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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鱼儿输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迟迟,溪水潺潺争劝酒。

    陈平安让赵树下搬来竹椅待客,再去准备一顿宵夜,不用太讲究,看着办。

    陆沉连忙出声道:“树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贫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贫道这边就有。”

    否则陆掌教担心自己没位置,得蹲着喝酒。

    陆沉熟门熟路,去陈平安屋内拎了一张小桌和两条椅子出来,与少年落座后,我们陆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想好了,不后悔?”

    少年眼神坚毅,点头道:“陈先生,我想好了,要当你的学生,陆掌教的恩惠,宁吉也会铭记在心,以后有机会再报答。”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厮肯定带着少年走过一幅光阴长卷了。

    陆沉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摆手道:“雕虫小技,不辛苦,半点不辛苦。”

    一条光阴长河,可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随意游览光阴,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飞升境,多是不得已为之,皮囊腐朽,即将被迫兵解之际,必须借助光阴长河来“洗心革面”,或是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一处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种形若漏斗的洄水涡,很容易让练气士深坠其中,不知所踪,历史上不少大修士对外说是闭关落败,实则是在光阴长河中泥牛入海一般,为他人作嫁衣裳,后世大修士从光阴长河当中捞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来,更有甚者,还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潆洄的诸多异象,先前“陈平安”和持剑者在骑龙巷铺子内,邀请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显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实的山巅修士,手持某些重宝,才能如此为弟子传道和护道,此举淬炼体魄,裨益极多,尤其是可以滋养练气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极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会直接变成痴呆傻子,只因为他们的记忆和神识如溺水,随水飘荡,迷失心智,事后招魂不得。

    陈平安自己就走过几次,第一次是跟随齐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在老观主身边,领略了一两百年的光阴画卷。

    陆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夸赞道:“宁吉表现很好,完全不用贫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适应了光阴画卷的行走。”

    陈平安点点头,“很厉害了,记得我第一次趟水,就头晕目眩,差点就要当场呕吐。”

    陆沉笑微笑道:“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资质,与拔萃出类的天造之才之间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确实属于半吊子的地仙资质,陆沉的这个评价,很客观。

    陈平安不以为意,听了反而高兴,谁还会嫌弃自己的学生弟子过于根骨清奇、学道资质太好?

    宁吉赧颜不已,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显得手足无措。

    少年暂时还不知道陆掌教和陈先生的称赞,绝非溢美之词,更不清楚趟水过河的凶险程度,误以为是两位前辈那种对“别人家孩子”的好话,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当然很好,至于代价……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陆沉收敛脸上笑意,问道:“陈平安,你这边也想好了?”

    说实话,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宁吉,确实出乎陆沉的意料。

    这就叫神仙难钓午时鱼。

    原本陆沉已经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荡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的打算,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擦擦屁股,解决一些与自身有些许因果关系的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龙王庙的老鼋,和骑龙巷石柔身上的那点道种,以及那个本该成为大师兄护道人之一的朱鹿,当然还有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也要有个了解,到底是让舟子彻底死了纳入南华城授箓谱牒的那条心,还是带着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陆沉目前都还在考虑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的缘故,陆沉欠那“艾草灼额”封姨的一笔人情债,诸如此类的一箩筐大事小事,都让陆沉颇有心累之感。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宁吉自己想好了,我这边就没什么问题。”

    陆沉说道:“这件事,得谢你一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只要被陆沉找到了宁吉,别管是什么原因,不论过程的难与易,文庙那边只看结果,都得算他陆掌教一大笔功德,清清楚楚记录在册。越是陆沉这种身居高位者,了解内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庙功德簿添几笔的宝贵之处,尤其是这个三教祖师即将散道的紧要关口。举个简单例子,山下的豪阀家族和富贵门户,遗留钱财家产、甚至是书籍给子孙,未必能落在实处,但是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祖荫与福报,却是毫厘不差,从不落空。

    陈平安说道:“不算什么,何况陆道长陪着宁吉走这趟山水路程,就足够当作谢礼了。”

    陆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谢礼,便将一壶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态,在晚辈这边闹出什么笑话。”

    陈平安看着那壶耕云峰春困酒,啧啧称奇道:“陆掌教跟黄山主已经这么熟了?”

    陆沉大言不惭道:“熟得很,怎么不熟,一见如故。”

    耕云峰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这在宝瓶洲引发不少的猜测,一个资历还很浅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拥有宗门候补底蕴的云霞山,只说绿桧峰的蔡金简,就与黄钟侯道龄相仿,可她已是元婴境,却仍然在这次“改朝换代”中落选,外界难免会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脉在刻意打压那座崛起迅猛的绿桧峰?

    很多历史悠久的宗门、仙府,都会面临类似境地,近一点的,例如清静峰金仙庵的大权旁落,与垂青峰的反客为主。

    稍微远一点,作为正阳山藩属势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所在的裁玉山一脉,也是类似处境,当代掌门郭惠风,其实她已便并非出身开山祖师一脉,所以如梁玉屏这般的鸡足山修士,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想法。

    这就像未来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钱、郭竹酒他们几个的嫡传、再传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余那些藩属山头的法统道脉了,兴许是掌律长命的某位徒子徒孙,也可能是韦文龙、陈灵均他们传下的一脉香火弟子,总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属于“岔路”,别开一枝了,后世落魄山子弟的认祖归宗,祖当然还是百世不移的陈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却未必是他了。

    陆沉突然笑嘻嘻问道:“陈平安,要是落魄山将来也有这么一天,你这个初代山主,心里会不会有点别扭?”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转头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贫道的那碗面条,有香菜加香菜,没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宁吉站起身,去帮忙端来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佐料不少,多是学塾自备的笋干豆腐。

    赵树下对这个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师弟,很有眼缘。

    少年心思细腻,很快也察觉到了赵树下对自己的善意和亲近,宁吉便有几分心安。

    陆沉拿起筷子,就要开吃。

    结果陆掌教眼角余光发现那宁吉和赵树下,都是在陈平安拿起筷子后,吃了第一口,他们才默默低头吃起面条。

    筷子停在半空许久的陆掌教反而成了最后一个吃上面条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贫道一个是个外人,对吧?

    陆掌教心里气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宁吉为嫡传了,此刻就是师徒对师徒,二打二,人数上不落下风了?

    陈平安好像猜到陆沉的憋屈,玩笑道:“陆掌教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闷棍打晕宁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陆沉学那老秀才的招牌语气,唉了一声,“少说几句伤感情的混账话,贫道行事一贯光明磊落,这种勾当做不来。”

    要说收取宁吉为入室弟子,陈平安负责为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亲传道法,明面上的诸多好处,其实归根结底就一个,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类似柴芜、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犹有过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计,宁吉以后成为飞升境,是极有把握的,而且宁吉多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飞升境,横空出世,骇人心神。

    可麻烦也不小,宁吉的大道根脚,早已决定了他在未来修行路上,不会让陈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这有点类似老秀才收取刘十六为嫡传弟子,但是陈平安的这位君倩师兄,在拜老秀才为先生的时候,除了修为境界足够高,关键是自我已趋于明了,再加上老秀才当时可谓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闲言碎语,并不会对文圣一脉产生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宁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则充满了无数的未知。

    刚刚可以稍稍闲下来的年轻隐官,恐怕又要有几十年不得闲了。

    前有裴钱,后有宁吉,哈哈,陆沉卷了一大筷子面条,霎时间变得心情大好,腮帮鼓鼓,使劲呼了几口气。

    陆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提议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这么多,浯溪里边鱼儿又多,下次做个砂锅当宵夜就蛮好的,尤其是那种入冬时候,屋外天寒地冻,眼前热气扑面,滋味绝了,如果再有脚边火盆,烫一坛黄酒或是糯米酒,啧啧,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陈平安笑道:“难了。”

    自然不是砂锅难做,而是你陆沉难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间事了,青冥天下那边又是暗流涌动,陆沉这个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这边长久逗留。先前崔东山寄给落魄山一封密信,上边写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补人选的名单,怎么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轻心。

    陆沉闷闷叹了口气,再抬头随口问道:“陈平安,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以前练拳,吃不住苦,好像还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陆沉笑问道:“始终好奇一事,真心喜欢喝酒吗?”

    陈平安笑道:“会问这种问题的,一看就是个自己不喜欢喝酒的。”

    陆沉从袖中摸出几个咸鸭蛋,放在桌上,“是一个叫高邮的地方特产,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鸭子,道在瓦甓的那个瓦甓。”

    陈平安几个都拿过鸭蛋,轻轻敲碎,没有跟陆掌教客气。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宗师遍地走,真人满天飞,未来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阴-道上,还能是什么呢。”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目不暇接。”

    陆沉说道:“顾璨故地重游,如今就身在书简湖。”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像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在蛮荒天下那边,只因为那个道号青秘的野修,两拨人狭路相逢,一杀一救,各不相让,只因为是在蛮荒,天干十人占尽了天时和地利,故而此次脱困,功劳最大的两人,一个是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当然是很没有悬念的事了,再就是顾璨,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人刮目相看,最后能够胜出,归功于顾璨,如果不是顾璨,这场架,还有得打,不会那么快分出胜负,想来如今纯青和许白他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对同龄人顾璨,是又感激又忌惮,感情十分复杂。”

    “至于顾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鸡肋、珍藏多年的老旧槐叶,‘赵’小天师,‘许’白,‘曹’慈几个,有如神助,至于郁狷夫、纯青几个,虽说姓氏生僻,并未能够直接受惠于槐叶,却也算是跟着沾光了,因为顾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来,本来均势的局面,就出现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机会,靠着武运傍身,递出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彻底打碎大阵。”

    “顾璨还顺便拐跑了蛮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梦,道号‘**’。”

    “嘿,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郑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当徒弟的,也喜欢有样学样。”

    陈平安听到这里,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皱眉,问道:“他去书简湖做什么?”

    陆沉笑道:“在书简湖,既没有去刘志茂的青峡岛,也没有去曾掖的五岛派,只是先后见了师姐田湖君,黄

    鹂岛仲肃,最后一个,是湖边某座城内的市井俗子,少年读书不开窍,靠着腰脚气力,给人当舆夫,与那些慕名前往书简湖游历山水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们,每天赚点辛苦钱,顾璨念旧,找到这个曾经当邻居时常闲聊的少年后,一合计,就借了一笔银子给少年,准备合伙开个铺子,顾璨只出钱不出力,咦,如此说来,顾璨怎么也是个……二掌柜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眼里有了些笑意。

    陆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状,“照理说脱困后,本该是喝庆功酒才对,顾璨却翻脸不认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缠烂打,顾璨越打越火气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几分,顾璨受伤不轻。”

    陈平安说道:“胡来!”

    陆沉点点头,“是有点拎不清了,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陆掌教和师父聊闲天的时候,赵树下只是默默吃着宵夜。

    宁吉是第一次听说顾璨,还有那个曹慈,便有些好奇,陆沉转头笑道:“这个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师父是宿敌,更是你师父武学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师父的那场青白之争,还有个赌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纷纷押注了,豪掷千金。”

    陈平安笑道:“没赢过曹慈一次,所有问拳都输了。不过曹慈的人品,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没什么敌对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宁吉点头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读书人,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又不是本职行当。”

    这次跟随陆掌教古怪游历一场,没白走,少年学到了不少书上的说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先生一门心思学武练拳,就可以胜过曹慈。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对。”

    赵树下哑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师父,赵树下也不觉得师父专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够赢了那个曹慈。

    朱敛曾经与赵树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来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

    赵树下当时自然是有几分郁闷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如此无敌于天下,自己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朱敛便又半开玩笑一句,曹慈为何要自称天下第二?

    赵树下不是那种心思活络、擅长辩论的人,一时间无法作答。

    朱敛便自问自答,可能是曹慈实在是太厉害了,确实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出胜负,但是曹慈始终觉得有个人,可以与他争第一。

    但是这场架,双方必须分出生死,才能决定真正的胜负。所以只可能是后来的某个人,与曾经的曹慈争第一。

    赵树下点点头,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师父,自然而然,会觉得世间武夫,唯有师父,才能与曹慈一较高下。

    朱敛却笑道,那个人就一定是必然会在山上长久修道的山主吗?你赵树下呢?不也是一位纯粹武夫吗?

    陆沉更是对宁吉佩服不已,你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这还没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后,等到宁吉见过了老厨子朱敛、小师兄崔东山、大师姐裴钱,尤其是贾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还了得?

    落魄山的风气,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平安突然与陆沉问道:“你觉得桐叶洲那条大渎,能够顺利开凿成功?”

    陆沉毫不犹豫笑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岂会不成。只是这么大的一桩壮举,小磕小碰在所难免,就当是好事多磨。”

    陈平安便举起白碗,朝陆沉那边递过去,“借你吉言,走一个。”

    陆沉举起白碗与之轻轻磕碰,“哥俩好,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在这边开设学塾,当个教书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费心思了。

    陆沉便以心声问道:“有确定元婴境瓶颈的心魔所在吗?”

    看似是一句废话,既然陈平安已经在密雪峰那处道场内,尝试过破境,而且不止一次,岂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陈平安点点头,沉声回答道:“大致可以确定了。”

    山野夜风清凉,陆沉端着酒碗,望向学堂檐下那串微微摇晃却无声的铃铛。

    陆掌教的眼角余光,却是在那个待在陈平安身边就会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赵树下。

    甚至可以说,陆沉此次现身,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与这个很像陈平安的赵树下聊几句。

    正因为太过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赝品书画,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评价。

    可陆沉不在那个“某些”之列。

    同样是酒桌旁,相较于合欢山粉丸府内,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女子武夫,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陆沉更担心眼前这个作为陈平安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倒不是说赵树下的武学成就,一定会比裴钱更高。先前赵树下在那送驾岭练拳,陆沉做过一番粗略演算,赵树下的武学高度,的的确确,无法高过师姐裴钱。毕竟如今裴钱已经是止境武夫,赵树下才是一个刚刚破境没几天的五境武夫,一个此生都注定与“最强”二字无缘的纯粹武夫。

    所以陆沉对赵树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而陆沉这种修士的直觉,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收拾过碗筷。

    陈平安和陆沉继续喝酒,这次喝的酒水,却是陈平安在山上从某个蒙童家里蹭来的土烧酒酿。

    又有客至,可谓邻翁。

    正是那位刚刚得了一件异宝的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

    这位年老文士模样的河神,怀里捧着一只空酒壶,先前此物被巡视水域的府上差役发现,见它在细眉河上漂浮,那拨水府胥吏竟是移动、捉拿不得,卯足劲也搬不动分毫,就与上司官吏禀报,任由这些身负水仙头衔的水府佐官,运转水法依旧无法改变那只酒壶顺水而下的漂流路线,不曾想河神高酿一出马,便手到擒来,只觉得那只酒壶,似是通灵开窍之活物,市井志怪书上所谓的自动认主一般,把高酿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将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丢也丢不掉,高酿心中叫苦不迭,误以为是着了道,要倒大霉了。周边一众水仙胥吏和虾兵蟹将,不明就里,那溜须拍马自然是震天响了。

    高酿冷静下来,发现手上那只烫手山芋一般的酒壶,似乎并无异样,反而颇有几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应,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决定要走一趟作为细眉河源头的学塾这边,若是来历不明、暗藏杀机的物件,也好让见多识广的隐官大人帮忙掌掌眼,帮忙剥离出去,可若是出自隐官大人的亲手赏赐,也该当面道一声谢,才算合情合理。

    陈平安瞧见那只酒壶,不动声色,笑着招手道:“高老哥,来这边坐。”

    得了隐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酿先是快步小跑,只是临近那张酒桌,便放缓脚步。

    早已瞥见桌上的一只空酒壶,高酿如释重负,与自己手上酒壶,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宁吉,新收的学塾学生。”

    陈平安趁着高酿的这一快一慢极见功力的空当,笑着介绍道:“这位陆道长,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异士,不过是瞧着年轻,不显老。”

    陆沉连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旧坐着,侧过身,拱手抱拳笑道:“幸会幸会,见过河神老爷,小道与陈先生是共患难同富贵的挚友。”

    高酿连忙作揖行礼,“小神高酿,承蒙陈先生照拂,暂任细眉河水神,见过陆仙长,荣幸之至。”

    隐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说是作揖,磕几个响头,不也是该有的礼数和情谊?

    只说上次,与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在这边一起喝过酒,之后高酿有幸参加一场关于龙宫事宜的秘密议事,占个座而已,说不上话的那种,结果余蕙亭就与自己颇为和善,多聊了几句,何等脸上有光,连带着那些大骊随军修士,都对自己高看几眼了。

    赵树下又搬了一条竹椅过来,笑道:“高先生,请坐。”

    高酿连忙道了一声谢,因为手上拿着只酒壶,只得单手接过椅子,宁吉已经主动起身,拎着椅子跟赵树下坐在一边。

    陆沉说道:“高老哥这是送酒来了?”

    高酿顿时脸色尴尬。

    陈平安帮忙解围道:“这般宝贝,随水而下,自然是有缘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酿心中暗喜,宝光一闪,那只酒壶竟是从手中脱落,高酿连忙伸手接住,也顾不得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根以祠庙香火和精粹水运炼制而出的碧绿绳子,将其系挂在腰间。

    陆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还能够邻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酿使劲点头道:“福气,能够与隐官大人当邻居,都是小神的福气。”

    赵树下已经给高酿拿来一只白碗。

    宁吉只是奇怪这位河神老爷对陈先生的那个敬称,是某种官职吗?

    陈平安笑道:“人间善缘,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礼多人不怪,高酿二话不说,连喝了两大碗土酿酒水,与年轻隐官和陆仙长分别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辞,那么一番真情,满腔热枕,就都在酒水里了。

    约莫是没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酿呛了一口,纳闷不已,哪来的土烧,酒劲如此霸道?

    陈平安回敬了一碗,陆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叹道:“今夜见到高老哥,便让小道想起一个老朋友,同样是姓高,高孤,孤单的孤,高老哥你则是酿酒的酿,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数,总喜欢说形骸非亲、更何况形骸外物,却喜欢独自喝酒,偏偏他这辈子又从没醉过,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

    高酿连忙双手持碗,“想来陆仙长的朋友,都是云海之上的道门仙家,小小细眉河神,岂敢高攀。”

    高酿这句客气话,还真没说错,陆沉所谓的老朋友,高孤,确实不是他一个细眉河水神可以随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华阳宫,幽州道士高孤,道号“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极有希望凭借炼丹一道,跻身十四境。

    小桌上没有一样珍馐美馔,只有几盘下酒菜,赵树下和宁吉,也只是嚼着一位蒙童长辈送来的番薯干。

    高酿很快就领教到那位年轻道士扯闲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听他在那边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众生何其多,人间万万年,偏偏在此时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够在此刻相遇痛饮村酿,这等缘分,不教身前樽满且又空,就说不过去了!”

    “唉,老哥这话就说得差了,酒桌上无辈分高低,不谈出身好坏,看只看酒品优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谦,小道虽说修行马虎,看人面相却是奇准,你年纪虽长,气态却不迟暮,难能可贵,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硕儒,却不迂腐,生得谥号,死后作神灵,担任这条细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于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观书看不动,又如何,只管语不惊人死不休,论事惊人胆满躯……”

    “匹马青衫万人呼,帝乡当年急急符。鸡犬同宿共一船,谁是宾客谁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为片刻的当局者,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于酒桌醉乡内,得个长生不朽?”

    高酿偶尔接话几句,既高兴年轻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几分别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劲敌了?

    这位陆仙长,官场上历练过的?否则咋个比自己还能吹呢?

    一开始道士聊到高酿,河神老爷还会赶紧提一个,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烧,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陆道长的一个说法接着一个说法,这般劝酒,委实是厉害了些,毕竟这类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酒局,他高酿总要撇开身份真喝酒才像话,再说了,隐官大人都开始给自己帮忙挡酒了,理由蹩脚,说是他们说喝的市井土烧所剩不多了,还得余着点,好在给学生们备课的时候喝酒提神。

    高酿喝到最后,脸色微变,赶紧告罪

    一声,脚步不稳,踉踉跄跄跑到学塾远处呕吐。

    河神老爷都没敢施展神通,驱散酒劲,只是不忘伸手挥袖,打散那股异味。

    陈平安也喝了个满脸涨红,气笑道:“陆道长真心想要给细眉河增添水运,好歹换个法子。”

    陆沉笑呵呵道:“高酿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这儿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呕出心肝都心甘情愿。”

    原来高酿在酒桌上喝了几两酒水,一条细眉河就可以增加几斤水运。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竹椅,打了个酒嗝,仰头看天,喃喃道:“高酿他们的酒桌,大概就是万年之前的我们人间吧。”

    高酿吐过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重返酒桌,主动讨要酒喝,约莫加上陈隐官和陆道长,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壶、也可能是四壶仙酿酒水,至于酒水从何而来,极能察言观色的河神老爷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记得彻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与那陆道长划拳吆喝起来,最后高酿便脑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么沉沉睡去,呼噜如雷。

    赵树下和宁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着,早就结伴去别处散步了。

    陆沉看着那个眼神熠熠光彩的陈平安,笑骂道:“你这酒量,也太欺负人了些,跟酒品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过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陈平安,这辈子确实没醉过几次,屈指可数,好像只是年少时在黄粱福地醉过一次,后来就是去找徐远霞,那次也喝醉了。

    陆沉刚要说话,抬起手,捂嘴就跑,过了会儿才大摇大摆返回酒桌,瘫坐在竹椅上,“好久没这么喝了。”

    记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当时陋巷小饭馆的酒桌上,有从白玉京重返家乡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除了陆沉,还有玄都观孙怀中,华阳宫高孤。那顿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晕晕沉沉,之后姚可久说是孙观主搀扶陆沉离开酒桌,高孤却说是姚可久背走的陆沉,孙观主又说是他亲自拽着陆掌教的一条腿离开的巷子,所以那晚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弄,格外干净。

    陆沉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香气弥漫的丹药,拍入嘴中,大口嚼着,再往陈平安那边递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马不头晕。”

    本来还能硬着头皮扛着的陈平安,不知怎的,一听到解酒头晕什么的,就开始胃水翻涌,嘴上骂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晒谷场边缘地带,蹲在地上朝溪涧那边吐了很一会儿。返回座位,也学陆沉靠着椅背,伸手轻揉肚子。高酿依旧打着呼噜,陆沉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边的最后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难得几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宁吉的,当年我们就是怎么看陈平安的。”

    陆沉说道:“如果我在小镇摆摊那会儿,跟你说会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吗?”

    事实上,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张赌桌,甚至还有几个天之骄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赌输了所有押注。

    陈平安说道:“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这里,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陆沉笑了笑,“如今数座天下,可能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人,都会如此认为,剩下一个,要么是我这种旧识,要么是亲近落魄山的。毕竟俗话都说,命里只该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酿,笑道:“以后你得跟他提个醒,夹一筷子菜出盘子,当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着多腻歪。”

    陈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陆沉放下最后一筷子,细细嚼着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树同发千百花,只是随风而堕,便各有落脚处了,自有落地碾为树下尘土如人死故乡的,亦有随水飘零一直去往远方如游子不还乡的,犹有过门窗拂帘幌坠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篱墙落于溷汁之中,各有远近,贵贱,你们儒家圣贤说这不是因果,其实在我看来,何尝不是一个窠臼,古之大化者,依旧出脱不得。”

    那高酿猛然惊醒一般,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若命自来,迎而御之!”

    说完便又倒头睡去,河神老爷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间酒壶,笑语喃喃,发达了发达了。

    陈平安都被吓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陆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说嘛,高老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迷迷糊糊之间,醉后吐真言,不过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两任看门人,郑大风,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谢狗的蛮荒白景,这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

    还有那个白发童子,新任编谱官箜篌,是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陆陆续续进入落魄山的年轻人,孩子们,皆如草木逢春当茁芽,欣欣向荣,善万物之得时。

    陆沉说道:“先前在泼墨峰之巅,曹溶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那场文庙内部的三四之争,是不是更偏向文圣。”

    陈平安笑问道:“事实如何?”

    陆沉自顾自说道:“相传远古时代,神灵眼中是无昼夜之分的。”

    “后世万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铸鼎的浩然礼圣,分开了天地,才会绝天地通。”

    “事实上,礼圣的这个举措,便彻底断绝了人间道士,跻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师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师尊,在万年之前,他在那场河畔议事之前,就推算出这个结果了。”

    “当人间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恶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别。”

    “所以文圣的人性本恶,看似是与亚圣人性本善在作对峙,实则是凭此与亚圣合力,再一次撑开了天地。”

    听到这里,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取出酒水。

    在学塾这边,给自己订立过一条规矩,不动用术法。

    陆沉微笑道:“知道为什么文圣最偏心你这个关门弟子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陆沉缓缓说道:“崔瀺太聪明了,所以他对待世间笨人是没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长远,所以对整个世道,充满了忧心忡忡的焦虑。他曾经想要与世界做个了结,但是最终又与这个让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选择握手言和,与所有他内心在意的那几个人,不告而别。”

    “崔瀺应当去潜心学佛,对待众生万物具平等心,继而过文字障,彻底超脱天地藩篱,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左右对山下俗子,一向宽容,否则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访仙,就只是担心一身剑气影响到各地的山河气数。但是他对待山上练气士,一直脾气不好,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修道之士,就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道心,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作为,要与学问相当。所以练剑之后的左右,剑术越高,他反而活得越来越纠结,因为他觉得,好像剑术再高,于事无补。”

    “左右本该去深山学道,撇下仁义礼智信,只求道与德。”

    “刘十六,因为出身和年龄的缘故,他看待人间,最早是没有善恶分别的。哪怕他当年拜老秀才为师,也只是认可老秀才这个人,仅此而已。”

    “所以你的这位君倩师兄,其实可以成神,至少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的那种高度。”

    “齐静春,最可惜。”

    “至于你。”

    说到这里,陆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壶,仰起头,使劲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陈平安,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乱我道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陆沉拿起竹筷,敲击酒碗,悠悠吟唱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摸鱼儿,春风卷绣帘,对茱萸又是一年一度,听山鬼歌谣,岁华向晚,酒边留人,把人间醉与君,别处梅花。”

    酒桌旁,除了陆沉的嗓音,陈平安一直没开口言语,唯有高酿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不远处,赵树下和宁吉已经走在返回学塾的路数,岸边有一棵古树,枝叶葱葱郁郁,老翠欲滴。

    这一路,差不多已经敲定师兄弟身份的两人,虽然各自话语不多,聊得很投缘,大概与双方出身略有不同却境遇相仿有关。

    总之就是年少岁月都吃过苦,而且结结实实,就跟不喝水,接连吃了几大张干饼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们在此驻足,溪水那边有座碧绿幽幽的小水潭,宁吉在那幅光阴长河画卷中,多次亲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条编织成柄的铁榔头,高高抡起手臂,再一榔头使劲敲在大小石头上边,藏在底下的溪鱼就晕了,想必是如遭雷击的下场,几乎都要飘在水面,任人拾取丢入鱼篓。

    更有人,先选取游鱼集聚处,先在上游垒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坝,最终将一整块浅水潭圈起。

    宁吉笑着说道:“陆道长说读书人做学问,要懂得涸泽而渔,下水抓鱼,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树下哭笑不得,那位陆掌教,是不是说错了先后顺序?

    只是赵树下很快就皱紧眉头。

    见赵树下暂时没有挪步的意思,宁吉闲来无事,就蹲在岸边,捡起手边石头随意丢入小水潭。

    先前陆道长路过此地,随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时节,山外百花凋残,此树独盛,涧边抵巇。

    赵树下听到那涸泽而渔四个字,虽然他只是个纯粹武夫,却没来由想起一个山上场景。

    如果将那溪涧游鱼比作人间练气士,从山中倾泻凝聚至此的流水,视为天地间的灵气?

    游鱼在水,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兴许都不知水为水,那么练气士置身于天地间,是不是也将修道炼气视为再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树下视线上移,从溪涧移向山中,山顶,最后是天上。

    宁吉终于开口问道:“赵师兄,在想什么?”

    赵树下回过神,收回视线,与少年笑道:“没什么。”

    他们一起返回学塾,然后举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典礼。

    无非是陈平安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过宁吉端来的一碗茶水。

    这场拜师收徒礼,观礼之人,除了少年的师兄赵树下,就只有一个双手笼袖的陆沉。

    宁吉磕过头,陈平安将少年搀扶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穷酸老人,快步跨过门槛,笑道:“还好还好。”

    陆沉见机不妙,就要脚底抹油,却被老秀才踮起脚尖,伸手搂住脖子,强行与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语气唉了一声,一只手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姿势,“走啥走,咱哥俩难得碰头,不得,嗯?”

    陆沉伸手使劲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斩钉截铁道:“真对不住,事务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陈平安他们几个点头致意,灿烂而笑,同时拖着陆掌教就往门外酒桌那边去,说道:“不差这顿酒的功夫嘛,多聊几句,吵架一事,你参加过,我也参加过,都赢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没能碰上,今儿补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至于输赢,计较个甚,陆掌教看开些便是了。”

    陆沉举起双手,“贫道认输!”

    老秀才松开胳膊,捻须而笑,点点头:“陆掌教好大气魄,认输输一半,以后传出去,想必也是一桩美谈。”

    宁吉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宁吉便想要磕头,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别,作个揖就成,心诚就很够了。”

    少年转头望向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少年便毕恭毕敬与那位老书生作揖行礼。

    老人赶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杆,面带微笑,受了这份揖礼。

    为师者传道,求学者受业,皆须心平气和,先生治学严谨,气态安详,学生求学恭敬,彬彬有礼,且共从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这就很好啊。

    老怀欣慰的老秀才,转头与陆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认输输一半这种事,绝对不会外传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题外话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连忙作揖致谢,可怜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说漏嘴外传了。”

    今夜学塾屋内就这么几个人,陈平安这家伙虽说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可嘴巴还是很严实的,从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至于赵树下和宁吉,一个性格稳重,一个与自己关系不错,想必都不太可能拿这种事与谁当谈资,但是老秀才什么事做不出来,可别回到中土文庙,敲锣打鼓放鞭炮拉横幅,不然就是与于玄、穗山周游这些好友,闲聊几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说话不当真,一个不小心?到时候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再经过玄都观大肆渲染一番,估计陆沉就要多出个“输一半”的绰号了。

    一身儒衫的穷酸老书生却是稽首致礼,“哪里哪里,陆掌教不好虚名而已,我这个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来,陆掌教让我一只手一条腿,都万万敌不过陆掌教。”

    这就开始得了便宜卖乖了?

    老秀才与陆沉使了个眼色,转头与陈平安他们几个说自己要与陆掌教聊几句悄悄话,便勾肩搭背往门外走去,老秀才个儿不高,陆沉却是身材修长,可怜陆掌教就歪头侧着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气的道士,混不吝的老书生,在各自道统内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宁吉有点懵,只因为陆沉这个名字,与白玉京掌教这个身份,先前在玉宣国京城那边,“道士吴镝”就已经为少年解释过,因为打过一个宁吉都听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宁吉大致清楚陆沉在“山上”的分量,简单来说,陆沉是人间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家乡在这边的陆道长,道场却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华城,贵为道门掌教之一。

    那么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师爷,好似竟然可以在陆道长这边,处处占据上风?

    先前陈平安喝过了拜师茶,按照辈分,这位被先生称呼为先生、被陆掌教称呼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宁吉的祖师爷了。

    宁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吵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生故意说得通俗轻巧了,其实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辩论。先生与陆沉都曾参加过百年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却不是同一场辩论,他们一个压轴,一个开场,都赢得很服众,只是后来他们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规矩就不再参加辩论,所以没有碰面。”

    宁吉继续问道:“先生,祖师爷与陆道长辩论的结果?”

    陈平安稍作思量,说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话,“不一定,胜负不好说的。陆沉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长寓言,没有之一,气势磅礴,确实无人可敌,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之敌对者,如面对洪水决堤,心悦诚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陆地干涸之鱼,重返河流。先生论道讲理,脉络清晰,次第稳固,况且文采也是极好的,却不是那种词藻华美的好,宛如在前边铺路,后生亦步亦趋即可。”

    宁吉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既希望祖师爷学问很大,辩论很厉害,也不希望陆道长输,打个平手是最好了,干脆不吵架更好。

    陈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达。先生以前在陋巷教书多年,穷困潦倒,每次购置书籍、纸笔都要精打细算,而陆道长担任漆园吏的时候,也曾穷得揭不开锅,与当地监河侯借过粮食。”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刚才陈平安说是紧张万分,没有半点夸张。只因为一旦先生与陆沉正式论道,对于两座天下来说,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个小小的偶然,文庙文圣与掌教陆沉,看似偶然相逢于一处村野学塾,就会给未来千年带来无数个影响深远的“必然”。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先生为了自己,与陆沉吵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将分出无数支流、支脉的关键时刻,陆沉当然更不愿意与文圣辩论一场,因为双方注定没有赢家,只有两败俱伤。

    老秀才一发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断陆沉的合道十五境,当然文圣自身也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看遍数座天下,的的确确,都不是什么一手之数,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刚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从天外急匆匆赶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与掌教陆沉、准确说来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种极为强硬的表态,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庙,失去陪祀身份,也要为尚未登顶、走在山路上的关门弟子护道一程。

    只不过对方毕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陆沉,故而老秀才还是极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这就叫混江湖嘛。

    只说老秀才帮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捞取那幅河图,道家也好,道教也罢,总之整个道门,就得承这份情,一般授箓道士可以无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陆沉与他的师尊道祖,身份摆在那边,自然不能这么不讲究。

    一张小酒桌,老秀才与陆沉相对而坐,老秀才拿出两只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让陆掌教拿出两壶青冥天下的好酒,陆沉便从袖中摸出两壶分别产自白玉京碧云楼和地肺山华阳宫的仙酿,各自倒满杯中酒,老秀才夸赞对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陆沉便礼尚往来,却不是说老秀才的好话,而是说旁边陈平安那间屋内,满屋书香,书味胜过清水养鱼。

    当年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除了谈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实亚圣也有在异乡传道、开设书院的意愿,只不过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欢处理庶务,久处天外天,常年与天魔对峙,根本就懒得与亚圣见面,所以是几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与亚圣秘密对接议事,所以就没谈拢。可事实上,如果白玉京道官当年就能够推算出三教祖师散道一事,是绝对不会拒绝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当然是百家争鸣、尤其是佛家寺庙和道家宫观如花开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几位白玉京道官当年没答应亚圣,除了担心被儒家势力在天下开枝散叶,一发不可收拾,其实还有个大修士会想东想西、与真相越来越远的原因,可能换成河神高酿这种混过官场、公门修行过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为掌教余斗没露面,白玉京那边就会觉得这便是余掌教的态度了,既然余斗不点头,那可就是没得商量了?

    作为白玉京仅剩两位掌教之一的陆沉,当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师兄余斗说几句,再捎话给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无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陆沉不知为何,却假装不知此事,只是在外游山玩水,去玄都观讨骂,或者找高孤、吴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谁都不如陆掌教这么惬意,翛然往来,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只说担任白玉京掌教之后,陆沉在青冥天下,好像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壮举,远远无法与前边两位掌教师兄媲美。

    偶有事迹流传在外,也都是些荒诞不经的笑谈。

    “文圣先生何曾虚度光阴片刻,阅人事如观山川,履迹所及,事迹所在,一个读书人能够影响无数读书人,这要不是壮举,什么才是。”

    老秀才挠挠头,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须感叹道:“不知老之将至,顷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陆沉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细思皆幸矣。”

    “这种话,也就陆掌教说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骂酉时妻。多读圣贤书,遇事且呵呵。修身养性,处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顿时哑然。

    大概陈平安是见酒桌那边当真只是扯闲天,就走到门口,问先生要不要吃点宵夜,老秀才拍着肚子,连连点头,笑言这敢情好,再不吃点,五脏庙就要造反了。见陈平安站着没挪步,老秀才就让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点,不能喝酒就喝茶,陈平安点头坐在桌边,赵树下和宁吉就去灶房忙碌宵夜,他们打算多炒几个下酒菜,看架势,是要喝第二顿酒了。

    陆沉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与文圣先生,吵不起来。”

    一般来说,作为先生的老秀才都说要跟陆沉说事了,身为学生弟子的陈平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该搅和的,不合乎规矩。

    大概这就是关门弟子的独有待遇了。

    陆沉也当过数千年的关门弟子,感同身受,必须感同身受。

    陈平安没好气道:“吵不吵,主动权在我先生手上,陆道长说了管屁用。”

    老秀才抚须而笑。听听,诚不诚意,暖不暖心?

    陆沉听到陈平安对自己的称呼是陆道长而非陆掌教,言语内容也不见外,就不计较什么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却没摸出什么,只是抬头望向陆掌教。

    陆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一抹,示意贫道晓得规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这才摸出一幅河图的摹本,终究是仓促为之,其中蕴藏的术算真意,兴许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陈平安先别着急打开,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迟。如今摊开画卷翻阅内容,一颗道心只会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修心有成,让老秀才信得过,否则换成一般的练气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这幅仅是摹本的河图,赠物即害人了。

    陈平安点头,默默收入袖中,就当是酒桌之上无拘束,破例一次施展术法,袖内山河缩地脉,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线牵引,将其搁放在了竹楼一楼的书桌那边。

    老秀才笑道:“喜好钻研术算一道,是好事。以后游历中土神洲,可以与那几位术家老祖师请教请教,他们当年欠你大师兄一个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问,只管放胆询问,万一问住他们了,就又是一桩新的香火情了。小宝瓶,又乾,还有宁吉他们这些孩子,以后就又可以与那些老夫子们理直气壮讨教学问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临时截取的光阴画卷,也没想着长久保留,属于那种阅后一次即无的走马观花图。

    陆沉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闻名不如见面,既然陈平安以后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点亲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亲耳听一听他们的言谈。

    画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无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芦上边,长吁短叹,每喝一口酒,便叹息一声。一旁身为东道主的于老真人,便小有尴尬。

    老秀才越是不说什么,于玄便越是心怀愧疚。

    等到老秀才举起酒壶,反过来劝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气数新,不愁无地放闲身,思量便合从君去,星汉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点吃不消了,只因为今夜来天外道贺之人,柳七两手空空,并无携带贺礼。随后乘船而至天河的顾清崧,倒是骂了几句于玄,除此之外,许夫子两袖清风,大伏书院的程龙舟,都是读书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皑皑洲韦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认的大财主,家底何等雄厚,约莫是这般太有钱的有钱人,都不稀罕提钱的缘故,使得眼巴巴等着帮忙收取贺礼的老秀才,别说是一件山上法宝,就是一颗神仙钱的影子都没瞧见。

    在韦赦拜访之后,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兴匆匆赶来,作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巅神仙,先前察觉到天河异象后,毫不犹豫,就用飞升境大修士独有的方式,与文庙那边禀报再录档继而被文庙告知可

    以远游天外,但是时间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过一个时辰。

    但是当荆蒿看到于玄身边的老秀才,差点,当真是差一点就转头走人。

    上次在文庙议事,只是遥遥旁观了一场鸳鸯渚的热闹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说了几句不是那么中听的言语。

    然后那个左右就兴师问罪找上门,虽然只递出一剑,就让被誉为“八十道法皆登顶”的荆蒿,受伤不轻。

    读书人脾气这么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剑术,还是当不成文庙那边的陪祀圣贤。

    于玄假装没看见那个处境尴尬的荆蒿道友,只是以心声笑问道:“老秀才,怎么回事,贫道记得荆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剑,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一般与人问剑结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荆蒿不至于瞧见你,就这么胆战心惊吧?”

    这还是于玄说得含蓄了,以荆蒿的为人处世,只要有机会,是肯定会上杆子与文圣套近乎的,也会想着将某些事翻篇。

    可怜荆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远处犹犹豫豫,一时间为难不已。

    确实,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顿,荆蒿就当是哑巴吃黄连,忍了那个左右便是。

    关键在左右离开没多久,就又来了个让荆蒿不得不主动磕头的大人物,对方同样是一位剑修,但是与宗门祖山所在的青宫山极有渊源。

    如果说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么青宫山,便是这位剑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荆蒿这一脉,其实是鸠占鹊巢,属于“借住”,只不过真正的主人,自从斩龙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门,除了荆蒿这位祖师爷,就无一人知晓这等惊人内幕了。

    老秀才笑眯眯道:“于老哥有所不知,当时在文庙,左右前脚刚走,那位陈仙君后脚就跟上了,等于又浇了一盆冷水在荆蒿的头上,荆蒿被吓得不轻。”

    于玄愈发好奇,“怎么讲,给说道说道。”

    老秀才说道:“荆蒿那一脉的祖师爷,与陈仙君道缘不浅,双方关系有点类似……顾清崧与陆沉,所以后者如果出山,荆蒿就得让出那座祖山了,物归原主,就算荆蒿找文庙撒泼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宫山,原来曾是斩龙人陈清流的道场?

