现’,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贫道觉得是前者,那个朋友,也就是华阳宫的高孤了,他觉得恰好相反。陈平安,你觉得呢?给评评理?”
“没什么对错,答案是什么,只在个人的观感而已。到底是一眼万年,还是万年一眼了。”
陆沉瞪大眼睛,赞叹道:“此时此景此语,贫道已经词穷,必须哇哇哇以表惊叹了!”
于是陈平安觉得某个想法,还是算了吧。
担心傅山神真见着了陆沉,不是叶公好龙,就是大失所望,岂不是连累陆掌教白白失去一个仰慕者。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下山背影,凌燮凭栏而立,她转过头以心声问道:“神诰宗道士怎么跟着来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陆沉!
除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谁敢在外游历,随便头戴芙蓉冠和鱼尾冠?!
陆沉问道:“还是回竹枝派?”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再待几天。”
陆沉微笑道:“白鹭渡白鹭飞,竹枝派说唱竹枝词,天下太平新样巧,一行白鹭上青天。”
陈平安沉默片刻,“学问那么大,何必打油诗。”
陆沉说道:“学你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滚!”
陆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别过。
头戴莲花冠,又作逍遥游,青衣道士鹤冲天。
道士陆沉,如此风流人物,人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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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剑宗,刘大宗主所在的犹夷峰。
今天饭桌上,刘羡阳啃着鸭腿,含糊问道:“阮铁匠,咋个不参加京城议事,你这个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当得很不尽职啊。”
董谷他们几个,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该他们没口福了。
阮邛直接说道:“你不合适当首席供奉。”
他还不了解这个徒弟。
刘羡阳往桌上一摔鸭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说道:“读书人,文章憎命达,混了官场就很难做学问了,换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剑修安心练剑就是。”
这些日子你的阮铁匠,打铁铸剑之余,经常来犹夷峰这边露面,很难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刘羡阳,筹办婚礼一事,多上点心。
如此殷勤,害得刘羡阳都误以为自己不是阮铁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棉衣姑娘安慰道:“当不当首席供奉,又无所谓的,书上不是说了,莫说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羡阳道:“读书人骗读书人的话,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点点头,“也对。”
刘羡阳嘿嘿笑道:“我信,因为我就是读书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头扒饭。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他陈平安不也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桐叶洲青萍剑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长春-洞天。
作为陈山主私人道场所在的绛阙仙府,这处道山最高处,只有顶楼门窗关闭。
楼下几层,都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不过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会来这边登高赏景,至于柴芜那几个在此修行的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擅闯禁地”,柴芜是担心自己以后没酒喝,其余几个剑气长城的剑道胚子,是担心被那只最是“尊师重道”的大白鹅给他们穿小鞋。
其实顶楼室内,装饰极为简洁朴素,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陈平安当时离开此地,并未带走那几本书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简,书籍叠放,竹简堆积如小山。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些神仙钱,全是雪花钱,却不是如书简般堆积,而是整齐排开。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都有蝇头小楷的刻字,分别写了人名与日期。
桌上还有几方印章,或在百剑仙印谱,或在皕剑仙印谱,却都被陈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笋炒肉”。也有“去去就回”。还有“白发犹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个字的底款,好似文字与桌面,长长久久面面相见,凝眸对视。
“第二故乡”。
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已经临近尾声。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简,上边的议题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竟然也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宋和笑道:“今天议事就到这里,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整个会议后半段都很无聊的范峻茂,如获大赦。
宋和说道:“今天的议事内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别往外传。”
范峻茂已经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说出口“散会”二字了。
结果她就发现皇帝陛下,和屋内不少山水官场的同僚,都齐齐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劳了。”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这场议事,一项项议程,根本没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劳”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储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赶紧吱个声,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满脸无奈。
兵部老尚书睁开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别说,我随便举个例子,就别提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啥事呢。
刚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转头望向那张椅子,想让这位大骊新国师为今天的议事收官一句。
陈平安轻轻抱拳,笑道:“与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随着皇帝陛下和大骊国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屋内几乎同时跟着站起身。
门口那边,姜尚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议事,屁股都快坐麻了,从头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没谁朝人吐口水,很不习惯。
无甚意思,下次不来了。
谢姑娘不是马上就要当次席供奉了嘛,让她来看门!
一众高位山水神灵,脚步轻灵,鱼贯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带领下,到了屋外广场一处,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场。
当然不妨碍他们相互串门。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与那位长春侯以心声闲聊几句,今天碧霄宫转赠名额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机会致谢。
魏檗站在檐下,没有着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对,得尊称一声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礼结束之后,要不要再举办一场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还不如封正典礼之前办一场,典礼之后再办一场。”
范峻茂朝魏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内,宋和拉着陈平安闲聊了几句。
两位尚书都在场。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说等下还要去一趟兵部衙门再回落魄山。
大骊京城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门就科甲巷,对门就是鸿胪寺。
宋和说道:“国师说在山上立碑,是一种帮助山下兜底的举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单凭自己是注定无法兜底的,就得有个规矩在,让山上山下各自循规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还是习惯性简称国师,说到陈平安,则是陈国师。
陈平安点头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书沈沉,拄着拐杖走出御书房,笑道:“姜老宗主,随便聊几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说好说。”
老人坐在台阶那边,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边。
很快赵端瑾也离开御书房,径直去往礼部衙署。
老人笑问道:“姜老宗主,你参加这种议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姜尚真说道:“大饱眼福,岂会无聊。”
老人点点头,“文人的怀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觉得没啥看头,像姜老宗主这样的高手,就大不一样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书你要是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双方越聊越投缘。
等到陈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时候,周首席正在压低嗓音,给老尚书说那男女之间,情与欲的区别。
老尚书稍稍坐姿歪斜,摆出竖耳聆听状。
前者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却是“事后只道寻常”。
老尚书闻言,会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与之交头接耳,说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种灵丹妙药来着,价廉物美效果绝佳……结果就被黑着脸陈平安踹了一脚。
这天夜幕沉沉中,一个年轻道士,他偷偷摸摸来到石碑旁,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伸手轻轻一拍碑首。
很好,愈发牢固了。
将来正阳山如果有幸出了个好苗子,能够凭借一场光明正大的问剑,说服落魄山撤掉这块石碑。
结果等他,不对,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门边境,想要一剑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动石碑丝毫呢。
到时候就有意思了,正阳山尴尬,落魄山也尴尬。
反正只要贫道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陆沉抬头,喃喃道:“大夜弥天,阳和启蛰。”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书生到此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真要连办两场夜游宴?”
办一场就差不多了,连细眉河水神高酿这么不缺钱的,上次在村塾那边喝酒,都要酒后吐真言,今天一场夜游宴,然后休歇一天,当是喘口气,等到大伙儿好不容易攒点钱了,后天就要再来一场,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陈平安识趣说道:“当我没问。”
魏檗说道:“我跟蒙嵘约了要去菖蒲河那边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是得庆祝庆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陈平安无奈道:“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是需要我去那边做东,带几坛好酒过去,还是副陪帮忙打几圈,给你挡挡酒,还是你们喝花酒,可劲儿造,只需要我最后露个面,帮你偷偷结账?”
魏檗说道:“有心就行。蒙嵘确实是想要跟你约酒,与你道谢几句,我帮忙推掉了。”
陈平安连忙拱手致谢。
魏檗径直离开。
陈平安叹息一声。他娘的,跟林玉璞一个德行,这不马上要当神君了,就脾气见长。
你咋个不去跟大先生牛气哄哄呢。
他们要去一趟位于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姜尚真原本想要搀扶着老尚书,不曾想老人出了宫城,就差没有龙骧虎步了。
陈平安打算送给兵部直辖的那座松雪讲堂五百本兵书,反正是现成的摹本。
因为之前来过京城,陈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姜尚真和谢狗,一首席一次席两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随意了。
到了戒备森严的兵部衙署,老尚书领着他们穿廊过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却都没有谁主动跟老尚书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缓脚步,低头而过。
姜尚真感叹道:“老尚书在自家衙门里边,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参加祖师堂议事,也都没谁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沉笑道:“没什么官威不官威的,只是不兴那低头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们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诸司大小事务,都力求速战速决,有事说事,没事少扯淡。嗯,赵端瑾的礼部除外,繁文缛节,一板一眼,我偶尔去那边串门,每走几步就得跟不认识的人点个头,脖子发酸,回来就得贴张狗皮膏药。”
姜尚真自动忽略掉老人对礼部衙门的阴阳怪气,笑道:“那当官有啥意思。”
礼部和翰林院,确实讲究多,比如规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块砖的时候,官员就得到衙门点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骊官场是极个别的特例,这个从龙泉窑务督造官升上来的上柱国曹氏世家子,因为经常点卯迟到,俸禄都不够扣除的。
沈沉说道:“到了衙门外边,还是很风光的嘛,只说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结账,就打折打得很厉害。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楼。”
屋子很宽敞,相当于三间房间打通了,老尚书除了批阅公文,还可以在这边召开小规模议事。
靠墙壁一排书架,其余两边搁放到顶的立柜,都是书籍和卷宗档案。满眼皆书,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过分。
老尚书难得在此待客,而且一个个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书房当差的专属文秘书郎,送上茶水。
沈沉坐在一张包浆严重的老旧太师椅上,习惯性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边,笑呵呵道:“陈国师,赶早不如赶巧,我让工部温而,户部沐言都过来一趟,让他们与陈国师混个熟脸,再顺便谈点正事?”
虽然是官位相当的同朝重臣,但是沈沉年纪大,又曾在各部辗转,故而不少都是老尚书的“娘家”衙门,再加上沈沉的头衔多,让两位尚书来兵部衙门一趟,不算什么,何况沈沉还是温而的座师,在意迟巷那边碰着了,温而喊沈沉一声先生,答不答应,都得看沈沉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对,是当时耳朵灵不灵光,大骊官场,都知道沈老尚书的耳朵,自年轻时起,就时灵时不灵。
陈平安笑道:“没有这个必要。”
姜尚真先前在御书房看门,无聊至极,就研究屋内一众山水神灵的穿戴细节,两位尚书都穿着朝服,差异不多,比如脚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沉的朝靴,崭新却沾着泥土,赵端瑾的朝靴老旧却清洁,姜尚真当时就很好奇沈沉的靴子怎么会有泥土。大骊京城有专门售卖朝靴的老字号店铺,有本《履中备载》,广为流传。京城这边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辈辈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附近的,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就叫爷不爷,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谢狗慵懒靠着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脸庞,也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养神。
沈沉问道:“陈国师跟北俱芦洲三郎庙熟不熟?”
陈平安停顿片刻,想了想,摇头道:“我确实去过几次北俱芦洲,但是济渎以北,几乎就没有怎么涉足,跟三郎庙自然不熟。”
姜尚真看了眼山主。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有个剑仙朋友,他跟三郎庙关系还不错。”
老人点头说道:“刑部那边打算为大骊各级供奉都弄点实惠好处,当然不是什么贿赂了,户部那边都已批准了,但是驳回了刑部的几种提案,嫌他们刑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乱花钱,最后弄了个折中的法子,按照户部的意思,一种是长春宫的仙酿,反正不用户部花钱,这种酒水,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钱还硬气,再准备购入一批价廉物美的三郎庙蒲团。结果兵部那边,也听说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钱买,买多了,说不定还有折扣,就想着为大骊所有随军修士都置办一张蒲团,只是如此一来,户部开销就大了,沐言只差没有搬条凳子去刑部门口坐着骂街了。”
陈平安点点头,“三郎庙的蒲团,确实是好东西,都说一颗小暑钱能当两颗用。”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就对这种山上蒲团印象深刻,在骸骨滩那边,因为一座鬼蜮谷阴气外泻的缘故,在那当地俗称奈何关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时分,依旧凉意遍体。大小两座天地接壤的边境线上,披麻宗在那些阴气浓郁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长串的茅屋道场,每座茅屋之内,都会摆放三郎庙炼制的蒲团,帮助练气士呼吸吐纳,更快汲取天地灵气。
三郎庙是北俱芦洲那边最大的兵器铺子,而且三郎庙的谱牒修士,与精通铸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们不喜欢打架的同时,很能打,三郎庙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别欺负老实人。”
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与恨剑山仿造的剑仙本命飞剑,还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鹤氅羽衣,都可算名动天下。
浩然九洲,在炼物和兵器锻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只有物产丰饶的流霞洲,能够跟北俱芦洲媲美。就像太徽剑宗的老宗主韩槐子,其中有一门成名剑术,就叫“大工斩玉”,这跟韩老宗主精通法阵、符箓、炼器等“雕琢”之术有关。
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洲剑修多,一般的练气士,出门不得多穿几件法袍、宝甲?能够多扛几剑,就是多条命。
与此同时,纯粹武夫也想要有几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练气士练练手,习武练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过过招?
你买了法袍、宝甲,我就挑几件攻伐法宝,你买了攻伐法宝,我就入手更多的防御宝物和各种护身符,同时也偷偷搞点杀力不低的……
最终就导致北俱芦洲的山上山下,风气特别淳朴,性格尤其直爽,没点“待客之道”,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陈平安曾经交给刘景龙一百颗谷雨钱,帮忙购买尽可能多的恨剑山仿剑和三郎庙宝甲,若有盈余,再帮忙掌掌眼,买些闲散宝物,总之就是别替我省钱!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陈山主既要质量,也要数量。
毕竟刘剑仙的面子,很值钱。
最终刘景龙果然亲自走了一趟三郎庙,帮着买下了一把恨剑山仿剑和两副宝甲。
有两位著名炼师的落款。一般来说,灵宝甲上边带名字的,都是三郎庙祖师堂供奉的手笔,有价无市,溢价很多。
后来被陈平安送给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姐弟俩,元宝元来,刚好人手一副宝甲。
纯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挂宝甲了,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护身之物必须有。
后来听白首说过,姓刘的在三郎庙那边,又遇到了个红颜知己,所以价格一事才那么好说话,换个人,吃屁呢。
按辈分算,那位名义上管着三郎庙半数兵器铺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与水经山仙子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都是登榜北俱芦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刘景龙还是翩然峰峰主的时候,她们就对刘景龙心有所属,反正在北俱芦洲,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归功于一场场夜游宴,披云山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宝物堆积成山,光是将它们录档的目录册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陈平安听小米粒说过,魏山君家的这两个衙门,占地可大了,扩建了不止一次。
不计其数的贺礼当中,其中就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后来小陌跟山君府花钱买了一张蒲团,带回落魄山,抽丝剥茧,将其拆解,
得出的结论,是仿造不难,就是成本下不来,一来受限于几种关键材料,宝瓶洲这边并无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产,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连小陌都这么说,这就意味着三郎庙的蒲团,几乎是一种极致了。
此外北俱芦洲还有四个山头,都有压箱底的生意门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经远销宝瓶洲和桐叶洲之外的六个洲。那会儿宝瓶洲实在太穷,桐叶洲则是因为过于闭塞。不过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琼林宗垄断了,传闻那位老君巷的开山祖师,道号“雷同”的宋腴,在炼物一道堪称天资卓绝,但是不擅经营,年轻那会儿眼界又高,不计成本,只想着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结果混得饥寒交迫,后来是琼林宗找上门,跟她谈合作,从此发迹,老君巷的那种青鹤法袍,让琼林宗赚得流油。
而她也终于炼制出自己心目中那种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为“莹然袍”,就是价格极其昂贵,是北俱芦洲剑修之外上五境练气士的首选,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编制出一件。
有点类似桐叶洲青虎宫的羽化丹,卖的不是神仙钱,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于宋腴与琼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里贵人,还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芦洲那边,各执一端。
后来老君巷又陆续推出了几个“聚宝盆”,例如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贵胄量身定做的大阅甲,中看不中用,但胜在确实不是一般的“中看”,云篆繁琐,宝箓华美,名贵至极。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练气士,等于都被老君巷一网打尽了,再加上各国皇室贵胄,排着队当冤大头。
同时抓住这三种顾客,老君巷和琼林宗,当然是财源滚滚来。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点忘了姜老宗主,其实才是最熟悉北俱芦洲的人!”
谢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当时得到白泽的许可,跑来这边找小陌,谢狗一开始就是在北俱芦洲那边现身,所以关于周首席在那边的口碑事迹,比较清楚。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每每提及姜尚真,那边的练气士还是咬牙切齿,人人得而诛之的架势,姜尚真当年在北俱芦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姜尚真脸皮还是厚,笑道:“跟北俱芦洲买东西,只管报我的名号,但那边是打对折,还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证了。”
估计那边一听说有姜尚真参与买卖,十个门派有九个,都会跟大骊朝廷撂下一句,只要把姜贼的第三条腿打断,不收钱,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庙,姜尚真确实很熟,熟得只要在那边冒头,就会好好款待当年差点成为上门女婿的姜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么的,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姜尚真当年是同时跟两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谈婚论嫁,都想要跟他结为道侣。
至于那座老君巷,姜尚真当然不会落下,去过几次,单凭那边有个女修宋腴,姜尚真就没理由不多跑几趟。
不过双方倒是没什么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简出,是个痴迷炼物的女子,看姜尚真就跟看死人没两样。
但是姜尚真看她,可就觉得……惊艳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杀人。
拥有这类风情的女子,姜尚真这辈子只见过三人,除了宋腴,还有一个,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姜尚真不敢动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一方面,何况对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问道:“传说恨剑山拥有六件镇门之宝,是六把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剑仙本命飞剑仿剑,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暂时只有四把,分别是“尸坐”,“诗鬼”,“神龛”,“须弥山”。姜老宗主知不知道还有两把仿剑叫什么?”
姜尚真果然门儿清,无比熟稔一洲掌故秘闻,说道:“是‘通幽’和‘英雄冢’。”
姜尚真好奇问道:“老尚书问这个做什么?有山上朋友,手头紧?但是这几把仿剑,一般来说,光靠钱可买不着。”
恨剑山的买卖,历来跟北俱芦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还是门槛太高了,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只杀肥猪,坑有钱人。
比如姜尚真自己。
当年差点,只差一点,就与一位相见投缘的姑娘,买到了那把别称“温柔乡”的镇山之宝。后来还是姜尚真难得良心发现,才临时改变主意,不然早就将那把“英雄冢”仿剑给收入囊中了,这把仿剑,可以温养鬼将阴兵数万,一旦练气士祭出此物,最适合打群架。
沈沉笑道:“多年前,崔国师本想在我们大骊境内,打造出一座官办的剑道宗门,我刚好是经手此事的官员之一,可惜没成。”
其实按照崔瀺最早的设想,阮邛确实是那个剑道宗门的最佳宗主人选,一来阮邛本身就是宝瓶洲铸剑师第一人,再者西边大山中的那座龙脊山,那么一大片斩龙崖,可以作为剑道宗门的立身之本。至于开枝散叶所需的剑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于一洲山河的大骊粘杆供奉,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再加上大骊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续,就都是剑修出身,那么整个宗门的雏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来。
北俱芦洲的恨剑山,会是这座剑宗的盟友。听口气,国师崔瀺是准备亲手促成此事。
风雷园不去动,但是正阳山肯定会沦为这座崭新宗门的“下山”,此外在旧朱荧王朝境内,还会立起一座谱牒修士皆是剑修的第二座下山。一宗两下山,互成掎角之势,秘密打造出三座剑阵,最终以仿白玉京作为阵法中枢,联手京城钦天监的望气手段,大骊王朝凭此可攻可守,专门针对飞升境修士。
至于后来有了阮邛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在骊珠洞天旧址之上,创建了龙泉剑宗,就与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剑道宗门,相去甚远。
老尚书看了眼大骊新国师。
若论自立门户,白手起家。起于陋巷的陈平安,当然已经足够出类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还是差了点意思。
只是这么一想,老人便立即觉得没道理,
陈平安问道:“墨家那边?”
沈沉说道:“前几年就开始陆续撤离大骊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帮我们大骊培养出了一大拨山上匠人,还在工部那边留下了一大堆图纸。”
陈平安笑了笑,看来先前皇帝陛下说了句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沈沉说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选文庙那份定制名单,比较遗憾。”
陈平安点头道:“遗憾自然是遗憾,其实不算太过意外。”
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光是仙家渡船,就与各洲订购了七种。其中就有大骊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岳渡船和剑舟。
北俱芦洲有将近二十种山上炼物入选,其中法袍只有三郎庙那种软若丝帛的灵宝甲和老君巷的青鹤袍,前者为中五境练气士配备,后者分发给下五境修士。
其实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门炼制秘术之后,品秩提升了一个大台阶,而且彩雀府甚至愿意不赚钱,也要为文庙打造两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庙议事过程当中,大骊宋长镜亲自举荐彩雀府法袍,可当时仍然只是被文庙列为候选名单,结果到最后还是未能“补缺”,落选了。
文庙给出为何驳回的解释,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产量太小。
只因为彩雀府是个小门派,被称为“纺织娘”的谱牒女修就那么点,确实无法真正达到文庙要求的“量产”资格。
得到这个说法后,整座彩雀府女修对此都很失落。
但在陈平安看来,这何尝不是文庙对彩雀府的一种呵护。
否则一旦入选,文庙订购至少两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几十年内,就都不用修行了,只能是不分昼夜,忙着编织法袍。
当然最先按照陈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计划,是一种作长远计。用一种很辛苦且不赚钱,为此彩雀府换取一份千年基业。
沈沉又问道:“听说陈国师与剑修柳勖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有私谊。”
骡马河柳氏,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土财主,祖祖辈辈,都做着跑船赶海、跑山越岭的生意,等于是一座北俱芦洲最大的山上镖局。钱,未必有琼林宗那么多,但是要说山上口碑嘛,琼林宗给骡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当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庙袁氏老祖,是挚友。骡马河柳氏家风淳厚,家族极有底蕴,却始终没有跟文庙开口讨要一个宗门头衔,典型的闷声发大财,从不求名。但是上次文庙与各洲王朝、仙府征调跨洲渡船,骡马河柳氏却一口气拿出了两艘,一条属于征用,必须给的,第二艘,却是柳氏主动给的。
关于这个家族,有两件事,很值得说道说道。
一次是俱芦洲剑修联袂远游,跨洲“约架”,从皑皑洲那边抢来一个“北”字。
因为有许多境界不够高的剑修,大海无垠,御剑跨海极其耗神,当时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来的,包办了那场远游的所有开销,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龙虎山天师府的外姓大天师,不是剑修,却作为一洲剑修的带头人,当时老真人就坐在最前边一艘渡船的船头,经常摆一张酒桌,拉着柳氏家主“谈笑风生”,一个喊穷,一个说其实我也没啥钱。
那趟跨洲,一旦问剑一洲,在皑皑洲那边碰壁,骡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于毁于一旦了,估计一艘都别想返回俱芦洲。
所以后来整个北俱芦洲,尤其是剑修,都得承情,也都愿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钱却土得掉渣的骡马河柳氏,终于出了个才华横溢、风流情种的大才子。
此人当然就是在剑气长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来我们北俱芦洲,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剑光纵横,冠绝九洲,原来还有这等书生意气文采风流。
柳勖返乡之后,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喝过两次酒,可惜不是特别尽兴。
老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所以跟陈国师聊这个,是因为骡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庙袁宣,现在就在大骊京城逛荡。”
三郎庙的袁宣,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当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当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据谍报显示,柳勖已经是骡马河柳氏的家主,只是他暂时不管事,说是得等到他跻身玉璞境。
陈平安点头道:“出了衙门,我就去找他们叙叙旧,略尽地主之谊。”
除了在剑气长城认识,与陈平安有一份“私谊”的剑修,其实陈平安在北俱芦洲,朋友确实还有很多,只说上次落魄山举办宗门庆典,作为贺礼,灵源公沈霖就送出了旧属南薰水殿的一大片宫殿楼阁。大渎龙亭侯李源则赠送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还有指玄峰袁灵殿,柳质清等,他们的名字,都不在陈平安先前公开的册子上边。
老人突然问道:“钱塘长是一洲屈指可数的高位水神,文庙那边都是需要严格审议的,他岑文倩先从一个河伯跳级到老鱼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当钱塘长,文庙那边能通过?”
陈平安笑道:“多半会通过的。如果驳回,朝廷无非是从折江伍芸,和礼部举荐的粟河水神中挑选一位正统水神补缺,都不是什么麻烦事。”
小陌知道其中缘由。
自家公子还是说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过,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场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的收官阶段,小陌就曾经与至圣先师,还有纯阳吕喦,一起站在镇妖楼最高处,当时至圣先师亲口说了一句,会让文庙将那些名字都记录在册。
这份名单,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这样的大岳神君,也有叠云岭窦淹,香榧山龚新舟,和分水岭韦蔚这样的小山神。
当然还有老鱼湖岑文倩。
沈沉站起身,笑道:“来客人了,稀客,看样子他们是找陈国师的,我让人帮忙安排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可以随意喝酒?”
陈平安跟着起身,“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跟他们几个见了面,边走边聊,老尚书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须送客,即便不算官场同僚身份,到底还有一份同乡之谊嘛。”
陈平安一笑置之。
谢狗重新戴好貂帽,这个老头,说话还挺风趣。
老人说是送客,其实就是送到门口。
姜尚真走在最后,与老人又多聊了几句。
来兵部衙门这边找陈平安的,都是大骊地支成员,他们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来了四个,不知为何,都是女子。
少女余瑜,阵师韩昼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艳,最近加入的周海镜,她是唯一一位纯粹武夫,不谈容貌,只说装饰,这位女子大宗师还是那般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周海镜身上唯一不值钱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间悬挂的那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了。
余瑜有点委屈,她是最不想来这边的一个,偏偏封姨点名要她来,欺负人么。
“是封姨让我们来陈先生这边点个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询问陈先生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去百花福地。”
陈平安说道:“真正着急的,不该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么。”
余瑜说道:“我只带话,封姨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
陈平安点点头,“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封姨聊这件事。”
韩昼锦抱拳致谢,“上次刘宗主路过京城,于我指点颇多,再次谢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不用客气,我们刘剑仙一向喜欢助人为乐,很没有架子的。”
韩昼锦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刘宗主确实平易近人,极有人格魅力。是剑仙,但是说起阵法一道,言简意赅,微言大义,让韩昼锦受益匪浅。
可就是刘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红脸,而且根本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嗜酒如命啊。
周海镜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满脸灿烂笑容,道:“听说我们以后就都归陈先生管了,多多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陈平安微笑道:“好说。”
谢狗斜眼这位年纪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顺眼,跟那个官乙一样,走一步路就晃好几下胸脯,你们就不嫌累赘嘛。
改艳对这个传授自己一门生意经的陈先生,显然是最为真诚感谢的,做买卖,果然还是陈先生最靠谱,今儿得再请教请教。
不过她还先说了两个新鲜出炉的消息。就像周海镜说的,当了国师的陈平安,以后就是他们地支十二人的顶头上司了,唯一的。
大骊朝廷刚刚得知,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剑修白裳,已经出关,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了。
再就是正阳山那边,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满月峰,手刃师叔夏远翠,很快就召开了一场完全不允许他人说话的祖师堂议事。
相信宝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报,销量都会很好。
陈平安笑道:“跟我无关。”
至于白裳那边,那场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对滞后而已。
周海镜她们一个个眼神玩味。
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就像风雪庙的山水邸报所说,正阳山跟落魄山,关系老好了,否则陈山主会亲自登门观礼道贺?
接下来陈平安与她们问了其余地支修士的修行近况,自然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整个宝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数余瑜几个,最怕这个看似气态和煦的年轻隐官,甚至连正阳山剑修都没法跟他们比。
改艳最后赶紧找个机会,与陈先生以心声聊了点私事,询问如何让客栈的生意,好上加好!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是昧着良心说一句,已经很好,没什么建议了。
她那个客栈的名声,如今在大骊山上都快烂大街了,捞钱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过不得不承认,女修几乎都不愿下榻那座客栈了,男子练气士倒是个个都成了回头客,毕竟养眼。
见改艳满脸诚挚神色,估计再不说句直白话,她就要提出合伙挣钱再分账一事了,陈平安只得说道:“改艳,我当时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一点门面的讲究,不至于客人登门,就跟进了座鬼宅似的,没让你这么……走极端,怎么想的,一口气在门口安排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你就有没有觉得脂粉气,太重了些?”
