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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十六章 道冠如莲花开

    一路平安无事,青泥带着那两个好似里边捡来的怪人,顺利返回小镇,可能外人眼中的鬼祟污秽之地,在少女眼中便是可亲的,等到回了小镇,消瘦少女明显就放松许多,脚步都轻灵了几分,先前她跟着背剑少年走在荒野,青泥明显身体有几分僵硬,时时刻刻都是心弦紧绷起来,可能对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镇,与外边的陌生天地,有昼夜之别。

    年轻道士问道:“青泥小道友,小镇有名字吗?”

    “丰乐。”

    “昔年兵家干戈用武之地,如今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这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穿着一件厚重的棉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边绑缚有布条,约莫是合欢山地界无官道坦途的缘故,绑腿布条上边还沾着些荆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多担心,还是害怕等会儿返回住处,周姐姐会生气,别看周姐姐温婉贤淑,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但是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少女早就发现,其实刘伯伯他们这帮大老爷们,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弯八拐,青泥带着年轻道士和背剑少年,走入一条阴暗巷弄,路上她偶尔转头回望一眼,就看到那个道士贼头贼脑,当是踩点吗?

    撑伞绣花鞋的周楸,她出现在两条巷子的拐角处,微皱眉头,“怎么回来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拧着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几个蹩脚借口,等见着周姐姐,少女就不愿说谎了。

    所幸背剑少年帮忙开口解围,解释道:“先前在树下,我收下钱那一刻起,这趟镖就算接了,只是又没说何时启程赶路,周姑娘,我保证会把青泥带出合欢山地界便是了,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陈某人可以在这边发个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镇这边少掉一根汗毛,我身边这位号称与我是挚友亲朋的陆道长就砍掉自己的狗头,与周姑娘谢罪,赔个不是。 ”

    陆道长一脸茫然,“啊?”

    周楸压下一肚子怒气,问道:“这位是?”

    年轻道士赶忙转过头,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再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小道姓陆,精通测字和抽签算卦,尤其擅长给人看手相,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准不收钱!”

    周楸身后走出一个披甲汉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这一幕,既舍不得骂那个傻丫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以心声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说说看,这算哪门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以心声说道:“怪我,找错人了。”

    汉子问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头帮忙?”

    周楸说道:“等我跟他们聊过再说。”

    汉子提醒道:“别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平时那么听话,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胡闹上了。”

    青泥小声道:“家在这里,周姐姐刘伯伯你们都在这里,舍不得走。”

    周楸苦笑无言,领着他们来到一栋宅子,简陋却洁净,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门熟路,去灶房那边取出白碗,拿葫芦瓢,从酒缸里勺出糯米酒酿,四人围坐院内一张小桌,青泥端酒碗上桌后,她没有上桌,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门口的门槛上边。

    佩刀汉子笑道:“我叫刘铁。相信陈公子和陆道长都看出来了,早就不是阳间人了,两位不计较这个,还愿意同桌喝酒,先敬两位。”

    背剑少年和年轻道士都端起酒碗,刘铁一饮而尽,周楸没有喝酒,便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披甲汉子。

    陈平安问道:“刘老哥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青杏国这边的人。”

    刘铁说道:“北边来的。”

    陆沉笑问道:“哪个北边,大渎以北?”

    刘铁摇头道:“陆道长说笑了。那条大渎以北,可就是大骊王朝了。”

    陆沉赞叹道:“小道的境界兴许不高,看人眼光却是奇准,一看刘老哥就是个力能扛鼎的沙场猛将,戎马倥忽,当过大官的。”

    刘铁愣了愣,周楸脸色如常。

    门口那边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马倥偬吗?”

    这个吊儿郎当的道士,是个不学无术的别字秀才吗?

    背剑少年微笑道:“约莫是念了个通假字?”

    陆沉可没有半点难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刘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听说坠鸢、乌藤两山,各自设有军营,俱是兵强马壮,以刘老哥的本事,不捞个校尉当当,都是两府管事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边了。”

    刘铁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过了两碗酒,刘铁便告辞离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门到了巷子那边,相识苦笑,本以为那个道士是个高人,若是能够与那个四境武夫的陈仁相差无几,有个洞府境修为,一个练气士配合纯粹武夫,护送青泥离开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这道士在小镇呼吸凝滞,呼吸间浊气颇重,显然一时间无法适应小镇这边的阴煞气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谍子,也是一位随军修士。所以刘铁这十几骑,生前也好死后也罢,都对周楸很服气。

    陈平安问道:“小姑娘真名是什么?”

    坐在门槛那边的黝黑少女怔怔无言,自己是怎么被看穿性别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过来再取谐音。”

    那位年轻道士就像个不通文墨的土鳖,问道:“姓什么来着?”

    周楸笑道:“陆道长是道门神仙,难道就没有读过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师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别说是陆道长这种高功法师,好像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书香门第的凡俗夫子,都该知道这两句话吧?”

    陆道长急眼了,“小道只是没读过什么篇什么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负小道自幼家境贫寒、读书不多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酿。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书多少,陆道长”

    那道士唏嘘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周姑娘如此熟稔……”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点就得了。”

    陆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经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转移话题,望向那个身材干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巵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气强劲肃杀,清气大至,草木凋零。其实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剑关,风雪千万山。真名倪清,道号青泥,真是绝了。”

    周楸心中狐疑,因为单凭一句“巵言日出和以天倪”,这个姓陆的道士,就肯定读过大宗师篇和秋水篇。

    她看了眼那个落座饮酒便寡言少语的背剑少年,再看着那个喝了七八口都没喝掉一两酒的年轻道士,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好说大言,一个絮絮叨叨

    ,嬉皮笑脸,好发奇谈怪论。难怪俩朋友能够凑一堆?

    周楸说道:“陆道长。”

    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泼墨峰那边亮起的虹光与剑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轻道士赶忙说道:“喊陆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闻,说道:“这丰乐镇是怎么个地方,想必你们两位大致有数,尤其今夜是合欢山招亲婚宴的日子,鱼龙混杂,凶险程度远胜平常,我与刘铁,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但是胜算不大,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两位不必追问,只因为注定照顾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会找到陈公子,希望能够将倪清带出合欢山地界,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我当年沦为鬼物后,就借住在倪清这处祖宅内,后来刘铁他们也在这条巷子落脚,这么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倪清在帮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恳请两位速速带着倪清离开丰乐镇,陈公子若是嫌弃钱少,不愿押镖,我可以多给一笔神仙钱。”

    陈平安指了指陆沉,“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往青杏国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说倪清返回小镇,就有一桩机缘等着她。”

    周楸望向那个道士。

    不料道士早已侧过身,面朝院门口那边,不与周姑娘对视。

    周楸无奈,只好等刘铁那边的消息了,请那位戚姓老人帮忙,让这位金身境武夫宗师找人将倪清送出小镇。

    院内几个,接下来就是干喝酒,不说话。

    刘铁很快就带了一老人一女子来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辈,吕姑娘。”

    老人姓戚名颂,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

    上次张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颂负责殿后,才免去更大折损,双方鸣鼓收兵,唯独戚颂独自走到山脚小镇,说是与合欢山耀武扬威也可以,赵浮阳和虞醇脂也不愿与一个身负武运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着对方在山脚住下,今年开春,又来了个戚颂的嫡传弟子,虽是女子,却是个极狠辣的武夫,在丰乐镇多次出手,这个叫吕默的娘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武学境界,据说青杏国那边都想要招徕她担任禁军教头。

    戚颂是个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见了棉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问,“柳姑娘这边有客人呢,不会打搅各位喝酒吧?”

    年轻道士使劲招手,笑道:“来者是客,打搅什么,家里又不缺酒。”

    那吕默,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纤弱,体态丰腴,乍一看,真不像个练家子,更像是豪门大族里边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方才道士死死盯住院门口那边,率先撞入眼帘的,可不是女子的侧脸,本钱丰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刘铁挤眉弄眼,嘿,原来刘老哥好这一口,喜欢吃肥瘦兼备的五花肉啊。

    刘铁如坠云雾,只当没看见那陆道长的古怪脸色,倪清从正屋那边搬来两条长凳,周姐姐和刘伯伯,师徒双方,各坐一条。

    周楸硬着头皮说道:“陈公子,陆道长,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刘铁已经与戚前辈和吕姑娘谈妥了,由吕姑娘亲自出马,护送倪清一路离开小镇。”

    陈平安点点头,只会是说了个好字,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陆沉觉得自己脸皮薄,只得小声提醒道:“陈老弟,也没半点眼力劲的,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两袋子神仙钱呢。”

    陈平安斜眼望去,“关你屁事。”

    陆沉着急得差点抠脚,“别愣着啊,一袋雪花钱给戚宗师和吕姐姐当押镖费用,一袋小暑钱归还周姑娘。”

    戚颂呵呵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吕默微微皱眉,哪里冒出这两个骗子,那个姓陈的少年,当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陆道长兴许是记错了,那袋小暑钱,才是我与陈公子约定好的押镖费用。”

    “自家兄弟,这都骗?!先前不是说只挣一袋雪花钱吗?”

    年轻道士瞪大眼睛,随即满脸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搓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日里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到处降妖除魔,才挣几个雪花钱,一袋子小暑钱!这趟镖,贫道接了!不劳吕姐姐大驾……”

    吕默面无表情,端起酒碗,却是轻轻拧转鞋尖,霎时间那年轻道士连人带板凳一起倒飞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风?

    她只得翻转手腕,一阵罡风巧妙“垫”在道士与墙壁之间,年轻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颤声道:“没事……哎呦,无妨,不能算无事,就是闪到腰了,小事,还是小事!”

    背剑少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说道:“吕姑娘如此冒失试探,就不怕碰到硬钉子吗?还是说天曹郡张氏的客卿武夫,脾气都这么冲?”

    戚颂点头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吕默,赶紧给陆道长道个歉,陈小友说得对,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不要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吕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轻道长拎着那条小板凳,踉跄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是亲骂是爱,吕姐姐……”

    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言语,年轻道士蓦然间神色变化,小娘皮敢跟道爷如此放肆,看镖……一个箭步,将那板凳当做暗器砸向那吕默。结果被身形鬼魅的女子几步绕过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丢,再来到道士眼前,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胸口,打得道士整个人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侧摔入宅院正屋内,后背撞在那张八仙桌边缘,嘎吱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屋内泥地上,年轻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来,含糊不清说着腰断了,陈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剑少年掏出两袋神仙钱,随手丢在桌上,“既然喜欢揽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两袋钱,她柳眉倒竖,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没开口道破玄机,算了,少掉的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这个陈仁护送倪清回到小镇的路费。

    吕默将那袋小暑钱收入袖中,再将另外一袋神仙钱抛给倪清,笑道:“小丫头,我们可以动身赶路了。”

    周楸说道:“刘铁,护送一程。”

    披甲汉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见那周姐姐有生气的迹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纸伞和包裹,跟着那个女子一起离开宅子,回头望去,周姐姐朝她点点头,背剑少年板着脸喝酒,那个头戴一顶莲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门槛那边,朝她挥手,竟然还笑得出来。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声手段,道:“刘伯伯,那个陆道长,头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镇从无见过。”

    听周姐姐说过,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衣冠都有讲究,不可有丝毫僭越,否则一经发现,就会吃牢饭的,像那神诰宗祁天君的道

    冠,便是鱼尾冠形制,一宗嫡传数脉,只是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却是莲花道冠。小镇这边,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练气士,喜好做那“道爷”装扮,都没有这种道冠。

    刘铁神色微变,笑问道:“怎么说?”

    倪清说道:“道冠如莲花开。”

    刘铁停下脚步,神色复杂,一时间犹豫不决。

    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宝瓶洲,有资格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除了神诰宗山上几座籍籍无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外,就只有旧大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了,上任观主仙君曹溶,只因为他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弟子,便是头戴莲花冠,一荣俱荣,道观内的授箓嫡传弟子,才有这种殊荣。这还是刘铁从周楸那边听来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处,在于刘铁眼中的那个年轻道士,根本就没有头戴什么道冠!

    若说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罢了,周楸可是一位极有家学渊源的龙门境修士,她岂能看走眼?

    那姓陆的,要么是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一位出身灵飞观的谱牒道士?!

    刘铁心思缜密,继续前行,看似随口问道:“吕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统与根脚吗?”

    吕默笑道:“就是个穷酸骗子,不过确是个练气士,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导引术,我前边在院内那两下,用了巧劲,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于如此狼狈,要说假装,不至于,以我师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骗不过他老人家的。要说万一真是位云游四方的陆地神仙,言行举止,想必也不至于如此跌价。”

    刘铁又以心声问道:“传言程老真人的金阙派,有那清静峰金仙庵一脉,香火鼎盛,历来不输垂青峰,而且与最南边的那座灵飞观,有些渊源?”

    吕默大为惊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刘标长消息这么灵通吗,连这种山上内幕都晓得?我曾经听师父说过,金仙庵所在清静峰,是金阙派的祖山,那位开山祖师的真实道统,确实出自灵飞观,只是不知为何金仙庵数百年来,一直不肯对外言说此事,照理说,能够与灵飞观,如今该称呼为灵飞宫了,攀上关系,不说对外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藏藏掖掖才对,师父猜测那位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兴许是某位被曹溶天君驱逐下山的弃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师父知晓这些,还是因为与天曹郡张氏老祖关系莫逆、无话不谈的缘故。”

    刘铁攥紧刀柄,以心声询问身边少女,“倪清,那位道长可有显露身份的言语?好好想想,别放过任何线索。”

    倪清说道:“都是些不靠谱的怪话,比如什么神诰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还说我要是跟他们两个联手,可以杀什么十四境,嗯,按照那个道士的说法,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刘铁怔怔无言,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骗子,然后沉声道:“走,我们速速离开小镇。”

    然后赶紧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远离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道士,还有那个背剑少年,也要远离才好。

    不知为何,少女却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两个才见面没多久的怪人,虽说都没个正行,却也言语有趣。比如中途在一条河边歇脚时,背剑少年掸去泥土,嚼着草根,看着河水发呆,那个陆道长便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见无人捧场,道士便转头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晓不晓得为何一个人的左耳听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谓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没有理睬,道士便自顾自解释说是天地间有阴阳两气,天清地浊,地之秽者多生物,而左耳属阳,故而天听敏锐,右耳属阴,地听更好,此外男女有别……说到这里,年轻道士笑着指了指河水,说了些让从不怕鬼的倪清偏偏都觉得毛骨悚然的言语,说河内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尸体,哪怕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边人依旧一眼就可以辨认出男女,男子以面为阴、后背为阳,故而尸体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们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种端倪迹象,毕竟万灵之首不是白叫的说法……

    小院那边,周楸将戚颂送到巷弄拐角处,老人轻轻拍打着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何不干脆与我们联手?”

    周楸摇头道:“两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报私仇,只要周姑娘愿意与青杏国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欢山不肯交出那头为蛮荒大帐通风报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没有证据。”

    戚颂暗示道:“证据?只要那头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边军例,为了一己之私,滥用公器,按律当斩。”

    戚颂见她心意已决,只得作罢,犹豫了一下,说道:“院内那两位,来历不明,你们还是要小心些。”

    回到小院,周楸看着那个坐回原位揉着腰杆的年轻道士,还在那边嘴硬,“周姑娘,别看你陆哥瞧着身体羸弱,骨架子不够龙精虎猛,病病殃殃且活着呢。这就是道心坚韧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处了。只要周姑娘不嫌弃,贫道马上传授给周姑娘一门导引术,莫说是夜间打雷便会心悸,哪怕是白昼行走在阳光底下都无妨,来,容贫道先给周姑娘看个手相,贫道所学驳杂,需要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摆摆手,“陆道长好意心领了,陈公子,别怪我下逐客令。”

    陈平安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陆道长为周姑娘排忧解难的报酬了。”

    陆沉停下揉腰的动作,“啥?”

    陈平安说道:“合欢山两府赵浮阳,虞醇脂,他们可曾勾结蛮荒妖族?还有青杏国柳氏是否知情瞒报?别跟我说什么证据不证据,你跟刘标长,只需心中有个猜测即可。”

    周楸内心一震,眯起眼,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她方才与戚颂的对话,距离宅子颇远,何况一个龙门境练气士,一个金身境武夫,岂是院内两人可以随便听见的?

    年轻道长委屈道:“‘你们’,周姑娘,你少了个们字。贫道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生平最是看不惯不平事。”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见钱办事。”

    陆沉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与人窃窃私语,然后道士抖了抖袖子。

    无奈也是无奈,只是见钱办事,都不是拿钱办事啊。

    谁让贫道与陈山主是一见面就可饮酒的挚友亲朋呢。

    周楸缩手在袖,惊疑不定,这个穷酸道士,是在装神弄鬼作妖吗?只是意义何在?

    片刻之后,巷子那边便凭空出现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露出高高的额头,她望向院内背剑少年,笑道:“师父。”

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与谁问梅花消息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前尘往事,恍如一梦中。

    书简湖,素鳞岛。

    原本在闭关的岛主田湖君悄然出关,在山巅一座阁楼内摆下酒席,与一个儒衫纶巾的青年修士相对而坐。

    田湖君脸色微白,甚至不敢说几句寒暄言语,就像是一个自知顽劣的学塾蒙童在聆听师长教诲。

    青年收起思绪,微笑道:“秦师兄还是这么忙吗?”

    既然对方是一种疑问语气,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酝酿措辞一番,颤声答道:“秦傕与坠鸢山赵浮阳是旧识,我与合欢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经来过青峡岛,师尊是让我代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儿子虞阵,也曾悄悄游历书简湖,拜访过我这座素鳞岛,所以这次合欢山招亲,秦傕不好推脱,就单独赶去赴宴了,我需要闭关,也不愿与那合欢山扯上关系,便婉拒了邀请,合欢山酒宴就在今夜举办。”

    该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是田湖君绝不多说多余话,就怕画蛇添足,横生枝节。

    比如那合欢山,如今自称什么小书简湖。田湖君敢多说一个字?

    她一时间心中恨极了那个虞醇脂,好死不死的,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号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岛之前专程从池水城那边买来的乌啼酒,调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师姐说话还是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时间脸色雪白,赶忙报出两个准确数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鼻,随意道:“师姐不用这么紧张,号称小书简湖而已,又不是真的书简湖,何况真的书简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师姐与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虫,如今的白帝城顾璨。

    多年前离开书简湖,如今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

    顾璨没来由问道:“师父没答应刘老成继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开宗立派的野心,还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吗?”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记重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怪就怪上次师父带她一起去拜访章靥,她听了些不该听的。

    否则顾璨的这个问题,她便不用假装不知道了。

    “师姐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如此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要不是清楚师姐的为人,就要对师姐疑神疑鬼了。”

    顾璨放下酒杯,站起身,凭栏而立,“桌上的一对花神杯,就当是预祝师姐闭关成功、将来跻身元婴的贺礼,不是仿造赝品。”

    田湖君跟着起身。

    顾璨说道:“曾掖跟黄鹂岛的吕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是他们比起田师姐和秦师兄你们几个,在我心里,还是不太一样的。以后五岛派那边,田师姐记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婴地仙后,在未来百年数百年修行路上,帮曾掖做一两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于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欠师姐的人情。届时曾掖身边,自然会有人提醒田师姐出手相助,帮着五岛派渡过难关,所以师姐不用费心思考虑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了。”

    田湖君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松了口气,轻声道:“责无旁贷,我必定全力以赴。”

    顾璨微笑道:“田师姐还是老样子,说着斩钉截铁的话,做着轻如鸿毛的事。”

    田湖君头皮发麻。

    顾璨说道:“但是比我强。”

    这次在蛮荒天下那边脱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见到了那个已经贵为大骊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为同一条巷子的多年邻居,如今再见面,反而好像没啥意思了,还不如年幼时那么隔着一扇门骂来骂去有趣。

    顾璨突然伸出手背,轻轻抵住心口,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起来,没来由嘀咕一句,骂了句干他娘的曹慈师父。

    因为跟那个已经神到一层的曹慈干了一架,结果输得凄惨无比。

    顾璨遥遥望向那座昔年作为刘老成道场所在的岛屿。

    宫柳岛如今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现任宗主刘老成,仙人境,而且他还是宝瓶洲两千多年来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认是有大气运在身的。

    首席供奉刘志茂,道号“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师李芙蕖,如今的真境宗靠前几张座椅,就只有这位元婴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谱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广袤的书简湖,几乎都是这个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

    之所以是“几乎”,因为其中有五座岛屿,自立门派,不归真境宗管辖,所以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顾璨转头望向别处,曾掖和马笃宜如今就在那边修行。

    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之际,曾经未经祖师堂审议,更没有通知上宗,他就私自与大骊朝廷做了笔见不得光的买卖,将书简湖白旄岛在内的五座岛屿,用一个极低的价格,“卖”给了落魄山,礼部秘密记录在册,交割地契,真要追究不起来,漏洞极多,因为这份契约,既没有山主陈平安的签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里,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因为姜尚真一边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边用上了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将五座岛屿,左手倒卖给了右手。

    当年在落魄山那边,朱敛得知此事,就忍不住赞叹一句,周首席好风骚的手笔,叹为观止,必须叹为观止。

    当然这笔神仙钱,还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颗谷雨钱而已。

    当初真境宗和大骊朝廷都并未对外公开此事,之后这五座岛屿,一直挂在书简湖本土鬼修曾掖的名下。

    后来玉圭宗那边察觉到不对劲,本打算小题大做,把姜尚真这个中饱私囊的狗东西,牵回神篆峰祖师堂再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结果姜尚真回到宗门的第一场议事,还轮不到谁来兴师问罪,荀渊就辞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九弈峰峰主韦滢,故而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之后大战一起,蛮荒妖族围攻玉圭宗,就更顾不得这种芝麻小事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落魄山一直没有收取这块“飞地”,似乎有意让曾掖据此开山立派,就这么自立门户好了。

    其实这是有一定隐患的,一旦玉圭宗和韦滢追究起来,拉上大骊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极有可能就收回这五座岛屿了。

    毕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个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两宗好像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白丁了。

    其实真境宗祖师堂里边的四十余把交椅,真正属于上宗出身的谱牒修士,人数很少,只占了不到两成。

    即便如此,真境宗从无镇不住场子的隐患,毕竟前后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单凭一人,就足够震慑群雄了。

    五岛派,如今有小两百号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几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阴灵鬼物,不过若是有人在别处,施展望气手段,就会发现这几个岛屿,并无浓重的污秽煞气,反而颇为清灵。

    祖师堂内,只悬挂着一幅画像,却不是开山祖师曾掖的挂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书生,头别玉簪,双手负后,神色和煦。

    在这五岛派,章靥有个记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琅嬛派算是与五岛派结盟了。

    至于五岛派这个土得掉渣的帮派名字,也一直饱受诟病,马笃宜为此没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门派名字,事关重大,需要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骊京城礼部,报备、勘验、审定,流程繁琐,马笃宜是个窝里横,她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骊京城见什么世面,上次去拜访陈先生那个位于旧龙州的落魄山,就已经是马笃宜的极限了,那还是因为当时她与曾掖跟在顾璨身边的缘故。

    女鬼马笃宜,作为五岛派的二把手,她这么多年始终住在那张狐皮符箓里边,不愿意挪窝。她对于修行破境一事,没野心,无志向,反而只对花小钱赚大钱的包袱斋一事,最感兴趣。

    她还是云鸠岛的岛主,岛屿名称,出自“云鸠拖雨”的典故。

    顾璨冷不丁问道:“招亲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点头道:“没有记错,就在今夜。”

    顾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个赵胭,还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与那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摇头,“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并不曾听说这些合欢山**,秦傕只说女婿人选其实内定了,是宝瓶洲南边密云国境内,那座百花湖一位水府的府君幼子。”

    说到这里,田湖君才猛然间想起桌上的那两只花神杯。

    果不其然,顾璨是什么都知道的。

    密云国是一处水乡泽国,境内有巨湖,名为百花湖,此湖名字听着温柔,却是一个水性极烈、极云诡波谲的广袤水域,别称葫芦湖,只因为在于大小两湖衔接处如束腰,恰好形若一只葫芦,在这条“腰肢”水道的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庙食千秋香火的龙王庙,前殿供奉有一位元将军,用以定波镇水,庇护一方风调雨顺,因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雾、雨水天气,路过龙王庙这片水域,水路渺茫,时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在那大风大浪的时节,早年龙王庙的庙祝,就会赶紧亮起灯光,敲响钟鼓,船只就可以循着光亮和声响,安稳靠岸,等到风波平定再继续。因为护土、镇水有功,历史上密云国各朝各代的皇帝君主,屡次为龙王庙内两尊将军不断加封、追赠赐号,最终一个封王、一个封伯。

    只是前些年不知为何庙内供奉的龙王爷神像无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内陪祀的两位“将军”也不知所踪,然后就被一头在大战中劫后余生的水中精怪给占据了庙宇,短短十数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船沉水,如今只要路过那处葫芦口水道,当地船夫和过往旅客、商贾,都要面朝旧龙王庙方向焚香烧纸,祭祀牛羊,并且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时的顺风顺水。

    顾璨笑道:“风水轮流转,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们书简湖了。”

    田湖君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顾璨说道:“还是羡慕曾掖这种人,稀里糊涂成将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犹豫了一下,说了句肺腑之言,“确实令人羡慕。”

    顾璨说道:“你要是想要脱离真境宗和青峡岛的谱牒,我可以帮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最后还是摇头,实在是不敢与顾璨牵扯太多,不如求个安稳,跻身元婴。

    顾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师姑韩俏色,原本想要让我帮她找个嫡传弟子,我觉得师姐你是最佳人选。”

    田湖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天气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响,一好百般宜。

    马笃宜怀捧着几只长条木盒,背着个包裹,她来到云鸠岛岸边渡口,准备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岛和藩属心肠岛。

    如今书简湖规矩多如牛毛,以至于谱牒修士必须人手一本册子,时常翻阅,才能不违例不犯禁,比如就连修士御风都有条条框框的讲究,路线设置,不同身份的修士就有不同的道路,真境宗都给了明文规定,这就是宗门的厉害之处了。

    五岛派是自家地盘,没有这些限制,只不过相较御风,马笃宜更喜欢乘船慢悠悠泛湖。

    云鸠岛几乎都是女修,撑船的是位老妪,瞧着瘦弱,气力却是不小,笑道:“岛主,又有收获了?”

    马笃宜玩笑道:“是挣是赔,得看运气,如果捡漏了,回来时你就有赏钱,如果亏了,就从你每月俸禄里边扣。”

    她刚收了几幅字画和几本花鸟画册,打算让两个行家帮忙掌眼,辨认真伪。

    老妪笑道:“岛主真是个会过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能如此好福气,可以迎娶岛主。”

    马笃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亏是挣,都有赏!”

    五岛派的“祖山”枯骨岛那边,有个客卿,是马笃宜早年从路边“捡来”的一头鬼物,衣衫褴褛,但是瞧着气态雍容,满身穷酸气遮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贵气,名为邓麟炯,不善言辞,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鉴赏,有句口头禅,这东西,不太对。

    至于怎么就不对了,邓麟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样能够清楚说出个三五六来,不过经过等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说不对的,事实证明,确实就是赝品、高仿。

    时日一久,起先横竖看邓麟炯不顺眼的袁埆,也就从最早的口服心不服,变成心悦诚服了。

    白昼风和日丽,夜幕风月同天,在此人鬼共处,关系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经是书简湖地界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修士。

    不是他修行资质如何出类拔萃,毕竟尚未结丹,而是曾掖的运道实在太好。

    当年那个天生体质特殊的少年,被章靥相中,带着离开茅月岛,本该注定丧命于师门的少年,得以转去青峡岛,再被账房先生陈平安、后来的年轻隐官选中,担任帮手,双方在山门那边相邻而居,后来陈平安离开书简湖,曾掖就又跟在顾璨身边,再等到顾璨离乡远游别洲,最终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而顾璨临行之前,又“借”给曾掖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曾掖是很后面才知道顾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将这块无事牌的所有者,直接变成了他曾掖。

    章靥就对此佩服不已,一来大骊给出的太平无事牌,公认比宗门谱牒身份还要值钱,后者只能当护身符,前者却是免死金牌,再者顾璨竟然能够将无事牌转移给曾掖,此举难度极大,这可不是买卖地产、交割地契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就是曾掖曾经在枯骨岛上独自散步时,无意间在地上捡到一部秘籍,在序文书页上,写有一句谶语,“五百年后姓曾之人有缘得之。”

    可惜这行字,却是墨迹都还没干的那种,真是骗鬼了。

    当然还是姜尚真的手笔。

    这部秘籍,来历确实不简单,算是姜尚真都比较看重的一部秘书灵笈,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道书,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最早是姜氏先祖得自云窟福地的遗物,因为只有鬼修才能研习此书,门槛高,对鬼修资质根骨要求极高,所以一直比较鸡肋,否则也无法拥有“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的美誉。但是这本秘籍再鸡肋,可天下鬼修到底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踪鬼祟却个个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挣钱,根本不愁卖。

    侥幸离开茅月岛,给青峡岛陈账房担任书童,顾璨赠送无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极高的鬼道秘籍,坐拥五座岛屿凭此开山立派。

    短短不到三十年,接连发生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为一座门派的掌门和开山祖师。

    前不久来了位女鬼,刚刚加入五岛派,名为瞿塘,姿容艳丽,洞府境。

    五岛派是小门派,中五境修士,寥寥无几,所以她加入谱牒后,就顺势升迁祖师堂供奉。

    世间鬼物想要作白日游荡,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凭某些可以遮挡烈日、天地间自行流转罡气的庇护灵器,否则下场凄惨,轻则消磨道行,重则魂飞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昼烈日下,跋山涉水,此举类似“走水”,山泽水族走水,是为了化蛟,这类鬼物则是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数,它们必须离开原先的“阴宅”,否则就会引来诸多出乎意料的灾殃,可能是天上打个雷,劈下几道闪电,它们就烟消云散了,数百年辛苦修行,付诸流水。这就需要它们寻求一张护身符,作为行走阳间的通关文牒,最佳人选,往往是那种文气充沛的读书人,若是能够找到一个风水书上所谓命理富贵的“碧纱中人”,更是运气。

    至于武运强盛之辈,免了,那是飞蛾扑火,武夫拳意重,阳气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会主动靠上去自寻死路。

    之前瞿塘离开一栋荒废多年的市井鬼宅,她就是躲在伞内,想要跟随书生一起过河,试图躲过河神和附近城隍爷的耳目,借机躲过一劫,结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身份的青衫仙师,有惊无险,对方似乎存心试探,并未真正如何刁难她,反而送给她一摞黄玺符箓,还告诉她过河之后,可以去书简湖寻找一个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岛屿中最大的一座心肠岛,据说是一位书简湖得道大妖的兵解遗蜕,洞窟数量众多,道路盘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宫。

    只是听着比较渗人,其实是块山清水秀之地。

    袁埆,心肠岛的现任岛主,是当年死在顾璨手上的众多书简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后对顾璨怨念没那么大,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马笃宜身边,他当初跟陈平安和顾璨都很熟悉,每次外出,袁埆就经常陪着马笃宜一起当包袱斋,低价购买古董字画,帮忙鉴定真伪、估算价格,捡了不少的漏。袁埆作为五岛派为数不多的功勋元老之一,如今担任供奉,身份有点类似狗头军师,道场就在心肠岛一座匾额“肝胆相照”的洞窟内,马笃宜吃肉他喝汤,也攒下一份不薄的家底了,收了几个孤魂野鬼的少年少女当门生弟子。

    马笃宜没有想到袁埆和邓麟炯竟然待在一起,正在对弈,曾掖这个臭棋篓子在旁观战。

    一旁还有那个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闲碾凤团茶饼,真是个大美人。

    马笃宜打开包裹,将刚刚低价收来的宝贝都摆在桌上,也不着急让两位高人帮忙掌眼,她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一本正经道:“瞿塘啊,陈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见犹怜嘛,别说是男人,我瞧着都要喜欢,陈先生最是怜香惜玉了。 ”

    曾掖没好气道:“别乱说!陈先生岂会如此行事,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轻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门,只要那位陈先生听了不介意,我是无所谓的。”

    马笃宜朝瞿塘竖起大拇指,再转头看向那个曾掖,啧啧道:“曾掌门啊曾掌门,跟着陈先生那么多年,屁本事没学着,就是这一身酸儒气,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学一点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问道:“陈先生是一位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吗?山上道龄有几个甲子了?”