    所以当斩龙之人在文庙议事期间重新现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练气士,可能就是自认“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荆蒿了。

    果不其然,被陈清流找上门后,荆蒿就已在心中瞬间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干脆将整个宗门搬迁出青宫山地界,长痛不如短痛,虽说宗门必然会大伤元气,可好过成天提心吊胆。

    不曾想那位一开始确有“收山”打算的陈仙君,好似临时改变注意,言下之意,等于是送出了青宫山给荆蒿。

    但是话里有话,算是与荆蒿提了两个小要求,一个是被荆蒿关禁闭的弟子,他陈清流看得顺眼,你得恢复对方的宗主身份。

    当时陈清流说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荆蒿当然不敢不愿意,自己的骨气再百般不愿意,可肩上的那颗脑袋必须点这个头。

    陈清流当时的第二个要求,是说将来可能会有他的一个山上朋友,游历流霞洲,如果顺路去青宫山做客,让荆蒿上点心。

    被陈仙君说成是“好兄弟”的那位山上前辈,道号“落魄山小龙王”。

    还说以后荆蒿与这位道友见了面,便可以一眼认出。

    所以荆蒿事后便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让几个得力的心腹弟子亲自走了趟宝瓶洲,去打探落魄山的消息,结果传回青宫山的情报,却让荆蒿震怒不已,直接下了一道措辞严厉近乎申饬的法旨,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在密信末尾写下两字,再探!

    原来宝瓶洲落魄山那边,确实有一位青衣小童模样的练气士,但是按照第一封谍报显示,却是个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成功的元婴境水蛟。就只是一条地仙水蛟?也难怪荆蒿会暴跳如雷,你们是一帮蠢货,当你们师尊也是傻子吗?

    第二份情报,内容更为详细,连那个名叫陈灵均的真身是条小水蛇,都给刨根问底出来了,早先作为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境内,有条御江,那陈灵均与水神关系莫逆,是个性格极为跳脱的……青衣小童。只是后来遇到了那位当时尚未发迹的年轻隐官,算是最早跟随陈平安去落魄山修行的“元老”之一。

    这就让老谋深算的荆蒿愈发惊疑不定了。

    一个斩龙之人,与一条元婴境水蛟,称兄道弟,谁信?

    只是荆蒿打死不信,又能如何?总不能真被打死才肯信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都绕不开落魄山和陈平安就是了。

    既然绕不开陈平安,那么今夜见着文圣,荆蒿就更心虚了。

    礼圣几乎不插手文庙具体事务,亚圣身在蛮荒天下,所以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就是这个好似担任临时一把手的老秀才了。

    老秀才笑道:“于老哥,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骂那几句,真不算冤枉了你。”

    于玄无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作为谱牒修士,常有观礼,推脱不得,参加各色酒局,酒桌上的人情往来,免不了与人说几句场面话。”

    浩然九洲的流霞洲,属于一等一的山水形胜之地,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都喜欢去那边游历。在那边建造有别宫的别洲修士,不计其数。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对道侣,又是出了名的好客,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与天隅洞天的三伏宴,都极负盛名。于玄经常外出游历,荆蒿又是个擅长凑热闹的,与于玄算不得朋友,却也是混了个熟脸的,荆蒿对外说自己是于玄的朋友,于玄总不能专门发一封山水邸报说不是。

    那荆蒿还是硬着头皮,赶来这边给于玄道贺几句,再与文圣致歉。

    老秀才倒是没有板起脸说什么,就只是笑呵呵,也不搭话。

    不愧是号称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场的荆蒿,事到临头,便豁出去了,与于玄谈笑风生,再偶尔见缝插针说几句陈隐官的年轻有为,反正愣是聊了小半个时辰才告辞。

    老秀才坐在葫芦上边,自顾自喝酒,都要替于玄和荆蒿尴尬得抠脚。

    期间荆蒿壮起胆子,与文圣旁敲侧击一句,说是自家青宫山,欢迎陈隐官和灵均道友莅临寒舍,只是恳请事先与他们打声招呼,他荆蒿必须在流霞洲边境线上亲自迎接贵客。

    老秀才佩服不已,要境界有境界,要脸皮又脸皮,不得不说,有些位置,真是荆蒿之流才能坐上去。

    老秀才便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毕竟是山顶数得着的修道有成之士,总不能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家务事解决好了,山外事也稍微上点心。”

    只见那荆蒿神色肃穆,起身就是一个作揖,长久弯腰不起,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言语,“谨遵文圣教诲!”

    文圣所谓的山外事,当然就是天下事了。

    懂了,蛮荒天下那边,少不得自家青宫山一脉修士的身影,一本文庙功德簿上,当有青宫山修士的名字。

    荆蒿一走,就复归清净了。

    于玄疑惑道:“老秀才,那位灵均道友是何方神圣?”

    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了,于玄一下子就听出荆蒿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将此人与陈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

    老秀才笑道:“了不得,可了不得,先前道祖游历骊珠洞天旧址,就是这位灵均道友负责为落魄山出面待客,第一次瞧见碧霄洞主,便大大方方邀请老观主去山中做客,保证管饱。见着了道祖,更是不卑不亢,风骨凛凛,劝说道祖改个名字。”

    于玄一脸震惊道:“什么?!”

    即便如今跻身了十四境,登高望远,于玄还真不敢说自己就可以与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甚至未来千百年都是如此。

    况且都说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最喜欢记仇。

    道祖多半是骑牛游历了,那么这位灵均道友的所谓“管饱”?不是当面挑衅是什么?

    一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可不是什么夫子自道的大话狂言,当年这位落宝滩碧霄洞洞主,也就是碰到道祖,才吃了个大亏,否则在漫长的远古岁月里,在这位前辈手上吃过苦头的人间“道士”,不在少数。

    至于让道祖改名,又是什么缘故?!

    天底下真有这么不知死活……胆气豪壮的英雄好汉?

    老秀才笑道:“于老哥得空了,不妨亲自去趟落魄山,就知道那边的风气之淳朴、待客之诚挚了。”

    于玄轻轻点头,听闻灵均道友的壮举之前,那处宝瓶洲落魄山,老真人可去可不去,现在觉得是必去不可了。

    无法想象,不晓得怎样的一方水土,才能养育出这般铁骨铮铮的豪杰,怎么感觉比起顾清崧,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下修士,既有他于玄、身边老秀才、还有陆沉那样的,确实属于比较万事好说话了。

    却也有碧霄洞主、余斗和郑居中、高孤这般比较喜欢较真的修士,你去当面开个玩笑试试看?

    此次于玄合道,确实比较突兀,出人意料,再加上浩然天下这边,修士想要飞升天外,规矩重重,而且一些与文庙关系不佳、恶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巅修士,也不愿意因为此事与中土文庙通报、求情,多是想着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门,再去登门寒暄几句。

    所以除了顾清崧,还有荆蒿这种脸皮厚的修士,于玄那拨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今天几乎都没有露面。

    老秀才合道所在,是桐叶、婆娑和扶摇三洲陆地,哪怕身在天外,喊人不难。

    只是三洲山河,满目疮痍,尤其是飞升、仙人两境大修士,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

    于玄试探性与老秀才客气一句,“不然贫道跟中土神洲的几个至交好友,知会一声?”

    老秀才满脸犹豫道:“这样不太好吧?”

    天底下哪有主动跟人讨要贺礼的道理。

    这跟火龙真人那种“你们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紧、诸位的红包必须得到,毕竟红包再薄,好歹也是个心意”有什么两样?

    于玄便顺水推舟点点头,改口道:“是不太好。”

    老秀才立即跟着改口,“其实也还好。毕竟是这么大的喜事,只此一遭的事情,比当新郎官还难得。”

    于玄一时无言。

    你那关门弟子,如今真有这么穷吗?

    没记错的话,之前在天外,他与白景,可没少挣。

    退一万步说,真没钱,陈平安也敢在桐叶洲发起开凿大渎一事?

    于玄有点无奈,这事给老秀才整得好像越来越变味了。

    老秀才伸长脖子眺望远方,笑道:“哎呦,青冥天下那边来人了。于老哥,羡慕羡慕,朋友真多啊。”

    于玄瞥了眼远处,笑道:“都是没见过的,算哪门子朋友。”

    老秀才盘腿而坐,拿酒壶敲了敲膝盖,“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候补的人数有点多?”

    于玄点头道:“足足二十一人。”

    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于玄依旧将人间一览无余。

    尤其是某些牵引星辰一道的练气士,都是需要通过种种秘术与于玄“拜山头”的,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调侃,属于一语中的。

    其中

    白玉京,有三位道官跻身候补之列,当然,如果加上那个刚刚进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就有四位了。

    第一位来此的青冥道士,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迈道官,聃耳属肩,白眉覆颧,相貌清癯,一看就是位老神仙。

    老道士道龄极长,两条雪白长眉,天生长眉者往往长寿,尤其是这类“耳曼者”,是典型的富贵寿考之相貌。

    三教百家练气士,其中以道士最为高寿,是公认的。

    只是见着了年龄只是自己一个零头的文圣,离开白玉京碧云楼的老真人也是笑着主动打招呼一声老秀才。

    这大概就是文圣独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来此,明明是为于玄道贺而来,只因为老秀才在场,开口言语,也要将“文圣”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说是一种山水官场的讲究,也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当然更是对文圣学问的一种由衷认可。

    老秀才站起身,作揖还礼,满脸笑容,“见过黄老神仙。”

    黄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谱牒上边的道号,是“权衡”,因为姓黄,道祖又曾经为黄界首的藏文房匾,赐下一个“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贯自号“玄黄”。

    是碧云楼的上上任楼主了,之后两任楼主都是这位老真人的法脉弟子,当年黄界首主动卸任楼主身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镇一座镇岳宫,其实就是看守那个被白玉京用来关押刑徒的烟霞洞。

    老秀才笑问道:“老神仙如何得闲来此?”

    黄界首指了指腰间一串所剩不多的钥匙,笑道:“不瞒文圣,贫道如今可谓无事一身轻了。”

    原来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将仅剩的道官身份,镇岳宫宫主也一并交出去。

    碧云楼黄界首,与灵宝城那位道号“虚心”的城主庞鼎,是一个辈分的,当之无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如果不算那种兵解转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续香火道缘的道士,论资历辈分,老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寇名,还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传老真人在少年时,进入白玉京修道没有几年,曾有幸与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来到天外,那会儿的少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之叹。

    至于老秀才为何如此客气,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道龄和身份,只是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某个说法,黄界首是白玉京为数不多的“好鸟”,一向极少参与白玉京议事的的黄界首,当年难得现身,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内部引发不小震动的异议,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给读书人齐静春让出一条大道又何妨。

    孙道长当时沉默片刻,与老秀才笑言一句,说这还只是外边的传闻,其实黄界首的那句话,说得更加不客气。

    “我辈道士只是修道岁月更为长久,何必阻挡一个年轻后生凭本事走出的那条登天之路。”

    当时便有一位与黄界首身份相当的老道士,顺势反驳一句,“齐静春若能登天,我辈如何阻挡?”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孙道长虽然与白玉京不对付,可是在老秀才这边,还是有意隐瞒下来了,忍住没说。

    因为深知文圣一脉与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黄界首此行,就没有说那些例如去碧云楼做客的客气话。

    之后青冥天下这边,在黄界首之后,又来了个贵公子模样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号绿萍,是个极风雅的妙人。

    他与玄都观孙道长,一个板上钉钉的天下十一,一个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

    只是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宝座。

    青冥天下跻身候补的女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赶来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她们好似约好了,联袂而至。

    雷雨,她是妖族出身,真身为虺,而且她是为数不多至今没有一个道号的女修。

    在那座被誉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她是两位湖主之一,占据最大的一座岛屿,版图辽阔,不输雍州。

    祖山名为覆船山,主峰搁船尖。

    还有女冠杨倾,她道号“蜃楼”,据传她精通太乙神数,公认天下第一。

    杨倾出身幽州弘农杨氏,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这位出身豪阀的女冠虽然道龄极长,却是少女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颜如花红眼如漆。

    还有两位女修,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有差异,是嘴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这对同胞姐妹,分别名叫徐棉和许婴咛,其中那位许婴咛,似乎与外界传闻相貌丑陋不同。

    她们除了分别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也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两支道派的开山祖师。

    千年之前,她们还只是仙人境,然后得到高人指点,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双方不但跻身飞升境,还荣登十人候补之列。

    她们见着了这位年纪不大却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秀才,打了个稽首,都敬称文圣先生。

    虽然是两座天下,可是山巅从来无秘密。

    大弟子绣虎崔瀺,与早年的关门弟子齐静春,都不用去说了。

    左右,传闻此人极晚练剑,却练出了个浩然天下剑术第一,让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变成一个贬义说法。

    刘十六,之前带着个虎头帽少年,问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着那个清秀少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无敌当时明明身在白玉京,竟然没有还手。

    她们各有各的好奇和疑问。

    显然给于玄道贺是其次,与文圣多聊几句才是真。

    女修雷雨,身材健硕,浑身充满了肌肉线条,只是非但不给人粗糙观感,反而有一种极少见的美感。

    她率先开口笑问道:“文圣先生,你那学生刘十六,先前问拳白玉京,闹出不小动静,当时他身边跟着个带古怪帽子的少年,当真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么?”

    举世皆知,白也诗无敌,剑术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纯粹剑修,恐怕几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

    只要白也愿意去一趟剑气长城,就一定能够与陈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脸茫然,“啊?”

    上次玄都观一别,记得白也还是个粉雕玉琢的虎头帽孩子啊。

    杨倾会心一笑。

    先前刘十六与白也曾经游览守山阁,在她那座海山仙馆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这种事,不宜对外宣扬。

    否则她可能与雷雨一样,会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这般神人,变成稚童模样也好,少年姿态也罢,为何会头戴一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

    不过那个刘十六,与白也的关系,确实是好。

    只说他们起身告辞后,刘十六出门的时候,还帮着那个……白也扶了扶虎头帽。

    至今想来,她还是觉得有趣。

    雷雨语气豪迈说道:“欢迎文圣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搁船尖做客,酒水管够,吃喝不愁!藏书也是有些的,文圣先生单凭眼缘,只管自取!”

    听说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圣先生,“问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酿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种仙酿逊色。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对那空山湖,可谓魂牵梦萦神往久矣,就是你们那位余掌教未必欢迎。”

    她咧嘴一笑,“文圣只管去,白玉京管不着我们小四州。”

    不管那个山上传闻是否属实,反正数千年来,那位真无敌,的的确确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确实存在着某种禁制。

    老秀才便与这位女子湖君道谢一句。

    徐棉柔声道:“文生先生,如今我们青冥天下那边,由衷仰慕陈隐官的人,很多,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这还真不是一句场面话,这些对年轻隐官不乏溢美之词的青冥修士,有个共同点,绝大多数都是跟白玉京相看两厌的。

    就说她那座青泥洞天,其实练气士人数不多,千年以来,因为封山的缘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游历十四州,拣选修道胚子,带回洞天。至于妹妹许婴咛那座福地,也是类似的境地,只不过对外界发生的大事,因为有心为之,所以还算了解颇多。

    许婴咛笑道:“与姐姐不同,年轻一辈里边,我还是更喜欢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着点头道:“曹慈是一个当得起任何赞誉的年轻人。”

    确实,曹慈就是那种典型他与世无争、世人与他也争不到什么的人。

    所以曹慈这种人,旁人可能连嫉妒都不会有。

    再说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关门弟子么。

    徐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文圣先生,我能否帮朋友与陈隐官讨要几方印章,一把折扇?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要两部印谱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若是那种“无中生有”,凭空多了个朋友的路数,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还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揽下来。

    上次在大骊京城客栈那边,关门弟子就与弄巧成拙的先生发脾气了不是。

    也就是陈平安了,换成左右、君倩你们试试看,脑阔儿给你敲肿。

    徐棉何等玲珑心窍,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圣先生若是为难便算了。”

    老秀才说道:“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我回头跟学生说一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徐棉与老秀才道谢,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

    随后又有几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来此为于玄道贺。

    老秀才挥挥手,轻轻打散一幅色彩转淡的光阴长河画卷。

    陈平安默默记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举止。

    陆沉没来由说了句题外话,“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复杂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陆沉笑道:“毕竟是绣虎给你出的难题,确实没有这么简单的答案。”

    之后三人同桌吃着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本就不饿,就没有上桌,他们有意让出一张酒桌给长辈,反正闲来无事,就待在晒谷场旁边,一个看山,一个听水。

    赵树下还是想着那个涸泽而渔,宁吉却是想起陆道长的某个问题,是问少年在与陈平安拜师,成为一位读书人之后的愿景。

    宁吉当然给不出答案。

    道人试问读书人,攻书学剑能如何。

    凑巧那会儿陈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凉摇蒲扇,与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笑言一句读书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辈子读书而来,仿佛此生读书是为下辈子而去。

    当时宁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陆沉也只是笑着让即将拥有一份明确师承的少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后心中有答案了,将来再有重逢,就与他陆沉说说看。

    此后人间又万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黄鸟绿竹,白云青山,明月照龙泉,新磨三尺剑,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哪个可以定风波。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间校书

    酒足饭饱,赵树下收拾过碗筷,宁吉搬走小桌。

    明月当空,月光满人间,恍如琉璃世界,夜气清新,风过衣袂凉爽,此时情绪此时天,忙里偷闲即神仙。

    檐下并排三张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翘起二郎腿,伸手轻拍膝盖,哼着乡谣,清风徐徐,拂过老人的雪白鬓角。

    陈平安轻摇蒲扇,在先生这边,不管是喝酒还是闲聊,陈平安都不像师兄左右那么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师兄那般闷葫芦。

    陆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伸长双腿,意态闲适,天下事与家务事,天边事与手边事,一切恩怨暂作休歇。

    他们就随口聊到了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赐予神号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点小麻烦,由于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并无高下之分,要说文庙那边派遣某位圣人独力住持封正典礼,那么五岳封正典礼举办的先后顺序,就是个不小的问题了,可要说同时进行,文庙这边出动五位陪祀圣贤,也难,毕竟如今事务繁重,文庙一时间也没办法抽调出那么多的儒家圣人,而且还需要同时莅临宝瓶洲。

    到底是官场,山上山下都一样。

    在山下,朝廷向佛门龙象赐紫色袈裟,为道门真人赠予封号,或是帝王、礼部封正山水神灵,都有一套按部就班仪轨。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庙那边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给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谁的面子,就为难了。

    要说让五位儒家书院山长住持封正典礼,略显分量不够,礼数就显得轻了。

    可要说某位圣人用上分身手段,终究有点不像话,同样显得文庙这边不够重视,毕竟山君获得“神号”,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与于玄调侃的,有些喜事,比当新郎官更难得,注定只此一回,搁谁都想要办得隆重再隆重,问问魏檗,中岳山君晋青他们几个,假设听说至圣先师愿意亲临,看他们会不会跟文庙客气半句?

    陆沉笑道:“文庙两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学宫的大祭酒,让他们抽空跑一趟宝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捻须道:“副教主跟学宫祭酒,不还是有个官大官小。当山神老爷的,个个都是混官场动辄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这么点差别,他们面上不讲,心里边会有说法的。”

    陆沉好像临时担任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又开始帮忙出主意,“毕竟赐予山君神号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头,实在不行,文庙那边降下一道旨意,就说让五位山君各自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跟五行对上,相互间不冲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劳,一年之内,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气愤道:“放屁,怎么就是我起的头了,分明是某位宝瓶洲书院出身的学宫司业,觉得宝瓶洲五岳在那场大战中表现都很好,文庙必须给点表示。”

    陆沉先是一脸恍然状,继而满脸疑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如今外界不都说茅小冬这位礼记学宫二把手,是身在礼圣一脉心在文圣一脉吗?”

    老秀才赶忙一把扯住陆掌教的袖子,侧过身子,小声嘀咕道:“这种没根没据的混账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容易闹误会,被那个为人古板的礼记学宫祭酒听了去,以他的犟脾气,非要跟陆掌教掰扯掰扯,到时候我不帮你说话吧,朋友道义上说不过去,帮你说话吧,反而是拱火。”

    陆沉赶紧岔开话题,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办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虽然十七座城楼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谱上边的位次,并无任何高下之分,遇到类似事情,掌教随便拎出五位城主、楼主即可,别说是五场封正典礼,哪怕数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陆沉笑道:“不管文庙是怎么个安排,别的地方就算了,贫道与那些山君都没什么香火情,唯独魏檗的披云山,贫道还是挺想凑个热闹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个脸,在旁吆喝几声,就当是给咱们魏山君撑个场子?”

    陈平安开口问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号,文庙那边是早有决断了,只等典礼举办的时候对外公布,还是跟候补宗门递交名称一样,可以自拟,交由文庙审定,通过了,就能用?”

    陆沉会心一笑,为了朋友,真是舍得豁出去,听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帮魏檗和披云山一个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来说,五岳山君和大渎水君的那些神号,都是文庙那边拟定再颁发,不过在这件事上,文庙并无白纸黑字的定例,法无禁制即可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过浩然历史上,自上古岁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庙旨意,给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一般情况都是比较满意的。”

    这种事情,类似山下为自家子弟或是别家年轻后生取字,多有寓意,几乎不会有谁觉得不妥,从此字与姓名,伴随一生。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问道:“怎么,我们魏山君有特别心仪的神号了?”

    陈平安笑道:“倒是有个众望所归的神号,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仪不心仪了。”

    老秀才点点头,“若是真能够独占‘夜游’,把这个神号坐实了,对魏檗和披云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头可以劝劝魏檗,只要不是觉得这个神号特别……恶心,就考虑考虑。当然,不必勉强,文庙那边,挑拣文字,凑出个好的神号,不是什么难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举办庆典,因为要照顾到辖境内的诸多文武英灵和城隍庙官吏,多在夜间举办,故而统称为夜游宴。

    陆沉跟着点头附和道:“就像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且能服众,就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间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秀才双手环住膝盖,点头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业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陈淳安。

    当然也有老秀才的“文圣”之文。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头就去跟魏檗打个商量,劝几句。”

    说不定神号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山水神灵要想提升祠庙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练气士脚下有那么多条登山之路,就只有积攒功德、淬炼香火一条道路可走。

    陆沉笑呵呵道:“这就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为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国破后被砸碎金身,沉入红烛镇附近的三江水底,后来被一位女子打捞而起部分金身,魏檗从此苟延残喘,沦为孤魂野鬼,在祠庙旧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骊宋氏国土不断南下扩张,将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对魏檗身份、履历知根知底的大骊朝廷,也只是让其成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头来看,更像是一种大骊宋氏有意为之的举动。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云山,成为大骊新任北岳山君,继而成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从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宁姚的馈赠,再有文庙的封正和神号,以及大骊朝廷的推波助澜,那么魏檗在宝瓶洲历史上的“连中三元”,势在必得。

    老秀才抚须笑道:“活宝,我们这位灵均道友,真是个活宝。”

    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落魄山有这么个喜欢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确实是一绝。

    陈平安在今夜看过先生那幅天外光阴画卷之前,其实只知道陈灵均见过三教祖师,在小镇见了面,聊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是云遮雾绕。

    因为陈灵均事后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状态,哪怕想要与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体的过程,陈平安并不清楚,也不会想方设法去刨根问底。不过以陈灵均的一贯风格,陈平安大体上还是可以猜出几分。但是只说与老观主“待客”一事,

    老秀才哈哈笑道:“陆掌教,你敢与郑居中面对面,称呼一声郑世侄吗?”

    陆沉赶忙伸手摸了摸莲花冠,压压惊。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聪明的人都学不来一个笨字。”

    陆沉点头道:“人心不定,世事无常,好人会做错事,坏人也会做好事,最难是一颗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陈平安说起陈灵均先前拒绝陆沉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对唾手可得的飞升境并不感兴趣。

    老秀才捻须而笑,“翠纶桂饵,反失其鱼。”

    陆沉小鸡啄米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是贫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归根结底,还是陆沉并不觉得陈灵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青衣小童的最终选择,其实就是陆沉给他的选择,互不为难,各随其缘,各遂其愿。

    老秀才由衷感叹道:“陆掌教的齐物论,在我看来,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学问呐。”

    陆沉哈哈笑道:“文圣就不加个‘之一’的后缀么?”

    老秀才摇摇头,默不作声。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陆沉的学问,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说好友白也,多骄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经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问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见到谁。

    当时白也毫不犹豫,回答说是去南华城拜访陆沉。

    也难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会有个共同的看法,白也诗篇万千,写得再好,可惜从未能够脱离陆沉窠臼。

    那会儿老秀才就借着酒劲,把这个贬义说法说给了白也听,毕竟这种勾当,也就老秀才做得出来,当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闻言沉默片刻,最后笑言一句,也没说错。

    当然可以认为是白也认可此说,也可以理解为一句也没说错,也没说对。

    陆沉抬起袖子,抱拳摇晃几下,“能够在酒桌之外,被文圣如此夸奖,这趟返乡,哪怕无功,还是不白来。”

    老秀才摆摆手,“我从不乱夸人。”

    某人被陈灵均说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当真过硬,酒桌上从不含糊。

    例如刘景龙被执着于“好好讲道理”的陈平安,认为擅长讲道理,那刘景龙的道理,既说得好,还能不让人嫌烦。

    再比如谁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剑术不错?

    那么在学问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学问的。

    陆沉与陈平安笑道:“你们莲藕福地的那座狐国里边,有个小姑娘,到底是谁,以及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贫道就不泄露天机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赠予她一个道号,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后的成就不会低的。如果你这个山主,胆子再大一点,落魄山运气再好一点,能够早些找到她,懵懂开窍之际,尚未拥有真名之时,为其传道,以此命名,你们双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还是陆沉从“师叔”那边闲扯瞎聊给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说道:“明月道场斋戒满,高笼提出白云司。对了,老观主在你们那边,可曾收徒?”

    陆沉说道:“收徒了,看架势,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师叔很看好那个王原箓。师叔以后可能还会收取弟子,数量不会少了,不过多半不会有什么师徒名分,半师半道友的关系吧,反正师叔的那座道观是肯定会落地的。白玉京那边,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气度到底就不一样了。”

    陆沉悻悻然,“贫道负责坐镇白玉京那会儿,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顺其自然,万事不管,山上山下无数道官,有口皆碑!

    陈平安疑惑道:“作为狐族,给她取这个道号,会不会太大了点?”

    圣人有言天下无粹白之狐,一头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来说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陆沉言语,从来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种故意坑人的馊主意。

    山上练气士的道号,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难“接住”。

    有点类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无绝对,当然不是说这么取名、取道号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侥幸,不是什么好习惯。

    陆沉笑嘻嘻道:“有你扛着,还怕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钤印一方龙虎山天师印,可挡天劫,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差不多的道理,那头可能暂时尚未出生的狐魅,将来由一个缝满大妖真名的年轻山主赐予真名,确实是一桩并没有后顾之忧的造化。

    说不定她以后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跻身金丹与上五境之时,陈平安都可以帮忙分担天劫,如此护道,可谓稳当。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陆沉赶忙澄清道:“这可不是什么乱点鸳鸯谱,山上修道,岂可事事往男女情爱上边靠,那也太小家子气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骊京城,去见封姨?”

    陆沉叹息一声,点头道:“要去的,至于能不能喝着酒,就得碰运气了。”

    因为那桩尘封已久的龙宫旧事,封姨对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龙女打抱不平。

    毕竟如果陆沉愿意出手,就不会出现那场斩龙一役。

    远古雨师有两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列,与封姨类似,神位和职掌被分摊了。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龙新浦对孙道长那个道号“王孙”的师姐,为何动心,如何爱慕,山上都是如何传闻的,诸如此类,老秀才和陆掌教,经常聊着聊着便对视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陈平安挽留,就干脆睡在自己关门弟子的屋内,老人不打呼噜,睡得沉稳。

    练气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觉香甜,便是无梦。

    这也是一桩困惑世人至今无解的难题。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无梦。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浇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觉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陆沉突然站起身,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跟着起身,陪着陆沉一起散步,两人走在溪边小路上,泥土松软,步履无声。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只是纸上谈兵,蛮荒天下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实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这几年一直在作这场战事的复盘推演,最终得出的某个结论,与许多浩然山巅修士看法都不一样,甚至是恰好相反。

    陆沉笑道:“将天时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说蛮荒天下的实力是一百,陈平安,你觉得浩然天下的数字是多少?”

    陈平安似乎关于这个问题早有腹稿,说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个……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这边就会打对折,蛮荒天下那边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场仗才会打得那么辛苦和惨烈。”

    陆沉点头道:“所以我才会在白玉京那边,对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们,只说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轻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停顿片刻,陆沉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陈淳安他们,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轻人。剑气长城那边,董三更,愁苗他们,还有那些不管最终有无返回浩然的外乡剑修,当然也一样。”

    说完这番好似盖棺定论的言语,陆沉又说了一句类似谶语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有债还债也好,风水轮流转也罢,蛮荒天下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年轻人。如果文庙不给出一个合乎时宜的、有大魄力的决断,两座天下就会一并深陷泥潭,就如……”

    陈平安接话道:“校书。”

    陆沉一巴掌,“这个比喻好。”

    校书别称校雠,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双方若冤家相对,仇人相见,互为仇雠。

    陆沉说道:“白帝城即将连跨两个台阶,直接晋升为正宗。”

    既然是成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着白帝城即将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以郑居中接连积攒的那几桩功德,并不算文庙为白帝城开后门,只说两座天下对峙期间,郑居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杀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后直接将整座金翠城搬离蛮荒天下,差点在白泽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头完全拥有王座资格的蛮荒大妖“胡涂”,而这些还只是台面上的事情,选择在蛮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郑居中,天晓得他暗中谋划了多少事情,铺垫了多少伏笔。

    那个胡涂如今最大的隐患,还是被郑居中得到了两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泽能否帮忙解决掉这个隐患。如果白泽放任不管,让胡涂自行解决,陈平安相信以郑居中的手段,胡涂迟早会沦为后者的傀儡。

    只说不为人知的两件事,就可以看出郑居中的可怕之处。

    一是当初文庙和礼圣专门为他破例,让郑居中没有参加那场十四境修士齐聚的河畔议事。

    再就是至圣先师好像说过,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郑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郑先生是打算腾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潜心修道。”

    陆沉啧啧笑道:“郑先生这般人物,也需要潜心修道?”

    跟郑居中下过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会有这么几个层层递进的感想。

    我是怎么输的?围棋可以这么下吗?我跟郑居中当真是在下棋吗?

    陆沉笑问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把他拉下水?”

    吴霜降和岁除宫,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结了,不算拉下水。郑居中却不同。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脚尖轻轻拨开,继续前

    行,走在路上。

    陆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这么相信单凭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处顶楼吗?

    陈平安语气淡然道:“不是因为我是谁,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必然会做某些事,两者互为因果。至于某些事,无论大小,到底成与不成,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陆沉笑着嗯了一声,双手抱住后脑勺,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从来是如此,这一点就没变过。”

    要说真正能够让陆沉都觉得需要敬而远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郑居中绝对能算一个,而且名次极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从托月山返回剑气长城,陆沉差点身陷一场绣虎处心积虑设置的阴险围杀,说实话,让陆沉真正感到心有余悸的,还是那个与吴霜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郑居中。一旦郑居中从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从崔瀺手中接过此事,那么以郑居中的行事风格,绝对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像一场针对陆沉的棋局,棋盘大小是全部天下,整个人间,与陆沉分出胜负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崔瀺只是负责打造一块棋盘而已,至多是让师弟陈平安入局,“帮他崔瀺”下出那记先手,之后岁除宫吴霜降和那拨剑气长城的剑修,宁姚的飞升城,此外诸如浮萍剑湖、皑皑洲谢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们兴许会一路下至中盘,例如齐廷济和龙象剑宗,已经秘密收纳数位隐匿在蛮荒多年的剑气长城旧人,陆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会去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控全局和收盘的,还是郑居中。

    陆沉甚至怀疑崔瀺早年与郑居中秘密议事,是不是怂恿郑居中,只需做掉陆沉,就可以从此大道广阔,能够用某种不与三教祖师相通的合道方式,跻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轮崭新明月的道场内,被陆沉称呼“师叔”的老观主,曾经以人间作为棋盘,演化脉络万千,展现给陆沉。

    要说陆沉最厉害的地方,归根结底,就是玄都观孙道长一语道破天机的那个评价,“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准确说来,其实需要加上前缀和后缀,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

    与此同时,这两句话互为前提,就愈发凸显出陆沉在人间与所有人的“不一样”。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陆沉几乎从不与任何道士起争执,有那胆子大的,敢于与陆沉出手问道斗法,陆沉也都是直接认输或者跑路。

    简单而言,三千多年来,陆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他是没有任何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敌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观,除了陆沉,谁敢隔三岔五就去那边蹦跶?只说那位看门的女冠,虽说见着了陆掌教就嫌烦,可她内心深处却从不会把陆沉视为仇寇,哪怕对方来自白玉京,还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陈平安的那个“校书”说法,可谓一语双关的同时,一语中的。

    假设整座天地是一本书的话,陆沉却与之互不仇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轮明月中,老观主指着那个棋盘,调侃陆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原来棋盘之上,所有与陈平安有种种因果脉络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内,就像这里一颗那边一颗,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宗门仙府、身边挚友,显得东一块西一块,不断……切割天下。棋盘上的所有两颗棋子之间,以各种脉络相互衔接,故而许多棋子,暂时看似与陈平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例如这趟赶赴天外的山海阁,女冠杨倾,还有那位与文圣讨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箓,张风海等……老观主最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更是将那块布满修士人名、山头门派两种棋子的“棋盘”竖起,顿时整块棋盘如一堵墙壁,挡在陆沉眼前,老观主还有闲情逸致询问陆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墙上题满诗词、瞧着令人厌恶的“疥壁”?

    于是陆沉说了句陈平安暂时没办法深究缘由的言语,“如果你按照师兄崔瀺的谋划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将一门剑术练到极致,这条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陈平安说道:“想来做任何事都有回报或是代价。”

    “人不可轻易自恕。”

    陆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离开书简湖已久。”

    陆沉笑了笑,“道家说天地,佛家说世界,世界世界世与界,一光阴一地理,你要是这么说,就说明距离书简湖还不远,可能年月久了,走得远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谁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远又突然很近……”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既然陆掌教自己说咱俩是朋友,那就劝你念我一点好。”

    陆沉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满脸肃穆道:“惟愿世间人心皆是今时今日之书简湖。”

    然后陆沉自顾自说道:“估计吴宫主与我那师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条。”

    陈平安屏气凝神,只是不搭话。

    陆沉和白玉京,你们只管猜你们的,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护住那条道路。

    不知不觉,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长辈,隐官。

    当年从剑气长城走到倒悬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轻隐官帮他们精心挑选的师父、门派,而那个已经拥有一上山一下宗两座宗门的二掌柜,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一座无形靠山,剑气长城这个名称,就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恐怕这也是为何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却迟迟不将其炼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有陈平安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这边,以后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庙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娘家,某些情况,哪怕宁姚都无法解决,文庙是可以与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于大骊王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一座无形的靠山。

    这也是皇帝宋和为何要现身那场婚宴,亲自邀请陈平安担任那个位置暂时空悬的国师。

    不是说国力在一洲版图上依旧强大无匹的大骊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动的南方诸国没办法,可就像陈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无需大骊宋氏用任何外交辞令,那些试图撤掉山顶石碑的南方诸国,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古之得道者,福祸生死皆豁达。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以头抢地尔。相信才情无双的吴宫主,只会所求更大。”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吴霜降给自己铺就的那条退路是什么,贫道暂时猜不到,也懒得猜了,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吴霜降这位兵家高人的谋划,并不复杂,与岁除宫那几个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场场战事,最终所求,无非是将贫道的余师兄变作……一条陆处的吞舟之鱼。”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内忧外患,后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亲自出马,像是与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达成了某个契约。如此一来,白玉京唯有内忧而已。

    陆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忧同理者相亲相爱。”

    “吴宫主当然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谓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万年以来,也不管武庙陪祀神位是哪些,论战功,论用兵,不管后世怎么为心中兵家争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长以少胜多,也能,还喜欢打一些让对手输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轻容貌,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但是白玉京这边,也不是没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内一座止戈宫辖下放马观又辖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观,名为灵显观,观主如今是个老人面容,著兵书多年,只与道侣结伴修行,与世无争,不理俗事。他从不外出离开放马官地界,只是偶尔在道观周边地界游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独自行走在云中白道之上。此人与那桓景刚好相反,同时代无敌手,无敌手到了哪种境界?就是后世翻看那段史书,都觉得是因为同时代无一名将,故而此人才能打胜仗那么多,而且次次都轻松得不像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停步在一棵河边树下,“羡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语相投,就可义结生死。”

    陈平安问道:“跟我聊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陆沉认真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问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陆沉说道:“也对。”

    此后一路无言,走远了学塾再原路返回。

    人间山水校书郎。

    青青槐荫,皎皎月光。春风一披拂,百卉各争妍。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过天晴

    陈平安与陆沉,并肩行走在那个居中村落的巷内,一千层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双方脚步簌簌如叶落地。

    路过一处屋舍,有院内土狗听到脚步声,蓦然惊醒,朝着门外狂吠不已,邻近吠声四起,只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期间陆沉趴在墙头那边,学了几声狗叫,扬起手作丢掷石子状,院内那条土狗呜呜咽咽,卷尾蜷缩起来。

    陆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缓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陈平安,搓手道:“虽说年年防饥,夜夜防盗,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们提防贫道与陈山主做什么,大可不必。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至于我这边,大可不必。”

    陆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间事,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陈平安点头道:“人间人,一人道虚,千人传实。”

    陆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写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质对联,回头贫道好好裱起来,就放在观千剑斋里边,分别写上咱俩的名讳落款,大可玩味。”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丢得起这个脸,我是无所谓的。”

    陆沉搓手喟叹道:“夜游之人能无为奸,不能禁犬使之无吠。”

    陈平安不搭话,想起一事,说道:“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所在山头,有一位山君,聆听晨钟暮鼓多年,却迟迟无法炼形,就劳烦陆掌教帮忙指点迷津了?”

    陆沉笑着答应下来,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举手之劳。

    走出村子,来到那条衔接三个村子的大道上,陆沉站在岸边,邻水观照,看着水中倒影,陆沉叹息一声,如人持境对照,当真是自己吗,是本来面貌么。

    先前陈平安关于“校书”一语,陆沉虽说当时的神态,表现得夸张了一点,可事实上的确说到了陆沉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这里边也藏着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后世翻书之人,往往将某些精校本误认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讹传讹,随着时间推移,最终与本义离题万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证道,无非就是追求一个个“知其所以然”,于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风景与己心境相互契合。

    陆沉略带几分伤感,轻声道:“我曾经去见过孙观主的那个师弟,以及他师弟的徒弟,都见过,也聊过,聊完之后,我就发现有一点,他们的想法,与白玉京道官起了冲突。”

    陈平安蹲在路边,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溪水中,说道:“是不是白玉京那边,绝大多数道官,觉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对玄都观师徒,觉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实的。”

    陆沉嗯了一声,也不觉得陈平安猜出答案有什么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着脸颊,“该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扰了。”

    即便天塌下来,还有见过大世面的师兄余斗扛着嘛。

    陈平安站起身,两人便继续走向最下边的那个村子,陆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阴画卷里边,宁吉其实有过两次改变主意,不想当你的学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随我去白玉京修道。那么今夜被宁吉说一句铭记恩惠在心以后再报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贫道了。”

    陈平安说道:“其中一次,是宁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愿给我招惹麻烦?”