改艳神色黯然,霎时间没了挣钱的积极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改艳并肩而行在廊道中,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客栈门口的那些年轻女子,都是失去了谱牒身份的背井离乡之人,她们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会给她们每个人一笔丰厚的薪水,她们也都是自愿在那边揽客的,嗯,除了大多数心存与你报恩念头的女子,说句难听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钓个山上的金龟婿,其实没什么,总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艳神色好转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随便给几个小建议好了,门口那边只留两个女修待客,其余都分流到一处处私宅那边去,一处一个,负责与入住的客人们单对单打照面,只要是在客栈入主的仙师,在京城游览、访客等事务,她们都可以帮忙,带路或陪同,免费的。所以你就得让她们多熟悉京城的风物、景点和特色吃食,做到烂熟于心,如数家珍。再跟一些大酒楼事先谈好分成,从你们客栈过去的客人,在那边的一切开销,客栈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楼,就会很乐意你们拉客人过去,至于这笔钱,客栈回头再跟她们分账,最好是每月一结,哪天分红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们自然而然就会更加上心,而且她们也可以借助这些珍贵的机会,跟山上门派和各路谱牒修士,越来越熟悉,好让她们借机经营自己的人脉。每处宅子里边,你都用点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画古董,可以观看镜花水月的器物,诸如此类的,多多益善,每间屋子都摆放一些,当然切忌别太俗气和繁琐了,否则就会过犹不及,适得其反。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册子,对屋内各类东西,都进行明码标价,客人只要瞧见喜欢的物件,就可以花钱买走。以后等到回头客多了,客栈每次都详细记录任何一位客人的个人偏好,然后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进了门,领着他们直接入住风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个可以不把钱当钱的大主顾,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就是推荐客人存钱在客栈账房那边,客人自己也好,他们的山上朋友也罢,入住客栈,与你们报名号就可以了,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用从钱袋子里边掏出一颗神仙钱,多多少少是个面子。还有你们花点钱,找几家有山水邸报的门派,帮你们写几篇说好话的文章,在附近几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边,都让人去主动联系一下,客栈尤其要跟长春宫打好关系,让几个价格最贵的宅子里边,桌上都必须有一坛长春仙酿放在桌上。再就是注意招徕女修登门,不能坏了山上的口碑,挣钱挣钱,如果挣不着女子的钱,还怎么挣大钱。那么客栈就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动去跟刑部衙门说一句,就说可以谈合作,报酬就是给客栈无偿借用一些风景优美的螺蛳壳道场,你不用多说什么,他们自然懂的,借助客栈收集山上谍报一事,刑部那边都是行家里手,他们会掌握好分寸,不至于砸了客栈的招牌。如此一来,饮食住行,客栈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艳眼睛一亮。哇,陈先生的“随便”,可真不随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谢狗以心声说道:“小陌小陌,咱们山主做生意很厉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谢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说道:“当然不是,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见百样人。”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继续以心声说道:“其实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个,你何必舍近求远。”
改艳看了眼走在前边的周海镜,没好气道:“跟她不对路,这娘们说话最难听,烦死个人。”
陈平安笑道:“跟她不对路,跟钱也不对路吗?只要成了生意伙伴,让她能够每天挣钱,你看她还跟不跟你拌嘴说怪话。”
改艳试探性说道:“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说道:“必须可以试试看。”
改艳神采奕奕。
陈平安说道:“改艳,我最后提醒你一句,认真赚钱是好事,但是别忘了自己的主业,好好修行。”
改艳使劲点头,她小心翼翼说道:“陈先生,客栈这边的盈利,真不用分账吗,我良心过意不去呢。”
陈平安没好气道:“好好修行,争取早点破境,比什么都强!”
出了兵部衙署的大门,街对面就是鸿胪寺。
余瑜她们几个都告辞离去。
阳光有些刺眼,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间,笑问道:“谢姑娘,听说绯妃算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咧嘴道:“那小姑娘,连剑修都不是,我不认她是什么再传弟子,何况也她不认我这个师祖,两边都不认,什么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边打照面,我们都假装不认识对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个婆姨,跟桐叶洲那棵梧桐树大嘴巴了?呵,一个个的,都欠削。”
姜尚真转头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与我何关?
谢狗揉了揉貂帽,问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个封姨叙叙旧。”
陈平安笑道:“随意。刚好帮我捎句话给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尽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记得都别闹出什么动静,这里毕竟是一国首善之地,不宜招摇过市。”
谢狗笑哈哈道:“山主多虑了,我这个人就从不好面儿。”
小陌说道:“我就不跟着去了,不熟,跟她没什么可聊的。”
谢狗身形一闪而逝,悄无声息。
但是陈平安那边,还有个貂帽少女。
谢狗转瞬间就来到了火神庙那处花棚附近,瞧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正坐在老藤如龙蟠的葡萄架下看书。
读书其中,字俱碧绿。凉风习习,清景无限。
谢狗环顾四周,用无比醇正地道的小镇方言说道:“哎呦喂,可以啊,闹中取静,真会挑地方。”
封姨合上书籍,抬起头望向那个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软糯道:“好久不见。”
谢狗用大拇指抹过鼻子,“别藏掖了,我都闻着酒香了,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封姨无动于衷。有酒没酒,跟你白景有什么关系。
飞升境剑修,她又不是没见过,事实上,多了去。
谢狗蓦然一笑,双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满脸谄媚道:“封姨,赏点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这个“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难道是与小陌一般,用了某种远古神通,剥离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谢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按在桌上,手指轮流敲击桌面,等着封姨拿出好酒来待客。
封姨起身来到桌边,问道:“陈平安怎么说?”
谢狗咧嘴,摆出侧耳聆听状,“啥?!”
她扬起一条胳膊,另外一只手探袖。
一只袖珍剑匣,藏在袖中。
匣内有古剑名青苍。
在远古岁月里,这把短剑又别称“青肠”,能够让人间道士们眼见此剑的剑光,就要悔青肠子。
是剑是龙无二物,出匣只是一线形。
传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剑,置于怀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吓唬我呢?”
谢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杀不了你。”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
一别万年,重见故人。至于是敌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谢狗身体前倾,趴在桌上,摊开双手,“这次醒过来,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过他了?”
谢狗只是嘿嘿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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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北境,一座巍峨高山,旧名白岳。
顾璨身边只带着道号**的侍女,师姑韩俏色已经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处官道的路边行亭,刘羡阳与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等着顾璨。
刘羡阳瞧着顾璨和那个女子,他也不说话,就是在那边啧啧啧。
小鼻涕虫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如今出门在外都晓得带个漂亮女子了,会不会暖被窝?
要知道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只能等兄长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顾璨都懒得跟刘羡阳说什么,只是望向那个来自蛮荒那轮皓彩的赊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顾璨,见过未来嫂子。”
赊月笑道:“我如今化名余倩月,当然你私底下喊我一声赊月道友也无妨。”
对顾璨的第一印象不错,比某人强多了。
那侍女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刘剑仙,赊月姐姐。”
她当然认得赊月,不过赊月却不认识这个家乡晚辈。
刘羡阳笑眯眯看了眼自称灵验的女子,至于什么根脚,境界,背景,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抱拳还礼,客客气气笑道:“见过灵验道友,幸会幸会。”
灵验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觉得刘羡阳比起那个年轻隐官,相处起来,估计会轻松些。
眼前这个龙泉剑宗的年轻宗主,绝对不是一位简简单单的玉璞境剑修。
看一眼就足够了。
顾璨也不废话,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抛给刘羡阳,以心声说道:“你交待的事情,办成了。”
刘羡阳笑容如常,只是接过手木匣,随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搂过顾璨的脖子,轻声笑问道:“费不费劲?”
顾璨没好气道:“你别管。”
在进入白帝城修道之后,顾璨就没求过那个师父。
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没办法,刘羡阳威胁他如果不办成这件事,就别想着给他当伴郎喝喜酒了。
刘羡阳压低嗓音问道:“你就不怕陈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脸?”
顾璨淡然道:“后果如何,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刘羡阳听到这个答案后,点点头,拍了拍顾璨的脑袋,“不错,算我没白交你这么个朋友。”
顾璨推掉刘羡阳的手,以心声提醒道:“终究只是一幅画像,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刘羡阳嗯了一声,然后回了顾璨一句,“这种事情,我只会比你更清楚。”
顾璨以心声说道:“作为报酬,师父让我问你一件事,有没有见过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
刘羡阳神色凝重起来,摇头说道:“这里不合适聊这个,到了犹夷峰,算了,我们还是去了神秀山再说。”
顾璨说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师父只需要知道那个存在,到底是否还存在。我只负责帮师父确定有或无。至于其它的,如果师父想要知道更多内幕,他自然会来找你。”
刘羡阳伸出手心揉着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没有格外钟情的仙酿?如果有的话,你帮忙搞几坛。”
顾璨用家乡方言骂了一句,按照当年他们仨的相处风格,其实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身边顾璨更像个读书人。
也是同乡的赊月跟灵验,她们就走在各自道侣、主人的身后。
刘羡阳懒洋洋道:“如果我当时在场,肯定都不用曹慈递出那一拳,那么你的那些槐叶,就跟着派不上用场了。”
顾璨说道:“说大话吹牛皮,你最在行。”
显然是陈平安已经将那场狭路相逢的蛮荒厮杀,告知刘羡阳了。
估计是他担心刘羡阳不肯邀请自己当伴郎?
刘羡阳贼兮兮笑道:“你跟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顾璨冷笑道:“跟你和赊月一样。”
刘羡阳有些吃瘪。吵架这件事,顾璨是很有天赋的,当年他跟陈平安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鼻涕虫,当然了,那会儿加不加个闷葫芦的陈平安没啥两样。
顾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说一点自己的猜测,你身边的赊月,她以后的成道契机,可能跟我们家乡那边的神仙坟,还有灵飞宫那个道号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这座旧称‘白岳’的齐云山,都有关系,至于如何串联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线索脉络,你自己想去。”
刘羡阳点头道:“当年齐先生将余姑娘放到我们家乡那边,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记得有次在铁匠铺子那边,一起吃老鸭笋干煲,余姑娘提过一件事,姜尚真曾经与她说过几句好似游仙诗、步虚词的东西。
结果等到刘羡阳问她是具体是什么内容,余姑娘说是什么登青天,圆满补缺钱,月色白云啥的,记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认足够心宽的刘羡阳给整懵了。
后来还是刘羡阳跑去跟陈平安问起此事,帮忙问来了全部内容。
刘羡阳突然一巴掌扫过去,以心声教训道:“什么赊月,没大没小,喊嫂子!”
顾璨只是一低头,躲过刘羡阳的袭击,转头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旧事,其实蛮有意思的。”
刘羡阳笑哈哈,赶紧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声顾大哥又如何!”
赊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刘羡阳常去泥瓶巷看她。”
顾璨转头笑道:“原来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没啥事可讲了。”
刘羡阳松开顾璨,自顾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脸,呆呆望向前方,我要这剑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顾璨幸灾乐祸,就被刘羡阳先伸手绕后,先憋出个闷屁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拍在脸上。
等到顾璨骂了一句家乡方言,刚想要还手,刘羡阳已经风驰电掣御剑远去。
顾璨想了想,还是没有追过去。
小时候,总是这样。
鼻涕虫,别哭了,来,用袖子给你擦擦脸。
一声屁响,再啪一声,虚握拳头摊开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虫的脸上。
那会儿毕竟年纪小,吃过很多次亏了。
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说没事,肯定会帮他教训那个已经大笑着跑远的刘羡阳。
不过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获,那个人和刘羡阳,都会让挂着两条鼻涕的孩子带回家。
刘羡阳确实从来不是小气的人。
不然当年的鼻涕虫,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么“好说话”?
大骊京城,在陈平安离开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后,沈沉还是喊来了两位尚书大人。
在屋内等人的时候,沈沉站在书桌那边,伸手摩挲着一方古砚,材质一般,但是传承有序,有些年头了。
据说是大骊首任兵部尚书的文房清供,那个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内,当时还有一份未写完的兵部公文,砚池犹有新墨。
然后不知怎么的,这方砚台就一代代传下来,留在了兵部衙门里边。
这么一方据说砚制大几百年了的小小古砚,不知送走了多少个沈沉这样的老头。
沈沉听到屋外再熟悉不过的两种脚步声,回过神,绕过书桌,走向一条椅子。
跨过门槛进了屋子,工部尚书温而径直问道:“帮着联系北俱芦洲三郎庙和骡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没点头?”
沈沉笑道:“贼精。岂会那么容易就点头,陈国师又不是愣头青,听了几句好话,就乐呵呵拍胸脯答应下来。”
户部尚书沐言问道:“玉圭宗和云窟福地那边呢,也一并拒绝了?”
沈沉说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说自己在玉圭宗那边说话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让我们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们姜氏的云窟福地,没什么问题,很愿意跟我们大骊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具体的合作事项。因为你这个管钱袋子的财神爷都没到场,姜尚真也就没说他出面,只是说会让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说到这里,沈沉忍不住笑道:“我们总不能只因为一位当过宗主的大剑仙,明明战功卓著,今儿坐在御书房门口,一句话没说,就不把他当回事。”
温而点头道:“毕竟是姜尚真。”
既然来都来了,三位尚书,一主两客,就又聊了些军国大事。
等到温而和沐言起身离去,老尚书都没有起身,毕竟年纪了,有些精神不济,就没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片刻,这才缓缓起身,走去书架那边,那边藏着几部薄薄的艳本书籍,很不显眼,老人熟门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开一页,书内描写女子姿容神态,是一绝。
某些看似并不如何香艳的留白描写,更是余味无穷,例如当下老尚书所看篇幅,便是写一场**过后,情郎已经翻墙逃离,闺阁内的女子对镜梳妆,镜中有佳人,满脸桃红颜色,鬓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轻揉胸脯,微微皱眉,似怨还羞……
这本难等大雅之堂的书籍,最早是从北俱芦洲那边流传到宝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转转,就被年轻时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编撰这本小说的,正是当年以金丹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那边兴风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几页,这才将书籍放回书架原位。
其实先前姜尚真问的那个问题,“当官有啥意思?”
这位大骊兵部老尚书并没有正儿八经给出个答案。
不说别洲别国,只说我们在大骊朝廷当官,尤其是在兵部当差,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位耄耋老人,背靠着书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说文解字,在某些诗词文章里边,以及金石一道,沈与沉两个字,其实可以互换。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个“字”来与姓名互补了。
沈沉视线偏移,望向门口那边。
遥想当年,一气之下,当时在吏部当官的沈沉,与国师崔瀺政见不合,沈沉就直接辞官不干了,当场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场皆知的名言。
“去他-妈的外乡佬!”
后来又是崔瀺亲自带着沈沉来到兵部衙署,跨过门槛进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问沈沉可曾想好了?你一个没摸过刀、披过甲的文人,想要在这间屋子坐稳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说崔国师只要跟我保证一事,那帮武夫,别动不动就拎着刀子进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国兵部。
同样是大骊国师,还是同门师兄弟,陈平安到底年轻,比不得师兄崔瀺,呵呵,差得有点远喽。
跟浩然绣虎相提并论,是在欺负人?放屁,谁让你陈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条椅子!又不是别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难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一见,对那陈平安,老人其实印象还行,肯定不至于失望。
老人走向书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因为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形制朴拙带螭龙纽的印章。
沈沉缓缓走过去,没有着急拿起印章,双手负后,低头那么一瞧,好像边款分出题款与落款。
题款内容是两句话。
圣贤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书别载一语,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骊陈平安拟古将军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点点头,还不错。
老人倒是没有什么惊讶,也无惊喜。
老尚书这辈子看书无数,书上的好词句茫茫多,不差这几句……马屁话,嗯,怎么可以说是马屁话呢,必须是好话啊。
然后沈沉捻起印章,看那底款内容,一愣,老人长久无言,轻轻放下,稍稍摆正,沉默许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后才舍得将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门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张座椅。
崔瀺与陈平安,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以读书人身份领衔一国兵部的沈沉,来不及与国师崔瀺询问某个问题。
我这兵部尚书当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给出的某个答案。
书生到此是豪雄。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骀荡,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开。
在那书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厂,一个容貌俊俏的年轻人,腰悬一枚包浆亮如油光的紫葫芦酒壶,坐在铺子门口嗮太阳,吃着一碗来时路上购买的豌豆黄,一边跟屋里相熟的店铺掌柜砍价,说自己相中的那几本书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边跟隔壁书肆支起个路边摊子晒书的老板娘眉来眼去,同时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举三得。
借了条板凳给那年轻酒鬼的铺子掌柜,坐在柜台后边仔细擦拭着一件民仿官瓷器,抬起头,看着门外那个侧着脸与一旁铺子眉目传情的无赖家伙,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儿,再抱她几下,我铺子这几本书,就全部打五折卖给你,如何?”
年轻人捻起一块豌豆黄丢入嘴里,嬉皮笑脸道:“白天就算了,坏名声,晚上行不行,听墙角去?”
门内门口两个男人的说话嗓音都不小,显然都没有故意避开那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妇人闻言从摊子上抓起一本书籍,笑骂一声死样,将书砸向那个成天没个正行的俊俏男子,“一个没卵一个没胆,都只会嘴花花,有意思吗?”
那个曹侍郎,可不是什么绰号,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骊官场一部侍郎,况且还是官管着官的吏部。
年轻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书名,只是嗅了嗅,就将那本书轻轻抛回美妇的摊子,“内容没荤味,文字都没点颜色,不看不看,没意思没意思。”
曹耕心视线偏移几分,只见从远处一处古董铺子走出几人,都是外乡人,来自北俱芦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了顶磨损颇多的老旧貂帽,穿着件棉袄,脚上踩着一双麂皮靴,男人面相半点不苦,就是穷相。
正是骡马河柳氏剑修,柳勖。
三郎庙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
这趟南下跨洲游历宝瓶洲,这个绰号“袁一尺”“袁涨水”的三郎庙继承人,依旧是只带了两名随从,樊钰,远游境武夫。这位女子武学宗师,曾经去过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舍生忘死,故而大骊礼部那边有过一番详细录档,樊钰在大骊境内游览山水,各路山水神灵在得到通关文牒之后,樊钰若是公开表明身份,必须以礼相待,若是她有意锦衣夜行,就不必打搅她的游历了。
大骊高位神灵手上,都是有这么一份“礼单”的,方便随时查阅和待客。不管是外乡的山上修士还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战场以道义报之大骊,朝廷自当视为国士,以礼待之。
元婴境老剑修,刘武定,不同于类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钰,老人是三郎庙的头等供奉,每年俸禄相当可观了,钱不少拿,其实就是只做一件事,给袁氏嫡系弟子护道,以前是袁一掷,如今不过是换成了袁宣。
老剑修在年轻那会儿,曾是谱牒修士出身,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的山泽野修,缘于刘武定当年刚刚跻身金丹境那会儿,出关没几天,就偷偷跑去拆别家的祖师堂了,到底是头回做这种勾当,江湖经验不够丰富,一个不小心,没有隐藏好身份,被对方看出剑法根脚了,这就闯了大祸,原本一个有望继承掌门的祖师堂嫡传,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门,就此沉寂了。
但是回头再看两百年前的那场问剑,老人从不后悔就是了。
年轻气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轻过。
曹耕心赶忙咽下最后一口豌豆黄,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着招手道:“柳剑仙,袁公子,刘剑仙,樊宗师。哈,柳刘同音,早知道就只喊一个了。”
年轻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芦洲的雅言。
柳勖皱眉问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盘查勘验我们的身份?”
大骊王朝与外乡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边挂名的供奉,若是出动大骊随军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袁宣却已认出对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们大骊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气的一个人。”
此人确实很有名气,能够让大骊宋氏皇帝破例,允许曹耕心携带酒壶去衙门,但是规定一天只能喝一壶酒,当天不许添酒,若是夜宿禁中当值,还会赠送给曹侍郎一坛长春宫仙酿作为报酬,美其名曰以酒钓鱼,免得曹耕心找借口请假不去点卯。官场传言,回京当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准备好了十几种理由,用来推脱各类他觉得有他没他反正都一样的公务,每用过一遍就重头再来一遍。
北俱芦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条山依一条大河而行,山势狭长,整条雄伟山脉,如一尊神灵于眉心处再竖张一目。
骡马河柳氏与三郎庙袁氏,就位于矿产极其丰富的山脉一东一西,如分别占据聚宝盆与兵器库。
曹耕心朝那袁宣竖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见识!”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实我年纪不小了。”
曹耕心点头道:“那我们一样,脸嫩,比较占便宜。”
柳勖问道:“吏部的?找我们做什么?”
曹耕心笑道:“其实也不是找你们,是为了跟着你们一起等个人。跟他当了很多年的邻居,但是始终没见过,思来想去,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袁宣问道:“难道是那位陈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聪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诽,我们找谁,你就等谁,这有什么难猜的。何况龙泉郡窑务督造署,与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邻居嘛。
柳勖说道:“见他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着柳勖来大骊做什么,剑修柳勖当然也管不着曹耕心要见谁。
但是由此可见,柳勖跟陈平安的关系,绝对不像他与袁宣所说的比较一般。
不过曹耕心却没有任何恼火神色,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转头与那摆摊晒书的美妇笑问道:“南宫掌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笑言:“苏子名篇之一有序,‘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曹耕心笑道:“还是需要自我介绍一番,我叫曹耕心,字书城。京城人氏,外放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骊珠洞天旧址,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在吏部当差混口饭吃,比较郁郁不得志,朝中若无贵人器重提携,想要当天官,难,很难。”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正主来了。”
柳勖和刘武定对视一眼。
这个姓曹的,不但是练气士,而且境界不低。
曹耕心看了眼柳勖和刘武定。
曾几何时,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莫说是剑修了,就已经是何等的高不可攀,如今再来看他们这些老神仙,好像也就那样了。
就像曹耕心年轻那会儿,记得第一次去人云亦云楼外的小巷口拜访刘袈,因为事先知晓老神仙的境界,还有点忐忑呢,拎了两壶好酒,都还要担心礼数不够,会不会吃闭门羹,再看如今,都能跟刘老哥蹭酒喝了。
再年轻一些,年少时,曹耕心在家族长辈那边的所见所闻,所谈国事,难免有几分忧心忡忡,哪怕稳操胜券的一场庙算,还是故意假装不敢确定。
如今我们大骊王朝的孩子,都已将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将这种事,视为最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帮兔崽子,都开始盘算着与中土大端王朝和玄密王朝的各自优劣了,猜测着大骊何时会赶超。
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年少时曹耕心曾经与自家爷爷,询问那桩名动朝野的官场掌故,兵部尚书沈沉当真骂了崔国师那么一句?沈沉既然当初在吏部辞官了,以他的执拗性格,都在家乡创办书院了,后来又为何愿意重返官场,真是崔国师亲自出面,主动邀请沈沉入京职掌兵部?
毕竟曹耕心的爷爷,是上柱国曹氏的家主,外界只能靠猜的事情,这个老人却可以与沈沉当面询问真相。
原来崔国师当初走了一趟地方书院,确实亲自邀请沈沉重返官场,说服那个犟脾气沈沉的理由,很简单。
崔瀺让沈沉抬一抬眼皮子,不妨看得长远些。
既然很快就都是大骊国土了,你沈沉还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作甚?
如果那个掌故仅限于此,曹耕心其实就是觉得崔国师雄才伟略,不至于让少年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原来老人当时还与最为器重的孙子,多说了一件更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崔国师当年现身那座私家书院的时候,沈沉耗尽家产辛苦创办的书院就已经转为官办,新任山长已经在赴任的路上,而那个山长,正是沈沉原本极看不顺眼的一个文坛大儒,爷孙三代五进士,一旦被此人将书院鸠占鹊巢,双方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估计沈沉都会被恶心得死不瞑目,所谓的辞官归隐家乡养老,就真是凄凄惨惨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崔瀺给了你一个选择,就绝无第二个选择可选。
你沈沉要么在家乡憋屈至死,要么乖乖去大骊京城当大官,为国为民为己,为苍生社稷为三不朽为志向,鞠躬尽瘁,施展抱负。
所以曹耕心很早就得出一个结论,越是聪明人,越怕崔国师。
曹耕心担任窑务督造官那么些年,真以为曹督造不想做出一番成就事业来?无非是曹耕心足够聪明,不敢自作聪明罢了。
离开千步廊之后,姜尚真说要去一趟长春宫,忙点私事。
谢狗还在火神庙那边。
陈平安身边就只带着小陌,来这边找柳勖一行人。
曹耕心作揖,主动赔罪道:“在小镇当官多年,也没去落魄山拜访陈山主,失礼多矣。”
“我不也去没去衙署督造署拜访父母官,就当扯平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问道:“曹侍郎怎么也在,专门等我的,在这边守株待兔?”
曹耕心笑道:“果然瞒不过陈山主。”
陈平安问道:“有事相商?”
曹耕心摇头笑道:“就是见一面,打过招呼,见过就心满意足。如果陈山主需要请朋友喝酒,只说在菖蒲河那边,大小酒楼,报我的名号,都可以记账不花钱。”
陈平安疑惑道:“曹侍郎的俸禄这么高?”
曹耕心大言不惭道:“陈山主与朋友喝酒归喝酒,酒楼那边记账归记账,吏部曹侍郎欠账归欠账,穷光蛋曹耕心还钱归还钱。”
柳勖闻言佩服不已,自己跟曹耕心不是一路人,气味不相投,不用多聊就知道当不成朋友,但是曹耕心跟二掌柜肯定聊得来。
陈平安拱手笑道:“承情,在此谢过。”
之后陈平安就带着柳勖他们离开琉璃厂,问柳勖有无选好客栈,柳勖说暂时没有,陈平安就推荐了个地方,还说自己对那仙家客栈其实也不熟,但是如今在宝瓶洲山上名气很大。
柳勖当然无所谓,反正掏钱的是袁宣,袁宣自然更是无所谓的,一趟琉璃厂之行也没花出去几个神仙钱,正愁没地方开销呢。
曹侍郎将小板凳归还铺子,终于得偿所愿,买下了那几本心仪已久的书籍。
隔壁铺子摆摊晒书的老板娘,见状好奇问道:“怎么让铁公鸡拔毛的,给他灌了什么**汤?”
曹耕心笑道:“我跟老洪说了,方才在他家店铺门口站着跟我聊天的人,就是落魄山陈山主。老洪一高兴,就白送我了。”
“真不诓人?”
妇人将信将疑,赶忙转头望向远处的青衫背影,喃喃道:“相貌也不如何俊俏啊,瞅着还不如你呢。”
记得以前琉璃厂书肆都有卖一本山水游记,销量相当不错,书上的主公人,说是少年英气,面如冠玉,风度翩翩,青衫背剑策马走江湖,莺莺燕燕不请自来,挡都挡不住的艳遇……
曹耕心将书籍放入怀内,微笑道:“做个脚踏实地的本分人,就是个心宽体胖的快活人,吃饭香喝酒香睡觉也香。”
走出闹哄哄的琉璃厂地界,柳勖问道:“我们真去菖蒲河喝酒?”
陈平安笑道:“想啥呢,用膝盖想都知道去了那边,真要报曹耕心的名号有屁用,肯定十个酒楼九个赶人。”
何况那边菖蒲河那边的酒楼脂粉气比较重,喝素酒的地方不多,曹侍郎显然是认定陈山主不敢多去。
袁宣壮起胆子,腼腆问道:“陈山主,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铜绿湖筏钓,自我介绍过的,叫袁宣,来自三郎庙。”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记得,记忆深刻,那会儿袁公子年纪轻轻,就是老江湖了,宅心仁厚,但是行事老道。”
袁宣蓦然神采奕奕,转头望向身边几人。
怎么样?!
还是不是一句客套话?!
老剑修故作惊讶脸色,樊钰轻轻点头,都很捧场。
柳勖有点无语,你小子又怎么确定,这不还是一句客气话?