    她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到了这边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朋友,何况如今的五岛派鬼物,都喜欢各自修行,相互间几乎不会串门。

    袁埆与邓麟炯对视一眼,都有点羡慕这个瞿塘。

    她可是那位年轻隐官亲自引荐而来的修士。

    只不过她好像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陈先生”的真实身份,曾掌门与马岛主,默契地故意隐瞒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个南边小国的地方世族豪门,是公认的少年神童,担任国史院检阅官时才十六岁,后来升迁为应奉翰林文字,编修前朝史书,在朝为官四十余年,朝廷制册诰令、一国勋臣碑铭,多出其手。

    袁埆生前喜好清谈,注重道德学问,在地方为官时,鄙弃刑狱缉捕、金谷钱粮、簿书户口等讲究务实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书极丰,曾经号称甲于一国东南,袁埆又亲自搜书万卷,新建“清言居”,曾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贵字画编写了两本目录书籍,是不是收藏大家,有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家族收藏是否可以光凭条目就编撰成书。只是袁埆离乡修道之后,在书简湖失去了自由身,书信不通,再无法照拂家族,才两代人,家族便败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孝子孙典当贱卖,就是被奸猾仆人窃去或转卖,婢妾所毁者过半。前些年袁埆去过一趟故国家乡,睹物伤情而已。

    因为曾掖与陈平安和顾璨的那层关系,有人撑腰,又有一座落魄山作为靠山,故而五岛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书简湖,大体上还是比较惬意的,比起那些尚未录入谱牒的真境宗外门杂役弟子,五岛派不说高人一等,至少不会低人一头。

    至于马笃宜为何始终不愿恢复真实面容,她极为豁达,只说那苏子有言,此身如传舍。既然道理如此,那么计较这个作甚。

    曾掖突然说道:“马笃宜,我准备去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问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亲自去礼部报备?还是背着我与陈先生有书信往来?”

    曾掖摇头道:“哪里好意思拿这种小事去麻烦陈先生,就是想要出门散散心。”

    原来陈先生之前寄来一封信,让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那边游历,长长见识,信上还介绍了一位老仙师给他认识,说老元婴刘袈是那条巷子的看门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报身份,就说与陈平安是熟识,还可以让那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赵端明,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都说是他陈平安的意思即可。

    所以曾掖就想要依循陈先生的建议,走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怒道:“小事,怎么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门派名称,过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

    一处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庙,山门前有条蜿蜒而上的狭窄石梯。

    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山门口那边,岛屿山脚临水处,趴着一头驮碑的石刻癞头鼋,背上驮着一块重达万斤的大石碑,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书。

    此地曾是某条真龙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脚次数不多,却是极少保存下来的痕迹之一了。

    投玺在额,螭角微玷。

    陆沉叹了口气,云水共悠悠,吹来飘去都是个心上秋。

    望向那头大鼋,陆沉笑道:“别在那边装睡了,说说看,怎么逃过一劫的,那朱厌怎么就没一棍子敲下来?”

    驮碑石鼋竟然活了过来,扭转脖颈,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老鼋好像极为心虚,沙哑开口道:“当年确有一劫临头,我便跟绯妃和朱厌说了,自己与陆掌教是旧识,谨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庙,顺便修炼道术,参悟背上天书,迟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谒见陆掌教的,要是他们胆敢在此造次,小心陆掌教动怒,小的不敢隐瞒,大致就是这般措辞。那两头王座大妖闻言便放过小的了,连带着百花湖都一并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陆掌教的光。”

    陆沉啧啧道:“你说话很嚣张啊,他们还真信啊?”

    大鼋以头点地,闷声道:“侥幸侥幸,托陆掌教的福。”

    陆沉一挥袖子,出现一幅好似工笔的仕女图画卷,正是那位吕姓女子武夫的身姿,说道:“贫道记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频繁算卦,你帮忙瞅瞅,是不是她身边诸多宫女之一?”

    大鼋顿时双眼金光熠熠,定睛一看,点头道:“是了是了。模样变化不小,气性却是变化不大,尤其是那双眼眸,错不了。”

    陆沉打散画卷,笑道:“老伙计,难得见次面,要诉苦就抓点紧。”

    “恳请陆掌教,发发善心,帮忙移走石碑。”

    大鼋小心翼翼道:“求转人身。”

    陆沉伸手挡在耳边,“啥,风太大,听不真切,说大声点,没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见。”

    等到那个陆掌教离开岛屿,重新扭头朝向湖面的大鼋,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呸了一声。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鼋心湖之中,便响起陆掌教的笑声,“修士只多浮躁气,便不是凝道之器。”

    大鼋倒是也没有如何惶恐,陆掌教有一点好,气量大,骂他几句,不算什么。

    与此同时,石碑上的道书文字如秋叶簌簌而落,片刻之后,石碑依旧在大鼋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书已经无。

    老鼋随之凝为人身,满身水运道气盎然,手托一块袖珍石碑作本命宝物,高高抬起手臂,往一处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这暴脾气,能忍你们?!”

    合欢山,山脚丰乐镇。

    在一条巷弄内,刘铁与少女走在前边,吕默走在后方,离着他们约莫五六步远。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现那个年轻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带微笑

    ,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过吹沙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吕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颈的女子小宗师,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气,便瞬间血肉消融,筋骨悉数化作无数粒金色星光,朝墙壁一侧飘散而尽。

    刘铁走出两步后,猛然间转头。

    因为本该发出均匀且细微脚步声的吕默,她那边竟然失去了声响。

    刘铁松了口气,吕默犹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吕默晃了晃脑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个盹?可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女子却浑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气吹拂四肢百骸过后,她等于死去活来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吕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叶的仙骨。

    整个合欢山地界,也无人能够发现一幅奇异画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证道征兆,便是作为筋之余的指甲处,显化出一条长不过尺余的金蛇。

    在这条山脚巷弄中,骤然间亮起一条极其纤细的金色长线,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极长,何止千里?

    刹那之间,那条金线就与神诰宗一座道观内的道童牵引在一起。

    吕默一侧肩头,与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后绽放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神诰宗天君祁真,蓦然睁开眼睛,起身后一步缩地山河,看着山腰道观内那条渐渐消散的金色长线,此谓道缘。

    起始之处,好像是青杏国边境的那座合欢山?

    祁真都没敢掐诀心算,只是惊讶万分,难道陆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为何要去那么个弹丸之地?

    小镇陋巷内,年轻道士双手笼袖,斜靠墙壁,打了个哈欠,微笑道:“还你三千年前本来面目。”

    书简湖,一叶扁舟随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风烟笼水,晚来泛舟垂钓,天边与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个垂钓的老人,船头还坐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纤弱,面容阴柔,一身白衣,并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赏景。

    少年问道:“章前辈,听说这里曾经有座横波岛?”

    老人点头道:“你倒是书简湖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听说最近几年,你在偷偷编撰书简湖地方志和年谱?”

    少年嗯了一声,“闲着没事,自娱自乐。”

    老人一个猛然提竿,将一尾淡金色鲤鱼拽在手中,丢入鱼篓中。

    少年问道:“章前辈,能不能与你问个问题。”

    只是一个简单问题,老人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好久才收敛笑意,歉意道:“吕岛主,对不住。”

    被敬称为吕岛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看着月色如银的湖面,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岛主是顾璨来到书简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着有个有随时可能跻身元婴境的岛主师兄,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不料如今顾璨去了白帝城,你吕采桑也接管了黄鹂岛,甚至还编起了地方志,搁在当年,你们几个,开口说话之前,哪里会与我章靥问一句,能否问个问题?估计打死谁之前,都懒得废话半句吧?”

    吕采桑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点点头,“差不多。生杀予夺,单凭喜好。那会儿的书简湖,是没什么规矩。”

    老人感慨道:“曾经的书简湖,跟蛮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这个垂钓老人,曾经是青峡岛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随截江真君刘志茂,一起打拼,杀出一条血路,章靥辅佐后者成为短暂的书简湖君主,后来先是刘老成重返宫柳岛,再是大骊铁骑南下,最终真境宗入主书简湖,章靥便跟着换了个身份,出人意料地脱离青峡岛,摇身一变,成为了琅嬛派掌门,只是在书简湖周边地界,琅嬛派属于那种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门派,不像吕采桑所在的黄鹂岛,在真境宗拥有一张祖师堂座椅。

    吕采桑继续问道:“章前辈为何不继续跟着刘首席?”

    刘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这几年,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现任宗主刘老成有过打算,希望玉璞境刘志茂能够接任宗主职位,好像刘志茂拒绝了。以章靥跟刘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认的左膀右臂,刘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权重,章靥只要顺势进入真境宗,跟着鸡犬升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真境宗捞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说不定都能够为他破个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为一座宗门的祖师堂成员,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门,可是门内门外,就是天壤之别。

    章靥笑道:“人各有志。”

    章靥笑道:“你们这些个当年的书简湖十豪杰,短短二十年,各自机遇,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几个甲子光阴,好像都比不上你们,都快可以编撰成一部既情节曲折又险象环生、还不缺香艳的志怪小说了,被书商版刻刊印出售后,相信销量肯定不会差的。”

    吕采桑摇头说道:“所谓的十豪杰,其实一直只有九个。”

    昔年由顾璨牵头,他们九人在书简湖呼风唤雨。

    吕采桑的师兄仲肃,是黄鹂岛上任岛主,师兄弟其实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龄,仲肃在十几年前成功跻身元婴,出关没多久,就又开始闭关,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师堂议事,往往是继任岛主的师弟吕采桑代劳。因为吕采桑是黄鹂岛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故而仲肃对吕采桑极为器重和宠溺,既是师弟,又像是嫡传,还是当半个儿子养的。

    就像黄鹤曾经开过个玩笑,让吕采桑涂抹脂粉,再往怀里揣俩大馒头,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后给顾璨当那帮开襟小娘的班首都没问题。

    吕采桑已经是龙门境瓶颈,即将结丹,所以这次外出,就是闭关之前的最后一次散心。

    刘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为师兄被顾璨打死的关系,她便顺势成为了刘志茂的首徒,以及顾璨的大师姐。只是这些年田湖君几乎就没有怎么露面,好歹是个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两个尚未结丹的师弟秦傕和晁辙那么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那会儿公认的傻子,结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个聪明人,如今已经在大骊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门,任职“行走”了。

    曾经的落难皇子,韩靖灵成为了石毫国皇帝,黄鹤成了石毫国的权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骊,唯大骊宋氏马首是瞻。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投了个旁人羡慕不来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所以鼓鸣岛在真境宗祖师堂得以拥有两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资质一般,至今才是观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笔神仙钱,跑出去做买卖了,据说前后被坑了两次,两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钱包鼓鼓出门闯荡了,好像跟大骊京城一拨纨绔混得很熟,称兄道弟,成为了菖蒲河酒楼的常客,结识的朋友,多是那种一见面就说可以带兄弟挣大钱的官宦子弟。

    章靥转头看了眼吕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顺遂,何必愁眉不展?”

    吕采桑轻声道:“总觉得是风雨欲来,却未雨绸缪不得。”

    章靥点头赞赏道:“你能这么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吕采桑咧嘴一笑。

    章靥突然问道:“不如来我们琅嬛派当个客卿?”

    吕采桑扯了扯嘴角,刚要拒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觉得章先生的提议很不错,可以答应下来。”

    黄鹂岛。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一位老者,道人装束,斋罢凭栏,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却非身上那件法袍带来的异象,而是满身道气流淌的缘故。

    老者身边气机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一人,此人无视岛屿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栏杆。

    老人头也不转,嗤笑道:“刘真君,稀客。”

    刘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请自来,打搅载阳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峡岛跟黄鹂岛就不太对付,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个自号载阳真人,修行火法。

    仲肃扯了扯嘴角,“刘真君知道就好。”

    “黄鹂颜色已可爱,添得叶底三五声。”

    刘志茂轻轻拍打栏杆,轻声道:“确实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养眼又养耳,前者容易后者难,所以当年我就想兼并黄鹂岛,只是碍于载阳真人火法精湛,虽有胜算,也是惨胜,实在不愿你我双方鹬蚌相争,被宫柳岛渔翁得利。”

    仲肃笑道:“水君府吴先生前脚才走,刘真君后脚就来,怎么,是得了刘老成的授意,让真君敲打我来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战场英灵出身,曾是大骊边军斥候,战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谋主吴观棋,极有可能是大骊谍子出身。黄鹂岛这边,是吴观棋上岛做客,此人对吕采桑赞不绝口,言语之中,暗示仲肃这个当师兄的,不妨为小师弟长远谋划一条新路。鼓鸣岛那边,更是湖君夏繁亲自登门。先前还有一些正月里的拜访,水府那边的诸司主官,都没有刻意藏掖行踪,好像根本无所谓真境宗的看法。

    刘志茂哈哈笑道:“仲肃老弟啊,既然咱俩都是给人当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肃是个书简湖的异类,最不像山泽野修,极风雅。

    当年阻拦刘志茂一统书简湖,黄鹂岛出力不小,却非利益之争,仲肃纯属看不惯刘志茂的蝇营狗苟,手段太下三滥。

    用仲肃的话说,就是丢一条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刘志茂当书简湖共主来得好。

    刘志茂笑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坚持山泽野修也是练气士,仲肃,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靥这个老友,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出身,他这辈子却一门心思想要当个野修。

    仲肃却是个书简湖土生土长的野修,反而总想着要当个讲规矩的散修。

    一个多年好友,一个死对头,都这么莫名其妙。

    宫柳岛。

    一位谱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课业。

    甚至越是天才,师门长辈开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属于那种明明资质极差却开小灶极多的“奇人”。

    这就要归功于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亲传弟子了,不过除了这个显赫身份,他就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了,资质,家世,相貌,谈吐……在仙师扎堆的宫柳岛可谓一无是处。

    关于郭淳熙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门间私下猜测不少,有说他是来自一个宝瓶洲东南部的小国,以前是学武的,家乡附近有个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来着,反正就是个小门户,是一个常人听都没听过的寒酸门派。只是不知怎么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为嫡传,一大把年纪了,三十好几的人,结果如今才是两境练气士,可李芙蕖好像还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亲自传授道法,还对郭淳熙赐下一件用来汲取天地灵气的法宝,其余几个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传弟子,自然俱是一头雾水,既羡慕又诧异,却也不敢质疑师尊的决定,平时见着了郭淳熙,都会有个笑脸,喊一声郭师弟,亲近中略带几分讨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举办一场镜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翘檐翼然的高哉亭内。

    郭淳熙必然一场不落,不看挠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术后,都说修道之人六亲缘浅,转为与山水缘深,可他还是会定时寄去一封家书,给爹娘说些在外乡混得还好的话,总之就是老调常谈,再寄给武馆一封信,与师父徐远霞唠叨几句山上的风土人情。修行之后,郭淳熙就戒酒了,一开始是彻底戒了,好几个月都滴酒未沾,后来看了一场镜花水月,如今几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没兴趣了解外边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课业,呼吸吐纳,就已经足够让郭淳熙焦头烂额,实在是有苦自知,资质太差,那些一点就通的同门,甚至是师侄辈的,学有所成,乐在其中,如鱼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桩实打实的苦事,既枯燥无味,又进展缓慢。

    平时师父开课传道授业,李芙蕖随便说了几句道诀,再稍微解释几句,师兄师姐们便可以触类旁通,只有他听得如坠云雾。

    只说冥思观想人身小天地的一众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总是偏差极多极大,但是别说同辈修士,就是对那些师侄辈修士来说,这种事情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

    师父的大弟子,是个金丹境的陆地老神仙,这位师兄有数位亲传弟子,都有十几个再传弟子了,都是相当不错的修道胚子,平时走在路上,与她见面了,结果这些个修道天才,还要与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声师叔祖。郭淳熙一开始脸皮薄,还会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丢脸一事,习惯就好。

    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到后来的脚步不停,点头致意而已。

    那个当初在武馆,与他一见投缘的周兄弟,曾经送给他一件穿着极轻的法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

    如果不是靠这件法袍帮着汲取灵气,估计如今“郭师叔祖”才是一境练气士。

    郭淳熙不聪明,却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归功于这个自称同样受过情伤、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周兄弟。

    只是郭淳熙还是小觑了那件法袍的意义。

    这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与郭淳熙认真传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费双方的光阴,李芙蕖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毕竟这个弟子,是姜尚真亲自“举荐”给她的得意门生。

    就说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连李芙蕖这种老元婴都要眼红几分,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出自云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缂丝,春水云纹,一等一的法宝,攻防兼备,如果不是姜尚真早就对法袍动了手脚,以郭淳熙的那点浅薄道行,根本穿不上,这件法袍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速度相当于一位地仙的闭关炼气。郭淳熙只是开府数量不够,等到境界提升上去,这位弟子就愈发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实如今准确说来,不是郭淳熙在炼气,而是法袍在帮着他淬炼体魄和滋润魂魄。

    但是在宫柳岛,或者说整个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修,没有之一,她名为周采真。

    月色中,少女独自走在岸边,手中拎着一枝折柳,轻轻挥动,在岛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断柳条而不用担心受到任何责罚了。

    她停下脚步,因为道路不远处,站着一个气质温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稍稍绕路,与那个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过便是了。

    他却已经开口说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点点头,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吗?”

    青年摇头道:“没事,就是过来这边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脚步,“你是?”

    青年笑问道:“在书简湖这边,有没有欺负你?嗯,我是说那种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想必在这之外,也没谁敢当面与你说什么难听话了。”

    周采真哑然失笑,摇摇头。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没有。”

    是哪个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脚搭讪?

    见那青年纹丝不动,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们刘老宗主,你该怎么办?”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内,新账旧账一起算,找个由头,我帮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间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一步。

    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看似谦谦如玉的青年,绝对没有开玩笑!

    真境宗一处隐蔽道场内,刘老成正在与一位自称是韩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内相对而坐。

    门外还有个一身蛮荒妖族气息的妙龄女子,自称是顾璨刚收的随从,得给他卖命一百年呢。

    岸边,那个拦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说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璨,来自骊珠洞天槐黄县城,跟那个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处遍地鸡屎狗粪的阴暗巷弄。

    年轻道士找到了一个曾经去过长宁县衙署附近的少年。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站在门外,喃喃自语,说了句终于找到你了。

    只是道士却高兴不起来。

    有老人在屋内酣睡,偶尔不自觉咳嗽几声。

    少年在灶房那边挑灯熬药,动作极轻,原本满脸阴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发显得苦相了,只是每逢心情极差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想起吴道长的那几句话,少年便会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里边想着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当个道士就好了。

    陆沉的出窍阴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阵,头疼头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真是有债还债么。

    泼墨峰之巅,赵浮阳和虞醇脂联袂御风赶来,既然两位府君并未携带那三方玉玺,其实没聊几句就谈不拢了。

    赵浮阳冷笑道:“程虔,真要来个玉石俱焚?青杏国和你们垂青峰,就不怕一个断国祚,一个断香火吗?”

    “别给脸不要脸。”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欢山而已,谈不上玉石俱焚吧,撑死了就是以卵击石,些许污渍,擦去便是。”

    坠鸢山那处温泉,即将出嫁的虞游移与那位山神娘娘,嬉笑着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过雪白的肥腻凝脂,然后她们惊骇发现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飞了,她们面面相觑,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再在距离她们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窃走那些衣裙?!

    身披鹤氅的白府主已经身在粉丸府内,即便是在一处偏厅,去不得那座灯火辉煌的主厅,白茅的座位依旧极为角落。

    吕默带着那个叫倪清的少女离开小镇,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头。

    霎时间,整个合欢山地界,都同时察觉到了一股轰然散开的磅礴气机,就像一轮骄阳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溅开来。

    那股气势如潮水汹涌散开,所幸只是刹那之间的异象,不等所有练气士、武夫和鬼物回过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

    当时青萍剑宗典礼过后,一拨人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外出游历,然后在太平山那边分道扬镳,其中一行人继续结伴南游。

    同为文圣一脉,有李宝瓶,裴钱,郑又乾。一双名义上的主仆,当然胖子姑苏自己也觉得与钟魁,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

    还有个出身铁树山的小姑娘,她师父是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祖师是铁树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弟子谈瀛洲跟着他们,不会有任何意外。

    别说是游历桐叶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无禁忌了。

    一艘名为彩韵的渡船,路过一处雨幕的仙家胜景,因为渡船会穿过那道雨幕,乘客几乎都走出了船舱屋舍,船头这边,来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修士,世家子气度,腰悬一枚小巧铜镜,白玉冠,广袖博带,行走之间,衣袂有风动水纹之感,他与裴钱先掐诀行独门道礼,再轻声问道:“敢问仙子道号师承?”

    裴钱脸色淡然道:“我不是什么仙子,是个武把式。”

    经常会有类似眼前男子这样的谱牒修士,或是外出游玩的豪阀子弟,前来搭讪裴钱,不止两三次了。

    李宝瓶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就在一边看戏。

    那人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见裴钱没有说话的意思,男人也不恼,微笑道:“我叫褚高,道号‘飞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云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随师尊‘雷芒’仙师上山修行,待在七纸峰修道将近四十年,只因为天资鲁钝,根骨一般,师尊不放心我离开七纸峰,故而极少外出历练。”

    山泽野修,道号随便取,半点不值钱,但是谱牒修士有无资格拥有一个道号,可就是一条巨大的分水岭了,就跟一国商贾,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没有财力购置一栋大宅子差不多。

    不远处的胖子姑苏,啧啧称奇,以心声笑道:“钟兄弟,听听,几句话,就透露出这么多的关键信息,这家伙要是极少下山历练,我就去吃屎,以后这条渡船的粪桶,都由我包了。”

    钟魁笑道:“你这样的请求,渡船那边都未必敢答应。”

    不比跨洲渡船,脚下彩韵这些个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欢接纳凡俗夫子和纯粹武夫登船,其中一个比较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这帮人,有吃喝就有拉撒,总得解决,不可能长久留在渡船上边,所以在渡船上做杂务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罢了,如果是外门弟子的练气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对付那些夜壶粪桶,就是一桩糟心事,或是清扫茅厕,那股子污秽,臭不可闻,她们对此自然是极其不喜的。

    褚高有个道号,意味着他至少是洞府境练气士,被仙师挑中资质,得以年幼登山,四十岁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云鼎山雷箸派还是大崇王朝数得着的大仙府,比起只拥有两位金丹祖师的青篆派是要胜出一筹的,这位道号“雷芒”的 峰峰主,虽非掌门,却是一位元婴老祖师,因为参加过 那场战事,小有战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叶洲名声、境界都数得着、排得上号的老神仙。

    裴钱礼节性笑道:“久闻云鼎山雷箸仙府和飞镜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出山历练,是遵从师命,外出收集各地显化而生的雷函天书,缘于师尊近期想要为大崇王朝增补出一本雷法道书。再就是听说兰桡国那边,离此不算太远,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导致两州之地,从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经干旱三四个月之久,这等反常天时,兰桡国朝廷和钦天监始终不知缘由,还是我在那边的一个山上朋友,涉险前去探查,才发现有妖物竟敢盘踞在一处废弃的旧州城隍庙门口,故意以龙物自居,蛊惑人心,我就想与几个朋友一起,将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说几十年前的桐叶洲,褚高这样的谱牒修士,有个元婴境修为的师尊,也不算太过如何,外出游历,很难称得上风光八面,毕竟他师尊有二十几个亲传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况云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执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叶洲南边,褚高只要亮出师门,就一定是各国帝王将相的座上宾,只会竭力巴结。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明摆着是在暗示对方,既然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苏说道:“我要是个初出茅庐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浅一点,肯定愿意为褚公子主动宽衣解带了。”

    钟魁调侃道:“就你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饥不择食,才看得上眼?”

    钟魁继而笑道:“这些小把戏,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数,骗骗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仙子还行,用小时候裴钱的话说,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钱玩这些伎俩,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钱,等于一个小骗子碰到自家行当的祖师爷吧。”

    姑苏小心翼翼道:“裴钱这么厉害么?”

    钟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样,见过小时候的裴钱,上

    次在青萍剑宗,你是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说?!”

    钟魁说道:“早说个什么,我认识裴钱,不比认识你更早?我傻么,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轻轻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铁打的兄弟情谊,就这么一文不值?!气煞寡人了!”

    钟魁皱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儿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着调的风流弟子,就不怕晚节不保吗?回头我得问问去。”

    那雷箸派修士,约莫是与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缘故,大多性格刚烈,骨头极硬,当年那场大战,其中一拨祖师堂嫡传,在府主的带领下,与那个后来被誉为虞氏王朝国之柱石的年轻武将麾下兵马合拢,且战且退,而且一有机会,就去袭扰蛮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后,整个飞镜峰连同雷箸派祖师堂嫡传修士却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隐瞒了这桩事迹。只是有个小道消息在山上流传,那上官老儿自称老子是帮黄将军这个人,只是这么一支兵马,不是帮那些见机不妙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虞氏皇族。

    谈瀛洲以心声说道:“又乾,你这个裴师姐,脾气也太好了点,搁我,被个绣花枕头这么死缠烂打,早就一拳过去,砸在对方面门上,不见满脸血绝不收拳!”

    郑又乾其实也奇怪,总觉得这个裴师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郑钱”,怎么都对不上号。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郑又乾发现裴师姐她虽然话不多,但是常有笑脸,和气得很,一点都不凶神恶煞!

    反而就像那种出身簪缨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贤淑温柔,极有家教的。

    谈瀛洲还有个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说容貌,肯定还是那个宝瓶姐姐更好看,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着裴钱去的,就问郑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郑又乾犹豫了半天,显然是知道答案,却不宜开口,毕竟她们都是师姐,聊这个,没规矩,不懂礼貌。

    谈瀛洲没好气道:“法不传六耳,你担心什么,当我是小米粒么,那么喜欢当耳报神?”

    郑又乾这才小心翼翼说道:“李师姐长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觉得搭讪有任何用处,就干脆不自讨没趣了,裴师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没有李师姐那么好看,两位师姐每天几乎影形不离,每次露面,她们站在一起,如褚高这般心思活络的不正经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肠子了。”

    谈瀛洲冷笑道:“你这么懂?!”

    小姑娘这么一说,郑又乾就更不敢说第二个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与裴师姐认识了,再去了解李师姐。

    唉,这些心术不正的浪荡子,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还是小师叔厉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让自己记住一路山水见闻,尤其是记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门。

    谈瀛洲问道:“你的小师叔,就没给你寄过密信啥的?”

    郑又乾摇摇头,十分坦诚,说没有。

    小师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师叔又不是那种喜欢自夸的长辈,就算最近又又又与谁问剑了,也不会跟他说的。

    谈瀛洲用一种怜悯眼神看着他,“又乾,我觉得吧,隐官大人是觉得你没啥出息,懒得搭理你了。”

    郑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师叔却不是这样的人。”

    谈瀛洲用一种既惋惜又神往的复杂语气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隐官大人除了砍人,骂人一样厉害,骂都懒得骂你,夸也不夸你,你有个小师叔是真,隐官大人有你这么个师侄却是假。”

    郑又乾犹豫了下,刚刚就有前车之鉴,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别看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因为在剑气长城当过年轻隐官,后来又参加过那场两座天下对峙的文庙议事,名声大了去,几座天下都晓得小师叔的言语若飞剑,但是崔师兄私底下与郑又乾说,其实你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在家乡小镇那边,都未必能排进前十呢。

    钟魁让胖子去戴罪立功,帮着裴钱解围,姑苏自称是她的远房大伯,再一声暴喝,让褚高那拨小王八蛋赶紧滚蛋。

    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笑道:“如何?”

    钟魁可怜兮兮望向胖子,记小功一件是真,却又被记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钱的大伯,那岂不是与她师父一个辈分了?

    裴钱一行人都来到李宝瓶屋内,桌上还是堆满了数量众多的、种类不同的卯榫,各类卯榫小如指甲盖,甚至还有小如苔米的,还有一只小木箱,装满了不同规格的刨子钉锤榔头,这使得李宝瓶就像个木匠和机关师,桌上摆了几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类似木鸢的样品。

    除了这些,还有一本厚重册子,里边写满了李宝瓶自己研究出来的“术语”。

    眼前景象,郑又乾已经见过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宝瓶师姐每天捣鼓这些奇巧物件做什么,废寝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么,她不是儒家的书院君子吗?

    见他们好奇,李宝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灵气,人间才有了修道之士。那么假设哪天又突然没了天地灵气,练气士怎么办?还怎么御风,如何下水呢。”

    谈瀛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李宝瓶笑了笑,“所以说是‘假设’啊。”

    裴钱笑道:“宝瓶姐姐还有过假设,一大拨练气士被突然丢到了一处‘无法之地’,这个地方,山河版图相当于旧大骊,人口过亿,都没见过‘神仙’,而这拨外来修士境界都不高,没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们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积蓄的灵气,通过各自秘法和法宝收回的灵气,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总量,会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来说,三种神仙钱,金银铜钱,连同矿产储量,是可以有一个大致估算的,在文庙那边,或是皑皑洲刘氏的秘档上,可能分别有两个差距不会太大的数字,唯独天地灵气,是注定无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间有洞天福地,大修士还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宝瓶捣鼓着桌上的卯榫,自顾自说道:“这种结构模型,有几个关键点,首先假设所有下五境练气士的灵气总和,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灵气总量。第二,因为不存在额外的灵气,这座天地又是闭塞的,所以严格遵循术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故而修士炼气、画符、炼丹等无中生有的‘怪事’,就等于都被摒弃在外了,第三,得有几个狭义上趋向于‘永恒’的参照物,方位,重量,长度等,它们必须尽量稳固且恒定。第四,整个世界的内在运转方式,需要有几条底层运算方式,作为一个小却完整的世界扩展或是收缩的基础,准确说来就是人与人、物、天地相互间的连接以及某种回馈,到底是补偿机制,还是随机模式,还是两者结合,就需要仔细权衡了,脉络不明则大道不显,是环形,还是线状,是最终归拢于‘等价’,还是以无序作为唯一的有序,或是虚实之间转化存在着某个损耗数值,计算方式必须嵌入这个或者多个……”

    李宝瓶见郑又乾听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点犯困了,唉,晦涩,听不懂,比师父传授那几种祖师堂秘传道诀更难懂。

    只有裴钱听得无比认真。

    李宝瓶就立即止住话头,笑道:“不聊这些,反正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如果她继续说下去,还会更加复杂,会涉及到绳线和绳结,例如山上练气士的道统法脉,儒家文脉的某某宗主与某某后进的“托付斯文”,两人互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钱财往来,曾经的对话、言语,谁想起谁的心心念念……只说财路,便分虚实,生意往来的钱货两讫为实,账簿上边的赊账欠款数字为虚……此外加上姻缘红线,山上的祖师堂谱牒,山下祠堂的族谱……就像一棵树,而且是生长在一处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边,上下两者,互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实的世界,水下是虚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颠倒来看,而这棵树的主干,枝丫,绿叶,开花,结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躯,会有落叶,消失无踪,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会有枯枝坠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叶、枯枝渐渐消散在天地间,了无痕迹,亦会有些种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远,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树枝,可以是,但并仅限于是一条条思路,或者说脉络,每一个逐渐成形的认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坏、善恶,就可以是一片树叶,一朵花,人之体会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丑……每一个已经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经验,就是一颗不落地的果实,长长久久挂在树上,长久怀念的某个人,也可以是,但是每当遗忘某人,或是改变了某个道理,它们就会悄然坠地,就此不见。而心中那些可以称之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干,可枝干却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树枝,总之李宝瓶都还在分门别类,暂无定论,如同默默编撰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丛书。

    所以谈瀛洲私底下就跟郑又乾感慨一句,这个宝瓶姐姐,每天脑子里边都在想啥呢。

    郑又乾不搭话便是了。

    只有裴钱,每次宝瓶姐姐眉眼飞扬聊这些,都会用心倾听。

    毕竟小时候第一次甘拜下风,就是裴钱在大隋山崖书院,亲眼看到李宝瓶学舍内的一座“书山”。

    在那之前,裴钱就已经觉得自己抄书一事,已经炉火纯青了,结果等到她进门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没了争胜之心。

    谈瀛洲和郑又乾离开屋子后,裴钱留在屋内,犹豫又犹豫。

    李宝瓶笑道:“想问什么?”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离着三教辩论还有半年,你需不需要开小灶啊?”

    这次三教辩论,与先前任何一次辩论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释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实是没有人数要求的。

    儒家这边,就有中土横渠书院山长元雱。宝瓶洲山崖书院的李宝瓶等人。

    参加三教辩论!

    真是裴钱想到无法想的事情啊。

    裴钱自认自己打架可以,骂人也可以,至于这种辩论就算了。

    李宝瓶笑道:“没必要开小灶,也没法子开小灶。”

    见裴钱不理解,李宝瓶耐心解释道:“又不是什么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较讲究临场发挥,否则去了那边,背书一般,在场辩论和旁听的,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丢脸就丢大了。”

    裴钱十分好奇一事,便小声问道:“宝瓶姐姐,你就不会紧张吗?”