    陆沉点点头。

    大概世间有一种自讨苦吃,叫作设身处地,处处替他人着想。

    就像陈平安所猜测的,在陆掌教与宁吉说清楚真相之后,身世凄惨的少年,满心惊惧,脸色惨白无色,当场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许久,约莫觉得自己就是个神憎鬼厌的麻烦精,不管在哪里都是那种不讨喜的扫把星,所以道士吴镝也好,教书先生陈迹也罢,一旦双方有了师徒名分,就会给后者带来很多不必要的是非,总归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陆掌教这么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陆沉在一气之下,就干脆竹筒倒豆子,将陈平安的几重身份都与宁吉说了,这才让惊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回心转意。原来陈先生如此年轻,便有如此作为了。

    于是陆掌教就更气了,走出一幅光阴走马图,带着少年缩地远游三洲山河,见了十几个人物,先是作为陈平安开山弟子的裴钱,之后还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正阳山某些老剑仙,还有附近那位这些年铁了心要更换水神祠庙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头嫁衣女鬼,某条吃了蛇胆石才开窍炼形、最终依附于云林姜氏的幼蛟,还去了趟北俱芦洲的锁云宗……最后是某位刚刚返回家乡没多久的崩了真君。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就把我当做了半个仇家?”

    陆沉摇摇头,“宁吉虽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单纯却不幼稚,这种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后天熬出来的,跟药草熬成草药一般。”

    一个人某些棱角鲜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宫阙重重复重重,阳光普照的白昼时分,也有阴影无数。

    锋芒毕露的才华横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恶如仇是一座城隍庙。豁达或开朗,便如一座凉亭,四面通风。

    抑郁如坠入一口无底深井,暗不见天日,我与我独处,与世隔绝,无法自拔。

    陆沉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钱财,就该是某些人挣的,与此同理,你陈平安收宁吉为徒,宁吉拜你为师,也是一种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平安也不去问少年第二次改变主意的具体缘由,只是问道:“宁吉为何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选择跟我拜师求学?”

    陆沉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先与我保证,有话就好好商量,君子动口不动手,即便动手,也别……打脸。”

    陈隐官与人问拳,手段下三滥,喜欢打脸,自从那场文庙的青白之争起,如今已经声名远播了,估计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闻,可能青冥天下那边的道官,还会疑惑几分,都是武学大宗师了,如此问拳合适吗?但是五彩天下飞升城和蛮荒天下那边,恐怕就会分别赞叹一句,不愧是做买卖从不吃亏的二掌柜。不愧是陈隐官,那座避暑行宫的扛把子。

    陈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间,边走边聊些有的没的,说到哪里是哪里,肯定聊什么都不生气。再说了,我又打不过陆掌教。”

    如果没有第二句话,陆沉还真就信了。

    陆沉先挪步远离陈平安,再犹犹豫豫说道:“我给宁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实面目。”

    村塾这边,夫子陈迹也讲孝经,而这本书开宗明义,其中就有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所以陆沉就在陈平安讲解此句之时,以手指点少年额头,让宁吉开了天眼,瞧见了陈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跻身仙人境之前,陈平安都无法重塑真身、恢复一个人的正常面貌。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让宁吉看了就看了。”

    陆沉松了口气,“毕竟是你的私事,得与你打声招呼。”

    不过陆沉只说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让宁吉下定决心跟随陈平安求学的原因,还是陆沉带着少年在看了那拨“躲避”陈平安的人物之后,也带着宁吉去看了几个陈平安曾经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与事,尤其关键,是陈平安发自内心认可的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让身世悲惨的少年如释重负。

    只是宁吉的这些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这一段心路历程,陆沉事后都将全部“记忆”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还给了陆掌教。

    走到最下边的村子,陆沉笑着建议道:“我们不如去看看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风景而已,又不妨碍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这么多年来,陈平安一直保持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随后两人一步跨出,顷刻间就置身于那处龙宫境的青山绿水间,外界是夜幕时分,这里却是白昼光亮的时辰,天无悬日,依旧光明,这处秘境内的几处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双峰对峙,山脚立碑,碑额分别是云根和雨脚,山顶又有碑额“云聚云散如花开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耸,又有一峰独高,山脚有大河路过,陆沉却不是带着陈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脚处,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过此地,在此登山,不过没有打搅谁,当时就觉得是一处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风水宝地。”

    来到半山腰处,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见底,陆沉伸手指着平如镜面的水潭,解释道:“这便是古龙别宫的真正入口了,大骊朝廷那边,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要是不提醒他们一句,可能再过几十几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换国姓了,大骊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和历代先祖们,看似入了宝山且坐拥宝山,实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时过境迁了,遥想当年,本地龙王被贬谪之初,龙气犹然浓郁之时,每逢风雨欲来时,便有白云袅袅,笼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数国朝廷凭此占卜阴晴无不灵验,遇到大旱时节,周年土民,还会来此祈祷求雨,只要能够见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后,雨即随至。若是遇到洪涝灾害,来此祈求龙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则必然大雨骤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晒衣,书香门第晒书,还有晒龙袍的说法,所以只需要在这一天,来此观看水潭岸边‘晒太阳’的土蛇、蜥蜴的数量,总数是屈指可数的三五条,还是多达十余条,反正每次都会历历分明,就可以预测接下来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来一年光景是旱是涝,就都可以未雨绸缪。”

    陆沉笑问道:“要不要进入这座龙宫别院一探究竟?”

    从远古岁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间,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龙之属,尤其是能够开辟府邸的龙王,都喜欢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储各色世间珍宝。这座陆地龙宫的别院,完全可以视为一座财宝密库,有点类似那条老龙的“私房钱”。

    还真不是陆沉瞧不起大骊王朝的钦天监和风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剑仙如云,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蛟龙之属炼剑和祭剑,所以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的陆地江湖龙宫,每位龙王都很有几把刷子,绝对不是吃素的主儿。所以只要陈平安不泄露天机,大骊宋氏历代皇帝,凭借那些地师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开这座别宫禁制的,说不定擅自开启禁制,没有高人坐镇的话,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达到飞升境的高度,就只会惹来鳌鱼翻背的异象,导致处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内百姓死伤无数,继而影响到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数。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我辈读书人,光风霁月,做事得讲点脸皮。

    本来在此开馆蒙学,就不是奔着龙宫遗址而来,否则以陈平安的修为境界,真要对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无法打开全部秘密禁制,不还有小陌?还有谢狗那个财迷?

    陆沉说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账?”

    陈平安还是摇头。

    陆沉说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走!”

    我辈包袱斋,必须与多学一学魏山君的生财之道,别说举办了几场夜游宴,只要是路过北岳地界的铁公鸡都得拔下几根毛。

    陆沉站在水潭旁边,竖起双指,闭着眼睛开始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一道辟水诀。

    水雾升腾,古潭水面之上渐渐浮现出镶嵌有排排门钉的朱漆大门,气象巍峨,门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马柱,石碑内容,大致是提醒来此的访客,闲人止步,持贴登门拜访者,人间的帝王将相需要下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门外解剑,不得腾云驾雾御风游历。若是冒昧来此,先磕头再退回去,可饶其不死。

    陆沉笑道:“这庙子的主人,口气恁大。”

    陈平安问道:“算出里边的大致景象了?”

    陆沉摇头如拨浪鼓,埋怨道:“寻山探幽,还没登山就晓得了风景,多没趣。”

    陈平安说道:“纠正一下,我们不是入山访仙,是求财问宝。”

    陆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们俩联袂游历天下,连蛮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处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么呢。”

    陈平安一时无言,陆沉的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两人步入其中,霎时间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骤然而至的凌厉剑光。

    陈平安停步,纹丝不动。

    观其剑光脉络,确实是上五境起步的剑修风采。

    只是有陆掌教在身边,陈平安就显得毫无察觉,看着就只是束手就毙。

    陆沉瞧着就像一只呆头鹅,更是引颈就戮的模样。

    遍布天地间的耀眼剑光一闪而逝,只是剑光如潮水般退散,剑气一起却没有立即消失,杀气依旧浓重,如坠冰窟,遍体生寒,陆沉打了个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见在两人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赤脚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横卧在一张龙椅上,对于门口两位不速之客的表现,这位东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够进入此地的练气士,怎么如此不济事?又失望,难得见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种误打误撞的有缘人?

    头戴冠冕身穿龙袍的英俊男子,淡然问道:“外边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轻道士战战兢兢问道:“在说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约莫是古蜀方言,听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怎么办?”

    “不如你先给这位前辈磕几个响头?”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礼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没什么,就怕适得其反啊。”

    龙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紧要关头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剑气,此刻依旧没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着那两个闯入秘境的家伙,双方的内景气象,境界高低,一览无余。

    至于那俩活宝的窃窃私语,龙袍男子并不在意,他摇晃着手中酒杯,冷笑道:“听不懂寡人说的话,就不认得门外石碑上的文字吗?”

    陈平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在装傻扮痴。其实不耽误跟陆沉以“心声言语”,却不是那种练气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间灵气涟漪,甚至就连心湖都没有水纹,就只是他与陆沉的某些“想法”,在陆沉的道法加持之下,双方与开口说话无异。这些一个个念头,只在他们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条条游鱼倏忽而动,岸上之人,当然无法看到。

    “他就是龙宫主人?还是一位蛟龙出身的剑仙?”

    人间蛟龙之属,开窍炼形本就不容易,成为剑修更是极少。

    “到底此地旧主人,还是鸠占鹊巢,暂时不好说。反正剑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颈多年。这家伙的身世背景比较复杂,他好像还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灵,只是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够将一身龙气转为纯正阳气,故而与活人无异。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纯阳道友的手笔!”

    道号纯阳的吕喦,在游历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游戏人间,留下不少仙迹,只可惜都不曾流传开来,算不得脍炙人口。

    例如吕喦曾在太阳宫内,为一众老龙传授火法,采石江边踏鲤鱼入海,楼外骑木鹤,飞仙至青冥。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里竟然藏着一位到了瓶颈的玉璞境剑修。当年是为了躲避斩龙之人,必须长久隐匿在此?

    “无所谓了,一口水井哪来的大鱼,一座小山坡也难出参天巨木。这里毕竟只是一座陆地龙宫,高人异士,道法剑术高不到哪里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里去。咦,这只酒杯,好像有点眼熟?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君子不夺人所好,劝你别这么不地道。”

    在剑气长城那边,历史上总共出现过五只“酒泉杯”,孙巨源,晏溟和齐廷济,各有一只,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头好。

    既然已有剑修在此修行,不管是旧主人长久不曾搬家,还是那种捷足先登的外来户,陈平安也就没有了龙宫探宝的兴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剑修,接下来说了一番言语,让陈平安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你是文庙那边的书院子弟?你们儒家,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学’,当然就有‘小学’。读书先识字,字形,读音与字义,都是绕不过开的学问。既然能够进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种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认得门外的古篆碑文,为何在寡人这边装傻?还是说当寡人是傻子?”

    陆沉开始撇清关系,举起一只手,“这位前辈,想必你看出来了,我是个道士。”

    男子坐起身,拧转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身体前倾,眯眼笑道:“小道士,这会儿终于听得懂人话了?”

    陆沉霎时间满脸尴尬。

    陈平安佩服不已。

    陆掌教的演技,没的说。

    男子问道:“那座去往黄河洞天的龙门,如今还在吗?”

    陆沉使劲点头,“还在还在,就在那远古灵丘之畔,一片孤城万仞山,就在那彩云间的白帝城旁边。”

    男子嗤笑道:“彩云叶叶挂灵丘,道士黄尘没马头。”

    陈平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心中便想起陆沉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心声,帮忙解释此说真意,“白帝城建造起来之前,是一处不见史书记载的古战场遗址,古称灵丘,极高耸,彩云片片恰似树叶挂枝头。上古岁月里,陆地神仙里边的道家真人,常去那边结茅修行,等待一桩谁都不知道真假的、虚无缥缈的仙家机缘,据说是因为我的那位师尊曾经在那边赏月,使得那边的道气,就重了些,只是跑去灵丘索求机缘的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始终没有谁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愿无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遗蜕,或是在那边化作枯骨一堆,再后来,就是白也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引来那条瀑布到人间,让浩然天下增添了无数水运,又后来,就是郑先生将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个掌故,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难怪郑居中会有那么一问。

    陆沉拱手说道:“请教前辈道号。”

    龙袍男子笑道:“寡人道号‘躁君’,外边天地,后世可有流传?”

    陆沉点头道:“前辈放心,从今天起,‘躁君’这个寓意极好的道号,在外界便要广为流传了!”

    那位躁君剑仙哑然失笑,意态萧索,挥挥手,“这里的天材地宝,拿得动的就拿走,只是事不过三,仅限于取走三件,至于宝物的品秩高低,你们各凭眼力。”

    收到这里,龙袍男子看似调侃道:“财帛动人心,可别离开此地之前,就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既然与你们说了道号,就当知道寡人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修道之人,所

    以你们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说,误入此地的两个外乡人,就该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年轻道士,直愣愣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个年纪稍长的儒衫书生,则开始打量起那张龙椅。

    龙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进尺,给你们一炷香功夫,赶紧四处寻宝。”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么好说话?

    陆沉笑着解惑,这家伙修道资质一般,当初是靠着外物跻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阁楼,花草树木,物物是累赘,此地既是他避祸的道场,也是一处福地,同时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让他出不去的监牢,我们拿走越多,他就负累越少,只是担心自己太好说话,我们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带着东西离开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够让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桥梁了。

    陈平安有个猜测,这里边的东西,几乎都被他炼化殆尽了?

    没剩下几件了。

    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道化?

    勉强能算,手法比较拙劣罢了,经不起推敲,眼前这位比起渌水坑澹澹夫人的炼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这么想要脱困,没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类似拘魂拿魄那一类,把我们俩炼制成傀儡,能算是足够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实境界,以及我们的靠山,担心我们是那种类似纯阳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欢显露道法。当然,换成一般练气士,被关押这么久,没有失心疯已经实属难得,哪里管这么多,早就动手了,杀了你我,借尸还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隐匿在你我的筋脉气血当中也罢,肯定都要过过招,试探咱俩的道行深浅了。

    看来躁君这个道号,没白取。

    毕竟也算半个老乡,说不定正是纯阳道友的赐名呢。

    龙袍男子抬头望向天幕,神色复杂,自嘲道:“年复一年,从无变化,寡人早就认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杀则睡杀耳,只是难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见容否。”

    陆沉微笑道:“躁君前辈之所以如此认为,看不破龙宫别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颈,自然是前辈眼界狭窄使然,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嘴上说着前辈,言语内容却是前辈在指点晚辈,作为客人,却很不客气了。

    龙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现在的道士,说话口气都不小啊。”

    陆沉直勾勾望着那头蛟龙,幽幽叹息一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帮他设置了这么一处道场。

    道场内,山水气数和天地灵气的总量,显然都是经过高人精心计算的,能够跻身玉璞,延长寿命,尽可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又不至于顺势跻身仙人,气象外泻,藏不住踪迹。蛟龙之属,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盘山,所以这头龙子龙孙,注定只能停滞在玉璞境,就只能耐着性子,靠着某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静待有缘之士开门而入,同时给他足够的机会去了解外边的情况,这也是他为何见到陈平安和陆沉,劈头就问一句,外边光景如何,归根结底,就是想要确定那场斩龙一役,是否彻底结束。

    陆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平安环顾四周,秘境内的道场田地,如一块反复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龙昔年肯定还曾留下一些秘术灵笈。

    以耕读二字为本,便是长久之计。

    陆沉点点头,有道理,治学与务农一般无二,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龙袍男子眼神炙热道:“放宽心,各自取宝,但是作为报酬,你们必须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龙宫?”

    青衫客闻言点头。

    年轻道士摇头。

    龙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声。

    然后只见那俩王八蛋面面相觑,各自用眼神埋怨对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吗?你被门板夹过脑袋吗?

    年轻道士好似恼羞成怒,选择破罐子破摔了,蓦然怒喝一声,一个金鸡独立,双指并拢,指向那龙袍男子,“撑死了就是一条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爷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过,今天就与你拼了!小恶蛟,道爷就以雷法,好好领教领教你这厮的水法神通!”

    之后“龙门境”道士就与一条“金丹境”水蛟,在那边各逞手段,你来我往,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花里花俏,还是很热闹的。

    陈平安早已后撤很远,给他们腾出地盘来,免得被“殃及池鱼”。

    龙袍男子停手笑道:“有点意思,竟然还是一位龙门境练气士,小道士,说说看,如何做到让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语之间,他心中狐疑不定,难道如今的宝瓶洲练气士,道法都如此厉害了?是某个宗门道观出身?

    两腿微颤的年轻道士,输人不输阵,放声笑道:“不打不相识,躁君道友好手段!”

    “这里边的东西就不拿了,如今铁符江水府那边,不是还缺个水神吗?既然先前说好了三七开,那就三百年后,贫道再来领着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边修够七百年。对这条水蛟来说,也是一张护身符,否则他只要到了外边,听说那位陈仙君时隔多年,才出山没多久,保管要被吓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见人。他要是再在这边空耗光阴,过不了百年,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变成一头厉鬼,好好的一处龙王别院,沦为一处阴森森的鬼宅,一个不小心,整个龙宫遗址都会被连累,一头失去灵智的水蛟,还是个玉璞境瓶颈剑仙,除非你愿意亲自出手,或是让小陌走一趟这里,打杀了他,否则就会作乱一方,不还是被魏檗强行镇压的下场。”

    换成一般人,估计会询问这也能算是三七开?

    陈平安却只是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龙袍男子询问道:“你们是哪座仙府的祖师堂供奉?是哪两位仙师的高徒?”

    陆沉摇头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够高,暂时还差了点资历,别说是供奉,荣升内门弟子都不够格。贫道与身边这位陈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门派,例如陈道友的山头,名为落魄山,离此不远,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于陈道友,曾经与我道行一般高。”

    龙袍男子再次惊疑不定,这两人就都只是各自门派的外门弟子?

    陆沉转头望向身后缓缓走来的陈平安,“陈道友,你家山头,在咱们宝瓶洲,算是……二流的门派?”

    陈平安走到陆沉身边,笑道:“很勉强,二流里边垫底、三流里边拔尖的那种山头。”

    陆沉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龙袍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白登。”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距离斩龙一役落幕,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陆沉附和道:“我们来时路上,是带酒冲山雨,想来如今外边,已经雨后天晴了。”

    自称名为白登的龙袍男子,颓然坐在龙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陈平安笑问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独居于此,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登回过神,微笑道:“祖传家藏有一部道书,微言大义,妙不可言。书上有言,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

    陆沉笑呵呵。

    陈平安内心微动,默默记下这个道理。

    白登挥挥手,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陆沉挥手作别,笑容灿烂道:“躁君道友,有缘再会。”

    走出这处老龙别院,陆沉微笑道:“我与那位山君聊过了,对方言下有悟,当下已经炼形成功了。”

    陈平安点头道:“多谢了。”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

    陆沉愧疚道:“好像没有什么收获,白跑一趟。”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准备下山了,转头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学塾?”

    剑气长城那个生意兴隆的酒铺,二掌柜没少挣酒水钱,加上那几场近乎通杀的坐庄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铺子合伙售卖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赚取的神仙钱,都被二掌柜用一种隐蔽方式悄然散尽,得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归还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何挣钱,是处世之道。如何花钱,是为人之本。

    所以陆沉用膝盖想都知道,要是陈平安在这边有所收获,会拿来做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只是不知为何,双方都没有挪步。

    沉默片刻,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各自道破天机。

    “贫道终于知道你为何要取名‘陈迹’了。”

    “陆沉,你其实也是一名剑修,对不对?”

    再次两两无言。

    陆沉率先开口,笑问道:“陈平安,退一万步说,假设,只是假设啊,贫道真是一位剑修,你猜得到飞剑的名称吗?”

    陈平安反问道:“秋毫?”

    陆沉有说剑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枢城的私人书斋,被陆沉取名为观千剑。

    而老秀才极为推崇的那篇齐物论中,陆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

    陆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击掌,朗声道:“好名字!那贫道就回退一万步,就是它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宽路

    双方徒步下山,期间毫无征兆下了一场细雨,陆沉笑着变出两把油纸伞,询问陈平安需不需要蓑衣,陈平安摇摇头,伸手接过油纸伞,犹豫片刻,缓缓下山,主动跟陆沉讨要了一壶酒,两人边走边喝,名副其实的带酒冲山雨了,撑伞下山,一起走出龙宫遗址,蓦然返回去往村塾的乡间道路上,陈平安收起油纸伞,说道:“有无飞剑,是否能够成为剑修,关捩所在,是朱敛?”

    陆沉使劲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说破,说破没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脚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泞的布鞋,凝神片刻,叹了口气,抬头笑道:“我这叫诤友。”

    不用怀疑陆沉的心智和手段,道高术多,举世公认。要是早生七千年,远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陆沉的一席之地。

    某种意义上,陈平安此次使用符箓分身的手段,用来砥砺境界,将尽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学问熔铸一炉,最终为笼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雏形做铺垫,就是一种“见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剑灵,或者说持剑者,就曾泄露过天机,说陆沉可能在偷偷练拳,试图攀登武道之顶。这就是陈平安在水边有此猜想的线索之一,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胆子,把一个渐渐认真起来的掌教陆沉想得厉害,更厉害,甚至是……未来人间最厉害的那个存在。

    陆沉抬起手中并拢的雨伞,如持剑,抡臂画圆,坦诚说道:“是否成为剑修,不全是好事,对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后患无穷,属于一种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径,陆沉从一个志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虚转务实,变成一位纯粹剑修,一定是势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须拔高一层战力,才出此下策,属于一种无奈之举。”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笑望向陈平安,“别紧张,跟你关系不大,都是些从未彻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陆道长用心良苦,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

    陈平安给出这个公道评价之后,停顿片刻,说道:“说理不举例,等于没讲。比如?”

    陆沉手持雨伞,边走边戳,有点像当年的少年刘羡阳,缓缓道:“比如天时有变,白玉京摇摇欲坠,一座天下的道统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态发展,余师兄不得不与半座天下为敌,势单力薄,无敌的余师兄,竟然有性命之忧,好像可以绵延百世万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断绝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须从旁观者变成余师兄的并肩者。”

    “想要有资格与余师兄并肩而立,一同面对天下大势的潮头,贫道就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一步跻身伪境十五境,震慑天下群雄。强迫青冥天下再无以卵击石、毫无胜算之事。”

    “要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来的所证大道,功亏一篑,五梦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选取其中一条剑道登高,无限大接近十五境,却又无限小远离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丝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后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贫道只能一意孤行,从余师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权柄,再无百年限制,换我来长久坐镇白玉京,最终处境,类似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以杀止杀,不管是谁,犯禁即死。”

    如此一来,等于人间再无昔年陆沉。

    白也就无需主动拜访南华城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陆沉随手将空酒壶抛入溪水当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陈平安笑了笑,安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家三年讨狗嫌,何况是掌教天下一百年。”

    陆沉神色古怪起来,原来之前在白玉京,他这个当师弟的,他也是用类似道理安慰余师兄,结果挨了一记斜眼,余师兄显然是不领情的。

    陈平安问道:“你刚才所谓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还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内。”

    陆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云生,玉枢城的“小余斗”张风海等,他们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白玉京道官,在他们身上展露出来的不同脉络,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一个个“偶然”出现得多了,其实就是某种必然。

    当初陆沉借给陈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后遗症已经逐渐凸显出来,就像是一场拔苗助长,使得陈平安暂时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剑走蛮荒,还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宝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观纹,等到归还境界,就会出现一种落差,如贫寒子骤然富贵,又如富贵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陈平安迟早有一天,就会……厌世。

    所以陆沉这次重返浩然,除了寻找宁吉,属于一桩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当下的心境。有机会的话,为陈平安提醒几句,愿意的话,陆沉还出手帮忙查漏补缺。

    这就是陆沉之所以是陆沉、人间只能有一个陆沉的原因了。

    然后陈平安也没有让陆沉失望,七显二隐总计九个符箓分身,散落一洲各地,要么在市井民间,要么在山脚,至高不过半山腰。

    这就是陈平安的一种补救,务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对人间和山下的印象。

    当然此外还有一种不为人知、陈平安有意为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图,陆沉在古潭之畔,已经大致猜出了陈平安为何如此苦心积虑去“自欺欺人”继而瞒天过海。

    作为真身所在,陈平安在此化名“陈迹”。

    其实先前与细眉河水神高酿同桌饮酒,陆沉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陈平安自己都没当真,高酿也只是当做一种溜须拍马。

    许多话,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么犹有一些话,是言者有心听者无意。

    比如“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又例如“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

    陆沉看着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强太多了。”

    所以陆沉愿意假装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说破。

    只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平安,是注定听不懂这些内容的,陆沉便岔开话题,继续说道:“因为无法拥有阴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将其视为一场对陆沉五梦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几岁,能有这般造诣,相当不俗气了。”

    陈平安笑道:“陆道长的自夸手段,更不俗气。”

    陆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先后两次试图破境,为何会失败?”

    在密雪峰长春-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场,陈平安已经两次跻身玉璞境无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过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诚布公说了两次闭关的粗略过程和结局,“第一次闭关,遭遇的心魔数量极多,跟我所知的元婴修士过往经验,很不一样。但是这些心魔又过于脆弱,虽说看似险象环生,经历了些困难,将它们一一打杀,都属于那种虚惊一场的有惊无险,于是我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所以在玉璞境的门槛,驻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担心存在一个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闭关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安排,觉得万无一失了,结果在那个境地之内,又不一样了,并无任何一头显化的具体的心魔出现,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独自行走。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记不起很多人很多事,还是每走一步就忘记一点,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阴长河就会跟着停滞不前,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当我回退一步,就会多记起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遗忘,既然是闭关,要破境,总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兜圈子、鬼打墙下去,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走了不知道多久,多远的路,最后出现了一条并不宽阔却无法逾越的长河,河对岸那边,好像站着一个个没有面容的人,在凝视着我,我知道他们都认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记不起他们了。当我越想记起他们,那条河就越来越宽阔。最可怕的事情,是当我回头,发现原本容貌清晰的身边人,也都一个个身形模糊起来,我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崩溃,反而愈发坚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过无数缜密的计算和推理,最终做出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但是只有直觉又告诉我,理性上的正确,这是一条……并未如我预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顶,但会是两个……我了,两个自己,两个陈平安。”

    极少叹气的陈平安,说完这些心里话,忍不住长长叹气一声。

    陆沉笑道:“退出这种古怪心境,会觉得是庸人自扰吗?”

    陈平安无奈道:“在道场内,想了很久,没有答案,当时走出道场的时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场与这些思绪的切割,免得影响到日常生活。”

    陆沉伸长手臂,手持“长剑”,轻轻拨弄着路边的草木,说了些题外话,一语道破天机,“我在白玉京那边,借助一件外物,做过些推衍,算出蒲山云草堂叶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图,你没有打开,是对的。因为里边藏着一个假的齐静春,是……”

    陆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个家伙假想中的齐静春,你要是在桐叶洲打开画卷,遇到了这个齐静春,就会有大-麻烦,这种麻烦,不是说害你长久停滞在地仙一层,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帮助你破开一个同样虚假的心魔,在青萍剑宗道场之内,毫无凝滞地跻身玉璞,甚至可以势如破竹,快速跨过仙人境,进入飞升境。这就是拔苗助长,用练气士的道心滋养壮大你的神性。这种行径带来的结果,有点类似我摒弃五梦七心相换取一个纯粹剑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长远看后患无穷。”

    陈平安心神悚然。

    陆沉说完这些话,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陆沉抬起头,轻轻揉着鼻子,先止住血,这

    下子是彻底放开了,骂骂咧咧,大骂周密是个阴魂不散的狗东西,周密你有本事就来人间与贫道一战,王八蛋玩意儿,仗着一座远古天庭作为道场,欺负一个阴神阳神都未归位的陆沉算什么本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陆沉摆摆手,笑呵呵道:“没事,毕竟离得远了,周密这个狗东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当于十四境巅峰修士的倾力一击,毛毛雨,不痛不痒……”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陆道长,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陆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继续碎碎念,如泼妇骂街一般,诅咒周密生儿子没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翘翘了买不起棺材板……

    陈平安刚想说话。

    陆沉霎时间从病恹恹的模样,变得龙精虎猛,中气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将你心境内的陆沉变成周密,为时过早,你哪来的胜算。在战场上,一味意气用事,只能送人头送战功这种事,千万别做,你是当过隐官的人,这种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总不需要我来多说吧。”

    陈平安问道:“伤势如何?”

    陆沉大摇大摆道:“关系再好,再是朋友,咱哥俩以后仍然免不了一场问道斗法,岂能让你早早知晓贫道扛揍本事的深浅。”

    陈平安笑道:“既然陆道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这么信了。”

    陆沉使劲点头道:“担心谁都不用担心贫道,贫道今儿就把这个牛皮吹在这里了!”

    因为进入过陈平安的心境,陆沉更是与那个存在面对面过。

    很清楚陈平安自囚之举的关键所在,一座座书城、一条条书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虚无的纵横交错的“栅栏”脉络,才是围困那个存在的关键所在。因为每一条脉络,都是陈平安刻意为之的“遗忘”。

    凭此陆沉便知道了为何陈平安两次试图重返玉璞境都失败的缘由。

    陆沉曾经说过一句无心之语,所有新形成的习惯,都是一种遗忘,是对自己的背叛。

    而且陈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层,与之为敌,就需要陈平安主动遗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这个心魔,可以说轻如鸿毛,只要陈平安自己愿意跨出那一步,过此心关,轻而易举,可谓是水到渠成。

    可是陈平安做得到吗?

    大概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对心魔的真正难缠与可怕之处。

    就像当年邹子在杏花巷那边摆摊,那串白送不收钱的糖葫芦,可能整个骊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无所谓,唯独泥瓶巷的那个孤儿吃不得。

    简而言之,我们兴许走得出一座苦难重重的书简湖,却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处处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与之背对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头看就是了,最终就可以越走越远,直到彻底释怀。

    陆沉突然说道:“凡夫俗子,谁敢说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门在外,有几个人是每次都随身携带雨伞的?”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想明白了。”

    方才在龙宫遗址内,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自然是陆沉故意为之。

    在大骊京城,当初陈平安去寻找陋巷内的女子武学宗师周海镜,当时也是脚穿布鞋,陈平安往返一趟,脚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还被心细如发的周海镜给误会了,把陈平安当成那种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么居高临下的历练,不然就是游戏人间。

    在陆沉看来,你陈平安留下一双布鞋不穿即可,长久保存珍藏,就足够了。

    其余布鞋,该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应该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边,脏了就脏了,脏了就洗,过于珍惜,反而有违赠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陆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为了一种负担。那么美好的意义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点头道:“才发现陆道长说道理,是一把好手。”

    陆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后就是边走边闲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种凝聚天地灵气的神仙钱,曾是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流散、继而凝聚而成为实物。

    落魄山创立下宗,势在必行,在陆沉看来,在桐叶洲有个青萍剑宗,此举非但不仓促,反而时机正好。不然全部拥挤在落魄山上,哪怕那边确实有几个藩属山头,可光是小陌,白景他们几个,哪怕他们不汲取当地的灵气,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们纹丝不动,不对外攫取一丝一毫,对山水气数的影响也是极为可观的、深远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个下宗,那么加上崔东山、米裕他们留在山中,就过于臃肿了,过于一家独大,就会无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于披云山和整个北岳地界的气运。”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无需喝酒的醉乡。能够离开这座醉乡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轻人,朝气勃勃,喜欢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们的心胸气量,都是被历史和苦难撑开的,所以在各种各样的年轻人那边,这些老人们都愿意对年轻人的言行,说个好,给予肯定。

    陆沉突然问道:“有无袁化境,你都会去那座律宗寺庙,可能只是换一种身份而已,吃斋饭,抄经书,偶尔跟着小沙弥一起持杖登山看云起,对吧?”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说道:“但是没有袁化境临时起意的下山,跟你开诚布公言语一番,没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边抄经再多,都不会知道那桩典故,不清楚寺庙内藏有六祖当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陆沉笑道:“这就是佛缘。”

    陈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说明什么?”

    陆沉说道:“佛门罗汉,十六应真,常驻人间护持正法。”

    陈平安笑道:“陆道长就别兜圈子了。”

    陆沉说道:“竹枝派有两座山头,如今是裁玉山一脉得势,其实早先祖山是鸡足山,而鸡足山那边,历史上,曾经就有一位常驻世间的罗汉。至于佛法缘由,历史久远,无据可查,也没有当面询问的机会,贫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众,其中有龙众,而古蜀地界,蛟龙出没,数量之多冠绝数座天下,没有之一。”

    “你那君倩师兄。还有那位造成斩龙一役的陈清流,郑先生的传道恩师,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陈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宫山,证道之地却是在宝瓶洲,而他跻身十四境剑修的证道之路,类似佛门发愿。”

    “崔东山心心念念却苦寻不得的蝉蜕洞天,里边那些剑仙遗蜕,还有诸多蛟龙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龙泉郡境内的每座龙窑,都有个经验老道的老师傅负责把关,陈平安所在窑口,就是那个姚老头。

    佛家说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内。

    “远古天庭辖下的一众海上、陆地龙王,职掌行云布雨,那么他们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两位雨师。”

    “你家乡那边,还有一个名叫苏旱的窑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后来杨老头的拳法徒弟之一,苏店,小名胭脂。杨老头收徒,只教拳法,从来不传仙术道法。”

    陈平安终于开口言语,点头道:“懂了。”

    在药铺杨老头看来,万年之后,作为纯粹武夫,才有机会蹚出一条真正的成神之路。

    这是万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条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顶,所以万年之后,还是一条崭新道路。

    远古女子雨师,在骊珠洞天的转世,却名为苏旱,还是一个被骂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觉,雨师烧火。

    家乡那边的龙窑窑口,都号称自家的千年窑火不断。而陈平安和刘羡阳所在窑口,最终因为一场苏旱看管失责而导致窑火灭了,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波折,风雨欲来,一时间天地晦暗,最终又被拨开云雾,一座骊珠洞天,小镇的所有年轻一辈,都有了各自的未来。

    陈平安和陆沉缓步走回村塾那边,赵树下和宁吉还没睡,实属正常,能睡着才叫怪事。

    老秀才还在屋内睡觉,陆沉准备告辞离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赖着不走,就有点碍眼了。

    陆沉摘下腰间那只黑色布囊,递向宁吉,笑道:“故人遗物,落在贫道手上没有半点用处,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宁吉,你喜欢上山采药,就送给你了。将来遇到一些个危险境地,倘若身边没有帮手,无人护道,可以凭此自救,记得先前你我约定好的那个暗号吧,摇晃这只青囊,称呼一声就成。至于将来如何救人,求学路上,登山途中,不用着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还是单纯,没有着急接过那份临别赠礼,满脸疑惑道:“陆掌教,什么暗号?”

    陆沉嬉皮笑脸,强行将那只青囊塞到宁吉手里,伸手拍了拍宁吉的肩膀,“就是那三个字的称呼,涉及咱俩的……私谊,先前与你说过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宁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个称呼,小师父?宁吉虽然对儒家门户规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窍不通,但是直觉告诉少年,此事可能于礼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虽然不明就里,不过信得过少年的心性,也信得过陆沉,微笑道:“在陆道长这边,不用那么刻板,可以随意些。”

    这也是宁吉自己的缘法。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总不能觉得将学生弟子变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这之前,陆沉还送了一对印章给宁吉,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

    连同那只青囊在内,分量最重的礼物,当然还是那个看似虚无缥

    缈的称呼,小师父。

    这也是陆沉的一种破例揽事,等于并未将已经敬过拜师茶的宁吉全然交付陈平安,就是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以后宁吉的所作所为,不管好与坏,陆沉都是要分摊一部分因果的。

    陆沉笑道:“玉宣国京城永嘉县那边,不用担心,你爷爷是有个晚福的人。”

    “宁吉,临别之前,贫道也要与你说几句场面话,求学之人,在志不在识,修道之士,在道不在术。”

    “刚刚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初修内景篇,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云霞雨雪万物之象,内象即自身皮囊之内血肉筋骨脏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内,存思观想,天运神筹。此间玄妙,言语说不清道不明,以后需要你自己去细细体会。”

    “少年有青云志,任侠意气,作白雪文章,当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为人若无器量,自己心中无容他人之地,终究只是血气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会把脚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诀,后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年读书,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务。

    “所谓传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谓护道,就像带着谁去一座庙烧香,进了山门,香还是要自己烧、自己香的。”

    陆沉指了指学塾不远处的山头,一本正经说道:“见过了此山,觉得风景很好,以后再去见披云山,就觉得那边更好,这很好,可若是觉得此山就没那么好了,当真好吗?”

    陆沉咳嗽一声,“贫道的意思,是说以后可不能见着了陈先生的好,就觉得贫道哪哪都不好。”

    陈平安很捧场,笑道:“宁吉,也别领略过了陆掌教那种道术两契的神仙风采,就嫌弃自己先生的学问浅薄。”

    宁吉腼腆一笑。

    陆沉笑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人世间的第一张符箓,是何物?”

    宁吉茫然。

    不像宁吉这个小师弟,赵树下因为在落魄山那边耳濡目染,也曾游历两洲山河,所以赵树下开始皱眉思索。

    陆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道分明已经给出答案了嘛。”

    宁吉愈发疑惑。

    赵树下默不作声。

    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几分猜测,既然陆沉有此问,陈平安就确定了。

    陆沉的答案,难猜是难猜,只是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声音”。

    例如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还有佛门的密言咒语。

    陈平安的符箓分身之一,禹州境内在那座律宗寺庙内抄经的年迈儒生,每逢云起,小沙弥叩窗相邀,就会一起去山中崖畔凉亭。

    那个“陈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观看云海,都会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念出一串音节。

    陆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轻轻打了个清脆响指。

    在宁吉和赵树下视野中,只见那空中的细微纹路,连绵起伏,如一幅涟漪阵阵的水文画卷。

    为何符箓修士的门槛那么高?

    原因很简单,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画符的“道士”,其实本该就是走一条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纯粹武夫。

    一气呵成。

    “宁吉,以后跟在你先生身边,可以多研究术算一道。”

    陆沉收起那份异象,笑着建议道,“诸子百家,蔚为大观,其中术算家在纸上花费功夫极多,可惜最后却跟商家的处境差不多,被视为贱末小道,这肯定是不对的。”

    在术算一途,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可能除了陈平安,其余个个都是高手。

    崔瀺和齐静春,都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们甚至可以给这个世界“解难题”、甚至是“出难题”。

    此外左右师兄和君倩师兄,只是相对逊色一筹,有大师兄崔瀺和小师弟齐静春,在道统学脉之内大放异彩,他们才会显得籍籍无名,平淡无奇。

    至于陈平安,当年在避暑行宫,闲暇时就经常翻看术算专著,这也是后来陈平安为何会在蜃景城黄花观,对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剑气长城,后来如愿成为陈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经常摊开那些术算书籍,指指点点,自顾自言语,算你厉害,以后再收拾你们。反而是林君璧、曹衮几个外乡剑修,都是拿术算解题当消遣的聪明人,还喜欢各自出题,为难他人。当年唯一能够给本土剑修撑场子、争回面子的剑修,还得是剑仙愁苗。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师,贫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赵树下一愣,出乎礼数,与这位仿佛突然蹦出一句“谶语”的陆掌教拱手致谢。

    其实对于自己的武学成就,将来到底能够走到哪个高度,赵树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二楼,赵树下成为了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

    只是这种身份,属于一种自家门户的内定,无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边显现出来,有点类似官史与私家史书的关系。

    当然不是说陈平安收了赵树下作关门弟子,就无法给别人教拳了,只不过名分已定,以后与陈平安学拳之人,如宁吉,就真的只是学拳了。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关门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岁数,想要金盆洗手,彻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办一场的。

    放眼整个浩然天下,历史上,大修士收取了关门弟子,结果之后瞧见了根骨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又临时反悔,这类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师徒三人,往往都会在山上沦为笑柄。

    如果是一位纯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岁数,自然不算年轻了。

    可陈平安不仅仅是武夫,更是一位剑修,所以还很年轻,想必宁吉成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可能性不大。

    陆沉没来由说道:“宁吉,将来求学有成了,你总有回乡祭祖的一天,那贫道就再与你说点与之相关的小学问,地理堪舆一道,不提山顶风光,只说在半山腰处,大致分出了两个派别,其中一种屋宅择地之法,纯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种主于形势,原其说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龙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来,山如草木,有干有枝,受山川之气,如火镜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孙。吉地发福,理可信否?”