袁宣这种小傻子,到了剑气长城,兜里有再多钱都没用,比那个风雪庙魏剑仙好不到哪里去,都会变成二掌柜那本账簿上边的一笔数字。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鬼蜮谷内的那座铜绿湖,按照《放心集》记载,当地有一种特产的蠃鱼,浑身是宝,山上传言,最玄妙的是练气士食用此鱼,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的纠缠。
修士境界越高越无梦,如果修士到了地仙境,仍然多梦,自然是修行出了岔子,很容易走火入魔,道心失守。
陈平安当时是去铜绿湖碰运气的,能钓着鱼是最好,钓不着也无所谓。
而上次袁宣游历鬼蜮谷,就同样是碰运气去的。不过不像陈平安那么无所谓。
因为他的姑奶奶,袁一掷,她就已经被梦魇困扰长达百年之久,才导致迟迟无法打破元婴瓶颈。
虽说一般人看不出她的丝毫异常,袁一掷实则早已形神憔悴,若有高人能够观其真相,她是那皮包骨头的惨状。
只是女子爱美,她用了一种符箓手段,可这到底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所以她在百年之内,只是偶尔露面几次,哪怕是祠堂议事都不参加了。上次露面,就是刘景龙造访三郎庙,袁一掷才会强打精神,哪怕再不愿让他看到那副不人不鬼的真容,她也希望最后看他几眼。
自从鬼蜮谷英灵高承莫名其妙消失,主动舍弃了一座京观城,就此群龙无首的鬼蜮谷,再无力与那座木衣山抗衡,披麻宗就彻底接管了整座小天地。而三郎庙与披麻宗关系很好,反正已经没有了高承那厮的从中作梗,当时还未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听闻此事,就干脆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涸泽而渔,让一众修士施展搬水法,起网捕鱼,结果那种被誉为“小湖蛟”的银鲤,倒是抓到了不少,肉质较粗,不入老饕清馋的法眼,唯一值钱的,只在银鲤存活百年之后的那两条鱼须,可以拿来炼制缚妖索、捆仙绳或是拂尘之流的宝物。
其中有几条银鲤,体型巨大,体重都长到了五百斤以上,只是比起铜绿湖独有的蠃鱼,北俱芦洲许多大湖都有银鲤,就只能算是寻常物了。至于蠃鱼,也打捞起一双,但是年龄不不够,被袁氏修士小心翼翼带回家族,袁一掷看了眼两条蠃鱼,只说无用。
袁一掷就只是将那双游鱼养在庭院鱼缸内,闲暇时逗弄一番,也不知道是真无用,还是不愿意拆散它们。
袁宣满脸为难,“陈山主,我这趟宝瓶洲之行,其实是……找你,去看看骊珠洞天旧址,再去落魄山那边……”
柳勖见袁宣扭扭捏捏,半天放不出个屁,就帮着开口说道:“他在三郎庙有位修道资质很好的长辈,叫袁一掷,是位资质极好的女子剑修,大概在百多年前,她在一次秘境遗迹内,道心被某种古怪浸染,此后只要入睡,或是凝神炼气,就会被梦魇侵扰,别说修行精进,如凡俗睡个觉都是难事,故而在元婴境停滞太多年了,以目前的情况看,袁一掷拖不了几年就会魂魄作一团烂泥,神仙难救了。所以需要一尾年月足够悠久的蠃鱼,至于此鱼能够驱逐作祟的梦魇,传闻是真是假,总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陈平安疑惑道:“就没有找过高人相助?”
袁氏在山上口碑那么好,照理说,一位元婴境修士的关隘,请出飞升境修士,一力降十会便是了。
柳勖摇头道:“袁一掷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估计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愿去找趴地峰找火龙真人,三郎庙也没跟崇玄署杨氏天君打招呼。起先三郎庙老祖是想要背着袁一掷去商量此事,但是早有预料的袁一掷,早就撩下了几句狠话,袁氏老祖只得作罢了,她那犟脾气,是谁都拗不过的。”
陈平安愈发一头雾水,问道:“那怎么就想到找我来了?”
火龙真人和崇玄署杨天君是男人,我就是女子了?
虽说在剑气长城战场上,年轻隐官确实假扮过女子剑修,原本隐藏极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
若说是被古怪梦魇作祟迷惑,伤了道心,陈平安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陆沉可以帮忙“解梦”,相信肯定可以手到擒来。
可惜陆掌教此刻已经返回青冥天下。再就是学生崔东山,在神魂一道,是很有造诣的。但如果袁一掷不愿让男子练气士出手帮忙,就很麻烦了。
否则小陌的“抽丝剥茧”,也是一绝。
柳勖说道:“那头自封黑河大王的老鼋,以老龙窟作道场,它饲养了一对年月足够的金色蠃鱼,说是给女儿的嫁妆。仅是在老龙窟内,老鼋就养了八百年之久,估计它们都是蠃鱼的老祖宗了。但是根据一些个小道消息,外界传闻当年你走了一趟鬼蜮谷,老鼋就重新回到寺庙修行,三郎庙袁氏老祖亲自找过去,一问才知道,竟然连同作为鱼缸的一件青瓷水呈,连同蠃鱼都被偷了,老鼋也没辙,只说爱莫能助。”
“至于那头自号覆海元君的小鼋,还有老龙窟内一颗很珍惜的雕母铜钱,当年一并神秘失踪了,至今不知下落。老鼋还祈求袁老祖,帮忙寻找它那女儿的下落。”
“本就是老鼋给她的嫁妆,不至于当这家贼。若说是她跟谁私奔了,就那小鼋炼形成人后的模样身段,下得去嘴的,也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了,我都想要认识认识了。”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有点脸色尴尬。
持身正派、风光霁月的陈山主,有几件事是不太愿意提及的,除了在剑气长城假冒女修一事,发生在北俱芦洲的事情居多,除了鬼蜮谷之行,还有被山中精怪邀请斗诗,再就是在那座仙府遗址跟孙道长的合伙做买卖……那会儿到底还是年轻,只觉得天大地大的,又不在家乡,谁会知道或是记住自己做了什么。
老子当年游历北俱芦洲,只是当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偶尔捡捡破烂,与那黑衣书生的贼不走空,寸草不生,能一样?
那趟鬼蜮谷之行,跟那个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成、自称杨木茂的“野修”,一路勾心斗角,既联手赚钱又变着法子坑对方。
一个是路见不平杨木茂,一个是见血就晕陈好人。
至于双方上次再重逢,已经是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了。
陈平安说道:“袁宣,那双蠃鱼的归处,我这边只是有一条线索,但是暂时还无法确定什么,我可以马上帮你问问看,近期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三山镜,一双老龙窟的金色蠃鱼,还有那颗价值连城的雕母,曾是清德宗某位隐仙亲手铸造,此外还有不少收获,都是黑衣书生“杨木茂”在鬼蜮谷内打家劫舍而来,赚得很轻松。
相较于陈好人的走走停停捡点小破烂,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挣点辛苦钱,不能比。
陈平安虽然目前还不清楚那头小鼋和一双蠃鱼的下落,但是猜测与云霄宫是注定脱不了干系的。
而且他如今名义上,还是大源王朝某位皇子的教拳师傅。
事实上,那头小鼋投靠了杨木茂之后,确实得了一桩山水造化,就像黑衣书生当时在河边所说,他家里放着许多朝廷盖好玉玺的封正诏书,积攒了好大一堆,只需填写个名字,就能上任去当山水正神了。按照约定,或者说是被那心狠手辣的杨木茂威胁,小鼋离开鬼蜮谷后,根本不敢泄露自己的行踪。至于作为“嫁妆”的两条蠃鱼,已经跟她没一颗铜钱的关系了,如今就被养在了崇玄署一处水池内。
多少世事与人心,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在原地。
袁宣拱手谢过。
来时路上,柳伯伯说过,二掌柜要么不点头,但是只要点头,这件事情就算稳妥了。
陈平安笑着说不用这么见外,我可是你们三郎庙的老主顾了。
袁宣好奇询问为何这么说,陈平安便拎出了刘剑仙,说了让他帮忙购买两件灵宝甲的事情。
袁宣一问价格,点头说姑奶奶的面子还是大,换成他来开口杀价,得多花十几个谷雨钱。
陈平安对大骊京城还算熟悉,先前又来过琉璃厂,刚好到了吃饭的点,就拉着他们在附近饭馆吃了顿。
听袁宣说柳伯伯已经是家主了,陈平安赶忙道贺,本来没打算喝酒,跟饭馆要了几壶酒,饭桌就变成了酒桌。
骡马河柳氏总计十六房,房房出人才,而且不同于一般的豪阀家族,柳氏以生财有道且勤俭持家著称于一洲,有钱归有钱,与富贵骄奢却不沾边。但是柳勖并不愿意接手那份家业,更愿意专心练剑。
元婴境时,去往剑气长城,说是为了打破瓶颈,跻身上五境。
但是柳氏祠堂内的长辈们,哪个不愁眉不展,既怕柳勖在那边混不开,更怕就算柳勖跻身了玉璞境,哪天北俱芦洲,就需要来一场举洲祭剑。
所以等到柳勖回乡后,爷爷瞧见这个孙子的第一句话,不当家主就不当好了。
不曾想某次家族祠堂议事,只用一条跨洲渡船,就换来一个众望所归的“才子”家主。
柳勖是喜欢喝酒的,但是一向慢悠悠,少有痛快豪饮的时候,从不一口闷。
在家乡是如此,在剑气长城亦是如此。
我本来就是有钱人,在外何必假装?
北俱芦洲的剑修数量最多,酒瘾最大,酒量最好,到了酒桌还有什么忌讳,再加上剑气长城自己都是对董三更、齐廷济他们直呼其名的,外乡剑修入乡随俗,就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
约莫是二掌柜早早听说了柳勖的家族背景,知道他是骡马河柳氏的少当家。用那些既是酒鬼又是托儿的话说,就是一头膘肥体壮的肥猪在二掌柜的家门口乱窜,二掌柜不一个箭步上前闷一刀,都对不起那头肥猪。
所以一开始酒铺生意还没有那么红火的时候,就总想着把柳勖当成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土财主,问他想不想一起坐庄,有门路,可以稳赚不赔,后来柳勖实在是被陈平安纠缠得烦了,就跟陈平安开诚布公说自己出门,一向没有带钱的习惯,找冤大头找别人去,找我就找错人了。
在那之后,二掌柜就经常邀请他,不是请,一起蹲路边喝酒,看来是真把他当成那种回去继承家业才有闲钱的穷光蛋了。
柳勖并没有说谎,他除了练剑一事,其余万事不讲究。
家族担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炼剑总归是需要神仙钱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钱到倒悬山春幡斋那边,但是柳勖从不去取钱,后来就直接寄到孙巨源府上,结果柳勖还是假装不知,孙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说你家在府上存了钱,柳勖也说用不着,继续存着就是了。
直到最后,柳勖都离开剑气长城了,在春幡斋和孙巨源私宅两处,柳勖也没取走一颗神仙钱。
之所以那间酒铺一开张就过去捧场,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边喝出点家乡酒水的滋味,至于结果如何,一言难尽。
一个赌局十个人,八个托儿,还有一个是坐庄的陈平安,只剩余一个还埋怨自己运气不好,下次肯定能赚大钱。
今天酒桌既然开喝了,女子远游境宗师,樊钰就倒满了一大碗酒,主动给陈山主敬酒,她一饮而尽。
原来当年在宝瓶洲大渎战场破境,她被郑钱救过一次。准确说来,樊钰是被郑钱扯住肩头,直接摔出那个杀机四伏的包围圈。
樊钰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绰号“郑清明”的武道前辈,竟是陈山主的开山大弟子,真名裴钱。
当了先生师父,陈平安如今最喜欢听别人说这个。
酒足饭饱,刘武定说话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剑修喝了个结结实实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跄还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刘爷爷这辈子练剑,却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的缘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来喝去,都是在喝从心头涌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满脸涨红,不只是酒力不胜,更是面对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同为外乡人的末代隐官,老人心虚,脸红。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难为与为难,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说要与陈隐官敬酒一个,陈平安笑着说不用,反而自称晚辈,主动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后,老人自顾自喝酒,就愈发沉默了。
柳勖抬起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的陈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刘几句,二掌柜你最擅长这个,看看能不能帮着他解开心结。
当年在那座小酒铺,二掌柜那是张嘴就来,吹牛皮从不打草稿的,街边一众蹲着喝酒的,都喜欢不花钱听二掌柜说书。
陈平安摇摇头,何必在老剑修的伤口上撒盐。
再说了,没去过剑气长城就是没有去过,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么理由和难处。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说给陈山主、或是干脆直呼名讳喊陈平安什么的,都无妨,敬个酒,我是山上的晚辈,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还要回敬前辈一碗。
可你刘武定既然用上了隐官称呼,你又是北俱芦洲的剑修,对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声说道:“蜃楼知道吧?好几个练气士都跟着我一起去酒铺那边喝过酒的,明明不是剑修门派,都不是宗字头,却在剑气长城那边死了很多的嫡传弟子。刘定武就曾是蜃楼的嫡传弟子,差点就要当上掌门,只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与海市问剑一场,伤了那边不少剑修,被逐出师门了,否则当年他跻身金丹,若无意外,很快就会过倒悬山去剑气长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着前边那个背影黯然的老人,继续说道:“刘武定觉得自己已经与袁氏报完恩了,前不久刚刚辞去了三郎庙供奉,打算独自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只是袁宣还不知道此事,刘武定就没打算跟他说这个。刘武定至今还不清楚一事,当年正是他那个掌门师父故意为之,让海市那边配合演一场戏,就是希望他这棵好苗子,能够留在北俱芦洲,好好练剑,有朝一日,练出个上五境,至于是不是蜃楼派谱牒修士,不重要。因为刘武定的师父很清楚,以这个弟子的性格脾气,金丹境剑修,又顶着一个蜃楼派下任掌门的身份,到了剑气长城,就注定不用活着返乡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双手搓着脸,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以心声说道:“刘前辈,有两个北俱芦洲的练气士,一个是那座孤悬海外心胆岛海市派的剑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剑修,一个是蜃楼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叫高节,是登仙峰的峰主,他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那边喝酒,我当时就很奇怪,两个明明有世仇的门派弟子,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块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听他们闲聊,玉合说当年的事,是他有错在先,对不住那个高节的师伯,连累他被师门驱逐。另外一个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刘师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们掌门了,我们北俱芦洲就会多出一位玉璞境剑修,皑皑洲又要矮我们一头,你玉合屁本事没有,就只有一张碎嘴,喝不死你……今天这顿酒,谁王八蛋谁结账,二掌柜再拿两壶好酒过来。”
老人仔细听着,沉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气用事,其实没什么对错。”
“前辈,要是心里真难受,那我骂你几句?这个我很擅长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带重复的。”
“……”
“走,刘老剑仙,咱俩单独喝一顿。”
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一句更过分的刘老剑仙。
“且余着。”
“有去有回。”
“那就与隐官一言为定!”
争取如此。
争取来年喝着今年余着的酒。
柳勖这趟南游,本就是找陈平安喝顿酒,仅此而已,没什么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吗?
所以喝过酒,柳勖就准备单独一趟老龙城,那边有点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谈一谈,至于落魄山,去不去看情况。
袁宣三个,不虚此行,当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需要去那陈平安推荐的仙家客栈,飞剑传讯一封,寄回家族报喜。
刘武定护送袁宣返回三郎庙,就会赶赴蛮荒天下,到时候就去剑气长城遗址看看。
柳勖跟着他们一起去客栈下榻,袁宣笑道:“柳伯伯,陈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
柳勖笑问道:“怎么讲?”
袁宣说道:“我听说那座客栈,是出了名的杀猪宰客,在山上名声很一般。”
柳勖说道:“把不把我当朋友不好说,我估计那座客栈,陈平安是有分红的。”
樊钰说道:“不至于吧。”
柳勖说道:“觉得不至于,那是因为你跟陈平安还不熟。”
樊钰愈发奇怪,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总不至于是一个做生意喜欢杀熟,一个觉得钱多喜欢被当冤大头吧。
柳勖神色淡然道:“我辈剑修,钱算什么。”
一艘北归途中的仙家渡船,突然有自称是大骊刑部供奉的修士,找到他们几个,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骊京城,说是京城礼部那边请白登去商量铁符江水神补缺一事。
白登先前和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高耕,出门一趟,不曾想回来就会是铁符江水神了。
高耕和银鹿都与白登道贺,大骊礼部那边说是商量,其实还商量个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先前出了落魄山,天高地阔,心情为之畅快!
他们几个,至少有了一种“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的大自由!
玉璞境剑修白登的大道根脚,是蛟龙之属,出身昔年山上的“旧时帝王家”,是古蜀地界陆地龙宫之一。
虽说当年海上陆地的大小龙宫,可谓多如牛毛,龙子龙孙一大堆,其后裔血统却很复杂,却不是谁都能称之为“真龙”。
之前在山上,他们几个,莫名其妙被使唤了一次,去了趟大渎以南的某个藩属小国,小事一桩,高耕极为熟稔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官场门道,境界最低的那头鬼物,歪点子和馊主意也多,当个狗头军师绰绰有余,再加上白登的剑修身份和玉璞境,一趟差事,可以说是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本来白登道友即将荣登一洲高位神灵,怎么都该喝个酒道贺,渡船上边有好几种仙酿,只是他们仨都很默契不提这茬。
聚在白登屋内,高耕以心声说道:“白兄弟当这铁符江水神,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与大骊宋氏的国祚牵连深了。”
银鹿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天大便宜,先捞到手再说。至于宋氏气运如何,以后再说。”
高耕说道:“除非。”
银鹿亦是笑言“除非”二字,心有灵犀,双方对视而笑。
除非那位陈山主,当那大骊国师。
当然,白登想要顺利获得大骊朝廷的封正,成为一地正统的山水神灵,还需要走一条“神道”。
只不过就像先前御书房议事,礼部尚书赵端瑾所问的,白登成就水神之路,会不会有意外。
而不是问一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知道白登“成神”之路,只要没有大的意外,还是很顺当的。
这就是蛟龙之属封正神灵的先天优势了。
脱胎换骨,塑造金身,建造祠庙,享受人间香火,最终顺利跻身山水神灵一途……人族练气士,难度最大,没有之一。
对于重见天日的白登来说,因为顿顿喝酒都跟某人同一桌,故而就再无半点想法,去中土神洲白帝城“跃龙门”了。
退而求其次,成为大骊朝廷封正的江水正神,首选大骊京畿之地,次选北岳地界,龙气越重越好,其余的,都不作考虑了。
结果真让白登遂了心愿,美梦成真。
璞山傅德充,从大骊京城返回道场后,遇到了一个自称道号“自省”的云游道士。
只说道号不报名字的年轻道士,进了作为中岳储君之山的巍峨山神庙,却也不敬香,就只是站在大殿门外,朝殿内那尊金身神像,用心声喊着璞山山神的名字,说小道遇到点难事了,请山神老爷见面一叙。
那个都不敢报上真名的鬼祟道士,说自己来自一个“从小道这一辈往上推,就只有一个师父”的小门小派,但是他对璞山很是仰慕,仰慕得无以复加,就想要与傅山神打个商量,好“请”回一本道书,好好供奉起来……傅德充刚走了一趟大骊京城,本就心情不错,见那年轻道士废话连篇,却还算有几分……言语风趣,便走出金身,同时隔绝出一方静谧天地,免得殿内敬香的一众香客大惊小怪,傅德充不愿对方白跑一趟,便丢了一本山下俗子都买得着的《黄庭经》给那道士,可毕竟是自家书斋旧藏之物,确是沾了些精粹香火的。
不料道士却不领情,更不识货,只看那书名,就开始埋怨这不是一本山上的神仙书,根本不值几个钱,反手就丢还给傅山神,不但如此,道士还从怀中摸出一本道书,说你这山神老爷当得官那么大,偏偏恁小气,教人好生失望,小道再穷,也晓得备好一份厚礼登门做客来着……骂骂咧咧,年轻道士就将那本书丢给傅德充,气呼呼离开璞山,结果砰一声,脑袋就撞在那层香火袅袅的山水禁制上边,傅德充只得与那道士笑着道歉一声,打开禁制,算是将其礼送出境了。
至于那本礼尚往来的“道书”,傅德充并未接手,只是任其悬停在空中,等到道士下山后,傅德充一挥袖子,将书籍移至专门放杂书的库房。
不料片刻之后,顶头上司的掣紫山晋青,就脸色铁青出现在璞山大殿内,劈头盖脸就问傅德充是不是吃错药了,要造反吗?!
傅德充一头雾水,根本不知晋山君为何如此兴师问罪,晋青见傅山神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轻轻跺脚,踩踏在大殿青砖之上,与璞山的山根牵线,片刻之后,愈发神色凝重,问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整座掣紫山的气运,还有雍江的水运,都好像被你们璞山牵着鼻子走了?!”
傅德充愈发茫然,摇头道:“下属当真不知。”
晋青问道:“你就没有察觉到任何古怪?”
傅德充思量片刻,“刚才有个自称道号‘自省’的外乡道士,来这边与我索要一部道书拿回去供奉起来,他嫌我给的书不值钱,反而送给我一本道书,封面就没有书名,只有落款二字,己省……我就当成了那种沽名钓誉的道士,想要来我璞山这边,碍于情面,帮着他编写的那本道书点评几句,好在山上扬名。”
晋青沉声道:“书在哪里?!”
傅德充说道:“被我随便丢到库房去了。”
晋青问道:“傅大山神,不然算我求你,赶紧将那本道书拿过来,让我过过目?”
傅德充有些尴尬,再次将那部道书移回大殿,晋青甚至不敢随随便便打开书籍,仍旧将其悬在空中,定睛望去,这部材质普通的道书封面,唯有“己省”二字,但上边的“己”字,仿佛是以金墨写就,此字如金色丝线,下边的“省”字,则好像是以碧绿颜色的墨写成。晋青屏气凝神,双指并拢,轻轻划过封面二字,如俗子蓦然触及滚烫的火炭一般,晋青迅速缩回手指,使劲抖了抖袖子,这尊中岳山君冷笑一声,“果然是此书作怪!”
只是整个璞山地界,甚至连同北岳地界在内,已经没有那个道士的身影。
晋青再斜了一眼满脸呆滞的傅大山神,重新将视线落在书名之上,说道:“傅德充,你尝试着翻开书。”
傅德充点点头,小心翼翼伸手翻书,结果那本道书纹丝不动,哪怕接下来傅德充坐镇一山,施展本命神通,依旧打不开书籍。
晋青突然笑道:“好个‘纪渻’木鸡,对方故意如此戏弄的,就是你这个口口声声最佩服他的家伙。丝线‘己’,就是纪,凝聚水运写‘省’,就是纪渻!纪渻木鸡最早出自何处,你傅德充不清楚,谁清楚?那么傅大山神,你自己说说看,这部道书,会是谁送给你的?”
傅德充恍然大悟。
真就见过陆掌教了?
难怪对方不曾敬香,陆掌教真要朝着大殿内的金身神像敬三炷香,傅德充都怕金身给对方拜倒了。
先前在大骊京城陈国师那边,傅德充为何故意对陆掌教直呼其名,可不就是心存侥幸,希冀着求个万一嘛。
晋青没好气道:“赶紧的,我没闲工夫看你的笑话。”
傅德充小声道:“恳请山君解惑一二。”
晋青气笑道:“赶紧对着这部道书说一句好话!对方肯定还听着呢。”
傅德充赶忙后退三步,与那本道书作揖道:“璞山傅德充,恭迎道书归山。”
果不其然,这部道书自行落入傅德充袖中。
晋青笑道:“教人羡慕,看了眼馋。”
傅德充尴尬一笑。
晋青缩地山脉,重返掣紫山祠庙,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异象已经消散。
傅德充感慨不已,陆掌教与陈先生,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山神使劲抬了抬袖子,陆掌教赠送的这本道书,真沉。
整座山神大殿,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在神像背后那边,其实就有个去而复归的道士,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缓缓移步,年轻道士双手握拳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晃动,嘴上念念有词,希冀着山神老爷保佑小道此行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等到陆沉悄然离开璞山,再去了一趟正阳山边界石碑旁边,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还去了一趟北俱芦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间,梦游。
陆沉将那头境界修为还凑合的梦魇,信手拈来,收入袖中,这才飞升天幕,真正重返白玉京。
在南华城内,陆沉坐在道场内,抬起胳膊,双手扶正头顶道冠,深呼吸一口气。
陆沉甚至不敢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或是那种阴神出窍,而是以真身蹈虚,开始一场真正的逆流远游。
桐叶洲中部,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渡口两岸,一边是灯红酒绿的高楼、豪门私宅,一边是其实也不如何物美价廉的小饭馆。
夜幕沉沉,河岸这边客人渐稀,饭馆陆续打烊了,对面反而是越来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一位白衣剑仙跟黄衣老者,相对而坐,要了几样特色小吃,点了薏酒,后者笑问道:“浩然天下的有钱人,都是夜猫子吗?”
难得离开渡船一趟的米裕笑道:“我又不是这边的人,兜里也没几个钱,不然就请嫩道友去对岸喝花酒了。”
嫩道人笑道:“喝花酒有什么意思,喝来喝去都是喝钱罢了,我倒是佩服书上那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那才是骗人只靠嘴。”
米裕一笑置之。
说来奇怪,以前在家乡那边,总想着女人,到了这边,好像就没什么想法了。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或是真如朱老厨子所说的那个道理?
一本书,言语质朴,故事流畅,偶有几句妙语,就是平地起惊雷。
如果连篇累牍,皆似花团锦簇,只知一味堆砌,反而远远不如一碟咸菜佐粥的滋味。看待女子,亦然。
这顿酒,米裕跟嫩道人,一直喝到了天明时分。
饭馆老板当然是看在钱的份上,得了几颗雪花钱,便回去睡觉了,反正就算那俩客人,拆了铺子都不值一颗神仙钱。
期间嫩道人还跑去灶房当了一回掌勺厨子,给米大剑仙炒了几盘佐酒菜。
这天清晨时分,李槐带着那位头戴幂篱、名叫韦太真的狐魅,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山门口。
因为李槐想要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已经跟山崖书院那边告假,山长批准了。
主要是想着那个至今连个姓氏、名字都不知道的老瞎子,如今还在十万大山那边,孤零零的,虽说是稀里糊涂成了师徒,但是一想到老人独自待在那边,李槐就挺不是滋味的,想要去那边看看老人。
所以李槐这次被陈平安喊来落魄山,就是想当面说一声。
不管跟谁,什么关系,只要是亲近的人,李槐与之分别,都会争取与之道别。
没什么山上山下的,路程远近,时日长短,终究是一场分别。
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是个年纪轻的陌生道士。
冷不丁蹦出个白发童子,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骨鲠心腹,陈山主麾下头一号猛将……
李槐身边的韦太真,她都不敢抬头看那山门牌坊。
妖族精怪之属,甭管是不是蛮荒天下的,听闻“隐官”称号,难免都犯怵。
何况韦太真就站在这落魄山的山脚。
她爹,也就是那个以前在宝镜山假冒土地公的老狐,上次见着了韦太真,老狐通过搜集山水邸报和当年一些线索,顺藤摸瓜,知晓了当年那个差点就当了自己女婿的家伙,竟然就是如今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山主,老狐那个气啊,捶胸顿足,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那个姓杨的王八蛋误我,他娘的,以后等我境界高了,当了山神老爷,非要一巴掌拍死他!多大一桩姻缘啊,就因为这厮的从中作梗,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也怨你,当年不听爹的劝,算了算了,陈山主,陈大剑仙,那样的天大人物,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高攀不起,也确实不是你配得上的。唉,不对啊,男女姻缘,不一定啊,那么多的才子佳人小说,男女双方,哪个是身份般配的!”
一想到这个,韦太真就头疼,她便透过幂篱薄纱,看了眼身边的读书人。
一听说那头狐魅是元婴境,白发童子提笔记录的时候,明显兴致缺缺,不过好歹是个中五境,总比上五境略好几分。
再问李槐的境界,听说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武夫之后,白发童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跟出门没几步就撞大运一般!