    李宝瓶愣了愣,“啊?”

    紧张啥?

    小师叔和师祖,都没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赢啊。

    再说了,自己不还有个很会读书的大哥吗?

    见裴钱一脸错愕,李宝瓶手腕拧转,多出一只酒壶,哈哈笑道:“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必须喝口酒压压惊。”

    裴钱有些无奈。

    李宝瓶笑道:“其实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打头阵和压轴出场,只有这两者可能才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旁听的,谁都会格外留神注意。当然轻松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说自话,全然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打好腹稿,死记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没事了。”

    裴钱问道:“宝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吗?”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见机行事,大体上只有一个宗旨,可以的话,我能说点就多说点,争取把所有旁听的人都给聊困了,我聊我的,你们该喝喝该吃吃!当年在山崖书院听夫子们絮叨,反复说些车轱辘话,这次我都得找补回来!”

    裴钱无比确定,宝瓶姐姐没有在说笑,是极其认真的一个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飞升境的三教辩论旁听者们,晓得此事得怨宝瓶洲山崖书院的那些教书先生们……

    李宝瓶问道:“裴钱,这段时日,就没看你怎么喝酒啊?”

    裴钱难为情道:“本来也不爱喝酒,师父又回了。”

    李宝瓶压低嗓音说道:“大白鹅有没有与你说个打算?”

    裴钱疑惑道:“小师兄说了什么?”

    李宝瓶说道:“大白鹅如今特别期待小师叔的那个关门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师妹,当然最好是个小师弟了。大白鹅说了,要是小师叔帮他找了个小师弟,那就热闹了。”

    裴钱默默记下。

    文圣一脉的尊老爱幼,是极有传统的。

    除了老秀才的护短,当真就如某位身为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所说,就跟一只老母鸡护住鸡崽儿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对先生的言听计从,以及陈平安对先生的嘘寒问暖,绝对没话说。

    无论是左右对曹晴朗,裴钱他们这些个师侄,还是陈平安对郑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护短。

    但要说平辈之间的同门友谊,呵呵。

    当年左右和齐静春,后来的崔瀺跟陈平安。李宝瓶跟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

    所以大白鹅在李宝瓶这边,十分理直气壮,言之凿凿,我们这叫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小师弟不拿来欺负,我们的先生和师父,宝瓶你的小师叔,如何有机会体现出对关门弟子的疼爱和护犊子呢?

    之后一行人遇到了个山水禁制重重叠叠的洞府秘境,还是裴钱先前在渡船上边,无意间眼尖瞧见的。

    胖子一听就来了精神,必须去瞅瞅啊!万一有艳遇呢?就姑苏哥哥这模样,这气质,这谈吐?

    钟魁觉得问题不大,就当是游山玩水、访仙探幽了。

    在胖子庾谨这个苦力鬼仙,一一破开那些禁制后,依稀可见,烟雾朦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处废弃不用的道场。

    胖子缩头缩脑,小声道:“钟兄,咱们不会撞见厉鬼凶煞吧?你晓得的,我胆小,最怕这个。”

    钟魁笑道:“你是怕撞见艳鬼,还是怕遇不见艳鬼?”

    胖子答非所问:“清心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我还稍微欠缺点意思。”

    钟魁与这个胖子相处久了,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艳鬼当道拦路,都冲我姑苏大爷来,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考验考验我的道心和定力。

    钟魁微微皱眉,低声道:“明明不是污秽之地,为何煞气这么重,已经相当于一处数万阴兵聚集的古战场了。”

    如果只有他跟胖子在此晃荡,倒是无所谓,只是如今身边跟着李宝瓶这些晚辈……算了,想到还有裴钱,钟魁就只是以心声提醒他们小心几分,相互间别拉开三步距离,尤其是叮嘱谈瀛洲和郑又乾这两个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时让胖子记得护住这俩,别一心想着山野艳遇之类的。

    胖子点点头,再嗅了嗅,“如鱼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个浑厚嗓音响起,声若震雷,激荡回旋在众人耳边,“速速退出,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胖子环顾四周,咦了一声,“钟兄,这厮有点道行啊,连我都察觉不到声音的来源。以钟兄看来,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钟魁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起见,转头说道:“宝瓶,裴钱,你们跟在庾谨身边,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一起离开此地。”

    胖子跺脚道:“凭啥!”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缩了缩脖子,“也好。”

    亭台楼阁,纸窗上月光渐满,影影倬倬,小园幽径曲折,路边丛花,依稀有宫装女子,轻步暗移蝉鬓动。

    又有一个女子嗓音妩媚响起,“走什么,既然来都来了,何不一起留下?”

    胖子一听这嗓音便骨头都酥了,冷哼几声,沉声道:“钟兄,你亲自护送他们离去便是,我反正今儿是不走了!龙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着书院确定对方的身份和根脚,若是那种隐世不出的凶邪之辈,在此所有谋划,走过岂能路过,岂能坐视不管?!”

    裴钱只是转头望向一处,距离看似很近,就在右手边几丈外,裴钱再偏移视线,换到西北方位,这一次视线却是更近了,好像对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钱第三次转移视线,就望向很远了。

    胖子惊奇万分,这个裴钱,到底啥来头,自己咋就不晓得一位止境武夫,有这般好似开了天眼一般的独门神通了?

    钟魁以心声问道:“发现对方踪迹了?”

    裴钱以心声答道:“发现了,不过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错方向了,至于这点小伎俩,能不能骗过对方,我就不清楚了。”

    钟魁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愧是小时候就能把那几个捕快骗得团团转的小黑炭。

    钟魁凝神举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见亭台楼阁,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写地字,下榜书天字。

    在古碑中间,犹有一竖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

    古碑顶部,看似随意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这处古遗址,煞气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却又被古碑和铜钱压制。

    然后钟魁便摇摇头,竟是被两个年轻修士占据了此地,在这边故意吓唬人呢,其中一位少年,好像还是个剑修?

    此刻他们就躲在石碑后边,看样子都比较紧张。

    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结丹,且非妖族,他们多半是桐叶洲本土散修出身,误入此地。

    只不过都已经有了被煞气浸染的迹象,说得简单点,久留此地,他们就会被石碑、铜钱镇压的那头古怪给借尸还魂了。

    钟魁突然间察觉到不妙。

    一时苦笑,什么飞剑,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吗?

    不过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误打误撞也好,或者是已经被当做牵线傀儡也罢,似乎掌握了这座遗址的阵法中枢。

    原来钟魁好像重返狐儿镇那座客栈,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笑颜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张酒桌旁,书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钟魁坐下喝酒。

    不管钟魁如何施展术法,整个人就像被囚禁在一把镜子的……背面。

    与此同时,庾谨大汗淋漓,山坡那边,竟然站着那个……文海周密!

    庾谨壮起胆子,朝那个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倾力一记压箱底的攻伐术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么轻轻一下,就将一头鬼仙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头顶嗓音如天雷滚滚,“庾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你何用?”

    裴钱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个啃着馒头的干瘦背影,缓缓转头,望向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郑又乾恍恍惚惚,好像变成了一个妖族,身边四周皆是同类,他仰头望去,一座高大城头,飞剑如雨落,砸向自己。

    谈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双目无神,神魂颤抖,惊惧异常。

    只有李宝瓶只是抬起手背,轻轻敲了敲额头,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神智,察觉到不对劲后,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狭刀。

    就在此时,涟漪阵阵,另外一个“钟魁”从踉跄走出一道大门,骂骂咧咧,原来他光是试图先步入阴间再重返阳间都不济事,必须得乖乖走一趟鬼门关黄泉路,过层层关隘,一路风驰电掣,都顾不得什么礼制不礼制、规矩不规矩了,钟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边,此次是注定要欠下一屁股糊涂账了。

    只是这个钟魁刚要李宝瓶不用担心,他就骂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当中……

    山坡那边,这一次钟魁惊鸿一瞥,却非幻象了,而是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只竹编篮筐,她怔怔望向那个钟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么,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叹息一声,便转过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脚尖,试图取走那把铜钱剑,指尖与铜钱触及之时,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烧而起,瞬间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却没有缩手,双指渐渐捻起那把看似轻巧无比的铜钱剑。

    钟魁在阴冥道路上又开始跑路,债多不压身,只是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宝,用以镇压自身阴神作为压舱石才行!

    他娘的,一路上都是些调侃言语,钟大爷这是散步呢?哎呦,这不是钟魁老弟嘛,逛鬼门关上瘾了不成?

    等到一身鲜红法袍的钟魁风驰电掣赶路,再半借半抢来一方重宝,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闯出那条阴冥道路,终于再一次现身李宝瓶身边。

    却发现山顶那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儒衫男子,一只手掌抬起,将漫天火海凝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将那把铜钱剑轻轻压下,与那挽着竹篮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辈很快就可自行离开此地了,短则半年,长短一年。”

    他轻轻一跺脚,大地尽作蒲团道场,原本摇摇欲坠的那道石碑,便如获敕令,瞬间纹丝不动。

    李宝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狭刀,笑着喊道:“哥!”

    李-希圣笑着点头。

    李宝瓶急匆匆说道:“帮个忙!”

    李-希圣一挥袖子,所有人都恢复正常。

    李宝瓶以心声问道:“她是?”

    李-希圣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难得在宝瓶这边撒谎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钟魁刚想与这个道法堪称通玄的儒生询问那女子来历,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久闻钟先生的大名。”

    钟魁已经收起身上法袍,再将那方重宝收入袖中,听到对方自报身份,一时间有些尴尬,“那支小雪锥毛笔……”

    李-希圣笑道:“早年确实是我送给陈山主的,只是陈先生借给钟先生,就与我无关了。”

    钟魁与李-希圣,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作揖行礼。

    李-希圣看着那个裴钱,神色温和,轻声笑道:“缘法而已,不用自责,即便我不出手,你们还是会有惊无险的。若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说。”

    庾谨更是破天荒有几分愧疚,不敢去看钟魁。

    钟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却也没说什么安慰言语,只是调侃一句,“胖子,晓得什么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

    胖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天外一颗星辰。

    古怪山巅,一个魁梧身形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冷笑道:“碑文内容,气魄不小啊。”

    一旁站着个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魁梧汉子眯起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还是那句话,“吹牛皮又不犯法。”

    众人离开那处遗址,钟魁将那对少年少女带在身边。

    李-希圣随后与他们同游桐叶洲,胖子一路上再没说半句荤话。

    然后某一刻,裴钱就听到一个心声,等到对方自报身份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浓重杀机。

    李-希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

    之后裴钱便与众人抱拳告辞,转瞬间便身形消散,离开桐叶洲,重返宝瓶洲。

    丰乐镇那条小巷中,裴钱瞬间收敛拳意,走入院子。

    裴钱与师父打过招呼后,她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士。

    然后裴钱很快就恢复平静,是整个人,拳意,心思,皆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陆沉哀叹一声,完犊子,又是一笔稀里糊涂的旧账。

    若是裴钱此次现身,气势汹汹,倒也不怕,二话不说便问拳一场是最好,可她偏偏是这般模样和心境,就很渗人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没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周姑娘,她叫裴钱。”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第一千一十八章 道深者言浅

    周楸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叫裴钱,女子武夫,发髻衣饰,都与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对得上,再加上对方的现身,引发了玄之又玄的天地异象,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只说裴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事,就让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强压下心中波澜,她忍不住问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师?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用了郑钱这个化名?”

    虽说在合欢山地界,受制于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灵通,那十几份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山水邸报,都被翻烂了,但是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名号,周楸岂会不知,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在那陪都战场,大渎两岸,“郑清明”杀妖救人两不误,在妖族大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裴钱抱拳笑道:“周姐姐,当不起‘宗师’一说。”

    周楸转头望向那个背剑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钱,那么被裴钱称呼师父的人,还能是谁?

    之前还觉得这少年,颇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为大言的毛病,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不了。

    如今想来,对方哪里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耸人听闻的言语,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罢了。

    因为离得近,刘铁也已闻讯赶来。

    周楸抱拳道:“大骊边军,苏巡狩麾下大梁营随军修士,上骑都尉周楸,见过陈先生。”

    披甲汉子沉声道:“大梁营斥候标长刘铁,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回礼,“大骊落魄山陈平安,见过周都尉,刘标长。”

    裴钱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骑都尉在大骊边军旧制当中,属于武将勋号,正四品,不属于边军实职,但是如果周楸没有战死,成为鬼物,能够活着离开战场,按照大骊新律,得到这么一个含金量极高的武勋,她转任地方驻军,就该是正五品实权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骊陪都兵部任职,周楸说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周楸已经是英灵,按例返乡,成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无问题。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让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坐主位,不过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

    陈平安问道:“我曾经在大骊京城,亲眼见过朝廷派遣修士,连同沿途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引领战死在宝瓶洲南部诸国的英灵返乡,你们为何没有随行北归?”

    刘铁犹豫了一下,大略解释道:“只因为同僚执念太重,一离开合欢山地界,便会变得浑浑噩噩,失去最后一点真灵,我们在这边还有心愿未尽,不肯就此离开,即便沦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对陈平安,披甲汉子还是有所保留,毕竟对方没有大骊官方、尤其是边军身份。

    周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乌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头妖族修士,叫顾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将,曾是青杏国边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结蛮荒军帐,将我们一支精锐骑军的行踪路线泄露出去,建议设伏袭杀,我除了是随军修士,还负责一军谍报,察觉到那座淫祠庙祝的不对劲,加上妖族军帐也担心是反间计,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刚好与我和刘标长狭路相逢,那支蛮荒斥候当中藏着一位剑修,我们是事后,准确说来是死后数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蛮荒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当然,妖族试图设伏截杀我军一事也就化作泡影。这么些年,我们苦无证据,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与李梃关系莫逆,极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后主使,两次刺杀未遂,合欢山赵浮阳知晓我们身份之后,兴许是忌惮我们生前的身份,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反而由着我们在丰乐镇落脚,只说有本事便杀了那位观军容副使,他绝不过问此事,但是这种没有确凿证据、纯属捕风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顾奉的罪,赵浮阳倒是说了,只要我们拿出证据,莫说是顾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亲自拧断脖子送到山下。”

    陈平安点点头,“如此说来,周都尉是觉得赵浮阳和虞醇脂与蛮荒妖族勾结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说道:“至少我这边,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线索。而且按照大骊谍报机构的行事风格,战后会反复筛查、勘验战时情报,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合欢山还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骊朝廷兵部和刑部两处情报衙署,应该都是被判定为底细干净了,当年确实不曾勾结蛮荒军帐。”

    刘铁说道:“毕竟是两个金丹,树大招风,若是底子不干净,活不到今天,大骊陪都那边可不是吃素的,听说咱们洛王建立了个由他直辖的谍报机构,查案极狠,经常一抓就是一长串。”

    棉衣道士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笑道:“贫道与藩王宋睦是熟识,以前在大骊处州槐黄县城的泥瓶巷,我与他经常碰面的。”

    周楸和刘铁一时间都吃不准这个道士的言语真假。

    陈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

    道士说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么能说骗呢。”

    十几位披甲锐士,拥挤在门口巷弄那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院内那个背剑少年,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棉袍道士。

    他们多是年轻面孔,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刘铁这般三十来岁的青壮汉子。

    今儿瞧见刘标长这个最不讲究礼数的莽夫,挺直腰杆坐在那边,他们都觉得有趣。

    往常瞧见了某某将军,也没见刘标长如此乖巧啊,见了面也抱拳笑脸几句,只是转身与他们便换了一副脸孔,开始念叨老子要不是当了斥候,耽误了前程,如今谁给谁喊将军,还两说呢,女怕嫁错郎,郎怕入错行,就是说我了,你们还笑,老子好歹是个标长了,你们这帮兔崽子呢……

    所谓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时了。

    陈平安说道:“都让他们进来坐吧。”

    周楸摇头笑道:“不用了。”

    刘铁点头道:“就让他们在门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热闹就得走。”

    门口那边,聚在一起也不显得闹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驰援剑修,剑气长城那边真有几十万剑修?陈平安,你当的隐官,也是个官么,多大,可有品秩?”

    刘铁瞪眼道:“放肆,陈先生的名字也是你们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讳,你们喊陈公子就好了。”

    刘铁无奈道:“瞎胡闹。”

    披甲汉子朝门口那边喊道:“都规矩点,陈先生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读书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别给大梁营丢人现眼!”

    “陈先生,我是郓州盐仓郡人氏,跟龙州近得很,祖辈都是行商的,经常去红烛镇。”

    “陈先生,我是京畿松游县的,听二叔公说过,他年少时曾经在山崖书院求学,齐山长教过他们刑罚和数算。”

    裴钱抬头望向一处屋脊,正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颂。

    先前察觉到那股从这边的异象,戚颂惊惧不已,还是忍不住赶来这边一探究竟。

    仅是与她对视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压下心中惊疑,聚音成线,试探性问道:“郑钱?”

    去过大骊陪都战场的修士,尤其是纯粹武夫,绝对不会认不得女子宗师“郑撒钱”。

    裴钱点点头。

    戚颂立即自报名号。

    裴钱抱拳还礼,“久仰大名。”

    天曹郡张氏好像有个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经与她在陪都城内打过照面,见过而已,没聊过。

    戚颂当然知道这只是裴宗师的客套话,却已经觉得不虚此行,颜面有光,回头在张筇老儿和程虔那边,得好好说道说道。

    见那院内热闹,戚颂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只是说了句场面话,邀请裴宗师得空可以随时找他喝酒。

    陈平安说道:“周姑娘,刘老哥,我帮你们分别画一道神行符和保灵符,都回家吧。至于这边的李梃和顾奉,交给我处置。”

    刘铁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为难,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显得矫情,答应了,又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带着裴钱去趟合欢山,凑个热闹,你们是走是留,先商量出个结果,等我们下山再说,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说法,其实都没有问题,不必为难。”

    周楸与刘铁起身抱拳致谢。

    周楸心情复杂,眼前这个身份吓人的背剑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后,一下子就判若两人了。

    她实在是无法将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语无忌,性格跳脱,与眼前这个性格稳重、善解人意的年轻隐官,双方形象重叠在一起。

    刘铁先行离开院子,带着那帮麾下生死与共的斥候英灵让出道路,别看他们今夜如此“聒噪”健谈,各有问题。

    但其实这么多年,无论是结队骑行在夜幕中,还是在丰乐镇陋巷内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钱往脸上覆上一张老厨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转过头去,伸出手指,轻轻揉捏抚平鬓角,再转头,就是个肌肤微黄雀斑的少女了,鼻尖处雀斑点点。

    裴钱聊起那场遗址游历之行的过程,只是某些细节,被她故意略过了。

    即便她聚音成线与师父密语,以这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门说话没什么两样。

    “根据钟先生的推算,那处遗址岁月极久,镇压着一位很难用正邪去断定的山上前辈,只因为岁月太久,那块石碑的文字,道意几乎消散殆尽,再加上桐叶洲山河破碎,影响到了那道石碑的稳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迹象,石碑摇晃,又与光阴长河时常冲撞,就像开辟出一条勾连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涨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两个修士的误入其中,未曾溺毙在水中。”

    陆沉原本打算当个听众就好,就当不花钱听了一场说书,只是陈山主已经询问一句陆掌教有何高见,只得开口说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这处遗址内,被石碑和铜钱剑镇压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差点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会亲自出手,立碑搁剑,让她不得脱困,既是压胜,也算一种用心良苦的护道。若非如此,虽说天大地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贯脾气和行事作风,是肯定不惜鱼死网破的,人间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只是陆沉没有全盘托出,不过相信以陈山主的见识,想必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个试图取走铜钱剑的挽篮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侣。

    陈平安想起那个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问道:“那两个得此福缘的年轻修士,是山泽野修?”

    按照裴钱的说法,他们会跟在李-希圣身边修行。

    裴钱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们年纪都不大,不到二十岁,师出同门,女子叫苗稼,她的师弟叫何洲,都是谱牒修士,来自一个桐叶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门派,主修阴阳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术法,当年山门被蛮荒妖族攻破了,他们的师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师堂供奉多年的镇山符,本意是将他们送出战场之外,争取到一线生机,至于能否活下来,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运气极好,最终通过素霓山本门秘传的一种‘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误入那条那条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阴长河洗刷掉神识,走到岔路尽头,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闯入那处秘境,这么多年就在那边修行了,苗稼还得到了住持大阵的枢纽法宝,是个极为粗糙的古陶罐。”

    “他们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时临时开窍的剑修,现在才是四境,却拥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飞剑,能够制造幻象,让人怕什么见什么,只要道心稍有瑕疵,无论修士境界高低,就会被钻了漏洞,道心连同神识,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镜中,不破心魔便无法脱困。苗稼修道资质很好,在遗址内得了一本只有图案而无文字的道书,她在自行参悟之下,单凭自己的体会,就成为了一位山上描眉画师,能够单凭想象,编织山水画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够驾驭遗址内的天地灵气,与何洲的飞剑神通配合,天衣无缝。”

    陈平安突然问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刚好能容纳一升水?”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

    陆沉开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资质也不会太好,只是在遗址那边,受到精粹道气长久浸染,日积月累,易经伐髓,得以脱胎换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强行淬炼为道种,那少年是剑修,资质要比师姐好许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迹,天然排斥,何洲在那边修道,几无裨益,反而会被压制,所以境界才会多年停滞不前,也亏得如此,不然他们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铜剑镇压不住的流散煞气给占据心神、百骸了,他们就会成为那位前辈的一座通幽桥梁,真身依旧被困,出窍阴神和阳神身外身,却能凭此重返阳间,继而打碎石碑,取走铜钱剑,提前几年出世。”

    “至于两个下五境练气士,为何能够安然无恙进入遗址,光靠他们自身道行,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被那位长辈在一条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中,察觉到了自家道脉的两缕细微气息 ,如两粒萤火闪烁在无尽夜幕中,才有意将他们打捞而起。”

    说到这里,陆沉压低嗓音,一语道破天机,“那只作为大阵枢纽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间最早用来确定容积的计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

    坛。此事不确定,就是个猜测。”

    陆沉随即笑道:“至于那位前辈的手挽竹篮,倒是不难猜,必然是一件重宝,竹篮打水未必一场空,可以用来打捞长河中漂浮着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

    因为眼尖,率先发现遗址的裴钱,她曾经登顶过那座古怪山巅。

    钟魁,庾谨,都是鬼物。而那双少年少女,可算半个兵家修士。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时,这个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轻道士,手里边多出一根树枝,戳在街道上边,树梢在地面上蹦跳,发出咄咄咄的声响。

    其实倪清,周楸,刘铁他们眼中所见的白玉京陆掌教,其实都是不一样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陆沉,就是头戴莲花冠的本来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后生,刘铁所见,就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

    只是世间,谁会质疑一个眼见为实。

    陈平安说道:“一直忘了问,陆掌教跑来这边做什么?”

    照理说,陆沉在裁玉山散花滩那边碰过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脚聊过,陆沉是不会多此一举,再来这边晃荡的。

    陆沉有点尴尬,抬起手中那根树枝,晃了晃,绕过肩头指向南边,再朝青杏国金阙派方向点了点,“有条脉络,七弯八拐,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贫道,无妄之灾,贫道算是哑巴吃黄连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说?”

    陆沉倒是也没有藏掖。

    旧白霜王朝的灵飞观,观主曹溶,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这件事,已经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国境内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又是灵飞观一位被勾除谱牒名讳、道号的弃徒。

    合欢山的赵浮阳,则又曾是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外门弟子,只是所学秘法神通,道脉却是再正统不过,只因为金仙庵一位祖师对赵浮阳青眼相加,并不计较后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赵浮阳算是这位祖师的不记名弟子。

    只说将乌藤山搬迁来此,与坠鸢山作缠绵状交尾,就来自金仙庵秘传的一门“担山”神通。

    此外道侣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够布雾和祷雨,想必也是赵浮阳传授给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对赵浮阳悉心传道的金仙庵祖师,既是金阙派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按照谱牒辈分算,还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阙派当代掌门的师伯。

    为此陆沉才亲自跑了一趟合欢山,当然前提是算到了某个“陈平安”在此游历,否则赵浮阳的生死荣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与陈平安牵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陆沉不亲自出马了,怕就怕一团乱麻乱上加乱。

    先前闲逛两山,陆沉发现这位坠鸢山的府尊老爷,倒是念情,在氤氲府祠堂内,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师爷挂像。

    居中一幅画像,是灵飞观的上任观主,仙君曹溶。

    两边分别是金阙派的开山祖师,中年妇人女冠模样。以及于赵浮阳有传导之恩的那位祖师爷,披蟒腰玉,剑眉紫须,蓬然虬乱。

    只差一点,当年赵浮阳就要追本溯源,在墙壁更高处悬挂一幅陆掌教的画像了。

    还是道侣虞醇脂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阻下来,说是夫君有心就好,陆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们下界擅自悬挂画像,终究于礼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师不快,引来天劫。

    那幅灵飞观曹仙君的画像,落款是清静峰金仙庵弟子赵浮阳沐手敬绘。

    可问题是陆沉一点都不想要赵浮阳这么个徒子徒孙啊。

    泼墨峰之巅。

    整个合欢山连同丰乐镇剧烈一震过后,赵浮阳脸色微白,这尊地仙府君立即运转体内灵气,脸色很快转为红润。

    虞醇脂转头看了眼合欢山那边,她脸色阴晴不定,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如何焦急,以心声急匆匆询问道:“浮阳,可是程虔或是张筇的阴损手段?故意骗我们出来,好在那边山脚小镇里边偷摸布阵,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气势一闪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阵法的迹象,这就让赵浮阳和虞醇脂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只要是在合欢山地界,就不怕张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个张彩芹微微皱眉,似乎同样心生疑惑。

    赵浮阳并未就此离去,反而从一开始的态度强硬,转为讨价还价,“程虔,我可以退让一大步,那方用来册封太子的关键玉玺,近期就可以归还青杏国柳氏,但是你们必须承诺,半年之内,用三到五方别国玉玺来交换,反正如今宝瓶洲南方复国与新国都很多,散落各地的传国玉玺,为数不少,我们合欢山门路少,但是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的人脉和财力,为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难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没有料到夫君会主动做此退让,双方并无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内,她虽然倍感意外,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干脆点,三方宝玺换三方,你我就别在这边浪费口水了,行与不行,劳烦赵府君现在就给句准话。”

    赵浮阳说道:“此次招亲和之后的婚宴酒席,会一直举行到明晚,那就后天,我派遣心腹将三方玉玺送往青杏国京城。”

    程虔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赵浮阳爽朗笑道:“既然谈妥了,程老真人与张剑仙,能否卖我一个薄面,要么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个面即可,免得客人们胡思乱想,要么就得劳烦你们两位暂时离开合欢山地界了,否则府上贵客们一个个心惊胆战,喝酒不痛快,都要忧虑老巢、道场会不会被掀个底朝天。”

    程虔摇头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与彩芹都没有携带贺礼,放心,我们这就离开泼墨山,只希望赵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内让我们皇帝陛下务必见到那几房玉玺,否则我今夜卖两位府君一个面子,却要害我在陛下那边丢尽颜面,这就不妥了,对了,再有劳赵府君帮忙捎句话给戚颂和吕默,让他们师徒二人今夜就离开小镇,不必在那边与你们置气了,就说是家主张筇的意思。”

    赵浮阳拱手告辞,带着虞醇脂一并离开泼墨峰,御风途中,虞醇脂转头一瞧,发现赵浮阳嘴角渗出血丝,她惊骇万分,神色交集道:“怎么回事?!”

    先前小镇异象,只是那么一下,就重创了夫君?

    要知道赵浮阳的真身是条白蟒,是蛟龙后裔之属,天生体魄坚韧,又是走盘山一道,整个合欢山,就是名副其实的“道场”。

    若非元婴,或是金丹剑仙出手,休想让赵浮阳受伤。

    赵浮阳其实此刻还尚未镇压住人身天地山河内的乱象,以心声说道:“回到山中再说。”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诱他们上山?”

    赵浮阳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寻常地仙,张彩芹又是一位剑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处的张筇,小心撑破肚皮。”

    程虔抬起手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咦了一声,原来小镇那边异象生发之地,竟是云遮雾绕,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镇,故意混淆气机,干扰视线。

    张彩芹以心声说道:“程世伯,我们这就离开?”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惊蛇。”

    不管那赵浮阳是施展了个拖字诀,还是另有企图,都无所谓了,合欢山都要注定红白喜事一起办了。

    张彩芹背后长剑铿然出鞘,剑光莹然如一条秋泓,她脚尖一点,踩上长剑,御剑远游,跟随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离开泼墨峰,再次划出两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来青杏国在内三国朝廷兵马,已经按照约定,各自聚集在合欢山边缘地界,而且抽调兵力一事,极其隐蔽,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许多带兵武将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谁。柳氏皇帝更是御驾亲征,率领一众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灵和精锐边军,与其余两国一同收网,从三个方向,围困攻伐合欢山。

    只说青杏国柳氏这边,就派遣出了三千禁军,八千边军精骑和两万步卒,再加上那拨临时征召而至边军驻地的五岳山君、数十位神灵,金阙派除去金仙庵一脉,以垂青峰为首,更是诸峰嫡传修士皆已下山,临时担任青杏国随军修士。

    柳氏皇帝与其余两国君主,相约在今夜亥时与子时之交,一起起兵围剿合欢山。

    不过大军开拔,即便修士、神灵动用了各种用以开道的神通术法,加上渡船、符舟,依旧还是得明天清晨时分才能瞧见合欢山。

    事先知晓内幕的人,只有青杏国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天曹郡张氏老祖,剑修张彩芹,其余两国皇帝和国师等,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个人。

    自然还是青杏国和天曹郡张氏出力最多,承诺此次剿灭合欢山,这方圆千里山河版图,柳氏只象征性取极小一块地盘,其余都交予两国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荡平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会严格遵循既定的行军路线路,沿途十几处大小道场、洞府,收缴而来的战利品,作为青杏国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来源,此外合欢山的整座财库,以及坠鸢山氤氲府和乌藤山粉丸府,连同两座山神祠,一切库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国不会染指丝毫,战后皆由两位盟友自行分账。

    张彩芹的剑光与真人程虔的御风身形,骤然间消散,此后双方皆隐匿气息,潜行百余里,最终来到一条阴风凄恻的山岭。

    山野漭荡,草木幽蔚,盘石阪两侧,古木树龄不知几百岁,惨惨幽幽无生意。

    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问道:“赵浮阳还是没有察觉到处境不妙?”

    程虔盘腿坐在一旁,点头道:“仗着有座新建的护山阵法,附近数国也无敌对的元婴地仙,换成我是他,也会掉以轻心,凭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笃定我们不敢与合欢山结下死仇。”

    张彩芹对老人喊了一声太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他们已经对合欢山形成了合围之势,瓮中捉鳖。

    合欢山今夜大举操办一场招亲婚宴,群獠汇聚,蛇鼠一窝,倒是省去许多麻烦,否则这方圆千里地界,三十余处,乱七八糟的大小道场府邸,坑坑绕绕,难免有些漏网之鱼。

    张筇感叹道:“看似异想天开,却行之有效,撇开出身不谈,赵浮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程虔说道:“终究是将旁门左道用在了歪门邪道上边,长远来看,道心被本性无形牵引,而非以道心淬炼本性,只会误人误己。”

    在山上,旁门左道,其实是个褒义说法。

    赵浮阳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别盘踞在一条大江两侧,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早已结为道侣,同气连枝,互为奥援。而这条宝瓶洲中部大江,后来也成为了大渎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条白蟒的赵浮阳,先以秘法盘山,彻底炼化了整座坠鸢山,再帮助虞醇脂搬迁来一座乌藤山,传授她一门上乘房中术,两山依偎交尾状,精进道行。

    张筇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调侃道:“这对道侣,真是以天为被地为床,野战一场了,教老夫这种正经人实在是没眼看。”

    程虔提醒道:“张老儿,休要为老不尊,彩芹还在这边。”

    你张筇年轻那会儿闯过的脂粉阵还少吗,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债,是谁自称“天曹郡姜尚真”?

    张筇悻悻然,问道:“虞醇脂的金丹气象如何?”