    陆沉自问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宁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将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当是与这些白得的学问,少年与陆道长一并道谢了。

    虽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个时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觉了个饱,精神焕发,矮小老人满脸笑意,双臂弯曲手肘,不断转动,走到门口这边,调侃道:“陆掌教学问那么大,怎么做起抄书照搬的勾当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些内容,出自一本文人读书笔记?叫什么来着?”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出自那本《陔馀丛考》的葬术篇,比较生僻,书商版刻不多。”

    陆沉也不觉尴尬,论脸皮厚度,要说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贫道怎么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门槛,似乎极有谈兴,与那少年娓娓道来,“哪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圣贤依旧只是劝人行善,且圣贤看待富贵福泽事甚是平常,不怕后世子孙贤而贫,只怕子孙不贤而富贵。俗人只以富贵为福,不知惜福为福。陋矣哉。”

    “因此,所谓**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故而,风水相地,这类书籍成百上千,诸多文字流传,原是笨诀。君子只论修身,不讲相地,择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阀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泽绵延千百年一万年?为何他们亦如一般门户,常有横祸,甚至有可能比寻常老百姓灾殃更大,动辄殃及满门?”

    “灾沴,天时也。治乱,国运也。阴骘,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天运兴衰,又会随人和转移,继而反过来影响地利。暂且退一步说,纵观相书、地理书千百部,其中有一语,颇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阴宅必荫后世心诚祭扫之人’,那些富贵浪荡子,贫薄无赖汉,岁时不祭扫,即便上了坟头,也是敷衍了事。试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灵,见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阳宅与死者坟地,都有实在的学问,可以仔细讲究一番,认可子孙福报,可以由祖宗功德修来,以及被阴宅风水所荫。那么需要注意的,后世不为城郭道路,不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夺,不必专求发福,但避山谷阴寒,免水灾蚁患。同时需要避开五箭之地。离家百里之外,路程过远,终究每年祭祀不易,位于大族之旁,容易被强取豪夺。阖族公地,攒葬旧山,山主欲索要重价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讳些,反过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来自己发迹了,也莫要为难他人。”

    “大体上,选择葬地若非内行,一般只需气象明邃,形势宽净,不必一一拘泥于天星地卦。去凶就吉,当自无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阳气俱蒸,土膏其动。春种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转,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无论是生前修身,还是选取死后休歇之地,我这边倒是也有个最笨的笨诀,就八个字。”

    说到这里,老秀才捻须而笑,好像故意卖了个关子,更是相信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学究天人的陆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个字。

    陆沉微笑道:“老实做人,安心睡觉。”

    陈平安说道:“公道求之,自有宽路。”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两道身形,从云海中悄然飘落在一处细眉河水域的山岭,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衣小童,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

    陈灵均忧心忡忡,神色焦急问道:“小陌小陌,咋个说?”

    原来方才在落魄山那边,本来好好的,大伙儿聚在一起,都在老厨子院子那边听大风兄弟扯闲天呢。

    小陌突然说学塾那边出了点状况,好像是公子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说陈平安在那边刻意收拢气机和拳意,与常人无异,但是作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状态,也是犹如神灵庇护的玄妙境地,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再者落魄山那边,都很清楚,山主在学塾这边当教书先生,一般情况是不会显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来这边看看,陈灵均就跟着一起来这边看个究竟。

    小陌笑道:“没事了,是陆道长陪着公子一起逛了趟龙宫遗址。”

    一听到是那个白玉京陆掌教,松了口气的同时,陈灵均难免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可以的话,陈灵均是真心不想再见到那个“得赶紧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有没有病”的陆老三。

    要论对自家老爷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听到小陌亲口说没事,陈灵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简单,小陌说是小事的事情,对暂时尚未是上五境的陈灵均来说,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

    当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资历,还是浅了点,毕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两年。

    远远看到公子和陆道长重返乡间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难得出来一趟,陈灵均就没想着那么快返回落魄山,让小陌先回去,反正这边有他镇场子,谅那陆沉狗胆再大,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独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让陈灵均自己小心,有事就与自己打声招呼。

    搁别人说这种混账话,陈灵均肯定不乐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几句,小心?小啥心,在这北岳地界,谁敢招惹只因为修心养性才不那么鼎鼎大名的陈大爷?当我的元婴境修为是摆设?可别不把元婴神仙不当盘菜啊。只是换成小陌说来,陈灵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陈灵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忙个什么,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晓得?

    小陌一走,陈灵均就摔着两只袖子,晃荡下山去了。

    因为与自家老爷有约定在先,陈灵均就没想着往学塾或是龙宫遗址那边靠拢,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来到一处石桥旁,河边有一株数百年之物的老梅,陈灵均瞅见一个陌生人,身边有个侍童,携琴牵驴尾随。

    月下溪边访梅,好雅致。只是陈灵均观其呼吸,看样子还是个练气士,不单单是文人雅客那么简单,至于境界高低,瞧不出,陈灵均就打算绕道而走。

    不曾想那个文士模样的男人,转头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够在这种僻远乡间,遇到一位炼气修长生的道友,敢问道号。”

    陈灵均闻言并不转身,只是抬起手,背对着那个主动搭讪的家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别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个背琴囊书童模样的少年,以心声说道:“师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说完,就发现师尊已经朝自己投来视线,眼神凌厉至极,吓得“少年”噤若寒蝉,连心声言语都不敢继续下去。

    他是谁,还需要你来介绍?

    儒士心中气急,火冒三丈,在山巅修士之间,看似隐蔽的心声言语算得了什么?!

    一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在青宫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儒士”当下便有些后悔带这个得意弟子一同前来拜会那位山上前辈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先前在天外与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贺,碰到了文圣,荆蒿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亡羊补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从天外返回浩然,来到宝瓶洲后,荆蒿都没敢直奔那座槐黄县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于这名驻颜有术的弟子,玉璞境,本该是下任宗主候补之一,近期负责在大骊王朝这边,秘密收集关于“落魄山小龙王”的情报。现在看来,不仅办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荆蒿想了想,富贵险中求,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让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个青衣小童。

    不知为何,怎么看,这个被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陈灵均,都只是一条元婴境水蛟才对。

    陈灵均停下脚步,转过身,表面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中惴惴。

    他娘的,总不能难得出门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没事,只要能扛下两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赶到这边。何况自家老爷就在附近,再者这里又是魏山君的地盘,陈灵均思来想去,怎么看都没有心虚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气定神闲了,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打算看看那个家伙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荆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乡人,来自一个叫纷纭山的地方,小门小派了,道友未必听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游历大骊山河,幸会幸会。”

    陈灵均抱拳摇晃几下,客气道:“幸会。”

    荆蒿笑问道:“道友也是外出游览细眉河地界的风景?还是一位不被世俗与门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毕竟要比山泽野修好听许多。

    纷纭山是青宫山的一块藩属飞地,在流霞洲能算是个小有底蕴的二流门派,出了流霞洲,确实没什么名气可言。

    看那陈灵均听到“纷纭山”的时候,确实是一脸茫然,毫无气机涟漪,不似作伪。

    陈灵均笑呵呵道:“纷纭山啊,南边的山头,听说过,是个出人才的风水宝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头门派,陈灵均可谓如数家珍。至于宝瓶洲南边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陈灵均也不怎么感兴趣。

    荆蒿再老道,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那个在桥边梅树下竖耳聆听这边对话的“少年”,更是倍感无语,有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荆蒿因为吃不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开口说话,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结果聊着聊着,就发现这个只在御江和落魄山现身的青衣小童,是个顶能扯闲天的。

    荆蒿就只好顺着对方的口气和言语内容,跟着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说自己早先也是个读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才误打误撞得以上山修行,还算小有心得,所以想来与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辈修道之人,餐霞饮露,本该清心寡欲,不为声色荣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笼络亲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让列国震慑,经世济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无非是四海飘泊,言语不见用,处境不合心,一走了之,弃如敝履,身外无物又何妨,红尘滚滚,人间富贵者难以舍弃荣华富贵,贫贱者难道还怕失去贫贱不成?自然无此道理了。

    陈灵均插不上话,只是点头嗯嗯嗯。

    文绉绉酸不拉几,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输人不输阵,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喘口气的功夫,陈灵均点点头,“道友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学识见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气。”

    荆蒿已经可以确定,身边这个家伙,就真的只是个元婴境修士,而且……一定没读过几本书。

    一边走一边聊,约莫走出两里路程,荆蒿突然斜眼一瞥,呦,来了个境界稍高的……龙种?咦,还是一位剑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积雪,使得人物形象纤毫分明。

    有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远远看着荆蒿与陈灵均。

    陈灵均后知后觉,转头望向山中那个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么又见着一个喜欢出门穿白衣服的家伙,因为上次落魄山来了个世侄辈的读书人,前有大白鹅,后有郑师侄,使得现在陈灵均对于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时,陈灵均心湖那边传来一个小陌的温醇嗓音,“他在桥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赶过来了。大致可以确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个别洲的飞升境修士。”

    “但是没什么,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着他去落魄山做客几天。”

    “至于山中那个精怪出身的剑修,是从龙宫遗址走出来的,境界和剑术,都可以忽略不计。”

    小陌,真好。

    陈灵均一下子挺直腰杆,浑身是胆!

    荆蒿对于青衣小童之外,当然还有那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这位青宫太保还真不觉得宝瓶洲有几个存在,能让自己忌惮,就算是披云山的那个魏檗,也就那样了。

    所以荆蒿转头不转身,微笑道:“不管道友为何绕路,选择在此时此地现身,我也不管你求个什么?只说若是凑到跟前与我和陈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个被困在龙宫别院已久的旧龙子龙孙,不知怎的,发现道场禁制竟然凭空消失了,犹犹豫豫,战战兢兢走出深潭之后,他也没有任何术法反噬,重见天日之后,先是满脸泪水,然后就察觉到自家龙宫多出些蝼蚁修士,想起先前那两个高深莫测的练气士,他就强忍住出手的冲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宫归属一事,比起自身大道,还是小事,他壮起胆子,秘密离开遗址,同时施展掌观山河与本命水法双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记忆中并没有的披云山,本来想着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就发现眼皮子底下,桥边梅树,有三个练气士,尤其是那个儒生,境界深不可测。

    其余那个青衣小童,与背琴牵驴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觑,一元婴一玉璞。

    难道先前那两个人的说法,并非诓人?三千年后,果真是路上随便碰着一个练气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刚刚从龙宫内那拨蝼蚁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点上五境剑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烟消云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动拱手道:“姓白名登,

    道号‘躁君’。”

    荆蒿眯眼笑着赞许道:“好道号,静为躁君。尤其如道友这种出身根脚,道号躁君,尤其合适啊。”

    一个突兀出现的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站在陈灵均身后,双手交叠,手臂叠放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满是惊叹语气道:“哇,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头把交椅,荆蒿荆大仙师嘛,怎么跑到宝瓶洲来了,闲情雅致得很呐。”

    荆蒿好似晴天霹雳一般,怔怔无言。

    这个陈灵均,除了与陈仙君称兄道弟,竟然还与白玉京陆掌教如此熟悉?!

    陈灵均心中委屈万分,伸手抹了把脸,说话就说话,唾沫四溅算怎么回事。

    然后陆沉朝山顶那边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点头,来到陈灵均和陆沉身边。

    荆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觉不到陆掌教的气机也就罢了,怎么近在咫尺的地方,还藏着一位高人?!

    白登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还是返回道场待着好了,外边天地,万分凶险。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见着小陌站在自己身边,那是两回事。

    陈灵均拍了拍陆沉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赶紧撒开!”

    陆沉无动于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认识得更早,关系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陆道长的这个说法,不过与此同时,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陈灵均放宽心。

    陈灵均双臂环胸,“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陆沉再次转头望向山顶,伸长手臂使劲挥手,“是谢姑娘,对吧,这边这边,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下次一定喝你们的喜酒啊。”

    山顶一棵树上,有个头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树枝上边,咧嘴一笑,“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哩。”

    陆沉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谢姑娘莫要胡说!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单相思嘛。

    谢狗到底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不曾听出陆掌教的一语双关,她笑容灿烂,只觉得这话说得漂亮了,朝那陆沉点点头,她再视线偏移,望向小陌,语气软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说了,在外边,得给自己男人一些面儿,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该如何如何。

    陆沉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气。”

    小陌无奈道:“还好吧。”

    陆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打趣道:“陈大爷,这个荆蒿,青宫太保,认得么?”

    陈灵均依旧双臂环胸,当我是傻子么,这么大名气的山巅老神仙,当然认得,只不是那种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的那种认识。

    年纪轻轻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编了一部英雄谱,而陈灵均也没闲着,秘密撰写了一本被自己取名为“路人集”的册子。

    将那些大可以擦肩而过、千万别跟自己相互认识的山巅人物,名单一一罗列出来,终于被陈灵均整理出了这么一部以后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宫太保,荆蒿,荆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报记载的山上传闻,术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两道都很混得开。

    不曾想这个假装读书人的家伙,竟然就是那个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荆蒿,看来今夜偶遇,确实是一场偶然相逢了。

    陈灵均如释重负,与荆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勉强算是混了个熟脸,以后再去流霞洲游历,不得多出一张护身符?

    至少青宫山修士,看在这桩香火情的份上,得卖自己几分薄面吧?总不能学北俱芦洲那个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宫山的练气士,自己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最好能别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则摊上事,估计说了对方还当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横生枝节。

    不知荆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个呆呆站立梅花树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经彻底懵了。

    那个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言语之中,对自家师尊充满了随意,不屑?

    在这不过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这么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陆掌教?小陌先生是谁?貂帽谢姑娘又是谁?

    陆沉幸灾乐祸道:“陈大爷,以后路过流霞洲,不得专程走一趟青宫山,在酒桌上,与荆老神仙多聊两句?”

    陈灵均笑容牵强道:“一定一定。”

    荆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发惊疑不定,下意识说道:“必须必须。”

    双方都尴尬,而且都看出了对方语气、神色间的尴尬。

    而且关键是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尴尬个什么鬼。

    陆沉笑眯眯道:“一见如故,这就叫一见如故。”

    细眉河水府,又有紧急军情禀报河神老爷,先前在村塾那边结结实实喝了顿酒的高酿,赶忙亲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家伙,果然又有一只空酒壶飘荡在水面。先前领教过此类重宝厉害之处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帮看热闹的虾兵蟹将,这次学聪明了,都不去动酒壶。

    只是当河神老爷小心翼翼将其拎起,轻轻摇晃几下,高酿一头雾水,与先前那只酒壶貌似不太一样,并无玄妙。

    那帮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这些,一个个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爷,在一天之内两次获得重宝,这不是仙迹是什么?!

    高酿不动声色,将那只酒壶收入袖中后,轻轻抬手,虚按几下,示意那帮水府麾下猛将们,都冷静,低调些。

    落魄山拜剑台那边,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白发童子,正在这边找郭盟主拉关系攀交情。

    作为落魄山的首任编谱官,白发童子如今斗志昂扬,想着若是能够联手谢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门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发童子坐在一根树枝上边,各自摇晃双腿,晃晃悠悠,来这边之前,她们都不亏待自己,两人合力,在厨房那边捣鼓出了两砂锅的过桥米线。

    郭竹酒打着饱嗝,正在给白发童子传授独门江湖经验。

    两边树枝上,她们身边放着两只空的小砂锅。味道确实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们的厨艺,反正谁也别怨谁。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张。”

    白发童子一边使劲点头,一边偷偷翻白眼。

    结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话,就很对白发童子的胃口了,“要赶紧跑路。”

    白发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劲鼓掌,大声喝彩,不忘继续怂恿郭竹酒共襄盛举,“郭盟主,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千般好万般好,只有一点,最为出类拔萃,那就是从不溜须拍马,与郭盟主真是投缘,你不当咱们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师姐有私人恩怨?”

    白发童子摇头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问道:“你每天这么假装开心,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开心起来?”

    白发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梦了无痕。当年万里觅封侯,百无一用是书生。

    白发童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惆怅,真是惆怅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按了按,帮着点头,“你想啥呢,必须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栋不大的宅院内,夜深了还是不少人聚在这边,而且人人神态都很放松。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么豪奢气派怎么来,白玉铺地,仙气缥缈,简直恨不得让人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就不敢下脚。

    但是此处,阶前庭院,就只是一块平整夯实的黄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叶洲与姜尚真齐名的女修,她曾经来此做客,就对这座庭院情有独钟。

    姜尚真思来想去,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庭,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心高气傲得很。

    朱敛倒是没有藏藏掖掖,只说自己不过就是给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经书,黄姑娘就坐在这边翻看了会儿书。

    这就是老厨子的待客之道,仅此而已。

    当时周首席站在檐下,看着台阶外边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大为叹服。

    一部道书,一张藤椅,黄庭对黄庭,月下看黄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这边聊天,其实主要就是听郑大风说五彩天下那边的趣闻。

    郑大风的言语风趣,就像是一种天赋,经过他嘴的事情,总能引人发噱,让听者会心一笑。

    再有老厨子的捧场附和,同样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听众里边,男人有道士仙尉,陈灵均,武夫钟倩。女子有谢狗,狐国之主沛湘,还有那个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

    之前陈平安主动拜访湖山派,带着她一起离开莲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乡,所以一开始只是与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她想要更多了解这座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然后又发现这边有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两件事,她就更舍不得离开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这会儿郑大风已经离去,与仙尉结伴下山。

    小陌则带着陈灵均出门去细眉河地界了,然后谢狗也偷摸过去,只是让朱老先生准备一顿宵夜,等她跟小陌回来吃,不用着急下厨。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既然闲来无事,又有沛湘牵头撺掇着,朱敛就躺在藤椅上,就顺着她的话题随口说了些解闷的话语。

    “修行从来不只是山上事,从来就是你我身边事。”

    “男女之间,结为夫妇,是缘,无非是分出个孽缘和善缘。头等孽缘,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纠缠不休并不分开,长久心怀怨怼而终,还会延续至下辈子。中等孽缘,双方将就过日子,总不满意,觉得相互亏欠,那么贫寒富贵,不管有钱没钱,日子总是不快乐的。稍轻几分的孽缘,中途不欢而散,双方之间倒是没有太多怨恨心,缘浅,缘尽使然。”

    “唯有善缘,相互成就,白头偕老。那么所谓修行,不过是将心比心,将孽缘转为善缘,将此生善缘延续为下辈子的善缘,那么不管下辈子是以何种身份重逢,便会如见故人,心生欢喜。所以夫妇之间,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过得好,起先是孽缘,那就解孽缘,结善缘,本是善缘,就更简单了,无非是续善缘。”

    沛湘嫣然笑

    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爱和夫妇关系啊?”

    朱敛双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拍打左手背,缓缓道:“父母子女之间,是债。子女们来此世间,与父母或讨债,或还债。”

    “若是子女为讨债而来,那么做父母的,就要赶紧还债,越早还清越好。所以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长辈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实门户,偏偏就会出现个不可理喻的败家子。若是子女此生为还债而来,为人父母者,也当珍惜,不可挥霍。”

    “所以你也会看到一些门户,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语刻薄、行事自私,当子女的,总是过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还是愿意尽孝道。”

    “当然也有些子女,能够让一个原本贫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发,这就是他们的还债了。”

    “你以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妇,他们当真知道如何为人父母吗?其实是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头一遭的事情,当爹做娘的,要么未曾做好准备,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为,总是有些糊涂的,于是我们足不出户,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为之哭、可以为之笑的悲欢离合。”

    单独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武夫钟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该怎么办才好?”

    道理总得有个落脚地,不然晓得了一箩筐的大道理,除了背着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么用处。

    朱敛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人于己,都多些耐心,与身边亲近人,要敢认几个错,肯说几声对不起。”

    “尤其是没有害人之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给人、尤其是亲近人那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没理,到头来就太吃亏了。”

    “有个说法,形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怒气,叫无名之火,名称的名,其实也可以形容为无明之火,明亮的明。想来一个人所有的委屈,点点滴滴积攒而来,只会积少成多,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都转为很难自知的情绪了,自以为无所谓了,哪能呢,那么是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不自知,大概就叫无明。”

    “当我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么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善心。”

    “我们人啊,过日子,可不能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处屋檐下,所有发泄出来的恼火,都是有温度的。只要让旁人知晓,不要憋在心里,当然,也不要烫伤别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同时一定要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先别管双方的对错,各自有无道理。”

    “这里边有个小小的诀窍,就是别跟子女之外的亲近之人去就事论事,当然,对孩子,家教,立规矩,一定要没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该如此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门在外,见着长辈就得打声招呼,做错事得为了那件错事本身去跟人认错,而不是什么你这么做了,对方会不高兴,或是爹娘不高兴了,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为认错。”

    高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朱先生,我有个问题,‘就事论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褒义说法吗?”

    “所以说是个诀窍嘛,如果谁都知道,就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朱敛笑了起来,老人用一种好像是独有的和缓语气,轻柔说道:“当一件事需要我们去质疑、否定身边家人的时候,就一定是带着情绪的,难免会说一两句重话,有用吗?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吵着吵着,自说自话,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开始翻旧账,为自己的对,找种种理由,或是用某个对,否定对方的对,如此一来,我们当真可以‘就事论事’吗?”

    “男人都喜欢讲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个男人,如果始终想不明白,女人那边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那些奇怪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道理,那就很难讲明白自己的道理喽。”

    “就更不用说讲理只是为了争个输赢,有个胜负,双方如此久处,自然而然,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双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大概最终就只有两两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们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误会,可能都来自三个字,‘我觉得’。”

    高君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听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边,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朱先生,通达啊!”

    朱敛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谢狗使劲点头,朱先生说得都好,这句话,这个道理,说得最好。

    如果说让谢狗逐渐改变看法,开始由衷觉得落魄山是个好地方,那么身边的这个老厨子,朱敛得占一半的功劳!

    朱敛又说道:“人人都是个懒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书上的某个道理,或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语句,所有那些一听就让人觉得轻松的道理,很难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开始听着就会让我们倍感不适,做起来更难受的道理。”

    “所以谢姑娘要是今晚,听了我这么多絮叨,到头来只觉得这一句话顺耳,有理,听进去了,然后就记住这个忘了其余,还不如不听,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谢狗尴尬一笑。

    朱老先生确实是道行高深,

    刚刚返回院内的小陌会心一笑。

    朱敛不客气道:“小陌啊,你笑什么,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谢姑娘,两不偏帮,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敛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温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几分。

    朱敛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个道理来支撑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个只有一个确凿数字的加法,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错的。

    回过神,朱敛笑道:“山外事不去说了,在咱们落魄山上,就一点,尽量是谁都不受委屈,当然很难做到了,那就争取谁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愿开口与人说的委屈,来自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种种期许、憧憬、愿望之心声,在心中如擂鼓,响彻自己天地间。心外却哑然,永远寂静无声,这就像一个人把嗓子喊哑了,身边还是无人听见,这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哑巴。

    朱敛轻声道:“先别管有理没理,对错是非,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说某句话,为什么要做某件事,直白无误告诉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陈灵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陈平安。

    比如陈灵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时间,肯定就是委屈万分,只觉得为什么自家老爷不在身边,只要哪天陈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须得诉苦!又例如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在那个大渎入海口的紧要关头,陈灵均也是想着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陈平安骂一顿,挨训之后,该咋咋的,只要不被赶下山去,大爷我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觉得陈平安太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业,是走了狗屎运。

    甚至一些相对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觉得朱敛这拨不挪窝的人物,在做了

    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陈平安曾经寄过一封家书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转交。

    在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有一行内容,“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

    当年她们收到信后,在竹楼那边,三颗小脑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复阅读了三遍书信内容。

    朱敛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着起身,在厨房给朱先生打下手,已经熟门熟路了。

    众人同桌一起吃过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帮忙收拾过碗筷,各自返回住处。

    热闹过后,朱敛独处,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语,“陆沉,以为然?”

    墙头那边,坐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陆沉,笑吟吟道:“有个小问题,有些道理,讲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吗?”

    “你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了。”

    朱敛转头朝地上呸了一声,“漆园道树枝头,花贼玉腰奴!”

    陆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骂自己作甚。”

    陆沉一个蹦跳,落在院内地上,径直走向那张藤椅,学朱敛的姿势躺在上边,懒洋洋道:“一别多年,聊几句?”

    朱敛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么?”

    陆沉面带微笑,闭上眼睛。

    朱敛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夜色中,人间好像有数以亿计的众生梦想,如一盏盏灯笼密集攒簇,五彩缤纷,冉冉飞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张藤椅上,陈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轻轻摇晃蒲扇。

    赵树下和宁吉坐在另外一边。

    老秀才笑问道:“宁吉,先前跟你说了一大通,听得懂吗?”

    宁吉摇摇头,赧颜道:“祖师爷,几乎都听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没事没事,让你先生用些大白话,给你解释解释。”

    陈平安便笑着用一些粗浅易懂的言语,与宁吉详细解释了一遍。

    宁吉将先后两种说法都牢记心中,偶尔有依旧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开口询问,陈平安便再换个说法解释一番。

    老人听着听着,就再次睡熟过去,鼾声轻微。

    赵树下和宁吉脚步轻轻,去灶房那边打地铺了。

    只有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默默陪着自己的先生。

    学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们跳方格子的痕迹。

    大概童年,就是一场无忧无虑的跳方格,方格内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边的世道。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月儿弯弯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条河边,外门知客陈旧在上游垂钓,下游有个年轻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风口钓大边,能钓到大鱼。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一处庭院栽满花的宅子里边,月飞轩上流光,有女子画完眉头画芙蓉,人与月,俱是眼儿媚。

    落魄山竹楼一楼,青衫陈平安,吹灭读书灯,走出竹楼,夜深人静,独自来到崖畔石桌,满身都是月。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犹如天籁。

    在这处离着合欢山不远不近的山岭崖石上,除了青杏国那个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还有须发皆白的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剑仙张彩芹,少年剑修张雨脚,戟髯蛙腹的张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吕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脉的女修,金缕。还有一个外人,她来自合欢山脚下丰乐镇的少女练气士,名为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挎着个棉布包裹。

    不断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传信符纸,陆续传递情报到山岭这边,各路兵马推进有序,势如破竹,比起预期更加顺利,程虔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道的金阙派弃徒赵浮阳,已经是瓮中之鳖。

    就在此时,崖外涟漪晃动如风吹水纹。

    凭空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现出身形后,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飘然站定。

    本可以悄无声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牵动的灵气涟漪,就像打招呼,与东道主们敲个门,提醒对方有客人登门了。

    可戚鼓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合欢山那边狗急跳墙的刺客,潜行至此,要与他们来个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对方的道士装束,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对方的头顶道冠,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凭借这种在山上不常见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统道脉,必然出自白玉京南华城。

    张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几分,这种名副其实的山巅大修士,这辈子见过的就不多,更别谈这么近距离相处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张筇,见过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诰宗那几个香火凋零几近于无的小道观,就只有两条道脉,宝瓶洲灵飞观,北俱芦洲清凉宗,道士才有资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张筇两位金丹地仙,都曾参加过那场战事,所以一眼认出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边,灵飞观的老观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陆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

    只是灵飞观由道观升为道宫之前,曹溶就卸任观主,下山云游去了。

    曹溶打了个稽首,笑着还礼,并不因为张筇只是个金丹修士就看轻了对方,微笑道:“见过张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见到了这位曾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话不说,行了一份罕见的道拜大礼。

    三礼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国护国真人,跪拜在地,两手拱地,只是头不触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门是为“空首”。

    程虔跪地朗声道:“金阙派当代掌门,垂青峰程虔,拜见郑祖师!”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郑泽,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郑泽,曾是一位采诗官。

    这些秘密,只在灵飞观的金玉谱牒上边才会显现出来,灵飞观历来规矩重,等级森严,谁敢对外泄露这种祖师密事。

    只因为金阙派与灵飞观有那么一份“香火情”,身为当代掌门的程虔,才能通过历代掌门的口口相传,知晓这桩内幕。

    曹溶伸出一只手掌,往上虚托几分,神色淡然说道:“起来吧。”

    面对程虔这种属于自家道脉的徒孙,曹溶就没有那么和颜悦色了。

    曹溶同时以心声言语的:“程虔,刚刚在泼墨峰那边,掌教师尊亲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许你们金阙派开山祖师恢复灵飞观道士的谱牒身份。以后就你们金阙派与灵飞观,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华城。”

    面对素未蒙面的祖师爷郑泽,程虔用头不点地的空首礼,可不是对这尊曹天君的不够礼敬,而是金阙派这么多年香火绵延,始终无法与灵飞观“认祖归宗”,所以见着了郑泽,程虔才会这般行礼。

    曹溶对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惊骇,听闻“掌教师尊”也曾现身泼墨峰。饶是道心坚韧若磐石的程虔,也无法不激动万分,心湖之内掀起波澜,却是竭力稳住道心,表面依旧神色肃穆,面朝泼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礼,这一次是额头点地,砰砰作响。

    曹溶对此颔首认可。

    要说今夜合欢山地界,这场大功干戈的风波,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一场发生在自家道脉的“内讧”。

    程虔此人,最为尊师重道,只因为被金阙派谱牒除名的赵浮阳,盘踞在合欢山,竟然胆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陆沉画像,打造出一顶莲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狠话,“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陆沉先前与曹溶随口聊起此事,虽然言语调侃,嘴上埋怨程虔这个小王八蛋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师尊对程虔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曹溶看了眼吕默,按照师尊的说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边的梳妆侍女,极为忠心。

    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为吕默在丰乐镇陋巷内,被久别重逢却对面不相识的陆沉,轻轻呵了一口气,吕默在懵懂间就获得了“本来面貌”,得以脱胎换骨,拥有了金枝玉叶的地仙根骨,从此就有了转去修行仙法的本钱。

    关于吕默,与百花湖龙王庙的那头石鼋,师尊那边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个道号青泥的小镇少女,师尊是颇为上心的。至于具体如何收尾,总归就是曹溶这个当弟子的,得为师尊分忧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声,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测陆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继续以心声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师尊亲临此地,是你们两个心诚则灵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为对祖师爷这句嘉奖言语的虔诚回礼。

    只是曹溶所谓的“你们两个”,让极聪明的程虔瞬间心中了然,合欢山那边,多半是轮不到他来出手清理门户了。

    曹溶先前在泼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遥遥观看氤氲府赵浮阳的道貌气象,若无师尊“拦路”,这条本该顺势盘山成功的山蛟,头生虬角,已有几分龙貌。

    若论修道资质,赵浮阳确实极好,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张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这位道士的显赫身份之后,赶忙纷纷与曹天君行礼,曹溶再次微笑着与众人稽首还礼。

    曹溶开口说道:“诸国兵马,精心谋划已久,围剿合欢山一事,已是离弦之箭,事已至此,贫道也不敢让你们回撤,所以各方势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进到合欢山的山脚丰乐镇。不过合欢山上,灵飞宫湘君,温仔细,金仙庵刑紫,当下他们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时候会给青杏国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张氏一个交代,贫道会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时分,如果对结果不满意,不管是谁,都可以来这边找贫道讨要一个说法。”

    这就相当于一位道教天君给这场风波作盖棺定论了。

    曹溶这番言语极为客气,说是“不敢”,别说张彩芹和戚鼓这样的老江湖不信,恐怕连金缕和倪清这样未经人事的少女,都不会信。

    程虔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张筇微微皱眉,却没有言语。

    “要怪就怪贫道的灵飞宫,管教子弟不严,才有了赵浮阳的这些举动。”

    说到这里,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风靡一时的某本神怪书所写,好像有根脚有来路的精怪,摊上事了,就都有个退路。”

    张筇笑了笑,老人眉头舒展几分。

    赵浮阳离开金阙派都多少年了,何况金阙派又不是灵飞宫的下山,怎么怪都怪不到灵飞宫头上。

    曹天君能够这么说,等于为乌烟瘴气的合欢山主动担责,已算厚道了。

    曹溶继续说道:“接下来,灵飞宫会在此开辟道场,道场的地盘大小,就得看你们后续怎么谈了,宫主湘君准备与你们花钱购买一些山头,至于价格,双方谈不拢,此事就作罢,不强求。如果谈得拢,买卖成了,那是最好不过,道场以后会与青杏国在内的周边数国,看缘法授箓,收取弟子。”

    张筇松了口气,曹天君和灵飞宫的做派,确实是有诚意的,算是给了几国朝廷和他们天曹郡张氏好几个台阶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强人所难。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让那位湘君祖师悄悄带走赵浮阳等人即可,哪里需要在这边跟他张筇一个小小金丹废话半句。

    曹溶以心声说道:“张道友,贫道这边有一粒丹药,小有用处。稍后湘君会带给张道友。”

    张筇大为意外,“无功不受禄,曹天君这是?”

    曹溶所谓的“小有用处”,哪怕曹溶没有道破那颗丹药的名称,张筇却是一清二楚,这份无缘无故的赠礼,分量绝对不轻。

    说句难听的,一般的灵丹妙药,堂堂道门天君,陆掌教的嫡传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释道:“贫道有个朋友,对张道友很是推崇,说如张道友这般的地仙前辈,在宝瓶洲,多多益善。他还说一家一姓之门风,门庭越广,越能够影响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风气。此外,湘君下山历练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难免经验不足,她以后在此开辟道场,就与天曹郡张氏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劳张道友多与湘君提点一番,不妨跟她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免得湘君依仗道脉和境界,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八面漏风。”

    张筇犹豫了一下,不再矫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这份重礼了,在此谢过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难免惊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为何会称呼自己为“前辈”?

    想到先前张彩芹与洪扬波的那趟游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张筇这位老金丹,闻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个猜测。

    可事实上,曹溶不过是随便找了个赠送丹药的理由。

    为阳寿将至的张筇雪中送炭,给落魄山那位年轻隐官锦上添花。

    大概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缘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张筇说道:“晚辈思来想去,不吐不快,还是得与曹天君问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曹溶已经猜出对方心思,坦诚说道:“赵浮阳会被湘君带去灵飞宫闭门思过,不出意外,他还会成为贫道的嫡传弟子。”

    与此同时,曹溶隔绝出一方天地,再从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说是“赝品”的光阴长卷,是师尊陆沉的临别赠礼,只是叮嘱曹溶,给张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这幅画卷中,既无背剑少年陈仁,也无手持绿竹杖登山的年轻道士,赵浮阳顺利盘山成功,由蛇化为山蛟,道侣虞醇脂也跟着跻身元婴境。

    张筇独自看完那幅光阴走马图后,终于释然,“晚辈再无任何问题了。”

    曹溶收起画卷,撤掉神通,以心声笑道:“这就好。”

    然后曹溶转头望向那个女子武夫,“吕默,在百花湖龙王庙那边,有一桩山上机缘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为期半年,过时不候。”

    最后曹溶视线偏移,望向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女,却是以心声笑道:“你叫倪清,对吧?你与贫道的师尊有缘,师尊有命,令我带你上山修行,你是否愿意?”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是他?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个说话做事都不着调的骗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反复念叨、每每说起对方名字都能多喝点酒的剑仙吗?

    记得以前她听得多了,还忍不住开玩笑,说“陈平安”这个名字,简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欢山粉丸府内,平地起惊雷,导致诸多野修和淫祠神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他们领着几个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师身前。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阅完毕,合上账本,随手丢到那头狐魅脚边,淡然道:“回头你们主动将这本册子交给那几个朝廷,交由他们处置,该杀的杀,剩下罪不当死的,该抓的抓,该收的收。”

    年轻道士坐在原位,翘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因为怕吓到赵浮阳,她不敢说祖师陆掌教已经来过合欢山,湘君只说她的师尊,此刻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

    赵浮阳暂时作为天君曹溶的不记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灵飞宫内修行。

    至于将来能否登堂入室,最终成为天君嫡传,得看赵浮阳的“缘法”了。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

    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原来虞夷犹被湘君祖师钦点,即刻起就算是灵飞宫的谱牒修士了,至于拜谁为师,待定,回到灵飞宫,会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再看。虞容与则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为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她们都获得堪称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缘了。能够从身份卑贱若草的山泽野修,荣升为谱牒修士,而且还是分别成为一座宗门道宫的祖师堂,一位地仙的亲传。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两位女修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在惊喜之余,对视一眼,皆有惊疑。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这位鹤氅文士模样的鬼物,却浑然不觉,今夜造化最大的,没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对。

    那本被陆道长近乎强买强卖的画册,自认为当了冤大头的白府主,其实真说起来,也就花费两颗雪花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书,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为地仙,自会水到渠成,瞧见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好好一场强强联手的结亲联姻,不料他们前脚刚走出家门没几天,后脚自家老巢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不说,祸不单行,竟然还碰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

    倒是那个道号“龙腮”的青年,色胆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时,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没忘记快速打量几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视线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飞,当场昏死过去,后者如钉子镶嵌在墙壁上。

    她再与那个坠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脸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来此一叙,我与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战战兢兢,快速移步来此,她脸色惨白无色,不知洞庭真君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为何要独独拎出她。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继而一双眼眸莹莹泪花,她与那位法外开恩的湘君祖师施了个万福,颤声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极。”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当然,湘君的师尊,曹溶同样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会专程为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剑少年和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趁着几乎所有人都低头的空当,走出偏厅。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至于那个楔子岭的鬼物,根据册子上边的记载显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合欢山地界,属于异类了。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点下手轻重,记得别妨碍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几分奇怪,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温仔细的灵飞宫道士身份。

    还敢如此挑衅温仔细?意欲何为?若是平时,湘君可能还会小心几分,免得遇到那种传说中隐姓埋名、喜好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可是今夜师尊与掌教陆祖师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所以她还真不怕对方意图不轨,不如就让温仔细去掂量掂量对方的道法深浅或是拳法轻重好了。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抄手游廊内,背剑少年和年轻女子缓缓走向粉丸府外。

    陆沉倒退而走,面朝温仔细这位武学宗师,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温仔细真是有点服气了,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吗?若非湘君祖师提过醒了,搁在以往,被温仔细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谁,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仔细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够与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师的身边,你这个小秃驴,难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师爷的祖师爷是谁?”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那人真是脸皮厚如墙壁一般,竟然真就顺势说道:“我觉得?我觉得咱俩还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较稳妥。如此说定,再见!”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

    裴钱点点头,“身后这个?”

    陈平安笑道:“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顿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这个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压境问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位温宗师擅长此道。等下到了外边,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钱咧嘴一笑。

    哈,果然记账一事,还是师父最在行,自己差远了,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裴钱疑惑道:“这个温仔细就没发现白府主不见了吗?”

    陈平安解释道:“陆沉不想让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钱点点头。

    可能想要不与温仔细一般处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层?还是说即便“神到”,依旧不够?

    到了粉丸府大门外的白玉广场,温仔细惊讶发现那个满脸写满欠揍二字的家伙,还有那头鹤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这让温仔细瞬间紧绷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倒不是担心,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就跟那个曹慈一样。

    明明赢了那场问拳,结果跟没赢甚至可以说是输拳差不多。

    裴钱走到广场中央地带,转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温仔细散开心神,还是没能找出蛛丝马迹,笑道:“何必呢。”

    一个长相蛮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轻女子,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的。

    裴钱笑道:“听说过,好像你最喜欢跟人压境问拳,并且从无败绩。”

    温仔细拧转手腕,“那就劳烦这位姑娘报上名号。”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

    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没脾气好欺负吗?

    裴钱说道:“郑钱。”

    温仔细没能忍住笑,好嘛,又是个仰慕“郑钱”的,如今宝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年轻女子,都这样,很喜欢给自己取个郑钱的化名,而且她们就连装束和发髻样式,都跟那个“郑钱”有样学样,尤其是她们出拳之前都会卷袖子。

    温仔细此时已经耐心耗尽,当然主要是归功于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既然暂时找不到正主,“就当你是郑钱好了,如今你是几境武夫?”

    看得出来,女子是个跻身炼气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门派里边,是那种整天被周边人夸赞成“天才”的?

    她的师父也肯定没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门小户,拿她当块宝,实属正常。

    裴钱笑道:“我是几境,就得看你压几境了。”

    温仔细闻言也没多想,既然对方知晓作为远游境的自己,擅长压境问拳,那么她说这种占便宜的话,就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听说当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战事间隙的闲暇时,就有武夫去跟郑钱请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压境,与之同境切磋。

    温仔细向前缓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还是五境,跟你问拳?”