白发童子当然认得李槐。
韦太真壮起胆子,怯生生道:“箜篌仙师,我家公子是书院贤人哩。”
白发童子收起纸笔,双手叉腰,咧嘴笑道:“我了个乖乖隆冬,贤人啊,了不得了不得,年轻有为!”
李槐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槐赶紧转移话题,“裴钱回来了吗?”
白发童子领着李槐去桌边坐着,“没呢,那姓裴的小黑炭,如今还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
当然如今的裴钱,再不是小黑炭了。白发童子比较郁闷这个,大家一起当矮冬瓜不好嘛,非要蹿个儿。
李槐问道:“郑叔叔呢?”
白发童子盘腿而坐,自顾自嗑起瓜子,“成天没卵事卵没事的,又去找老厨子唠嗑了呗,美其名曰切磋学问,其实就是两条光棍在那儿荤话连篇,这儿鼓囊囊那儿圆滚滚的,没耳朵听哩。”
带着那青衣小童,每天白看那么多场的镜花水月,几颗神仙钱都舍不得丢……只是家丑不可外扬,白发童子都没脸说这茬。
李槐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听到这些内容,其实还好。
却把一旁那头狐魅给臊得不行。
姜尚真没有跟着一起返回落魄山,而是先去了一趟长春宫,再让魏山君帮忙,拽回了牛角山渡口那边。
才回落魄山,还没走到老厨子的宅子,就发现道路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一身雪白长袍的女子掌律。
姜尚真笑着抱拳,“长命掌律。”
长命点头微笑道:“见过周首席。”
姜尚真问道:“长命掌律这是?”
长命说道:“凑巧路过。”
姜尚真点点头。
不愿意跟她多聊。
自家落魄山中,恐怕除了山主,或多或少谁都怕她几分。
她突然笑眯眯说道:“周首席,听说两句话,是你形容我的,一句是‘在咱们落魄山上,我周某人最中意长命道友了’,第二句话,是‘掌律姐姐眯眼笑,男子心肝颤三颤’?不曾想在周首席心中,我能有这般姿色,评价这么高,实属受宠若惊了。”
姜尚真头皮发麻,心知不妙,立即澄清道:“长命道友,只是两句酒桌上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贾老哥嘴巴严实,不会让这种事情外传,肯定是陈灵均那个嘴欠的大爷了。
世间财运流转之路线,便是财路,看似虚无缥缈,实则不然,在山巅修士眼中,这条道路,是货真价实存在着的。
否则陈山主为何让一位自家掌律祖师坐镇风鸢渡船?
若是惹恼了长命姐姐,她只需要走一遭云窟福地,就算有倪元簪的那只三足金蟾,卯足劲帮着聚拢财运,估计都遭不住。
虽然长命的相貌,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姿色,不过说实话,长命姐姐身上的那种女人味,是真……少见,很少见。
姜尚真看待世间美人,自有一套评价方式,七八个类别的加分减分,极其严谨。
一百文钱,只说长命道友的姿色,大概能有八十文,但要是加上她的那几种独到韵味,至少是九十五文的水准!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长命道友这般女子,是注定不会对谁动情的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所有男子的一厢情愿,都是今天的青山与夕阳,追不着,留不住。
事已至此,姜尚真就只好用出一招用来保住自己狗头的杀手锏了。
在自家落魄山,接下来姜尚真竟然用上了隔绝天地的手段,“你知不知道山主知不知道一件事?”
长命点点头:“我知道公子早就知道但是必须用某种方式假装自己不知道。”
双方问答,说得都很绕。
这就涉及到一种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上下两宗头等大事的密事了。
观道天地。
将藕花福地视为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序的天地。
例如,天地间的第一位剑修,从何而来,为何而成!
山主如此观道,未必能够抓住一条清晰脉络,但是只要成了,对陈平安而言,大道裨益极多。
这就与玄都观内,当时孙道长让晏胖子去思考一个问题“为何世间只有剑修”,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这件事,外人都不能提醒陈平安。别说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了,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说。
否则就像是旁人强行递给陈平安一只竹篮,让他去河边打水捞月,注定只会白忙一场。
所以崔东山只能在旁干着急,还不敢有与先生有任何的暗示,免得画蛇添足。
姜尚真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如此最好!”
青冥天下,玄都观,收到了一封来自白玉京的飞剑传信。
寄信人是刚回青冥天下的陆沉,收信人则是在玄都观炼剑的白也。
白也看过了密信,再去通知如今就在道观内做客的君倩,说一起回趟浩然天下,你那个小师弟,请你去趟落魄山。
而且陆沉在信上说了,此次他们俩远游飞升天幕,白玉京那边不会管,不用报备了。
刘十六笑问道:“小师弟只是喊我去,你跟着做什么,白玉京赶人了,觉得你留在这边比较碍事?”
白也说道:“按照陆沉的解释,算是与浩然天下那边做个交换,我返乡,再换个叫小陌的剑修过来这边一趟,让对方做客明月皓彩,好跟那个观主师叔叙旧。我何时返回青冥天下,那个剑修就何时返回浩然天下。”
白也练剑,其实很简单,尤其是等到跻身玉璞境后,其实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跻身仙人。
曾有传世诗篇无数,其中便有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先前某天观看半池青色莲花的白也,偶有所悟,就只是闭关片刻,一炷香功夫,便有天地异象。
生长结发,顶浮仙人。
走出都没关门的屋子,白也就是一位剑仙了。
但是跻身仙人境的练气士,可以更换真身容貌,白也却没有这么做,依旧是少年姿容。
刘十六看了眼“少年”的虎头帽,笑问道:“怎么说?”
白也揉了揉头顶帽子,“好像戴习惯了。”
刘十六说道:“事先说好了啊,这次如果瞧见了我先生,你可不许当我面不给我先生的面子。”
“不当面?”
“也得给!”
中土白帝城。
“两个”同为十四境修士的郑居中,并肩站在一处好似太虚境界中,他曾亲笔描绘出一幅浩瀚无垠的星象图。
此外他还在这中间仿造出了一座观千剑斋。浩然天下,剑气长城,还有蛮荒天下,历代剑修的本命飞剑,密密麻麻,错乱其中。
一人看天象,一人看剑图。
师父陈清流,当年独独不传授剑术给他这位开山弟子。
至于其余几个所谓的亲传弟子,资质不足,像小弟子柳道醇,陈清流是教了都没意义,根本学不会他的剑术,别说神似,想要达到形似的境界都很难。
对此郑居中并没有任何心结,毫无芥蒂。
传道人不传此道,难道当弟子的,还不会自学?
青冥天下,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
因为有亲戚关系的一老一少,在这道观内相依为命,早年靠着钱财开道,好不容易混了个常驻道士的身份,就是没有谱牒授箓,因为少年比较惫懒,所以道观每天的打扫庭院一事,还有晨钟暮鼓,老人就都帮少年做了。被少年称呼为常伯的老人唠叨得多,姓陈的少年只当耳旁风。
夜幕里,挑灯夜读,光亮昏黄,一个叫常庚的老人,在给那个名为陈丛的少年,详细解释一句,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少年听过常伯的解释,忍不住问了一句,“常伯,这是儒家的学问吧?你教我这个,不犯忌讳?”
老人点点头,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细细嚼着,咯吱作响,桌上的灯花缓缓燃烧着,老人笑道:“出自一个老秀才编写的天论篇。至于犯不犯忌讳,只有你知我知,出了门就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陈丛笑道:“只是个秀才?功名可不大唉。”
常伯眯眼而笑,“谁说不是呢。”
陈丛好奇问道:“常伯,也没外人,跟我透个底呗,你是不是跟他认识?都是那种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常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让少年复述一遍那句话的意思。
“常伯说过一句车轱辘话,千秋万古事,消磨书声里,那么……”
少年满脸笑意,开始摇头晃脑,“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且听我细细道来……”
老人佯装生气,瞪眼道:“白天站没站相,晚上坐没坐相,说了多少遍了,坐端正了……”
少年可不怕这个常伯,老人的眼睛里,每每望向自己,都是那种自家长辈看待晚辈的宠爱和欣慰呢,还是那种很有出息的晚辈。
大概这就是一天无事,亲人闲坐,灯火可亲吧。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原来是护道
曹耕心来到京城一座僻静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两进小院,满地尘土落叶,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气息,久无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这还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几次都是过门不入,因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嘱咐过当时的曹督造,将来等到谁继任大骊国师了,就来这边打开院子,召开一场议事,但是议什么事,召集谁,信上都没交代,对方只是给了曹耕心一个不领朝廷俸禄、不被朝廷录入职官志的头衔,院内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里边瞧了一会儿,黑黢黢的,不像有尸体,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陆地龙宫的入口,既不晦气,也无财运,更无艳遇了,曹耕心便丢了颗石子进去,咚一声,还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杂物间拿来扫帚簸箕,开始打扫庭院,正屋和两边厢房都空落落的,一穷二白,不过如此。
曹耕心忙完这些,坐在井口那边,摘下腰间那只包浆油亮的紫色小葫芦酒壶,拔去酒塞,仰头喝了一口宫内御赐的长春酿。
正屋门口那边贴了一副春联,只是年月一久,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原本红纸材质的春联早已泛白,字迹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联的前半段。
下笔无神,人云亦云。
天将丧斯文也,道之显者在吾,开卷有益,斯文在兹。
曹耕心喝过约莫三两酒,都没想好如何补全对联内容,悻悻然作罢,别好酒葫芦,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琐方式,往玉牌之内浇灌灵气,就像用不同的笔画顺序书写“地支”二字。
片刻之后,便有两拨人先后赶来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这是他在准备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须装出几分山上的神仙气派,不能怯场,只是等到曹侍郎睁眼,发现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点神色不自然,只因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之前,曾经把曹耕心喊到书房那边,其中一件事,就是让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亲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骊,还是八字没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会抽出腰间玉带,让曹侍郎吃一顿类似竹鞭炒肉的饱饭了,当时曹耕心就拿这位女子大宗师当挡箭牌,不曾想曹枰就当真了。
院内无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见了皇子宋续,也没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问道:“曹耕心,你怎么拥有这块玉牌?”
因为按照地支一脉的规矩,见此玉牌如见崔瀺。
余瑜笑道:“过过手而已,很快就会交给陈先生的,这算不算是物归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一个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们十二人,诸位好像是有点掉价了。”
人才济济,一院子的神异高人,仙气缥缈。
上柱国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婴境剑修。大骊皇子宋续,金丹境剑修。神诰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阵师,韩昼锦。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师道录,句容人氏,葛岭。译经局沙弥,后觉。阴阳家练气士隋霖。儒生陆翚。鬼修,改艳。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纯粹武夫,海边渔民出身,山巅境宗师的周海镜。
大骊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认识大半。
片刻之后,一袭青衫出现在小巷,双指弯曲,轻轻敲响院门,然后带着小陌,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小陌轻轻关上院门。
曹耕心起身笑道:“陈先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气随风飘散,笑道:“没有与曹侍郎客气,刚带着柳勖他们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楼,不曾想那边说报曹侍郎的名号,喝酒非但不打折,还要翻倍,不让我们走了,我说不记账行不行,酒楼说不行,我们想走都不成,拽着我们不让走,说是能帮曹侍郎还一笔酒债是一笔。”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陆翚、苦手几个,曾经在陈先生这边吃过大苦头,他们更是差点没曹侍郎竖大拇指。
这位胆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说你坑谁不好,敢坑这位陈先生?
只说陆翚,就曾被陈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剑术的“花开”,瞬间被几十把长剑钉穿。还有女鬼改艳,当时也没见“那个陈平安”如何怜香惜玉,以一手据说是自创的剑招“片月”,给当场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属于入行晚,她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并不清楚招惹陈平安的后果。所以她察觉到院内气氛不太对劲,就比较好奇,这帮天才中的天才,在我这边不挺横嘛,怎么今儿见着陈平安就跟老鼠见着猫一样,至于吗?
曹耕心满脸尴尬道:“报应来得这么快吗?”
陈平安与他们解释道:“小陌说你们突然往一个地方凑,我就有点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这边召集你们,就没我什么事了。”
曹耕心赶忙说道:“有关系,陈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国师有话让我当着你们双方的面,公开说上一说。”
苟存是个眼里有活的,去屋内搬了条长凳过来,想要让陈先生有个坐的地方。
结果被改艳一把夺过,放在陈平安身边。
就凭陈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门里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艳这个客栈掌柜,别说搬条板凳,只要陈先生愿意,坐她都行!
改艳放长凳的时候,就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还以微笑。
改艳只知道他是陈先生的贴身扈从,曾经一起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陈平安与改艳道了一声谢,坐在长凳上,笑道:“说说看,我听着。”
曹耕心说道:“就两句话,一句话是给袁剑仙他们的,今天院内拥有腰牌的,以后归我管辖,不归大骊新任国师调配,但是新任国师可以提出建议,仅此而已。第二句话,是说给陈先生的,其实崔国师的信上没有提及名字……我复述一遍好了,信上怎么写,我就怎么说了,‘你心不够黑,出手不够狠,根本用不好这拨人,如剑在鞘,长久消磨剑意而已,只会锐气尽无,连累他们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陈平安点点头,双手笼袖,面带微笑,然后问道:“崔师兄觉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够胜任?”
曹耕心一时语噎。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声说道:“来了来了,押注押注。我赌陈先生会砍曹耕心,至少递出一剑或打赏一拳。”
改艳立即附和道:“这次我们别赌钱了,赌长春宫酒酿好了。”
陈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过来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当然信得过在我家乡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现在不好说。”
曹耕心无奈道:“崔国师在信的末尾,专门提醒我阅后即毁,委实是给不了陈先生什么证据。”
陈平安问道:“那就换个更简单的证明方式,你怎么证明自己心够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袭青衫长褂坐长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芦,提了提,笑呵呵道:“说几句真心话之前,陈先生,容我喝点酒壮壮胆?”
陈平安拎了拎青色长褂,换成翘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随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眯眼而笑,“如果我早点进入这座院子,袁化境他们十二人,估计现在已经身在宝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师堂门口了,某国皇帝的头颅,某山掌门的尸体,翻一倍好了,总计有二十四。”
“返回大骊之前,再给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后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看到有提及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讣告,又或是妄自猜测、栽赃嫁祸给北边的某个王朝,那么作为回报,他们所在朝廷的那张龙椅,山上的掌门座椅,就会一直空着,坐一个没一个。”
等到曹耕心言语落定,院内开始寂静无声。
曹耕心瞥了眼长凳那边的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只在地,一只悬空。
“以不义猎义则易,以义猎不义则难。”
曹耕心说完这句话,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响,别好酒葫芦,“天下诸国庙算,以不义猎不义,就是天经地义。陈国师以为然?”
余瑜张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劲一挥。
曹耕心倒数第二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陈平安点点头,“撇开孤例不谈,都是这么个理。”
曹耕心叹了口气,似乎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很有道理的这句话,根本就不讲道理嘛。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曹耕心,以后你们地支一脉行事,我有无事先知情权和一言否决权?”曹耕心道:“崔国师在信上没有说这个。”
陈平安说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无言以对,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他突然问道:“陈先生真带着朋友去过菖蒲河了?”
陈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壮胆才来这边,你们聊你们的,我就不继续留在这边碍事了。”
陈平安带着那位扈从离开院子,渐渐走出了小巷弄。
侧耳聆听脚步声的曹耕心,确定他们走远了,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开衣领扇风,开始自顾自喝酒压惊。
苟存走到长凳那边,想要搬回原位,却被改艳阻止,苟存一脸疑惑,改艳理直气壮说了句,她要搬去客栈当镇店之宝。
余瑜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那边,称赞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纪不大,家族辈分不低,在豪门世族扎堆的意迟巷、篪儿街那边,她早就听说过曹耕心、袁正定和刘洵美这些属于上一辈的传奇事迹,余瑜跟赵端明这些更年轻一辈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贩卖艳本小说和春宫图“发家”的,当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当官,老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个祸害终于走了。
曹耕心无奈道:“这个绰号不太好听。”
余瑜笑道:“总比曹贼好听吧。”
原来在意迟巷和篪儿街的两代人中间,都习惯称呼曹耕心为曹贼,挣钱,拱火,骗年纪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们,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双臂环胸斜靠一处厢房门柱,笑眯眯问道:“曹侍郎方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边,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况是说出口的话。”
宋续说道:“你的做法,后遗症太大了。就算我们做事再隐秘,如今的观湖书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为了在陈国师那边蒙混过关,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们信个什么。”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个侍郎,怎么跟皇子殿下说话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机又剐了一眼她那边的浑圆风景。
上次他拉着赵端明去屋顶上看那场擂台比武,到底是距离太远,看得不够真切。
袁化境问道:“曹侍郎还有什么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无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艳一拨人返回那座客栈,各自在一座螺蛳壳道场内炼剑或炼气。
听从陈先生的建议,改艳主动与周海潮聊了合伙做买卖、一起把客栈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说行不行,直接跟改艳谈如何分账的事了,她狮子大开口,要跟改艳五五分账。
要是先前听周海潮这么不上道,改艳直接就让她滚蛋了,今天改艳心里有底,半点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与周海潮说了客栈接下来会如何运作的“一本生意经”,听得周海潮惊疑不定,改艳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对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艳就是……突然开窍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台问拳差不多,气势一弱,就再难砍价了,周海潮只得退让一步,她跟改艳三七开。
然后就有一位刚刚被从门口“裁撤”掉的年轻女修,跑来与掌柜商量一事,说来了几个来自北俱芦洲的外乡贵客,一个少年模样的冤大头,询问能不能直接在客栈这边购买那两栋邻水的宅子,“庐州月”和“彩云间”,只要客栈这边点头,卖给他们这两栋宅子,他们保证一年之内至多一个月入住,剩余十一个月,或是更长,客栈都可以对外开放,至于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误,所有收入全归客栈。
改艳听得一愣,碰到钱多到没地方花的那种大傻子了?
周海镜问道:“他们几个的关牒录档了,是什么身份?”
年轻女修说道:“三郎庙袁宣,樊钰,刘武定。骡马河柳勖。”
周海镜咧嘴笑道:“好家伙,三郎庙袁家,骡马河柳氏,都是他们北俱芦洲排得上号的大财主!必须按照原价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艳却对那位年轻女修说道:“你跟管事说一声,就按成本价,卖给他们好了。”
周海镜怒道:“改艳,有钱不赚,你脑子进水了?!”
改艳说道:“柳勖去过剑气长城,樊钰来过我们大骊陪都战场。”
周海镜直勾勾看着改艳。
改艳说道:“看我作甚,才搭伙就拆伙了呗,各回各家,以后我只挣我的小钱就是了。”
周海镜却蓦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柜,我只是二掌柜,你说了算。以前是觉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挣钱。”
改艳笑问道:“现在呢?”
周海镜说道:“是真傻。”
改艳柳眉倒竖,“再说一遍!”
周海镜让那位女修去跟客栈管事聊那一茬,然后朝改艳挤眉弄眼,嬉笑道:“那条从小院搬来的长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纯粹武夫,好沾沾文运和仙气。”
改艳瞪眼道:“你这婆娘,好不正经!”
周海镜笑道:“当初是谁在家门口,瞧见了陈先生就饿虎扑羊一般,拼了命往对方身上凑。”
改艳脸红道:“那不是跟陈先生闹着玩嘛。”
周海镜压低嗓音说道:“我觉得陈平安还是个雏儿。”
改艳一挥袖子,关上房门,这不得好好聊聊啊。
离开那条小巷,陈平安带着小陌在京城闲逛。
小陌说道:“周首席让魏山君帮忙,已经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练气士气机涟漪和天地灵气脉络流转一道,小陌其实要比白景胜出一筹,也正是凭借这门看家本事,万年之前,他跟白景才会只有三场问剑,不然别说三场被迫领剑,三十场都有可能。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长春宫那边,被包了饺子?周首席碍于脸面,只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跑了之?”
记得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就听说姜尚真在那边的很多事迹,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么一座山头只招惹一位女修、一个江湖门派只骗一个女侠的讲究,都是什么臭毛病。
如果当年姜尚真没用使用化名担任首席供奉,陈平安无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宝瓶、桐叶、北俱芦三洲山上的名声。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体的内幕。”
他对周首席还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显山露水之际,都是周首席在那边砸钱不停,都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难时给予一颗钱,胜过显贵一锭金。何况那会儿周首席砸钱砸的都是谷雨钱。
所以小陌觉得,除非是公子有了决定,否则将来谁敢与周首席争首席,他小陌第一个不答应。
谢狗还没从火神庙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谢狗跟那个封姨,她们有什么好聊的,记得以前关系很一般。”
陈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来,很百无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说些荤话,与之相比,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吧。”
小陌由衷赞叹道:“公子连这个都懂?”
陈平安赶紧摇头,澄清道:“我当然不懂,是听老厨子跟周首席、米大剑仙他们说的,他们才是个顶个的行家里手,我偶尔听一耳朵就会走人。”
陈平安转为以心声言语,问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霁色峰的记名供奉?”
小陌笑问道:“公子此问的对象,不该是谢狗才对吗?”
陈平安说道:“谢狗从来就只是白景,一个浩然天下的谱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当个次席供奉,就像闹着玩一样,当然我们落魄山也确实需要多出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准确说来,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谢狗,蛮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个白景,这件事,我知道,谢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说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过我?”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小陌先生是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说混账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小陌哑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师堂金玉谱牒,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下场霁色峰议事,有无录名,你都是小陌。”
陈平安说道:“但是对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层束缚。”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飞纸鸢,陈平安指了指远处天上的那些纸鸢。
“你们纯粹剑修,天高地阔,本该逍遥其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那么我们的每一种怀旧,仇恨,顾虑,眷念,缅怀,就如纸鸢有线,轻轻一扯就起念。”
“念头一起,道心如水起涟漪,起念容易止住念头就难了。”
小陌仔细想了想,“曾在树下,听佛祖与一位无名氏言说佛法,后者说他人即是人间炼狱,佛祖却说人间因此开了一朵莲花。”
陈平安长久无言。
忘了是谁说过,犯错与遗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温柔,属于法外开恩。
小陌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满脸笑意,语气无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还能怎么说。”
谢狗出现在道路前边,递给他们几个油纸包裹的桶饼,“好吃。”
陈平安接过桶饼,问道:“给钱没?”
谢狗啊了一声,一拍貂帽,“给忘了。”
她还以为在咱们大骊京城地界,喝酒吃饭,报山主或是国师的名号,就不用掏钱哩。误会了哈。
以前在北俱芦洲,她可不这样,赶山采药,到了山市摆地摊,价格公道,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谢狗立即转身,飞奔离去。
生意极好的桶饼摊那边,汉子骂骂咧咧,瞧着蛮老实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个骗子。
貂帽少女从袖中摸一粒碎银子,汉子接过手,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说欢迎客官再来。
回到陈平安他们身边,谢狗啃着手上仅剩的那张梅干菜肉桶饼,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让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说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帮忙了,要收回啦。”
陈平安听出封姨的言外之意,开口说道:“知道了,一定早点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声言语,封姨肯定都听得见。
谢狗说道:“再就是封姨让我与山主报个喜,文庙那边,商议山主成为儒家君子一事,没有任何异议。”
陈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胆大,她也不可能偷听中土文庙的议事才对。
说到这里,谢狗伸出手。
陈平安便摸出随身携带的一颗碎银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边。
小陌一脸茫然。
谢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说上边,不都写了嘛,读书人京城赶,考中了进士,敲锣打鼓登门报喜的人,都有赏钱哩。”
小陌有些无奈。
你也真有脸收,公子还真给……
谢狗得了钱,笑容灿烂道:“封姨方才说了,是礼记学宫的那位茅司业,嫌弃飞剑传信太慢,所以等到议事结束,走出文庙后,茅司业就喊了她的神号,请她帮忙报信。”
陈平安眼睛一亮。
谢狗笑哈哈帮忙说出自家山主的心声,“是条天底下独一份的新鲜财路嘞。”
陈平安唉了一声,“胡说八道,岂敢劳烦封姨。”
小陌其实越来越觉得谢狗在落魄山,有没有他小陌都一样,她很入乡随俗,她每天都把日子过得很开心。
谢狗小声说道:“小陌小陌,封姨说啦,皇帝陛下拿一坛长春宫酒酿钓着曹侍郎去禁中当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钓着我一样呢。”
其实在火神庙葡萄架那边,她跟封姨聊的,可比这带劲多了,就是她们“无意间”听见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闲聊”,封姨就白送了她这道锦囊妙计。
小陌问道:“你听了也不生气?”
谢狗歪着貂帽,“为嘛生气?我觉得是一句好话啊。长春宫仙酿,是人见人喜的好酒,好到喝过了酒,酒坛都会留着呢。”
陈平安笑道:“我还在呢,你们差不多点。”
谢狗咧嘴笑道:“封姨还说了,茅司业说文庙那边连给你的那句赠语都敲定了。”
陈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为书院贤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书院山长或是陪祀圣贤的某句赠言。
若是担任学宫祭酒、司业,或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就能够得到礼圣、亚圣和文圣的赠言。
如果担任一正三副的文庙教主,据说是至圣先师亲自从某本书上,“裁剪删减”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语。
谢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陈山主,问道:“山主那么擅长猜心思,需要我说吗?”
陈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问。”
小陌一头雾水。
谢狗点头说道:“茅司业一并解释过了,好像是文圣老爷从人云亦云楼那边某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因为书上那句话,旁有朱笔一划而下。”
陈平安点点头,已经猜出了答案。
果然谢狗所说,如陈平安心中所料。
内心微动,随之动心起念,只是陈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涟漪。
陈平安转移话题,以心声与他们道:“小陌,我跟陆掌教商量好了,他帮我跟君倩师兄传一句话,君倩师兄很快就会赶回浩然天下,我已经书信一封寄给文庙,让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观主叙旧,你在那边,可以多待一段时日,不着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准备闭关一次。”
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我可以陪着小陌一起吗?”
陈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并写了,但是会不会被文庙那边驳回,不好说。”
小陌说道:“谢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则我不放心离开。我不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你得帮着护关。”
他与落宝滩碧霄洞洞主,确是相互视为知己的挚友,说一句关系莫逆,没有任何水分。
陈平安刚想说话,谢狗已经一个骤然停步站定,学自家右护法挺直胸膛,沉声道:“若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小陌!”
小陌轻声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顺利,你只需陪着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谢狗刚想说话。
陈平安开口道:“谢姑娘,听到这种不是情话胜似情话的暖心言语,不得挤出点泪花来?”
你们俩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当我这个山主不存在是吧,恶心不了你们。
谢狗唉了一声,善解人意道:“看来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满眼笑意,点点头,难得附和谢狗一次,“人之常情,没什么难为情的。”
“都闭嘴。”
走在他们中间的陈平安,好像恼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环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谢狗头顶的貂帽。
这幅画面,看得火神庙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觉得大开眼界。
道路上,小陌满脸微笑,谢狗抿嘴绷着脸,陈平安很不暮气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边的封姨合上书籍,她有些羡慕他们。
不管是谁,先跻身了十四境,其余两位,不管在何处,哪座天下,若有难关要过,肯定是剑光先至,稍等片刻,剑修随后就到。
陈平安没有让魏山君帮忙,而是选择乘坐一条渡船返回牛角渡,毕竟魏神君当下肯定在忙着举办一场夜游宴呢。
晚上,陈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顶喝酒,谢狗去买了几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边,她埋怨不已,价格也太坑人点。
谢狗喝酒最为豪迈,劝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后仰倒去,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着小陌。
明月皎皎又团圆,月光长长照离人。
云过掩月,朦朦胧胧。
小陌捻起一粒花生米,细细嚼着,以心声问道:“公子最近经常忘记什么,与人对话才重新想起,是为了闭关做准备?”
陈平安笑着点头,“念头生念头,一路自然生发如百花绽放,很难,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难。你随便问我个问题,比如我们在大骊京城的所见所闻。”
小陌笑问道:“公子这会儿还记得那句赠言吗?”