    程虔说道:“今日一见,不容小觑,虽然她暂时没有需要闭关的迹象,但是想必不会太晚。”

    张筇啧啧道:“那就是与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颈了?赵浮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你们金阙派得过真传的,论师承,比你这个掌门都逊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资质更好,被他跻身了元婴,我也服气,白蟒盘山化蛟,阴蛟吐瘴云,呵呵,好大气象。可要说虞醇脂这等狐魅,若是也跟着赵浮阳一并跻身了元婴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还不是被她轻轻松松玩弄于鼓掌之间,随便采阳补阴?狐魅念情也最是记仇,此次围剿,若是万一被她走脱,我肯定要躲得远远的。”

    这些年不提早已一颗金丹圆满的赵浮阳,只说这次在泼墨峰那边见到虞醇脂这头狐妖,程虔就发现她也有了一份瓶颈的迹象,由此可见,赵浮阳亲手开辟出来的这条修道捷径,确实被他们走通了,若是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能够潜心存神炼气,同时再多搜集一些亡国玉玺,汲取龙气,用来淬炼合欢山,说不定甲子之内,他与道侣,还真就有望 双双跻身元婴境了。

    由此可见,将赵浮阳说是一方枭雄,丝毫不为过。

    张筇笑道:“估计赵浮阳怎么都想不通,为何边境摩擦不断的其余两国,愿意与青杏国柳氏联手。”

    程虔脸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国柳氏求名,其余两国求利,各取所需。事实上,其余两国君主,如今对柳氏皇帝,已经极为客气了,相信以后只会更加客气。

    毕竟除了青杏国,整个宝瓶洲,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山下朝廷,能够邀请到那位大人物亲自参加观礼,那个犹然占据半洲山河的大骊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这次来了大队人马,先前白茅他们在泼墨峰之巅远眺荒原,所见的那条火光长蛇,便是这座水府的阵仗,看架势,此次迎娶合欢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势在必得。

    湖君张响道,携手道侣魏婵,带着幼子张寒泉,一起赶来合欢山,其实这位道号“龙腮”的水府小王爷,早已被内定为合

    欢山的乘龙快婿,今夜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暑月府位于密云国境内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传庙食千年的龙王庙,赶跑了庙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兴风作浪,与所有过路者索要路费孝敬和香火供奉,张响道在湖底开辟宫阙,用了僭越的陆地湖渎的龙宫形制。

    此刻粉丸府内,为了今夜的招亲,专门建造出一圈环形的宴客厅,其中单独一间雅致花厅,只有张响道一家三口正在饮酒,其余一众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坠鸢山那边。

    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瓮声瓮气道:“听说那三姑娘名声不太好,孩儿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经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张响道是消瘦老人模样,头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龙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时间花厅内雾气朦胧,防止隔墙有耳,这才捻须而笑道:“修道之士,计较这种事情做什么,肚量大些。合欢山这边,三女一男,虞阵唯一裤裆里带把的,却是个不靠谱的货色,似乎对继承家业并不感兴趣,就喜欢在外边浪荡,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边,只会无人收尸。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就可以一人顶着三府府君头衔了。”

    一旁两腮涂抹浓重脂粉的宫装妇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妩媚笑道:“寒泉,娘亲是过来人,最是熟稔男女情爱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断定虞游移这个尚未过门的好儿媳,与那上山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们就是鬓角厮磨惯了的相好,好儿子,你艳福不浅哩。”

    青年眼睛一亮,“当真?!”

    那个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精于床笫厮杀的尤物,比起即将娶过门的合欢山三姑娘,容貌气态,只好不差。

    他本就对她垂涎三尺,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还有这么一桩姻缘?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虞游移身怀六甲,买一送一,孩儿也忍了。”

    张响道一拍桌子,赞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时,张响道腰间一枚螭龙玉佩嗡嗡作响,有两枚,刚好成双,是无意间得自龙王庙秘藏的山上重宝,张响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门道来,其中一桩妙用,便是可以万里传音,张响道就将另外那块交给了龙宫一位龟精丞相,至于那个豪奢荒淫无度、只会豢养面首的长女,算了算了,张响道已经对她彻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龙宫家业,还得是靠幼子张寒泉撑起来。

    “湖君老爷,大事不好,那座龙王庙的驮碑石鼋,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过来,畜生好大杀性,驾驭那块炼为宝物的石碑,对咱们水府龙宫就是一通乱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对方也不接话,只顾着大开杀戒,如今水府将士死伤惨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脉混乱,龙宫毁了,都毁了,长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鼋一石碑砸成了滩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长公主殿下便自顾自往岸上避难去了,小的刚刚侥幸逃到岸边,稍有闲工夫,可以喘口气,便与湖君禀报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张响道与那妇人面面相觑。

    家没了?

    随着龟丞相哀嚎一声,再响起一阵好似砰然裂开的沉闷声响,就再无音讯。

    片刻之后,又响起一个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龟儿这厮不耐打,已经被我拍死了,张响道,还有那老蚌精,你们既然已经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刚好送你们一并上路,即便不回,我也会去找你们一找。”

    合欢山的招亲嫁女宴,即将开始,各路宾客都已就座,山泽野修,淫祠神灵,府名道号可以乱取,位置是绝对不能乱坐的。

    除了暑月府,还有书简湖秦傕,他也有资格单独占据一间花厅,其余几位合欢山的头等贵客,占据一间占地最大的宴客厅,比如道场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颗,水丹一枚,算是极其礼重的贵客了,只因为她与粉丸府主虞醇脂,是关系极好的闺中好友。

    她一旁坐着个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观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个十八颗雪花钱的红包,曾是宝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还有那个洞府位于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却有一身横练功夫,相当于五境武夫的体魄,使得一手炉火纯青的枪棒功夫。

    至于那位乘坐一条私人符舟来此道贺的壮硕汉子,他与那唐琨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六境。

    这趟登门道贺,两手空空,不带礼物,他最是贪杯,明摆着是带着俩侍女来合欢山,垂涎那几壶仙家酒酿的。

    符气,因为是虞阵的好友,也在这边落座。

    负责在这边招呼客人的,是坠鸢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绛色深衣,身姿曼妙,艳美绝伦。

    隔壁宴客厅,是乌藤山的山神李梃负责待客。

    最后才是一座偏厅,粉丸府虞管事负责端茶送水,与各路豪杰联络感情。

    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给了雪花钱五十颗和一套御制古墨,也就只能在这边喝酒,所幸这次合欢山虽说将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视同仁,是一种价格不菲的仙家酒酿,人手两壶,由此可见,合欢山还是财大气粗,白茅饮酒,还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边的喝法,估计很快就可以回本。

    鹤氅文士模样的白府主,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从他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坠鸢山娘娘,尽得成熟妇人之美。

    只是不知为何,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个都没有露面,比起预定时辰已经超出两刻钟了。

    小镇主街那边,一个年轻道士手持树枝如驾车,抬头望向坠鸢、乌藤两山,微笑道:“行不上也乌鸢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亲即将开始,合欢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数到场,山脚牌坊楼下边,也就没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经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个负责书写礼单的账房先生,依旧坐在那张铺着大红绸缎的桌子后边,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几个护卫,免得账房先生说没就没了。

    陆沉转头看着那棵大树,笑道:“这个赵浮阳,也算不俗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旁门左道的路数,硬是被他悟出一条跻身元婴的捷径,如今都有了崭露头角的峥嵘之相,金阙派错过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寻一处山运浓厚之地,盘踞龙脉,坐实了“地头蛇”,赵浮阳早就是一条能够呼风唤雨的元婴山蛟了。

    想要在水运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实在太难,所以在那边,被迫转去走盘山、炼岳一道的山野精怪,数量不少。

    到了山脚桌边,陆沉从袖中摸出三个红包,每个红包里边都装着两颗雪花钱,道贺礼单上边,写陈仁,郑钱,道士陆沉。

    上山氤氲府,紧急召开了一场祠堂议事,没有外人,就连两位山神都没有喊来议事。

    回娘家省亲的长女赵,次子虞阵,即将出嫁的三姑娘虞游移,还有最得宠的四小姐赵胭。

    赵浮阳淡然道:“刚刚得到情报,程虔和青杏国柳氏牵头,联手周边两国,大举进攻我合欢山,各路兵马已经在路上了,三方势力,各路山水神灵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数量,山下兵马甲士也有小十万的数量,从三个方向围剿合欢山,已经开拔了,显然是早就约好的。”

    虞游移震惊道: “青杏国与他们素有怨怼,这些年边境纷争不断,怎会突然联手? ”

    赵浮阳嗤笑道:“现在问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虞阵脸色复杂道:“与那青杏国柳氏皇帝和程虔,当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

    赵浮阳脸色阴沉,摇头道:“不用谈了,只会白费口舌。一个个都吃错药了,非要来啃合欢山这块硬骨头。”

    虞醇脂小声说道:“琵琶夫人那边?”

    赵浮阳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蝉,再不多说半句。

    赵浮阳望向虞阵,问道:“你那个姓燕的朋友 ,可是出自苻氏燕誉堂?”

    虞阵点头道:“真名符气,他不但是苻氏燕誉堂子弟,而且深受 燕誉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 带在身边精心栽培,如无意外,以后老龙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气跻身金丹,就会由他接替。”

    虞醇脂说道:“虞阵,稍后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气一声,让他们立即下山。一个是真境宗谱牒修士,一个是苻家嫡系成员,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们,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会拦阻他们离开。”

    虞阵松了口气,说道:“原本我是想要通过苻氏燕誉堂,在桐叶洲那边收购和搜集玉玺,帮助父亲你增长道行。”

    宝瓶洲这边,已经很难获得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玺了,除非硬抢或是偷窃,可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儒家书院知晓此事,吃不了兜着走。

    赵浮阳赞赏道:“有心了。”

    赵胭一头雾水,爹娘这是要做什么?

    虞游移脸色惨白无色,颤声道:“她和那李梃?”

    赵浮阳嗤笑道:“在他们两个成为坠鸢、乌藤两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下场,早晚而已。”

    赵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爹,娘,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啊?”

    虞阵无奈道:“你以为这场招亲嫁女,图个什么?”

    赵胭问道:“不是要让三姐嫁给张寒泉那个傻子,我们合欢山好与百花湖暑月府联姻成为亲家吗?百花湖是水路商贸枢纽重地,如此一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就会对我们更加忌惮几分……”

    赵浮阳冷笑道:“张响道跟那个老蚌精,一个道心稀烂的金丹老鳖,一个无望结丹的龙门境,也配与我成为亲家?”

    虞醇脂掩嘴娇笑不已,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今夜就是你们爹的证道之时!所有参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异,他们的身躯血肉,魂魄灵气,妖丹,那些来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会被坠鸢、乌藤两山碾压,悉数研磨殆尽,全部沦为你们爹跻身元婴境的成道之基业!”

    山脚那座丰乐镇,约莫两百户阳间活人,再加上招徕山怪、阴兵聚拢成军等等,不过是赵浮阳和合欢山摆出架势来,给程虔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长久经营此地,当个藩镇割据势力。先前赵浮阳帮着那几个淫祠神灵,成为各国朝廷的“白书”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欢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们起疑心,尤其是程虔这个杂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坏事。

    经过这么些年的运作,合欢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泽野修、淫祠,数量已经趋于饱和,所以赵浮阳就办了这么一场所谓的山神嫁女,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反正青杏国柳氏在内的几个朝廷,都将这些货色视为眼中钉,原本赵浮阳是打算跻身元婴后,再凭借这么一桩绞杀的天大功劳,好跟他们做笔买卖,对方若是识趣,他便帮忙道侣虞醇脂讨要个封正,让她当个名正言顺的山神,而他自己,跻身了元婴,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脉,与金阙派那座垂青峰讨要一个公道了,一举数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说道:“夫君,小镇里边的那拨斥候鬼物,它们的身份……”

    凶性毕露的赵浮阳,如今连那程虔都敢杀,唯独在此事上,显然也颇为头疼,赵浮阳思量片刻,说道:“游移,你等下去将顾奉杀了,将那颗脑袋拧下来,直接丢给刘铁他们,再将他们驱逐出小镇,再与他们说一句,除了顾奉,乌藤山李梃很快就会跟着毙命,此外你不必多说什么,免得节外生枝。他们要是不愿离开小镇,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谁。”

    “开启护山大阵,你们只需撑过一刻钟,若能支撑半个时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稳固元婴境。在此期间,财库加上你们各自所有积蓄,全部用完,无需心疼。”

    “在至关重要的一刻钟之内,你们要特别留心程虔,张筇,张彩芹,武夫戚颂这几个刺头,千万别让他们坏了我的好事。一刻钟之后,大功告成,青杏国柳氏皇帝不是御驾亲征吗?正好 ,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就去会一会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国,还有无玉石俱焚的底气,程虔还敢不敢说我们是以卵击石,擦擦袖子就能一干二净!”

    其实当下整座粉丸府,就位于大蟒真身的一张血盆大口之内,“赵浮阳”稍抬头,便可将其吞咽在腹。

    而作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顶红粉**帐,再加上那些动了手脚的酒水食物,藏有馋虫和一味媚药。

    赵浮阳和虞醇脂先是炼山,接下来这双道侣就要各自现出真身“翻山”,好似行**之事,期间那些道贺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将融入两座山中。在这之后,赵浮阳就可以炼山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画地为牢,被既是道场又是牢笼的坠鸢山“拘押”在原地,

    赵浮阳沉声道:“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今夜事成,若是运道稍好几分,你们娘亲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颈,一步跻身元婴境。到时候不管是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讨价还价,我来代替程虔担任金阙派掌门和护国真人,还是我们干脆搬去桐叶洲落脚,在那边创立门派,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临近那座张灯结彩的粉丸府,年轻道士还是以一根弯曲树枝戳地,一个不小心给树枝戳中腹部,随手将那根树枝丢远,陆沉揉了揉肚子,竖起大拇指,笑道:“对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确实是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

    陆沉身体后仰,看了眼陈平安当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剑鞘,由衷赞叹道:“一条古时水,勿薄细碎仇。”

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画

    陆沉感叹一声,唏嘘不已,“幽思费酒费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后来宫阙不闻更漏声,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乌藤山,将那位金枝玉叶被封为县主的皇族女子,这处荒废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缮、扩建,才恢复了往日繁华风貌。三人只是临近粉丸府,尚未登门,就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着一股浓重的酒香和脂粉气味。

    陆沉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坠鸢山和粉丸府的名称由来。”

    陈平安说道:“周楸只是提过坠鸢山有洞窟崖刻,山名与谶语有关,被赵浮阳视为成道根基所在,至于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陈平安泼墨峰之巅,远眺合欢山这边,就曾见到两粒荧光,除了坠鸢、乌藤上下两山如两蛇交尾状,氤氲府与粉丸府这两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阳一阴两气相接的隐蔽妙用。不过陈平安只能算是看个大概,毕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远,当下一粒心神附着的这副符箓傀儡分身,极大限制了陈平安的眼力。

    陆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弹丸,有人以粉涂其半,侧视之则粉处如钩。对吧?”

    陈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过路古星荧惑等壮观画面,点头道:“陆掌教说了个好比喻。”

    陆沉搓手道:“小赌怡情,赌一把?”

    陈平安都没问赌什么,直截了当蹦出两个字,“赌注。”

    陆沉说道:“若是贫道赢了,就将赵浮阳交由我处置,输了,整个合欢山地界的屎尿屁烂摊子,贫道今夜就当一回挑粪工。除此之外,我们顺带着加一点小彩头,一百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这才问道:“准备赌什么?”

    陆沉伸出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别这么没头没脑的,总得给点提醒。”

    陆沉一拍脑袋,忘记身边的这个年轻隐官,如今才是个精通剑术的四境武夫,许多类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气功夫,以及符箓手段,恐怕都交给了玉宣国京城的那位吴镝道友,想必坠鸢山祠堂内的那场议事,陈平安是当真不知晓内容了,陆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给出一条线索,“既然走了一条炼山和房中术兼备的道路,赵浮阳不愿乌龟爬爬,只能靠着汲取玉玺龙气来炼化坠鸢、乌藤两山,来打破金丹瓶颈,他不但要跻身元婴,也想着拉扯道侣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双双破境,好给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来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所以我们就赌整座坠鸢山翻身之时,是往左,还是向右?”

    陈平安一点就透,“陆掌教是上杆子送钱?”

    设置粉丸府是赵浮阳的手笔,而按照陆沉泄露的消息,赵浮阳与金阙派、灵飞观又有不浅的渊源,修行路数,属于极为纯正的道家法统,再加上儒家主张七曜顺天左旋,阴阳五行家和历家,则刚好相反。如此说来,早已与坠鸢山炼化一体的赵浮阳,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钱敏锐察觉到脚下山根地脉的轻微震动,她迅速抬头望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灾,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设置的**了,牵动山势,正合阴符经所言的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可能对于粉丸府内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杰来说,大多已经喝了个七荤八素,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迹象。

    这是要被一锅端了?这个赵浮阳,够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众客人喝酒吃肉,他就连人带酒肉一并吞入腹中,吃干抹净?打得一手好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说道:“我赌地不动山不摇。”

    先前陆沉手里边的那根树枝,多半是在寻龙点穴了,陆沉用一种看似很儿戏的方式,随手便压胜了一座合欢山。

    陆沉侧身行走,抬起双手,皆竖起大拇指,“都高明。”

    丰乐镇主街道路尽头,山门口那边有棵大树,坐在桌后打哈欠的账房先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给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一根树枝掉落在地,借着牌坊和附近酒楼大红灯笼的烛光,年轻人伸长脖子望去,只觉得古怪,并非是树上的枯枝,怎么有点眼熟?能当账房先生的,记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个掏出三个红包的棉衣道士,好像手里边就是这么一根“行山杖”,怎么丢下山来了?

    粉丸府两位临时担任门房的婢女,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登门道贺,一位体态婀娜的妙龄少女,赶忙将手中糕点偷偷藏入袖中,再转过头去,擦拭嘴角。

    背剑的草鞋少年,小腿绑缚布条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富贵丛中人,所以他们仨就很理所当然的,被那位婢女领着穿廊过道,最终领进了一处偏厅,原本坐满的七八张酒桌,这会儿稀稀疏疏,都没有坐满,最少有半数的空位,在这边负责添酒的虞管事对此也很无奈,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壶,一手持杯,主动跑去隔壁两间宴客厅去敬酒了,有些干脆就在那边屁股生根,也有些身份不够的,宁肯站着喝酒,也不愿返回原先偏厅位置上坐着吃菜。

    天籁窟的琵琶夫人,与一旁自封黑龙仙君的老人,聊得极为投缘,体态丰腴的妇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翻,两人身边,围着一帮双手持杯而立的听众,既有想要见缝插针敬个酒的,也有在这边专门给两位大人物捧场的,况且谁都不白忙活,随着琵琶夫人的夸张动静,一个个偏移视线,喉结微动。

    在猿猱道上开辟洞府的大妖,与那胆敢空手登门的六境武夫,正在那边相互劝酒,聊些体魄横炼一道的心得体会,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壶,揭了泥封就喝,这粉丸府自己酿造的仙家酒水,蕴藉灵气,远胜一般仙酿,若是放在某处渡口售卖,没个三五颗雪花钱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灵气充沛程度,远超合欢山之前举办的那几场酒宴,两尊府君到底是财大气粗,这一场喜宴办下来,岂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几座楔子岭清白府的家底?

    许多负责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莺莺燕燕穿针引线一般,也有些被劝酒多了,酒香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隔着一间宴客厅,那位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也没少喝,已经有几分不胜酒力的醉态可掬,媚眼如丝。

    陆沉笑呵呵道:“鬼门关外大摆宴席,粉红帐内喝断头酒。”

    鹤氅文士看到那个背剑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对方,无奈道:“就这么犟吗,什么热闹都喜欢凑。”

    背剑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欢凑热闹,以前欠下的,现在都补上。”

    白茅招招手,压低嗓音说道:“来都来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争取把份子钱找补回来。”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红包,足足五十颗雪花钱呢,这会儿多出个陈仁,关键这背剑少年还带了俩蹭酒席的朋友,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没亏太多。白茅眼见着虞管事在别桌忙着劝酒,就继续提醒道:“陈仁,记得今晚能多喝一壶就多喝一壶,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咱们这屋子,虞管事说是按府上规矩,人手一壶。可只要你肯开口,第二壶都会有,有无第三壶,就看你嘴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卖面子了,瞧见没,隔壁桌那个,摇扇子的那位,细皮嫩肉,就是个斯文败类,与这边的侍女调笑几句,便偷摸给他第三壶仙酿了。”

    背剑少年落座后说道:“我这人脸皮薄,不敢多讨酒喝。”

    白茅一时语噎。

    少年说道:“没事,我身边带了个脸皮厚的,等会儿让他开口,给侍女看个手相、算算姻缘什么的,两壶三壶酒就都有了。”

    年轻道士瘫软坐着,背靠着椅子,右手揉着左肩,见那鹤氅文士投来视线,道士便笑容灿烂,抱了抱拳,“贫道精通手相,给女子看更准些。”

    陈平安看着那个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记起来了,难怪会有点眼熟。

    时隔多年,她的大致容貌轮廓不变,但是成为山神之后,气态变化不小,而且瞧着像是年轻了小十岁,这就是修行的好处了。

    许多修道资质好的女修,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何谓眼角鱼尾纹为何物。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女子最好的脂粉。

    裴钱聚音成线,密语询问道:“师父,碰到熟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算不上,以前游历梳水国的时候,勉强算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一句话。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本名姓萧才对。就是不知为何她会成为坠鸢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国距离这合欢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了。

    记得当年离开剑水山庄,独自远行,从那山林中闹哄哄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是奔着官道上的一支梳水国显贵亲眷车队而去,前者显然情报有误,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那支车队里边除了大将军楚濠的妻子,还有两位身份不俗的女子,除了一队扈从精骑,其实光是随军修士里边,就藏着一位龙门境符箓修士和观海境剑修,随便拎出一个,顷刻间就可以把那拨江湖“刺客”打杀干净,结果某位江湖老前辈,年纪不小了,做事情却不太地道,故意打着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的旗号,试图把一国江湖水搅浑,至于山庄和宋前辈的生死荣辱,会不会被梳水国朝廷派兵剿灭,是半点不顾了,尤其是这位老江湖跟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心生一计,直接就送给了陈平安一个剑水山庄“楚越意”的名字和身份……

    最后还是陈平安与那位观海境剑修厮杀了一场,才算摆平这场风波,顺带着让那拨江湖人逃出生天,当然他们也没如何念情就是了。

    按照那个观海境老剑修的说法,一口一个小寡妇,每颗脑袋都能换取神仙钱,她怎么都该值个一颗小暑钱。

    没过多久,陈平安在地龙山渡口那边,还没走到东家是张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就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以那位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舍生忘死,不惜与楚党逆贼死战,可惜车队当中,有一年老一年轻,两位剑仙坐镇,不惜为虎作伥,这才导致他们功败垂成。

    白茅发现了那背剑少年的目不转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陈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见如故自有一见如故的缘由!”

    然后这位楔子邻白府主,就发现那个相貌平平、仅是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朝自己看来,小姑娘眼神古怪。

    白茅笑问道:“陈老弟,这位姑娘是?”

    陈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学武多年,姓郑名钱。资质不错,闯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气,比我这个当师父的还大。”

    白茅已经摸到与这家伙聊天的大致脉络了,只要彻底放开,豁得出脸皮,就再无别扭,再来扯闲天,就可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惬意,点头道:“比陈老弟的名气大,实属正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好事,都说江湖上,明师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师也三年,相互成就,才能光大门庭,总好过一个误人子弟,一个,相互耽误。”

    其实白茅是想说就你陈仁的年纪,如今才几岁,走江湖又能有几年,能有什么名气,比得过那位少年剑仙,张雨脚?

    白茅转过头,望向那个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白府主扬起一个笑脸,端起长辈架子,问道:“可曾跻身炼气三境?”

    裴钱笑道:“得看对手的境界。”

    白茅一怔。

    不愧是陈仁的高徒。

    一两本钱,从你们师徒嘴里说出来,总有一斤重的气势和风范。难道现在外边江湖上的年轻人,说话都是这般德行了?

    陈平安拿起筷子,笑道:“吃饭。”

    正襟危坐的裴钱这才跟着拿起筷子。

    白茅暗自点头,还是有点规矩的。

    看那女子,也不喝酒,桌上只吃眼前菜。

    倒是那个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轻道士,像是个饿死鬼投胎的,在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多喝一口酒的时候,偏偏他跟一位侍女讨要了两碗米饭,专门叮嘱她上大碗,这会儿已经开始低头扒饭了。头上一顶道冠,让生前就精于鉴赏的白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值点钱。

    陆沉抬起头,夹了一大筷子菜,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怎么就不好奇,为何郑姑娘会与我们陈兄弟拜师吗?”

    白茅笑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年纪不算什么,武学路上,走在前边的就是长辈。”

    只见那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难怪都说师爷

    拜徒孙,有道便为尊。以前总是一知半解,白府主今儿一句话,算是给彻底整明白了。”

    “道长怎么不喝酒,这可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独一份的仙家酒酿,是道统法脉有门规戒律,不许你们饮酒?”

    方才虞管事让侍女送来了三壶粉丸府仙酿,果然没有多给,只说喝完后,觉得不够,可以与他知会一声。

    毕竟这处偏厅,身份不够,像其它几处宴客厅,人手两壶酒水起步。至于琵琶夫人那边,喝酒都快跟喝水差不多了。

    可问题眼前这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吃荤是一把好手啊,照理说荤酒不分家,怎就干吃饭菜不喝酒?

    “哪里哪里,小道这一脉,寒酸呐,就没有祖师爷,师父也不管这个。”

    年轻道士摆手道:“再说了,听君一席话,如饮三坛酒。”

    白茅大笑不已,终于见着个会说话的正常人了。

    抿了一口酒,白茅灵光乍现,终于想通为何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他转头问道:“郑钱?关耳郑?钱财的钱?”

    裴钱点点头。

    白茅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你这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容本府主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了,你再崇拜那位女子大宗师,也不至于连姓氏名字都改了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这要是小时候的黑炭,白府主祖宗十八代的坟头,估计已经堆满爆竹了。

    白茅是读书人,好面儿,拿她没办法,就转头望向陈仁,“陈老弟,你这个当师父的,摊上这种大事,也不管管?”

    陈平安笑着点头,“对对对,有理有理,是我常年在外闯荡,对徒弟疏于管教了。”

    裴钱夹了一大筷子山珍野味,细细嚼着,腮帮鼓鼓,嘎吱作响。

    陆沉幸灾乐祸,笑嘻嘻道:“白府主,咱哥俩同病相怜,走一个,贫道以汤带酒。”

    白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沉从袖中摸出一本花鸟画册,“白府主一看就是个收藏大家,这是我花大价钱捡漏而来,央府主帮忙掌眼则个,赏鉴赏鉴。”

    白茅笑了笑,抖了抖袖子,伸手接过那本册子,都什么跟什么,花了大价钱,还捡漏?随手翻了几页,白茅犹豫了一下,说道:“照实说了,功力是有的,一看就是富贵子弟的手笔,是得了界画精髓的,一丝不苟,严谨工整,可惜终究是死画。而这些花鸟,总觉得不光是素雅简淡,看久了,还有几分阴气。”

    见那年轻道士一脸被雷劈中的痴呆模样,白茅连忙解释道:“本府主所说阴气,并非贬义,类似寺庙宫观里边的某些水陆画,鬼气森森,可以警示人心。我只是担心画册主人,不是那种长寿之人。道长也该知晓,画坛名家,若是短寿,成就和名气,就很难高了,未能衰年变法,价格往往就上不去了。”

    那年轻道士惨然道:“活不长久,同辈唱和就少,徒子徒孙也少,孝子贤孙一少,帮其扬名鼓吹的力度就小,力度小就无法被后世推上神坛,无法登上神坛,如何卖出高价,何谈值钱。等到将来世道好了,兜里闲钱就多,有钱的外行傻子更多,只认门面不认人,尤其在这古董行当,如何能够编几个故事,骗来大钱。”

    白茅一拍大腿,“道长这番见解,可谓拨云见月。”

    陈平安瞥了眼那本画册所绘花鸟,并无落款,却有几方私章钤印,凭此已经知道画册出自青杏国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还是不错的,确有几分阴气,这位储君作为一国潜龙,并无中兴国主的浑厚气象,用墨笔力纤弱,说得难听点,更像是一位亡国-之君的手笔。至于青杏国京城那边的街谈巷议,还有仙家客栈里边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对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评价不低。

    陆沉笑道:“归根结底,终究是未能领会界画精髓使然,否则只会活泼泼,生意盎然,岂会让白府主瞧着只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意。”

    说到这里,陆沉叹息一声,将那本画册狠狠摔在桌上,“罢了罢了,就当吃了个闷亏,眼不见心不烦,不如低价卖给白府主。”

    白茅见那年轻道士好不要脸,竟是双指并拢,将画册推向自己这边,这是要强买强卖?敢情所谓的花大钱捡漏,就是为这会儿的杀熟做铺垫?好个图穷匕见!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画册,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也绝非什么粗劣画作,君子不夺人所好,就算道长舍得贱卖,白某人也不好意思买。恳请道长,收回去!”

    年轻道士卯足劲,双指微颤,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动画册,霎时间满脸涨红,“白府主,都是聊得来的朋友,价格好商量的。”

    “道长何必割爱。”

    “实不相瞒,这画册后边,还有无名氏抄录而成的一篇道书,千余字,高妙无匹。根据内容记载显示,除了可以白骨生肉,还言说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钱难买不死方,机会难得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既然藏着不死方?道长为何还要转售他人?”

    “贫道修行资质,凑合,十分凑合,该学到手的都学了,实在是学不得更多。”

    “多少钱?”

    “两颗雪花钱。不能更少了!”

    “……”

    白茅脸色僵硬,差点破口大骂,当老子是傻吗,所谓的不死方,就只开价两颗雪花钱?

    “看在朋友的份上,一颗雪花钱也成!”

    “……”

    白茅黑着脸,可以确定了,对方是个傻子,然后试图拉上自己一起当傻子。

    就在此刻,那背剑少年抬起手,与婢女多讨要一壶仙酿,白府主想了想,便从袖中摸出一颗雪花钱,放在那本花鸟册上边。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实白茅原本想要买下画册后,就归还对方,再语重心长劝一劝这个骗术蹩脚拙劣的年轻道士,以后别这么混了,出门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担心如此一来,落了对方面子,便作罢,就当花了一颗雪花钱,交了个不靠谱的朋友,反正以后也不会碰面了。

    给出神仙钱时,画册内某页便多出一篇金字道书,直指金丹。

    当白茅有此念时,又多出道书的中篇文字内容,可直至玉璞。

    白玉京陆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树下白骨真人。

    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十人的候补之一。

    这篇道诀,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陆沉所谓的“不死方”,确实是再名副其实不过了。

    因为合欢山两尊府君迟迟没有露面,参与嫁女招亲宴的各路客人,都察觉到了一丝苗头。

    只说那处花厅,百花湖暑月府的贵客,就没来由炸窝一般。

    合欢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赵胭,好像正在那边安抚那位湖君张响道。

    虞阵将单独一间屋子的秦傕,还有隔壁的符气,一并喊出,径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坠鸢山那位已经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乌藤山李梃,好像得了两尊府君密旨,说至多一刻钟,今夜酒宴就会正式开席,保证不会让诸位贵客久等。

    来到府外,虞阵抱拳低头,赔罪不已,苦涩道:“府上出了点状况,需要关起门来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让你们见笑了。”

    秦傕是书简湖本土修士出身,对此是司空见惯了,问都不问,甚至懒得抱拳告辞,二话不说,径直御风走了。

    符气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阀子弟,虽说外出历练也有数年光阴,可这等阵仗还是头一遭遇见,轻声道:“你们已经跟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撕破脸了?若果真如此,以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风格,定然早有准备,今夜粉丸府内道贺客人当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内应。”

    虞阵总不能将父亲的那桩谋划泄露出去,只得搬出一个在家族祠堂内就想好的借口,“上山氤氲府那边的宝库,有一件我父亲很看重的镇宅之宝,就在刚才,莫名其妙失窃了,父亲震怒不已,已经传下一道密令,需要马上封山,关起来门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许进不许出。今夜来山上道贺的那帮货色,你也清楚,就没有省油的灯,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等会儿很容易闹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 ”

    符气询问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在附近数国境内,如山上两尊府君、还有程虔、张筇的金丹境,就是顶天了,那他这个龙门境,不说力挽狂澜,只说略尽绵薄之力,想来还是不难。

    虞阵摇摇头,眼神诚挚道:“符气,听句劝,你别掺和。事情确实比较大,总之你我回头找机会再叙。”

    符气点点头,“我打算走一趟书简湖,黄鹂岛仲肃与我家老祖关系不错,要找我,就直接飞剑传信黄鹂岛。”

    丰乐镇,戚颂找到了张雨脚和金缕,老人也没有废话,与少年少女密语一句,直接让他们跟上自己离开小镇。

    因为戚颂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未能够覆地远游,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长掠。

    少年御剑,离地丈余而已,少女在一旁贴地御风。

    金缕打趣道:“戚爷爷,你好酒如命,怎么不登山参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张雨脚就可以跟着上山了,”

    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戚颂,是个极负盛名的老顽童,很有晚辈缘,老人此刻笑道:“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个把持不住,喝得稀里糊涂,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赵浮阳和虞醇脂,非要认我当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啊。”

    金缕呸了一声。

    老人调笑道:“金丫头,虞游移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当然不奇怪,可要说看不上雨脚这种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开心了?”