    毕竟若是压境太多,也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你开心就好。”

    温仔细继续缓行,伸出一只手掌,邀请道:“郑姑娘先出拳。”

    裴钱抬起一拳,轻轻晃了晃。

    看她架势,是想说拳已先出。

    温仔细气笑不已,不错不错,敢情她真当自己是郑钱了。

    一个微微弯身,温仔细以五境实力,身形快若奔雷,转瞬间来到年轻女子身边,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脸颊。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竖起一条手臂,用手腕挡住温仔细的手背。

    不声不响,只是一下。

    裴钱心里有数了,不是那种纸糊的远游境。

    温仔细一个横移数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竟然是个底子极其扎实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陈平安蹲在广场边缘地界,陆沉同样蹲在一旁,如出一辙,都是双手笼袖。

    就像俩市井庄稼汉,冬天晒太阳,听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垄旁,看着自家田地,憧憬着一年的丰收年景。

    陈平安问道:“白府主呢?”

    陆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脚看那棵合欢树,一路上都在询问你们怎么没跟上,差点拽不住他,只说你们拣选一条僻静小路下山了,就开始埋怨你们不仗义,抄近路也不带我们一起,心里却想着你们可千万别遇到什么麻烦。”

    陈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陆沉笑道:“就没想着让白茅去书简湖五岛派?”

    陈平安说道:“之前有想过,只是依照现在合欢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岛派,终究是寄人篱下,待久了,白茅未必习惯,还不如让他待在楔子岭,好歹是自己攒下的一份家业,徐徐图之,慢慢壮大,我们白府主可能会更有成就感。”

    陆沉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温仔细笑问道:“那就六境?”

    裴钱还是重复那句话,“你开心就好。”

    一次换拳。

    肩头挨了温仔细一拳的裴钱,她伸手抓住温仔细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墙。

    温仔细以手肘轻轻抵住墙壁,本来还没觉得如何,却蓦然瞧见一张略带笑意的女子脸庞。

    神色微变的温仔细下意识歪过脑袋,墙壁之上便瞬间多出一个窟窿,温仔细耳畔响如炸雷,墙上泥土簌簌而落。

    温仔细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以早年灵飞观秘传的拳法“扶乩”,宛如请神降真附在温仔细身上,看似是一门道法仙术,实则依旧是货真价实的拳法,不算作弊,温仔细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窍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横砸在女子的太阳穴上,温仔细都要担心对方会不会就此七窍流血,可别打死人!否则在湘君祖师那边可就无法圆场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横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见脸色平静的她,只是在一闪而逝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炙热。

    而且她在身形横移过程中,女子已经恢复死寂的那种渗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视着温仔细,好像等着温仔细递出更重的第二拳。

    视线中充满了期待。

    温仔细以拳法“扶乩”请下,几乎每一次出拳,就会更换一尊远古神灵。

    故而每一招蕴藉的拳法真意,都与那些远古神灵执掌权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温仔细便需微微躬身,运转体内一口纯粹真气,便是雷部神灵在大地之上“驱动海岳,推迁四时”的雄浑拳架。温仔细第二记递向女子的手刀,则是雷部斩勘司神灵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师单手持幢的卷水架势,之后数拳,各自脱胎于云伯、火君在内天庭诸部神灵的巍峨气象。

    女子始终背靠墙壁,晃动脑袋,她只是偶尔移动一步,很快与她脑袋等高的墙壁上,出现了一连串拳坑。

    温仔细出拳极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门而去。

    仍然只有最后一拳,砸中了她的额头,脑袋后仰,砰然作响,后脑勺那边的头发都是尘土碎屑。

    温仔细出现片刻的犹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没事,人随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观战的陆沉怒道:“要不是我帮忙擦屁股,温仔细这么出拳,那堵墙算是彻底报废了,就没他这么当客人的。”

    陈平安说道:“陆道长毕竟是他祖师爷的祖师爷,于情于理,都得出手。”

    温仔细后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气,“七境?”

    裴钱说道:“你开心就好。”

    陆沉抬手捶胸,“气啊。”

    陈平安笑道:“设身处地,是挺气人的。”

    关键是温仔细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裴钱从头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学境界问拳,而且裴钱暂时也没想着如何还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灵飞宫的那些压箱底拳法。

    可能温仔细因为境界不够高,一些高妙拳架难免会走样几分,但是没关系,裴钱可以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一一化为己用。

    温仔细临时改变主意,沉声说道:“远游境?!”

    他娘的,再这么打下去,他就要觉得对方真是郑钱,不对,是那个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钱了!

    裴钱视线越过温仔细的肩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陈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钱眼神炙热,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终于不再说那句车轱辘话,“拳不纯粹,也配压境?谁惯的你?”

    温仔细心中震动不已,对方只是不再压制自身气势,刹那之间,温仔细发现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现了凝滞,仿佛一口纯粹真气如水结冰。

    一退再退,温仔细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离开了粉丸府白玉广场,整个人覆地远游,退到了合欢山外的半空中。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想了想还是作罢,将那句话咽回肚子。

    因为看得出来,温仔细这是用了心机的,算是诱敌深入吧,一旦裴钱近身,会有一种类似拳架汇总的叠拳路数,如同练气士的叠阵。

    陆沉点头笑道:“没猜错,灵飞观那边有一招堪称杀手锏的拳法,可以让温仔细在武道台阶上,往上蹦跳一两个台阶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门槛不低,一般人学不会。瞧瞧,发狠了,我就说嘛,这家伙杀心太重,裴钱也说得对,人随拳走。练来练去都是个死拳,没啥大出息喽。”

    裴钱依旧是以七境,硬抗了温仔细骤然间拔高至山巅境的一拳。

    裴钱面门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广场,裴钱身体大幅度后仰,缓缓站直。

    温仔细不是不想趁胜追击,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裴钱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这点伤势,她太习以为常了。

    在竹楼二楼,在不同的战场上,都是如此。

    陆沉一把抓住身边背剑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张劝说道:“陈平安,说好了是他们俩切磋拳法的,你咋个还想要亲自下场了!”

    你这个叫欺负晚辈,不讲武德,晓不得,知不道?江湖道义,还讲不讲了?

    陆沉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再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当下的境界?”

    陈平安抖了抖手臂,陆沉松开手指,俩人继续蹲着。

    陆沉又开始擦屁股了,“说好了啊,温仔细是温仔细,灵飞宫是灵飞宫,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

    陈平安看着那个御风悬停的温仔细,没好气道:“闭嘴。”

    裴钱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弯曲一根手指,示意温仔细你可以再出两拳。

    温仔细有苦自知,再出类似两拳,不用对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温仔细此刻的脑子已经清醒几分。无冤无仇的,只是一场切磋而已,犯不着这么跟对方生死相向。

    裴钱一手负后,笑道:“你当年没去陪都战场,是对的。”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乖乖,这种话可伤人。

    还好还好,否则裴钱要是在“没去”之前加个“躲着”,可就更伤人了。

    果不其然,温仔细脸庞扭曲,怒极反笑,满脸狞笑道:“好好好!老子就当你是裴钱好了!”

    裴钱依旧呼吸平稳,气定神闲,一步后撤,拉开一个拳架。

    同样是桩架叠拳,同时用上了种夫子的校大龙和老厨子私底下秘传的背剑术。

    她显然是要继续用七境,再次硬扛对方一拳。

    陈平安又气又笑,更心疼,只得开口说道:“他是以远游境递出山巅境的力道,别再故意压低一境了,以远游对远游,同境问拳!”

    裴钱挠挠头,气势浑然一变,“啊?”

    陈平安突然满脸怒气。

    一旁陆沉伸手捂住眼睛,没眼看,完犊子了。

    温仔细在那女子与背剑少年“闲聊”的空当,竭尽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缩地法,顷刻间就来到裴钱身前。

    裴钱依旧云淡风轻,硬生生挡住对方一拳,只是整个人被一记打飞出去,双脚离地,后背贴住墙壁。

    裴钱看也不看那个递出一拳就自己呕血起来的温仔细,只是望向师父,她笑容灿烂道:“故意的。”

    陈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钱肩头微动,震散背后尘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头发髻的碎屑。

    满脸血污的温仔细视线模糊,喃喃道:“你是那个裴钱!你果然就是裴钱……”

    裴钱转头,轻轻吐出一口淤血,“师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着生气啊。”

    陈平安沉默片刻,挤出个笑脸,轻轻点头。

    只差一点,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陈迹,就要直接一步来到这边。

    蹲在一旁从捂住眼睛变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陆掌教,松了口气,然后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气!”

    裴钱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温仔细,突然停下脚步,她仿佛察觉到对方那种身心悉数陷入恐惧泥潭的处境,扯了扯嘴角,没有与他递拳,只是屈指一弹,嘴唇微动,走你。

    温仔细后仰倒地,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还有一种颓然无力的更大绝望。

    自己都不配对方递拳了吗?

    陈平安转头一看,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脚的合欢树那边,白茅看着满脸苦相惨兮兮模样的陆道长,担忧问道:“陆老弟,咋回事?有珍贵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陆沉唉声叹气道:“白老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轻道士的肩膀,说几句安慰言语。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唉了一声,“学陈灵均作甚。”

    白茅一头雾水,悻悻然收回手,“陆道长好身法。”

    不理会那个倒地不起的温仔细,

    陈平安放慢脚步,带着裴钱一起走下山,轻声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宫的坐忘丹?”

    裴钱忍住笑,挠头道:“师父,在你印象里,我就那么不经揍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

    在师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个走路脚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么。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长大了。

    当年远游路上,经常蹦蹦跳跳,跳着方格的小黑炭,怎么一下子就懂事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小时候,师父管东管西,管得很多,你那会儿会不会觉得烦?”

    如果打个比方,童年就是一场跳方格的游戏,那么爹娘、长辈们的规矩,言传与身教,就是那些条条框框的线条。

    裴钱说道:“当然不会嫌烦啊。”

    结果她就挨了一记板栗。

    唉,从小到大,就从没骗得过师父。

    裴钱只得老实说道:“很小的时候,会觉得烦,其实到了落魄山,就不会了。”

    可能是因为师父在那之后,很快就出门远游了,不再与她说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师父不在身边,就真的长大了,谁知道呢。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

    裴钱愣了愣,点头道:“知道,就没碰面,反正没啥交情,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

    裴钱随即笑道:“师父,郁姐姐也在那边哦。”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没大没小。搁在以前,板栗吃饱。”

    裴钱脚步轻盈,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微风拂过光洁的额头。

    陈平安说道:“既然回了,大渎开凿一事,那边奇人异士多得很,不差你一个,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树和小米粒。而且之后还有宝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们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边,看看热闹,给魏山君道贺。”

    裴钱使劲点头,“好的,师父说得对!”

    陈平安哑然失笑。

    如果不转头看,好像身边还是跟着个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撑船的老舟子,起锅烧火,给自己炖了一锅海鱼。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独自盘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顾清崧硬着头皮,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才得以顺利过关。所以很多时候,顾清崧就会想,可能没有成为师徒,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

    当不成陆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欢心。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顾清崧头也不转,虽说自认吵架、打架两不济事,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见。”

    老舟子晃了晃脑袋,定然是在做梦吧。

    那个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来不可能是在做梦吧?真有这样的奇怪梦境,给我也来一箩筐?”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闷闷道:“顾清崧拜见师父。”

    嗑完头,顾清崧就坐起身,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

    当你是师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

    陆沉哭笑不得,哎呦喂,还生上闷气了。

    就因为“仙槎道友”这个称呼的缘故?

    陆沉来到船头,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锅盖,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点头赞许道:“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当年怕你伤心,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是不是又长进了,说真的,要不是你不爱说话,比较闷葫芦,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我乐得耳边清净,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帮忙掌舵撑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当真没有眼力劲,为何要问手艺有无长进。”

    陆沉哦了一声,满脸恍然道:“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顾清崧侧身而坐,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说道:“你是师父,你说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差不多点就得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顾清崧闷不吭声。

    陆沉说道:“你再摆出这副怂样,我可就要走了。”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

    一阵清风拂过,船头再无陆沉身影。

    顾清崧呆滞片刻,四处张望,好像师父真的被自己气走了,老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边,看着满天繁星,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触手可及。

    人间许多言语和絮叨,都是这个世界想要听见的话,不是我们自己想说的话。

    记得上次在黄粱派观礼凑热闹,陆沉见到了那个李槐身边的护道人,蛮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荆蒿。

    陆沉曾经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当中,后者一发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计那个青宫太保,置身于同样的境地,就只会磕头求饶了。可能换成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笑道:“别嚎了,哭丧呢。”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说道:“师父,炖鱼好了,尝尝手艺。”

    陆沉坐起身,“愣着做什么,麻溜的,连锅端来!”

    顾清崧连忙端锅来到船尾,从袖中摸出两双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递给陆沉一双。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揭开锅盖,气呼呼道:“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

    那座村塾的灶房内,刚刚认识的师兄弟两个打地铺而睡,各睡一头。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赵师兄。”

    赵树下睁开眼睛,“嗯?”

    宁吉问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赵树下沉默片刻,抬起头,双手作枕头,笑了起来,“不用难为情,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

    本来还有几分赧颜的宁吉,也跟着笑出声,原来成熟稳重的赵师兄,也跟自己一样啊。

    赵树下问道:“先前师父和陆掌教的那两个不同说法,你觉得哪个有道理?”

    宁吉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

    赵树下笑道:“宁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会很快适应的。”

    宁吉疑惑道:“为啥?”

    赵树下说道:“你跟小师兄和裴师姐会很投缘,有的聊,见了面,肯定不会尴尬。”

    宁吉愈发奇怪,“真的吗?”

    因为少年一直担心这件事,会跟落魄山上的师兄师姐们合不来。

    赵树下点头道:“真的,除了他们,还有个曹师兄,也会喜欢你的。”

    宁吉重重点头。

    赵师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人信服。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就会心境祥和。

    赵树下说道:“有件事,当师兄的,得说你一句。”

    宁吉有点紧张,“赵师兄你说,我听着。”

    赵树下说道:“下次睡觉前,记得洗脚,熏得慌。”

    宁吉嘿嘿而笑。

    赵树下闭上眼睛,微笑道:“陆掌教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老实做人,安心睡觉。宁吉,睡吧,还要早起。”

    宁吉傻乎乎说道:“赵师兄,我好像还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赵树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宁吉说道:“没事,赵师兄,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

    其实除此之外,每次睡觉之前,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几乎没有误差。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且这个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时逃亡路上才出现的光景。

    赵师兄真的很厉害啊。

    因为直觉告诉宁吉,先前陆道长询问世间第一张符箓的时候,赵师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没开口说话而已。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宁吉,你我能够遇见同一个先生和师父,以后我们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学塾檐下,老秀才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亮了。

    身边坐着守了一夜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满脸愧疚道:“这事闹的,怨先生迷糊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种话,可不就只有咱们小-平安说得出口?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当时想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老秀才抬头望向拂晓过后亮堂堂的天色,捻须笑道:“秉烛夜游,天就亮了。”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远迎

    今天魏檗来到落魄山竹楼这边,陈山主说有要事相商,有劳魏山君来这边一趟。

    陈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厨子让我帮忙捎句话,能不能在披云山那边买块地,入夏好去那边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为了这个?”

    这种小事,何必专门把自己喊过来。

    原来魏檗在披云山僻静处置别院一处,建筑精巧,一路迤逦如长卷,其中山君读书处,有卢氏王府旧邸两老松移植于此,树荫浓密如松棚,在树下远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脚,群峰俱失,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图。书堂外有藕花一塘,荷叶亭亭,酷暑时节在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气染衣,做过白日梦,捞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间无三伏。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当然还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说法,你们五位宝瓶洲山君的神号,其实可以自拟神号,当然最后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认可,才作数。你和晋山君这边,有没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准备,我就提前跟先生,还有茅师兄,打声招呼,回头在文庙那边议论此事,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庙那边好像没有说这件事。”

    事实上,封正五岳、赠予神号一事,文庙暂时还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庙至今一个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巅没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说宝瓶洲五岳山君即将拥有神号,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庙始终没有跟他们几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晋青就曾专门飞剑传信至披云山,询问此事,在信上说你跟陈平安熟悉,陈平安又跟文庙关系好,让他帮忙确定一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晋青好早做准备,打算大办一场夜游宴。如此一来,魏檗都没办法假装没有收到这封信,回了一封,说自己忙,陈山主更忙,关于这件事的真假,晋山君要么自己跟陈山主询问,要么另寻门路打探消息。

    “你们要是不提这茬,文庙那边也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平安笑道:“由文庙颁布五岳、大渎神号,是礼圣在上古时代订立的规矩,后世沿袭已久,就给当作一条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实在文庙档案那边,不是这么记录的,我们不仔细翻查档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渎公侯其实可以自己拟定神号。”

    魏檗沉默片刻,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哪怕外界都传他魏檗和披云山,与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

    只是这等大事,跟陈平安关系再好,朋友间再不见外,也得正儿八经道个谢。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事情紧急,文庙那边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了,与先生说你觉得‘夜游’神号就不错,先生也觉得确实好,属于众望所归,长久以往,对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运,裨益极多,只说将来整个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他们嘴上言语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报上边的文字,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魏檗脸色铁青,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等陈平安说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云山得赶紧传信文庙,就说除了“夜游”,随便给什么神号都可以。

    陈平安赶紧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个还急眼了,修心养性的功夫没到门不是?”

    魏檗咬牙切齿道:“非要我丢脸丢到文庙和中土神洲才高兴?”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可能事实上,宝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连青冥天下都有所耳闻了。

    何况有个看热闹不嫌大的陆沉在,以陆掌教的一贯脾气,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会帮忙扬名。不行,得提醒陆沉一声,可别连累自己被魏檗误会了。

    陈平安拉着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这么反感‘夜游’?”

    魏檗冷笑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一拳就倒二掌柜,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诸如此类的说法、绰号,一大箩筐装不下,你看看我,多学学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脸!”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真不再考虑考虑?书上可是说了,大喜之时不可轻易许诺他人,大怒之时不宜答复他人,我觉得这两个说法,很有道理。”

    魏檗说道:“免谈。你要是没事,我就回了,别觉得我闲,文山会海不是开玩笑的,不谈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说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连轴转参加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答应礼圣,要给出一份详细的策略。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修行,几乎全部心思都花在这件事上边,已经写了将近三十万字,稍作修改,就会送往文庙。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来,披云山这边自拟神号,文庙通过的可能性会大上几分。”

    魏檗脸色和缓几分,“免了。文庙那边又不是傻子,我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亲自动笔写个几万字?”

    魏檗好奇道:“写什么?”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给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动笔,就争取在一旬之内写完,到时候就由你交给文庙,收信人就写经生熹平好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还给我。最好,我再劝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关于披云山独占‘夜游’,我,先生,还有陆沉,我们三个都觉得很好,没有之一。”

    魏檗点点头,“我先看过初稿再做决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册子,“带回去看,记得小心保管。”

    魏檗将三本册子收入袖中,点头道:“还有事吗?”

    陈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时候我会去那边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比预期提前出京了,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进入禺州地界。”

    陈平安说道:“知道了。我自己赶过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云山,落魄山的后山小路上,与青衫陈平安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青年模样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它觉得在这牢狱外“阳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蛮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关押起来,这些时日一直在勤勤恳恳书写蛮荒密事,可谓绞尽脑汁,任劳任怨,愣是被银鹿写出了一部“鸿篇巨制”,当然银鹿为了凑字数,也是没花心思,写了不少鸡毛蒜皮的废话,亏得那位年轻隐官不计较,反而对一些银鹿觉得一定会被对方删除的细节,颇为赞赏。

    一来魂魄不全导致修为暴跌,再者就算修为还在巅峰,又能如何,在这个将仙簪城打成两截的年轻隐官这里,银鹿是怎么谄媚这怎么来,没走几步路,银鹿就把这辈子积攒下来溜须拍马的词语给抖搂干净了,就像此刻就说隐官大人的道场,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听的人,毫不尴尬,就由着银鹿在那边恶心人。

    这就导致银鹿自己逐渐尴尬起来,实在是技穷了,也确实有点腻歪。

    银鹿小心翼翼说道:“隐官大人,说句肺腑之语,我这鬼物姿态,每走一步,都怕污贱了这方青山绿水。”

    陈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着?”

    银鹿一时语噎,再不敢废话半句。

    双手笼袖的陈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拧,胳膊上便搭了一把名为“拂尘”的拂尘。

    银鹿见到此物顿时心一紧,颤声道:“隐官大人,不如我还是回了吧。”

    委实是吃牢饭这些日子里,银鹿苦不堪言,陈平安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阅那本书的进展,每次悄无声息出现在伏案写作的银鹿身后,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砖,一板砖砸在银鹿的脑袋上,次次打得银鹿七荤八素,抱头满地打滚。陈平安只有偶尔看到银鹿所写书页,入了法眼,才会将那块青砖放在书案一旁,提醒银鹿,写的不错,逃过一劫。

    陈平安微笑道:“难得出来透口气,就这么紧急回去待着,是不给我面子?”

    银鹿低头哈腰,赶忙澄清道:“只是担心被外人瞧见,误会与鬼物厮混在一起,丢了隐官大人的面子。”

    陈平安说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还有你们归祖师,见到你们这些徒子徒孙,会作何感想?”

    银鹿叹了口气,“想必会不忍直视,眼不见心不烦吧,就算路过了仙簪城,都不乐意去城内坐一坐。”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归灵湘,女修无道号,她也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号“琼瓯”的鬼物,真身竟是一只蚊子,她长久隐匿在黄泉路上,那把拂尘就是她用来避开酆都鬼差视线的傍身至宝,只是得手两千年,老妪始终未能将其大炼,否则早就从阴间重返蛮荒了,去争一争王座位置。

    然后就是当时走出画卷、再被师父琼瓯坑了一把的大妖乌啼,按照仙簪城的谱牒辈分,它也是银鹿的祖师爷。

    之后是被刑官豪素砍掉头颅的当代城主,飞升境修士玄圃。

    万年以来,蛮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结果等到身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了趟蛮荒天下,就都没了“最高”一说,故而如今最高的,变成了那座剑气长城。

    手上这把拂尘,属于当之无愧的山上仙兵重宝,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陈平安打算将拂尘赠送给飞升城祖师堂。

    银鹿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先前路过门外的修士,与我打了个照面,是什么来头?”

    陈平安换手挽拂尘,“叫陆尾,仙人境瓶颈的阴阳家,来自中土陆氏,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旧账新账一笔糊涂账。”

    银鹿噤若寒蝉,当然不是什么陆尾和中土陆氏的名头,而是年轻隐官手上的那把拂尘,让银鹿越看越扎眼,难道那位被自家师尊说成是穷尽造化的太上祖师琼瓯,莫非也遭了毒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要是与中土陆氏为敌,会怎么做?”

    尽整些虚头巴脑的,银鹿觉得光是跟这个年轻隐官闲聊,就老费劲了,只是他都这么问了,银鹿只得认真思考这种混账问题,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对中土陆氏久闻大名,跟他们不对付,岂不是等于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为敌?换成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必须得是那种能跟陆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种死仇,被陆氏追杀,我就去十万大山,与桃亭前辈为伍,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当然,隐官大人是无所谓的,换成陆氏头疼才对。”

    陈平安不置可否,说道:“你别跟着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记得别离开山门太远,否则后果自负。”

    银鹿哪敢自己随便乱逛,毕竟是陈平安的道场所在,别说担心一句话说错了,银鹿都要担心自己离开陈平安身边之后,走在去前山的路上,兴许一个眼神,一个脸色,不讨谁的喜了,不遂谁的心意了,就会被当场打杀。银鹿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待在陈平安身边比较稳妥,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在仙簪城,都是别人拍他的马屁,哪里需要他这个具体管事的副城主审时度势,字斟句酌?

    陈平安说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这点道理都不懂?”

    银鹿心中悲苦万分,陈平安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没话说了。

    你去仙簪城,咋个就不讲一讲客随主便呢?

    这一路走来,凉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称,就让银鹿大开眼界。

    翼然,高坐,云中,月满,虚心,雨下,八风……

    名字最长的,是一座“长生长乐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视线中出现一栋宅子,白墙黑瓦掩映在竿竿绿竹中,陈平安收起拂尘,说道:“去吧。”

    银鹿只得打了个稽首,“谨遵隐官法旨。”

    落魄山的后山这边,有一对年纪轻轻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习武。

    大门敞开,少女正在院内演武场走桩练拳,陈平安还是站在门口,轻轻屈指敲门,少女走完一趟拳桩,瞧见那位山主,她显然还是很紧张。

    这是双方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她陪着自家公子去竹楼那边觐见陈山主,其实没聊几句。

    上次是陈山主亲临此地,甚至还为曹鸯教拳一场,切磋过后,曹鸯输得心服口服,事后反复琢磨,让少女武夫受益匪浅。

    就在曹鸯手足无措的时候,曹荫快步走出书房,下了台阶,作揖道:“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凤生,听说梧桐跻身五境了,就来这边给道个贺,不会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搅你们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国曹氏偏房子弟,名荫字凤生,更是一位观海境瓶颈的剑修,绝对当得起少年天才一说。

    也就是曹氏不愿少年成名太早,否则曹荫早就扬名大骊了。至于小名梧桐的曹鸯,少女刚刚跻身五境。既归功于陈山主的亲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谢朱先生这段时日的经常来此喂拳。尤其是陈山主上次在演武场,一口气给曹鸯演练了四十多个桩架、拳招,简直就像给曹鸯打开了一扇崭新武道天地的大门。

    所以由不得曹鸯不紧张,如今再见陈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陈平安步入正厅,曹鸯很快端来茶水,手都是抖的,陈平安假装没看见,与曹荫聊了些修行近况,等到少女将茶杯放在一旁花几上,这才转头笑着道了一声谢,曹鸯绷着脸,勉强挤出个笑容,少女额头布满细密汗水,轻轻走到曹荫身旁,她没有就坐,豪阀世族里边的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到了家族之外就会懈怠。曹荫也曾劝过她,在落魄山这里不用那么计较,只是不管用,说不动,少年只得作罢。

    在这边,陈平安问过了他们的修行事,就只是与曹荫拉家常聊闲天,听多了平常话,久而久之,曹鸯也就随之放松了。

    银鹿与年轻隐官分道扬镳,独自走在路上,战战兢兢,看那架势,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叶。

    然后银鹿就在小路尽头,瞧见一个古怪的黑衣小姑娘,两条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担,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她在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双方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银鹿没了仙人境修为,但是眼界还在,发现对方好像就只是一头下五境的小水怪,银鹿稍稍心定几分,倒是那丫头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银鹿一有这个念头,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吗?

    那个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后,就稍稍挪步,走向路边,然后默默侧过身,就跟面壁思过,罚站一般。

    虽说郭姐姐传授过江湖经验,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马跑路。可是小米粒觉得自己在巡山,没道理如此露怯。

    银鹿其实也心慌,生怕这头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边侍女,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之类的,或是丹炉烧火的童子。

    所以银鹿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慈祥和蔼,微笑道:“我叫银鹿,是隐官大人带来落魄山的练气士,你是?”

    周米粒如释重负,转过头,笑容灿烂道:“是这样啊,银鹿仙长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爷钦点的巡山使节,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银鹿一愣,巡山使节,啥玩意儿?落魄山还有这种官职?不过既然是年轻隐官钦点的,银鹿就愈发笑容和善,缓步向前,双手负后,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原来是负责巡山的周道友,我刚刚与隐官大人散步至此,隐官大人念我初来驾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让我自己随便逛逛,去前山那边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赶紧闭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齿,挺直腰杆,清清脆脆说道:“这敢情好,我给银鹿仙长带路!咱们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银鹿一番权衡利弊,觉得可行,带着这个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现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给那拨落魄山仙君们的第一印象,不至于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大一小,路过山间形制各异或朴拙或精致的凉亭,小米粒满脸雀跃,一一为银鹿仙长介绍起那些凉亭名称的由来,顺便夸一夸自家山主老爷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银鹿当然不敢不附和,期间小米粒伸出手,询问银鹿仙长要不要嗑瓜子,银鹿低头一看,哑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挠挠头,也不好独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处,一处名为如梦令的八角攒尖凉亭内,黄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怀捧绿竹杖,脸色温柔,看着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气冲冲道:“好家伙,这个银鹿,给脸不要脸,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训教训它?”

    小陌轻声说道:“用不着。你就别妨碍小米粒的待客了。”

    谢狗委屈道:“我是见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楼那边,数崖外过路白云一朵朵的时候,郭竹酒曾经带着谢狗和白发童子,一起恶作剧,早早御风云海中,三颗脑袋“飘荡”在白云上,一起抬头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脸,果然把小米粒给吓了一大跳,然后她发现真相后,开心得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别再去玉液江水府吓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为例。”

    那位本就每天担惊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闹鬼”,鸡飞狗跳,愈发铁了心要更换地盘,只要能够离开落魄山周边地界,哪怕降职补缺都没问题。

    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着脑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头,小鸟依人,相亲相爱。

    结果被小陌伸手挡住脑袋,不让她得逞。

    谢狗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脸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吗?

    谢狗已经心满意足,说道:“流霞洲那个荆蒿,还有那条叫白登的小蛟,已经跟陈灵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镇骑龙巷那边已经喝了好几顿酒,陈灵均怎么不直接带他们上山。”

    小陌笑着解释道:“因为上次下山,属于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这边漏了马脚,就跟荆蒿、白登商量好了,双方先假装在小镇那边初次相逢,再来这里做客,如此一来,非但不用挨训,之后他领着两位高人上山,说不定还可以被公子表扬几句。”

    谢狗揉了揉眉头,“这个陈灵均,是真心觉得陈平安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假装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怀疑,景清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公子也一定会假装事先不知情。”

    谢狗收回视线,“说来就来,陈灵均刚刚从小镇那边动身返山了。”

    早年在骑龙巷那边,贾老神仙曾经一次,在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开嗓门,竖起两根大拇指,说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山上的右护法周米粒,还有就是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逛荡的陈灵均,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外,他们俩,正是我们落魄山安抚人心的大功臣,其余神仙,哪怕是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后……

    不可谓不真知灼见。

    谢狗突然问道:“如果刚才银鹿管不住念头,对那

    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还不知收敛?”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见它的师尊玄圃。”

    谢狗疑惑道:“你家公子会由着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银鹿放出来,本就是让银鹿自求生死。”

    谢狗恍然道:“这家伙,运道不错。”

    道路上,银鹿仙长陪着那个小姑娘,看样子聊得还挺投缘。

    小陌说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长。”

    谢狗小声嘀咕道:“读书人,心都脏。”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谢狗察觉到小陌的气机变化,赶忙找补,给自己打圆场,笑哈哈道:“好话,绝对没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台阶,“白景,我觉得朱先生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没有绝对好或是绝对坏的性格,都是双刃剑。”

    谢狗使劲点头,蹦跳着下了台阶。

    朱老先生,说啥都对。

    毕竟是一个视容貌如粪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摇大摆去了趟骑龙巷,双手负后踱步进了压岁铺子,看一眼掌柜石柔,叹一口气,摆起山上前辈的谱,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言语,“冥顽不灵不求上进,都懒得说你了。”

    一向跟石柔亲近的小哑巴,立马就不乐意了,直接跟陈灵均吵起来,陈灵均吵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不与毛头孩子一般见识,走去隔壁,如今贾老哥不在店铺,高升了,从一个小小骑龙巷的铺子掌柜,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个绝佳酒友,陈灵均就有点寂寞,进了草头铺子,以半个师叔的身份自居,提点田酒儿几句修行事,然后离开骑龙巷,去主街那栋酒楼,摆了一桌,等着青宫太保和躁君两位道友,来这边相约喝个早酒。

    喝过一顿早酒,陈灵均带着他们一起进山。

    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陈灵均发现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对面坐着个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于仙尉道长,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口竹椅上,看一本换了书面的书籍,郑大风那个惫懒货,估摸着还在睡觉做春梦呢。

    陈灵均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来客人了。”

    小米粒赶忙起身,与他们打过招呼,就去烧水煮茶,小姑娘开开心心,有的忙了。

    道号躁君的白登,在小镇那边待了几天,这会儿已经懵了。

    虽说山上山下,仍然泾渭分明,但是白登还是通过与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谈,知晓了这座骊珠洞天的一点内幕。

    才知道原来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落幕地,就在这里!

    而如今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东海水君王朱,她就发迹于那条泥瓶巷。

    难怪当白登独自行走在福禄街和桃叶巷,既觉得阴气森森,寒意冻骨,又觉得如坠油锅,大火烹煮魂魄,导致他一颗道心不稳。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以前西边大山里边,还有个龙泉剑宗,如今搬迁去北边了,上任宗主阮师傅,是玉璞境的兵家圣人,如今又多出几个玉璞境,其中现任宗主刘羡阳,四十岁的剑仙,这家伙跟自家老爷是发小,跟自己也是好哥们,辈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经这般骇人胆魄了吗?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为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的荆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惊惧万分。

    杏花巷的马苦玄,泥瓶巷的顾璨,有小道消息说是白也半个弟子的福禄街赵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桃叶巷的谢灵……

    一个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一辈修士,他们就拥挤在这么一块巴掌大小的小镇里边?

    一袭青衫长褂,陈山主不知何时,就坐在落魄山霁色峰这条主道的台阶顶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径直来到山脚,陈平安与陈灵均微笑道:“来客人了?你的朋友?”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有点心虚,只是在新朋友身边,不能显露出自己在家中的

    在酒桌那边,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爷这边,说话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实上,陈灵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还不如暖树她们几个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几顿酒,陈灵均吹嘘自己的江湖履历,甚至吹嘘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谊,只是唯独在酒桌上,从不说自家老爷的事迹。

    好像你们知道是最好,你们如果暂时还是不知道,那你们就以后自己去知道。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脑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这边喝过茶,我们再上山一叙。”

    陈平安这才转头望向两位客人,笑道:“两位道友,有失远迎。”

    陈灵均后知后觉,才记起一事,能让自家老爷主动出面迎接的贵客,没几个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么一想,陈灵均心里边便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不该这么带回落魄山,劳烦自家老爷亲自待客。

    陈平安在说客气话的时候,心声言语却是极不地主之谊了,“荆蒿,听说过,一个都不敢离开流霞洲往南走的飞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陈灵均带路,你就算来了落魄山也没意思,反正谁都不求谁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远之。”

    “白登,以后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边有位你的故友,与你当下的状态差不多,他就是那个曾经道上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荆蒿脸色一滞,很快恢复如常,立即以心声笑答道:“陈隐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语,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闭门羹,都无所谓了。”

    白登脸色晦暗不明,压下心中愤懑,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以心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去见见此人。”

    比起陈平安与荆蒿的那番言语,听在耳朵里的白登觉得还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荆蒿与白登,此刻都对那个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陈灵均听不着陈平安与两个道友的心声言语,只是自顾自以心声说道:“老爷,我保证下不为例啊。”

    陈平安说道:“我可信不过你,再给你两次‘下不为例’的机会。”

    一听这个,比啥安慰言语都管用,陈灵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爷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撑腰。

    陈灵均屁股挨了一脚踹,转头望去,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郑大风,他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嬉皮笑脸道:“来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陈浊流?”

    陈灵均双臂环胸,没好气道:“不是!”

    年轻车夫白忙,跟穷书生陈浊流,都是北俱芦洲人氏,那俩穷光蛋,虽说分别之前,陈灵均都留了一笔神仙钱给他们当跨洲远游的路费盘缠,好来宝瓶洲这边找自己叙旧,不过陈灵均觉得就他们俩那花钱如流水的德行,估计悬。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望向山间道路尽头那边,一个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另外一个,不认识,但是与前者并肩而行,竟是一身气象丝毫不落下风。

    陈清流。

    至于与陈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暂时不明。

    小陌随之出现在山门口,还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轻轻搓手,跃跃欲试。

    白登只是看了那缓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时间便觉得肝胆欲裂,出乎一种本能,只想跪地磕头。

    荆蒿更是神色尴尬,就像被主人抓了个正着的梁上君子。

    陈灵均顺着众人视线,转头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来,摔着袖子,大步前行,一个蹦跳起来,高高举起手掌,与那久别重逢的好兄弟,重重击掌。

    这一幕看得荆蒿与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颤。

    陈灵均双脚落地,就是一记猴子摘桃。被满身穷酸气的书生伸手挡住,结果还是被陈灵均拧转身形,一脚横扫腰部。

    陈清流拍了拍衣衫,陈灵均收回脚,点点头,“好兄弟,是个听劝的,没有把钱都花销在青楼里边。”

    荆蒿知道陈灵均与那位斩龙之人关系很好,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关系会这么铁,他现在都想补救补救,给青衣小童磕几个头。

    白登已经浑然不觉,接连后退数步,撞翻了身后长条凳都不自知。

    陈灵均双手叉腰,“我刚想着你这家伙是不是光顾着自个儿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穷书生埋怨道:“老弟你说什么屁话,等会儿自罚三杯。”

    陈平安站在陈灵均身边。

    陈清流在陈山主这边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声介绍起身边的好友,“他叫辛济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隐官大人没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数,身边这位,就是其中一个,他跟白也、苏子柳七是一个路数的读书人,当年他要去剑气长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悬山,在那之后,才开始出剑斩龙。他前不久陪着至圣先师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蛮荒天下那边,跟三头杀力不低的畜生狭路相逢,狠狠-干了一架,要不是对方数量越打越多,关键其中还多出个古怪货色……”

    谢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胳膊。

    陈清流面带冷笑,斜眼那个貂帽少女模样的剑修白景。

    这个刚刚从蛮荒返回浩然的读书人,好像不愿陈清流说更多内幕,主动开口,微笑道:“在蛮荒天下,久闻隐官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与之作揖行礼,后者亦是作揖还礼。

    一在剑气长城,一在蛮荒天下,晚辈与前辈,有早有晚,各自出剑,都是浩然读书人。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里挑灯看剑

    一张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挤一挤了。

    陈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陈灵均中间,陈清流和辛济安坐一条长凳,荆蒿和白登,可怜银鹿不明就里,竟然能够独占一条凳子。

    银鹿虽然浑身不自在,可总不能强拉着谁坐在自己身边,只看得出那位道号躁君的白衣青年,是个满身龙气的玉璞境剑仙,其余荆蒿,尤其是那俩后到的落魄山客人,银鹿可就看不出深浅了,既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银鹿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看出了银鹿的尴尬处境,郑大风双手托盘,拉着道士仙尉入座,银鹿还算有点眼力劲,赶忙挪到长凳边缘,让那头别木簪、道士装束的看门人坐在中间,小米粒用眼神询问好人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开始忙活起来,郑大风将盘子推向小米粒,她就从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盘内,再打开棉布挎包,把两包油纸包好的小鱼干倒入瓷盘,然后郑大风再将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方便大家都伸手够得着。

    别说是浩然天下,整个人间,敢这么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经把谢狗劝走,准确说来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万别觉得白景只会虚张声势,真要打起来,可就真打了。

    陈平安与辛济安笑道:“美芹先生,我们先在这边喝茶,等会儿上山喝酒,地方就宽敞了。”

    辛济安端起茶碗,笑道:“没事,这就很自在。”

    习惯了戎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济安向来没有荆蒿之流的仙师做派。

    荆蒿一听那个“美芹先生”的称呼,刚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间心弦紧绷起来。

    要说浩然字、号“美芹”的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是一个能够与陈仙君结伴游历落魄山的“美芹先生”,还能是谁?!

    辛济安看了眼已经猜出自己身份的荆蒿,微笑道:“来时路上,好友还跟我聊起青宫山的归属一事,我是不以为然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无从置喙。”

    陈平安会心一笑。

    记得文庙曾有圣贤如此评价辛济安,言语中有褒有贬。

    帅才,横扫万空,只是肆意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他半点不是。

    简单来说,就是他在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时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陈灵均的心思就没在那个气态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着跟陈浊流挤眉弄眼呢,好哥们,咱俩以茶代酒,走一个走一个。

    陈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饮酒水的气势,陈灵均一饮而尽,抹抹嘴,啊了一声,痛快痛快。

    辛济安捻起溪鱼干,细嚼慢咽,点点头,“好滋味。”

    小米粒挠挠脸,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盘子其余几种溪鱼干,“美芹先生,还有趴地虎,黄辣丁,都蛮好吃的。”

    辛济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捻起两条溪鱼干,“好的,我都尝尝看。”

    小米粒也跟着眯眼而笑。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辛济安点头道:“听浊流说了,很好,这才是山上该有的气象。个人之见。”

    先前陈清流专门提醒过辛济安,如今身份是个北俱芦洲的寒酸书生,叫陈浊流,到了落魄山,可别在景清道友那边漏了马脚。

    荆蒿眼角余光发现那个一直咧嘴笑的陈灵均,愈发吃不准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读书少,心大,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毕竟这个青衣小童,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带给荆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陈灵均搞迷糊。

    陈清流笑眯眯道:“景清,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个姓辛的朋友,以后帮你引荐引荐。”

    早就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的陈灵均一脸茫然,“啊?”