心湖内如钓鱼。
鱼钩鱼饵是“赠言”一词。
一收竿如起鱼。
陈平安便记起了关于这句话的一长串记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文庙的这句赠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论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但是很快陈平安就忘了,是当真忘得干干净净了,陈平安摇了摇头,没有多想。
小陌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举起酒杯,陈平安与之轻轻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边云开月更明。
陈平安道心之中。
一双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为“遗忘”的关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着跳方格的游戏。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观之内。
陈丛,原来是我,陈平安。常伯,原来是你,大师兄。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
落魄山的山门口。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个头戴虎头帽的背剑少年,联袂从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绵延诸峰的走势和结脉,点头道:“风水不错。”
君倩说道:“风气更好。”
仙尉换好书籍在手,赶忙起身,询问道:“两位贵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刘十-六,是你们山主的君倩师兄。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惊复一惊,继而忍住笑,绷着脸,快要绷不住了,灵机一动,赶忙打了个道门稽首,低头道:“道士年景,道号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为落魄山看门人,贫道在此见过刘仙师,白剑仙。”
第一次惊吓,是听闻对方竟然就是陈山主的那位“君倩师兄”,再一惊,是听说“白也”,只是再看对方的模样和装束……
察觉到对方的那支道簪,其实君倩也被吓了一跳。
小师弟,能够拐来那么俏皮可爱的小米粒,竟然还能拐来这位……道士?
万年之前,双方打过照面,次数还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那会儿君倩属于“慕名前往”,当然没打过。好在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脾气好,没计较什么。
仙尉直腰抬头,心生疑惑,那个白发童子怎么没有立即现身?担任编谱官之后,只要有客人登门,白发童子保准第一时间到场的。
君倩问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课已经结束了,最近喜欢跑去黄湖山那边巡视。”
君倩咦了一声,小师弟这座山头,最近好像来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还是与那清秀少年说了句场面话,“白剑仙,名字不错。”
白也问道:“怎么讲?”
仙尉顿时有些尴尬,怎么讲?本来就是句客套话,你还让小道怎么讲?
场面有点僵硬了,可惜从不知天底下冷场为何物的贾老神仙不在场。
君倩笑着解释道:“仙尉道长,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无奈,少年都自称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么。
君倩说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么说?”
白也说道:“那就入乡随俗。”
君倩就带着白也去那张桌旁坐下。
其实君倩就是想着在这边,一边喝茶一边嗑个瓜子,那就需要等着那个给小师弟当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了。
至于好友白也是怎么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个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传信,火急火燎从后山那边登山,然后过了集灵峰山巅,一路飞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师兄,早就见过喽,外界传闻都是骗人的,脾气怎么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儿大的剑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样了不得,那就更和气啦。
还有一双碗口大的拳头哩,就像书上所说,大侠走江湖,双拳打遍天下无敌手。
落魄山右护法,好歹是个练气士,竟然跑得满头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后,跟着个白发童子。
没有小米粒挡在前边,编谱官今天确实不是太敢现身。
正是白发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后山的山脚,小米粒却说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门口。
白发童子也没辙,只得由着小米粒两条腿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过了山门牌坊,一个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来了啊。”
君倩已经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让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颇感无奈,只得跟着站起身。
小米粒看着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使劲绷着脸,皱着两条疏淡浅黄的眉头。
虽说小姑娘其实是忍着笑,但在外人看来,可能更像是在生闷气。
白也似乎也觉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挠挠脸,然后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白发童子难得如此拘谨,怯生生道:“君倩先生,还有这位白……仙师,我是编谱官,按照咱家山头的规矩,录个名?”
白也说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观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声。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闻言身体一歪,直接从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从袖中摔出本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脚踹向大风兄弟的宅子那边。
约莫是觉得如此对书籍不敬,蹑手蹑脚往那边走去,背对着桌子那边,将书本捡起,呵了一口气,轻轻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本圣贤书籍,这才转身,装模作样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开始看书。
白发童子将两位“访客”记录在册,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经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长待人接物,还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刘十-六看着小米粒。
会不会寒酸了点?
只管放心,当然不会。
小米粒从袖子里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边,再给君倩先生也来了一大捧。
然后小姑娘就有点尴尬,就想要打开心爱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着分出一半瓜子给黑衣小姑娘。
魏檗虽然奇怪为何朱敛和姜尚真,都没有立即现身山门,但他还是立即赶来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云山小神魏檗,见过刘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与这位魏山君拱手还礼。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点头致意。
要是愿意讲究这类繁文缛节,白也当初就不会将道场选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之上了。
魏檗问道:“要不要小神与陈山主说一声?”
君倩笑着摆手道:“不用,让小师弟先忙自己的事,我们这边不用他理会,待客不待客的,白也乐得没人在乎。”
小米粒打开棉布挎包掏小鱼干的动作就停下来了。
君倩补了一句,“当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开开心心,分发小鱼干。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愣着干嘛。我尝过,味道相当不错。”
白也只得捻起一条溪鱼干,细细嚼着,看着那个小姑娘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说道:“滋味不错。”
小米粒雀跃不已,又从棉布挎包里边掏出一包鱼干,往桌上那么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斩钉截铁道:“还有!”
白也无言。
君倩大笑起来。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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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先给玄都观那边寄过一封密信,说是家书都不过分了,贫道跟玄都观多熟,去那边串门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于离开浩然天下之前,顺手给陈山主帮了个小忙,那也算帮忙?贫道与陈山主,那可是相逢于青萍之末的挚友!
之后就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游。
在南华城内,陆沉难得做出一番斋戒沐浴更衣,认认真真,闭关坐镇道场,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头戴莲花冠的陆沉,蹚水而行,见过很多光怪陆离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两只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摇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这一路无人得见此景。
终于被陆沉碰到了一个“过客”,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陆沉都来不及说话,对方依稀是个女子模样的练气士,她也只是与陆沉对视一眼。
之后又碰到一个相较于陆沉、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脚大汉,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动的声势,脚下溅起的水花里边,时常夹杂着无数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陆沉便大袖一卷,将“附近”几片稍大的琉璃碎块收入囊中,陆沉与那不知是去往未来、还是返回过去的道友,大笑着道了一声谢,但是魁梧壮汉只是埋头狂奔,并未理睬。
在光阴长河趟水而行,能够遇到一个道上行人,已经是如同登天难,想要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难。
陆沉当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脚下河中漩涡无数,一着不慎就会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于“当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触石、洄悬激注的凶险场景,陆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窝不动个几百年。至于道路上偶见“岸边”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画面片段,看过之后,若想记住,饶是境界高如陆沉,都要头晕目眩几分,因为一幅幅画面,象征着一个个不可言说的天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亏得陆沉早有准备,三千年以来每次在光阴长河中的走马观花,都是一场历练,再加上陆沉当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岁月流逝,即便漫长得近乎无限长无穷尽,对陆沉而言,依旧算不得什么难关。否则换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这种“空其空”“无有无”之境给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陆沉终于停下脚步,长呼出一口气,到了到了,终于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两只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箓都已化为灰烬。
陆沉眼前景象,就像来到了一座广袤无垠的水面,平如镜面,脚下布满砂砾,不计其数,五颜六色,绚烂无比。
“水面”宛如一层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砾,其实细看之下,每一颗沙子,都是一颗星辰,只是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陆沉穷尽目力的极远处,有一条好似铁锁横江的长链,如一条线横亘在天地间。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称之为“因果”吧。
但是陆沉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与之对话的那尊远古神灵。
阍者身份,神职之一,是看守光阴长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不过就算现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虚此行了,终于见到了一大拨“活物”,古异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长裙,衣袂缓缓飘摇,有画壁仕女那种衣带当风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势,身前摆放着一条小案几,上边搁着几件样式古朴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断下沉的悬空巨山,约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还要更高。但真相却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尘土都要矮。
山巅有个手捧头颅的项上无头者,头颅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发现陆沉之后,或眨眼或闭眼,嗡嗡作响。
一个不停开口言说、手指书写、类似用鼻音颂唱佛偈两个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断自己,爆喝一声,“聒噪!”
片刻之后,这个古怪存在又开始重复,那两个字,是“自由”。
偶尔才会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语一句,不昧因果,不够,远远不够。
一处好像以无数颗雪花钱淬炼而成的雪白高台之上,设置有各种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起,却又缓缓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个以古法娱神求长生的。
高台“隔壁”是一条古木小舟,有绘满龙的“一件紫袍”飘浮在船头,以远古言语嗤笑道:“道路都断了,还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够小巫见大巫!”
有个眉毛极长、肌肤极白的男子,貌若远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难得见到客人来此,他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姿容俊美,但是依旧难以掩饰一双眼眸的黯淡无关,男子盘腿坐在那条长链附近,横一支大戟在膝盖,兴许是太久没有正儿八经开口说话了,他嗓音沙哑得如刀磨石,笑问道:“何人来自何时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听不懂的了,以那场变故计起,毕竟都过去八千年了。”
陆沉听不懂对方的言语,却心算得出。
晓得了,是一个来自很久以后的练气士。
这至少意味着在很久的将来,犹有练气士能够来到这里,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万一是武夫足够纯粹呢。
有剃掉两条眉毛的女子,她轻轻翘起手背,看了又看,这才抬起头,饶有兴趣,看着那个远来是客的道士。
此外还有一拨存在,影影倬倬,若隐若现。
陆沉粗略算来,与蛮荒有大道牵引的,居多。
也对,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强悍,山上登顶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总喜欢靠双手打破一切旧天条和新规矩。
有个老态龙钟的头戴高冠者,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来到陆沉眼前“十几步”外,竟是以蛮荒雅言问道:“陆法言死了吗?”
陆沉笑答道:“前辈若是与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释怀,都不用报什么仇,因为陆法言已经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点点头,死死盯住这个“年轻道士”。
陆沉便用蛮荒雅言笑问道:“敢问前辈道号。”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没什么道号,曾用化名章脚,让我想想,得仔细想想,想起来了,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专杀蛮荒的止境武夫,呵呵,这些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除了不能上擂台问拳,哪哪都好。”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我就曾问过一位高人,跟人问拳,若是对手不配合桩架、把式怎么办?前辈你猜那位高人是怎么回答的,答案有趣极了,他说任你拳种百千,上了擂台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点头道:“高人有高见。可惜见不着了。”
陆沉还是使劲点头,说道:“别见,千万别见,我怕前辈会被他两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着陆沉看了一会儿,“信你说的,是当真见过那个家伙的。”
陆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个道士,学什么剑术,修道不该心无旁骛吗?”
虚晃一招便吓退一个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妖,陆沉停下脚步,得意洋洋,“吓不死你个老东西。”
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往后撤退,最终身形消散在一团白雾中。
陆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在那层琉璃水面之上。
低头望去,似乎瞧见了一只在“水中”翩跹的蝴蝶。
一双极致精粹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俯瞰着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对这尊远古高位神灵而言,道士哪怕有几千年的道龄,确实依旧年轻。
无言语,无心声,无丝毫涟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陆沉,三千年前你就试图过界,还要再尝试一次,再次触犯天条?”
陆沉身形摇晃,只得缩回手,轻轻叹息一声,抬起袖子,抖落出一张蒲团,飘落在水上。
陆沉坐在蒲团上边,双手叠放在腹部,默不作声,开始凝神,坐忘,心斋。
有一个远古道士站在一条远古凶兽的头颅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来这边作甚?是飞升境圆满,还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统之内,与谁称呼师父。快快说来听听!”
陆沉置若罔闻。
“管你是谁的徒子徒孙,我与那人间第一位道士,还有当年最喜欢吊在长长队伍尾巴上的那个哑巴少年,可都算是一个辈分的道士,你还不快喊一声祖师爷爷,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后,保证你跟谁都能吹嘘一番。”
陆沉只是屏气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气在鼻孔间凝聚,如垂两条白蛇,道士的脚踵那边,亦是这般场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来,你还真有点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这边待久了,还能不能如此显摆,说不得连那些可怜虫都不如,别说是吞吐真气,五官和脏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与祖师爷爷说说看,如今你那边的世道,与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练气士,多不多?全天下有无双手之数?”
“都不说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那个看谁都一个德行的哑巴小道士,后来有没有被谁打得满地找牙?”
听到这里,陆沉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师尊,前辈你等着,小道这就去请师尊过来,与前辈叙旧。”
“算了,我跟他无甚仇怨,当年就关系一般,不见也罢。”
在这之后,这位远古道士果然就再不开口了。
那个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禅的古怪存在,其实一直在仔细听陆沉与那道士的对话,得知年轻道士确是道士身份之后,顿时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声。
那个喜欢翘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陆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长,如今人间青丘有新主了吗?”
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回前辈话,如今人间连青丘都没了,何谈主人。”
女子霎时间神色复杂,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靥,后世所谓的狐媚子,在她这边,都要自惭形秽了。
“你来这里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这里,跟我的大师兄来一场……‘兑子’。”
若是以一个十四境兑换一个十四境。
当然是陆沉的大师兄更亏。
坚决不能做这种亏本买卖。
神灵说道:“陆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职责,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陆沉委屈道:“我师兄以前不就常来这里,你怎么不赶人。”
神灵说道:“不一样,寇名御风,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陆沉眼神哀怨道:“贫道问心解梦,不一样是几近神通。”
神灵说道:“道法与神通终究有异。”
陆沉问道:“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神灵说道:“你说呢。”
陆沉便是一个后仰倒去,赶忙伸手抵住水面,这才没有身体倒地。
神灵说道:“他们是离去不得,必须留在此地,你陆沉又何必在这里白白消磨道行。”
陆沉一个蹦跳起身,蒲团被几条细弱丝线的雷电,大火熊熊燃烧,最终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个踉跄。
之后陆沉双脚如在泥泞,陆沉每一次挪步就会带出重如山岳的泥浆一般。
刹那间陆沉身形一个拔地而起,身形横向飘荡,落地时好似崴脚一般,膝盖关节咯吱作响。
其实这就是陆沉先前在那过云楼客栈,为何坐在栏杆那边,会一个后仰摔地。
以及他在龙象剑宗那边,又为何会崴脚了。
陆沉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扯,气呼呼道:“再这么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双指如同捻动一张帘幕,被陆沉掀开了一角。
霎时间原本光明如昼的天地间,有无数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渗透到这方天地。
神灵喝道:“住手!”
陆沉赶忙伸手一抹,将那些漆黑打回帘幕之内,再好似松开手指,重新垂下帘幕。
陆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态了。”
有个笑声响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滚动,“虽然是狗急跳墙,不过确实有点道行,不愧是道祖的亲传弟子。”
陆沉双手叉腰,摆出骂街的姿势,“鬼鬼祟祟,说啥风凉话,有本事你也来跳一个?”
至于对方身份,陆沉一清二楚。
是远古天庭雷部所辖的一尊神灵,如今神位还在。
大骊京城,那个给南簪当车夫的家伙,曾经掌管斩勘司。
这尊神灵算是那个老车夫的半个上司。但是依旧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一。
他问道:“马苦玄会不会死?”
陆沉没好气道:“当年都说了放过一马,贫道等于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陈平安打死了,还要贫道如何?!”
神灵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陆沉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就数贫道一刻不得闲啊。
虽然这尊神灵一直希望马苦玄能够“开窍”,继而走上一条神道。
但是这位旧雷部神灵在人间的“道场”,却不是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实是另外一尊神灵的道场,之一。
要真是这尊神灵开口问话,陆沉就得先打了一个道门稽首再好好说话了,必须得有礼数。
毕竟不管是掌教大师兄,还是余师兄,都对这尊功德卓著的神灵极为礼重。
因为在约莫六千年前的上古岁月中,出现了一拨拥有崭新“神号”的威严存在。
与中土穗山周游的神号“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陆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出现的。
而且三教祖师都认可这些神号。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号“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还有就是忌惮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树的月亮上边,在春天就开花了,天上宫阙,桂子雨落。
这位可以算是补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灵,她的神号就是“广寒”。
只是她始终不愿返回那座“道场”。
陆沉伸手在耳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这才收回手,试探性说道:“各退一步?”
依旧寂然无声,陆沉如释重负,这就是答应了。
陆沉身形消散,在一处停步,重新现身,不复见先前热闹的场景,白雾茫茫一片。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间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陆沉破天荒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往常气态。
那么贫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郑居中!
————
槐黄县城,一栋始终没有卖给外乡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开门,笑道:“呦,这不是林玉璞嘛,大驾光临,荣幸荣幸。”
林守一跨过门槛,伸出手,“别废话,赶紧的。”
董水井疑惑道:“干嘛?”
林守一说道:“贺礼。”
董水井给逗笑了,“你这是学魏山君呢。”
林守一说道:“我跟陈平安借了些谷雨钱,得早点还给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成亲了。”
林守一抬起脚作势要踹人,董水井侧过身,笑道:“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啊。”
要是用陈山主的话说,就是俩出笼小鸡互啄呢。
林守一说道:“老规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灶房生火,下了两碗馄饨。
在董水井忙碌的时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转头怔怔看向院内的柳树。
至于树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没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林守一已经收回视线。
林守一接过碗筷,问道:“知不知道陈平安这次喊我们过来做什么?”
董水井摇头道:“没问。”
林守一吃着馄饨,就开始挑三拣四,董水井都懒得听,自顾自低头吃着。
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看不顺眼这个家伙,倒不是因为林守一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欢每天板着一张臭脸。
再后来,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顺眼了。
是他们俩的同龄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个柳条一般的纤细女子,而且她还是那么眉眼温婉。
董水井问道:“你欠陈平安多少钱?”
林守一说道:“一百。”
董水井点头道:“我先给你垫上。”
林守一说道:“谷雨钱。”
董水井故作讶异道:“我还以为是小雪钱呢。”
林守一骂了一句土财主。
董水井说道:“你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怎么愿意跟我欠个人情。”
林守一说道:“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处处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董水井说道:“我就不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声,“你董半城只有挣钱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董水井这家伙,真是一块天生挣钱的好材料,只说其中一门生意,就让林守一听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几座灵气不错、尤其是水脉清澈的仙家山头,捣鼓了一些盆栽,专门坑山下将相公卿、达官显贵的银子。
美其名曰攒钱给子孙,并不稳妥,不如与他们预购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须经过数十年乃至数甲子光阴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两盆栽,山头仙府那边便会仔细录档,按照每一位主顾自己的要求,事先约好,后代子孙,必须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当然也可以当场折算成神仙钱,提前取物或是换钱,皆不行。除非是当真家道中落了,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换取一笔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钱,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帮忙保管一部族谱……反正就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林守一听说还真有大量的各国权贵、豪绅,动心了,纷纷掏钱,山下各国,一时间跟风无数。
买卖做到这个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
这还只是董水井的众多生意门路之一。
董水井没来由骂了一句,“窝囊废!”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废物!”
又开始小鸡互啄了。
一层层云上还有云,云下最下边是人间,久看不厌。
马沅喝过了酒,诗兴大发,不过得先酝酿序文。
跟很多读书人不一样,马沅喜欢背诵和亲笔摘录各类诗词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赵繇,乘坐一条隶属于大骊军方的渡船,这次返乡,赵繇还带着顶头上司的马沅,还有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
赵繇是被那个“小师叔”喊来的,关翳然则是假公济私,“顺路”来这边看朋友的,落魄山陈山主,跟当了宝溪郡太守还没几天的荆宽,都是那种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远远绕过那座北岳披云山,就意味着已经邻近牛角渡了。
马沅在屋外观景台那边凭栏而立,轻轻拍打栏杆,见此美景,有感而发,开始吟诗作对。
赵繇跟关翳然坐在屋内喝酒,关翳然转头笑道:“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那几千首打油诗编订成册,再找家书铺,花钱刊印出来?销量不愁,京城衙门那么多,只要是当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册,我的本钱就收回来了,这笔买卖,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边,就能大赚一笔了!”
被打断才思的尚书大人头也不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赵繇笑道:“尚书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诗集,哪怕不走官场关系,只是用个化名,其实根本不愁卖。”
关翳然调侃道:“赵侍郎,怎么当的官,不早点拍这种-马屁,咱们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坠渡口了,烧冷灶吗?”
赵繇直接问道:“不是到了蛮荒天下,依旧遥领尚书衔?会卸任?”
关翳然抬了抬下巴,“这种事,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大官才知道,你问正主。”
马沅走回屋子,说道:“不用卸任,反正我们刑部有你这个侍郎坐镇,出不了纰漏。何况六部衙门,高位不能完全不动,但是也不能太过频繁了。”
关翳然哈哈笑道:“对赵侍郎来说,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浇愁一个了,来,赵侍郎,我们走一个。”
赵繇有些无奈。
这位上柱国马氏的当代家主,没多久之前,其实还是户部尚书,平调到了刑部当主官,不升不贬。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迁户部尚书,代替马沅,成为一国计相。
刑部诸司衙署,还有在刑部挂名的供奉修士,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马沅的精打细算和生财有道,享誉朝野。
关于那场战事,大骊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谁功劳更大,只争是沈沉还是马沅,跟礼部尚书赵端瑾几个都没关系。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经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与宋长镜和藩王宋睦汇合。
而这位鄱阳马氏家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臃肿汉子,只要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着顶多就是个小县城里边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马沅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马沅虽然生得膀大粗圆,可能大晚上他一个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吓到那些胆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财的,不过这个管着大骊钱袋子多年的马尚书,却是极负盛名的才华横溢,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便是作为大骊王朝馆阁体祖师爷的赵家老爷子,都说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样,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说马沅人有多丑,字就有多漂亮。
而马沅,作为公认能够被国师崔瀺视为臂膀之一的大骊重臣,确实是一个很不俗气的官员。
也是大骊官场近几十年来,升官最快的两个人之一。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至于关翳然为何能够在马沅这边,如此言语无忌,就在于马沅当年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
铁打的吏部老尚书,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马沅在跻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计,马沅不管是在京还是地方为官,次次都是毫无悬念的甲等评语。
这就使得上柱国鄱阳马氏出身的马沅,当初在吏部衙门,三年七迁!
这让马沅得了个让人眼红的官场绰号,“马甲”。
所以在户部衙门里边,最喜欢骂人的马沅,唯独不骂关翳然。
当然除了这么一层关系,关翳然的算账、尤其是查账本事,确实不差。
夜幕沉沉,宝瓶洲东方地界,已经脱离大骊藩属身份的青鸾国。
当了不少年的礼部尚书李葆,今天亲自待客,客人是一个在宝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无名的人物。
柳蓑。
这个青年练气士,是青鸾国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书卷气的老人容貌,等到他关上书房之后,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织造官李宝箴。
早年李宝箴在担任大骊绿波亭头目谍子的时候,就在青鸾国这边换了个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主持过多场会试,当之无愧的一国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宝箴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昔年大骊藩属国的幕后太上皇,山上各个仙府,山下江湖门派,都在李宝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见李宝箴,但是他的一处秘密府邸,竟然遭贼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宝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摆着两只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这间书房,没有任何一本圣贤书籍,都是“于科举功名无益、于世道民心无补”的杂书。
李宝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客人别客气。
柳蓑犹豫了一下,坐在与之相对的那条椅子上。
对椅如对弈。
李宝箴笑问道:“王-毅甫呢,这些年你们有见面吗?”
柳蓑默不作声。
当年柳蓑的自家老爷,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在家乡青鸾国一个小县城当父母官,王-毅甫当时就是当县尉,后来等到柳清风换地方,去一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当太守,王-毅甫跟着一起,一路当车夫。柳蓑作为柳清风的书童,或者说是半个学生,那会儿就跟这位性格豪爽的王县尉关系不错,因为对方经常陪着柳清风一起喝酒。
好像王县尉只要开口,能够让总是独自微皱着眉头想心事的自家老爷多说几句话。
记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经询问自家老爷一个问题,想要知道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为当时喝了酒,记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爷与王县尉的那场问答,其中一个道理,让柳蓑至今记忆深刻。
在自家老爷看来,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谓的神仙,其实就只是拳头大一些的凡俗夫子,仅此而已,几乎少有例外。
柳清风当时还有一个问题,是问柳蓑的,当然更可能是一种夫子自道且自问,与守不守规矩有关,包括制定规矩者在内。
李宝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笑道:“柳蓑,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才对,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东西也不记在心里,胆敢写在纸上?”
那本册子上边,是一桩环环相扣的谋划,矛头直指一个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柳蓑的大人物。
双方年轻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旧不开口。
李宝箴问道:“还是说出自柳尚书的想法,你只是帮忙笔记下来?”
柳蓑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是我老爷的想法,你拿到册子,肯定都在算计之内。”
李宝箴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记得当年旁观一场柳老尚书的“下酒菜”,有个做贼心虚的山上门派,就要泄露一桩丑事了,托关系找到柳清风帮忙,柳清风就帮忙虚构了一场类似的丑事,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山水邸报都在聊这个,结果当然只能证明那个门派是清白的,然后又来了一场中伤这个门派的流言蜚语,修士便又开始辛辛苦苦自证清白,在那之后,等到真正的丑事“被”揭发,山上山下,都不以为然,再不愿刨根问底。
李宝箴找到柳清风,后者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这就叫看热闹,同样的热闹,往往热闹不起来。
当然作为回报,那个小有家底的门派,砸锅卖铁,暗中主动将一大笔神仙钱送到了洛京户部。
李宝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桩丑事的真正受害人,都来不及揭发仇家的一个江湖小门派,有无得到一个他们感到满意、或是内心真正认可的那种公道。
至于桌上那本册子,柳蓑在里边记录那桩谋划的切入点,算是针对陈平安的先手。
是龙泉剑宗的阮秀。
如此一来,陈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发迹,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双方早已私定终身。
然后是两个拥有山水邸报宣扬此事的小门派,惨遭灭门,都死在剑气之下。
当然没人会相信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这才是第一个环节,一个小小的伏笔而已。
不过某些有心人,可能在这个阶段,就会开始猜测是不是正阳山的栽赃嫁祸。
而龙泉剑宗的阮邛,大骊王朝首席供奉,明知这件事是假,这些山水邸报的内容更是假,但是与落魄山的关系?
第二个环节,才是书简湖,与顾璨有关。
可以与某本山水游记相互佐证。
李宝箴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两碗水,微笑道:“顾璨是那碗墨汁,怎么搅和都是墨汁了,陈平安却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点墨汁,就是开始由清转浊了。”
柳蓑点点头,并不否认李宝箴的这个观点。
“柳蓑,你跟陈平安有仇?”
“没有。”
“头回见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顺眼?”
“当年初次见面,就觉得他与我老爷是一般的读书人,气态温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见面,是在青鸾国狮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爷为了给一个道路上的小黑炭让路,牛车冲入了水塘,他们成了落汤鸡。
但是那个陈平安当时的表现,就让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爷说的那个道理,不管是什么家庭,豪门世族也好,小门小户也罢,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错,大人并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让孩子知错,再改错。
“那就是觉得他运气太好了,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在外乡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给文庙圣人当关门弟子,道侣还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给他一人占尽了?让你嫉妒了,认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爷,柳老尚书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细研究过他的发家史,必须承认一事,万般好处,都是他陈平安该得的。”
大骊官场,升官最快的,有两个,分别是大骊计相马沅和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整个官场都知道,柳清风是皇帝陛下用来监视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却对始终以礼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终没有变成宋睦一个人的衙门,就在于有个柳清风。
书童柳蓑,扈从王-毅甫,是跟随柳清风最久的两个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随在老爷身边了。
但柳清风就因为不是修道之人,已经死了。老人甚至都没有想着成为一方神灵。
可是柳蓑并不会因此就记恨一个自己老爷都认可的读书人。
柳清风在临终之前,曾经与柳蓑笑言,以后唯一能够完善国师崔瀺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阴谋,不在表面可见的繁琐事功,而在醇正,在道义,在人心不可见处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将其留有余地的,因为他亲口说过一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宝箴在青鸾国的一切作为,当年落在柳清风眼中,就只是轻飘飘一句“我们以不义猎义,又有什么成就感。”
关键李宝箴当时还不得不诚心诚意称赞对方一句,确实高出自己一筹。
法家修士韦谅,曾经帮助国师崔瀺立碑一洲山巅。
而柳清风就亲笔撰写了那份后来几乎被文庙照搬的一洲神灵谱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无法理解了,无冤无仇的,你如此作为,所求何事?”