    张雨脚好奇问道:“戚爷爷,前边小镇那个动静,可有说法?”

    戚颂拍着肚子,摇摇头,“有说法,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你小子请我喝顿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师提醒过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踪。戚颂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老人脚尖挑起几颗石子,一挥袖子,纷纷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数颗石子上边,如拾阶而上。

    戚颂看似身材臃肿,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此刻实则轻若羽毛,被最后一颗石子托起,冉冉飞升状。

    在最高处,身形暂停悬空,老人居高眺望,被他发现了弟子吕默的踪迹,正带着一个黝黑少女赶夜路。

    戚颂飘然落地,大笑一声,“跟我走,谁慢了谁请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鬼魅,在山林间兔起鹘落,快若一缕青烟,来到山脚小镇。

    她站在一处屋顶,将一只鲜血浸透的绸缎包裹丢在一处陋巷小院内,“这颗脑袋,是观军容副使顾奉脖子上边的,至于乌藤祠庙那边的山神李梃,不管与顾奉 ,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亲和合欢山,给你们有了个交待,莫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刘铁他们,务必在半炷香之内,赶紧离开小镇,走得晚了,后果自负。将来哪怕是陪都洛京那边追责起来,我们也问心无愧。”

    不像以往,在小镇内外遇到撑伞的无头女鬼,虞游移总会像个调戏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纠缠着“柳姑娘”聊几句,今夜行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把话带到,说完她便身形矫健,重返山中。

    周楸喊来刘铁,刘铁沉声问道:“怎么说?要不要留在这边,等他们三人下山?”

    周楸笑道:“哪里需要我们担忧他们的处境,去泼墨峰那边等消息好了。”

    粉丸府内,陈平安突然问道:“赵浮阳以后的成就有多高?”

    陆沉笑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得两说。”

    陈平安说道:“假设被赵浮阳做成了这件事?”

    “明天的新元婴,将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就是难度不小,会在桐叶洲那边磕磕碰碰。”

    陆沉抬起手,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如果未能得逞,在今夜功亏一篑,炼山不成反而丢掉这份道本,赵浮阳明天就要从金丹境瓶颈跌境为龙门境了,至于将来嘛,得是仙人境起步了。”

    除了白茅听不见对话内容,裴钱都能听清楚师父跟陆沉的聊天。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是不是少说了一种或者两种情况。”

    陆沉点

    头笑道:“若是赵浮阳能够待在这边,上下两山皆原封不动,他与青杏国柳氏井水不犯河水,迟早会被顾璨打死,自然是万事皆休的下场了。或者说赵浮阳能够顺利跻身元婴,又使出金阙派一脉秘传的‘担山’神通,最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万一,贫道只是说万一,他可以成为有朝一日数量众多的人间真龙之一,并且赵浮阳还有望以盘山一脉的魁首身份,占据陆地气运,与很能打的那么一小撮飞升修士,在山巅并肩而立。”

    “只说在当下这一刻,赵浮阳就有四条路可走。”

    “但是赵浮阳到底会走哪条路,最终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决于我们俩在这张饭桌上,怎么聊。”

    “就像这张桌子,有你我,有裴钱,如今又有了楔子岭鬼物白茅。若是贫道愿意,还可以拉上虞管事,那个端酒送菜的婢女。”

    陈平安问道:“路过浩然,先为白茅传授一篇不死方,再收个飞升境资质的不记名徒孙,陆掌教都是顺手为之?”

    听得出来,赵浮阳想要走到山巅,有个先决条件,他得跟着陆沉这位隔了许多个辈分的祖师爷,一起去往山运厚重的青冥天下。

    陆沉反问道:“看史书,那么多出身贫寒的开国君主身边,在那龙兴之地,一县之内,至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么多的非公即侯的厉害人物?看遍数座天下,在山上,类似宝瓶洲骊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拢共才几个?”

    陆沉将手中筷子放饭碗上边一放,如悬空架起一座桥梁,自问自答道:“世路歧途乱如麻,大道能有几条?跟对人,走对路,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走错路了,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杰,也要抑郁潦倒不得志。兴许偶有例外,终究只是例外。话说回来,光有一条平步青云的宽阔道路,没有恒心,脚力不济,当然也难走远。”

    “陈平安,你猜错了,赵浮阳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谁牵着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就是他的第五条道路。”

    “别忘了,为何会有人说山上没有上五境的纯粹野修。同时更别忘了,白帝城郑居中虽有师承,但是真正意义上,他也是山泽野修,他才是纯粹野修。”

    陆沉拿起一根筷子,“独木难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饭菜,总不像话,是会被旁人打手,长辈训斥,或是赶下桌去的。”

    陆沉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辅相成,就能夹菜吃饭了,至于能吃多少,各凭坐在饭桌旁边之人的胃口和肚量。”

    “一双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陈平安跟杏花巷的马苦玄,或是刘羡阳跟陈平安,也可以是顾璨跟宋集薪,宋集薪与赵繇,李槐与胡沣,胡沣跟董水井,等等,诸如此类,以此类推,既可以是一张饭桌,也可以是一张赌输就撤掉椅凳的赌桌,还可以是一张香火袅袅的供桌。”

    金阙派祖山,清静峰,金仙庵。

    当代峰主是一位老妪模样的金丹修士,领着一众嫡传,站在一处崖外白云如海的凉亭附近,联袂恭迎“上宗”仙师的大驾光临。

    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在兵解离世之前,曾经为诸峰嫡传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说是她的遗愿,她希望有朝一日,金阙派子弟,能够日积月累,累积功德,帮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恢复谱牒身份,重新录名。仅此而已。与此同时,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门派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也绝对不可叨扰灵飞观内她那位师尊的清修,谁敢有违此律,就是欺师灭祖。

    所以即便是在那场战事当中,金阙派诸峰修士,始终恪守祖训,没有主动与灵飞观联络。

    哪怕灵飞观老观主,仙君曹溶横空出世,在老龙城一役立下不朽功业,金阙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脉嫡传修士,再激动万分,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内心深处。

    故而当灵飞观,如今的灵飞宫,那边竟然主动书信一封至金仙庵,说宫主会来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传弟子,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轻女冠缩地山河,率先现身崖畔,随后有一位稚童模样的白发修士,手捧拂尘,背桃木剑,站在女冠身边。

    道门有仙真,可返老还童,白发长婴儿。

    之后天边雷声阵阵,有一位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风驰电掣而至,沿途座座云海如被剑斩开,他落在白发童子身旁。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稚童”的脑袋,蓦然剑光一闪,青年只得缩回手。

    金仙庵老妪情难自禁,眼眶红润,打了个稽首,颤声道:“清静峰金仙庵诸弟子,拜见灵飞宫湘君祖师。”

    其实老妪不是不清楚其余两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须将这位道号“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师,单独摘出来对其敬称。

    如此一来,就等于她代替下山金阙派,对上宗灵飞宫的一种礼敬。确切说来,是为自家开山祖师与那灵飞观,行了个稽首礼。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礼,刑紫,除了你留下,其余都各自修行去。”

    老妪一挥袖子,“你们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条青石板路上,名为刑紫的老妪这才赶忙与那“稚童”和青年补上稽首礼,“金仙庵刑紫,见过韦真人,温宗师。”

    这个好像从无道号的韦真人,是昔年灵飞观的掌律道士,如今由道观升为道宫,反而卸任掌律了。

    但是没有谁会觉得这个“小道童”是被贬谪了,原因再简单不过,他是上任观主曹溶的关门弟子。

    无论是山上仙府,还是山下门派,似乎历来只有收错的开山大弟子,从无犯错的关门弟子。

    至于那位“温宗师”,名为温仔细,山上绰号“温郎”,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一位远游境武夫,关键他还是一位道门金丹地仙。

    更是个风流浪荡子。

    湘君是刚刚从一个小门派那边赶来金阙派,与董水井分开没多久。

    韦师弟方才还在青杏国京城,至于师侄温仔细,不出意外,是从某个脂粉窝里脱身。

    金阙派的垂青峰那边,有一处名胜,是条倒流瀑。

    湘君停下脚步,望向那条飞溅如雪有雷鸣声的瀑布,说道:“师尊下山远游之前,曾传下密旨,准许她恢复灵飞观谱牒身份。还说你们金仙庵一脉,可以脱离金阙派,与灵飞观认祖归宗,当然不强求,清静峰修士去留都随意。至于金仙庵之外的金阙派诸峰就算了,估计他们也不甘心,我们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老妪泣不成声,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与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头致谢。

    湘君将她搀扶起身,“如果程虔拦阻,我可以让韦师弟和温仔细留在清静峰这边。”

    老妪起身后,多次掩面而泣。

    青年笑道:“你们听说了吗,桐叶洲今年开春后,出了好些大事。”

    韦真人嗤笑一声。

    除了做惯买卖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宝瓶洲这边,如今几乎都不爱打听桐叶洲的山水人事。

    风水轮流转,昔年桐叶洲山上修士,也是这般看待北边邻居宝瓶洲的。

    湘君点头道:“是大事。”

    韦真人这才提起一点兴趣,“怎么说?”

    温仔细抬起双手,抖动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渊袁氏王朝的最南边,出现了一个名为青萍剑宗的崭新宗门,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这青萍剑宗,是那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为崔东山,是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开现身,是咱们那位年轻隐官与他的好友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期间崔东山有过露面,按照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算是陈平安的学生。”

    境界高低,是个谜。

    湘君笑道:“对落魄山陈先生和青萍剑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点。”

    照理说,担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后的继任者,反而对境界没有要求,只要宗门内有玉璞境谱牒修士坐镇山头即可。

    况且青萍剑宗还是一座极其罕见的剑道宗门,是桐叶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东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在那战事惨烈至极的宝瓶洲,又岂会毫无建树,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那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裴钱,她不单单是在中部大渎战场,大放异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几处战场,就已经名声鹊起。

    所以这个崔东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还是元婴境剑仙,众说纷纭。毕竟以陈平安的文脉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宫那边攒下的战功,文庙就算为青萍剑宗破例,允许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实属正常,反正在这几年内,几个浩然新宗门,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温仔细笑道:“可惜当年祖师不许我下山,没能去大骊陪都,不然就可以与那个裴钱切磋切磋了。”

    韦真人冷笑道:“觉得跟裴钱只有一境之差,就有的打了?那你怎么不干脆找她的师父,找那位陈隐官的麻烦?”

    这个师侄,不否认是个习武天才,每逢下山游玩,喜欢与人压境问拳,最喜欢故意低人一境,再问拳胜之。

    温仔细哈哈笑道:“陈平安比我年长小十岁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说止境武夫,怎么也该有个山巅境瓶颈了。”

    湘君说道:“裴钱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空皮囊武夫,她当年的七境和八境,只会比你更扎实。”

    温仔细眯眼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关,宗主韦滢远赴蛮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个名为邱植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边,女冠黄庭,从五彩天下重返桐叶洲,出现了浩然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人一宗门。

    由于她返回家乡第一件事,就是问剑小龙湫,故而黄庭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剑仙。

    不愧是堪称桐叶洲福缘第一人的黄庭,好像破个境,就跟女子换身衣裳一样轻松。

    更不愧是昔年能够与那“姜贼”齐名的女修。

    而那小龙湫,出现了惊世骇俗的动荡,两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元婴境修士,不知犯下什么过错,被来自中土大龙湫的龙髯仙君,亲手拘押回宗门,没过多久,司徒梦鲸便亲自担任下山小龙湫的山主。这就像往池塘里边砸入一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不等为之侧目的旁观者恢复平静心情,就又直接来了一座“飞来峰”,直接将小水塘给填平了。

    在这之后,就是小龙湫对外宣称封山一甲子。

    蒲山云草堂,黄衣芸好像刚刚跻身武夫十境归真一层。

    大伏书院,老蛟程龙舟,大骊王朝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不过林鹿书院却并非七十二书院之一,这是文庙历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担任书院山长。

    北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没有大过失却被罚去功德林的山长,最终转为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山长。

    此外那个极负盛名的君子温煜,出任天目书院副山长。

    在外人看来,正副山长皆是外乡人氏的桐叶洲三座书院之间,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涌动。

    温仔细虽然好奇那个叶芸芸,到底是怎么个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没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叶洲,找她问拳。

    怎么都得等个十几二十年了,无妨,他与那黄衣芸,双方都是一样的修行之路,修道岁月悠悠长,不急于一时。

    温仔细嘀咕道:“这个周海镜,怎么如此难找,她在大骊京城说不见就不见了,总不能是被谁金屋藏娇了吧?”

    那个裴钱,毕竟是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排第二的,仅次于那个据说曾经步入十一境门槛内的宋长镜,那么名次垫底的周海镜,同样是女子宗师,就是温仔细想要问拳的绝佳对象了,山巅境,还是个漂亮女子,提着灯笼都难找。为此温仔细专门去了趟大骊京城,结果明明没有离京的周海镜,愣是让温仔细找了个把月都没看到人影。

    湘君没来由道心一震,抬手将一把碧绿幽幽的传信飞剑卷入袖内,以秘术打开飞剑禁制,心湖内随之响起师尊的嗓音。

    “师尊有令,留下韦拂晓,带上温仔细,去合欢山。”

    湘君起先没多想,只觉得有点别扭,她随即恍然大悟,师尊是在说他老人家的那位……师尊?!

    而这位上五境女冠的师尊的师尊,此刻正在合欢山粉丸府的一处偏厅内,给数位婢女看手相呢。

第一千二十章 目击而道存

    陆沉一边帮人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的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国师白藕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个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没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还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说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着,还是在北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曾经路过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说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这些年就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骊十二地支当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说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说一声,让苗稼这个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还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个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这边,只是在酒水里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没有问题,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座宴会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条,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雀,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拽出一条条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说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这是何物,不说白茅这样的鬼物,还有琵琶夫人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过去。陈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了,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过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这还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双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网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会于某夜春梦中,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

    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网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欢玩弄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做**一刻的助兴之举,还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这种**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说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问题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随身携几一带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说道:“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还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那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还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过客,秘密培养出两位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将周边六国在短短半月之内变成一大片无活人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这位鸩仙斩杀,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这位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这头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个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嗮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变成人干了,见不着我们。”

    反正这间宴客厅就没几个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位闲来无事的婢女,被那个年轻道士勾搭落座。

    陆沉帮着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过了她们的面相,说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就开始转去帮忙看手相,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姓虞了,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过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

    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年轻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头,先恭喜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说了于何地何时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道士说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说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就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这个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这是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说,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命名为‘龙眼’,岂会没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捻起一颗桂圆干。

    年轻道士闻言连忙抓了两颗龙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过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鸿运临头。”

    她们姓虞,又是各有风韵的美人,便与虞美人这个本是教坊曲的词牌名,十分应景了。

    虞夷犹面带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陆仙长,山上不都说自古仙缘,没福难图,强求无济于事,苦求无结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么又扯上八字了?我们与你说八字了吗?胡说八道,露馅了吧?”

    丰腴美人帮忙打圆场,“总好过那些故作悚人言语,说些印堂发黑、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再暗示给钱好破财消的骗钱路数。”

    “靠着花钱来消灾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轻道士咳嗽一声,“这里边是有讲究的,得用正门来路的钱财,方可挡灾避难,钱能通神,需知此钱涉及阴德福报,铜钱也好,银子也罢,都只是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桥梁罢了,如那桌台上边的香火,青烟袅袅,便是一条人间最小的飞升路了,直达天听,心诚则灵,所以才可以将罪业一笔勾销。可要说拿那些来路不正的偏门钱挡灾,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否则做了坏事,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位高权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后多走几步路,去寺庙道观里边烧几炷香,就没事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取巧轻松的好事嘛。如黑纸白字,善恶分明,除非……贴黄。”

    虞容与的脾气,显然比虞夷犹差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算命道士,嗤笑一声:“说得更玄乎了不是,谁来辨别正道钱和偏门财?练气士吗?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爷和一国五岳山君府么?”

    一下子就冷场了。

    年轻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丰腴美人的身上,这会儿总算开始亡羊补牢,“容与妹妹,真是有个好名字,淑履多福,闲暇自行,贫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个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捞个玉箸篆、用抹金轴的诰命夫人,有何难。”

    虞容与呸了一声,就被丰腴美人悄悄拧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亏得虞管事暂时不在这里,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照理说,即便是这座偏厅的客人,属于今夜招亲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拨,没有之一,白茅在此,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得楔子岭白府主在这里都算头等贵客了,可年轻道士与背剑少年,还有那个雀斑女子,最晚进入偏厅落座的他们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与不该如此放肆,可那个年轻道士的言行举止,就是欠骂啊。

    否则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发髻的女子那边,不还是规规矩矩,待客有礼的。

    就只是这位一看就是风餐露宿惯了的陆道长,委实是不像个正经人,自己讨骂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陆道长还晓得公门里边的贴黄和诰命体制两事?”

    白茅生前当官不大,只是一县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没机会用上贴黄这种官场程式。

    “偶然听说,偶然听说。”

    年轻道士开始与出手阔绰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为何将府邸开辟在蝎子邻,莫非是蝎子很多的缘故?府上有无可以入药的干蝎,小道与老哥做笔买卖,帮贵府往外售卖,贫道就只是赚个差价,山市一斤可以卖好几两银子呢。”

    白茅没好气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不是陆道长你认为的蛇蝎之蝎。”

    道士毫无窘态,问道:“不是读成契子岭?楔这个字,不与契同音吗?”

    白茅抿了一口酒,语重心长道:“陆道长,修行之人,不要总是忙着修道成仙,闲暇时还是要多读书。”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钱看着别处宴客厅内,合欢山的两位山神和诸多两府侍女,始终劝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个熏熏醉,开始毛手毛脚起来。

    她皱眉问道:“师父,宴会已经拖延颇久了,都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赵浮阳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山神娘娘,说道:“他已经在闭关了,只需耐心等待这些淫祠神灵都着了道,鬼迷心窍,虞醇脂才会真正打开粉红帐,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生死,免得出现几条大的漏网之鱼,尤其不可以出现类似淫祠神灵明知逃脱不得,一发狠,干脆自毁金身的意外情况。而且白茅他们饮酒越多,感知光阴流逝的速度就会跟着迟钝起来,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后,除了做梦,几乎是察觉不到光阴流转的。”

    陆沉笑问道:“白府主,夷犹姐姐容与妹妹,你们晓不晓得山脚那棵大树的名称?”

    虞夷犹只说不知。粉丸府规矩重,等级森严,平时不许她们问东问西,背地里嚼舌头。

    白茅摇摇头,“请陆道长帮忙解惑。”

    陆沉笑道:“古语有云,萱草忘忧解愁,合欢蠲怒忘忿。只因为传言凡见此花开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还是幽愤欲绝者,无不转怒成欢,破涕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后,合欢树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脚,花开满树,如撑红伞。”

    “山脚那棵便是合欢了,与梧桐树类似,树高冠阔,花叶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荫树和行道树。此树能够生长在干旱贫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长久曝晒,容易蜕皮,同时怕水涝。”

    听到这里,虞容与讥笑一声,“道长就别卖弄学问了,是不是合欢树,不好说,反正每年端午,此树从不开花,是谁都清楚的事实。”

    丰腴美人看着虞容与,小妮子今儿好像吃枪药了,跟那年轻道长言语总是针尖对麦芒,虞夷犹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俩开玩笑,容与总会说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语风趣,丑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犹看了眼头戴鱼尾道冠的外乡道士,也不丑啊。

    年轻道士没来由叹息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陈平安今夜现身此地,那么不管落魄山的年轻隐官,是否答应青杏国的那场观礼,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无论秉性善恶、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终却沦为赵浮阳一粒粒盘中餐的果腹食物。

    当然,其中有很多该死的,就一定也会有不少枉死的。后者如楔子岭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陆沉身边的两位粉丸府婢女。

    陈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陆沉问道:“这棵合欢树,是介于虚实间的显化之物?”

    原本以为此树只是赵浮阳的障眼法,用来遮蔽额头已生虬角异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陆沉这个说法的言下之意,这棵合欢树的生长特征,与山蟒出身的赵浮阳,盘山化蛟一道,双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谓的得道气象了,说是一种祥瑞景象,都不过分。

    这等“仙迹”,搁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较罕见。

    陆沉以心声笑道:“先前贫道说赵浮阳脚下有五条路可走,岂是胡乱编撰的,赵府主作为蛟龙后裔的血统,修道的资质根骨,都摆在那边呢。”

    白茅疑惑道:“陆道长,你先前说什么怒来着?”

    白老哥你这个不耻上问的好习惯,务必保持!”

    年轻道士倒了一点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写了个“蠲”字,笑道:“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就在这一刻,丰乐镇各地残破墙壁缝隙中和道路附近,还有坠鸢、乌藤两山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长虫,身似细笔管,状如蜈蚣,节节有横纹如金线,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涌向山门口那棵合欢树。树上垂挂的红纸条,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条条鲜红长线,垂落在地。

    山门口那个账房先生见状,惊骇万分,赶忙爬上桌子,落难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镇定,心中默念圣贤语句,用以壮胆。

    其中序文有先贤一语,不比整篇诗歌那么脍炙人口,却同样极有气魄,所谓“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这边,陆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种虫名,马陆是也,老百姓俗称地蜈蚣,百节虫。群居,食腐,蜷缩则如刀环,夏月喜欢登树嘶鸣。相信白府主那边的楔子岭,石堆草丛内,此物是极其常见了。”

    白茅点头道:“很常见,书上有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法,就是指这种-马陆了。”

    年轻道士委屈道:“所以贫道才会误会白府主的道场叫蝎子邻嘛,虫蛇出没。”

    白茅却是自顾自感叹道:“如果没有记错,白玉京陆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写到这种长虫,名‘蚿’。有一高妙语句,说那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陆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闲闲,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头戴芙蓉冠的国字脸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谁这么小知间间,小言詹詹。会一点学问,就喜欢言词烦琐,喋喋不休。”

    无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与妹妹,你怎么好拿贫道跟陆沉相提并论呢。”

    贫道就是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递给陆掌教,既然这么会聊天,就多喝酒。

    陆沉伸手挡酒,说道:“陈兄弟莫非忘记了,贫道不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喝的。”

    “贫道刚打定主意,要戒酒几天。”

    “喝了酒才有心气和力气戒酒。”

    在背剑少年与那年轻道士一个劝酒一个挡酒的时候,约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说出陆沉这个名字的缘故。

    两位粉丸府婢女,听到这个称呼,亦是与白茅这般,心神往之。

    她们只是出现片刻心绪的起伏而已,毕竟遥不可及,多想无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学问,深不见底。

    只是隔着一座天下呢。

    想那陆掌教,还不如想一想自家宝瓶洲的年轻隐官哩。

    同样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还有点盼头和念想,毕竟山上不是有镜花水月吗?

    氤氲、粉丸两座府上,好些如她们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着落魄山何时开启镜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馋,说有个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俊美无双,也有说那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大剑仙,面如冠玉,当然,她们最想要见一面“画中人”的,还是那位青衫仗剑、风神无匹的年轻隐官了。

    便是身份尊贵如三小姐虞游移,与四姑娘赵胭,不也一样奇怪落魄山这样的大宗门,为何一场镜花水月都不办?

    陆沉拗不过陈平安,只得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他们三个,喝不喝酒,即便牛饮到大醉酩酊,都是无所谓的,这个陈平安的根脚是一张符箓,裴钱就更不提了,虞醇脂这点伎俩,不够看。

    既然开喝了,陆沉就不再拘束了,饭后喝酒,越喝越有。

    年轻道士的敬酒词,别出一格,举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乡各异,人鬼殊途,可毕竟日月同天,寄诸道子,共结善缘。”

    陆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拧转,轻轻摇晃,低头凝视,碗内酒水泛起圈圈涟漪。

    将来此拳姓甚,张耶?陈耶?

    ————

    山势迎人立,溪声战石喧。

    这位富可敌国的天曹郡张氏老祖,须发皆白,身材魁梧,却是葛衣乌巾的庶民状貌,盘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闹人闲。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夜幕中的远景,流水孤村,新鬼旧坟,枯木寒鸦,如寡妇之夜哭,磷火点点,如羁人之寒起。

    张筇视线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钉的合欢山,乌藤山粉丸府,想来此刻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景了,对嫉恶如仇的老人来说,合欢山是眼中钉,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上次张氏修士围剿合欢山,家族祠堂那边就不是没有异议,道理再简单不过,大多成员都觉得收益太小,风险太大,既然天曹郡张氏与合欢山无冤无仇,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进,张筇却又无法用道理说服众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老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一众修士竟是连山脚的永丰镇都没走到,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吃了这么个大亏,伤到了家族辛苦积攒数百年的元气,关键是毫无收获,若非家族内部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暂时没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将家主之位让贤了。

    亏得身为下任家主人选的玄孙女张彩芹,与他这个太爷爷一条心,而作为首席客卿的老伙计戚颂,也与张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张氏双喜临门,除了张彩芹,还有一位地仙资质的少年剑修张雨脚,这才使得张筇不至于晚节不保。

    可对青杏国柳氏朝廷而言,这么一块地盘,就是实打实的肉中刺了,其余两国,也不乐意有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割据势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庙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赌上国运的“一意孤行”,总是这般争吵不休,长久没个定论,只会推诿扯皮。

    赵浮阳就是笃定柳氏皇帝无法说服其余两国君主精诚合作,一起攻伐合欢山。

    所以张彩芹跟洪扬波的北游大骊之行,成功说服那个人参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礼庆典,就成了一个棋盘死局上边的一记天外飞仙。

    张筇问道:“按照既定时辰,粉丸府里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开始招亲了?”

    张彩芹说道:“如果准时,此次山神招亲嫁女,两刻钟前就该开始了。”

    张筇从袖中摸出一油纸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张彩芹笑着摇头,老人便自顾自大口嚼起来,至于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热脸贴冷屁股。

    张筇笑道:“我们这算不算咄咄逼人,赵浮阳会不会狗急跳墙?与我们来个玉石俱焚?”

    毕竟赵浮阳这个土皇帝,已经承诺等到宴会结束,后天,就会将连同嗣天子宝玺在内的三方宝玺,一并交还给青杏国柳氏。

    作为交换,半年之内,柳氏回赠合欢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别国流散玉玺。当然这只是程虔的缓兵之计了。

    张筇抹了抹嘴角,“好像无数案例证明,真要逼急了赵浮阳这种心性坚韧且不缺手腕的山泽野修,他们舍得一身剐,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欢山,两金丹而已,掀不起风浪。”

    按照约定,由他来亲自对付坠鸢山赵浮阳,到时候会来个捉对厮杀,至于虞醇脂这位金丹狐仙,就让天曹郡张氏修士来镇压。

    张筇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赵浮阳为何会临时改变主意?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程虔说道:“事到如今,其中缘由,无所谓了。”

    这句话,倒是与赵浮阳在家族祠堂里边的某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彩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赵浮阳和虞醇脂不曾炼山交尾,各自与坠鸢、乌藤两山融为一体,用一门金仙庵秘传的道家房中术提升境界、精进道行,那么各方势力都怕这两尊淫祠府君来个狗急跳墙,舍了道场基业和偌大家业不要了,就此翻墙逃遁,从此与几方势力结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赵浮阳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阙派,还是天曹郡张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后果。

    虽然赵浮阳也会那金仙庵一脉祖师口传相授的“担山”神通,可是一来挑山在担,如此赶路,必然脚步放缓,再者程虔作为金阙派当代掌门,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既然已经收网,譬如捕猎,掎角齐进,随着包围圈缩小,剿灭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个合欢山地界,已是一只瓮中鳖,整座合欢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赵浮阳此次设宴招亲,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欢山自取灭亡之道。

    张彩芹忍不住将某个问题再问一遍,“太爷爷,当真没有万一吗,赵浮阳这个金丹瓶颈,确定不会在近期破境跻身元婴?”

    张筇将最后一块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山门口的那棵大树,“此树是否有花开迹象,就是赵浮阳有无破境征兆的显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丰乐镇那边待着,不只是抖搂威风那么简单。此树 山蛟犄角”

    程虔点头道:“贫道先前在泼墨峰那边近观此树,并无异样,至少还需要数十年光阴的水磨功夫,赵浮阳才有一定机会温养出元婴。”

    只是那股气势磅礴的古怪气机,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没有头绪,更别说触及真相了。

    准确说来,就像那股气机从无出现在山脚小镇,程虔只得放弃追寻真相的念头,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结果,还是比较模糊,大体上属于天时不可依仗、人力决定好坏的卦象,对程虔和金阙派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筇没来由赞誉一句,“官高如君,少壮如君,世所罕见。”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张彩芹有点无奈。都是长辈,她不宜开口。

    你们俩老小孩,搁这儿斗嘴呢。

    张彩芹知道其实自家太爷爷,与这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金阙派的第三任掌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

    太爷爷嫌弃程虔这个人,做人说话,太端着,一身仙气太重,人味儿太淡。

    私底下评价对方,是神龛里的木雕泥塑。

    张彩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也没当成一个贬义说法,所以她当年在青蚨坊见过某人过后,才会与洪扬波有那么个评价。

    只说上次天曹郡张氏攻打合欢山,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就选择了作壁上观。

    当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顾虑,比如其余两国,屯兵边境,虎视眈眈。

    何况柳氏朝廷还有三方宝玺,落在赵浮阳手上。不怕赵浮阳销毁宝玺,就怕赵浮阳用上山上的手段阴损,比如将那些宝玺搁置在某些阴煞、污秽之地,如此一来,如果将一国气运比喻为人,那么本该是镇国之用的宝玺,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宝玺全部炼化为本命物,赵浮阳和氤氲府,从此与柳氏国祚、山河气数相连,柳氏皇室就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可太爷爷这些日子里,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哪里错了。”

    虽说不至于心灰意冷,但是张彩芹第一次感觉到太爷爷身上有了一股暮气,英雄迟暮。

    家族内部,张彩芹,还有张雨脚这些年轻修士,对她太爷爷的这个的确导致家族伤筋动骨的错误决断,几乎人人支持。

    像那张雨脚,觉得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境界不够高。

    反而是那些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祠堂老人,对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欢山赵浮阳作甚?