    他娘的,我们喝过那么多顿酒,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说自己记得,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陈清流抬了抬袖子,双指并拢,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号一般,笑道:“杯,汝来前!”

    “早这么说不就整明白了嘛。记得,怎么不记得!”

    陈灵均一拍膝盖,哈哈大笑起来,朝那个美芹先生竖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这个!”

    也就是坐的远,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济安笑道:“喝高了,别当真。”

    陈灵均捧腹大笑,抬起一只手,作推门状,乐不可支,“陈老哥还说了,你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边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济安哑然失笑。

    结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爷一巴掌。

    陈灵均悻悻然,立即收敛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话你,我这个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别介意,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小米粒轻声提醒道:“景清景清,你还没喝酒呢。”

    陈灵均学自家老爷唉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江湖儿郎,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如饮醇酒。”

    小米粒不愿意当众反驳景清什么,只是偷偷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双手端起白碗,低头喝茶。

    陈灵均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改口,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小米粒,回头我帮你找十个谜语。”

    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低头。

    辛济安看了眼那个只是自顾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点头。

    荆蒿长久无言,老修士这辈子参加过数以千计的典礼宴会,真没碰到过如此儿戏的“酒局”。

    桌对面,就是斩龙之人,白登如临大敌到了极点,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与一位“人间有蛟龙处斩蛟龙”的仇家,同桌喝茶,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银鹿,更不清楚,他这个曾经仙簪城的副城主,身边坐着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遗落人间的道簪主人。

    喝过茶,就分成了两拨人。

    陈平安和小米粒,负责带着辛济安绕路上山,去祖山集灵峰随便走走看看,至于陈清流就跟着陈灵均就近上霁色峰喝酒去了。

    一个白发童子始终没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门口那边,掏出了一本册子,开始记录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师堂所在集灵峰的山路上。

    辛济安主动说道:“这次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亚圣、文圣,也不是文庙教主、学宫祭酒他们住持典礼,而是由至圣先师的五位弟子出面,他们如今的姿态,跟你当下,有点类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蛮荒天下那边现身,他是至圣先师毫不掩饰自己偏心的一位爱徒。还有天外那位,听陈清流说你先前跟随礼圣去阻拦蛮荒天下,你们可能已经见过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远古书生们的账房先生,治学艰深之外,还负责管钱和挣钱。”

    陈平安恍然,点点头,“只是打过照面,当时晚辈没能认出那位圣贤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晓对方的身份,用陈灵均的酒桌行话,就是高低得整几句。

    先前蛮荒大地之上,灵气稀薄之地,有两人相邻结茅而居。

    离开道场之前,大髯汉子找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穿上儒衫,正冠仗剑。

    辛济安则归拢好三千首破阵子,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与好友联袂赶赴蛮荒腹地。

    陈平安笑问道:“美芹先生,稍后喝过酒,晚辈能否与你讨要一幅字帖。”

    辛济安摇头道:“陈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灵峰祖师堂外的白玉广场,山河如画,辛济安凭栏远眺壮阔景象。

    小米粒发现好人山主好像在等着什么,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点失望的样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斗诗词?

    呵,魏山君说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诗,是一绝!

    他们沿着山路去往霁色峰,陈平安没好意思带着辛济安去自己的竹楼“书房”,朱敛出面,帮着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风过庭院,檐下铁马,似铮铮作嘶鸣声。

    先前说是不喝酒的辛济安,在系着围裙的老厨子端上几盘下酒菜后,就板着脸来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酿,市井土烧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个微醺,辛济安笑问道:“那幅字帖的内容,是从故纸堆里翻检旧词,还是即兴作新词?”

    陈平安有点难为情。

    这不是觉着旧词新词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张空白宣纸的小事。

    辛济安毕竟还不熟悉酒铺二掌柜的脾性,自顾自说道:“那就旧词好了。”

    陈平安笑道:“一句话即可。”

    辛济安疑惑道:“哪句话?”

    陈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个一手持杯一手拧腕的手势,如谜语,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晓得谜底了,立即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写下一句话,就六个字!”

    词中之龙辛济安。

    实在是写过太多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既可豪迈也可婉约。

    小米粒润了润嗓子,挺直腰杆大声给出那个谜底:“醉里挑灯看剑!”

    辛济安沉默片刻,笑道:“那就劳烦朱先生再炒俩菜,多拿两坛酒。”

    ————

    陈灵均神采焕发,带着新旧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机会难得。

    登山之前,与郑大风心声言语几句,劳烦他去跟魏山君说几句好话,求几坛仙家酒酿,名气越大越好,价格贵不贵的无所谓,反正他可以花钱跟山君府那边购买。大风兄弟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刻还是很牢靠的,点头答应下来,说等会儿他挑着担子亲自给陈大爷送过去,保证都是好酒,必须是披云山礼制司那边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酿。

    也就是有朋友在场,不然陈灵均非得给咱们大风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陈灵均因为见着了陈浊流,实在开心,时不时拍

    一拍陈浊流的袖子,啧啧,这腱子肉,怪结实,大风兄弟说得妙,年轻伙子火力壮,屁股可以烙大饼啊。

    就是不晓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陈老哥,如今找着媳妇没,估计不太可能,兜里没钱,腰杆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骗骗那些喜欢才子佳人小说的小姑娘还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样长成周首席和米剑仙那样的?至于老厨子这样的,磕碜,打光棍,实属正常。

    虽说都是朋友,可在陈灵均内心深处,还是分出了明显的亲疏远近。

    陈浊流跟贾老哥,白忙,御江那位水神兄弟,济渎龙亭侯李源等人,他们是都是陈灵均心中的头等挚友。

    至于荆老前辈和白登道友,毕竟刚刚认识,还得看桌上怎么个喝酒,桌外日久见人心,不管怎么说,朋友总是越喝越有。

    陈清流斜眼那个走在陈灵均右手边的荆蒿,以心声微笑道:“又见面了。”

    这个荆蒿还是有点脑子的,知道主动来这边拜会陈灵均。

    荆蒿丝毫不敢泄露自己与陈仙君的山上渊源,只得以心声答道:“晚辈不曾想能够在这边再遇陈仙君,喜上加喜。”

    陈清流扯了扯嘴角,怎么看这厮怎么不顺眼,就开始在荆蒿的伤口上撒盐,“在左右那边认怂也就罢了,他陈平安如今就只是一个十境的小元婴,跟你一个飞升境修士横啥横,还敬而远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气恁大,你能忍?”

    荆蒿欲言又止。

    很想说句实诚话,前辈,我可以的。

    剑开托月山,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城头刻字者。

    别说跌境为元婴,就是陈平安完全没了修为,我荆蒿在人家地盘,听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算得了什么。

    陈清流嗤笑一声,“不过是身边多出两个妖族出身的飞升境剑修,到底在怕什么?你又没主动挑衅落魄山,难道他们还敢一剑砍死你,真当文庙的规矩是摆设?怎么,山上趴窝久了,修得一门乌龟法,能缩头之时且缩头?”

    荆蒿默不作声。

    怕就怕自己开口,稍微说句硬气话,结果陈仙君转头就把自己卖了,那么今天就真不用离开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现在被陈仙君一语道破天机,荆蒿就是道心一颤,果然是两位飞升境,剑修!

    关键他们还是蛮荒妖族出身。

    需知蛮荒的飞升境大妖,与其余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绝对不能一般看待的,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荆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亏得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机会。

    无法参加中土文庙议事,却能够到落魄山中喝杯酒,这要是传出去,青宫山的名声,可以挽回不少吧。

    陈灵均察觉到陈浊流跟荆蒿的脸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们是在聊啥?”

    陈清流笑呵呵道:“斗胆跟荆老仙师随便攀扯几句,就怕有哪里说得不对的地方,不小心触动前辈的逆鳞,就要与我动怒了。”

    荆蒿是有苦自知却难言。

    只有被蒙在鼓里的陈灵均还在那边打圆场,苦口婆心劝说道:“别这样,都是朋友。咱们还没上桌开喝呢,你就说这种伤感情的话啦?这样不好,听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开了聊,酒桌上边无辈分。”

    青衣小童同时以心声提醒陈浊流,“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说了荆老仙师的身份背景吗?你这点境界修为,就别在荆蒿这种前辈跟前说啥直言了,这些飞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气,听我的,你说话别那么冲。”

    陈清流以心声说道:“我还以为有了荆蒿这种山巅大修士当朋友,就忘了我这种拉出去喝酒都嫌丢人现眼的旧友了。”

    陈灵均最受不了这个,有点恼火,一瞪眼,心声道:“咋个好赖不分,就你屁话多!等会儿我先自罚三碗,你记得跟上!”

    犹豫片刻,陈灵均还是担心陈浊流这家伙脾气臭,喜欢书生意气,管不住嘴,容易吃亏。

    “一个人在外边闯荡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晓得的,你这家伙,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儿,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矫情的事情,什么要不要我帮个忙,帮你在北岳地界安排个谱牒身份啥的落脚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说神仙钱,都是身外物,咱哥们分开后,我这些年还是攒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说好,我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你,另外那份得给同样是好兄弟的白忙留着,谁让我朋友不多,兜里没几个钱还喜欢充大爷的,更是只有你们俩了。”

    “别嫌我话多,更别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铁打的患难交情就摆在那里,所以你要是碰到难事了,两份钱,就都给你,白忙那份,我再重头攒钱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颗雪花钱。要是钱不够,我就跟人借去,说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这边,甭管跟谁,管谁借钱都是一句话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云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欢举办夜游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没有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哥们,你自己说说看,既然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钱什么的,算个事儿?肯定屁事不算啊。”

    “还有,我只是说如果啊,遇到花钱都无法解决的事儿,你今天也别跟我藏着掖着,犯不着,瞧不起我呢,发句话,我就陪着你离开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芦洲都无妨,我在那边地界儿,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个个都顶事儿,以前是觉得你这家伙心气高,再穷也还是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嘛,未必喜欢听这些,所以才不乐意跟你显摆这些一说出口就贼能吓唬人的香火情。”

    说到这里,陈灵均轻轻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胳膊,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晓得跟人求情,关系再好,心里边还是会不好受。可能恰恰关系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没事,等会儿到了酒桌,咱哥俩好好喝。”

    陈灵均觉得自己又不是个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难了,以陈浊流这个穷光蛋的犟脾气,绝对不会千里迢迢,跨洲赶来落魄山这边见自己。

    不管别人是如何,反正陈灵均一向觉得天底下最为难的事情,就是跟朋友开口帮个忙,会让朋友觉得为难。

    陈清流笑着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

    陈灵均一巴掌拍掉这家伙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这儿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动了,你倒好,没大没小,找喝呢你。”

    “咋个不感动,老哥我也很感动啊。”

    “哈,那就给兄弟哭一个,赶紧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白登,这会儿双腿打摆子,这个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吗?

    陈清流察觉到心声流转,转头微笑道:“小家伙,就这么想见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满头汗水,哑口无言。

    身为龙子龙孙,却要跟一位斩龙之人同桌喝酒。

    不该出山的,果然是不该出山走这一趟山外的。

    推开宅子从不上锁的大门,陈灵均领着几个朋友在正厅酒桌落座,很快郑大风就挑来了一担酒水,身边还跟着个拎糕点食盒、水果竹篮的粉裙女童。

    陈暖树与众人施了个万福,将糕点和水果放在桌上,说道:“仙师们稍等片刻,下酒菜,马上送过来。”

    陈灵均满脸尴尬。

    陈暖树看了眼陈灵均,柔声道:“好好待客。”

    陈灵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劲点头。

    落魄山上,除了老厨子,其实陈暖树的厨艺也不差,何况她还跟老厨子学了几手拿手菜。

    手脚伶俐的陈暖树去了自己宅子灶房,很快就给这边拎来一只大食盒,七八样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离开宅子,她轻轻关上大门。

    很快里边就开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门震天响,看样子是与朋友们划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陈灵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郑大风在外边等着,笑问道:“不生气?”

    陈暖树轻轻摇头,笑道:“他难得忙正事,怎么会生气。”

    郑大风开始告刁状了,“听说在山下,小镇那边,陈灵均喝了好几顿早酒。”

    陈暖树一挑眉头,咬了咬嘴唇,“懒得管他!”

    酒桌那边,自罚三碗过后,陈灵均果然已经站在凳子上,双手晃动,“兄弟跟我心连心啊。”

    陈清流跟着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动脑筋啊。”

    “我怕兄弟过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酒话,荆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陈灵均跟陈清流开始用小镇方言划拳,哥俩好,五魁首,六六顺……

    青衫陈仙君,茫然四顾书剑皆不成,且将百千万事,付于两三杯。

    悠悠三千载,一剑横空,飞过浩渺洞庭,再过古蜀万青山,又来此地,不为斩蛟龙,只与挚友求一饱醉,酒战分高下!

    ————

    禺州与洪州接壤的边境,在一条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并不显眼,

    居中一辆马车,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并肩坐在车厢内,她时不时掀起车帘,欣赏着外边的沿途风景。

    最后边那辆马车里边,坐着随驾的刑部侍郎赵繇,以及半路赶来的禺州首任织造局主官,李宝箴,从四品。

    一个是炙手可热的京官,一个位于官场边缘的地方官。

    李宝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着赶路。”

    赵繇微笑道:“还是要感谢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对,我们才可以不用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李宝箴啧啧出声。

    赵繇一笑置之,虽然双方关系亲近,官场客套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他们是实打实的旧识,都是槐黄县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子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同龄人,最少双方是不差辈分的。

    这些年,赵繇跟李宝箴一直有书信往来。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听说京城内大朝会,由袁正定牵头,建议迁都?”

    如果大骊当真迁都至现在的陪都洛京,对如今身在蛮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

    抽薪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是大骊朝廷英灵出身的夏繁,还有佐官吴观棋,后者曾经掌管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报搜集和整理,与负责东南部谍报的李宝箴,属于品秩高低、权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骊宋氏,公认有三座官场,京城和地方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灵组成第二座官场,而第三座官场,就是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禺州织造局、洪州采伐院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机构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当之无愧的天子眼目。

    当然,采伐院林正诚,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赵繇看了眼李宝箴,笑着不搭话。

    李宝箴后脑勺靠着车壁,伸手指了指赵繇,“你这家伙,从小就喜欢肚子里说话。”

    要论官运亨通,从四品官身的李宝箴,自然远远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刑部侍郎的同乡赵繇了。

    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不谈修行当山上神仙,要说当官当得最大的,还是赵繇。

    但是如果只说禺州境内,官最大的,当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将军,他们俩都管不着织造局和李宝箴,但是李宝箴和织造局,却能让军政两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稳。

    因为禺州是一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身为禺州将军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军务。

    曹茂这会儿就没资格坐车,只能跟着一拨随军修士,在前边骑马开道。

    而李宝箴去禺州织造局赴任时,李宝箴带了两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后边骑马,遥遥跟着车队。

    皇后娘娘小声问道:“余瑜那边?”

    宋和笑着轻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这个家族长辈,只是看着缺根筋,说话不着调,虽然年纪不大,实则聪明得很,否则她如何成为地支修士的幕后军师?”

    为首那辆马车内,一妇人一少女,相对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妇人手上的珠钏。

    贵为一国太后的妇人,气态雍容,对此不以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钏,笑问道:“认得?”

    少女摇摇头,说了句怪话,“必须假装不认识,就算没见过了。”

    南簪很清楚这个小姑娘的性格,瞧着大大咧咧,实则焉儿坏着呢,便继续问道:“余氏家藏没有这样的东西,咱们大骊的乙字宝库里边也没有?”

    上柱国余氏,在大骊官场不显山不露水,名义上只是管着地方官营丝绸、茶务,家族历史上,既无名相,也无名将。

    不过撇开第一档的袁曹关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论底蕴和里子,余氏其实跟天水赵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风丘氏和鄱阳马氏反而不如余氏,不过这些内幕,就真的只是内幕了,没几个大骊官员敢说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脉络和深浅。

    至于大骊朝廷的乙字宝库,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便是妇人这般的身份,别说进去,找人问询都是犯禁的事情。

    余瑜脸色复杂,使劲摇头,“没法子啊,崔国师敲打过我们几个,谁都不允许使用此物,不然就连这一世的记忆都被抹掉,变成个白痴。听袁化境说,早些时候有个不听劝的可怜蛋,属于地支一脉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辈呢,就因为私底下找寻到了一颗珠子,然后就被崔国师亲自收拾了,下场很惨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我属于补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计还在家学女红刺绣哩。”

    南簪假装头回听说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顶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会去真武山或是风雪庙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们大骊的国师位置,已经空悬数年之久,你不用这么紧张,何况崔国师对你们几个,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声叹气,可怜兮兮道:“官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当然也懂,可问题在于崔国师不在了,他还有个衣锦还乡的隐官师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被那个隐官大人在京城,给往死里教训了几顿,一个个被他收拾得可惨可惨了,惨不忍睹,如今我们都有心理阴影了!”

    南簪瞬间脸色微白,倒不是余瑜的言语,大逆不道,犯了什么官场忌讳,而是现在妇人一听到那个隐官的称呼,她就头疼。

    余瑜见状不妙,立即乖乖闭嘴。

    南簪下意识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珠串,脸色阴晴不定。

    余瑜知道陈平安曾经走入皇宫,只是发生了什么,哪怕她是地支一脉修士,依旧不得而知。

    能够假装不知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就是一门学问。

    上次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入宫,去跟大骊太后南簪见面,是为了跟“陆绛”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当时妇人手上戴着这串山上秘制的手钏,每一颗珠子都是价值连城的“灵犀珠”。而这种宝珠,因为能够让人记起前世回忆,一颗即一世,练气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诀,摩挲此珠,收敛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灵犀一点通,跨越光阴禁制,身若彩凤双飞翼,心神翩跹于一部记录前世画卷的光阴画册当中,前世记忆深刻的场景,那一页画卷就会五彩缤纷,与真相无异,某些记忆浅淡的人事,一页画卷色彩随之淡化,记忆模糊的,画面枯墨淡笔,只剩下个轮廓。

    南簪幽幽叹息一声,挤出一个笑脸,只是一想到这趟离京,极有可能,要碰到那个得势便猖狂的泥瓶巷贱种,她就又脸色阴沉下去。

    几乎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都会常备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为的就是能够将一些兵解离世的祖师爷,不惜大海捞针,从茫茫世俗红尘中找到这一世,再将其接回山上,重续道缘,若是可以记起前世记忆,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桐叶宗的于心,都是这种情况。

    所以灵犀珠一向是有价无市的珍稀存在,一经现世,都是修士必须争夺的,不惜一掷千金,开出天价,或者干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这种山上宝物,不管谁留在手上,都属于有备无患,绝对不会没有用武之地。因为那些自家宝库无此物的仙府,不管是无缘,还是没钱,遇到急需一颗灵犀珠帮助某位“祖师”开窍的时候,就得跟有灵犀珠的门派去求了,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钏,串起的灵犀珠,有十二颗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几颗,其余绝大多数蕴藏记忆的宝珠,先前都被陈平安身边那个道号“陌生”的扈从,以凌厉剑光消磨殆尽,沦为……废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准一事,似乎其中两颗灵犀珠,虽然同样宝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个“陌生”施展了一种剑术禁制?

    凭借一颗宝珠,记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对刻骨铭心、记忆清晰的画卷,如果上辈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过的修行关隘,在灵犀珠的帮助下,自然不会忘却,所以此举才能够成为一条没有后遗症的登山捷径。

    那个这些年给大骊太后驾车的老车夫,以心声提醒道:“得小心元婴境瓶颈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个姓陈的,你这辈子就别想着跻身玉璞境了。”

    老车夫的真实身份,是远古神灵,雷部斩勘司主官。

    老人继续说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谢过前辈提醒。”

    老人说道:“没啥,是一本神魔志怪小说上边写的句子,瞧见了,觉得有几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畅销的,价格还便宜,销量不比陈凭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游记差。”

    南簪忍住骂人的冲动。

    余瑜又变成那个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样。

    南簪察觉到车厢内的凝重氛围,收拾好复杂心绪,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余瑜,你们都是从乙字秘库里边,找寻合适的宝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些有无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凭借军功,可以与刑部换取等价的宝物,刑部官员都是从各色天材地宝堆积成山、品秩却相对低一筹的丙字宝库挑选?”

    照理说,肯定还有一个更为深藏不露的“甲”字库。

    余瑜神色玩味,看着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当我没问。”

    余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这件事,倒是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不犯忌讳。崔国师曾经跟我说啦,如果以后有人当面问起,就告诉她答案。”

    南簪脸色惨白无色,亏得妇人本就肌肤白皙,才不是那么显眼。

    余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妇人,然后给出那个答案,“大骊王朝的甲字库,是我,是你,是我们,是所有的地支一脉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骊宋氏宗室成员,是所有山上的谱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灵,更是……”

    停顿片刻,小姑娘眼神坚毅,沉声道:“更是详细记录大骊王朝户口版籍的每一本黄册,每一个大骊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详细记录地籍的每一本鱼鳞册,每一寸大骊山河国土。”

    南簪默然。

    余瑜笑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少女开始闭目养神。

    哈哈,只是学国师崔瀺说话而已,就累得不行!

    ————

    披云山,松荫浓郁的读书处,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极重的册子,单手托腮,以拇指轻轻敲击耳边的那枚金色耳环,在犹豫神号自拟一事。

    落魄山的藩属山头之一,拜剑台,小陌稍稍放心几分,谢狗正在和那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与被她们奉为盟主的郭竹酒,窃窃私语,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于山门口被挑衅一事,谢狗已经完全抛之脑后,没事人一样。小陌内心微动,移步离去。

    大骊京城,一个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纪轻轻的五岛派掌门,打算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据说报上他名号就不用花钱的仙家客栈落脚,再去人云亦云楼外的小巷,找一对叫刘袈和赵端明的师徒。

    老厨子宅子那边,喝过酒,摇摇晃晃的陈平安只带着小陌,悄然离开落魄山,来到小镇的泥瓶巷祖宅。

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陈平安站在祖宅门外的巷子里,看了看两边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问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的宅子里边。”

    藏得不错,真可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洪州边境,那支队伍在一处驿站停下,因为是官员,有“公务在身”,驿站那边自有安排,按照规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十几号官吏有条不紊下榻于这座草泽驿。若是官场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驿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讲究的,得按官职下榻,从上往下轮着来,如果人满了,想要插队之类的,肯定还是不成。不过想要吃得好,倒是没问题,比如驿丞可以自掏腰包,请厨子开小灶,做出一顿丰盛酒宴,这种事,不算违例。国之善法,不在一味严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国师崔瀺反复强调的。

    进了官舍屋内,皇帝宋和伸手抹过桌面,抬起手,并无灰尘,再去窗台那边,轻轻一抹,还是洁净无尘,笑道:“以前关老爷子当面质疑先生,说国师你大事管得好,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细,就不妥了,信不过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事实证明,当年先生那些反复推敲、一直作细微调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见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劲。”

    绣虎崔瀺,除了大骊国师,其实还是宋和的授业恩师,在某种程度上,吴鸢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脉相同的师兄弟。

    只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同门,与文圣一脉并无关系就是了。

    余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你还没说,当年国师是怎么回答关老爷子的?”

    宋和微笑道:“记得先生当时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过你们的用心和初衷,信不过你们的手段和韧性’,就是这么一句,把咱们关老爷子噎得不行。”

    驿站马厩旁,老车夫看着那个坐在栏杆上边的年轻道士。

    老人倍感无力,刚要开口言语,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便做了个手指抹嘴的手势,示意对方别说话。

    陆沉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放一百个一千个心,贫道可不是找你叙旧的,找别人。”

    老人犹豫了一下,有了个猜测。

    陆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摇晃起来,“前辈不愧是雷部斩勘司的头把交椅,晚辈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陆掌教带走她是最好,就当是给那个姓陈的找点乐子,将来两个同乡人,在异乡重逢,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就有趣了。”

    陆沉在骊珠洞天摆算命摊十余年,相互间都不陌生。

    可怜陆尾,还是个阴阳家的仙人境,处心积虑,算来算去,结果连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陆沉埋怨道:“说好了不聊天的,前辈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陆掌教是个顶好说话的人,不会计较这些。”

    陆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们一个个就可劲儿欺负好说话的人,对吧。”

    老人摇摇头,“小镇十年,山上练气士的弹指一挥间,我跟陆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来了,不耽误陆掌教你们叙旧。”

    老人离开此地。

    一对父女,牵马而来。

    陆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与那对父女使劲招手,殷勤喊道:“这里这里。”

    当然施展了些许障眼法,让自己瞧着不那么年轻,用阿良的说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沧桑味道了!

    朱河觉得那个满脸笑意的“中年道士”,瞧着有点眼熟。

    道士赶忙比划了几下,最后作出摇晃签筒的手势,笑道:“记起来了么?我啊,在槐黄县城那条主街路边摆摊的那个。”

    朱河满脸惊喜,笑道:“陆道长?!”

    朱鹿其实一眼认出对方,她只是依旧假装不认得这个算命道士。

    父女两个,当年在小镇先后都慕名前往摊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个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儿何时起运,一个是测算自己的姻缘。

    陆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对吧?朱兄,贫道有个朋友,托贫道问你个问题。”

    朱河虽然有点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陆道长请说。”

    陆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当年离开小镇的那趟游学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让陈平安觉得你是个高手的。我那朋友,说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这位陆道长的朋友,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鹿脸色阴沉。

    她双臂环胸,下意识做出一种防御姿态,想要看看这个当年就让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在织造局内,朱河是名义上的二把手,仅次于李织造大人,朱河管着所官、总高手在内一大拨胥吏匠人,负责帮忙主官盯着大大小小的具体织造事务。如今的身份,有点类似当年家乡窑务督造署的辅官林正诚,所以朱河其实已经属于闲散的养老状态。

    女儿朱鹿却是大不一样,一州境内所有的钱粮、吏治和士子结社活动等等,都会秘密记录在册,她手底下管着的那拨人员,属于名副其实的“吃皇粮”,却不通过户部,而织造局定时递交给京城御书房的那道密折,几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织造官李宝箴只是负责润笔而已。

    陆沉背靠着栏杆,笑望向他们。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体魄多年,有望跻身远游境。朱鹿在今年刚刚成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现,按照他们那个公子的安排和铺路,或者说既定的依循人生轨迹,等到朱河成为远游境宗师,就转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当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内心想法,朱河当然更愿意去南边,在大骊以外的某个小国,开山立派,收取弟子传授武学。至于朱鹿,会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会老死在远游境这一层武道高度,她会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终存在着两个背影,一个是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宝箴。

    另外一个是遥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个同龄人,仿佛永远穿着一双草鞋,肌肤黝黑,手持柴刀,永远是当年的那个泥腿子。

    朱鹿被那个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陆沉笑问道:“朱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绷着脸色,摇摇头。

    陆沉微笑道:“这是青冥天下那边的成语,流传不广,只在一个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没听说过,很奇怪。”

    朱河听得一团浆糊,陆道长是不是说错话了?

    所以,很奇怪?结尾不该是“不奇怪”才对吗?

    陆沉缓缓道:“论出身,起步早,其实你比起桃叶巷的长眉儿,龙泉剑宗已经是玉璞境剑修的谢灵,还有那个爷爷是小镇开喜事铺子、实则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沣,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镇同辈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埋怨自己时运不济,怨天尤人,实则不然,大错特错。”

    “因为某种程度上,你虽然出生于骊珠洞天,却是一个极有来历和背景的外乡人,因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贫道更早进入小镇,早早投胎到了福禄街李氏家族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顺水推舟,嗯,这个说法好,就是顺水推舟了,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护道一程。在这个过程里边,你会不断成长,登高极快,打个比方,马苦玄、刘羡阳他们几个,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陆沉竖起并拢双指,“贫道可以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远处那个曾经坐镇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实在是拿这个白玉京三掌教没辙。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今天陆沉确实没有一句假话,哪怕在老车夫看来,朱鹿都是极好的“来头”,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确实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早早给了她的。

    哪怕是陈平安,可能如今还不清楚,老车夫跟封姨,还有陆尾这些老古董,闲暇时聊得最多的几个年轻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测她的来路,虽然云遮雾绕,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来头不大,岂会山水朦胧,让他们都觉得雾里看花?

    只是因为她出生在福禄街李氏,先有那个“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陆沉进入骊珠洞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换个说法,就是谁都担不起这份道门因果。

    朱河神色复杂。

    朱鹿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们可以视为浩然天下这边的一个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脚,“我们脚下的宝瓶洲,其实这个比方还不太准确。”

    陆沉指了指北边,“应该说是那个版图更大的北俱芦洲,因为幽州在青冥天下,属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两个地方最负盛名。一个是地肺山的华阳宫,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个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战场。”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边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让让逐鹿郡变成战场遗址,当时最后一个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这个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论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轻轻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怕。

    朱鹿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那个道士,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你,到,底,是,谁?!”

    陆沉只是自顾自说道:“贫道再打个比方好了,曾经有一张赌桌,有些人,手上只带着几颗铜钱的赌资,有些人兜里有几两碎银子,而你,是扛着一麻袋金锭银锭的。”

    “结果呢,哗啦啦一下,押错注,很快就赌完了,输完了。”

    “按照某条脉络的发展下去,你会先认识李槐,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再跟着李-希圣一起游历北俱芦洲,你还会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这只是你该得的众多机缘之一。”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时,离开福禄街,有没有遇到一个虎头虎脑、可能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穷酸孩子?嗯,你后来也见着他了,结果还是不喜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是了,你早些时候,肯定是跟在李宝箴身边。”

    “我猜测当年在李氏大宅内,你一定反复权衡,天人交战,最后选择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长公子。可能是因为李-希圣的名字当中,没有带个‘宝’字。”

    “因为这就是你的劫。”

    “我们这辈子的很多学识,都是从上辈子所读之书中来,当然了,书里书外都是书。所以我们这辈子读的书,既是当下读的,更是给下辈子读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为这般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不断累积,最终在某一刻,开花结果,导致你因小失大,才错失了一桩本该理所当然的合道机缘,最后反而酿成大错。还是白玉京大掌教帮你求情,再帮你找补和改错,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头再来,既可以将功补过,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一点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开始怨恨贫道为何不早些点拨你,为何袖手旁观?”

    “你要知道,等贫道去骊珠洞天摆摊的时候,你已经是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一个人已经定下来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吗?不然为何会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再说了,贫道跟你无亲无故的,是你爹啊?”

    “你还是喜欢怪罪他人,从来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的你,贫道就算再早个十年进入小镇……兴许真就管用了,可惜贫道本事就那么点,小胳膊细腿的,你以为说进入骊珠洞天就可以进的?说帮你就能帮的?再说了,我们人啊,总得遇到事情了,吃过苦头了,就自己去回心转意,起念发愿,自求多福,总想着走在路上遇见贵人相助,这种心态,要不得。”

    “李宝箴读的圣贤书上,一定有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何况你家乡的那座螃蟹坊上边,不也有四个大字,‘莫向外求’?”

    陆沉转移视线,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老实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点,得改改,喜欢代人认错的习惯,以后改改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可能,大概吧。”

    一个老了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对当年的那个少年满怀愧疚,既对泥瓶巷少年以后获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却又不敢在自己女儿那边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陆沉双手横放,轻轻拍打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

    什么叫赌桌。

    你们不要的,有个人都要了。

    朱鹿问道:“你是谁?”

    陆沉笑道:“贫道姓陆,往大了说,往高处想。”

    朱鹿浑然不觉,泪流满面。

    陆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不然贫道找你作甚,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悔青肠子吗?贫道可是山上数得着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车夫呸了一声。

    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这句话没任何问题,只是你陆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读书作文写字,必须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从容写去。”

    陆沉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拧转地面,“说是三岁看老,其实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脚步快慢,大体上,虽与人品、聪愚无涉,亦可观人之福泽、功业。况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学点聪明处世,聪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们家乡的说法,功夫到门了,就不会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见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气象,可以让旁人大吃一惊,可以吓人一大跳。”

    陆沉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个人的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贫道了,贫道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和机会,好好跟你爹道个别,然后跟随贫道一起……返乡。”

    “朱鹿,贫道都与你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是没办法好好珍惜,贫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陆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懒洋洋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贫道奉劝你一句,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

    经过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发现自己挺喜欢跟余瑜聊天的,就拉着少女一起进了屋子,她主动倒水的时候,余瑜问了个大概只有她才能问出口的问题,她做了个仰头持杯的姿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有长春宫酒酿吗?舟车劳顿唉,有点乏了,喝个小酒儿,提提神,才能陪着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暂凭杯酒长精神嘛,我们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两壶仙酿,然后施展一门禁制术法,防止隔墙有耳,跟少女轻轻磕碰酒碗,一饮而尽,妇人主动说了些上次她设下酒宴款待“陈隐官”的内幕,当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过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说自己极有诚意,当时给陈平安开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大骊宋氏愿意竭尽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财力,帮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飞升境瓶颈……

    南簪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莹莹泪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说都这样了,怎么就谈不拢呢。”

    之前跟陈平安面议,她嘴上说自己是金丹,实则元婴。只不过还是被陈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说,“太后娘娘,你听着别生气啊,说真的,你不该这么聊的,与生意人谈钱聊生意,与读书人就该聊圣贤道理,关系熟了之后,再找机会跟买卖人谈情怀,与读书人做买卖。”

    南簪一愣,抬头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隐官大人没有对你做啥不合礼仪的事情吧?”

    那个家伙,好说话的时候可好说话,不好说话的时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闲天,各自喝完一坛酒,结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双”的两坛长春宫仙酿,余瑜这才神清气爽地大踏步离开屋子。

    南簪独自坐在屋内,环顾四周,心中愤懑不已,她双指捻住白碗,高高举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还是轻轻放下,犯不着跟一个白碗置气。

    她下意识后仰靠去,差点就要摔倒在地,才记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条长凳,不是多年习惯了的椅子。

    气得妇人使劲一挥袖子,将那只白碗砸向墙壁,她又颓然叹息,将即将磕个粉碎的白碗驾驭回桌上。

    直愣愣看着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妇人,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当时她笃定对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岂可悖逆行事。关键他但凡有点理智和脑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骊基业,尤其还是师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业,在你陈平安这个师弟的手上,付诸流水?

    结果南簪的一颗头颅被对方斩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门陆氏“家传”秘法……

    南簪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再伸出手掌,轻轻拂过脖子。

    这个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骤然富贵了,就轻了骨头!就那么带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扈从,进宫一趟。当时带路之人,正是自称与陈平安可算半个同乡的陆尾,这位老祖与本名陆绛的南簪,还有那个陆台,都出自陆氏宗房。那个姓陈的,不但为她点燃一张挑灯符,给陆尾上了一炷云霞香。砍掉南簪的头颅,还按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磕头如捣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这次之所以主动要求跟皇帝一起离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两件私事,而且都绕不开那个陈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陈平安确定,手上的珠串,是否还剩下几颗灵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脱离中土阴阳家陆氏,与那个让她感到心有余悸的庞然大物,彻底撇清关系。

    就像先前老车夫在火神庙那边,被封姨调侃一句,实在不行就跟陈平安认个怂,卖个好,在那边揭了陆尾的老底。老车夫不是没有动心,可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实在是觉得哪怕招惹剑修,都别跟算卦的结仇。招惹了剑修,挨几剑而已,扛得过去就翻篇了。但是与阴阳家练气士结仇,尤其是中土陆氏,可就不是一辈子两辈子的事情了。老车夫尚且如此忌惮阴阳家,就更别提南簪这个棋盘上沦为一颗棋子的局内人了。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陆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她这个“陆绛”。

    今天的南簪发髻间,别有一支材质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发现了,只是没有深究,只当是太后娘娘的闲情雅致,毕竟瞧着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宫,她没有,也不敢瞒骗那个城府深重的年轻隐官。

    她的确将那块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骊珠洞天。

    在南簪脸色变幻不定、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嗓音。

    “一个刚刚还是只能跟在马车后头吃灰尘的小小织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骊王朝的一国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缓缓抬起头,结果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至于道士身边的那个女子,好像姓朱?是织造官李宝箴身边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妇人只有片刻的呆滞,很快就恢复常态,继而热泪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头,砰砰作响。

    才想着与“陆绛”撇清关系,这会儿是半点心思都没有了,梨花带雨,带着哭腔喊道:“陆绛拜见祖宗!”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伸出手掌,“别,千万别跟贫道认祖归宗,贫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除了陆台那孩子,天机清澈,言语风趣,而且还算孝顺,真没几个可以让他这个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儿。

    遇到事情,就喜欢给老祖宗敬香磕头,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给你们磕头,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谁怨谁。

    陆绛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磕头。

    陆沉搬了条长凳落座,翘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没有半点诚意的磕头,意义何在,真当挂像上边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吗?”

    陆绛还是不听,只顾着磕头,大概是为了显示诚意,她的额头已经红肿。

    陆沉拍了拍膝盖,说道:“怕了你了,起来吧,不让你白白磕头就是了,作为报酬,我会与陆神打声招呼,以后陆绛这个名字,就从陆氏家谱上边一笔勾销了。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只当今天没来这趟。至于想着靠陆绛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陆沉笑问道:“本来是不想来这边的,只是有件事,实在好奇,说说看,那块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杨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丝毫隐瞒,犹有哭腔,微微颤声道:“回祖……陆掌教的话,那块本命瓷,我已经让杨花偷偷放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陆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拢嘴,“隔壁,左边还是右边?”

    南簪说道:“就在宋睦书房的抽屉里,夹在一本小学书籍之内。”

    陆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陆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额外送你一句话,别再在心里骂陈平安了,他其实听得见的,懒得计较罢了。”

    南簪顿时如遭雷击。

    这下子她是真慌了。

    论记性和隐忍的本事,尤其是记仇,那家伙绝对是让南簪刮目相看的。

    陆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陆沉自顾自点头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头,信了就不半点吃亏反而有赚的事情,为何不信。”

    陆沉将长条凳踢回原位,“天下学问最难夜航船。”

    带着朱鹿无视墙壁,一路笔直走出去,陆沉双手笼袖,“贫道倒是对此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难是弯腰捡取满地钱。”

    “明明俯拾即是,几乎没人肯捡,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这世道,本该人人腰缠万贯的,处处陆地龙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满地的铜钱,若有寓意,是什么吗?”

    朱鹿灵光乍现,脸色也随之黯然,喃喃低语,“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陆沉笑了起来,“你原来知道啊。”

    天公作美,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

    “行行迟迟,中心有违。回了回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山中道人报道梅花消息。”

    ————

    青杏国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静道观,门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来此烧香。

    程虔毕竟只是一位护国真人,不曾担任国师,在此幽居修道,远离官场纷扰,极为适宜。

    温仔细这些时日就在道观内静养。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师殿点燃三炷香,紫烟袅袅升起,随之从一幅画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灵飞宫宫主,洞庭祖师。

    一同走出祖师堂,程虔与湘君祖师详细说了近况,原来前不久突然蹦出个搅局的货色,看架势是要跟灵飞观争夺合欢山地界。

    除了青杏国柳氏皇帝,其余合欢山周边的两国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迹象。

    程虔说道:“一行三人,当下就在京城皇宫,要与陛下商议购买山头一事。宫内传

    信道观,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们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没有泄露一点风声?”