“无所求。”
李宝箴听到这里,终于大为讶异而非假装,问道:“柳蓑,你这是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又开始闭嘴不言,甚至干脆闭上眼睛。
李宝箴拧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风生前一定在某个时刻,提醒过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挟你,例如我,就只管背叛他,让你好留下一条小命?”
柳蓑睁开眼点点头,“李织造神机妙算,确实如此。老爷当年还叮嘱我一定要赶紧忘掉那场对话的内容,否则肯定骗不过你。”
老爷希望他能够成为第二个李宝箴,但是要比李宝箴更聪明,只是太难了。
李宝箴问道:“知道为何我一直没有这么做吗?”
柳蓑答道:“因为你猜到了老爷会这么做,所以就觉得无趣了,对于没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懒得做。”
李宝箴笑着点头,“准确说来是既无意思,也无意义。”
柳蓑反问道:“那你怎么确定老爷不是猜到了你会这么做?”
李宝箴笑容凝滞。
柳蓑笑道:“李织造不用装了,归根结底,你只是怕一个活着的柳尚书,准确说了,是死了的,你还是怕,怕他留有专门针对你的后手。”
李宝箴笑容灿烂,使劲点头,“那我就要问你一问了,有这样的杀手锏吗?”
柳蓑冷笑道:“我说有,你不肯全信,我说没有,你还是将信将疑。那么我说有没有,敢问李织造此问,到底意义何在?”
李宝箴将酒杯丢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经问完话了,你还有想说的吗?”
柳蓑闭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宝箴嗤笑道:“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你真当自己是柳清风啊?!”
书房门外,响起一阵轻轻鼓掌声。
柳蓑洒然笑道:“来了。”
我一直闭口不提陈平安这个名字,你李宝箴偏不信邪,一口一个陈平安,能怪谁。
李宝箴强自镇定,望向门外那边,脸色铁青,问道:“谁?!”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如入无人之境,跨入书房,“真是不凑巧,柳尚书不在了,我还在。要杀柳蓑,怎么都轮不到你。”
此人身后跟着一个黄帽青鞋手持绿竹杖的青年扈从。
李宝箴问道:“怎么可能是你?!”
“无巧不成书?”
陈平安站在椅子后边,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脑袋,轻轻拧转,微笑道:“好的不学,偏偏这么不学好,小心真的会死。”
李宝箴想要以心声言语,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只能“哑口无言”,别说开口说话,练气士的心声手段都毫无用处。
接下来李宝箴就惊骇发现,此时此地的陈平安,竟然拥有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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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孤城彩云间。
白帝城内,这处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虚境地,飞剑无数,动静无序,快慢不定,看久了,兴许连所谓的动与静都没了界线,如此数量庞大的飞剑,是郑居中耗费三千年光阴,一把把花钱购买、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对照真迹临摹”,郑居中亲手炼制仿造而来,即便如此,依旧有大半数量的飞剑,是郑居中通过长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来。
抬头仰视一幅天象星图的郑居中收回视线,“这条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个郑居中则摇头道:“未必。”
“穷尽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这样了,难道找别人帮忙,问题是又能找谁,人间已无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盘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龙。
吾有屠龙技,把剑请君看。
除了郑居中,历史上来过这处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开山弟子傅噤和关门弟子顾璨。
剑修傅噤曾经在此枯坐一月有余,无所得。
顾璨要比师兄傅噤更加无欲无求,只是问了师父一些很门外汉的问题,“剑修有了飞剑,若无师承和家学,懵懵懂懂之间,需不需要自己寻找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
“当然需要,只是其中难易之别,悬殊若天壤之分。剑修寻觅和勘验飞剑神通,如入水摸鱼,有些隐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浅显,了了可见,就不用如何费劲了。至于水深水浅,跟飞剑品秩高低没有关系,都是碰运气。很多飞剑的神通,却分明如龙游浅滩,剑修轻而易举,扯住龙须就可以拽上岸,成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却如一尾小鱼游于海底,剑修耗费大力气去寻找,还是收获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胜于无,造化弄人。在这中间,就有很多未来扬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实都是身份隐蔽的剑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剑修而已,修道天资好,登高之路势如破竹,但是受限于飞剑品秩,导致练剑资质太差,所以羞于启齿,不敢以剑修自居。要说天下剑修,之所以几乎没有山泽野修,一来源于山上门派在外寻觅剑修胚子,不遗余力,稍有璞玉,就带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费财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飞剑的孕育而出,有迹可循,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宝瓶洲的古蜀地界,还有浩然其余几处风水宝地,出现剑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别地。”
“有两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飞剑的剑修,或是一把飞剑却有数种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优势?”
“对剑修自己而言,当然是如此。飞剑与飞剑之间,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间,两者相近的‘解释’,或是两者相反的‘互补’,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剑修和历史中去,也不见得。比如你师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一切与水法有关的飞剑,任你千百剑修的飞剑叠加在一起,对上那一把,也还是群臣觐见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飞剑的命名,是不是一门大学问?我听说飞剑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传,不可泄露。”
“排除那种剑修故弄玄虚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谈,一把飞剑,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实的空架子,还会名实相冲,继而影响到飞剑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会暴殄天物,因为意味着那个稀里糊涂的剑修,还没有弄明白飞剑与本命神通的真实脉络。”
“弟子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飞剑由来,只能靠命吗?”
“皆是命外的天定,你说剑修只能靠命,没有错,但是不够对。”
彩云间矗立有一杆大纛,下边石桌刻棋盘,搁放着两罐棋子。
有个青衫老者,双手负后,头顶就是那句数座天下皆知的“奉饶天下先”。
响起韩俏色的心声,“师兄,师父来白帝城了。”
郑居中说道:“让他稍等,我马上过去。”
如果只是学习剑术,对郑居中来说,不能说全无裨益,但是意义不大。
因为郑居中早就已经尝试过了。
所以郑居中就全盘摒弃了这条道路,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的阳神身外身,说丢就丢,弃若敝履。
事实证明,就算是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距离郑居中心中所想的那条大道,还是差距不小。
那就剑外有剑,术上求道。当年白也所走的那条道路,就不错。
两个郑居中合二为一,看着那些飞剑,自言自语道:“如人之姓,名,字,号。”
其实来过这处秘境的未来剑修胚子,数量不少,但是郑居中在旁观看他们的“养出本命飞剑”那场观道过程,收获依旧很小。
毕竟不是一座大道完整流转的天地间,那种契合天理、应运而生的第一位剑修。
至于弟子当中的傅噤和顾璨,只是运气好,才没有被郑居中抹除记忆而已。
大纛下,石桌旁。
陈清流一手负后,独自在棋盘上捻子打谱。
郑居中现身,说道:“师父。”
“不敢当。”
陈清流头也不抬,“怕折寿。”
韩俏色对此是习以为常了。
当年师父跟师兄聚少离多,可只要见了面,从来都是这幅光景。
一别三千年,好不容易师徒重逢,结果还是如此不让人意外。
韩俏色并不清楚,师父与那宝瓶洲目盲道士的渊源,至于什么北俱芦洲的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就更不知道了。
师父的大道根脚,并不在浩然九洲,而是来自流霞洲的一座福地。
韩俏色在少女岁数时,第一次见到师父,当时师父身边还跟着一位侍女,随身携带一枝短矛,名叫谢石矶。
当年韩俏色见到那魁梧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婆娘,个头真高,体格真大!
但是不知为何,谢石矶始终以婢女自居,师父却喊她为师姐。
后来师父收了柳道醇那个惹祸精当小弟子,谢石矶就对柳道醇关爱有加,送给他一件粉色道袍和一座琉璃阁。
韩俏色当年就想不明白这件事,那姓谢女子,为何会对柳道醇青眼相加。
后来是问师兄郑居中,才知道答案。原来是“傻子看傻子,就格外亲切。”
但是韩俏色就又有疑问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郑师兄对谢石矶其实也很亲近,甚至好像都要比师父陈清流更亲近些。
郑居中说柳道醇是半吊子聪明人喜欢装傻,属于一个真傻子。谢石矶是做事不笨却愿意做人真傻,所以是真聪明人。
陈清流将手心攥着的棋子在棋盘上随手一丢,抬头问道:“知道我当年为何不肯教你剑术吗?”
“师父愿意多说几句是最好。”
郑居中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这个当弟子的,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师父你大可以没话找话,当弟子的,耐心听着就是了。
要说这个大弟子,有哪里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真没有。
恰恰相反,只说铁树山那边,敲打试图违约的郭藕汀,就是郑居中代替他这个师父登山。
一座白帝城,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城主郑居中,公认的天下魔道巨擘第一尊。
以前除了浩然天下,可能青冥天下和蛮荒天下都不认,如今都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事实。
白帝城郑居中,当真是……强得不可理喻。
就连那个老秀才,在功德林都与陈清流喝酒的时候,都要说一句咱哥俩收徒弟的能耐,真是没啥话可说了。
可要说郑居中这个开山大弟子,有多好,讨师父的喜欢,对不住,陈清流又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他娘的,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
记得当年郑居中才刚刚开始修行,就喜欢上了弈棋。
陈清流觉得这未免有点不务正业了,一个下五境练气士,有这闲工夫?还怎么让师父放心教你剑术?
他就跟这个开山大弟子玩了一个游戏,猜棋子,猜黑白。
结果接连三十-六次,都准确猜中了棋子的颜色!
少年根本不看师父藏棋子的那只手,从头到尾,只是死死盯住陈清流的眼睛。
陈清流当时看似神色平静,看着桌对面那个满脸惨白无色却眼神熠熠光彩的弟子,陈清流就开始心里犯嘀咕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到底是走狗屎运拣着宝了,还是出门没翻黄历碰到妖怪啦?
“那帮刚刚醒来的蛮荒老畜生里边,你觉得谁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最大?嗯,落魄山上的小陌,跟那个变成小姑娘模样的白景除外,都蛮好的,虽不是人,却有人味儿。不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明明是个人,却过于仙气了,就连道场,都是头不顶天脚不着地的,呵,不上不下,刚好在中间嘛。”
陈清流落座石凳,看向站着的两个亲传弟子,笑道:“俏色,别愣着啊,坐下聊。”
其实桌边就两条石凳,韩俏色瞥了眼师兄,郑居中笑着点头,她这才敢落座。
别处都好说,韩俏色不至于如此拘谨,毕竟在这里落座,一般都是要跟师兄下棋的。
郑居中却无所谓师父的那番刻薄言语,说道:“化名王尤物,道号‘山君’。它的真身,却不是我们浩然天下认为的山君。”
言语之际,师徒之间,棋桌一侧,出现了一位头戴竹冠的年迈道士,背剑骑鹿。
陈清流皱眉道:“不是那个白景?”
郑居中说道:“她排第三。纯粹剑修,比较难以合道,哪怕脚下所走的道路,方向正确,看似只有一线之隔,还是比较远。”
“这头窃据‘山君’道号的远古妖族,合道契机所在,在于后世‘苛政猛于虎’一语。故而万年之后,蛮荒天下,道上越是暴虐,它的道行就更高,可以坐享其成。”
“它能够占据先手,是因为当初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安排,当年驱使半座天下往剑气长城涌去,就是为它的合道做铺垫,相信那会儿王尤物就已经醒过来,在那之后只是在装睡而已。我猜只差半步,一只脚已经跨入、半只脚踩在门槛上的王尤物,就可以跻身十四境了,但是隐藏较深。所以等到蛮荒那场仗打得惨烈了,用不了几年,王尤物就可以成为十四境。”
听闻人间就要多出一位毫无悬念的十四境修士,陈清流完全无动于衷,反而只是瞥了眼天幕。
十四境修士当中,岂能没有高下之分?
可能郑居中,是唯一一个敢在人间,随随便便对“周密”直呼其名的修士。
至于其余一小撮大修士,不是说就一定是实力不如郑居中,只是他们碍于身份,不合适,总之就是各有各的顾虑。
陈清流问道:“排在第二的,是那个故意躲着白泽的无名氏?”
郑居中摇头道:“是化名离垢的那个。”
重瞳子少年容貌,先前曾在天外露过面。
陈清流皱眉道:“那条炼物的合道之路路,不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吗?”
青冥天下那边有个道号“太阴”的吾洲,抢先一步。
照理说,大修士每一条合道十四境的道路,都是一座独木桥。
就像剑修小陌的功亏一篑,就在于玄都观孙道长已经在道路之上。
郑居中解释道:“离垢曾经同时选择了两条道路,一条是炼物,另外一条是吃书,大道显化为一条蠹鱼,打造出一座书城,试图反其道而行之,北面称王。周密登天之后,等于故意将一架近乎登天的独木桥让给了离垢。所以离垢凭此合道,意外不大,几乎是定论了。”
韩俏色听得眼皮子打颤。
陈清流依旧气定神闲,“你觉得我对上离垢?”
郑居中说道:“他根本就不敢下死手,所以遇到师父,只会避其锋芒。”
陈清流气笑不已。
韩俏色忍俊不禁,心情再没有那么紧张。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我这个当师父的,不得好好谢谢你这个徒弟?”
郑居中说道:“是我得感谢当年师父没有临时更改手中棋子的颜色。”
陈清流沉默片刻,说道:“我其实在第十八颗棋子的时候,就想要糊弄你了,是那个傻大个用心声拦阻了两次。”
郑居中说道:“过程我认,结果我也认,所以我对师父,对她,一直心怀感激。”
若有第三十七次猜子,郑居中还能猜中,却极有可能会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今天陈清流才会说谢石矶曾经阻拦了两次。
郑居中继续说道:“王尤物,离垢,之后才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白景和那个无名氏。但是他们之外,其实还有个绯妃,合道契机,会走在白景之前。绯妃能够合道,表面上是受惠于白泽的指点迷津,事实上,仍可以算是周密铺设出来的一条老路。”
陈清流笑道:“周密要是真如你说得这么厉害,何必登天,灰溜溜跑路,只能眼睁睁等着三教祖师合道,再去跟他问道一场?”
郑居中说道:“当年的文海周密,终究只是一个人。”
陈清流问道:“那如果周密身边,有你跟绣虎呢?”
郑居中笑道:“人间事最好不作假设,别谈如果。”
陈清流啧啧道:“师父教训弟子呢。”
郑居中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微笑道:“师父。”
陈清流静待下文,郑居中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清流笑骂道:“臭小子,逗我玩呢?”
郑居中满脸笑意,“当年师父给弟子教诲颇多,其中有一句话,弟子始终铭记在心。”
陈清流没好气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脑子不够用了,别让我猜,有屁快放!”
郑居中说道:“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居中,师父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以后可要出息些,让师父高兴高兴。’”
陈清流疑惑道:“我竟然还说过这种正经话?”
郑居中笑道:“是一次喝酒喝高了,师父的醉话心里话。”
陈清流揉了揉下巴,嘀咕道:“他娘的,人间多出个魔头郑居中,竟然还得怪我陈清流?”
郑居中抬起手,一挥袖子,指向桐叶洲一处,是那儒生李-希圣的所在位置,微笑道:“诸君且看兑子,为浩然斩青冥。”
陈清流一愣,蓦然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跟我说这个做啥子,放心里就好了,你这跟欺师灭祖有什么两样……”
果然怕啥来啥。
就在此时,一位少年道童凭空现身,轻轻按下郑居中的胳膊,“读书人,不要这么火气大。”
少年道童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剑道士。
道祖,二弟子余斗。
不曾想很快就多出一个老夫子,伸手扶住郑居中的胳膊,“抬起来抬起来,就抬着,我们读书人,怎么就不能说句豪言了。”
至圣先师也来了,身边还有礼圣。
以及一个愁眉不展的老秀才。
陈清流给老秀才使眼色。
老秀才捻须不语。
老秀才,靠你打圆场了。
又是我?驴推磨还给点草料啃啃呢。何况这么大场面,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掺和?老哥你就不心疼老弟?
反正我这大徒弟要是出了点问题,我就去落魄山找你的小弟子。
那我试试看?
赶紧的!
老秀才哈哈大笑,早早伸出手去,再握住郑居中的手,使劲摇晃起来,“郑老弟,走,咱哥俩下一盘棋,说出来怕吓到你,老哥我这些年棋力暴涨,今儿可不比以往,再不藏拙了,定能赢你……”
被老秀才这么一闹,道祖和至圣先师几乎同时收回手。
礼圣笑道:“不必兑子。”
余斗却是问道:“你想兑子?”
“你不服气?”
郑居中反问道:“信不信我连陆沉一起兑子?”
我们三人,就都别十五境了。
唯一坐着的韩俏色呆呆坐在原地,瑟瑟发抖,道心……还谈什么道心。
什么叫真正的神仙打架,眼前这幅场景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市井少年狭路相逢的那种撂狠话啊。
老秀才唉了一声,“郑老弟,咋个又跟人吵上架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能动手就别动口……当然了,最好吵架打架都别有,毕竟人家是真无敌唉,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岂是浪得虚名的?再说了,陆掌教境界可高!至于李-希圣,就算了吧,毕竟如今是自家人。”
至圣先师估计是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算是提醒老秀才别在这边拱火了。
老秀才心里苦啊,我这叫反其道行之,不这样,郑居中能听得进去?
李-希圣其实已经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就想要赶来白帝城,大不了提前与郑居中对弈一局便是。
如果不是想着为小宝瓶护道一场,这局棋是早下还是晚下,其实差别不大。
只是李-希圣却被礼圣拦阻,礼圣只是让他好好准备三教辩论,其余都不用管。
道祖抬头望向那几个字。
郑居中确是万年罕见的大才,不必争先。
道祖说道:“那三局棋,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好了。”
至圣先师点头称是。
老秀才点头道:“三局好,两胜一负,就比较公平了,下棋这种事情,当天心情好不好,有无吃饱饭,喝着好酒还是喝了劣酒,棋力起伏不定,做不得准的,三局就很好嘛,一局下完,胜不骄败不馁,好好准备下一局棋。”
陈清流笑道:“老秀才对下棋很有见解啊。”
老秀才还是点头,“见解比较独到了。”
背剑而来的二掌教余斗,只是遥遥望向昔年倒悬山方向。
道祖以心声笑道:“郑居中,如你所见。”
既然终于见面了,就是得偿所愿。
白帝城那处秘境当中,出现了第三个“郑居中”,身穿道袍,头戴道冠,满身道气,他与外边天地的道祖,打了个道门稽首。
道祖一步跨出,来到这处秘境,微笑道:“皆非剑修,反而旁观者清,那就与道友顺藤摸瓜,聊几句‘剑道与一’好了。”
不曾想郑居中却笑道:“我倒是更像知道何谓第一场‘天下’的失魂落魄。”
道祖说道:“名可强名,道不可道。”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
意迟巷既有袁正定、关翳然这样的出息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着荫封纯属混日子的,挣钱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这么一个别说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该高烧香的纨绔子弟,家族对此人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迟巷和篪儿街,这样的官宦子孙和将种子弟,不在少数,只要逢年过节那会儿,少碍长辈的眼,别凑上去讨骂,正月里难受几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马车缓缓停下,因为男人听到车夫的心声提醒,说曹侍郎今儿没在衙门当差,男人赶忙伸出白腻手指掀开车窗帘子,他与曹晴朗是同龄人,今天车内带着个衣衫华贵的狐媚子,她说是想要逛一逛传说中的意迟巷,寻常车马哪敢来这边逛荡,即便法无禁止,也没胆子来这条巷子游览,男人就带她来长长见识,这类行径,屡试不爽,比春药还管用。男人挪到车窗那边,伸手提着彩衣国编织的帘子,瞧见了那个拎着紫葫芦独自散步曹侍郎,他先与女子吹嘘了一通,自己与曹侍郎是怎么个关系好,曹侍郎如今在咱们大骊朝中又是如何显贵。意迟巷只有在早朝和黄昏两个点,车水马龙,人满为患,这会儿还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脑袋探出车窗,见四下无人,便大喝一声,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楼喝酒,刚进货了一批山上酒酿,其实滋味不比长春仙酿逊色,就是相对名气小了些。
走在梧桐树荫里的曹侍郎停下脚步,转头望去,车窗那边就像挂着一颗猪头。
曹侍郎便侧过身,等到马车缓缓靠近,拿酒葫芦轻轻一敲那颗猪头,笑眯眯调侃一句,韦胖子,这是带弟媳妇归宁,终于舍得回家啦?
姓韦的肥胖男人赧颜,自己都还没成亲呢。他确实没有与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与曹耕心确实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关系很铁。
曹耕心少年时倒卖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都是这个家伙在忙前忙后,如今也是唯一一个曹耕心喝酒记账且从不催债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个宗旨,不管曹耕心当了什么官,从不求他办事,见了面就只是约酒,约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满眼笑意,没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边陪着胖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好像一个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变成了蓄须的成年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又胖了几圈。
大概正因为挣钱不凶,再加上家族长辈这些年在官场不太景气,有点走下坡路了,已经多年没有一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顶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开了一间酒楼,相较于一般老百姓当然算是日进斗金了,可在高门林立的意迟巷,混得就连个所谓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迟巷那拨公认不务正业的显宦弟子里边,都属于不入流的,一些个后辈,只要是肯跑大渎南边生意的,前些年都拥有一两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总之没几个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时,又有数辆马车路过此地,显然瞧见了曹侍郎的身影,纷纷停下,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掀开车帘,满脸笑容与曹侍郎打招呼,双方属于世交,还是姻亲,所以青年喊了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声关系亲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懒得斜眼一瞥,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胖子继续闲聊,就这么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迟巷晚辈晾在那边,后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辞也不是。在一帮朋友那边折了这么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将不悦放在脸上,甚至都没有识趣默默离去,就弯腰半蹲着车帘子和驾车马夫附近,曹耕心还是得到胖子的小声提醒,曹大哥你可别让自己难做人啊,曹侍郎这才朝那支车队斜眼望去,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滚蛋,一边凉快去。
那个家族有数人在大骊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的富贵青年,根本不敢放一个屁,悻悻然躲回车厢内,甚至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意迟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场履历极其扎实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辈甚至是爷爷辈,如今瞧见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闲聊时若是曹耕心翘起二郎腿,不是没家教,是自家人不见外,相互间串门拜年喝酒那会儿,这还是曹耕心有意执晚辈礼,不愿坐主位罢了。
胖子笑道:“何必这么不给面子,难堪得教我这种旁人都要抠脚。”
曹耕心在腰间别好酒葫芦,微笑道:“这帮小王八蛋,兜里有俩臭钱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酒楼生意做得那么大,都不知道请曹叔叔喝酒,不请喝酒也罢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点订了一桩娃娃亲的份上,把酒债给结了,只是路上瞧见了,轻飘飘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几个酒钱,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刚把酒债都还清了吗?”
曹耕心误以为听错了,“什么?”
胖子解释了一番,原来连同他在内的酒楼,曹耕心在菖蒲河那边欠下的所有酒债,都被一个自称陈好人的外乡豪客给结清了。
曹耕心脸色不变,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约莫是想要跟侍郎这顶官帽子套近乎的,无所谓了,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胖子将信将疑,谁胆儿这么肥?真当大骊纠察官员是吃干饭的?最不济整点字画古董什么的,雅贿都不懂?非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菖蒲河酒楼能是个藏得住话的地方?问题是提着猪头乱找庙也不好啊,谁不知道我们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礼不办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难难难。
曹耕心摆摆手,“不耽误你看风景,以后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韩六儿,他能帮忙说上话,菖蒲河附近那块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当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脸皮也别太薄了,跟你说个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难事了,太把兄弟当兄弟了,就等于没把兄弟当兄弟。就说去年年关那么个事,芝麻绿豆大小,听说某人还把自己委屈得关起门来喝闷酒,喝得满脸鼻涕眼泪,你膈应谁呢,何况本来就是你占理,也难怪最后闹到家里去,会被韦伯伯觉得你是个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从麻烦他人中而来,再奔着找机会帮人解决麻烦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个什么,真要像你这么怕麻烦别人,有本事就别挣酒楼的这种热闹钱啊。”
胖子闷闷道:“我爹就从不跟我说这些。”
曹耕心气笑道:“脑子长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点点头,“晓得了,我以后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个小酒谈谈心,大不了就跟韦伯伯承认自己就是没出息好了,好歹是亲生儿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种街坊邻居里边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们强多了?还有就是记得赶紧成亲娶妻,啥都别管,只需让韦伯伯抱上孙子孙女了,到时候你看他在你这边,有没有笑脸?”
胖子嗯了一声。
曹耕心一本正经道:“最后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说道:“曹大哥你说,我听着呢。”
曹耕心坏笑道:“咱们意迟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这辆马车可别整得一路颠簸啊。韦伯伯年轻那会儿,就闹过大笑话。”
胖子蓦然瞪大眼睛:“我爹?!”
毕竟印象中,当了很多年礼部郎中的父亲,那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刻板迂腐得吓人。
曹耕心说道:“可别说是我说的。”
胖子放下窗帘,被曹侍郎这么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么怕父亲了。
连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个个都是被父辈们打大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抽出一条玉腰带、还是用刀鞘、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边惹祸还好说,尤其是同龄人之间斗殴之类的,长辈们几乎都不太管,鼻青脸肿都无所谓,但是有两种事,肯定要挨揍,一种是仗着家世,读书不学好,胆敢顶撞家塾先生,这类情况满是将种门户的篪儿街那边居多,再就是欺负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一顿暴揍肯定管够,两条街巷的官员们公务再忙,这拨身穿黄紫的将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独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声“自言自语”扪心自问一般。
马先生,陈平安是不是已经猜到真相了?当时在小院内故意不说破?因为卖你这个师兄的面子?就没跟我计较什么?
一位在槐黄县城担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语气淡然回复一句,他心思细腻,先前小院内就在对你处处试探,肯定猜到了,否则就不会帮你结清酒账,算是默认了你的这桩富贵险中求,至于我,一头见不得光的阴灵而已,能算什么师兄,有什么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小心翼翼询问一句,会不会落下难以补救的后遗症,是我贪大失大了?那位不见踪迹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来后悔有什么意义。曹耕心开始耍赖,马先生,那块“地支”玉牌,当初可是你给我的线索,按照文脉辈分,你又是陈平安的师叔,真被秋后算账,你可得帮我兜着点啊。
那位姓马的老夫子默不作声。他与那位小师弟,没脸相认。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与周海镜说的那句话,酒都有假的,何况是言语。
这是一场豪赌。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封信,国师崔瀺就没有嘱咐曹耕心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授意曹耕心负责掌握大骊地支一脉的举动了。
至于那块“地支”玉牌,以及那栋荒废多年的院子,确是身边这位阴灵泄露给曹耕心的一条重要线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窑务督造返回京城为官,再花费多年,处心积虑,从刑部密库那边“校检”而来。
而这位幕僚,姓马名瞻,曾是大骊搬迁之前山崖书院的一位教书先生,当年是山长齐静春的师弟,跟茅小冬一起赶赴宝瓶洲,马瞻也是文圣的弟子,却不是那种亲传的入室弟子,其文脉身份,类似如今担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但是与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云泥之别。
一个已经是能够次次参加中土文庙议事的读书人,关键是还能与恢复文庙神位的先生时常见面,一个却沦为仅仅是死后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无名,如今几座天下谈及文圣一脉,年轻一辈,估计皆不知文圣曾有弟子马瞻。老秀才曾经来到京城和春山书院,就在人云亦云楼落脚,从头到尾,马瞻都没有露面,这辈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骊京城犹有鬼物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马瞻如今还有一个隐蔽身份,是大骊京城内那座祭祀历代君主帝王庙的庙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庙担任夜游神的杨掌柜,这自然是药铺后院那个杨老头帮忙安排的一条退路,成了山水神灵,就可以继续庇护家族香火。他们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座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虽然名义上姓杨,小镇百姓也都将其视为杨氏长辈,其实与桃叶巷杨氏并无关系。
马瞻最后说道,崔瀺当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边,辅佐你管理一座龙泉窑务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这么一天,陈平安很聪明,当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后能够用好地支一脉,陈平安就愿意当那封书信是真实存在过的。
曹耕心好奇询问一句,“夫子你落得这般田地,当初算是崔国师故意为之吧,这么多年,你就半点不记恨他?”