    同样是人人艳羡不已、却苦求不得的陆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壮”之分,张筇就属于地仙当中的老人,已经结丹三百余载,元神真灵趋于腐朽,虽不至于魂魄飘摇、油尽灯枯,可张筇若是在甲子之内,还是无法破境,就真要落个“寿终正寝”的下场了。

    只是张筇一向看得开,只说最近几十年,老人非但没有着手准备“添油延寿”一事,反而已经走关系,早早购买了大骊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备好棺材了。

    如今张筇对这桩买卖颇为自得,说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设置采伐院, 别说是他这种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 ,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说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

    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过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

    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过市。”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

    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作揖, 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 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埂’。”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那个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埂。”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个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

第一千二十一章 君亦且自疑

    无需陈平安开口请求,陆沉便心领神会,就像为陈平安翻检起一幅好像丢在书箧内的废弃画卷。

    泼墨峰山顶的两位修道之士,就像两尊俯瞰大地苍生的神灵,视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细若丝线,只是其中人与物全貌却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只见这幅山河画卷内,没有云游至此的草鞋少年,就跟着没有了从桐叶洲赶来合欢山地界的裴钱,其余人事一切照旧。

    病秧子货郎和那起锅煮肝肠的汉子,依旧被来自天曹郡张氏的少年剑修斩杀在此,只剩下鹤氅文士与撑伞的无头女鬼,两拨人分别赶赴丰乐镇。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给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颂带离小镇,弟子吕默随行,在那山岭崖石上,依旧见着了护国真人程虔和即将占卜的张筇,张筇仍然只因为少女来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讳,老人便收起了那几枚龟甲。只因为吕默未曾遇见陆沉,这位前身曾是龙女身边体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桩能够转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于陆沉没有走那趟百花湖龙王庙,山脚那头石鼋便依旧忍气吞声,花厅之内,暑月府张响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无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边落座款待贵客,就只是换了些说辞。还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楔子岭白府主,不愿去给谁溜须拍马,便只能是独自饮酒,也没有当那“冤大头”,袖中便没了本该可以只用一颗雪花钱买来的花鸟画册……酒过三巡又三巡,府内人人酣饮,浑然不觉一顶风流帐的撑开铺设,本该姓楚的坠鸢祠山神娘娘,依旧不胜酒力,虞游移将那颗头颅丢到山脚院落后,返回山中,坐在她身边……时辰一到,青峡岛秦傕和老龙城符气都已悄然离开合欢山,与那张响道虚与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声密语,她找了个由头,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花厅,让她们与虞阵汇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内避难,一旁宴客厅内的虞游移神色复杂,她主动与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来一众野修精怪、淫祠神灵的侧目,山神娘娘脸色惨白无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预感到了大难将至,她却只能怔怔看着虞游移的离去背影。合欢山和丰乐镇接壤处的山门口,怪虫如潮水般涌向那棵合欢树,多年未曾开花的合欢树蓦然花开如撑红伞,粉丸府内所有宴客厅,脂粉气弥漫如浓雾,鹤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随后山崩地裂一般,坠鸢、乌藤两山翻转,毫无征兆出现了一桩灭顶之灾的祸事,粉丸府内,墙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现无数条裂缝,后知后觉如琵琶夫人娇叱不已,强提起精神,运转气府灵气,她就想要御风逃离险境,却被一杆眼熟至极的雨幡将她拦腰打断,猿猱道上开府的精怪,与那携带两位妖艳侍女来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电激的一根根古朴铁鋋给洞穿身躯,尤其是那些现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灵,试图联手挡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骂赵浮阳和虞醇脂这对狗男女丧心病狂,张响道与道号“龙腮”的青年被赵浮阳的出窍阴神打了个头颅稀烂,张响道使出一桩遁法却被阴神拽回粉丸府内,连同身躯皮囊一并研磨殆尽,鲜血横流,一众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无一逃脱,如两蛇交尾的上下两山在大地之上,剧烈翻滚,尘土蔽天,方圆千里之地,闷雷震动,察觉到不对劲的程虔与张筇,立即让戚颂和张雨脚去联系青杏国柳氏皇帝在内的各方势力,他们只带上张彩芹,想要阻拦赵浮阳那场不择手段的“证道破境”,可惜大势已成,果然按照赵浮阳的预料,不但他得以“盘山”成功,跻身元婴境山蛟,就连道侣虞醇脂也只因饱餐一顿,顺利成为一头元婴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稳固,赵浮阳现出真身,躲过程虔他们的攻伐术法,躲不过就硬扛,虞醇脂为了让赵浮阳带着虞阵这几个子女逃离围剿,她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张筇,最终被程虔以数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坠落在地,生死不知,赵浮阳只管横冲直撞,路上山水神灵、各国修士见机不妙,纷纷让出一条道路,主动避其锋芒,山蛟也不伤人,唯有女子剑仙张彩芹毅然决然出剑,霎时间夜幕亮如白昼,繁密剑光如箭矢雨坠,伤及那条山蛟庞然头颅,可惜依旧未能阻滞山蛟的逃窜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张彩芹被砸入泼墨峰之巅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飞剑,呕出一口鲜血,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快若奔雷的赵浮阳逃出生天,最终被他逃入一处秘密设置的山中洞府阵法内,不知所踪……

    画卷景象一变,只见青杏国京城一处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内,不易察觉的假山石壁间,盘踞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蛇”,尺余长,头生虬角,已有龙貌,山蛟蜷缩,收敛起那股本就浅淡的血腥气,闭上眼睛,开始养伤。这条山蛟腹内别有洞天,虞阵赵胭等人黯然神伤之余,恨意滔天。他们心湖内,响起赵浮阳的一个沉稳镇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杀你们娘亲的。

    只是不知为何,山脚的那座丰乐镇,在这场劫难中,却好像桌上的豆腐块,被赵浮阳以蛇尾有意无意推出了战场。

    只说山脚那个凡俗夫子的账房先生,当时就连同那张桌子摔入小镇,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小镇阳间活人,竟是无一死亡。

    程虔御风悬停在边境线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脸色铁青。

    地上,昏死过去的虞醇脂蓦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鬓角,神态自若,面露讥讽笑意。

    青杏国在内,从各路神灵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几支几乎可以说毫发无损的朝廷兵马,皆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两国带兵武将,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对他们来说,雷声大雨点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们白得了一份开疆拓土的战功,至于青杏国柳氏那边,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尤其是那金阙派垂青峰,与天曹郡张氏,岂不是与那赵浮阳结下了一桩已成死结的死仇?

    一辆马车内,青杏国太子殿下看着刚刚送来的三方宝玺,完好无损。赵浮阳意欲何为?

    老皇帝神色复杂,放下手头一份内容粗略的谍报,沉吟许久,说道:“立即传令下去,将狐妖虞醇脂关押起来,必须严密看管,不得有误。”

    年轻太子点点头,就要起身离开车厢,老皇帝担心他不明白其中关节,毕竟事关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说得详细了,耐心解释道:“别让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杀了这头合欢山狐仙。总之记住一点,垂青峰那边若有异议,你就说朝廷要将她交给观湖书院处置发落。”

    虞醇脂怀揣着一本账簿,上边清清楚楚,记录着今夜丧命于粉丸府那拨访客的罪证,暑月府张响道,琵琶夫人,那拨“大妖”,以及乌藤祠庙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册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据可查,然后用了个“等”字,坠鸢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与此同时,赵浮阳在山蛟真身挨了张彩芹那一剑时,他曾以心声与她言语一句,合欢山与天曹郡张氏的恩怨,到此为止。

    故而这位从头到尾都在假装境界尚未稳固的崭新元婴地仙,山蛟摆尾,力道掌控得极有分寸,并未伤到张彩芹的大道根本。

    陆沉收起这幅特殊的光阴画卷,笑道:“再往后看,就无甚意思了。”

    显而易见,纸面上占尽优势的谱牒修士,输给了一位极为纯粹的山泽野修。

    陆沉微笑道:“如此看来,程虔欠了隐官大人两份人情才对。”

    天地薰然成其图形,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

    夜幕里的人间,就像一个暂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昼,就会继续远游。

    陈平安根本没有就那场厮杀发表任何言论,反而没来由问道:“吾洲的合道灵感,是不是与你的那篇德充符有关?”

    吾洲如果单凭炼物这条

    路,即便她身负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铸造者”神通,依旧无法跻身十四境,大道太过支离破碎,难以归拢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赘,就算她炼制出来的仙兵数量再多,依旧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至多是帮助她稳居飞升境当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终与岁除宫吴霜降、玄都观孙观主这些崭新的十四境大修士,还是会随着光阴推移,距离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陆沉被陈平安半点不讲江湖道义的直呼其名,吓了一跳,连忙挥动一只道袍袖子,祭出一张秘密炼制的符箓,免得被吾洲那个脾气暴躁的凶悍婆姨给听了去,误会他跟陈平安有什么密谋。亏得他们不是在青冥天下,陆沉还有补救的机会,不然就真是满裤裆黄泥巴了,吾洲历来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与陆掌教纠缠不休个几百年。

    “贫道哪敢贪功。以她的坚韧道心和绝佳资质,走不走这条补全‘支离’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时间早晚而已。”

    陆沉抬手搓脸,苦涩道:“就只是一个‘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所以陆沉并无些许施恩之心,吾洲也绝对不会念这份情。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我与她在某天狭路相逢,她会不会依仗境界,强取豪夺?”

    因为陆沉在此篇中,列举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体有缺陷却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残缺,例如目盲耳聋、跛脚驼背等。

    之前按照吴霜降的说法,这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经盯上了拥有“行刑”和“斩勘”的陈平安。吴霜降还曾泄露天机,若非姚清帮忙护道,与吾洲达成了某个秘密契约,否则身怀一枝破山戟的白藕,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恐怕过不了吾洲这一关。

    吾洲确实是一个狠人,早早将自身魂魄,躯干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发丝都炼化为虚,简而言之,她等于将自己炼为了一件本命物,来了一个最为彻底的形解,破而后立,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虚境界承载万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为“人貌而天虚”,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陆沉用了个婉转说法,“你要是飞升境圆满剑修,或是与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会为难你,路上遇见了,点头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陈平安境界不够,将来对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两件远古高位神灵遗物。

    直觉告诉陈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达白玉京之前,就一定会遇到吾洲,而且到时候双方相逢,肯定不会太过融洽。

    白玉京陆掌教有一点好,只要有谁虚心求教,陆沉就一定报以真挚言语。

    陆沉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所谓布阵,只是背剑少年的障眼法罢了,专门用来坑那些喜欢疑神疑鬼之辈,却是有意以假乱真,好让对方在“戳穿假象”后,误以为背剑少年是在虚张声势,就跟鞘内空空如也是一个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陈平安的一具分身,岂会不懂几手剑术?

    “虽说神仙难钓午时鱼。”

    陆沉掂量着石子,微笑道:“可那条极难寻着的漏网之鱼,还是被贫道找到了。”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么快就找到行踪了?

    陆沉斩钉截铁道:“贫道看人奇准,确定过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陈平安问道:“是打算将他收为嫡传,带回白玉京,在南华城那边修行,还是放养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帮忙盯着?”

    陆沉将手中石子抛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接下来怎么走,贫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两两沉默片刻,陆沉神色古怪,摆摆手晃了晃,就跟赶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驱散心中阴霾,随口问道:“就不问问是谁?”

    原来先有合欢山赵浮阳,私藏一幅陆掌教的画像,僭越打造一顶莲花道冠,诚心诚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以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授箓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阙派当代掌门程虔,正因为这两件小事,就对赵浮阳起了杀心,在那天曹郡张氏老家主身边,蹦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贫道谢谢你们啊。

    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没理由,不能够啊,贫道出门在外,一向广结善缘,持身正派。

    陈平安摇摇头,反而询问起先前陆沉抖搂的那一手符箓,“此符有无名称?”

    陆沉收起心绪,笑道:“暂名‘回头见’,与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好相反,其实‘后悔药’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陆沉笑问道:“如果早知道赵浮阳会这么做,你是不是就会以真身来此。”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有个疑惑,困扰陈平安已久,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一个先生能够说服自己、先生再去说服学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陈平安才会询问周楸和刘铁那个问题,希望换一个角度来破题。

    一件事,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果,不同的人来做,有什么区别。

    可惜刘铁这个大老粗答非所问,周楸却是心有顾虑,不愿开口言说她的真实想法。

    陆沉轻声说道:“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频繁自省,否定自我,只会让人更加软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为命许多年的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较些子。”

    陆沉转头望去,眼前陈平安,身材修长,气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踩蹑云履。

    与那粉丸府内背剑的草鞋少年,双方不说容貌,便是气质,也是判若两人。

    脱胎换骨这个说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语,用在他们身上,十分衬景。

    陈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资质修士的“本来面貌”,若是年幼时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离开骊珠洞天,被宗门、仙府吸纳为祖师堂嫡传,或是只需等静待后来天时有变,泥瓶巷少年便可以应运趁势而起,抓住了几桩道法机缘,一路修行顺遂,逐渐褪去泥土气息,换上满身道气。

    而那个身材消瘦的背剑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钱买山的泥瓶巷少年,单纯靠着一部拳谱,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条纯粹的武学之路,离乡后闯荡江湖,可能会如某位大髯游侠那般投军入伍,四处漂泊不定,再落叶归根,也可能是学某位宋前辈早早积攒下一份家业,有一天会金盆洗手,含饴弄孙。

    至于当下在禺州境内那座寺庙,手持游山之杖,登山看云起的儒衫文士,兴许就是既未修道、也未习武的一位读书种子了,在大骊官场仕途升迁,可能会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也可能郁郁不得志,或贬谪或辞官,归隐林泉,赏花玩月。

    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界和符纸家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打造出来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陆沉身边这位,作为辅弼、藏在暗处的两位“陈平安”之一,算是舍得下本钱了,用上了一张材质极为稀缺的青色符纸,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陈平安,就该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陆沉没有猜测,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混江湖的莽夫,实则却是一个拥有数把飞剑的练气士,反观泼墨峰这个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谁觉得修士身体孱

    弱,试图近身搏杀,只会倒灶。

    兴许落在山巅修士眼中,陈平安这些谨小慎微的举措,都是些滑稽伎俩。

    可能够看破真相的山巅修士,除了吾洲这种与陈平安起了大道之争的修士,属于个例,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又有几个能不把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当回事。

    隐官这个头衔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轻”这个前缀更可怕。

    就像陈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巅,胜负已分,尘埃落定,负责镇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这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一颗头颅被斩,难免心有不甘,觉得陈平安是靠着凭空得来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长剑和纯粹神性,属于胜之不武。

    当时陈平安只用一句实话,就让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陈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龄,那场问剑,他都看不到陈平安的人。

    就在此时,夜幕沉沉,氤氲府赵浮阳现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于坠鸢山祠庙之上,怒道:“程虔,张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处心积虑,谋划至今,殊不知千算万算,赵浮阳如何都算不到闭关之时,即将正式炼山,却惊骇发现坠鸢、乌藤两山纹丝不动,铁板一块。

    远处石崖那边,金阙派掌门真人与天曹郡张氏家主,只觉得赵府尊骂得很有道理,设身处地,换成他们,恐怕也会如此失态。

    陆沉笑呵呵道:“一方骂得理直气壮,一方被骂得不算冤枉,歪打正着。”

    云海中一条仙槎渡船隐匿踪迹,那位湘君祖师捎上温仔细和老妪,遥遥使了一门缩地神通,来到合欢山的山门口。

    温仔细瞧见那棵密密麻麻攒集着虫子的合欢树,再抬头望向山顶赵浮阳那尊气急败坏的法相,笑道:“这是闹哪样。”

    湘君祖师还是没有与他们说明来意,而且没有选择御风,只是徒步登山。

    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站在桌上,看着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账房先生畏畏缩缩,牙齿打颤,问不出话来。

    温仔细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响起一阵爆竹声响,时不时瞥向山顶,随口问道:“湘君祖师,这么个声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恶贯满盈,不如打杀了吧?”

    湘君祖师默不作声,竭力稳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过灵飞观祖师堂所悬画像瞻仰一二的祖师爷,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紧张万分。

    至今记忆犹新,在她年幼时,成为亲传弟子后,师尊曹溶第一次带她去祖师堂祭拜祖师挂像,师尊敬香时的那种肃穆,凝重,对那幅画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师爷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给她的师尊,让她带着温仔细赶来此地,那位掌教兴许远在天边,掌观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提醒身后两人,“到了粉丸府再说。”

    老妪更是内心惴惴,不知身边这位上宗祖师为何会选择此地落脚。

    不过身为清静峰峰主的刑紫思来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问心无愧的,与此地山主赵浮阳也无半点利益纠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见着了赵浮阳,只管见招拆招,切不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浮阳低头一看,先是既惊且忧,辨认出金仙庵一脉的老妪,再加上那位女修的头顶道冠,赵浮阳很快就心中大定,犹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顶珍藏多年的莲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授箓道士装束示人,来到山路这边,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金仙庵一脉悖逆弟子赵浮阳,拜见上宗湘君祖师,温仙师,拜见刑峰主。”

    湘君祖师皱眉,似有不解。

    难怪陆祖师会让自己来此合欢山,是希望帮着赵浮阳解围脱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与湘君祖师解释起来,说赵浮阳早年确是金阙派外门弟子,而且还是某位师伯私底下的亲传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从中作梗,将赵浮阳的根脚身份小题大做,赵浮阳不愿连累那位师伯的山上清誉,才会一气之下离开金阙派。

    湘君祖师点点头,对此不置一词,说道:“我们几个,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让赵浮阳去取来礼单。

    赵浮阳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声色,去山脚那边与账房先生要来一本册子,再返回山道这边,低头双手奉上。

    这趟往返期间,赵浮阳猜测自己身为东道主,之所以无法盘山,敢情是被这位道门宫主女冠动了手脚?提醒自己无需大动干戈?莫要与那同为灵飞宫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间伤了“同门情谊”?

    湘君祖师翻阅礼单极快,她手持册子,有意挑选一个角度,等翻到最后一页,她蓦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册子,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眼神却有悄然炙热起来。

    果然!在最后一栏,写着三个客人的名字,陈仁,郑钱,道士陆沉。

    按照礼单账簿显示,贺礼是……人手两颗雪花钱?

    不愧是自家陆祖师,确实喜好游戏人间。

    就是不知道这陈仁与郑钱,又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那化名郑钱的女子宗师,落魄山裴钱?

    同理,陈仁,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化名?

    只是顷刻间,上五境女冠便出现了些许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头望去,礼单上边便只有“道士陆沉”一人了。

    被剥离出些许记忆的湘君祖师浑然不觉,她只是将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说道:“我们三个今夜拜访,赵府尊不必对外声张。”

    赵浮阳低头领命。说是不必,实则不可。

    他们进入粉丸府后,湘君祖师让赵浮阳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终驻足时,只是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为她未能瞧见那位陆祖师,也对,陆祖师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会对面不相识。

    她此刻只觉得几座宴客厅内,似乎人人都像是陆祖师。

    赵浮阳返回家族祠堂那边,道侣虞醇脂魂不守舍,盘山不成,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虞阵赵胭几个,也是手足无措,对视无言。

    湘君祖师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对僻静的偏厅,带着温仔细和刑紫在一张空桌旁落座,邻桌那边,坐着个仿佛眼高于顶的背剑少年,一旁是扎丸子发髻、脸上雀斑点点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以及一个模样勉强能算眉眼清秀的……光头和尚。

    山巅秘传一事,白玉京陆掌教与那白骨真人大有渊源,莫非隔壁桌这位看似境界低浅的坟冢枯骨,是祖师爷的某种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数眼,那位鹤氅文士便与这位陌生女修微笑点头,湘君祖师便愈发惊疑不定,莫非眼前这位,当真是?

    老妪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测湘君祖师的此行用意,温仔细坐下后,更是一头雾水,聚音成线密语道:“湘君祖师,这是作甚?”

    湘君其实此刻一样没个确切主意,一门心思猜测那鹤氅文士的是与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这边自有打算,你只管随意吃喝。”

    她犹豫许久,壮起胆子尽量以平稳语气,心声言语,与那腰带悬挂一串兵符、玉佩的坟冢鬼物发问一句,“敢问,你是?”

    白府主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修给主动搭讪了,只当是时来运转,顿时心痒痒起来,可到底自恃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习惯性端架子,咳嗽几声,白茅想起方才陆道长显摆过的一句酸文,好像赶巧可以现学现用,便与那女修胡乱摆谱一句,“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对酒疑梦,君亦且自疑。”

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复

    裴钱密语道:“师父,一玉璞两金丹。”

    因为身边的这个“师父”只是九个分身之一,受限于符箓材质的品秩,武学境界不够,裴钱就担任起师父的耳目了。

    陈平安目不斜视,打了个饱嗝,靠着椅背,同样是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调侃一句,“那他们算是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了。”

    裴钱疑惑道:“是云游至此的过路修士?”

    陈平安说道:“八成是陆掌教的手笔。”

    裴钱点点头,搅屎棍么。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湘君祖师三人的动静,他们进入粉丸府之初,裴钱就开始留心他们的脚步轻重、呼吸长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现在环形宴客厅的一条拐角廊道,即便更换容貌、装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钱眼中,形容虚设。

    裴钱只是朝他们扫了几眼,便瞧见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颇为奇异,只见一座广袤无垠、无比空旷的祖师堂,有个身形小如芥子的纤弱少女,望向前方一个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这个背影,双手持香,香火袅袅,宛如直达天庭,道士正在礼敬唯一一幅祖师挂像,画像所绘,是个年轻道人。这幅挂像堪称“巨制”,画像道士,有顶天立地之威势,又衬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无比渺小。

    三者头顶道冠,皆是莲花冠形制。

    显而易见,在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旧小于门派,前方持香礼敬挂像者,又高于门派,而那幅画像中的祖师爷……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妪的心湖中央,有座岛屿,矗立着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色仙人,一臂缠绕鲜红火龙,一臂萦绕碧绿水蛇,空中电闪雷鸣。

    约莫便是老妪心目中所谓“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间跳跃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还有个盘腿入定的泥塑之人,两者一动一静,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看过他们的心境了?有没有不同寻常,值得称道的景象?”

    裴钱赧颜一笑,让师父稍等片刻,便开始快速翻检记忆,如抛竿钓鱼一般,提竿看的,却是饵,比如裴钱为那位女冠准备的鱼饵,“巨制”、“道冠”,老妪是“金色仙人”,男子则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师父没问这一茬,裴钱无异于看过就忘了,只留下个模糊印象,确定对方的大致道行深浅,粗略的敌我之分,一旦起了冲突,当以武学几境对敌,简而言之,就是无所谓他们的身份,裴钱只需要确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数,自己需要以几境递几拳。

    此刻有了这几条线索,裴钱心湖之内,被她自己封尘起来的记忆就得以再次恢复全貌,就像有三卷老旧画轴被主人重新摊开,一览无余,凭借那顶道冠的明显线索,裴钱“再次”确定他们的身份,说道:“师父,她是灵飞宫的湘君祖师,道号‘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当年在陪都洛京内,还无意间听练气士说起一个小道消息,说她其实最擅长的,是请神降真,号称宝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凿凿,说她由元婴境跻身玉璞,是无心魔劫数的,只因为这位女子道门真君在闭关时,心诚则灵,跻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经请下白玉京南华城的魏夫人降临,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鸾直下,帮助湘君灭心魔,渡过难关,据传魏夫人还接引湘君朝谒白玉京,梦游五城十二楼,只不过这等秘事,无据可查,照理说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了。”

    就像裴钱小时候在落魄山,老厨子每每听陈灵均唾沫四溅,聊起或惊悚或神异的山上秘闻,总要拆台一句,你当时在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这位山上前辈扶乩高妙,能够请下南华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内,祖师堂内空旷无多余物,是好事,说明她道心精纯,修行路上,并不倚重身外物,心无杂念,只是在她心中,师尊和祖师的地位太过崇高,同时太过小觑自身,两者叠加,这就意味着她的道心仍然不够坚韧,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鸾降真。”

    原本没有多想此事的裴钱思量片刻,点点头,果然还是师父老道。

    如湘君祖师这般跻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过看轻自己,照理说确实很容易在元婴境闭关时出现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师陆沉,湘君绝无赢过那头心魔的半点胜算。修士登山路上,过层层天劫,可以依仗道术,唯独过心关,尤其是与心魔对峙,只能是单凭一颗粹然道心。

    “其余两个,如果没猜错,一个是灵飞宫的温仔细,年纪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炼气之外,他还是纯粹武夫。”

    “另外那个老妪,是金阙派清静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脉,当年争夺掌门一职,输给了更加年轻的程虔。”

    陈平安笑道:“温仔细?那个绰号‘温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个在裁玉山那边担任竹枝派知客的陈旧,早就对温仔细有所耳闻,是个风流债无数的多情种,山上山下,红粉知己一大堆,传闻此人行走江湖,喜欢压境与人问拳,尚无败绩。

    裴钱有点别扭,“武夫是真,至于天才不天才,不好说。”

    裴钱确实小有别扭,要说这个温仔细年纪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还只是个远游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么?难道还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吗?师父和曹慈又算什么?

    在师徒双方闲聊之时,隔壁桌的湘君祖师,她只是怔怔望向那个鹤氅文士模样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绪翩翩,记得年少时,学道小成,早早结丹,师尊曾经传授她一句可作诸般解释的真诀。

    炼气求长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个人,死去再活来,便得一个真。

    莫非是这位掌教祖师爷,此次莅临合欢山,是师尊私下请求,祖师才专程来此,以一种类似白骨真人的姿态,为自己指点迷津,等同于传授一门不死方?

    可上次南华城魏夫人扶鸾而下,不是说自己唯有跻身仙人时,她才会再次降真,才有机会去南华城觐见陆掌教吗?

    掌教掌教,何谓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称之为掌教。

    当年魏夫人带着湘君一起乘鸾梦游白玉京,并未见到祖师陆沉,只是在众多道宫城阙、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惊鸿一瞥,遥遥见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与之对视一眼,湘君便立即梦醒,梦醒过后,她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当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语询问、验证对方身份,思来想去,她在电光火石间便已想出了十余种开场白,可既然陆祖师不愿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着装傻,竭力平稳心湖,略带颤音道:“道友此语高玄,不可思议。”

    白府主不愧是混过官场的,修道本领不高,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低,见那女修脸上流露出一种难掩的肃然起敬,白府主便开始洋洋自得,只用几句话,便震慑住了一位气态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厅新来了三位客人,因为虞管事不在,忙着在别处拉拢人情关系,全权负责偏厅待客事宜的虞夷犹和虞容,便循着规矩,为他们送来三壶秘酿仙酒。

    湘君作为上五境,自然不惧狐魅虞醇脂在酒水里动的手脚,只是嫌弃酒水污秽不堪,碰也没碰那壶酒,温仔细一举杯喝酒,就察觉到被动了手脚,只是依旧自饮自酌,饮酒不停,既是道门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学金身体魄,温仔细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下三滥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间就被体内流转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纯粹真气“灼烧”蒸腾为雾气,再被牵引到一处偏僻气府内,将那股粉红瘴气悉数拘押封禁起来,纯粹真气好像一位领兵大将,专门看守此地,随时可以坑杀降卒。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仔细很快就将心思放在了那双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讪过后,一问才知她们赐姓虞,分别名为夷犹和容与,只是不知为何,在男女情爱一途,一向无往不利的温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轻,好像她们眼中,是个看着就惹人厌烦、一开口说法更是皱眉头的货色?需知温仔细可从不亏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变成了一位山下某国以玉树临风著称的“清俊儿郎”。

    事实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们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们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陆道长所赐,跟换了温仔细在夷犹姐姐、容与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头发稀疏,满口黄牙,嗓音沙哑如石磨砂砾。

    刑紫身份清贵,虽非金阙派当代掌门,可老妪的境界与辈分,都与那封号一长串多达二十余字的护国真人程虔相当。

    若论各自道脉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无法与祖山清静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论。

    老妪是个山中幽居潜心修道之人,清静惯了的,最受不得这种喧闹嘈杂的环境。

    若非此次是跟随湘君祖师登山,她自己绝对不会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卫道,荡妖杀鬼了。

    湘君眼角余光打量隔壁桌,炼气一层的背剑少年和女子武夫,关键是还有个下五境的年轻僧人。

    祖师爷确实交友广泛,无所谓对方的身份贵贱、道行深浅。

    陈平安先前已经给裴钱大致解释过合欢山的内幕和渊源,当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这位开山大弟子一番,问道:“你觉得合欢山存在与否的症结在哪里。”

    裴钱无需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在氤氲府赵浮阳和金阙派程虔,其余人等,至多是锦上添花,影响不了大局。”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内还有张彩芹和张雨脚这样的剑修,难道连他们都可有可无?”

    裴钱答道:“合欢山地界与附近青杏国几个朝廷的关系,是好是坏,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认赵浮阳当个土皇帝,还是兵戈相向,归根结底,只取决于程虔和赵浮阳各自势力的此消彼长,这两个资质最好、注定未来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无论谁率先跻身了元婴境,就不会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陈平安点点头。

    就像当年书简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宫柳岛刘老成,失踪多年,众说纷纭,有说刘老成早已悄然陨落在某座剑仙遗蜕众多的古蜀秘境内,也有说刘老成在中土神洲改头换面,在某个宗门身居高位,与过往野修生涯撇清关系了,这才给了刘志茂后来争夺书简湖湖君共主的机会,又有新收弟子顾璨和那条战力等同于元婴修士的水蛟,凭借小弟子的肆意妄为和水蛟的大开杀戒,震慑住一湖野修,刘志茂就此崛起,否则光是一个同为元婴的黄鹂岛仲肃,再拉拢几个岛主盟友,就够截江真君吃一壶的。

    再远一点,早一点,地盘再大一点,比如当年桐叶洲,桐叶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渊却只是仙人,使得桐叶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稳固。

    即便是一洲陆沉、山河崩碎的惨状,可等到战事落幕,风水轮流转,桐叶宗大伤元气,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边因为犹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复了旧秩序,新仙府、门派不过是顺势补缺。

    就像是旧瓶装新酒。

    反观北边,桐叶宗失去了话语权,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说是乱象横生,也可以说生意勃勃,金顶观牵头,有了桃叶渡盟约。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横空出世,就又很快结束了这种形势,通过一桩新盟约,开凿大渎,加固了新格局。

    裴钱问道:“师父,有无可能,假设程虔不那么咄咄逼人,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就可以将这处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变成类似曾掖那个五岛派的门派?平险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与四周清淑之气如驿路相通,阴煞瘴气由浓重转清淡,一地阴阳升降转紊乱为平稳,惠风和畅,人鬼杂处,相安无事,合欢山凭此再获得观湖书院的认可,就成了赵浮阳的证道之地,一处龙兴之地,未来宗门基业所在?”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兴许是最好的一条道路,只说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后陈平安说道:“但是从我答应青蚨坊的张彩芹和洪扬波,参加青杏国太子及冠礼那一刻起,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与天曹郡张氏,可就由不得赵浮阳和合欢山继续扎根此地了,故而无形中,这种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没有了。”

    裴钱一愣。

    陈平安问道:“既然有此前因后果,那师父是不是打杀这个可能性的罪魁祸首,要为此自责吗?”

    裴钱闷闷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平安微笑道:“假设在这类事情上,无需自责,是不是同样不可责人。再假设理当自责,心怀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责人了?”

    裴钱挠挠脸,更加为难。

    不过她很快释然,回头就将这些头疼的问题,稍微换个说法,去问曹晴朗,先听听看他的答案。

    陈平安这才说道:“你可以窥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术,这门道术,本身并无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裴钱点点头。

    在小黑炭当年可以躲在自己庇护中的时候,总怕她学坏,后来在她可以独力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总担心世道不好。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陆沉冷不丁插嘴言语,“何况老话不都说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陈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放你个屁。”

    一直竖耳聆听师徒对话的陆沉,赶紧抿了一口酒,好像凭此壮胆,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敢继续面带微笑,使劲点头道:“对了对了,确是贫道疏忽了。同样一个道理,劝赵浮阳劝程荃,是使得的,是劝一个向善,劝一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如果拿来劝说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来,只有发上等愿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发二等愿能做头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般道理岂会差了,劝说那些衣食无忧的读书种子,定然是恰当的,可拿来劝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像便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陆道长倒了一杯酒,自顾自说道:“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都需发上等愿,给自家心中理,择高处立,寻个安置地方,是谓心神往之,见贤思齐。”

    裴钱说道:“我师父和齐师叔,都很在意这个世道每个当下的人心和好坏,陆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虚舟不系,自由自在,还会在意身外人、世间事和天下兴亡么?”

    陆沉好像有几分心虚,“道家与道教,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钱说道:“关我屁事。”

    年轻道士刚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钱这句话噎到,赶紧抬头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学拳与炼气,其实都差不多,说破天去,也无非是‘修己’二字,修补之修,缝补之补。”

    “书上有一问答,或问父母在难,盗能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书外犹有一问求答,既当有感,何以报之?”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陆沉的三个说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分别言修道,说恩怨与公义,借助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谈我与天地的关系。

    当然可以理解为白玉京掌教陆沉,在粗略解释一位修道之人的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条登山之路,以及最终登顶之后的风光。

    也可以理解为陆沉在顺着陈平安问询裴钱的那条脉络,延伸出去作“批注”, 既是为陈平安在书简湖的作为做辩解,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自证清白,裴钱,在小镇,若无我陆沉当年为你师父的牵红线,陈平安就绝对不是今天的陈平安,你们如何成得师徒?你们今夜还能坐在这边?既然如此,你如果要为竹楼崔诚报仇,是不是需要先与我陆沉报恩?

    陈平安笑了笑,与陆沉相处,说难也难,说简单更简单,他早在少年时就琢磨出个诀窍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来陈平安不觉得陆沉是在故意扰乱裴钱的道心,陆沉还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这些看似深意宛如无底洞的言语,陆沉与曹晴朗说,恐怕就会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的道心起伏,与裴钱聊这些,就有点不痛不痒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转移话题,为弟子泄露一份天机,“你当那去过的那处古怪山巅,其实位于天外荧惑中,所见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辈,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荧惑长达万年的兵家初祖。”

    裴钱大为震惊,那个印象中颇为和颜悦色的山巅异士,竟是消失了万年的兵家初祖?传说中那位被共斩者?

    不都说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差吗?

    虽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裴钱与之相处的光阴不算长,可她总觉得对方蛮好说话的,也不凶啊。

    只是兵家初祖,与武学道路又有什么渊源,他又为何会驻守在仿佛大道显化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巅?