    至于开辟合欢山为私人道场和灵飞观下山一事,被对方来了个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没有如何恼火,更多还是好奇。

    程虔解释道:“前边两次,这伙人行事更加隐蔽,密不透风,对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对面秘密议事。这次似乎是他们故意让道观这边知晓,我才能够通知宫主。一男两女,外乡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来,对方出价很高,否则那两国皇帝,不会冒着与我们结仇的风险,赚这种烫手的神仙钱。”

    来到一处幽雅庭院,温仔细就在这边等着,正伸手逗弄着一只水缸里的锦鲤,这位近期有点病恹恹的武学宗师,冷笑道:“胆子不小,明知道是我们灵飞宫的买卖,只要不是个聋子,也该听说曹祖师先前在合欢山地界有过露面,他们还敢这么招摇过市,明目张胆跟我们争地盘,我就纳闷了,凭什么?”

    湘君置若罔闻,程虔也没计较,近期温仔细心情不佳,自有理由。虽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场切磋,但温仔细是被金仙庵刑紫“搬来”此地养伤的,伤得不轻,却也不算太重,不曾伤及大道根本,服用灵丹和药膳,悉心调养几个月是免不了的,唯独一事,让程虔比较上心,好像温仔细在这段时日内,几次试图坐忘,凝神炼气,都无果,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开始情绪暴躁起来了。

    屋内有一副棋具,还有一些老旧棋谱。两罐棋子,俱是溪涧中的黑白两色鹅卵石细致打磨而成,材质再寻常不过,却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脱了靴子,步入那间铺竹席的室内,坐在棋盘一侧,伸手邀请道:“程虔,手谈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温仔细也不脱鞋,坐在门口那边,背对着对弈双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神色无比阴郁。

    要不是身在别家道观,温仔细早就破口大骂了,酗酒都有可能,借着酒劲,御风寻一处僻静山野,非要打烂山头无数。

    只因为近段时日,他实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闭上眼睛,作道门功课,稍稍凝神,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名女子的脸庞,她那种略带讥讽的脸色,尤其是她那种既炙热又冰冷极为矛盾的眼神,让温仔细每次刚开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导致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预期慢了何止一天两天?

    一位头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脚步轻盈,行若流水,飘然而至,在门口那边站定,并不往庭院内多看一眼,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说道:“观主,有客登门,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练气士,弟子看不出修为,他们自称要与观主商量一桩买卖。”

    程虔双指捻子悬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师,她点点头。

    程虔轻轻落子在棋盘,声音清脆,说道:“带他们过来。”

    百无聊赖的温仔细来了兴致,听音辨位,听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像是那种修道有成之士,难道是兜里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愣头青,离着山巅太远,反而敢不把刚刚晋升为宗字头的灵飞宫当回事?片刻之后,温仔细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为首一人,是个儒衫青年,头别玉簪,面带微笑,皮囊不错,气度也可以。左手边,是个乡野村妇模样的女子,右手边那位,让温仔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着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绿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怯仙家铢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这几个不是易于之辈,过江龙无疑了。

    只说那年轻女修身上的翠绿法袍,连湘君都只在道书灵笈上见过,是道家所谓的“兜率宫铢衣”,极耗物力,炼制极难。

    按照书上记载,这种被誉为“百岁而一拂”的仙家铢衣,只在那拨陆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岁月,才出现过一批,据说可以帮助练气士接触到光阴长河,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几乎没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这条地头蛇,未必压得住他们,作为上宗祖师的湘君也没想着如何试探,将棋子放回棋罐内,笑道:“灵飞宫,湘君,道号洞庭。你们是?”

    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顾璨。拜见湘君祖师,程-真人,温宗师。”

    一旁侍女,秋波流转,默然施了个万福,她只是这么个无声的动作,风情万种。

    只有那个中人之姿的村妇,纹丝不动。

    温仔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就是顾璨?!”

    白帝城郑居中的高徒,跑到这边入手一块鸟不拉屎的晦气地盘作甚?至于顾璨出身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温仔细当然早就有所耳闻。顾璨年少时在那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因为某本山水游记的关系,更是在宝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这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色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色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色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色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色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色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色?!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色,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色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色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色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色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色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色。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色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阴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色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色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色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色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色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

    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一派掌门的曾掖,一口一个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门,你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门。”

    荀趣点头道:“那我们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荀趣问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吗?”

    曾掖点头道:“来之前,列了个单子,小二十个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说道:“可有亲朋好友和落脚的地方?如果暂时没有,我可以帮忙安排住处,鸿胪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简陋,但要说有多好,也肯定是没有的,好处就是不用花钱,京城里边比较著名的大客栈,我可以带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点俸禄,是绝对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吃包住的话。”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陈先生帮忙推荐了个地方,是京城一处仙家客栈,我知道具体地址,打算去那边住。”

    陈先生在信上说了,那座客栈的掌柜叫改艳,去那边住,同样可以不用花钱。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曾掖去一条街道,在人云亦云楼外边的一条小巷口,自报名号,就可以见到一个叫刘袈的元婴老神仙,和一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还可以让后者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陈先生做事情一向缜密,从客栈到那条小巷该怎么走,在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曾掖犹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场讲究,也晓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这边,如果就让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规矩。

    不曾想荀趣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库司衙署那边找我。”

    荀趣从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剑匣,递给曾掖,荀趣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又派上用场了。

    荀趣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跟着了,逮着机会好忙里偷闲,这就去琉璃坊那边看书,光看不买惹人烦,得经常换书铺。”

    曾掖试探性说道:“回头我能不能跟你约个时间,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帮忙买书,我哪里懂行,估计只会被坑钱。”

    荀趣点头道:“都是公务嘛。”

    曾掖咧嘴一笑,这个在兵部任职的荀大人,跟陈先生有些像,当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先生的。

    荀趣以心声道:“这个路费怎么算?”

    曾掖一愣,毕竟是在陈先生那边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说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却带不回的书籍!”

    荀趣笑着拱手告辞。

    曾掖拱手道别。

    看着荀趣的背影,觉得跟陈先生更像了几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个仙家客栈,要不是陈先生信上写得详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敲开门,有两位年轻女修负责待客,稍远点,又有两位,绕过影壁,还有两位,她们都很热情,模样自然都是俊俏的,莺莺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语热络,一口一个公子、仙师的,不过曾掖反而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自己是陈先生的朋友,也没有询问客栈老板“改艳”在不在,曾掖老老实实交了一笔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进入客房后。

    改艳正在自己屋内,翘着腿,在翻看账本,打着算盘,不错不错,生意兴隆。

    隐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几把刷子,只是帮忙提供了几个思路,客栈生意就立马好起来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离开客栈,去找那条小巷。

    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小巷,师徒两个,刘袈和赵端明,有点无所事事,就在螺蛳壳道场里边,一个喝酒,一个嗑盐水花生。

    老人有点遗憾,自打那个陈平安离开京城,自家这条巷子,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最早是文圣亲临此地,师徒两个都没认出来,毕竟与文庙挂像上边的形象,出入比较大。

    后来……礼圣也来了!

    亏得赵端明这孩子有眼力,约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机灵劲儿,老元婴才没有如何失礼。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认识的面孔。

    比如巷口这边,先前还来了个自称来自龙州槐黄县的李-希圣,跟陈平安是同乡,这又如何?拦。

    在那之前,还有个身材魁梧的老道长,身边有个小跟班,少年模样的道童。

    这俩师徒模样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边张望,刘袈能不拦?必须拦啊。

    当然还有白帝城的那个郑先生。

    亏得老修士见过一连串的“大风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颗元婴道心,磨砺得坚若磐石!

    在郑居中离开后,一老一小,师徒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时还是老人开口,“端明啊,你好像有点紧张啊,称呼郑先生的时候,好像牙齿打颤了?”

    少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额头,“师父,赶紧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说道:“端明啊,你算一算,还有啥大人物没来咱们这边点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没好气道:“师父,还点卯,你最近有点膨胀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声,“来人了。端明,睁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巅高人。”

    赵端明转头一看,是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修士,摇头道:“不认识,反正文庙武庙挂像,都没有对得上号的。”

    老人哦了一声,等到少年低头伸手去抓盐水花生,竟然一颗都没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声道:“五岛派曾掖,曾经跟随陈先生在身边一段时日,陈先生让我来这边找刘老仙师和赵小仙师。”

    刘袈一听,心情不错,陈平安这家伙还算有点数,晓得在京城里边,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让朋友来这边主动打招呼了。

    打开道场禁制,刘袈站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小兄弟进来聊。”

    曾掖步入这处白玉道场,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师说起了自己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赵端明开心得很,建议曾掖来都来了,在名单之外的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可以一并逛了,虽说没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终究更没意思。

    刘袈抚须笑问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儿?”

    曾掖就说是那座仙家客栈。

    刘袈疑惑道:“这么有钱,跑去那边开销了?如今京城都在说那地儿,专杀外乡修士的猪啊,变着法子坑钱,你可得悠着点。”

    赵端明使劲点头,“曾兄,是真的,听说以前那边是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杀猪。”

    曾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刘袈说道:“奇了怪了,陈平安上次来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边啊,怎么把你骗去那边花冤枉钱,难道是有抽成分红?”

    赵端明小声道:“不至于吧,陈大哥可是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曾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刘老仙师,敢问陈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刘袈抬了抬下巴,“离这里就几步路,市井客栈,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是花不了几个钱,我看陈平安就住得很习惯。”

    赵端明笑道:“听刘掌柜说,陈大哥还跟从他那边买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发好奇,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袈点头道:“到了这边,就都随意。端明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人不坏,就是记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尽量离这孩子远一点。”

    赵端明怒道:“师父,有你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误伤旁人了,啊?!”

    刘袈点点头,“也对。”

    曾掖一头雾水,还是抱拳告辞离去。

    等到曾掖离开道场,赵端明一拍脑袋,记起一事,“差点忘了,说好要给那丫头片子找本书,愁!别说京城了,外边各地书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记,让我上哪儿找去嘛,曹耕心这个王八蛋,嘴上说好好好,说是一定会帮我找找看,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是个不靠谱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栈,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柜台。

    姓刘的掌柜瞧见那个门口的青年,笑问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经仔细打量了一番客栈前堂,除了柜台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陈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约莫是离着那条巷子的缘故,曾掖笑道:“就是路过。”

    老掌柜点头道:“无妨无妨。”

    既然开门做买卖,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边,一个腰悬油亮酒葫芦的家伙,斜靠巷子墙壁,举起手,晃着一本老旧书籍,笑嘻嘻道:“赵端明,过来给曹哥哥磕头道谢。”

    赵端明一把抢过书籍,“道个屁的谢,这么点小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妥,你怎么当的侍郎大人……你大爷啊!”

    原来少年发现那本书籍只有封面是对的,里边根本就是一本圣贤书籍。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行了,在路上凑巧碰见,那本书已经送给刘姑娘了。”

    赵端明将信将疑,“当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脑袋,“一边玩泥巴去,我跟你师父有正经事聊。”

    赵端明一个踉跄,思来想去,觉得曹耕心这家伙再不做人,总不至于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个说是要谈正事的王八蛋,开始跟自己师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带歉意,走出客栈。

    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曾掖还是准备住在那座仙家客栈。

    街道上,走着一个少女,兴高采烈,她竟是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

    哈哈,终于到手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书籍唉。

    虽然其实早就看过这部山水游记的内容了,但是有书没书,能一样吗?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书肆今天看几页,明儿看几页,不得劲!

    成天不着家的少女担心进了铺子,又得在老爹那边挨顿训,说不好还要鸡毛掸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墙根那边,翻书看喽。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免得看书太过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气看完很多书页,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好像没太阳了,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附近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一部分光线,却又不耽误她借着阳光看书。

    她其实大部分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部小说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头后,还是有点懵。

    要是以前,她估计第一个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见那个姓陈的自家铺子客人后,觉得这样误会别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会说书里的那个陈凭案也太风流了,怎么就可以见一个姑娘就喜欢一个呢。

    但是少女喜欢跳着书页看书,反正内容情节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会挑选那些记忆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语句,比如书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读书得来,来世祥福,今生读书而去……今天又瞧见了,既然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书了嘛,少女就将书页轻轻打个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着看着就会伤感的内容,比如在故事的邻近结尾处,书上那个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没有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其实喜欢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一直转过头,长长久久,望向街对面。

    从书简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曾经的少年,此刻使劲绷着脸,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模样,怕吓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了呢。

    少女啪一声重重合上书籍,叹了口气,可惜这本书没有续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找到了那个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就要回家,只是犹豫了一下,少女还是嗓音低低的,与那个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声谢。

    那个人抬起手臂,约莫是擦拭汗水,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望向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敢问这位姑娘,附近有客栈么?”

    少女呆住,咋个办,可别是个傻子啊!

    就这么几步路,自家客栈的招牌瞧不见么。

    少女叹了口气,抬起胳膊,用手上的书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有。”

    曾掖灿烂笑道:“好的,谢了。”

    少女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玄乎啊,认真想了想,有了!先不着急回家,她假装沿着墙壁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栈,转过头,少女刚好也转头。

    曾掖停下脚步,沙哑说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难道跟书上的那个曾掖是同名同姓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他,挥了挥手中书籍,笑道:“好巧,客栈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劲点头,“是很巧。”

    他们在书里书外,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这个名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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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开天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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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陈平安眯起眼。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清流点点头。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郑

    陈平安带着裴钱,离开合欢山地界后,先去拜访了一趟楔子岭清白府,暗示白茅别将那本花鸟册束之高阁,有空多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拣选最近一处名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凤髻”,拂晓时分,这艘渡船在青杏国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酿,说句不夸张的,整座渡口都飘着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旧友,出门俱是饮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陈平安,打量着四周店铺,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册子?”

    裴钱点点头,扯了扯嘴角,“知道,编撰了一本英雄谱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够人数来凑。”

    先有太徽剑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们姓白的,就一个个这么豪横吗?

    陈平安讶异问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裴钱笑道:“懒得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

    既然师父提及此事,她就放过白玄一马,假装不知道有这档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实上,那本册子上边的所有江湖好汉,裴钱都一清二楚。否则裴钱肯定会让白玄切身体会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险恶。

    陈平安却是唉了一声,纠正道:“怎么能算一般见识,辛苦谋划一场,总不能让白玄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钱愣了愣,“师父,我真要揍他一顿,好让白玄得偿所愿?”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过记得下手别太狠。”

    裴钱懂了,笑容灿烂。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路的时候,抬头挺胸,很有几分睥睨风采,年纪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满身穷酸气,又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如那初出茅庐的仙府弟子,头回下山历练,不知天高地厚。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从剑气长城带来的那拨孩子当中,为何唯独白玄没有拜师?”

    裴钱摇头道:“这个真不清楚。”

    陈平安就给她大致说了白玄在家乡那边的师承。

    裴钱听完之后,点头说道:“白玄还是很不错的。”

    那次跟着崔东山游历剑气长城,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就光顾着害怕了。

    事后想来,城头、路上和酒铺遇见的剑修,尤其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女子剑修,不论相貌,各具神采。

    陈平安笑道:“一事归一事,这个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两头说我的坏话,他还觉得尽是些好话来着。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说他什么,免得被人误会是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来着。”

    白玄随口那么一说,小米粒再那么一听,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个个都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了?

    裴钱点头道:“师父放心好了,我会教他什么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让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处老字号酒楼雅间,一个临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后退几步,停下身形后,似乎犹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边,可最终他还是转身坐回原位,闷了一口酒,再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起来。似乎在想着心事,青年脸上逐渐又有几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个陈平安,瞧着有些陌生,与自己印象中与之年龄相仿的、真实的陈平安,很不一样了。

    屋内有施展障眼法的韩俏色,今天又换了一身装束的侍女灵验。

    韩俏色看了眼顾璨的脸色,灵验却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见了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和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明白了,原来是故人重逢不相见。

    裴钱当即就察觉到高处的游曳视线,抬起头,她与那漂亮得有点过分的女子对视一眼。

    灵验皱了皱眉头,感觉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时间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钱。

    如此年轻的止境武夫,真吓人。

    裴钱聚音成线,不动声色说道:“师父,酒楼那边有个女修,她的心境,有点诡谲,景象阴冷,有无数白骨悬挂在空,一看就不像是个良善之辈。”

    陈平安问道:“她有无杀心?”

    裴钱答道:“这倒没有。”

    陈平安皱眉道:“是不是隐匿在此的蛮荒妖族?”

    裴钱想了想,“有点像。师父,不如我去酒楼一探究竟?”

    陈平安点头道:“多加小心。”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师父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就在此时,韩俏色出现在窗口那边,以心声笑道:“隐官大人,好久不见,登楼一叙?”

    陈平安抬起头望去,竟是暂时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郑先生的师妹,韩俏色。

    心中了然,韩俏色在山上,与喜好在外扬名、惹是生非的师弟柳赤诚截然不同,她是那种深居简出、潜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异乡露面,肯定是与返乡的某人同行了。

    陈平安点点头,带着裴钱一起进入酒楼,发现顾璨已经站在大堂的楼梯口,陈平安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怎么来了。”

    顾璨侧过身,让陈平安先登楼,他再跟上,没有心声言语,只是压低嗓音说道:“来这边随便看看。”

    而裴钱则有意无意放缓脚步,让顾璨先行走上楼梯。顾璨回答过陈平安的问题后,笑着转头,与裴钱拱手抱拳,无声致谢。

    裴钱只是咧嘴一笑。

    其实裴钱对这个被师父当作亲人、却也让师父吃尽苦头的家伙,她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什么恶感。

    而顾璨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裴钱,同样对陈平安这个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只是凭借一些传闻,就对她印象极好。

    陈平安走上楼梯,问道:“是奔着合欢山的那场热闹而来?”

    顾璨笑道:“就是闲来无事,想要远远看个热闹,结果还是没赶上,都吃不着一口热乎屎。”

    陈平安只是稍微放缓脚步,顾璨立即改口道:“当我放了个屁。”

    灵验趴在酒楼顶楼栏杆那边,她低头看到这一幕后,啧啧称奇。

    同时发现那位末代隐官和自家主人身后的年轻女子,抬头看了眼。

    灵验笑眯眯不说话,保持原先的姿态,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听说你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都是输了的。

    给那隐官当徒弟,就得这么有样学样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张椅子落座,裴钱就坐在一旁。

    韩俏色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的落魄山那边,有没有兵书可以借阅?不用管学问深浅,名气大小,我都愿意跟陈先生借书,如果觉得咱们关系没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钱买书看,一本书一颗谷雨钱,多多益善。不用讲究书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边的文字有错讹、脱漏。”

    陈平安看了眼不像是开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韩仙师不觉得花冤枉钱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书还算丰富,此外青同的桐叶洲镇妖楼,里边也珍藏有一些价值连城的孤本。要说韩俏色对书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无所谓,那这份神仙钱,就相当好挣了。

    每本兵家书籍,开价一颗谷雨钱,这是送钱呢。

    尤其是莲藕福地内的每种兵法书籍,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孤本。

    不过陈平安大致猜出,韩俏色搜寻兵书,是她师兄郑居中的授意,估计与她迟迟无法“证道飞升”有关。

    韩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先生不是说了嘛,钱算什么。只可惜今天不是陈先生请喝酒,将来到了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我一定要去那边喝个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韩俏色好似打哑谜一般,让灵验听得云里雾里。

    这位道号“**”的蛮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庙议事,众目睽睽之下,礼圣让浩然众多圣贤豪杰们,都瞧见了一座剑气长城的小酒铺,以及铺子门口的对联和横批。

    酒铺不大,对联的口气却很大,至于横批内容,如今更是让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们津津乐道,“饮我酒者可破境”。

    裴钱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时不时用一种裴钱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顾璨笑着介绍道:“我们宝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则是蛮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义上归属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梦,道号**,如今被我赐名灵验,方便她在浩然九洲游历,在百年之内,子午梦都会待在我身边充当婢女,每天服侍饮食起居。”

    子午梦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说这等密事做什么,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当场活活打死么。

    如今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有一门诡谲手段,可以缝制大妖真名在身?听说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练气士过路城头,就被手撕了。

    顾璨说道:“至于等到百年期限结束,是怎么个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蛮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梦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旧心甘如怡。”

    陈平安笑道:“你竟然还晓得葛生篇,就是用在这里,不太妥当。”

    子午梦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椁的葛生篇,便是你们浩然史书遗落不载的几篇诗文,我都一清二楚。”

    顾璨解释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爱的文字,她几乎都有所涉猎。”

    陈平安笑道:“既然灵验道友的学问这么大,不如以后由我牵线搭桥,让文庙邀请你去功德林治学?”

    子午梦露出无语凝噎状。

    顾璨会心一笑。

    记忆中,在家乡那还会儿,陈平安好像从没有跟谁撂过狠话。

    陈平安望向韩俏色,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么一号危险人物跟在顾璨身边,当真合适?

    韩俏色说道:“子午梦先后立了两个誓言,有师兄把关,肯定出不了纰漏。”

    只要是真正关心顾璨的人,韩俏色都愿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韩俏色主动与陈平安敬酒,陈平安喝过酒,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就怕郑居中有意将子午梦当做一块砥砺顾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会有大苦头等着顾璨,而且任由顾璨如何未雨绸缪,不管何等思虑细密,试图早做准备,都没用。简而言之,郑居中越是重视顾璨这个嫡传,那么顾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会如何顺遂了。

    在这种事上,给崔瀺当师弟的陈平安,确实很有发言权。

    可既然顾璨如今已经是白帝城谱牒修士,陈平安就得遵守约定俗成的山中规矩,不宜多嘴。

    其实陈平安更怕画蛇添足,让郑居中加重“筹码”,再额外压一压顾璨的道心。

    子午梦一脸惊恐模样,不似作伪。

    女修内心翻江倒海,我什么时候见过郑居中了?!

    顾璨说道:“我们一行人在蛮荒天下那边,之所以能够脱离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须承认数他功劳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时候,误打误撞,无意间想起师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够帮上曹慈一点小忙,侥幸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势。”

    子午梦听到这里,心有余悸。

    置身于一座天时地利皆无的阵法天地内,战场上临时破境、有武运傍身的曹慈,最终递出好似可以开天辟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挡路在前的子午梦。

    陈平安点头道:“郑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剑宗的那座长春-洞天道场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幽居山中修行问道的陈平安,曾经有过一个极为胆大的推衍和假设,假设自己有朝一日,跻身了十四境,会有哪几位可能会起大道之争的假想敌。

    假想敌中,不敢有郑。

    韩俏色略带几分教训和埋怨的语气,道:“小璨,偌大一桩壮举,天大的功劳,你别说得这么轻巧。如果不是你,许愿和那位龙虎山小天师,还有纯青,他们仨根本没办法活着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其实先前在陆沉那边,就已经听说过那场狭路相逢的大致过程,连同顾璨拐来子午梦一事,都是清楚的。

    顾璨笑道:“归功于那兜一直如同鸡肋的家乡槐叶。幸好赵,许,曹,都是常见的姓氏。”

    年幼离乡之前,就在那条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经私底下叮嘱过小鼻涕虫,一定要藏好那兜槐叶。

    陈平安却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顾璨点点头,轻描淡写一句,“好玩而已。”

    陈平安问道:“曹慈不但跻身了止境神到一层,还递出了十一境的开道一拳?”

    顾璨点头说道:“为了帮我们开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他递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伤不轻。”

    陈平安皱眉问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顾璨答道:“我事后问过曹慈,他亲口说不会。”

    陈平安松了口气。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愿意开口,肯定只会有一说一。

    虽说文庙一别,自己从止境归真一层跌为气盛,曹慈却从止境一层跻身神到,就此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

    哪怕极有可能双方距离会越拉越开,再难并肩而行,但是陈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学道路上,勇猛精进,越远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脚步,那是陈平安自己本事不济,也不希望曹慈因为某些意外,滞缓武道登顶脚步。

    陈平安问道:“这次返回宝瓶洲,回过家了?”

    顾璨摇头,一五一十照实说道:“我是在老龙城遗址那边登岸,先去了一趟书简湖,见过了师姐田湖君和黄鹂岛仲肃,听田湖君说如今的宝瓶洲,竟然还有合欢山那么个地儿,就有点好奇,结果来晚了,听说天君曹溶已经离开,我就去了趟护国真人程虔的道观,顺便还见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把事情谈妥了,他们愿意割爱,换我花钱买下了合欢山地界,算我欠他们灵飞宫一个人情。”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见也见过了,买也买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别在外边晃荡了,早点回家。”

    顾璨嗯了一声。

    他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与不在陈平安身边,顾璨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果然是那句老话,英雄豪杰最怕见邻居。

    就像一个看着穿开裆裤长大的,运气好在外边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乡,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这边,瞎摆阔个什么劲。

    潦草喝过酒,还是韩俏色善解人意,提议去酒楼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楼,她又让顾璨和陈平安单独散步,自己带着裴钱和子午梦,去别处闲逛,还让裴钱瞧见了心仪物件,只管拿,别问价格,她来结账。

    两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条河边,顾璨以心声问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顾璨不是问一句,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陈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帮忙的。

    以前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怎么猜出来的?”

    顾璨笑道:“你为人做事那么小心,不会随随便便分身游历。”

    陈平安点点头,“这是我跟杏花巷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顾璨轻声道:“被我猜中了,真是这件事啊?”

    陈平安抬起手,双指弯曲,大概是想要打赏一个板栗,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松开手指,约莫是想要拍一拍顾璨的脑袋,可最终还是放低手掌,轻轻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陈平安习惯性用家乡方言说了一句,“搬去州城那边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见了,记得按照辈分喊人,主动打招呼,别德杀人。”

    顾璨有些不情愿,仍然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陈平安看着顾璨。

    就知道骗不过他,顾璨满脸无奈,只好保证道:“说到做到。”

    陈平安耐心叮嘱道:“没让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烂酒鬼挤出个笑脸,书里书外都没这样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这些人,从小就没家教,长大成人,如今再变老了,一辈子喝什么,吃什么,都还是一肚子坏水。别说是你,我见着了他们,也会一肚子火气。你看我这么多年,去过州城几趟?就是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只是说早年那些关系还过得去的街坊邻居,你可以客气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对你家还算厚道的,瞧见了他们的晚辈,小孩子,可以打个红包什么的,袖子里备着一摞红包,不用装神仙钱,约莫他们如今都晓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边的,所以红包里边只有几颗铜钱,太过小气,还是有德杀人的嫌疑,还不如不送,可能每个红包里边装两片金叶子,就比较合适了……”

    听到久违的絮絮叨叨,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或轻轻点头,或嗯一声。

    陈平安停下言语。

    顾璨说道:“苦日子只能熬,别无学问。但是有钱以后,过上了好日子,讲究就多了,家风若好,哪怕一时不显,必定子孙晚发,不会受穷,会有晚福。不仅仅是道理如此,事实就是这样。只说我们家乡,短短三十年,那么多骤然有钱的门户家庭,搬去州城,以后是长贫还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很好。”

    顾璨问道:“你知不知道马苦玄的大道根脚,他好像出身远古雷部?而且马苦玄比起那个职掌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可能神位更高?”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想要父债子还,就由着他去。”

    马苦玄已经身在玉宣国京城了。

    顾璨说道:“你可能还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个辈分很高的余时务。师父说过,除了真武山,位于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还有西方佛国一个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庙,不远的将来,都有可能出现异象。”

    陈平安说道:“这些山巅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内幕就行了。”

    顾璨有些憋屈,“陈平安,我好歹是个还算年轻、未来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还是即将走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师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对吧?”

    顾璨叹了口气。

    但凡是讲理,在陈平安这边,打小就难聊。

    顾璨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跟马苦玄碰头?”

    陈平安说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后。”

    顾璨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以前马苦玄身边,跟着一位护道人,就是他带着马苦玄离开骊珠洞天,带回宗门。此人在真武山祖师堂的谱牒上边,辈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样子,所以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马苦玄的身份,回头再看这场护道,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陈平安说道:“以前就见过那人,当时对他的观感不错,一看就是那种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为马苦玄一路暗中护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种师门有命的不得已而为之。”

    顾璨说道:“随口一说,就是提个醒。至于真相如何,相信迟早都会一清二楚。”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既然言者有意,听者需更有心。”

    顾璨无奈道:“又骂我呢。”

    陈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证道飞升了,看我还敢不敢说三道四。”

    顾璨自嘲一笑。

    其实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时候,曾经托付一位私谊不错的浩然剑仙,帮忙转交两封密信给白帝城柳赤诚。

    其中一封书信就是寄给琉璃阁柳赤诚的,信上内容,除了叙旧的客套话之外,末尾是让柳赤诚在顾璨将来跻身元婴境之后,以及顾璨准备闭关破境之前,再让柳赤诚再将第二封“家书”转交给师弟顾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时更不可晚给。

    但是郑居中却故意将其拦截下来,瞒着顾璨。

    郑居中同时让师弟柳赤诚只当没有收下这封信。

    哪怕师兄没说什么后果自负的话,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不敢不从,师兄做事,一向不与任何人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他这个当师弟的,哪敢说什么,天大地大,师兄最大么。

    顾璨说道:“听说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仙,龙泉剑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陈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强一些?”

    顾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嘛。”

    遥想当年。

    家乡路边那座行亭也好,小庙也罢,顾璨拿出木炭,陈平安负责架梯子,刘羡阳用炭笔写下他们三人的名字在墙壁最高处。

    大概谁都想不到,可能连同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他们仨,会有今日的光景。

    顾璨说道:“本来以为,我买下合欢山地界,会挨一顿臭骂。所以先前就没敢跟你主动打招呼。”

    其实有些心里话,长大以后,跟小时候想啥说啥,不一样,顾璨就不那么敢直说了。

    要是还在书简湖,顾璨就会说,咱俩的仇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记着呢,我以后一定把他们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刨了,凑不齐十八代,我就帮忙他们在族谱上边一一补上。做成这件事,在旁边再造几座茅厕,不管是谁,去那边拉屎可以给钱,被刨了祖坟的子孙,只要愿意去蹲茅坑,就给双倍的钱,嫌少就再加价……我顾璨一定说到做到!

    顾璨其实叹了口气,终究是回不去了。

    家乡故乡,到底不同。

    陈平安说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骂的。”

    顾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骂得实在多了,落下心理阴影了嘛。”

    陈平安气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长性,这是好的,但是气性别么大。”

    顾璨小声说道:“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顾璨的后脑勺。

    顾璨只是嘿一声。

    陈平安轻声说道:“各自修行,难免聚少离多,今天再跟你唠叨几句。一个男人,最好能够先对自己负责,再对整个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负起责来,最后,要是还愿意的话,再对这个世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义的同时,还能让做事情的人觉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准备要当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后,谋而后动,偶尔遇到难关,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听不听,听了做不做,是顾璨自己的事,但是讲不讲,却是陈平安的义务。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顾璨长久沉默无言。

    最后顾璨用家乡方言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活得轻松些。”

    陈平安蓦然提高嗓门,同样是土话,瞪眼道:“那你就让我省点心!是个姓顾的人,做事情别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习惯性皱了皱鼻子。

    陈平安突然伸出手,动作轻柔,拍了拍顾璨的胳膊,说道:“蛮荒之行,做得不错。”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虫,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

    大概是没想到会从陈平安嘴里听到这么一句嘉奖的话。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那么些师徒们

    一大两小,刚刚成为师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处仙家渡口,渡口地处偏远,加上附近有座名动一洲的大渡口,自然争不过生意,所以此处就显得有几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邻的大端王朝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啃着新鲜出炉的一张大饼,含糊不清问道:“师父,据说这种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没那么夸张,就是价格贵了点,假货赝品有是有,不多。地价贵,物价就跟着不便宜了。”

    另外一个与师兄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咸,你现在啃了张假饼?”

    男孩点点头,“有道理,翩翩你说得很有道理,看来除了山上渡船,大饼也是真的。”

    男孩继续问道:“师父,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为什么叫掌纹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着解释道:“据说是有位上古真人,与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纹路就形成了现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来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师父,路上走的,都是传说中的山上神仙吗?好像看着不像啊。”

    女孩继续拆台,“阿咸,你才去过几座渡口,说什么怪不怪的,上过几年学塾而已,说说看?写字都写不端正,装什么见多识广的学问人。”

    小名阿咸的男孩子有点生气,“翩翩,你再这么处处针对我,我可就要跟你争抢开山大弟子的名头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颗脑袋,笑道:“同门之间别怄气,都好好说话。”

    昵称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咸做了个鬼脸。

    阿咸假装看不见,“师父,怎么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对头啊,难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吗?可你明明是个纯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发现啊。”

    他们的师父说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强可以说小有名气吧。”

    小女孩叹了口气,然后她很快就精神抖擞起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师父都这么说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种小有名气了。唉,摊上你这么个师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师父,师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着师父什么。不打紧,以后等我拳法大成了,师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惊一叹的嘀嘀咕咕,哇,没看错吧,那个就是白雨的师父唉,了不起,这个曹慈别的本事没有,收徒的本事,羡慕羡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气,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发显得眉眼温柔了,“好的好的,师父一想到这个场景,现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难得说一句师父的不是,“师父,我们家隔壁的武馆老师傅,他给弟子们传授武学的时候,本事高脾气大,可凶了,所以谁都怕他,你得多学学。”

    孩子就不想想,师父就俩徒弟,真凶起来谁可怜?

    曹慈点头笑道:“没问题啊,凶人还不简单,习武是苦事,以后你们谁敢偷懒,我肯定也会板起脸教训你们的。”

    分别小名阿咸和翩翩的两个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两位亲传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们,是一场偶然相逢。两个才七岁的同龄孩子,打小就是邻居,出身一个小国的县城市井,只因为他们家附近有一座武馆,从小就喜欢架梯子趴在墙头那边偷看练拳,才“看了”几年最粗浅的武把式,根本没人教他们真正的口诀和桩架,就是这么俩孩子,就敢结伴去一座数十里外的山中荒废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无神鬼了,当时曹慈恰好御风路过,察觉到地上的异样动静,低头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剑,女孩则拿了把竹制匕首,他们虽然被占据淫祠的一鬼一妖,给吓得脸色惨白,但是真遇到凶险事情了,他们的出手,半点不含糊。身形轻灵,脚步矫健,两个孩子,隐约间竟然已经有了拳意在身的迹象。

    其实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为,起先就只是想着吓唬吓唬两个孩子,也没想着真把他们如何了,俩小屁孩,加起来还不到一百斤肉,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如今处处都风声紧,官府管得严,犯不着为了开个荤打个牙祭,就赔上性命,岂不是阴沟里翻船。

    不曾它们抱着逗着玩的心态,只是打着打着,就真打出了几分火气,实在是那俩小兔崽子太过古怪,要说木剑劈砍,匕首刺撩,都没什么,根本不痛不痒,可等到它们折断木剑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没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敌,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头妖物皮开肉绽,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杀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个黄毛丫头,不料她一个后仰跳跃,翻滚数圈,瞬间便灵巧躲过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准了落点,小女孩悬空的娇小身躯,刚好踩踏在墙壁上,双膝微曲再骤然发力,整个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头妖物的额头上,她再一脚踩踏在后者胸口,借势再退。

    与那鬼物纠缠的小男孩,始终眼神坚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时更加沉稳且绵长,无形中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说那头妖物挨了一拳一脚,后退数步,差点当场气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无意放缓速度和减轻力道,免得一个不小心,就打得对方脑袋开花,更多还是想着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脑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轻重利害,结果就是这么个回报……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后瓮声瓮气,与那也没讨着半点便宜的道侣鬼物,说了句丧气话,走了,点子扎手,说不得是那种暗中有高人护道的谱牒练气士。

    那头鬼物却是气不过,以心声言语一句,放你个屁,就这么走了?不把这俩小王八蛋结结实实打一顿,老娘得好几年气不顺!

    就在此时,废弃多年的祠庙门口,走入一个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俩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龄的惊慌恐惧了,他们相互牵手,背靠着墙壁,两张稚嫩的脸庞,满是汗水。

    曹慈说道:“既然能够压得住本性,处处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后好好修行,不会白费的。”

    那女鬼阴恻恻骂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葱?!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教我们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声提醒道:“我就说吧,定是那俩孩子的护道人。”

    结果白衣青年笑着自报名号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么山上的练气士,只是纯粹武夫,来自北边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声,以心声说道:“你要真是曹慈,我们还能活着?!”

    曹慈笑了笑,只是脚尖一拧,便有天地异象,仿佛整座祠庙的光阴流水都出现了扭转,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当你是曹慈好了,我给你磕几个头,今夜能不能放过我们夫妇二人?”

    曹慈说道:“放过你们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还是那句话,以后好好修行,修道之士,愿意礼敬天地,自然心诚则灵。”

    那女鬼怯生生赧颜,道:“我们算哪门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对了,你肯定是在虚张声势,其实打我们不过,想要吓退我们……”

    妖物都快被吓破胆了,转过头,哭丧着脸道:“娘子,就莫要逞强了,啥事都听你的,只是这件事,听夫君一句劝,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们聊几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浓烟穿过窗户,身材壮硕的妖物顾不得什么了,转身纵身而跃,直接撞破窗户,女鬼娇叱骂一句败家货。

    曹慈单膝跪地,笑问道:“我叫曹慈,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还带着哭腔,仍是满脸倔强,高高扬起脑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种黄豆大小的暴雨,整个天地间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着颤声说道:“我叫嵇节。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节俭的俭。”

    曹慈轻声说道:“别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们一样,而且也习武,就是练拳要比你们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吓退他们。”

    见他们不说话了,曹慈起身笑道:“赶紧回家,你们俩记得以后别这么冒失了,山水间多有神异存在,各有性情脾气。”

    曹慈率先转身离开祠庙。

    两个孩子窃窃私语,商量过后,还是打算跟着那个确实不像恶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脚就停步,笑道:“我就护送你们到这里了。”

    小男孩攥着断成两截的木剑,而小女孩默默流泪,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尽的竹制匕首呢。

    嵇节壮起胆子说道:“你也会武术拳法?”

    曹慈点点头,“会。”

    嵇节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哑然失笑。

    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白雨擦了擦脸,没好气道:“呆阿咸,他能够吓退山神庙里边的邪祟,肯定拳脚厉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还是访仙问道,记得要注意一些忌讳,不可随便有‘邪祟’这类说法。”

    小姑娘愣了愣,点点头,“不管有理没理,都听你的。”

    嵇节满脸憧憬神色,问道:“那你认识江湖高手吗?就是书上说的那种大侠!绰号都很长的那种,人送外号啥啥啥的,威风。你有外号吗?”

    好像又是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曹慈想了想,“还算认识一些高手。不过我没有什么外号。”

    白雨说道:“你要是打得过我们隔壁武馆的刘老师傅,我就认你当师父!咋样?”

    嵇节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刘老师傅练手,可别是那种踢馆啊,有江湖讲究的,好像踢馆就等于上擂台,只差没签生死状了,听着就太吓人了。”

    曹慈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赶紧回家,你们爹娘会担心的,估计挨一顿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后,曹慈还是认了他们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县城,亲眼见着俩孩子一个被鸡毛掸子打得小手红肿,偏不哭,一个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开花,嚎啕大哭。

    曹慈当然跟两家长辈说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说他们很有习武天赋,再去了最近的一处仙府,再让那位观海境老仙师,帮着连夜走了一趟县衙,请动县令老爷亲自出马,帮着说服那两户人家,放心把两个孩子交给自己……反正过程就比较曲折了。至于曹慈说不说自己的名字,来自大端王朝什么的,在这与世无争、长久消息闭塞的僻远县城,光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处的。

    此刻师徒三人走在渡口,越来越多的渡船乘客,当地铺子的掌柜,来这边踏春赏景的游客,不知是谁率先开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发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万确!”“曹慈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么名字,我们必须敬称一声曹武神才对!”