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荣辱篇》曾有言,伤人以言,深于矛戟。
其实有些不言不语,更伤人心。当然马瞻并不觉得先生不见自己,有任何问题,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马瞻对自己最好的盖棺定论,马瞻连陈平安都不愿见,更何谈先生?只是内心深处,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记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见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是出自亚圣的名句。
故而马瞻说了几句文圣教诲,“先生有言,从道不从君,礼以顺人心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灵光,当然听得出来,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的老夫子马瞻,每一句话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从道不从君,是称赞国师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于最后一句,当然是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对这个小师弟,从之前马瞻与曹耕心的对话当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认可,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门口了,进去喝几杯?”
马瞻摇摇头,“我这等见不得光的鬼物,当个看门的庙祝就够了,不宜踏足你们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老夫子。
马瞻突然问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于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作持杯饮酒状,“人生不满百,且尽手中杯。”
马瞻沉默片刻,摇摇头,“你是练气士,说甚人生不满百。”
曹耕心一拍腰间酒葫芦,笑眯眯道:“什么神仙,酒鬼而已。”
职责所在,马瞻与曹耕心告别,立即返回帝王庙,另外那位庙祝递来一封书信,说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员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马瞻。这封不好说是请帖还是家书的密信,设置了一层并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写着“师兄亲启”几个字,落款是师弟陈平安。
打开信封,信上内容就只有三句话。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毕矣。诚邀师兄至落魄山,面见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骊京城叙旧,先生对马师兄甚是想念。
马瞻将信纸放回信封内,坐在寂寥冷清的门房内,老人伸出手掌,轻轻抚平桌上的信封,老泪纵横。
当初老秀才来到京城,在人云亦云楼这边现身,在巷口那边,老秀才时常捻须,好似等人。
后来文圣去了一趟春山书院,更是等于在大骊官场公开身份了,在那之后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关门弟子提了一嘴,在陈平安这边万事好说话的老秀才,难得跳脚急眼了,骂骂咧咧,说这个马瞻,成何体统,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这么几步路,都不知道来找先生叙旧,天底下当学生的,有这样的尊师重道?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当先生的去找他?不见不见,见个屁的见!
也就是陈平安,换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计就要去帮着先生骂人了。陈平安继续劝先生,说何必与马师兄置气,把当先生的气量和胸襟拿出来。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气了,只说不见,坚决不见,谁替马瞻说情都不行,不像话,以前多好一学生,虽说跟小冬一般,时常先生一问学生三不知,笨是笨了点,但是胜在尊师重道啊,当年搬椅子都轮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马瞻这小子当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认先生了……陈平安就要强拉着先生一起走趟大骊京城的帝王庙,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宠溺的弟子拽着胳膊了,依旧站如松,不去,别说离开巷子,今儿只要出了院门,我不得给马瞻当学生啊。
当时陈平安只好作罢。
说自己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原来在先生这边也说不上什么话,当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过来安慰关门弟子,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这么觉得啊,咋个还跟先生生气了,果然我们都得怪马瞻,瞧瞧,先生不见他才是对的吧……
最后老秀才叹息一声,与陈平安解释一句,说马瞻需要过自己的心关。
陈平安在旁笑着,说猜到了,学生就是关心关心先生。
落魄山。
刘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谱上边增添几笔的白发童子,闲来无事,独自跑到山顶,皱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可是一个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见了面,都没聊上一两句闲天,真是丢人现眼。
当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更为钟情苏子的词篇,而他的道侣,那位道号“天然”的女修,修行资质一般,她却是堪称痴迷白也的诗篇。
为了她的这个喜好,在家乡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诗篇,从不求人的吴霜降,与玄都观,华阳宫,还有那座诗余福地,欠了不少人情,当然都还了,至于这类买卖划不划算,吴霜降说了算。
至于为何偏好苏子,吴霜降说苏子是苦中作乐,故而豁达。反观白也就太顺遂了,属于乐极生悲,但是白也确实才华无匹,尤其胜在仙气足够多,浩浩荡荡,人生得意者喜欢,失意者也喜欢。
今天终于见到了“书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当下这副皮囊,也确实有点寒碜。
白发童子坐在集灵峰山巅的白玉栏杆那边,长吁短叹,愁煞个人。
自己若是有隐官老祖的脸皮就好了,这会儿估计都与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敛散步至此,身形佝偻,双手负后,脚踩一双针线细密的布鞋,是暖树让小米粒分发给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发童子背对着老厨子,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朱敛走近栏杆,眺望一幅由浓墨转为淡笔的层层山水远景画卷,问道:“编谱官,有心事?”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亏得隐官老祖没在场,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关系,屋内有屋,楼上有楼,局中人说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难自证清白。”
朱敛笑道:“爱情是个叫任性、小名顽皮的孩子,一长大就改名叫责任、别名默契了。”
白发童子嘿了一声,咧嘴笑道:“老厨子,终于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对白也,只是单纯的崇拜,怎么会涉及男女情爱。”
朱敛笑道:“我也没说你喜欢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间自诩才子之辈,谁不崇拜白也几分?像我,就一样得事先酝酿好腹稿,才有胆气凑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敛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没有跟白也多聊,还是担心来自青冥天下玄都观的白也,会招来太过高人的视线,顺带着连累吴霜降。
白发童子,如今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两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子空欢喜一般。
白发童子摇晃着双腿,“被一个人太喜欢了,被喜欢的那个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么喜欢对方。”
简而言之,就是被宠坏了。习惯了与人索取,不懂付出。她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
朱敛笑道:“对也不对。”
白发童子疑惑道:“怎么讲?”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有些道理,其实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这种外人来说,你才觉得能算个道理,否则就要心虚了。”
白发童子自嘲道:“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朱敛摇摇头,缓缓道:“我曾经在家乡那边,一个人游历江湖,漫无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绿琴的下山老僧,人间千山万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缘法,我们就各自停步,谈了一点佛法,结果聊得很投缘,从夕阳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后有感而发,说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在市井是一句贬义的话,但可能在佛门之内,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说我既有佛缘,也有慧根。”
只是听老厨子娓娓道来说些自己的陈年旧事,白发童子便听得心境祥和了许多。
白发童子问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乡,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你,就没有对谁心动过吗?就一直是她们错付你辜负?”
朱敛笑道:“当然有过动心啊,不过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没关系,无非是花开花落,走过看过错过,回头再看,记住而已。但要说那种让人想要结为夫妇白头偕老的动心,好像还真没有过。富家女骄纵,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毕竟不太讨喜,但是有些画面,确实美好,记得有次在庙会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妇,荆钗布裙,站得稍远,略带老茧的纤细手指,轻轻捋过鬓角发丝,气态贤淑,她不用姿色如何惊艳,就已经很动人了。少年郎总是追求倾国倾城,如我这般的老男人,只求惊鸿一瞥的赏心悦目而已。”
白发童子竖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说句真心话,论及男女情爱的学问,你不比隐官老祖逊色丝毫!”
朱敛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个你和陈灵均呢。”
白发童子嘿嘿笑,若论溜须拍马,老厨子能排第二,至于第一,如今已成定论了,必须是贾老神仙啊。
朱敛见她不信,便指了指远处山水,“同样一幅画卷,是凡俗夫子看见了,还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觉得好看?”
白发童子说道:“当然是肉眼凡胎瞧见了,更觉好看。”
朱敛点点头,“所以说啊,少年情思如泼墨,哗啦一下就倾泻在了纸上,满是写意,妙在层层晕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场男欢女爱,历历分明,严谨如工笔画,言行举止纤毫毕现,敢问妙在何处。”
白发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赞叹道:“有嚼头!”
朱敛双手负后,微笑道:“在我看来,真正有嚼头的男女情爱,就是哑巴吃黄连,旁人拦不住,不吃还不行。”
白发童子点点头,以拳击掌,“记下了记下了,必须学纳兰玉牒做笔记!”
朱敛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同样是画卷里边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隐官老祖那边,更换过好几个称呼?”
朱敛称呼陈平安,曾用老爷,少爷,公子。
到底还是女子更心细。
朱敛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么顺口怎么喊。”
白发童子也懒得计较这些,说道:“有人说过,真正的人间绝色,女子见到了,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只觉得我见犹怜。老厨子,真是这样吗?”
朱敛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脸盲,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发童子笑道:“老厨子你这么贱,这么不练剑。”
若说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那么白发童子跟老厨子,一个是隐官老祖的麾下头号心腹猛将,一个作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实也算对手。
朱敛哈哈笑道,“年轻那会儿,确实练过几年剑术,是不是杀人技不好说,反正江湖上都说我耍剑,蛮好看。”
青鸾国礼部尚书“李葆”的书房内。
李宝箴很快就稳住心神,双手摊开,“我做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柳蓑求死,与我何关。陈先生还得感谢我帮忙钓起这条鱼,时日一久,柳蓑这种人,被他成长起来,还是很危险的。无所求,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线索可循,恶意纯粹,就意味着柳蓑的道心纯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陈平安笑道:“李织造,你这就叫贼心虚。”
李宝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问道:“你这份隔绝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说心声都用不上,李宝箴还能稍微理解几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头呢?冥冥之中,李宝箴无比确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陈平安一并拦阻下来。
先前看到陈平安的第一眼,李宝箴确实有点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想要搬救兵,当然是大哥李-希圣了。
时至今日,李宝箴依旧并不确定这个大哥的大道根脚,他只知道一点,自己不管遇到谁,摊上什么事,碰到什么难关,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这份心态,倒是与白帝城柳赤诚如出一辙。管你有事没事,反正都有师兄在。
陈平安没理睬李宝箴,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碗,点头笑道:“很形象了。顾璨要是瞧见,估计会将李织造视为知己。”
李宝箴脸色微变。
小陌怀捧绿竹杖,背靠房门,面带微笑,看着那个自家公子的同乡同龄人,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按照圣贤语,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话,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陈平安转身靠着桌子,双手笼袖,望向柳蓑,“你是怎么想的,还是被李宝箴说中了,对我只是持有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说道:“李宝箴肯定杀我,那我就必须自救,这是我家老爷给我出的最后一道题目。”
陈平安问道:“解了题,渡过难关之后呢?柳先生可是对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爷没有什么安排。”
柳蓑摇头说道:“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没有期限。”
陈平安一时哑然,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
柳蓑说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间就不是这个人间了。三教祖师要十四境做什么,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庙,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陈先生当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画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须有一个类似柳蓑的存在,以防万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创建下宗,崔先生不曾离开落魄山,去往桐叶洲开枝散叶,落魄山有我没我,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听着很有道理,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我偏不答应呢。”
柳蓑说道:“那我就耐心等着,选择在槐黄县城那边潜心修行,等着陈先生觉得我有用的那么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陈平安问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图个什么?”
柳蓑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的布鞋。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李织造,你猜得出答案吗?”
李宝箴摇摇头,这个柳蓑大概是疯了,这还怎么猜。
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说来,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
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缓和几分,好歹能喘口气了。
“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因为是踩在陈先生的鞋背上,那这只蝼蚁就就可以借势看到更远更高处的风光。”
柳蓑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壮举,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虚名实利,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大关节’的时刻,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说了某句话,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柳蓑能够证明自己,来过人间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觉得挺有趣,听君一席话,不虚此行,便以心声说道:“公子,确是柳蓑的真心话无疑。”
陈平安再次转身,低头弯腰,凝视着桌上的两只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动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将坠未坠,他背对着李宝箴和柳蓑,嗓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猜一猜各自希望对方的生死,你们在心中给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听得见,无非是四种答案,并不难猜,无非是李宝箴生柳蓑生,李宝箴死柳蓑活,李宝箴柳蓑皆死,李宝箴柳蓑皆活。如果双方答案不同,却被李织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会死。反之李织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么巧合,你们的选择一样,皆死。”
李宝箴冷笑道:“玩物丧志,更何况是操-弄人心。再说了,我是大骊命官,你说杀就杀?!你当自己是谁?!”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假定这四种可能性,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正确答案,双方都可以活下来,那么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见,正确答案,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你们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干脆闭上眼睛,又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李宝箴还在那边心思急转,猜测所谓的正确答案。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李-希圣微笑道:“宝箴,你别猜了,陈先生出的题目本身就是错的,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但是挡不住李-希圣能够算卦。
陈平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李-希圣这才推开门,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花小人儿。
虚惊一场。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劳烦先生多管管李织造,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毕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圣笑着点点头,“我来劝他。”
李宝箴如获大赦,这间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赶紧起身,来到李-希圣身边。
李-希圣说道:“宝箴,做事情还需善始善终,明日你先将青鸾国礼部事项交接一下,然后就回大骊织造局。”
李宝箴点点头。
李-希圣其实有些头疼,完全可以想象将来李宝箴在元婴境瓶颈之时,与一头心魔显化的陈平安,相对而坐如对弈,在那儿反复猜测答案和争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来片刻,可能还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术算难题等着李宝箴,此题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个不小心,李宝箴就会道心失守,沦为光阴长河那条长链旁披挂野狐皮的上古隐者一般下场,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无用,不知“观自在”,何谈“大自由”。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郑居中跟余斗离开白帝城,去天外了。”
陈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么?”
两人一起走出书房,李-希圣与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遍白帝城的境况。
陈平安问道:“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李-希圣说道:“各自不胜也不败吧。”
有些内幕,李-希圣不宜更多泄露天机。
比如在那白帝城,郑居中与余斗笑言一句,来都来了。
背剑穿法衣,跟随师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则当场回复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双方见了面,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俩十四境,而且还是十四境当中属于很能打的那种,火气都不小。
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至圣先师没拦着,道祖也觉得没什么。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说只要余斗坐镇白玉京,就算是郑先生都要输?”
李-希圣点头道:“最少暂时是如此,以后如何,无法推衍演算。”
陈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圣笑道:“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无奈道:“李宝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给李先生当弟弟、给小宝瓶当哥哥的,换成别人,我今天可不惯着他。”
一旦被陈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单,就像昔年的正阳山,那么李宝箴的织造官就算做到头了。
李-希圣显然更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放心,肯定下不为例。”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几句,只是想到对方是李-希圣,就算了。
一些个类似“骄奢淫逸,所自邪也”、“聪明人只会越来越难教,不早点小惩大诫,可能某天就要大义灭亲”的浅显道理。
李-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陈平安蓦然抬头。
李-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
天外一战,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
陈平安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文斗’。”
比如将战场选址在类似在至圣先师或是道祖的道场之内。
李-希圣说道:“战场确实位于一处秘境之内,是道祖随手抛掷出去的,只是比较靠近浩然天下,不过余斗跟郑居中,都没什么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经的真无敌一说,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故而算不得真无敌。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礼圣。剑气长城老大剑仙,陈清都。
至于白帝城郑居中,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
尤其是最后者的“郑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来。
郑居中之心,术,道。
三者兼备。
这件事,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天时”如何了。
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
人和堪称极致之外,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因为郑居中的道场,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
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郑居中又会如何?
打个比方。
山巅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间每一位飞升境和十四境,当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几乎所有山巅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终究不曾触及天幕的瓶颈所在。
但是郑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为有三教祖师挡着,才“只能只有”那么高。
李-希圣问道:“有没有带酒?”
陈平安点头道:“喝什么酒?”
李-希圣笑道:“我们家乡的糯米酒酿就可以。”
陈平安便从袖中摸出一壶董半城的糯米酒,递给李-希圣,忍不住笑道:“看似将就,可不便宜。”
就因为有一块“骊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镇龙窑烧造的民窑青瓷酒壶,如今都快卖出仙家酒酿的价格了,还真有人买。
李-希圣喝了一口滋味绵柔的糯米酒,说道:“我不是说郑居中的坏话,撇开他的那颗道心不谈,郑居中一心想要术外求术,道上得道,你我因为各自的修行路数,都要忌惮他几分,还有所有目前的和将来的十四境修士,同样需要小心再小心,因为谁都不清楚,自家脚下所走的一条独木桥,有无可能哪天就会与郑居中的道路沾了边,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场大道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好似人间万年以来,就数郑居中最自由。
李-希圣说道:“念头一事,效果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念头自然生发,比当年崔师兄少了一大半,尽量收束念头,比崔东山多了至少半数。”
李-希圣点头道:“很厉害了。”
前者难在“自然”二字,后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寻常练气士的坐忘凝神。与白玉京道官的心斋,佛门的坐禅,也有差异。
李-希圣笑道:“宝瓶跟着崔宗主他们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乡,我去护道一程。”
陈平安连忙致谢一句,李-希圣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与李-希圣作揖告别,李-希圣与之作揖还礼。
李-希圣率先离开青鸾国,去往宝瓶洲南端的老龙城。
小陌突然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想收柳蓑为弟子。”
陈平安好奇问道:“他是剑修?”
小陌摇头道:“不是。”
陈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剑术,所学驳杂,教一个中五境的柳蓑,绰绰有余。
小陌说道:“我收柳蓑做不记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没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收徒我放心。不过你得先晾他几天……算了,没什么差别,你跟柳蓑直说就是了。”
柳蓑足够聪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这样的师父,好像是一桩柳蓑命中该有的仙家缘法。
带着小陌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楼,然后赶紧去见君倩师兄。
山上,谢狗竟然恢复了真容,以白景姿态,与君倩师兄在那边喝酒,可谓豪饮,再无半点娇憨少女模样。
瞧见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着酒嗝,眯眼而笑。
陈平安喊了一声君倩师兄,刘十六笑着点头,让小师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陈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见大先生了,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
陈平安就没想着要去披云山见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师弟要去,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都会拦下,没必要如此落了痕迹,好友白也,向来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与君倩都算旧识,远古岁月里,当然算不上什么朋友,相对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说道:“小陌先生,在这边小酌,喝过了酒,随时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观主在明月皓彩那边等着你,万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可以接着喝第二顿。”
小陌笑着点头,“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点。”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莲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间还是相对比较稳固的,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光阴长河支流。
小陌此次访友,除了与碧霄洞主叙旧,还有自家公子叮嘱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与刘宗主的道侣“赊月”有关。
先前碧霄道友造访落魄山,曾经与崔宗主做了一笔买卖,以神通带走了那块青石崖的“真迹”。
龙须河畔那片坑坑洼洼“座位”众多的青色石崖,小镇百姓俗称为青牛背。
曾经仔细勘验过骊珠洞天各处山水的崔东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点古怪来,结果就被老观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东山没能捡着这个大漏,一来境界不够,二来在这骊珠洞天旧址内,能称之为古怪神异的人事和地方,还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块曾经坠入藕花水底的月宫镜,镜内藏有一轮品秩很高的远古旧时明月。灵犀一点,精神万古。
至于此宝如何一路辗转到骊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有关了,昔年龙女嫁妆之丰,举世皆知。
至于顾璨说给刘羡阳的那个猜测,不能说离题万里,其实确实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实,与道号洞庭的灵飞宫宫主湘君,旧白岳齐云山有关。
只不过赊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机所在,兜兜转转,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当中,物归原位一般,就只差没有物归还主了。
上次老观主是花了大价钱买走的那片青崖,陈平安就想要重新将其买回来,先前是崔东山杀价,这次就换成了小陌。
若无小陌,估计都没得谈。
至于第二件事,与女子武夫岑鸳机有关。
因为碧霄道友当时在山门口,与那个每天在集灵峰神道走桩的岑鸳机,竟然还跟她聊了一句,问她是不是叫岑鸳机。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极之貌”解,鸳机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间的织锦机,诗家寓意移花影。
陈平安之前在过云楼,询问陆沉,岑鸳机,连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陆沉牵线搭桥,才搬迁到的龙州,再来落魄山。
陆沉只是装傻。
小陌远游之前,再次提醒谢狗。
白景只是挥挥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陈山主闭关绝无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内,化虹飞升冲天而去。
白景始终坐在桌旁,她一皱眉,闷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吧,他不会吃醋的。”
陈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复貂帽少女的模样,“当真?”
陈平安说道:“猜的,不作准。”
谢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问朱老先生,就作得准。”
青冥天下,两轮明月共悬。
如美人之双眸,凝眸处是人间。
身材高大的老观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还有需要自己师父亲自出门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转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张陌生脸孔,收敛了剑气,黄帽青鞋绿竹杖,瞧着人畜无害,青年容貌。
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无奈道:“不聊这个。”
老观主却没有放过这位好友,“早就劝过你,看开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么两样,谁睡谁不是睡。”
小陌说道:“碧霄道友,你再这么聊天,我就走了。”
屋里屋外的两个弟子,都好奇万分,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师父如此不见外。
他们的师父,可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开玩笑的道士。关键对方竟然还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观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旧是自酿的酒水,看看手艺比起当年,有无精进几分。”
小陌以心声说道:“有两件事,要与碧霄道友打个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镜的归属,和一个小姑娘的根脚嘛。”
老观主埋怨道:“道友,万年未见,重逢不易,怎么一见面就聊这些琐碎事,无趣至极。你真要愿意扯闲天,哪怕是聊贫道的那个便宜师侄也好啊。”
老观主所谓的便宜师侄,当然就是上杆子喊师叔的白玉京陆掌教了。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其中一梦一心相,很难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来好似一条漏网之鱼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经被陆沉收回的儒生郑缓,是五梦之二。
藕花福地,曾经得到那只银色莲花道冠的“呆若木鸡”俞真意,还有那只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是陆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显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着坐在一张木桌旁,桌面如水纹微动,细看之下,竟是有别于莲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与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绍一番。
刚刚成为老观主大弟子没几天的王原箓,满脸受宠若惊,身穿棉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实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听到那位前辈的介绍,王原箓赶忙稽首,就差没有以头点地了。
老观主笑着点评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焉儿坏,好苗子。”
王原箓觉得这两个说法,都跟自己没关系,只是没胆子反驳。
小陌点头道:“修道资质之好,实属罕见。”
“至于屋里那个帮着炼丹的,不提也罢,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还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误他成为后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达到资质这道门槛,就要比拼后天努力和一点运气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记名弟子,运气能差到哪里去,想必未来山巅,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内那个忙着炼丹的小道童,听见了这番暖心话,差点没感激得当场落泪。
老观主咦了一声,“道友好像还没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说,我们先忙正事。”
当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观主一挥袖子,桌上摆满了自酿的三种酒水,还有三碗白碗。
三种年份的仙酿,分明名为百年,千秋,万岁。
小陌听过碧霄道友的解释,就先拿起一壶百年酒,不着急喝其余两种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满一碗酒水,仰头满饮一口闷,再倒了两碗,都是一口饮尽。
与碧霄道友酿酒与饮酒,从不知劝酒为何物。
老观主亦是如此喝酒,陪着小陌,连干三碗。
老观主突然皱眉道:“怎么回事,那把飞剑?”
小陌笑道:“剥离出去了,送给了一个资质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箓已经挪步,去茅屋檐下那边蹲着双手插袖了,听得眼皮子打颤,飞升境纯粹剑修,做事都这么豪爽吗?
老观主抬起手,掐指一算,“这个小丫头片子,资质是好,属于那种应运而生的天材了。你这把本命飞剑,若是认了师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摇头道:“没有师徒名义,无所谓的事情。”
老观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对味。”
桌上的百年酒,数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见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脑袋,立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走向茅屋那边,分别送给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内的炼丹少年。
都没跟这位出手阔绰的山上前辈如何客气,一个是真心穷怕了,一个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观主以心声问道:“何时才算还完债,真正恢复自由身?”
小陌意气风发,伸手指了指满桌子酒水,“一张桌子两道友三种酒,岂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郑居中?”
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过双方都有默契,不会往死打,毕竟犯不着。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除了压箱底的几手绝活不宜过早抖搂出来,否则就算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浅,手段多寡,杀力高低,防御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数了。
小陌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这位郑城主打过照面。”
老观主随口说道:“那把古镜你带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根脚来历,大致与青冥天下翥州某个宗门,有些渊源,不过岑鸳机的前身,来头不如那个叫朱鹿的那么大,让陈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陆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没有道谢,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饮而尽。
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显而易见,陈平安还是小觑了小陌跟老观主的私谊。
老观主没来由笑道:“遥想当年,那么一长串队伍,跟在个头别木簪的道士屁股后头,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怀念啊。”
小陌点点头,记得当年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哑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当时跟在“仙尉道长”身边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几乎都得道了,最不济也是个地仙。
老观主喟叹一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说道:“不管是求道之心,还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这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依旧听得屋内少年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就怕外边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场。
王原箓双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前辈,学到了学到了,竟然还能这么当访客?
他们心知肚明,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不爱听的一句话了,没有之一!
陆沉不敢说,女冠吾洲同样不敢说,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说,甚至整个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都没谁敢说吧。
不曾想老观主只是举起酒碗,洒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宝滩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观主放声大笑,心情畅快。
在落魄山那边,没能见着陈平安和裴钱,李槐就带着狐魅韦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邻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释什么。其实小时候穿开裆裤那会儿,虎头虎脑的李槐,就经常跟妇人婆姨们凑一堆,听她们聊家长里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来自大骊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为人妇、连孩子都已成亲的石嘉春,妇人当然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扎俩羊角辫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义了啊,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大名,这么财大气粗了,就不会帮我租下一条仙家渡船,显摆显摆,好让我装一回山上的有钱人?”
董水井笑道:“财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还不清楚,前些年还是董半城,如今咱们该称呼他一声董半洲了。别说让挂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让董半洲白送你一条山上渡船都不算什么,就是从他指甲缝里抠出点小钱。”
董水井没好气道:“林玉璞闭嘴吧你,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百颗神仙钱,非得我跟你收点利息才开心?”
石嘉春啧啧出声,使劲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会打算盘的,以后肯定能做大买卖挣大钱,都瞧不上铜板儿,每天只数碎银子,不曾想最后还是你最有钱,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早知道那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了。”
董水井笑问道:“是去落魄山那边住下,还是我帮你在县城或者州城找个地方?”
林守一说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栈都姓董,”
石嘉春叹了口气,眼眸含笑,调侃道:“早知如此,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骊京城,还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儿买东西还需要看价格呢。”
董水井满脸无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还有个女儿,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见过的,董水井,有没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着脸,“羊角辫,别太过分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别学林玉璞。”
石嘉春回过神,蓦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个林守一,记得元婴还没几年呢,就够吓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爷啦?!”
董水井点头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时说话横着呢。”
石嘉春还是孩子气,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摆手道:“不开玩笑了,董水井,帮我在小镇找个落脚地儿就行,处州城离着落魄山还是太远了,我不比你们这些当神仙的,云里来雾里去的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路晕船,晕得我比怀孕还难受,实在是遭罪。住在小镇就好,熟门熟路的,每天还能散散步。”
董水井点头道:“我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宅子,不过挂在别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栋。”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选了桃叶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说石嘉春晕船,让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帮着掌舵。
到了桃叶巷那处宅子门口,董水井打开门,绕过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进了前院,问石嘉春满不满意,石嘉春说小时候做梦都想住这边,有什么不满意的。董水井再将一串钥匙递给石嘉春,说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让人定期打扫,所以很快就会有几个州城客栈的女子,赶来这边打扫庭院。林守一还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啧啧啧。吃力还不讨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骂一句。
林守一问贵府有没有备好的茶叶,董水井说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柜,约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缘故,就没找着,他们就与石嘉春聊了会儿,然后去找李槐。石嘉春没有跟着,说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独自散步在故乡,骑龙巷压岁铺子跟草头铺子相邻,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产业,后来因为举家搬迁去了京城,就转手卖给了陈平安。
眼角已有鱼尾纹的妇人,在压岁铺子花钱买了几块糕点,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旧很好。
这些年的相夫教子,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昔年学塾同窗们,一个个飞黄腾达了,她只需替他们高兴就是了。
石嘉春走着走着,没来由有些伤感,想念齐先生了。
先前听林守一说陈平安也在一个小村子开馆蒙学了。
不知为何,石嘉春没有半点意外。
记得年少时,她曾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门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约莫是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缘故,衬托得少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几次张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终于喊出一声齐先生。
齐先生走出学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长的教书先生,微微弯腰低头,羞赧的草鞋少年双手递出一封书信。
刑部侍郎赵繇,喊了处州刺史吴鸢一起喝酒,没有选在处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栋酒楼,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则喊来了宝溪郡太守荆宽。从一国计相转任刑部尚书的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国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处尘封多年的小镇旧学塾外边,曾经同样在此教书多年的老夫子,转头望去,就看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马瞻嘴唇微动,轻声喊道:“君倩师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见着了先生,可别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们这拨人里边,就数你跟小冬,在先生这边,最会拍马屁,还诚恳,先生爱听。我们几个在这件事上,其实都不如你们俩。”
马瞻松了口气,笑道:“如今有了陈平安,我跟茅师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么?”