    这就是竹楼一脉的传统了,崔诚教拳,从给陈平安喂拳,到后来给裴钱教拳,老人都不喜欢言说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气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恐怕就是一个明证。

    以止境气盛一层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陈平安,也有发言权。

    其实陈平安本不至于挨这半拳,只因为小时候一贯胆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强武夫破境过后,裴钱恍惚间好似做了个梦,在那座山中,一个记不得容貌、只记得个头很高的怪人身边,她破天荒胆子大了一次,只觉得反正是做梦,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学那大白鹅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复问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个时候,兵家初祖就记住了小姑娘的师父,一个自身始终未能跻身山巅、徒弟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纯粹武夫,再把这笔账记在了陈平安头上。

    陆沉笑眯眯说道:“哎呦喂,主菜终于上桌了。”

    山门口那边,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欢树的渗人虫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气,丝丝缕缕,自下而上,这股既非地气也非山瘴的的诡谲白雾,须臾间森森然弥漫遍布山脚丰乐镇,继而蔓延笼罩住整座合欢山,只见氤氲、粉丸两座府邸之外,尘雾漫天,咫尺间难辨人物。此外犹有粒粒金光,从那座位于上山坠鸢山的家族祠堂内,灿灿然亮起,忽从半空坠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车轮,蓦然崩裂溅射开来,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与那上升白气纠缠若交-媾状。

    与此同时,合欢山两尊府君终于联袂现身,出席酒宴,亲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亲宴,这让一众客人如释重负,否则真要担心赵浮阳心怀叵测了,比如是不是与那天曹郡张氏串通一气,把他们一锅端了,按斤两算钱,卖给青杏国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经悄悄撤掉了那顶粉丸府风流帐,那些飞若织梭的黄莺也一并收回,一顿价格高昂的酒水,当真算是白请了。

    赵浮阳神情凝重,一开口就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刚得到情报,青杏国柳氏联手周边两个皇帝,连同天曹郡张氏,在各国边境暗中调兵遣将,秘密集结,于今夜大举围攻合欢山,相信他们此刻已经在行军路上了。”

    “因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帮着开辟道路,不提那拨谱牒修士,只说那三支朝廷精锐兵马,推进速度之快,不容小觑,最迟明早时分,就会攻打到山脚的丰乐镇,在这之前,诸位那些不幸挡在那三条路线上的洞府道场,恐怕只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扫荡干净,要说你们此时赶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绝不阻拦。但是先前我曾离开合欢山,去泼墨峰那边,跟程虔和张彩芹见面,只是没谈妥,对方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没有要为谁网开一面的意思。”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以至于各国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倾巢出动,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谈最后攻伐合欢山的伤亡和折损,光是这趟出兵消耗的军饷,就是一大笔神仙钱,自然是要与我合欢山,以及与在座各位身上,找补回去的。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故意将你们滞留在合欢山,现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与氤氲、粉丸府寻求庇护就难了。”

    原本闹哄哄的几座宴客厅,先是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只有一两个不合时宜的酒嗝声。

    这个噩耗,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片刻之后,就瞬间炸窝了,各路豪杰,轰然喧哗,议论纷纷,骂娘的居多,像那黑龙仙君与身为六境武夫的魁梧壮汉,拍桌子大骂那程虔心肠歹毒,不是个东西,也有骂那张彩芹这个娘们,若是落在自家手里会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岭白府主这般久久呆滞无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张响道那仨,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出门没翻黄历吗?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龙宫都被那老鼋掀翻了,为何还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难?

    “赵府尊、虞府君,难道我们就乖乖待在这乌藤山,束手待毙?这与喝过了断头酒,引颈就戮有何异?你们是东道主,也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的扛把子,总得帮忙牵个头,为所有人合计出一条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与那些狗屁仙师、官老爷们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儿,还有其余那俩坐龙椅没几天,屁股还没捂热的,一个个都脑子进水了么,谁来说说看,他们到底图个什么?”

    要说求财,自古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到战鼓一响,就是黄金万两。

    若说抢地盘,这方圆千里的合欢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脚扎根开辟洞府、营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导致天地间布满了浓重的阴煞浊气,瘴气腥秽,对于野修而言,还好说,自有手段剥离出其中的灵气,可是阳间的凡俗夫子,只说那山脚丰乐镇的阳间人,有几个长寿的?以及那些习惯了躺着享福的谱牒仙师,即便抢占了这块地盘,能做什么,一个个细皮嫩肉金枝玉叶的,遭得住这份罪受?就是鸡肋,各国朝廷和金阙派,与那些山水神祇驱逐浊气,举办水陆法会,开坛斋醮,怎么算账,各国都是一笔亏本买卖。

    不少客人都开始猜测,莫非是被赵浮阳这厮给殃及池鱼了,有无可能,是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勾当,才惹来柳氏几个朝廷同时震怒?再说了,氤氲府宝库内私藏了三方传国宝玺,死活不愿意交给青杏国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赵浮阳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宁人?只是有此念头的,再一想,便绝了这份心思,不说如何才能宰掉两位金丹地仙,只说即便侥幸成功了,之后跟金阙派程虔、天曹郡张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难题,随便想一想,就头疼欲裂,委实是不擅长打官腔。毕竟哪怕没领教过,也都曾听说一二,那山上有祖师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场,都喜欢说些弯来绕去,云里雾里的言语,偏偏不喜欢说人话。况且对方会不会被过河拆桥,还不好说,以那些谱牒仙师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尿性,不用怀疑,肯定做得出来。对付他们这帮不入流的山泽野修,谱牒修士岂会心慈手软,多杀几个算什么?

    那个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龙仙君”,皱紧眉头,捻须沉吟片刻,以心声询问赵浮阳,“赵府尊,会不会是几方势力在虚张声势,真实意图,还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想要让我们低头服软,主动求和,割地赔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张氏,先前大败而退,在赵府尊手上吃了个大亏,栽了跟头,通过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点场子了?”

    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张筇他们会不会见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欢山外围山水,划拨出去便是了,给钱?今夜合欢山,颇有几个家境殷实、财库丰厚的洞府山头。

    记得那大骊藩属黄庭国境内,有位金玉谱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却说了句脍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实不相瞒,程虔张筇他们,胃口很大,是笃定要将我们包饺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烫嘴。”

    若说野修行事无忌,不讲半点公理,国与国之间的庙算,便有道义可言了?

    那个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条条青筋蟠现于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状颤动不停,仰头喝完一整壶仙家酒酿,再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它大声狞笑道:“咱们只需占据合欢山,听从两位府君调令,痛痛快快,杀他们个以正统自居的神与仙!”

    如此疾言厉色,豪言壮语,它心中却想,自己与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国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关系不俗,经常推杯换盏的,若是明早在丰乐镇那边厮杀混战起来,自己临阵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赵浮阳这样的地仙,寻个机会,宰了李梃这般货色,能否凭借战功,换取一桩富贵?经好友引荐,帮忙与某个朝廷代为缓颊,在某尊小国山君麾下当个护法山神?

    赵浮阳站在围廊中央的圆心地界,移动脚步,双手抱拳,与各方客人纷纷行礼,这才继续朗声说道:“诸位莫急,容赵某人一一道来,首先,大家都很奇怪,为何要选择此时围剿我们合欢山,理由其实很简单,青杏国柳氏皇帝和护国真人程虔,为了让那个太子将来能够顺利继承大统,此次及冠礼,请来了一位分量足够重的贵客,至于是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按照我刚刚得手的一份隐蔽谍报,暂时有两个说法,一种是程虔走了趟南涧国,说服了神诰宗某位祖师爷下山观礼,还有一种说法,是云林姜氏有高人愿意出席典礼,我猜测不管是谁,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青杏国柳氏或是金阙派,必须铲除合欢山。”

    陆沉忍俊不禁,以心声调侃道:“除了胆子不够大,赵府君的这个说法,就没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陈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赵浮阳还不算满嘴泼粪,即便传到神诰宗和云林姜氏的耳朵里,恐怕都不觉得是什么栽赃,反而是句好话。”

    老妪以心声询问,“湘君祖师,赵浮阳所说,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要说程虔和张筇,请得动神诰宗某位祖师,倒是不算什么怪事。”

    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程虔和张筇都是立下过战功的。

    温仔细翘着二郎腿,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没有动用心声言语,只是稍微压低嗓音,他满脸讥讽神色,懒洋洋道:“神诰宗某位祖师堂大人物?云林姜氏嫡系子弟?怎么不干脆搬出正阳山竹皇、风雷园黄河这样的剑仙呢。”

    老妪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顾不暇,想来不太愿意下山吧,毕竟观礼二字,之于正阳山剑修们,怪刺耳的。合欢山这拨乌合之众,也不是傻子,不会信的。至于剑仙黄河,听说好像已经去蛮荒天下赶赴战场了,确实豪杰,令人佩服。

    同样是剑仙,即便竹皇要比风雷园黄河高出一境,可是通过老妪的语气,完全听得出来,她对正阳山的不屑一顾,以及对黄河的由衷钦佩。

    温仔细撇撇嘴,“既然都是吓唬人,不如搬出风雪庙老祖师好了,实在不行,就直接点,咱们宝瓶洲不还有一位隐官大人?如此一来,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年轻隐官来自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杀来杀去一万年,可不就是最喜欢杀妖?

    今夜合欢山,鬼物与精怪,数量大致对半分,会不会光是听说这“隐官”二字,就有半数货色,被当场吓破胆?

    温仔细转过头,因为察觉到隔壁桌子,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样与神态,似笑非笑。

    姑娘长得一般,倒是耳尖,温仔细笑着与她点头致意,然后自顾自说道:“搁我是赵浮阳,肯定搬出隐官,如此一来,这座合欢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异,各怀鬼胎,不都得拧成一股绳,疯了一般也要杀出条血路?否则落在落魄山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从赵浮阳这种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喽啰,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落着半点好?”

    湘君祖师其实一直细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余光发现那个年轻僧人,咧嘴笑,笑得灿烂,朝温仔细竖起大拇指。

    温仔细嬉皮笑脸,与那光头和尚抱拳还礼,“过奖过奖。”

    洞府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闺阁好友虞醇脂的心声授意,便开口问了个其实至关重要、可惜暂时几乎无人想到的问题,“敢问赵府君,虞道友,他们这次出兵,有没有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在旁督战记录?”

    这个问题被琵琶夫人当众抛出来,几座客厅,顷刻间再次寂静无声,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赵浮阳笑道:“不幸中的万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围剿并非书院的决策。”

    琵琶夫人以心声询问虞醇脂,“当真没有书院参与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没有的。你想啊,若真有书院君子贤人搅和其中,我与夫君,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

    琵琶夫人闻言如释重负,确实,合欢山地界上边,这些年内讧是有,说句难听的,无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径罢了,否则那几个周边朝廷,岂敢在观湖书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徕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灵出身的淫祠神灵?还不是觉得即便书院知晓这等小事,也不会给予重责?

    否则若真是儒家书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书院规矩,不比以前那般宽松了,打个比方,这就像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朝廷,曾经以铁腕,血腥手段,彻底禁绝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时候,都无需大骊供奉修士亲自出马,当地藩属国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国礼部颁发的敕令,就可以让淫祠神灵自行主动搬迁神主,被迫流徙别处,因为在那之前,不乏前车之鉴,凡是胆敢犯禁违抗的山水神灵,不论身前身份,不论,悉数被敲碎金身,这还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仅存一缕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怜处境。

    只说如今,宝瓶洲南部诸国,多少沉没在水底、埋藏在山中仅剩一缕神性的旧神祇,依旧不得翻案,始终无法重见天日?

    与大骊宋氏礼部、鸿胪寺“诉苦”,对方两座衙门,甚至都懒得理睬,从不回复。

    即便是某国皇帝国主,亲笔手书,与观湖书院“告状”,如今专管山上山下庶务的书院副山长,至多是答复“再议”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为何有南方数国,不惜被北边的大骊朝廷惦念和记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国境内的山巅那块石碑?

    既有一味意气用事的复国君主,亦有纯粹是奔着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复某些淫祠神灵的金身,帮忙聚拢和稳固一国山水气运。

    花厅内,湖君张响道突然开口问道:“我们当中,有无内应?”

    此话一出,那些个原本打算厚着脸皮也要下山离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陆沉笑着打趣道:“对这些鬼物阴灵、山水精怪和淫祠神灵而言,他们眼下困局,是不是有点像上次的托月山?”

    陈平安点点头,陆沉不说还不觉得,一说确实很像。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毫无征兆,逃无可逃。

    陆沉转头问道:“白老哥,你觉得这场仗,打得起来吗?”

    白茅神色复杂,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这是为何,可有根据?就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

    白茅苦涩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宝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渎以南地带,各国武库,都有数量不等的兵器库存,来历不同寻常,是当年大骊宋氏为了打赢蛮荒妖族,调遣了成千上万的山上修士、炼师,几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箓练气士,日以继夜,合力打造了不计其数的兵器铠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铸造或是符箓手段,绝大多数,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渎战场上,但还是有一些,给各国藩属朝廷留下了,这类山上物件,自然珍贵异常。”

    “可就是有个问题,它们是有年限的,毕竟符箓一道,只要是祭出,就等同开门,再想关门就难了,那么多的枪矛剑戟,在兵部库房里边堆积成山,迟早有一天会沦为寻常兵器,它们都是那场战事结束后,各藩属国变着法子私藏下来的,战后大骊朝廷官员,事务繁重,又人数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难免有些遗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属陆续复国,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边一些个朝廷,就通过各种山上渠道,高价卖给更南边的复国朝廷,从中渔利,赚钱极多,据说南边的各国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战场上,更多是再通过几条跨洲渡船,用一个天价,转手卖给桐叶洲那边,价格岂止是翻倍,此间获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宝瓶洲最南边的那座书院,开始介入,调查此事,尤其是桐叶洲北边的某个书院,有个副山长,好像姓温,在他上任没多久,两洲之间的这条财路,就算是彻底断了。像梳水国、彩衣国这些个最为靠近大渎的昔年藩属,因为离着大骊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这种生财勾当,便不敢明目张胆,青杏国想必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柳氏皇帝又是个脸皮薄的,想必各种符箓铠甲、兵器的库存就多。”

    “如此一来,合欢山周边数国,卖又不敢卖,难不成留在兵部库房吃灰尘吗?既然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刚好拿我们演武练兵。”

    陆沉一脸恍然大悟状。

    白茅可谓一语道破天机了,不愧是个当过官的。

    就像陈平安当年从李宝箴手上,得到的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在书简湖使用过一次后,符胆灵气就开始流溢,以陈平安当时的本事,根本无法阻挡这种趋势,后来还是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请茅小冬帮忙,才得以“关门”,否则那张品秩极高的大符,就会灵气渐渐消散、最终彻底沦为一张废纸。

    老妪闻言,对那一眼望去便知是个鬼物的鹤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几分见识。

    赵浮阳继续说道:“青杏国是为了面子,务必完成那个与神诰宗或是云林姜氏高人的承诺,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承诺给其余两国皇帝,允许他们双方瓜分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全盘让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签订了一桩山盟,搜刮合欢山之外各个洞府道场的一切收益,得归他们柳氏,等到攻下合欢山后,则是任由其余两国坐地分赃,柳氏可以不管,绝不染指坠鸢、乌藤两山的所有宝库。故而整个合欢山地界,连同我赵浮阳在内,无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陆沉啧啧称奇道:“按照赵浮阳的这个算账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个更能牵动和凝聚人心啊。”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何必如此为难自己的徒子徒孙。”

    陆沉明摆着是给赵浮阳接连出了两个天大的难题。

    先以树枝压胜整座合欢山,迫使赵浮阳无法盘山破境跻身元婴。这已经导致原本可以挣个盆满钵盈、再让程虔输个底朝天的赵浮阳,功亏一篑。

    这就已经是个死局了。

    这还不止,陆沉再喊来灵飞宫湘君,让她坐镇此地,使得赵浮阳束手束脚,不宜使出一些雷厉风行的下作手段。

    陆沉脸色尴尬,“称不上,不能算。”

    温仔细自然听不见陆沉言语,这位温宗师只是将腿架在酒桌上,意态慵懒笑道:“真是辛苦赵金丹费心思了。”

    湘君祖师突然神色微变,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赵浮阳神色淡然道:“天无绝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没有,就看诸位有无兴趣听上一听了。”

    裴钱听到这里,她作为局外人,都有几分好奇了。

    陈平安说道:“不难猜,秘密传信其余两国,放缓脚步,独独让青杏国朝廷兵马,更早到达合欢山地界,赵浮阳坐镇合欢山,驱使山上众人,与程虔和天曹郡张氏,来个彻头彻尾的血拼,当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与柳氏皇帝没谈拢。与此同时,赵浮阳再暗中承诺那两国,会让出所有地盘和各家财物,最终只余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欢山,愿意继续牵扯和掣肘青杏国柳氏、金阙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张氏,此战过后,合欢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给两国朝廷礼、刑两部处置。赵浮阳得以喘息之后,他自会寻找机会,行断尾求生之举,强行终止盘山一道,带着虞醇脂他们一同担山而逃,只需找到那处布阵的边境洞府,在青杏国京城隐匿起来,赵浮阳不会急于报仇,最大可能,会一路潜逃到桐叶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跻身了元婴境,再来一趟故地重游,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张氏的麻烦。”

    泼墨峰之巅。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来到此地后,除了师尊,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礼,“曹溶拜见师尊。”

    陆沉点点头。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曹天君。”

    在老龙城战场,这位白霜王朝的隐居道士,大放异彩,战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压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护住了整座老龙城藩邸。

    曹溶曾经祭出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幅山水画,分别钤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别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有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关键还有公认与白玉京最不对付的玄都观孙怀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开”。

    此外四幅花鸟册,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来的。

    符箓于玄,“一鸣惊人”。龙虎山赵天籁,法印“雏凤”。

    此外还有火龙真人,绣虎崔瀺。一人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当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边四页,宛如为一座大骊藩邸所在的老龙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层天地阵法禁制。

    曹溶打了个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见陈山主。”

    作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得道之人,自有独步天地间的气度。

    当年宝瓶洲战事结束,事了拂衣云游去,之后游历数洲山河,曹溶刚从流霞洲返回,那边有一处与宝瓶洲秋风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时候现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条群山绵延而成的龙脉,如一条悬空流转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携手道侣,入内寻宝,毕竟是一处被誉为“不死乡”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馋几分,然后曹溶就碰到了他们,双方起了点争执,结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陆沉满脸幽怨,看样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陆沉说道:“曹溶,你给湘君传去一道密旨,就说我早已离开合欢山地界,让她接下来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毕竟陆沉是除了一个师尊身份,还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寻人忧,生此头发中。”

    陆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嘘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头言语,“弟子鲁钝,辛苦寻道三千载,始终未能证得霞举飞升之法,愧对师尊教诲。”

    陆沉安慰道:“无妨无妨,反正你我师徒都一个德行,都靠自己师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坚韧,又有外人在场,故而听闻此言也是老脸一红。

    “既然道与之貌,天与之形。自然是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合欢山那边,“旧时天气,换了人间。换了山河,旧时天气。”

    稍稍偏转上移视线,陆沉沉默片刻,说道:“陈平安,记得与裴钱打声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记忆人物事,数目不要过量。毕竟不是她自以为遗忘的,就是真的忘记,毕竟心神不一。”

    若以脏腑对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还有一个心藏神。

    而裴钱好像想要忘记什么就忘记,想要记起什么就记起。这似乎是她从小就掌握的一门诀窍,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天赋。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与她说过此事了。”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片刻之后,陆沉也没说什么,重新抬头望天。

    不知何人,赠送何人,一枚竹简,写有山水有重复。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个楔子

    一处乡野村塾,有个名为陈迹的教书先生,正在指点弟子某个桩架。

    赵树下休歇时,心情复杂,因为白天,师父差点被个闯入学塾的泼妇挠脸。

    玉宣国京城,无宵禁,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下厨吃过一顿宵夜,在夜幕中走出宅子,期间路过长宁县衙署,衙神祠那边灯火通明,估计是又有争执了。道士往北走,走在一条永嘉县内的陋巷,打算找一个少年,闲聊几句。

    裁玉山那边,担任竹枝派外门知客的陈旧,来到河边已经打窝处,准备夜钓,高手就是如此,只需一竿一凳一鱼篓,绝对不摆地摊。

    合欢山中粉丸府,草鞋背剑、化名陈仁的少年,剑鞘空空如也,在犹豫要不然让弟子跟那个眼神不正的温宗师过过招,练练手。

    泼墨峰山顶这边,一派仙风道骨装束的陈平安闻言不置可否,笑着告辞,与曹溶行了一个道门拱手礼,“曹天君若能暇时做客落魄山,只需提前知会一声,定当扫榻以待。”

    曹溶也没有说自己一定会做客落魄山,只是笑着还礼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陈平安身形化虹,转瞬即逝,就此离开泼墨峰之巅,几个眨眼功夫便离开了合欢山地界。

    陆沉重新蹲在地上,捡了九颗小石子攥在手心,轻轻摇晃,好似丢掷骰子一般,随手丢在地上。

    虽说曹溶自称资质鲁钝,修道三千载,始终未能找到一条霞举飞升的大道,只是这种客气话,听过就算,最好别信。

    只说符箓阵法,曹溶就极有见解,无需掐诀演算,心中便有了个答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已经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造诣肯定不低,至于到底有多高,曹溶并无兴趣探究。与陈平安非亲非故,且无冤无仇,曹溶

    “亏得你忍住了,没有擅自推算陈平安的命理,不然就要跟陆神去当难兄难弟了。”

    陆沉先调侃一句,再解释道:“北斗七星,加上两辅弼,陈平安以符箓手法,打造出九个分身。方才这个陈平安,作为左辅右弼之一,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阵法就乱套了。”

    曹溶好奇问道:“师尊与陈平安关系很好?”

    至于陈平安这一手符箓分身结阵的手段,还不至于让一位道门天君大惊小怪。

    说来可怜,师尊陆沉几次莅临浩然天下,都不曾主动找过曹溶这个灵飞观嫡传弟子。

    关于师尊与那位年轻隐官的传闻,这些年来,一洲山巅的小道消息,曹溶自然是听闻了不少,何况之前游历北俱芦洲,见到了师妹贺小凉,也听到了些内幕。

    陆沉满脸愁容,点头道:“好是好,纠缠也深,一笔糊涂账。”

    双手合掌,轻轻呵气,陆沉再抬头望向合欢山那边,问道:“贺小凉如何了?”

    有些事,陆沉懒得去推衍演算,他是个以道为事的道士,又不是一只张开翅膀护住一群鸡崽儿的老母鸡。

    曹溶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前不久白裳秘密闭关,贺师妹明知有可能是个有意针对她的陷阱,仍旧执意要拦上一拦,弟子与顾师兄只好跟着她赌一把了。暗处还有天君谢实帮忙压阵,只是他碍于身份,不宜对白裳出手,只能是遥遥压阵,防止白裳对贺师妹痛下杀手。”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并非正儿八经的陆沉弟子,当年只是个追随陆沉一起出海访仙的撑船舟子。

    只不过曹溶这些嫡传,都认这个“吵架没输过,见谁都不怂”的大师兄。

    天君谢实,是北俱芦洲山上名义上的执牛耳者,除了儒家书院,可以管天管地。

    这位祖籍就在骊珠洞天桃叶巷的道家天君,身份地位,就跟早年神诰宗祁真在宝瓶洲差不多。

    至于趴地峰火龙真人,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黑白两道扛把子身份的,总说贫道兜里没几个钱,说不来硬气话。

    想起那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遭遇,曹溶难免有几分心有余悸,便悄然掐诀,将心中剑修白裳的形象淡化几分,“白裳闭关是真,千真万确,就是破境出关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堪称闻所未闻。而且根本不像是一个需要稳固境界的崭新飞升,先前弟子自认已经足够高估剑仙白裳,不料仍是低估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师兄凭借临时设置的阵法,抢先挡下了第一剑,受伤不轻,如今已经身在桂花岛养伤。弟子挡下了第二剑,贺师妹勉强接住了第三剑,只是被一剑劈飞,身躯撞碎了一座山峰,所幸受伤不重。不等谢实出手相助,就来了一位自称道号纯阳的道士。”

    曹溶说得再简略不过,旁人听着像是十分云淡风轻,不过相信所有置身其中的当局者,连同那个并未出手的谢实,都不会觉得有半点轻松,嗯,可能除了那位见惯了大场面的顾师兄。

    只是曹溶不得不承认,贺小凉这个师妹,真不是一般的福缘深厚。

    不是说他们几个联手,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就毫无胜算,可曹溶此行,更多是一场护道,师出无名,他没有理由对白裳下狠手分生死。

    他们明明已经掉进白裳精心布置的陷阱,贺师妹却只是等于挨了一剑,就可以全身而退,是一种让曹溶无法想象的山上际遇。

    陆沉显然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笑道:“你以为那个北俱芦洲北地剑仙第一人的名头,是个花架子么?岂有此理。”

    “白裳为了证道飞升,他极有耐心,明里暗里,谋划深远,至少为自己铺设了三条道路,试图合而为一,很辛苦的。”

    “比如白裳不惜与正阳山茱萸峰田婉合作,觊觎宝瓶洲剑道气运。差一点就得逞了。”

    “志向高远,就是行事风格嘛,有点不择手段的嫌疑了,更像一个纯粹的山泽野修。贺小凉不跟白裳比运道,身为一宗之主,偏要跟白裳比拼勾心斗角,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是什么。”

    “那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怎么都会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顾清崧这厮说话不过脑子,做什么都轻松,不去说他了,你曹溶就不觉得奇怪?退一万步说,谢实作为山上长辈和地头蛇,也不劝劝我们贺宗主?”

    陆沉说到这里,笑了笑,“贺小凉是想要拖延白裳跻身飞升境剑修的脚步,最好是伤其根本,让他这辈子都无法跻身飞升境,否则双方都是飞升,就没法打了,至少千八百年之内,同在一洲之地,两个大道死敌,却只有干瞪眼的份,都尴尬。”

    “白裳是想要让贺小凉经此一役,跌一两个境界,失去接下来某桩天大的机缘,一步慢步步慢,打算让贺小凉终其一生,难以望其项背。反正相互间都忌惮对方,都在赌万一,来个一劳永逸。一个赌白裳修道资质没那么好,不可能闭关就出关。一个赌贺小凉运气没么好,修行路上不可能始终洪福齐天,她总有走背运的时候。”

    曹溶问道:“那位纯阳道人,说与师尊是旧识,他还欠师尊一份人情。”

    陆沉说道:“欠人情算不上,纯阳道友与白骨真人曾经同游青翠城,他与你师尊还是很投缘的。”

    道人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作为陆沉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无疑是反其道行之。

    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视长生者,道龄足够长,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后来人,一步步走到山顶。

    陆沉笑问道:“他们俩有没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曹溶摇头道:“白裳与那位纯阳道人,就在这山顶石坪大小的地盘之内,比较剑法高低。”

    “到最后,一座山巅,说是剑气浓郁似水再结冰,毫不夸张。”

    曹溶感慨道:“一道士一剑仙,纯以剑术对剑术,不曾想竟是道士完胜。”

    陆沉对此就更不奇怪了。

    刚刚跻身飞升境的白裳,若是赢了三千年前就已经证道的吕喦,才是怪事。

    纯阳吕喦,不能说未来一定跻身天下十豪之列,陆沉对此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

    可是退一步,吕喦成为候补之一,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陆沉笑道:“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是怎么回事,她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被你除名,沦为灵飞观弃徒,她又为何心心念念想要恢复谱牒身份?给说道说道。”

    曹溶老老实实给出真相,“当年她太着急想要跻身上五境了,走了条歪门邪道,偷偷闭关,结果道心失守,走火入魔,被弟子察觉到迹象,只得将她强行拽出幻境,出手再晚一步,她就会被天魔乘隙而入,鸠占鹊巢。其罪当死,将她驱逐下山,已算网开一面了。”

    陆沉惋惜道:“记得当年你跻身仙人境,我曾走出祖师堂挂像,后来在山中散步时,见过她。”

    浩然天下如灵飞观、太平山这样的道统法脉,道士跻身天君时,都可以请下白玉京三位掌教之一的祖师爷。

    有一炷香光阴。

    那会儿她还是个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圆圆的眼睛。当少女瞧见陆沉头顶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

    聪明一点,猜得出身份和缘由。稍微笨一点,恐怕也会隐忍不发,找个机会与师门长辈通风报信。

    复杂的世道里,人之天真,就是一把无鞘剑,只能将其悬挂在一堵名为童年或少年的墙壁上。

    兴许可以偶尔返回心乡时,看它几眼,却不能一直随身携带。

    陆沉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实啊。”

    曹溶神色尴尬,猜出师尊为何如此调侃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贺师妹担心被师尊责罚,所以请求弟子帮忙隐瞒。”

    原来贺小凉在启程之前,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为代价,也要阻拦白裳的破境。

    只因为白裳出关破境过快,才让贺小凉这种堪称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亏本买卖,落了空。

    陆沉也懒得计较这种事情,说道:“回头你与湘君打声招呼,恢复此人在灵飞观那边的谱牒身份。”

    曹溶低头拱手道:“遵法旨。”

    陈平安离开泼墨峰之后,径直返回原地,那边有一处古迹。

    仙家能履古人踪。

    先前循着一本地方县志的文字记录,果真被陈平安找到了一处自古就当地土民视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庙,早已荒废,不复见历史上那种门庭若市的香火。却被陈平安在一条古旧磴道旁,寻见了几棵在山海补志上的“霜松”,这种古松能够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针熠熠如雪。

    陈平安看着那几棵古松,考虑两个难题,境界不够,无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里乾坤,别说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装不下这些古树,那么搬不搬,怎么搬?

    若说肩扛松树飞奔云海中,终究有点不像话了。

    落魄山。

    陈平安走出竹楼一楼,轻轻揉着手腕,夜色里眺望远方,星垂平野阔,天与地合,仿佛只需策马疾驰,便可至天尽头处。

    因为合欢山那边碰到陆沉的缘故,就在这边翻出了一系列相关书籍,类似《五行大义》七政篇,天文训,律历志,礼记月令等,还有从桐叶洲黄花观借阅的《鹖冠子》和《天象列星图》,其实已经看过数遍,早已烂熟于心,温故知新而已。

    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厨子宅子附近,远远就听到陈灵均和郑大风的招牌式笑声,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镜花水月么,本想转身离去,犹豫了一下,陈平安还是跨过门槛,来到一侧厢房,两处都没关门,站在门口斜靠着,双手笼袖,只见屋内桌上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灵器,堆积成山,当下是一幅某个宝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画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姗姗而行,郑大风摸着嘴巴,点评一句,乱弹琴!陈灵均见那女子落座梳妆台旁,开始挽发,青衣小童便嘿嘿而笑,说一看她扎头发,我就晓得事情不简单了……

    仙尉竟然也在这边,大风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语,以前听得云里雾里,如今这位看门人一听就懂了。

    故而陈灵均总夸他有悟性。

    只有老厨子独自一人,坐在别处,在看一幅赶考书生夜游鬼宅的镜花水月,手托菜盘,一盘炒黄豆,老厨子丢了几颗炒黄豆在嘴里,正看到一

    处闺阁楼外,有白、红两件衣裳在空中萦绕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厨子起身,要让座,陈平安就没有打搅他们的雅兴,摆摆手,走了。

    去山道那边,岑鸳机还在练拳,她如今看待年轻山主的眼神,总算不那么防贼了。

    早年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来气,老厨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没一个正经人,你不去戒备,偏偏防我一个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台阶上,想起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是一本薄册子,记录了八十多种符箓,分上中下三品,分别对应练气士的上中下三类境界。

    当初在陆掌教暂借十四境道行给陈平安期间,年轻隐官可没有闲着,“物尽其用”,在游历宝瓶洲山水之间,趁着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临下”,绘制了位于那部丹书真迹后边书页的上品符箓,数量极为可观,但是在那之后,即便是后来问剑托月山之时,一直没有使用,三百余张符箓,被陈平安全部锁在一只被“封山”的小木箱子里边,名副其实的压箱底了。

    陈平安来到山门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亲自画符一事,还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积蓄,这些灵气损耗,就是那三百张符箓的画符“本钱”了,

    估算了一下,按照山上的市价,将修士的灵气折算成神仙钱,陈平安如果选择卖出那一箱子符箓,不少挣。

    只是因为这些符箓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当时陈平安觉得既然已经是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总归不是太难,就给自己挖了个不小的坑,结果走了一趟蛮荒天下,直接跌境为元婴,至今还未能重返玉璞,有苦自知。

    练气士绘制和祭出一张符箓,是有开门和关门讲究的。

    至于武夫画符,灵气流溢之快,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终究还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门而入,相信会有一番别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与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饮食淡薄,多蔬而少肥甘,寺庙这边自己研磨的豆腐,稍显酸涩,数月寡淡斋饭,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买鱼而归,亲自下厨烹鲜,虽是住客,惜此举亦犯戒律,且不免为山僧妒也,只得作罢。

    山中无镜,见己颇难,唯有每日抄经写字时,可见手指渐露筋骨。

    寺内纸张粗劣,笔落纸上,如老驴负重登山。儒士休歇间隙,抖动手腕,以手指摩挲鬓角,想来与白云同颜色。

    入夜,儒生挑灯夜读佛典,寺内塔铃相语,星斗阑干去屋顶不远,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灯烛。

    清晨,闻钟声而起,儒生披衣穿鞋,开门启窗,白云冲帘而入,势不可挡,浓云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见五指,口鼻之内,无非云气,熏熏然如饮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间竟有云酒。

    云雾稍淡,寺庙尚未受戒的小沙弥,按时端来食盒,于僧侣梵呗声里,双鬓霜白的儒生,独自朝饭云中,一大碗白米粥,两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盐豉干菜,儒生抬头偶见,一彩蝶乘云嬉戏至屋外檐下,为一老旧蛛网所缚,双翅扑腾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内一支老竹根游山杖挑网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细嚼慢咽之际,见破旧蛛网,心中多出一问,要与住持和尚相询,饮食过后,出屋散步,巡檐览《戒坛律仪》,法度森严,偶有别字。

    今日有贵客登山入寺门,携十数仆役,为首之人,半百岁数,说雅言打官腔,雍容缓步,极有威严,不见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头笑语,仆役皆斋于客堂,常有轰然笑声,贵客与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双手负后,凝视戒坛律仪文字,贵客久久无言,与知客僧询问所镌文字,赤铜耶,镀金耶?