    整座渡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大嗓门言语,就是谁都不敢凑近,只敢遥遥的自报名号,叫什么,来自何处,师承如何……

    嵇节从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阵仗,就有点紧张,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小声问道:“师父,他们说的曹慈是谁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说你们的师父吧。”

    白雨一跺脚,“师父,原来你名气这么大啊?以后我咋办,出门在外,不得都被说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温柔,点点头,打趣道:“摊上这么个师父,是有些难办唉。”

    落魄山。

    青衫陈平安最近时日,都在精心编撰一部砚谱。

    书页纸张都是老厨子捣鼓来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书”,自然必须泛黄,古色古香才行。

    没法子,自从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后,陈平安就敏锐发现这个小弟子,跟他生闷气呢,她还得努力假装自己没有置气,师父依旧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陈平安又不好直接问她缘由,思来想去,都没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陈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敛,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果然还得是老厨子出马,只是问了些问题,再加上裴钱小时候没少说郭竹酒的事迹,朱敛很快就猜出了那个答案,不过先卖了个关子,说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郭竹酒腰间悬挂的那方抄手砚?陈平安被这么一点拨,瞬间就恍然大悟了,确实,得怪自己,当年在剑气长城,陈平安跟郭竹酒说了个谎,说她那方抄手砚的绿端材质,在浩然天下那边,是一种极名贵的砚材。

    要说全是假话,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砚确实名贵,当然了,其中绿端在端石里边,价格是相对低了些。

    陈平安就问老厨子如何补救,朱敛笑言一句,这还不简单,公子自己编写一部砚谱就成了,取名百砚斋拓谱之类的,凑足一百方传世的名砚,绿端材质的古砚不用太多,一百方砚台里边,有个五六方就足够了,主要是前十的绝世名砚,得有两方传承有序递藏清晰的绿端砚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没人会信,少了就不够分量了。

    陈平安大为佩服的同时,斜眼老厨子,造假,还是你最在行。

    朱敛笑着摆手道,足足一百方砚台呢,还得亲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铭文,再加上编写与之对应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还得是公子你亲自出手才行。

    于是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当晚就开始默默编写这部砚谱了。

    可怜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山主,还得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树和小米粒瞧见。

    必须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让她们瞧见,然后再通过耳报神小米粒,禀报给郭竹酒,才算天衣无缝。

    不曾想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编成砚谱,暖树打扫房间的时候明明都瞧见了,粉裙女童也没能心领神会。

    至于时常跟着暖树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着好人山主一起晒太阳的小米粒,就更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陈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树缝制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满地打滚的时候,故意说一句拿本书瞧瞧,起身拿来那部砚谱。

    约莫是陈平安手里拿本书,她们太习以为常了,而暖树做手头的事情又太专注,至于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顾自眺望崖外白云,只是满怀期待着有没有三颗脑袋再次飘过……

    陈平安都有点急眼了,所幸暖树咬掉线头的空隙,抬头看见了那部砚谱名称,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老爷,这本书是刚买的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再咳嗽几声,用来提醒小米粒往这边瞧,小米粒探过脑袋,瞪大眼睛片刻,蓦然惊叹出声,书名叫百砚谱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剑仙印谱,名字很像!

    陈平安使劲点头,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树若有所思,她低头忍住笑。

    然后陈平安将砚谱递给小米粒,随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双手接过砚谱,开始认真翻阅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郭竹酒就来到竹楼一楼这边,大晚上的,她站在门口那边,敲了门,也不进屋子,郭竹酒站在门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师父,弟子愚钝,犯了大错,具体是啥错就不说了哈,就罚我今天不是师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师父气不过,两天都成!

    陈平安打开门,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笑道,犯了什么错就不问了,反正责罚一天就够了。

    “暂时还不是师徒”的师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随便闲聊而已。

    一直掐着时辰的郭竹酒,蓦然大声喊道:“师父!”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

    ————

    天下山连岭成洲,世间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滨,有雄山峻岭绵延。

    一处山峰之巅,古松枝干劲如龙脊,屈曲撑距,意色酣怒,鳞爪拿攫,松针怒张如细戟攒簇。

    有个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荫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双眉细长,就让她的气质显得有几分清冷。

    一旁站着几个道龄不大的剑修,他们目不转睛,盯着木盒内的景象。

    正是龙象剑宗的首席供奉,陆芝。

    其余站着的剑修,都跻身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之列,因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颈,需要留在宗门内练剑闭关寻求破境。

    起先绝大多数的年轻剑修,都想要跟随宗主一起上阵杀妖。

    齐廷济对此,倒是并无意见。只是提醒他们一句,愿意去蛮荒战场就去好了,能不能活着离开战场,各凭本事,不要奢望他会帮忙护道。

    结果陆芝只用几句话,就像给满腔热血的剑修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出于好心,意气用事轻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们目前的境界,头上还顶着个齐廷济亲传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够看,去了蛮荒战场,最多两三次,就会给妖族白白送人头。你们战死之后,龙象剑宗的年谱上边,肯定不会记录这些“丰功伟绩”。

    此外剑宗刚刚收取了一拨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人数有六十余人之多,年纪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

    他们都是南婆娑洲各国朝廷主动送来的剑胚,无一例外,动身之前,家族长辈或是一国之君,都反复嘱咐这些孩子,到了龙象剑宗,一定要珍惜机会,好好修行,争取将来成为剑宗的记名弟子,名录谱牒,继而跻身宗门祖师堂。

    若是有幸能够成为齐宗主、或是陆首席的嫡传,当然更好。还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约而同地顺带提及一句,以后如果那位年轻隐官出门跨洲远游,拜访龙象剑宗,你们遇到了,可以厚着脸皮邀请陈隐官来自家做客。成与不成,无所谓,必须开这个口就是了,反正你们年纪小,不用忌讳太多,谈不上什么冒昧不冒昧,反正万一成了,那就是一桩山上美谈。

    松荫里,桌上一只袖珍剑盒,其实就是一座广袤无垠的小天地,内里气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传说中的洞天道场。

    如果只是将剑盒打开,放在桌上,盒内八剑,细弱丝线,如小龙蜿蜒其中。

    小小剑盒,别有洞天,旧主人陆沉,用上了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

    它们并不静止悬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这八把长剑,分别被陆掌教命名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一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剑修,身形跃出那座剑气纵横交错的“洞天”。

    御剑途中,剑光凝为一线,大放光彩,虹光笔直破空,美如画,如剑仙证道白虹飞升的光景。

    被两把长剑追着,临近木盒“天幕处”,那两把不依不饶追赶少女的长剑就骤然停止,各自剑光一闪,倏忽间“打道回府”。

    少女飘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额头汗水,她一阵后怕,“差点挨劈,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变成两截啊。”

    一旁少年剑修赶忙说道:“师姐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混话。”

    名为吴曼妍的马尾辫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风,好奇问道:“陆先生,这么件宝贝,哪儿来的,是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靠积攒战功,从衣坊换取而来?”

    在龙象剑宗之内,大家都喜欢跟随宗主,喊陆芝为陆先生。

    陆芝没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绍木盒的来历,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隐官大人跟白玉京陆掌教借的,隐官大人再送给我。”

    言下之意,这只剑盒已经跟陆沉没关系了,归她陆芝。

    陆沉哪天想要取回这件重宝,反正得先过陈平安那一关。

    在剑气长城一众剑仙当中,陆芝是公认的杀力极高,可惜防御相对太过薄弱。

    如今她得了这只剑盒,等于一口气多出八把可以结阵成就小天地的佩剑,陆芝无形中就补上了这个短板。

    吴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归还剑盒的意思喽?”

    听酡颜夫人说过,陈隐官在那边与剑修做买卖,无论卖酒还是坐庄,从不亏钱只有赚!

    不过邵剑仙却说,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其实从没赚过一颗钱。

    陆芝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吴曼妍赞叹道:“隐官大人还是向着自己人啊,胳膊肘从不往外拐!”

    少年贺秋声翻了个白眼,心里边泛着醋味。

    那师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着要出门历练,长长见识,谁不知道你所谓的下山,就是奔着宝瓶洲落魄山去的。

    吴曼妍忍不住感叹道:“白玉京的宝贝真多,陆掌教随随便便拿出一件,就这么价值连城了。”

    陆芝笑着解释道:“可不是什么随便拿出的物件,不说陆沉做主的南华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如此品相的重宝,都是数得着的稀罕物件。何况这八把剑,都是陆沉亲手铸剑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剑的铸造锻炼成功,都寓意着陆沉对一条剑道的个人理解。”

    吴曼妍闻言惊叹道:“这些剑竟然是陆掌教亲手炼制而成?难道陆掌教除了当道士官儿大,写书厉害,还会打铁铸剑?”

    要是加上师父说陆掌教拥有五梦七心相,白玉京陆掌教,就这么多才多艺吗?

    陆芝虽然不太情愿,可还是说了句公道话,“陆沉可能除了杀力不够高,没有任何缺点了。”

    当然陆芝所谓的不够高,是拿陆沉跟老大剑仙、拥有法剑“道藏”的余斗作比较。

    贺秋声小心翼翼问道:“陆先生,既然这些剑都是陆掌教捣鼓出来的,难道他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剑修眼中,多是剑修。

    陆沉是剑修?

    陆芝还真是头回思考这件事,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摇摇头,懒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管他是不是剑修,陆芝笑道:“就算不是剑修,单凭陆沉撰写过《说剑篇》,以及陆沉将建造在玉枢城的书斋,命名为观千剑斋,想必他对于剑法剑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于陆沉到底是不是剑修,天晓得,这种问题,别问我,你们以后有机会,问陈平安去,他跟陆沉关系很熟,而且他们双方一向言谈无忌。”

    上次跟随年轻隐官赶赴蛮荒,其实齐廷济和陆芝,就跟游山玩水顺带一路捡钱差不多,收获颇丰,尤其是将一个宗字头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后在仙簪城等地,还有惊喜,这使得龙象剑宗的家底,财库的底蕴,一下子就厚实了。不少蛮荒妖族,在陈平安和宁姚那边得以逃过一劫,结果就碰到了后边的齐廷济和陆芝,没有任何悬念,不是被齐廷济送“上路”,就是被陆芝出剑斩杀,至于那拨妖族修士毙命后的真身尸体,以及满地破碎的法宝灵器,还有一些英灵骸骨,都被齐廷济收入囊中。

    最后齐廷济动用个人积蓄,花重金从陆沉那边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再转赠首席供奉陆芝,所以陆芝近期才会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门,在这龙象剑宗,她除了看顾这些指不定何时就需要闭关破境的剑修,就是炼化那三张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砺淬炼本命飞剑“北斗”的剑锋。

    陆芝自己也承认,她是不太会教他人剑术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剑修的邵云岩,都比她更会传授剑术。

    她这一点跟晚辈宁姚差不多,当一位剑修的自身练剑资质太好之后,就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种完全不理解……

    怎么可能这都不懂?这都不懂,你让我怎么教?

    所以陆芝虽然身为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巅峰十剑仙之一,可她在剑气长城,是从没有收徒的。

    老大剑仙对此也从不多说什么,

    事实上,哪怕返回了这座她并不承认是家乡的浩然天下,陆芝还是没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头,实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个方脸大耳的少年好奇问道:“陆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么厉害,剑仙数量多吗?”

    少年剑修,名叫黄龙,练剑资质要比吴曼妍差一大截,比贺秋声稍逊一筹,跟其余同门不太一样,他最喜欢打听剑气长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门之间,就有了一个“有事不知问黄龙”的说法,当然还是师姐吴曼妍先说出口的,少年自己觉得蛮好。

    陆芝笑道:“想来数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若是只论剑道造诣,白玉京其实也就只有两个,称得上懂剑术。真无敌余斗之外,加上玉枢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吴曼妍疑惑道:“这不就是三个人了吗?”

    贺秋声说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们俩加在一起,才能算一个呗。”

    吴曼妍没好气道:“就你懂得多,啥时候玉璞境啊?”

    贺秋声默不作声。

    先前在中土文庙的鹦鹉洲渡口,这双时常斗嘴的少女少年,曾经凑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陈十一。

    名叫贺秋声的天才剑修,之前见胆大包天的师姐,在宗主师父那边都没个尊卑的,结果在陈平安那边,她竟然那么娇柔得跟大家闺秀似的。少年就有点酸,一个头脑发热,他就与头回见面的年轻隐官,约好了,等他哪天跻身上五境,要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结果等到他们返回宗门没多久,贺秋声就得了个“牛犊”的绰号。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师姐传出来的说法,被师兄弟们用这个绰号开涮,少年不生气,就是每每看到师姐,见了面,聊着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伤心。

    “是这么个意思。”

    陆芝点头,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陈平安说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陆芝说道:“黄龙,轮到你进去练剑了。”

    黄龙点点头,屏气凝神,少年稳了稳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剑光,一头撞入木盒之内。

    贺秋声先前留在这边,只是担心师姐会不会受伤,至于黄龙这小子,既然有陆先生帮忙盯着,肯定死不了。何况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剑宗十八子当中,就只有家在扶摇洲的黄龙,是背井离乡的野修出身,事实上,除了师姐,贺秋声与黄龙私底下关系最好。就连执掌钱财大权的邵剑仙都说黄龙是个命硬的,让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着急。

    山间半腰处有条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练垂下。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蹲在水边,眼前一座碧绿幽幽的深潭,内有大鱼如舟,偶尔摆尾游曳,一闪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干饼,丢入水中喂鱼。

    陆芝一口一个直呼其名的“陆沉”,都没用上心声的练气士手段,道士无异于响若耳畔起惊雷,不得不来凑个热闹。

    独自散心至此的贺秋声远远停下脚步,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是我家客人?”

    道士转过头,开口笑道:“你这少年真爱说笑,来者都是客,所以你该换个问法,贫道是那种不请自来的来者不善呢,还是与陆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对。”

    贺秋声说道:“那道长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道士笑道:“怎么讲?”

    贺秋声抬起一只手,晃了晃,“谁不知道,整个浩然天下,我们陆首席就没几个朋友,至多一手之数。”

    道士也跟着抬起胳膊,摇晃手掌,最后竖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贫道刚好在此列。”

    贺秋声没好气道:“可拉倒吧,找亲戚攀关系,好歹换成邵剑仙,我还能信你几分。道长别废话了,赶紧报上名号,是哪国的国师,护国真人?”

    鸡同鸭讲一般,道士自顾自笑问道:“怎么不去禀报师门长辈,还有闲情逸致搁这儿跟贫道唠嗑,你小子的耐心,着实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贺秋声神色淡然说道:“别管是何方神圣,只要到了我家宗门,进了山,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不成。退一步说,道长若是真有这份本领,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见着了道长,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竖起大拇指,“心思细腻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说话还挺押韵。

    少年叹了口气,道士就这德行,想来境界高不到哪里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气可不好。想来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为陆芝就不会亲自出剑赶人。

    年轻道士丢掉仅剩的一点干饼,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别看贫道年轻,脸嫩,呵,说出来不怕吓着你,贫道不但与陆先生有私谊,与陈平安都有过命交情,是好友!”

    一听到那个年轻隐官的名字,贺秋声便闷闷不乐起来,不怪师姐,得怪陈隐官才对。

    道士咦了一声,“怎的,同门当中有师姐或是师妹,喜欢那陈平安不成?”

    这句话都说得少年不是伤感,而是揪心了。

    贺秋声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说个什么劲!”

    “可不敢瞎说,书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语,一句句话,都是有力量的。”

    年轻道士摆摆手,给出个大道理之后,道士轻喝一声,脚尖一点,一个蹦跳,身形斜着飘向水边青石上,落地时候貌似一个没站稳的崴脚,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作响声,道士咬紧牙关悄然闷哼,使劲抖动两只道袍袖子,膝盖弯曲,一个盘腿而坐,轻轻拍打膝盖,面带笑意,故作轻松。

    能够进入龙象剑宗,成为十八子之一,贺秋声又不是个傻子,所以少年才会百思不得其解,只听说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家伙,还有这种故意装……“低手”的人物?

    可要说对方真是那种游戏人间、作逍遥游的陆地真人,至于这么“卖力”作践自己吗?

    年轻道士点头,双手撑在膝盖上,“不错,眼光相当不错,想来你已经看破真相了,贫道确实是一位资质堪称惊才绝艳、学什么是什么的绝顶高手,是书上那种游戏红尘、性情古怪、喜好用双脚丈量山河万里、以冷眼热心肠看遍人间百态的……世外高人!这次贫道路过贵地,是见你根骨清奇,道气不浅,山上仙缘深,贫道便忍不住现身,与你多聊几句……嗯,聊得有点口渴了,有无酒水?”

    贺秋声冷笑道:“道长的演技,真心不错。”

    道士问道:“贫道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会觉得恶心人吧?”

    贺秋声都给这个年轻道士天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话关在心扉内,就叫不开心。”

    道士轻拍膝盖,微笑道:“愿意把话送出心门之外,就叫开心。”

    少年一听到这两句话,就觉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陆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条瀑布顶部,居高临下,看着那个看来确实很闲的陆掌教。

    之前在城头那边,陆芝确实说了句不用较真的“客套话”,说欢迎陆掌教登门讨债,反正宗门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你还真来啊。

    都是当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这么小家子气吗?

    这才几天功夫,你陆沉就亲自登门道贺讨债来了?

    陆沉立即站起身,朝高处打了个稽首,“贫道不请自来,请陆先生恕罪个。”

    陆芝从袖中摸出那只剑盒,打算抛还给这位开始搓手赔笑的陆掌教。

    既然对方有脸登门讨债,陆芝倒是没那脸皮,搬出陈平安来挡人家。

    陆沉赶忙伸出手,“日月可鉴,贫道不为这个而来,绝对不是!所以陆先生只管收下,这笔糊涂账,贫道真要讨,也需要跟陈平安先打好商量。”

    陆芝说道:“既然不是为了剑盒,陆掌教来这边做什么?”

    陆沉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转,起先是想要试试看,看看陆芝愿不愿意见着自己,就主动归还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临头,陆沉反而改变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误了正事。

    没法子啊,谁让自家师尊有令,让他这趟返回家乡,帮着白玉京当一回说客,邀请陆芝去玉枢城那边炼剑。

    陆芝见陆沉假装哑巴,说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走人。齐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陆沉说道:“无需待客,贫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为家,风餐露宿惯了,龙象剑宗不用给贫道安排个住处。”

    贺秋声满脸匪夷所思,直愣愣盯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

    陆沉?真是那个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玉京陆掌教?

    陆沉脚尖一点,身若飘羽,去往陆芝身边,笑道:“等到下次开门,会走一趟五彩天下?”

    陆芝说道:“当然。”

    陆沉使劲点头道:“那贫道就得跟师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飞升城了。”

    陆芝没好气道:“有宁姚在那边,不用我多事。”

    陆沉笑呵呵道:“招呼还是要的,免得不小心与龙象剑宗伤了和气,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树敌太多,终究不美。”

    何况如今飞升城里边,除了宁姚,其实还有个改名为陈缉的陈熙。

    几位刻字老剑仙当中,其实论口碑,还是陈熙最好,做人,练剑,心性,为人处世,近乎……完人。

    陆芝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右?”

    既然是与陆沉询问左右何时返乡,其实陆芝就等于一并问了某个狗日的处境。

    陆沉说道:“那场架,很古怪,照理说早就打完了,但其实一直拖着没个结果。所以你这个问题,还真把贫道问倒了。”

    陆芝说道:“祸害遗千年,想来没什么问题。”

    陆沉听到这个评价,都不敢点这个头。

    你陆芝敢这么说阿良,贫道可不敢。

    一个能够跟余师兄打得有来有回的……剑客,贫道必须和和气气,与之称兄道弟。

    再说了,整座青冥天下,当然主要是玄都观孙老哥了,都说贫道是块牛皮糖,那只是你们没领教过阿良与人死缠烂打的本事啊。

    陆沉说道:“回头我会走一趟蛮荒腹地,亲眼看看那处战场遗址。”

    陆芝问道:“你不怕身陷围殴的境地?”

    陆沉哈哈笑道:“杀力不够,遁法来凑。”

    打不过,贫道还不能跑路?

    陆芝说道:“那帮蛮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确实犯不着再来挑衅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敌。”

    陆沉小鸡啄米,“所以说有个好师父,比啥都强。再有一两个好师兄,当然就可以单枪匹马横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辈就报名号,比什么都管用,一招鲜,屡试不爽!”

    记得刚到白玉京那会儿,有几次在外游历,陆沉实在是被对方纠缠得烦了,就与他们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脸色阴晴不定,也有脸色铁青的,更有道歉说是误会的,总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准确说来是两次例外,是碰到了孙观主,还有华阳宫高孤,不说身份还好,陆沉一说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家伙,本来还收手几分的两位道友,真就彻底放开手脚,只管祭出一种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所以陆沉跟他们,反而就成为了朋友。别看那玄都观孙老哥说话,难听了点,是损了点,打是亲骂是爱嘛,关系好着呢。

    陆芝不再开口说话。

    陆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陆芝的脸色,她的眉宇间都是阴霾。

    该不会是?

    她与那阿良,莫非在剑气长城,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陆沉转头朝那水边的少年挥挥手,戏谑道:“贫道又不是什么容华绝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头鹅。”

    贺秋声呆呆离开,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蓦然兴高采烈起来,快步登山,要去跟师姐说一说,自己方才遇见了白玉京掌教陆沉,还跟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闲天,陆掌教还亲口说自己以后出息大呢……

    当年的剑气长城,太象街齐氏家族的家主齐廷济,常年独自待在城头炼剑的吴承霈,拥有一座剑仙私宅的孙巨源,再加上有个大剑仙兄长罩着的米裕,他们四个,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说凭咱哥俩的相貌,都不能占据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挤掉齐廷济,老弟我让米大剑仙滚蛋,这个排名,岂不更加名副其实?

    约莫是董老儿觉得脸不配位,没好意思答应。某人还是不死心,后来就又去找了老聋儿,商议此事。

    老聋儿确实爽快,说这算什么,没啥问题,只要阿良兄弟你高兴,只管把话放出去就是了。

    这一下子,反而轮到某人在心里边打鼓了,横看竖看老聋儿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脑袋,说还是算了吧,免得连累老哥一大把年纪了,还摊上骂名。

    就是这么一号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难得承认自己相貌称不上英俊的时候。

    是在陆芝那边,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陆芝姐姐,你自己说说看,我们俩登对不登对?

    结果陆芝都没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动作,就让那人悲愤离去,下了城头,去城内找兄弟们喝酒了。

    原来她当时只是伸出手,搁放在头顶,然后横移手掌到那人头上空中,结果陆芝的手掌,离着那颗脑袋,还有不小距离。

    这还是那厮悄悄踮起脚尖了。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剑气长城的旧五绝之一,其中就有了陆芝的倾国倾城。

    陆芝懒得搭理这话闲话。

    反正只要别被她当面听到,你们只管在酒桌上随便嚼舌头。

    好像那间小酒铺墙上的无事牌里边,好像也有几块无事牌的文字内容,与她有关。

    陆芝同样没理会。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其实在陆芝这个外乡剑修眼中,他们很多人,脸皮太薄,心肠太软,胆子太小。

    有太多该早早与谁说出口的话,都来不及说。

    除非喝酒。

    陆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里边,那间酒铺还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旧。

    察觉到陆芝细微的心境变化,没去探究她具体的心事,于礼不合嘛。

    但是陆芝那种情绪的起伏,就像那条瀑布入潭水的场景,陆掌教的道行就摆在那边,闭上眼睛都瞧得见。

    陆沉轻轻叹息一声。

    难怪陆芝在剑气长城那么有人缘,除了战场杀妖从不手软,更因为她是真心将那边当家乡的。

    陆芝说道:“除了都姓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习惯把异乡当做家乡?”

    陆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实还好,异乡是心乡,休歇处,可故乡始终是故乡,长长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过七千年,想必万年过后还是如此。陆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后,再有当面此问,我肯定还会这么个答案。”

    陆芝说道:“一个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称贫道?”

    陆沉说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圣先师府,亚圣府在内,这些个家族的圣人后裔,到底身份尊贵,所以是不太适合说“免贵”二字的。

    至于青冥天下,虽说三位掌教并无子嗣,但是寇、余和陆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也都不说免贵一语。

    比如阿良,就不宜见人就说一句“免贵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谓之梁,栋梁的那个梁,还是水阔者必木与木相接,水桥谓之粱。

    亚圣对这个儿子,光是这个取名,显而易见,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与此同时,亚圣给这个儿子取的字,却是“不炗”,炗这个字,相对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学训诂解义,炗从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则光明盛大也。那么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种希望儿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干脆一辈子韬晦不明都无妨的意思了。

    因为是亚圣,所以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挑起重担,成为那文庙的横梁一般。

    为人父者,却又希望儿子这辈子无灾无难,一生安稳,将来若无出息,便无出息好了,不用太过想着如何光耀门楣。

    至于阿良为何行走江湖的时候,喜欢自称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来“良”字与“梁”谐音,再者亚圣的学问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么阿良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释了。

    陆沉笑吟吟问道:“看样子,郑城主来过龙象剑宗了?”

    陆芝瞬间神色凌厉。陆沉笑道:“别紧张,天不怕地不怕,与谁为敌,都莫要与郑先生启衅。”

    除非迫不得已。

    陆沉说道:“我只是方才瞧见了吴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编织手段。再加上我听说郑城主带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点不难猜了。”

    陆芝点点头。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蛮荒天下,当初陆芝出剑太狠,修缮起来需要耗费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吴曼妍是十八剑子当中公认资质最好的一个,陆芝就随手送给了小姑娘。本来陆芝还头疼怎么帮着修补法袍,不曾想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过来,就如陆沉所料,先前郑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顺路经过南婆娑洲,确实来过一趟龙象剑宗,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名气不小的蛮荒女修,金翠城道号“鸳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郑居中让她出手帮忙修缮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还帮着法袍给锦上添花了,给“青曈”增添了不少门道。

    陆沉玩味道:“不知道这位拥有‘水炼’、‘蕉叶’在内一大堆法袍的鸳湖道友,以后见着了小陌先生,是怎么个有趣光景。”

    按照辈分和道脉,小陌能算是她的半个祖师爷?

    小陌作为道龄极长的远古大妖,除了剑修身份之外,还擅长编织法袍,在以一轮皓彩明月作为道场长眠之前,曾经留下了六洞道脉,结果万年之后,只剩下其中一脉,还能够勉强维持着香火。倒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金翠城兼并了其中一条道脉,将以炼制法袍见长的这一脉给发扬光大了。

    只不过在蛮荒天下,都不认这类道脉传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如果没有跟随陈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现身蛮荒大地,金翠城那边,不认也得认。

    说不定金翠城还要兴高采烈,终于有了个可以依赖的天大靠山。

    陆芝难得主动提问,“那个小陌,怎么跑去落魄山了。”

    陆沉笑道:“是小陌先生与谁有过什么约定,他最后用了一种远古神通,主动剥离出去了凶性和戾气,所以才会显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说是装的。否则以万年之前的那些履历和战绩来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蛮荒,脾气好不到哪里去,只说他仅剩一条道脉的所有敌人,怎么都得往上回溯个几千年,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陌问剑一场。”

    陆芝说道:“好像撑死了也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陆沉摇头笑道:“是飞升境巅峰剑修,问题是还得再加上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的白景啊,他们两个如果并肩作战,还能精诚合作,可不就是无敌手了。”

    陆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陆沉笑道:“贼能打,跟你一样,是位女子剑修,在那无法无天的远古岁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见谁都不虚。举个例子,你把她视为一个女子身份的董老剑仙好了。”

    如果说白泽重返蛮荒,就立即唤醒这拨远古大妖,是一种能够让蛮荒天下纸面战力暴涨的被迫举动。

    那么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白泽同样是被迫,不得不与周密的一桩秘密谋划作配合,参与者,或者说执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蛮荒天下的南部地界,这些年已经莫名其妙消失许多不服管、或者是不愿参战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们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内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妖族修士,暗中大开杀戒,管饱。

    而这拨年轻修士在吃饱过后,估计周密会给他们每人都安排好一位传道人,陆沉猜测最终结果,在某个节点上,要么是他们吃掉各自的传道人,要么是传道人吃掉他们。

    陆沉晃了晃袖子,“不谈这些与你我无甚关系的天边事……”

    陆芝说道:“终于聊完了?什么时候走?”

    陆沉吃瘪不已,赶忙找个话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眼山下一处道场府邸连绵的建筑群,赞叹道:“依山傍海,一宗气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看咱们齐宗主就是个有洁癖的,有强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齐廷济,与陆芝相处得融洽,只因为她纯粹。大概能算是一种性格互补吧。

    所以齐廷济与陈平安,双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了,不会成为那种名副其实的道友,其实也没什么,条条大道登山顶,无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陆沉转移视线,瞧见了一片梅树成海的绚烂美景,全是白梅花。

    风景美极了,美啊,瞧着就像一大坨白云,慵懒趴窝不动了。

    最早,春幡斋剑仙邵云岩,跟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都只是龙象剑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剑宗,就都换了身份,一个职掌财库、管钱百年,一个从客卿变作供奉。

    想来那些树龄都不长的梅树,便是那位酡颜夫人手植。

    “既然这位梅薮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号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陆沉点点头,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状,“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书,多说几句?”

    今天陆沉多说一句吉语,甭管是不是书上与古人借来的,对酡颜夫人来说,都是不小的道缘和福运。

    陆沉故作掀髯状,笑道:“好话不用多,有这两吉庆言语,大概足够酡颜夫人顺利破境,跻身仙人了。”

    哦,贫道忘记自己没胡子了。

    回了白玉京,贫道就开始蓄须,满脸络腮胡就挺好,显得不那么脸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出门在外总被人当骗子。

    陆沉咦了一声,“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剑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难名气不大。

    原来龙象剑宗来了三位老剑修,如今他们已是记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剑仙。

    其中有一双道侣,男子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女子却是蛮荒出身。岂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样,买一送一?

    另外一个,是个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来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还在养伤,得靠灵丹妙药吊着命。

    陆芝说道:“之后可能陆陆续续还会有几个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选择这边落脚。”

    这拨远离家乡剑气长城、动辄千百年的剑仙,各自藏身在蛮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齐廷济联系上的,为数不少。

    其中多数剑修,都曾是与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蛮荒巡狩。也有些剑仙,秘密离乡之时,境界并不高,多是金丹、元婴境界。既是身负任务,需要潜行蛮荒,最好在那边扎根。犹有一些心傲气高的剑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随董三更当初的那趟远游。很多剑修去了,就再没能回来。

    即便是在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仍然只有一个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门,百年游历,去时金丹,回时飞升。

    而且董三更还带回了一头蛮荒飞升境大妖的头颅。

    作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却又长久隐匿在蛮荒的那拨远游剑仙,在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对于他们,曾经有一种专门的称呼,“私剑”。

    陆沉笑道:“是得亲眼见一见年轻隐官再做决定。”

    这些搅乱蛮荒后方战场的剑修,很多都战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乡的城头一眼。

    有个大剑仙,见着了家乡,但是可能对这位剑仙而言,不如不见。

    而那拨活着返乡的老剑修当中,他们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落脚,还是去东宝瓶洲的落魄山,确实各有各的犹豫。

    其中就有两位剑修,齐廷济曾经秘密飞剑传信给他们,说了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情况,相信两位剑修如今已经身在桐叶洲。

    齐廷济准备近期将下宗选址在扶摇洲。

    虽说扶摇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图只比宝瓶洲略大。

    但是那场大战打得太过惨烈,老宗门、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选址,更容易打开局面,一来齐廷济在那边的山上山下,口碑极好,再者扶摇洲本土大修士刘蜕,曾经差点被一头王座大妖打杀在战场,就是被齐廷济出剑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庙议事期间,刘蜕就已经与齐老剑仙谈妥,愿意主动担任龙象剑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担任别家门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首席客卿不同于一般记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录入祖师堂谱牒的。

    扶摇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内最大的宗门仙府,山主刘蜕,在战事中从飞升跌为仙人。碧霄山同时拥有下宗,却是位于隔着一个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拥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当初除了一小撮年纪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当年往北边跨洲至流霞洲避难,进入白瓷洞天修行,几乎上下两座宗门全部的祖师堂成员,都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现身。

    所以哪怕刘蜕在战后跌境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却是流霞洲荆蒿之流的飞升境老修士,远远无法媲美的。

    如今龙象剑宗与同洲醇儒陈氏的关系不错,现任家主陈淳化,与齐廷济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龙象剑宗刚刚先后与元青蜀所在的宗门,以及海上雨龙宗缔结盟约。

    新任宗主纳兰彩焕,除了退位让贤的云签,纳兰彩焕还故意带上了那几个口服心不服的老顽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气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龙宗实在没有几个能打的,纳兰彩焕早就让这几个老王八蛋卷铺盖滚蛋了。

    结果等到他们战战兢兢进入龙象剑宗地界,尤其是亲眼瞧见了陆芝,一个个就跟瞧见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毕竟老话说得好,人的名树的影。

    陆芝不太喜欢虚头巴脑的人情往来,跟纳兰彩焕更是没什么私谊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纳兰彩焕喜欢钱也很会挣钱,在战场上,不怕受伤,敢死,她每次出剑都不轻,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后来的齐狩,当然还有那个性格异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头刻字笔画里边的老元婴,大致是一个路数的。

    所以明知道纳兰彩焕是在狐假虎威,陆芝仍是拗着性子没说什么,反而给足了纳兰彩焕面子。

    见着了那些谱牒地仙,陆芝第一句话,就是明知故问的一个问题,“你们几个,有谁杀过蛮荒妖族?”

    一个个瑟瑟发抖,只有一个胆大的,开口颤声说了两字,不曾。其余都是咬紧牙关,闭嘴不言。

    陆芝接着说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后就别来这边晃荡了。我下次去你们雨龙宗做客,记得躲远点,谁都别恶心谁。”

    她瞥了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纳兰彩焕,还有那个好像比几个地仙更紧张的云签。

    陆芝淡然说道:“好歹是一座老字号的宗门,多少讲点名声,你们自己都不把脸皮当回事,还有脸奢望别人将你们当回事?”

    陆芝最后对两位女修冷笑道:“说你们呢,纳兰宗主,云签掌律。”

    纳兰彩焕脸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斋账房历练过的,倒是云签,满脸涨红,羞愧难当。

    陆沉笑着建议道:“如果你们跟碧霄山互换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处。”

    上次议事,文庙一口气拿出四座福地,赠予四个势力,除了刘蜕那座已经名存实亡的碧霄山,同样沦为废墟的老龙城,还有玉圭宗,再就是龙象剑宗。

    按照战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陆芝皱眉道:“具体的理由?”

    这件事情不小,总不能在齐廷济那边,简单说一句陆沉是这么说的,我们就得这么做吧。

    陆沉说道:“随口一提,不用当真。”

    呵,你还欠了我一只剑盒呢,贫道可是有气性的,气性还不小。

    陆芝也不惯着陆掌教,不乐意说就别说了。

    嘿,瞧贫道这暴脾气,你不问是吧,贫道还真就要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陆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陆掌教乖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陆沉,你这趟来,本意是想劝我去白玉京炼剑?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没有任何算计,这件事,我肯定领情。”

    陆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头顶道冠,感觉先前许多的铺垫,都要付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剑仙亲自开口都劝不动的陆芝啊。

    这样的女子豪杰,青冥天下那边也有,比如玄都观,孙观主的师姐,王孙。

    陆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贫道此次无功而返,没什么不甘心的。”

    她们这样的女子,人间每多一个,就多出一份美好。

    见之心仪是常理,男子为之目眩神摇,那叫有眼光!

    所以说,剑气长城的陆芝,怎么就不倾国倾城了?

    陆芝叹了口气。大概是从不纠结的人,偶尔纠结起来,就会格外难受。

    陆沉赶忙出言劝慰道:“陆芝,可别这样,你不习惯,我更别扭,不至于,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将来哪天,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只要你临时起意了,大可以仗剑离乡远游玉京山……”

    陆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陆沉立即闭上嘴,使劲摇晃手掌,“贫道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陆芝点点头。

    齐廷济早就劝说陆芝,将来有机会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边好好炼剑。

    哪怕是脱离宗门谱牒,转投白玉京都无妨。

    能够让内心深处极为推崇事功学问的齐廷济,跟一个外人如此开诚布公,可能陆芝属于独一份。

    剑气长城跟白玉京素无仇怨,甚至还有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只说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毕竟是当了几千年的老邻居了,双方处得还行,那座帮着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衔接的倒悬山,世间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传大弟子坐镇。而且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师刀房一脉的女冠,常年还帮着看门。所以剑气长城的剑修,对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实并无什么恶感。

    就像先前老剑修程荃带队,先有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去了神霄城,后有刑官豪素进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这层关系在,就又使得这座倒悬山,曾经被某些浩然练气士骂了很多年的“看门狗”。

    当然这类论调,只是私底下的腹诽,绝不敢公开扬言。

    陆芝自认其实自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犟。

    比如她当年就听从老大剑仙的建议,那把本命飞剑“北斗”,陆芝始终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历次战场祭出杀敌。

    大概是老大剑仙早早从陆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齐廷济、陈熙他们几个,拥有更多的“不确定”和“可能性”。

    至于陆芝另外一把飞剑“抱朴”,广为人知,但是按照齐廷济的猜测,存在一种可能性,陆芝可以通过对白玉京灵书秘笈的阅读和钻研,就可以帮助她找寻出这把飞剑的第三种本命神通。

    陆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缘故,也有被两把本命飞剑影响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陆芝,瞧着愈发冷冷清清。

    问题在于,陆芝的这次听劝,是因为老大剑仙撂下过一句重话和一句心里话,都很难得。

    “陆芝,你在剑气长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飞剑“北斗”的机会。”

    “在我们这里,说走就走的,还有一言不发就死了的女子剑修,够多的了,不缺你一个外乡人。”

    老大剑仙的言外之意,再浅显不过,你陆芝只有不听劝一次的机会,之后就可以离开剑气长城了。

    好歹活着。

    敢赖着不走?

    剑修的道理,都在剑术上。

    你陆芝的剑道很高吗?有多高?

    一个迟迟无法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境剑修而已,不如使劲蹦跳几下,看看脑袋够不够得着我陈清都的肩膀?

    不单单是陆芝,对待所有的外乡剑修,老大剑仙一向愿意破例多说几句。

    当然前提是他们敢凑到自己跟前。比如宝瓶洲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魏晋,不就在城头结茅练剑了?

    陆沉微笑道:“陆芝,贫道跟陈平安的看法,大致相当,就是有一点小小的出入,他觉得你未来的剑道成就,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但是贫道觉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炼化了两把本命飞剑,再将剑匣内的八把道门法剑蕴藏的八条剑脉,融会贯通,熔铸一炉,就跟拧麻花一般,你的剑道气象,会很可观。此外,贫道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一直不曾开拓气府,贫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这么气府寥寥的,说句毫不夸张的,堪称独一无二。”

    所以在陆沉眼中,陆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跻身飞升境之后,还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芝有可能独自占据一条宽阔剑道。

    陆芝笑道:“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欠你的人情,岂不是太大了,以后怎么还?”

    陆沉反问道:“贫道只是随性随缘、随喜随心而行,与你陆芝又有什么关系?还个什么呢?你还的,贫道又不收,何必还?”

    陆芝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就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说道:“说不过你们。”

    陆沉突然说道:“贫道还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不等陆芝说什么,陆掌教身形就已经消逝不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陆芝走着走着,她终于回过神来,我如果要还人情,你陆沉收不收,关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陆芝觉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劲。

    ————

    这天落魄山门口,来了几个从小镇那边徒步走来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剑,神色刚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悬水瓢的木讷书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毕,就来山脚陪着仙尉道长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课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缓缓站起身,嗓音温柔,让小米粒坐着就是了,然后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双手笼袖。

    只是出于一种直觉,让道号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前边,今天得亲自待客了。

    大骊京城,火神庙花棚下。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后仰躺在石磴上边,双手作枕头,怔怔看着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边,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陆沉说道:“听说远古岁月,有专门的高位神灵,司职阍者,负责拦截后世那些试图逆流而上的练气士?”

    封姨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头,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叹息,“老黄历了,还说它作甚。”

    而槐黄县城那边,从山崖书院返回家乡的李槐,他身边少了一个嫩道人,多出一个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为何,这位女修,总说自己是他的婢女,这让李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劝不动她,赶又赶不走,还不能说什么狠话,李槐叫苦不迭,这要是被陈平安知道了……陈平安知道倒也没啥,可要是被裴钱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没剩下啥了,还怎么升官当舵主。

    杨家药铺的女子武夫,苏店已经身在异乡,她顺利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师兄,正是家乡小镇的“谢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师,鸦山“林江仙”。

    林江仙确定了她的身份后,笑问道:“杨老头有无交待什么?”

    苏店沉声道:“师父只是说了一句,‘都对你们小师弟好一点,就当报答师恩了。’”

    林江仙好奇问道:“小师弟?”

    苏店说道:“他叫李槐,师父说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只是李槐并不清楚这件事,其实师父一直把他当亲孙子看待的。之所以这么说,可能还是师父担心换个说法,林师兄你就算听见了,还是不会上心吧。”

    林江仙点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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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