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师弟。”
当年在先生那边,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跟我们这些师弟摆谱啊。
君倩说道:“小师弟跟你们俩还是不一样,他那不叫拍马屁。”
马瞻笑问道:“那该算什么?”
君倩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更合适的说法。
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花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只是后来闹出过一桩赔钱了事的小小风波,她就带着骑龙巷左右护法,绕道而行了。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书上说了,由奢入俭难,以前裴女侠在南苑国京城一个人闯荡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当饭吃的,顿顿管饱,可不能到了师父家里,每天光顾着过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点小委屈嘛。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师兄走了一趟剑气长城,见着了师父,小黑炭就真觉得没什么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鹅还说,只要一个人的心田足够宽广,就可以不用去管几棵冒头的稗草了。
裴钱觉得大白鹅说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骑龙巷的层层台阶,裴钱先去草头铺子跟赵登高和田酒儿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发现铺子这边多出了个二掌柜的道士。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石柔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如今知书达理得就像书香门第里走出的,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钱还是小黑炭那会儿,那是真闹腾啊。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郓州严州府那边的村塾,今天下了课,蒙童们一哄而散,摸鱼的摸鱼,有放纸鸢去的,各自成群结队。
赵树下在走桩,宁吉有些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为又有退学的蒙童了,都是第三个了!
最早是个喜欢骂街的泼辣婆姨,强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个埋怨先生不该乱打戒尺的,今天是一个家长嫌弃学塾课业安排不靠谱的,都转去了浯溪村那边上学,炊烟袅袅里,青山绿水间,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真是不容易,他还得经常带着尿裤子的孩子一起去溪边,帮着洗裤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厕的蒙童,胆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顾着乡野间玩闹,一瞧见青衫布鞋的教书先生过来逮人,要么躲,要么撒腿跑得飞快。不过好在更多的,还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双双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样,每天都在念书识字,每天都有琅琅书声。
陈平安转过头,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铃铛,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竖耳聆听,铃铛好似留客,在与过路的春风说着悄悄话,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还行
白玉盘飞在青云端。
天人清且安。
约莫是小陌的剑光太过瞩目,御剑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剑仙现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诸州各自道场内御风而起,想要来这边一探究竟,毕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剑仙,是有数的,要论剑仙,自然还是浩然夺魁。
青冥天下这边常有修士御风驾临明月中,将那轮如今与皓彩共悬在天的旧时明月,作为一处游览胜景,白玉京对此并不太过约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携山上器具佳肴摆设一番,欣赏十四州版图景象,作为一盘下酒菜,喝顿酒还是可以的。
老观主斜瞥一眼,嫌弃他们打搅了自己与小陌喝酒的雅兴,便双指并拢,朝这边、那里,就是那么屈指一弹,砰砰砰。
发出一种类似扇子摔中苍蝇的声响,将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飞升境还好,身形一晃,就识趣回退,略显灰头土脸,一些个仙人境可没这么轻松了,就像当头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后,眼冒金星,稳住道心,他们不敢骂骂咧咧,只能腹诽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风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却有一件御风至宝,速度极快,身形如一金蛇腾空蜿蜒飞升向明月皓彩。
这要是一头撞上老观主的那记“弹指神通”,估计要受伤不轻,至少那件宝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弯曲手指,弹出一线剑光,剑气并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丝飘忽,瞬间蔓延出去千万里。
最终剑气裹挟住那修士所驾驭的飞梭宝舟,轻轻一拽,将她连人带宝物一并拖回人间大地的一处山巅。
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冠,赶忙收起那条属于镇山之宝的符舟,她朝那轮明月皓彩,遥遥打了个道门稽首,作为致谢。
见到小陌出手了,老观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为千秋的自酿酒水。
在远古岁月里,小陌对待人间的女子练气士,就一向比较宽容。
老观主点头道:“可惜小陌你醒来得晚了,被玄都观那边抢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当年碧霄道友在落宝滩提出的那门脉络学问设想,我如果醒来早了,就未必能够见到公子,没办法陪着公子走上那么一遭,在宝瓶洲镇妖楼内,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条适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观主微笑道:“是这个理。”
万年没见,小陌性格底色依旧不变,不过说话嘛,长进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巅峰的剑术,宛如春日放纸鸢,一线界青天。
这么一闹,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门之前,习惯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儿终于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赶来这边拜访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这处临时炼丹道场,还有一个邻居,是一座肉眼可见灵气浓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宫。
主人是白玉京玉枢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楼上清阁某本书上的大量功德,换取一条捷径,希冀着打破仙人境瓶颈,在远离人间的明月道场之内,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说是邻居,可真要串门,其实无异于陆地上的跨越数洲的一场远游了。
小陌依旧陪着碧霄道友坐着不动,王原箓辈分低,已经在檐下那边站起身待客。
至于屋内那个坐在板凳上炼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欢迎来送往,干脆换了个坐姿,拿身上斜背着的那只大葫芦对着屋外。
老观主身材高大,长髯飘飘,确实仙风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着喝酒,身高都与站着的弟子王原箓差不多了。
来者是玉枢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为许祖静,手捧拂尘,身份类似一座宗门的掌律祖师,不过却是个出了名的软心肠。
老道士是玉枢城上任城主的亲传弟子,道龄悠悠,可惜资质算不得如何出彩,当然所谓平庸,是相较于白玉京同辈道官。
那个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藏书的张风海,就是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师弟。
在老道士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老观主淡然道:“许祖静,说浩然雅言。我这道友,来自浩然,听不懂青冥这边的话。”
当然难不住老道士,打了个稽首,“白玉京玉枢城许祖静,拜见碧霄洞主。”
老观主依然坐着。
小陌起身拱手还礼,微笑道:“道号喜烛,名陌生,剑修。浩然落魄山记名供奉。许天君,幸会。”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掌。
许祖静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壶万岁酒款待客人,因为听公子说过,玉枢城与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相当不错。
至于有会不会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时需要计较这个了。万一酒水不够,就埋怨碧霄道友酿酒偷懒了。
王原箓刚好从灶房那边拿开一只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箓霎时间内心温暖,小陌前辈,必须投缘!
这些日子,干瘦道士在此修道,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哪天离开明月皓彩,单独“下山”历练,就会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个,师父他老人家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
就说刚才的“打蚊蝇”,人家都没真正登门打搅,走在赶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师父噼里啪啦打回地面,碍着你了?
师父你是抖搂了一手神通广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说一个字,弟子以后可是还要走江湖的。
许祖静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酒,仙酿入口,刹那之间,灵气滚滚从喉咙涌入肝肠,如瀑布直泻,一路洞府窍穴气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赞叹道:“好酒!”
老观主却不领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喝过一坛酒,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人,我还要与小陌叙旧。”
许祖静笑道:“就是来这边与前辈拜个山头,若是再能与前辈多聊几句远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闻总是不如亲见,后世翻看老黄历,总是不如书上亲历者口说。
老观主呵了一声,倒是难得没有直接下逐客令。
许祖静就只好干坐着,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见这位玉枢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辞,就主动聊了几句,例如先前御风道官都是谁,什么身份,来自什么山头。如此一来,酒桌氛围就没那么沉闷了。
许祖静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许祖静又是玉枢城唯三能够参加白玉京议事的道官,聊起那些 ,如数家珍。
许祖静慢慢喝完一坛尚不知名的仙酿,就起身告辞。
小陌就拎了两坛万岁酒跟两坛千秋酒,作为地主之谊的临别赠礼。
许祖静赶忙道谢,倒是毫不客气就收下了。
老道士与对方已经熟络到称呼对方为小陌先生了,连道友都已省略。
对于这位青年容貌的剑仙前辈,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剑术奇高,脾气极好,是个讲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宫阙道场内,除了闭关的许祖静,还有一位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都是玉枢城资质极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传弟子,还有“玉枢城张风海第二”的美誉,放眼整个五城十二楼的几个年轻辈分当中,此人资质之好,可以排在前三。这还是因为年轻道官当中,有人道号“青山”,是道祖的关门弟子。所以许祖静此次在明月中开辟道场,专程将这位再传弟子带在身边。
只不过老道士心知肚明,与当年小师弟张风海的“玉枢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说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许祖静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后,老观主微笑道:“许祖静都不知道自家道场,已经被你看了个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禀性难移。”
虽说万年之后,无论斗法问道还是问剑,比起万年之前的随心所欲,要束手束脚太多,规矩重重,但是小陌离开陈平安身边,确实更像曾经的剑修小陌。
老观主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万年之后,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为规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观主笑道:“要不是剑气长城出了个年轻又记仇的末代隐官,白景与你,就可以分别占据一日一月,交相辉映,如果你们能够携手跻身十四境,还是纯粹剑修,所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蛮荒三轮明月,老观主脚下这一轮名为“金镜”、别称“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赊月那个小姑娘名义上的道场,却也是小陌的沉睡万年之地,所以谁是真正的明月主人,还真不好说,如果陈平安一行剑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设赊月不曾去往宝瓶洲,那么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将小陌喊醒,又不曾剥离心性成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计赊月就要乖乖更换道场了,虽说玉钩已落人间,反正天上还剩一轮月。
有一处仅剩地基的道场,名为蟾宫,地基之上的数百座绵延建筑,都在远古登天一役中,被夷为平地。
小陌当时醒来之时,曾经取走一座月宫遗址,类似一座京城的宫城。
陈平安会以小陌的名义转赠刘羡阳,作为一份婚礼的贺礼。
所以要说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实是今天到此故地重游的小陌才对。
按照老观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经留下后手在蛮荒,比如至少会帮助小陌和白景这两位远古剑修之一,当然更大可能还是修道资质相对更好的白景,让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纯粹剑修,及时补上剑客刘叉的那个空缺。
因为无所谓输赢,两不偏袒的老观主就不耗费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后,实则“散道”在前。
只是这场散道,与周密当年吃掉一头头蛮荒大妖路数相同,比较鬼鬼祟祟,不够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后来托月山被与陆沉借取境界的陈平安斩开,蛮荒公认的新任共主,剑修斐然还很年轻,又有半截剑气长城不曾被陈平安彻底炼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万大山的存在,这就导致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终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斐然处境与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蛮荒天下没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种影响巨大且深远的“道上让路”。
就像浩然天下没了至圣先师和文庙,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这段“空白”岁月里,道路上,谁都可以争上一争。
这就意味着蛮荒妖族的登顶之路,畅通无阻,此后百年千年,蛮荒大地之上注定龙蛇“起陆”,群雄“过渡”。
白泽只要离开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镇楼,重返蛮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泽自己想要“压境”的意愿了,身不由己。
两座天下战争一起,生灵涂炭,蛮荒和浩然这一来一回期间,早就开始着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继承周密吃书建造一座不夜城的离垢,如人间某座藏更换主人而已,离垢等于继承周密留在蛮荒那些创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脉遗泽,加上离垢同时恢复远古“书生”本色,与数座天下的“显学”反其道行之,我离垢北面称王。
被白泽指点出一条大道、于水法之外别开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绯妃。
再加上无名氏、官乙这拨远古大妖重返人间,必须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选,就由不得他们自主选择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对师徒双方,在某个期限之内,一个竭尽所能倾囊相授,养肥了徒弟、师父才能吃饱,一个必须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双方互为砥砺大道的磨刀石,最终谁能吃掉谁,就要各凭本事了。
但是不管谁存活下来,蛮荒都会多出一头杀力卓绝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个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蛮荒曾经吃掉多少个十四境和飞升境,百年之内,肯定翻倍还之蛮荒。
如果只看表象。
从浩然贾生变成蛮荒文海的书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规矩的破坏者和创建者。
那么反观与之起了一场大道之争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只是循规蹈矩,是规矩之内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么得益于规矩庇护者,往往孜孜不倦维护旧规矩,追求的,就是一种允许局部摇晃的大框架稳定。
老观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轻轻旋转,碗内酒水随之起涟漪,笑道:“天道倾塌,八方开旋,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主客相搏,为之奈何?复归为一,时也命也。”
王原箓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轻轻点头,碧霄道友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那个青年道士觉得师父所谓的“复归为一”,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
小陌微笑道:“书上说了,人若能忍辱负重,家族子孙必有晚发。剑气长城与公子,属于相互成就。”
老观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敛喊的老爷,如今道友称呼的公子,剑气长城的二掌柜,数座天下的陈十一,南绶臣北隐官,绰号说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条陋巷踩着鸡屎狗粪的泥腿子,也成了陈公子。”
小陌说道:“天行健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愿无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当年那个路上领衔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无数,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避雨。
何况那位头别木簪的道士,每传下一条道脉、一门术法,也是一座无形的路边行亭。
老观主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小陌,我本来可是连两份贺礼都备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与炼剑台犹存的太阳宫,我一开始就想着送给哪天与你结为道侣的白景道友,现在嘛,对不住,已经归属王原箓了。”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闻言心一紧,那件宝物都落袋为安了,师父你老人家可别反悔啊。
小陌笑道:“没事,都是身外物。”
当初作为收徒礼,送给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宫阙,即是传说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阳宫。
把道号“金井”的荀姓道童,给眼馋得不行。
上古陆地真人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渌水坑是浩然陆地水运共主澹澹夫人的道场,曾是远古五至高神灵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宫,之一。
但是太阳宫的品秩,是要比渌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传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场,还曾是持剑者的铸剑场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说法,这座太阳宫,是自家老爷一众家当中排名前五的宝贝。
只要活得够久,道行够高,家底就会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观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当,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阔绰得多。
王原箓听到那位前辈的言语,顿时松了口气,前辈就是前辈,果然神仙风采!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难不成是一种性格互补?
其实这还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过往,以为这位前辈客客气气,跟谁都“好说话”,就真的好说话。
大妖仰止和朱厌,就一定不觉得小陌是个好说话的。
老观主之所以能够与小陌成为挚友,很重要一点,就是小陌在远古岁月,很喜欢跟人问剑,所以对脾气。
当初小陌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访落宝滩,问剑有几场,碧霄洞主就赠酒几坛,双方可谓痛饮。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岂是浪得虚名。
而小陌光是与几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称一声“白老爷”的白泽,就打过两次架。
一次是觉得常年与小夫子厮混在一起的白泽,做事不像话,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还有一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这场问剑,是与碧霄道友一起酿酒之后的新故事了。
只因为小陌不理解白泽既是同道妖族,为何要帮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顶铸造九鼎,铭刻妖族真名无数。
那会儿天庭已成“作古”,人间已经划分天下,人间底定了,当时的白泽,早就通过一场登天之役证明自己的术法高低,尤其是能够赐名这一门本命神通,让妖族修士头疼不已,就曾有一拨远古大妖觉得不允许有这么一号“道士”活着,故而在白泽某次单独游历天下的时候,有过一场精心设伏的围剿。
至于结果,比如其中沉睡万年的官乙,就去养伤了,其余没去养伤的,自然下场更惨,真名都被白泽剥离出去再抹除了,一个个被迫兵解离世。
妖族围殴白泽,就跟海渎真龙围杀陈清流一般无二。
数量越多,后者战功越大。
老观主咦了一声,“此物是送给白景的,又不是给你的,还是说你们如今关系不同以往,已经这么不见外了?”
小陌苦笑道:“这个话题,碧霄道友绕不过去了是吧?”
老观主以手指轻敲桌面,碗中酒水开始晃悠起来,借此混淆天机,再以心声微笑道:“贫道只是替吴宫主着急而已。”
陈平安与宁姚。刘羡阳和赊月。或是小陌跟白景。还有那幸运儿徐隽和道号复戡的朝歌……
人间每多出一双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那么吴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啧啧。坐享其成,水涨船高!
只说那个出身大潮宗的年轻鬼物徐隽,为何能够在不到甲子光阴之内,真以为只是他根骨清奇,资质卓绝,并且洪福齐天?
要知道徐隽并非是那种城府深沉、算无遗策的练气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满腔热血,一往无前。
当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坚韧,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确实令人侧目。
但是这种人,是白玉京道官还好说,或是某座顶尖宗门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也好说,但徐隽的修行起步却很低,身份卑贱,况且开窍也很晚,在大潮宗内,徐隽修道之初,可谓举步维艰,别说是什么天才、道种,当年比起那些纷纷破境的同门师兄弟,修道资质就连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垫底。
故而事实上,徐隽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吴霜降的幕后谋划和暗中护道,才有了徐隽一次次的化险为夷。
在吴霜降所谓的闭关合道十四境期间,吴霜降,可能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吴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给大潮宗的年轻人搭桥铺路。
当然吴霜降给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证明徐隽的不同寻常。
当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两京山联姻,徐隽与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结成连理,双方道龄悬殊,境界悬殊,谁敢相信?
何况这两座顶尖宗门,只说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对方毁掉了。更不谈历史上那些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诸多意外夭折了。
当时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当时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个。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其实还有一个徐隽的忘年交,纯粹武夫,被誉为“林师”的武道第一人,鸦山林江仙。只不过林江仙当时没有显露身份,随便挑了个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与朝歌,两位女冠,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作为贺礼之一,吾洲除了送给两宗共主的徐隽一门炼物道诀,还传授给早已沦为鬼物的徐隽一道极为上乘的鬼修术法。
这个福缘深厚、且艳福不浅的徐隽,有一句口头禅,“已经很好了。”
还有一些虽未亲临婚宴却送去名帖贺礼的贵客,例如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国师白藕等。
一座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宗门、道官,都不吝贺词和贺礼。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贺和落座,既是徐隽和朝歌这对新婚夫妇的颜面有光,更是吴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陈平安与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成亲,亦是同理。
吴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会待在飞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关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览无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够获悉此事了。
只因为吴霜降的那个兵家修士身份,太过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吴霜降摆明了要凭此这条旧路合道十四境。
可别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庙之内,犹有两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导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杀神”,分别姓吴与白。
那头化外天魔,当初悄无声息逃窜到浩然,一路辗转至剑气长城的那座牢狱,最终在那边落脚。
试问万年以来,何地战事最频繁?
老观主之所以有此“定论”,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毕竟试图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绝对不是什么讨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会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谁,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观主说道:“那个道号‘守陵’的家伙,他没有早早将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说是美玉不雕琢,其实就是故意卖我一个面子,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观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个少年剑修,资质极佳,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
小陌说道:“趁着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观,今天喝过酒,我赶紧走一趟青山王朝,指点对方一番剑术,当成亲传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观主摇头道:“不用那么较真,你只需教几手凑合的剑术,就足够那小子受益终身了。”
小陌说道:“既然教了,就得认真。”
老观主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道友,无需客气。
老观主轻轻一跺脚,再双指并拢,随便一抹,桌上便水雾升腾起一幅山川形势图。
老观主笑问道:“可曾看出一点眉目?”
小陌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显然是有道龄足够的高人指点。”
虽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图,显示着大潮宗和两京山以及所有藩属山头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龄和眼界摆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悬起一座与之相对的星图,北斗群星浑天仪,那是已经黯淡万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为周密的登天,入主旧天庭而重现光彩。
只要不是一,别说半个一,大半个一,事实上,哪怕与那个一,相差只在毫厘间,哪怕周密的修为,已经相当于十五境练气士,能够掌控旧天庭一众神位的补缺和更迭,依旧无法成为这座天市中央“紫宫”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旧无法成为……十六境!
老观主泄露了一些天机,“两京山的开山祖师,就是朝歌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只不过如今青冥天下,连同两京山谱牒修士在内,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屈指可数。”
“所以徐隽是必须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够以英灵姿态,走上一条虚无缥缈的登天神道。”
“紫宫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这个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时,她还不至于太过人心不足,这是对的。”
小陌笑道:“论心计,还是如今修士更强。”
老观主点头道:“弯来绕去,人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何谓‘道化’?”
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之痛快喝酒和随意谈天的旧友,有感而发,老观主来了一场自问自答。
“陈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种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禄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骊珠洞天旧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窝,不是简单的水上浮油,一叶浮萍于洄水打旋儿,不是红烛镇那些连登岸都不被允许的贱籍船户,而是如一颗钉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带着强烈的精气神,能够真正长久影响到一方水土的习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这种道化,依旧是暂时的,浅显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迹罢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陈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脚,待了没多久,齐静春的旧学塾,开馆蒙学约莫甲子光阴,青童天君所在杨家药铺的后院,待了一万年,等到人去楼空,就成过眼云烟了,只是残存着些藕断丝连的‘心与事’脉络,皆算不得道化。”
老观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关起门来循环有序的小天地。”
“当然这是他们有意为之,非不能,实不愿。如我在东海观道观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个井口,没有真正关门。”
“知道为何至圣先师为何打不过道祖吗?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独尊儒术,却还是有着诸子百家。”
“对至圣先师而言,每一家学问,都是一份负累。一树之外百花开,风景绚烂,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见一庭院好风景的代价。”
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飞剑之一的“婵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断明月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之后剑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时日,就是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来此观道,凭此脉络,推衍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种压胜举措,这会让豪素与人问剑之时,早早失去先手优势。山巅练气士,除了极个别,都很乐意手握几种专门针对剑修的杀手锏手段。
老观主一挥袖子,呈现出一幅幅蛮荒各地的山水画卷,“至于这种路过,别看当下变化很大,其实当地如人受伤,很快就会自愈,逐渐消弭影响。”
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个剑修,做客蛮荒,一路走走停停,走过的十个地方。
宗门白花城,古战场遗址龙泓,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处秘境内,做客浩然的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为陈道友传授过一个类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陈平安就曾思考一个问题。
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在苍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庙,陈平安与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询问后者一个关于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说前不久,暂时名不见经传的柳蓑,在青鸾国书房内,他见到陈平安之后的那番说辞,无非是想要证明自己“来过人间”。
老观主转头问道:“王原箓,为师且问你一问,足足一万年,岁月够久了吧,为何在这期间,人间聪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无数,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旧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难道只是多出一个一,就那么难?”
退回原位蹲着的王原箓,看似双手插袖,实则在袖内仔细研究那件见面礼,肯定是法宝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送礼的小陌前辈还没走,以王原箓的一贯行事风格,就跟得了一块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无牙印来确定真假。
听到师父的这个问题,王原箓老老实实回答道:“三教祖师功德圆满,修行无漏,为人间开辟出三条大道,是为立教称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观主说道:“说人话。”
王原箓小声嘀咕道:“书上看来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这个曾经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贼一脉,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只在差点错认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边,才胆气横生,说话极有魄力。当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种躲不过去的,只要王原箓选择出手了,就绝对是下死手。
老观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为师的开山大弟子,好好表现,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热了没有?如果为师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给拜师礼?”
王原箓一听赠礼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霎时间变得口若悬河,好像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这份贵重礼物。
“三教祖师,他们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优势,就像那位人间最得意,写了一句诗,‘举头望明月’,后边写诗的人,再写与明月有关的诗词,就没法子了,很吃亏。写仰头看明月,没啥意思,不被骂抄袭都算轻巧的了,至多是写低头看明月,才算有点新意,可是写这种水中月,到底不如写天上月,来得气魄大,换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们各自占据一座天下,大道运转完整如一,天地阴阳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灵众生都在道上走着,难逃窠臼,任你练气士千千万,修行路数万万千,飞升境只是在山巅,十四境还是在人间。”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三教祖师再活一万年,如何才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轻声道:“最好是换一块地盘,类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须足够大,大到能够承载大道。炼剑,习武,三教合一,修远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条道路。”
“蛮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为何就不能跻身十五境?”
既因为当年陈清都携手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让这位人间妖族共主错失了合道蛮荒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因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和扎根蛮荒的十万大山,导致蛮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迟迟无法登顶,这就给了后来的周密可趁之机。
而这两处,与碧霄洞主位于桐叶洲的东海观道观,或是类似中土龙虎山的浩然顶尖宗门,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观、华阳宫,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些宗字头,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镇,与文庙和白玉京,依旧存在着名实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别。
但是剑气长城和十万大山则不然,属于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剐去了一大块地盘,与托月山的道,属于分庭抗礼。
老观主笑问道:“小陌,知道为何道祖会出现在白帝城吗?”
小陌这个新称呼,老观主喊得很顺口。
小陌摇摇头。
老观主感叹道:“郑居中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问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与不是,郑城主都要来个反客为主?”
老观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这么闲聊谈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观主捻须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就像他在观道观,以整座藕花福地与道祖坐镇的莲花小洞天,问道数千年之久,试图来个颠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样没成,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说如今青冥天下,长远来看,对白玉京威胁最大的,在老观主眼中,其实就是张风海与武夫辛苦联手的那座闰月峰。
与白玉京分道扬镳,既有名又有实,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条师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气化三清再合道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难跻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来个仗剑远游,将辛苦在内、张风海领衔的那拨练气士,全部来个斩草除根,再将闰月峰夷为平地,彻底打烂。
但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风格。
因为余斗喜欢就事论事,只在事上论对错。
简而言之,在余斗看来,整座天下,没有什么白玉京内外之别,甚至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错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当下认错与否,以后改错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况且辛苦与张风海,无法长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杀,那么如果凭空多出一个搅局的郑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势,由不得陆沉不入局,红尘因果牵扯繁重,再难维持一条天地虚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个台阶,或是必须更换道路,此后被大势裹挟不得脱困,青冥十四州,“陆沉”一州甚至是数州,陆沉又该如何自处?何谈跨入那个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郑居中是一个极为纯粹的求道者。
但是这不妨碍郑居中来个破罐子破摔,让整个青冥天下,都布满他“散道两个、甚至是三个十四境郑居中”之后的浓重道痕。
足可让青冥天下更换天地了。
一旦郑居中犹有后手,再来个破而后立?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棋盘“兑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数量,当然极多,但依旧有数,数量不是无限的。
一旦对弈,余斗手边棋罐里的棋子,就会越来越少,偶有增加,大势上依旧是入不敷出,减了又减。
但是郑居中,只要保证自己不被谁斩杀,不至于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么如此一来,郑居中哪怕当下棋子数量远远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盘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蛮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数量,可以持续增加,越来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庙,我郑居中宛如画像居中悬挂的第一尊神灵。
等到天下大乱,十四州的硝烟战火,就是供奉这座崭新武庙的无穷香火。
老观主抬头望向远处。
怕就怕,人间郑居中与在天周密早有勾结,是同道中人。
这种勾结,不是说那种面对面的议事。
果真如此,相信郑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庙功德林了。
而是一种心头灵犀的默契,双方根本无需言说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不耽误他们在一时间互为敌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终有一日,殊途同归。
老观主手指一点桌面,指尖处凝出一只蚂蚁,水纹涟漪如一朵荷花开,最终定型为一幅脉络分明的画卷。
那只蚂蚁,就像爬行在一大张纸上,墨迹浓重,蚂蚁置身于一座处处碰壁、必须经常绕道而走的繁琐迷宫。
老观主微笑道:“牵线傀儡,不知自己是牵线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无补偿。或是能够超脱文字和语言藩篱。又或者凭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种大道。”
悠悠万载,倏忽而过,喝水早就忘记了挖井人。
饮酒何须知道酿酒人是谁,酒还行,就可以了。
小陌举起酒碗,笑道:“愁来再愁,有酒喝酒。”
老观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劝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贪功,解释道:“只是跟公子学了几成本事而已。”
老观主闻言立即转头阿忒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