    雨后初霁,春易困,儒生刚刚午睡初足,便有那个相熟的小沙弥叩窗疾呼,陈先生,陈先生,山灵仙君又驱五彩云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足可一观。

    儒士出寺,与小沙弥一起登高游山,以竹杖拨开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游山之杖。尤其一些个岁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来制杖,是许多上了岁数的达官显宦之心头好,价格不菲。

    此山有数峰,常在云雾中,不轻易与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势险峻,道路崎岖,寺高于云。

    仰观诸峰,云烟袅袅,如面谈问道,如耳提面命。

    山脚这座寺庙,在宝瓶洲历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数寺,皆小而无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邻近山巅,孤立云表,禅房简陋,儒士与小沙弥曾经来此数次,迎客者,无山僧,唯有山犬吠声而已。

    此地山高风凉,即便入伏时分,据说僧衲犹需穿棉衣,一年四季,无需凉扇。山外来客偶有来此避暑,皆言人间正值酷暑。

    院内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满溢,旱不干涸,此水若古佛,声味皆无。儒士曾细观其石土构造,似无滴水出山流泻至人间。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观看云海,都会摆一古怪姿势,左手作拳安于腰侧。

    然后小沙弥就会听到一连串古怪至极的声音,竖耳聆听,似乎是个佛家咒语,小沙弥只听得出首尾两字,既像古钟闷响,又似牛声,期间声音稍弱,最后便是蓦然轰一声,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弥好奇询问这是什么,儒士也笑容不语,只说以后有缘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弥脚力很好,走了数里山路依旧呼吸平稳,随口问道:“陈先生,什么叫修平常心。”

    寺庙里的巡山僧人,都说山中有那俗称大虫的山君,齿高于人,大如牛,似有灵,从不伤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时淘米,吃饭时吃饭,念经时念经,敲钟时敲钟,睡觉时睡觉。”

    “陈先生,这些个道理,书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与我们说过的。”

    “那就举个我自己的例子,与你说话时,跟与白也、于玄他们这些前辈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叫平常心,不过很难,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是谁,大人物吗?”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杰圣贤。”

    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懂了,不管陈先生有钱没钱,我都要一样敬重。”

    文士会心笑道:“很好,这就叫有慧根。”

    小沙弥腼腆道:“如果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钱了些。”

    文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气,值不值钱,得看你怎么看。”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先生,与你求个事呗。”

    陈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写经书,写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内僧人与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联,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弥的心思,摇头笑道:“此事免谈。”

    小沙弥叹了口气。

    他们这次没有去往那座小寺,径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赏景,看云片刻过后,儒士再次摆出那个左手握拳安放在腰侧的姿势,至于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贤金刚萨埵咒,遵循仪轨观想自前如海供云中,白莲月轮法座上。

    亭外来了个陌生人,小沙弥连忙低头合十行礼。

    看着那个相貌清癯、双鬓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鹤。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气态都可以变化,就是那么一对招子,实在是让袁化境看着就烦。

    难怪在大骊刑部某份隐蔽机密的谍报上边,照理说是极正经、讲究的措辞,却夹杂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报上边的“公道言论”。

    其中某些出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评论,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哑然,改艳他们几个,更是每每在饭桌酒局提起便要喷饭。

    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狗是真的狗,一个比一个狗。

    对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说剑气长城对这两位外乡剑修和读书人,是很有好感才对,结果却是“风评”这么差,虽说没有什么恶意,可调侃起来,如此肆无忌惮,不遗余力,还是让他们这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人,倍感震惊。

    就像国师崔瀺,风雪庙剑仙魏晋,在宝瓶洲,怎么可能会这么被谁随便调侃。

    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以心声笑道:“在京城几次切磋,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是反正赢不了,干脆就藏掖起来,还是不宜现世,暂时见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陈平安笑道:“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袁化境依旧不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阶而上,步入凉亭。

    小沙弥想了想,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告辞一声,去别处看风景去了。

    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落座翘腿,拍了拍膝盖,微笑道:“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

    此山虽然形胜,未尝有灵祇淫祀,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其山如人,真隐士也。

    陈平安说道:“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来,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

    陈平安唉了一声,埋怨道:“客套什么,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朋友间言语无忌,反话而已。”

    袁化境一时语噎。确实,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

    袁化境收拾情绪,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风路过,喜欢这里的清净,每年闲暇时,我就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我们九个,身份见不得光,不好抛头露面,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比如改艳,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韩昼锦在一个赤县开了个铺子,自己当东家,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还有人领着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陈平安点点头,“松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

    袁化境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不过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陈平安下山,回到山脚寺庙,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处研墨,摊开纸张,写下一语。

    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泼墨峰之巅。

    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

    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

    反正闭眼也无用。

    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道士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

    之后便是一番闲聊。

    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

    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

    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

    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姚师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

    “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

    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门了。”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了,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

    说到这里,陆沉满脸笑容,“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这幅光阴画卷中,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

    陆沉说道:“前边用了‘大多’,是个笼统说法。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他信了,于是后边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

    “那么当他说‘所有’的时候,就一定是极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万确了。”

    “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正因为怀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

    曹溶说道,“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正因为 怀疑 ,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陆沉点头笑道:“天底下有几个人,喜欢扇自己耳光,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吗?”

    “除此之外,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很有意思,这里边存在了一种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的……桥梁,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出自陈平安的直觉。世间道士,几乎都是医家。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觉知’,或者‘体感’,有多重要。归根结底,觉知与体感 ,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

    陆沉唏嘘道:“单凭这一点,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

    所谓地材,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

    曹溶点点头。

    陆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

    曹溶问道:“儒家那场三四之争,师尊是偏向文圣的?”

    陆沉一笑置之。

    光阴长河中,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可能那个当师父的,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

    曹溶抬起头,神色古怪。

    陆沉点头微笑道:“自然是故意为之,用心叵测,杀气腾腾。”

    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说道:“冲淡之气。”

    陆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稳’二字,很难得,不用看轻自己。”

    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

    “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陆沉伸出手,手指作笔,在空中写了个“疑”字,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

    世间俗子,若是长久凝视,盯着看某一个字,闭眼再睁眼,容易认不得此字。

    陆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

    曹溶点头道:“不除五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来。”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实则关节相通。

    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难掩满脸意外神色,问道:“师尊,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职,各自修行,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陆沉点点头,“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会一反常态,格外动怒。”

    “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坏他的事,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窥见**而已,撞破了,就会恼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或是另外某个。不然这家伙,肯定要翻脸!”

    陆沉问道:“你猜猜看,合欢山内陈平安,是哪个?”

    曹溶说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莫非是嗔?”

    陆沉摇头道:“错了,是疑。故而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禺州境内,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陆沉又笑道:“一个儒生,在大骊这座律宗寺庙里,抄写佛教经书之余,还会修习道门雷法。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曹溶说道:“自然是贪。”

    陆沉点头说道:“所以我先前才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要破无明障。”

    “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与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凭此砥砺道心。”

    “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场正阳山观礼,何等威风,结果他就在那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还是当个外门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无言,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陈平安的真身何在?”

    陆沉笑道:“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当个教书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无异。”

    曹溶哑然。

    这位陈山主,是什么脑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这般作为,犹是练剑,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过这件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瞎传,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多半不会砍你,可他与我关系好啊,是不会与我客气的。”

    陆沉笑问道:“曹溶,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是得不偿失吗?”

    一座北斗阵法,七显二隐,总计九个分身。

    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门罗汉,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这些符箓分身一旦祭出,灵气流散可以补充,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故而是有时限的,除非对其关门封山。

    曹溶喟叹长叹一声,“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

    陆沉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六艺’,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个分身,都没闲着。你要有兴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

    曹溶摇摇头,“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

    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只需绕道走即可,绕不开,至多寒暄几句,天气不错。

    陆沉说道:“毕竟是修道嘛,哪有那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贫,好读书,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

第一千二十四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在今年的二月二。

    位于桐叶洲中部,这个名叫云岩国的小国,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祖师堂”议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观桐叶洲山上历史,这场议事的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云岩国不是哪个大王朝的藩属国,盆地形势,版图兴许还不如大泉王朝一个州大,故而一直被称为手掌之地。

    既是醋都,又产好墨,国境内没有仙府门派,只有些不成气候的江湖势力。只说京城外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渡口的鱼鳞渡,还是为了这场议事,云岩秦氏朝廷临时筹建而起的,正因为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举动,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师眼中,从渡口到京城,各色风貌,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穷酸气。

    如贫家妇,耗竭钱囊,对镜梳妆,涂抹脂粉一番,与登门贵客作强颜欢笑状。

    至今不过月余光阴,就已经陆续召开了足足三场议事。

    夜幕中,在这鱼鳞渡,停靠着一艘体型巨大的渡船,堪称庞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无意与之拉开距离。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独自坐在船栏杆上,默默喝酒,如饮乡愁。

    曹晴朗刚刚在屋内看完书,走来甲板这边散心,见着了那位米大剑仙,轻声打招呼道:“米首席。”

    米裕回过神,笑着转头,又从袖中摸出一壶酒,“是京城这边的特产,好像名叫薏酒,就是滋味淡了点,将就着喝。”

    其实早年在家乡那边,通过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的仙家酒酿,往往极其昂贵,价格数倍于浩然,而那会儿米裕对于酒水,一向是很挑剔的。

    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么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酿也能喝得痛快。

    曹晴朗接过酒壶,点头道:“书上记载,此地薏酒,用薏苡实酿造,价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米裕笑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学问就是驳杂,什么都懂。”

    曹晴朗微笑道:“赶巧,刚刚从一本文人笔记上边看来的内容,现学现用的热乎学问。”

    云岩国,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这边的读书人,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一般的有钱人家,都会在孩子刚能识文断字的时候,就丢给他们几本类似某某全书总目提要的书籍,如此一来,稚童虽然年岁尚幼,却对何为“著作”、何谓“好书”,有了个模糊的概念,蒙童凭此印象,以后的求学生涯,先明书目再读书,精益求精,事半功倍。

    因此云岩国历史上,名臣名将、仙师宗师等,都不值一提,却涌现出不少名气不小的训诂、目录学大家。

    米裕好奇问道:“当隐官大人的学生,会不会有压力?”

    曹晴朗说道:“我其实还好,可能裴钱想得比较多一点。”

    云岩国京城内,连座像样的仙家客栈都没有,所以参与议事的各路仙师,都是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甚至还有借住在将相公卿那些私人府邸之内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先前光是为此事就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过总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不曾闹出什么笑话或是鸡飞狗跳的糗事。

    虽然只是下榻于一座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只不过别有洞天,内有乾坤,原来刘幽州在一间屋内,从众多咫尺物当中,众多方便随身携带的各色玲珑道场当中,挑选出一只相对顺眼的“螺蛳壳”,安置在屋内,进了门,就是琼楼玉宇,鸟语花香。

    在衣食住行这一块,刘幽州从不亏待自己,只不过他既能讲究,也能将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子,也能吃得特别开心。

    这次到了云岩国京城,不到半个月,刘幽州就陪着柳岁余一起吃过了十几家大酒楼、小馆子。

    道场厅堂内,柳岁余瘫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伸长双腿,笑道:“可惜没能见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没能瞧见那个黄衣芸。”

    一位大泉王朝的女帝,一个蒲山叶氏家主和止境武夫,都是桐叶洲极有名气的大美人。

    漂亮女子,总会好奇其她好看女子的容貌,真正近距离瞧见了才甘心,然后心里嘀咕几句,类似凑合,还行吧,不过如此……

    她看着门外,刘幽州这个臭小子是真有钱啊,只说院内便有一棵相传是早年韦赦手植的紫藤,状如卧虬,移栽至此。

    问题是光是为了养活这么一棵紫藤,这处也无人常驻其中的道场,就必须有专人养护紫藤在内的奇珍花木、神异飞禽。

    这就又是一大笔神仙钱费用了。

    其实刘幽州模样不错,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实在没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还真就嫁了。

    屋内除了柳岁余这位皑皑洲最有希望跻身止境的女子宗师,还有一位同样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过比柳岁余更年轻,她是前不久才来的桐叶洲,作为中土神洲郁氏话事人的郁狷夫。

    她在蛮荒天下那边受了伤,不轻,这会儿还显得脸色惨白。

    柳岁余也没有细问缘由,只知道是郁狷夫是与曹慈在内一拨人,跟一帮同样年纪不大却手段不低的蛮荒崽子,打了一场互殴的“群架”,只能说是惨胜。

    郁狷夫说道:“听说叶芸芸已经是止境归真一层了。”

    柳岁余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起,挺起胸脯,做了个舒展动作,手指关节嘎吱作响,笑呵呵道:“她还是一位玉璞境的仙子嘛,我们都是纯粹武夫,跟人家怎么比,羡慕不来的。”

    郁狷夫笑了笑,确实,练气士若能兼修武学,只说阳寿一事,确实比较占便宜。

    刘幽州对这种话里有话的女子“江湖黑话”,是从不搭腔的,否则很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不如保持沉默。

    柳岁余转头望向刘幽州,“刘公子,拜你所赐,多少仙子主动要求住在这里,不然就是变着法子找理由登门? 就说隔壁那几位,白天不是抚琴就是下棋,大晚上还荡秋千咯咯笑,你说说看,她们到底图个什么?”

    刘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们在修道之余,多才多艺,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处,柳岁余突然说道:“郁妹子,你知不知,咱们刘大公子其实心有所属了。”

    刘幽州涨红了脸,赶紧摆手,见不管用,再双手抱拳摇晃,与柳姨求饶。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柳岁余说道:“跟你还有那么点关系。”

    郁狷夫好奇道:“怎么说?”

    莫非刘幽州这厮,瞧上了某位郁氏女子?

    刘幽州咳嗽几声,一只手偷偷打手势,暗示柳姨,封口费,好商量!

    柳岁余瞥了眼,刘大公子恁小气,打发乞丐呢。

    刘幽州见机不妙,赶紧变换手势,直接将价格翻了一番。

    柳岁余这才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弯来拐去没啥意思,不说也罢。”

    郁狷夫想了想,疑惑道:“不会是裴钱吧?”

    柳岁余放声大笑,“可不是我说的,钱得照付。”

    刘幽州叹了口气,学柳姨瘫靠着椅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生无可恋的模样。

    郁狷夫眼神怜悯看了眼刘幽州,忍住笑,“你怎么想的,会喜欢裴钱?”

    刘幽州心虚,故作镇定说道:“也没喜欢啊。”

    郁狷夫笑道:“跟我犟有个屁用,瞧你这傻了吧唧的怂样,就只差没把喜欢两个字刻在额头上了。”

    因为她跟刘幽州很早就认识的缘故,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当年在一处金甲洲古战场遗址?

    刘幽州亲眼见过她和曹慈的多场问拳。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还是蛮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强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当然获得的武运馈赠也更多

    郁狷夫在还是少女时,就曾经问过自家老祖和前辈周神芝,一个极少有人在意的问题。

    倒悬山有座大门,衔接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又与蛮荒天下接壤。这算不算两座天下被一线牵引在一起了?

    就像北俱芦洲,有条东西向拥有两个入海口的旧济渎,至少在版图上,等于将北俱芦洲一分为二了,不也还是一个北俱芦洲?

    为何两座天下,万年以来,始终是各算各的最强武夫?

    而周前辈和郁泮水,当年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

    因为极其宠溺郁狷夫的缘故,周神芝这位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大剑仙,还曾专程与文庙一位关系好的副教主请教此事,但是被那位夫子用了个涉及“正统”的儒家说法给糊弄过去了,而且对方是那种说得认真、但是满脸“我就是在胡说八道,谁信谁傻子”的玩味表情。

    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这边,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辞,与她大致聊了些名不与、实与的玄乎理由,最后老剑仙不得不加了一句,听听就算,作不得准。

    在那之后,是郁泮水某次突然主动找到郁狷夫,说有个猜测,跟一位山上要好朋友打听来的,但是无法确定真假。

    答案只有八个字,分流截留,强行收租。

    虽然老祖郁泮水没有说那个山上朋友是谁,不过郁狷夫猜测多半是那头绣虎了,毕竟只有崔瀺,才能让老祖流露出那种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就像脑门上刻了一句话,“老子是倒了多大霉,才有幸认识绣虎?”

    这就是郁狷夫当初去往剑气长城的另外一个隐藏原因。

    老祖的那个答案,还是过于模糊了。

    郁狷夫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曾经私底下拜访那栋茅屋,壮起胆子,与那位老大剑仙,询问此事的根源。

    老大剑仙倒是没有嫌她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笑呵呵与这个小姑娘说了两句话。

    “在你之前,曹慈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同样的考验,虽说你当下境界更高,曹慈早年做得到的事情,你却绝对做不到,那就换个简单点的考验,只需要问拳赢过那个姓陈的小子。”

    于是后来就了郁狷夫跟二掌柜的那两场问拳。

    然后晏家铺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墙。

    郁狷夫总觉得那个家伙是在调侃和影射自己。

    虽然在金甲洲战场,裴钱信誓旦旦保证,说她师父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含沙射影的人!

    柳岁余站起身,调侃道:“刘公子,郁狷夫与裴钱,关系好得很,属于那种无话不说的闺阁好友,你若是能够说服郁狷夫帮你当说客,我看有戏,至少八字有一撇。”

    刘幽州脸皮薄,满脸无奈神色,只求这位柳姨千万千万别往外说这个,本就是没影的事,若是被她那么渲染一通,他可就百口莫辩了,这次鱼龙混杂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那边可是来了不少人。

    郁狷夫没当真,她相信刘幽州也没有这个狗胆。

    柳岁余一走,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刘幽州大言不惭道:“郁狷夫,我最近绘画功力暴涨,说句不夸张的,距离出神入化的境界,不远了。走,带你看一幅笔墨酣畅淋漓的得意作品,”

    其实刘幽州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反而很喜欢当那绿叶衬托红花,唯独在绘画这件事上,有种谜一样的自信。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想起某件密事,说道:“看过画,与你说个事。”

    刘幽州好奇问道:“什么事,直接说便是了,事先说好,除了借钱一事,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皑皑洲刘公子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这么有自知之明。除了有钱,以及擅长绘画,我这个人就没什么优点了。

    郁狷夫说道:“顾璨让我帮忙捎句话给你,他需要跟你做笔买卖。”

    刘幽州疑惑道:“顾璨?他总不至于缺钱吧。”

    作为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若是缺钱,就是个天大笑话了。

    郁狷夫点头道:“他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几样东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门求-购,肯定会无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帮个忙,牵线搭桥。”

    刘幽州一时无语,确实,若说有个修士,甭管是谁,什么身份境界,说自己愿意花高价,跟皑皑洲刘氏购买奇珍异宝,估计传出去都没人信,莫不是个傻子吧。

    刘幽州考虑片刻,点头道:“这个忙,帮了,我可以试试看。”

    郁狷夫笑问道:“你都不提要求?”

    刘幽州笑道:“那这笔买卖,就没意义了。”

    既然是要让顾璨欠自己的人情,不如彻底和清爽一点。

    郁狷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这是清单。”

    刘幽州接过手,扫了一眼,就头皮发麻,皱眉不已,问道:“顾璨这是要做什么,打算另起炉灶,准备开宗立派吗?”

    郁狷夫以心声说道:“白帝城要同时出现两座藩属宗门,傅噤和顾璨各占其一,他们的师叔柳道醇跟着傅噤,师姑韩俏色辅佐顾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会……清空,所有人,都会离开,各凭意愿,选择追随傅噤或是顾璨。如此一来,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于傅噤和顾璨,师兄弟两人,谁是上宗宗主、谁是下宗宗主,听顾璨的口气,好像暂时还不好说。所以手头不缺钱的顾璨,才会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那几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刘幽州的思路比较诡异,问了个刁钻问题,“如此说来,白帝城难道就只剩下郑先生一人吗?”

    郁狷夫点点头,“好像可以这么说。”

    其实还有些秘密,顾璨都开诚布公与她说了,只是郁狷夫却不好在这边说给刘幽州听。

    比如蛮荒天下的那座金翠城,会划拨给他所在的宗门,至于宗门选址,顾璨有三个选择,家乡宝瓶洲,扶摇洲,或是蛮荒天下。

    郁狷夫说道:“顾璨说如果你答应帮忙,我就再可以继续捎句话给你了,他会专门设置一个副宗主的职位,希望你可以出任,顾璨还给出承诺,可以与你事先约定好,只要当了这个副宗主,你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

    其实郁狷夫觉得顾璨是不是想岔了,完全不了解刘幽州的脾气?否则怎么可能觉得他会答应这种充满“市侩气”的请求?

    说实话,郁狷夫也算见过不少山上修士和富贵子弟了,刘幽州这般“散淡”的,独一份。

    说好听点,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只是在富贵丛里躺着享福了。

    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确定,刘幽州都不是一个笨人。

    果不其然,刘幽州笑着摆手。

    郁狷夫神色古怪,说道:“顾璨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木盒,是山下的百宝嵌工艺,琳琅满目,底款是“周制”。

    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珊瑚玉石、水晶玛瑙青金砗磲、象牙蜜蜡……共同镶嵌出山水人物花木走兽飞禽亭台阁楼宫阙……

    木盒不大,却是五色陆离,颜色绚烂,难以形容。

    刘幽州笑了笑,接过那只百宝嵌木盒,轻轻晃了晃,里边应该是空无一物,并无玄机了,将其夹在腋下,“记得也帮我捎句话,与顾璨道一声谢,就说我很喜欢这只木盒。”

    郁狷夫点头道:“回头我就飞剑传信一封,寄给顾璨,他如今就在宝瓶洲。”

    双方边走边聊,到了偏厅画案那边,桌上地上,十几只书画缸,插满了不同材质轴头的画轴。

    画案上边,摊

    开一幅画卷,刘幽州花了一只黄眉金肚子,倒挂在一根凌霄花藤蔓上边,郁狷夫瞥了眼,画技拙劣到惨不忍睹。

    刘幽州将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画坛风气不好,为了捞钱,造假成风,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跟风。我必须改一改这股歪风邪气,只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的壁画数不胜数,如今再来落笔,敢说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那种‘衰年变法’的意味了……”

    如果是个不要脸的货色,在那边自吹自擂,也就罢了,问题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绘画这件事上,刘幽州是很当真,很认真的。

    郁狷夫随口问道:“既然这么没有天赋,为何还喜欢绘画?”

    刘幽州发愣,“怎就没天赋了?千百年后,说不得这一脉的画格,我就是开山鼻祖啊。”

    郁狷夫没好气道:“给句实话。”

    刘幽州笑道:“本就是真心话。不过话说回来,确实还有个想法,画得再好与再坏,无非都是假物。”

    郁狷夫离开后,刘幽州单手托腮,怔怔看着桌上那只木盒。

    刘幽州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嗜好”。

    他从未与谁提及过,即便是在爹娘那边,也没说半句。

    在刘幽州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种极为特殊、却绝对无害旁人的“掌控欲”。

    准确说来,将其具象,就是一种类似围棋的配置。配是分派、补缺之义,置乃搁放与设立。

    因为是皑皑洲刘氏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选,刘幽州又不是个傻子,更不矫情,傻乎乎把所有与生俱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那么如何配置那些注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东西和钱财,就成了刘幽州的唯一“课业”,恰好他是天生就喜欢做这件事情的。

    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脚,最喜欢借人宝物。

    刘幽州无比享受那种“分配”和“补不足”带来的成就感。

    刘幽州懂顾璨的意思。

    顾璨的那座宗门,就是个中空无物的木盒,暂时是个空架子,这座宗门所有的人与物,尚未镶嵌百宝,虚位以待。

    那么刘幽州只要愿意担任那个副宗主,既然顾璨承诺一句“也可以什么事情都管”,刘幽州就可以随心所欲,进行各种布置。

    在家族刘氏,刘幽州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且不说父亲是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退一步说,哪怕父亲明天就卸任家主,刘幽州也当不好一个新家主,掣肘太多,约束太多,一个庞大家族,有太多的权衡利弊和人情世故,刘幽州自认不善于处理这些,他的长处与兴趣,只是“锦上添花”。

    刘幽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木盒,“顾璨。”

    素未蒙面,却是知己。

    一个市井路边的夜宵摊子。

    杨朴正在埋头吃个砂锅,等到抬头,就发现桌对面坐了个国字脸的白衣青年,用无比娴熟的云岩国官话,与摊主直接要了两份砂锅。

    杨朴也不以为意,把对方当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练气士。

    其实摊子还有两张空桌子,对方却偏偏选择拼桌,杨朴也懒得计较什么,自己毕竟是个书院贤人,对方总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

    可要说是通过某些山上渠道,知晓自己的身份,跑来套近乎,对方就真找错人了。

    以前在大伏书院,杨朴就有只会读死书、书呆子、不谙世事不会变通之类的评价。

    他不太喜欢那种觥筹交错的酒宴应酬,相信在这座京城,就在今晚,都有很多山上山下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虽然杨朴知道,很多时候这类酒桌上的人情世故,是必须的,而且是有用的,当真可以拉近关系,比如与谁凑上去混了个熟脸,对外宣称与谁就是朋友了,是真能借机“挣钱”的。

    归根结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杨朴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些,更不擅长。

    对面那个青年鼓起腮帮,使劲吹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仔细打量着杨朴。

    在杨朴吃完砂锅,连锅底那点汤都喝完,就要结账离开的时候,青年开口笑道:“杨大哥,这就走啦,我都帮你多点了份砂锅,别着急走,咱俩边吃边聊。”

    言语之时,青年将那只砂锅推向杨朴,满脸笑意,大献殷勤。

    杨朴疑惑道:“你认识我?”

    青年使劲点头,“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杨大哥!你与我家先生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啊,又与咱们周首席约了一顿酒的。”

    杨朴内心微动,立即以心声道:“你是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还是陈先生的学生?”

    青年满脸震惊神色,嗓音微颤,“杨大哥莫不是会算卦,这都猜得出来?”

    杨朴一时语噎,此人真不是说反话?只是见对方神色诚挚,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半会有点吃不准,杨朴只得笑道:“不是特别难猜吧?”

    先前在太平山的山门口,杨朴认识了陈平安和姜尚真。

    对方言语中的关键词,当然是那个好似暗语的“周首席”。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边宝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这件事,如今在桐叶洲山上,还不算路人皆知。

    至于杨朴认识陈平安和姜尚真一事,他不是那种喜欢拿跟谁认识去说事的人,所以如今整个大伏书院,知晓此事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长。

    既然对方是陈先生的弟子,所以杨朴就大大方方挪过那只砂锅,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这才含糊不清笑问道:“怎么称呼?”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没有‘之一’的那种,姓崔,名东山。杨大哥喊我东山即可,喊崔老弟更亲切些。”

    这下轮到杨朴震惊了,“崔宗主?!”

    这次临时组建的祖师堂议事,青萍剑宗极有声势,引人侧目,但是崔东山并未现身京城。

    不曾想会在夜市碰到这位身份来历境界都云遮雾绕的一宗之主。

    毕竟如今偌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宗主?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青年”拿筷子拍了拍自己脸颊,“出门在外,得低调些,就用了点障眼法,免得被苍蝇扑屎,不胜其烦。”

    杨朴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见我,有何指教?”

    至于那个苍蝇扑屎的……谐趣说法,杨朴就当没听见好了。

    崔东山用了个文圣一脉招牌式的唉了一声,“指教个锤子,杨大哥是长辈,我今晚出门散心,一个人瞎晃荡而已,只是赶巧,无意间瞧见了渊渟岳峙的杨大哥坐在在这边,小弟刚好可以请客一次,回去好跟先生邀功。”

    崔东山问道:“杨大哥擅长不擅长编订丛书?”

    知晓对方身份后,杨朴整个人就显得轻松,比较言语随意了,玩笑道:“跟与人打交道一样擅长。”

    编订丛书,是一项浩大工程,首先就需要选择最好的底本。

    必须由一两位总纂官牵头,纂修官若干,校书郎的数量更是极多。

    只说这个云岩国,历史上唯一一件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壮举”,便是曾经以举国之力,调用三千余官吏、儒生和抄书工,耗时十年,编订出了一部享誉一洲的大部头丛书。

    崔东山惋惜道:“那就算了,本来还想着带上杨大哥,帮小弟壮个胆,一起去见个人。”

    杨朴听得一头雾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见那崔宗主起身抱拳告辞,然后在街道那边渐行渐远,就是走路姿态……没个正行,蹦蹦跳跳,晃荡脑袋,好似在躲闪和出拳。

    崔东山径直走出京城,既没有御风而行,也没有祭出渡船,白衣少年只是晃着两只袖子,徒步而行,抬头望向白玉盘,袖子甩得飞起,嘿,辛苦最怜天上月,夜夜与君来相见。

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愿青帝常为主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竹签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天河了,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

    相信各国钦天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小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

    崔东山收回手,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

    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

    如果说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吧,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对刘茂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他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

    山上都说传说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比如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皑皑洲韦赦,都在此列。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佐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

    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阁楼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离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小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

    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决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颗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定了足足三万支鸡距笔,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颗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两银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也难怪当时刘茂听说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说刘茂一个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线,尤其是前不久刘茂刚刚结了金丹,成为一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说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东山吃过剩余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做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

    然后打了个饱嗝,崔东山手腕拧转,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件“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著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而已。

    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年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小,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说道:“弋阳郡,根脚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卵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天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天,高煊也无法从李二手中“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那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

    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是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天,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说。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

    崔东山哀叹一声,使劲挠挠头。

    刘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独到气度。

    看似松弛慵懒,若真人形解状。偶尔傥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东山踮起脚尖,望向远方,说道:“龙洲道友,我们得抓紧赶路了。”

    刘茂点点头,结丹之后,练气士能缩地脉,跨越山河,如过田垄沟渠。

    说实话,若非成为地仙就被崔东山拘拿在袖中,偶尔才能如今夜这般摔出来透口气,否则刘茂早就想要寻一处僻静地界,研习演练和施展各种地仙神通了。

    缩地走山川,蹈虚追日月,升天白日飞。

    只是崔东山既没有缩地,也没有御风蹈虚,而是使出了一门让刘茂哭笑不得的蹩脚手段,甲马术,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较常用的山上仙术,

    刘茂见崔东山一本正经在额头写某古神名讳,再蹲下身,腿上绑帖赤书符条,站起身,晃动手腕,使劲蹦跳了几下。

    然后崔东山又从那只好似“百宝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搂出一张符马,落地时便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龙洲道友,愣着做什么,翻身上马啊,这可是江湖演义小说里边经常见到的照夜玉狮子马!头至尾长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异非凡,能够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碜,只能凭恃外物赶路了,道术不够钱来凑嘛。”

    言语间,白衣少年一个前冲,扯开嗓子大笑喊道:“腾云驾雾去也。”

    刘茂骑上那匹符马,一人一骑,在驿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条白练。

    崔东山一路狂奔,双手挥动,风驰电掣,“云岩国,哈,邵云岩,我们邵剑仙真该来这边逛一逛。”

    刘茂才知道原来自己来到了云岩国。

    之后崔东山进入一座县城,在云岩国京畿之地,这处光是县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县境内,崔东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从刘茂手中取回符马,熟门熟路,穿街走巷,最终带着刘茂来到一座关了门的书铺,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实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崔东山站在门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云岩国整个京畿地界,都没有遭受兵灾战火吗?”

    刘茂摇头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个国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欢编修那种动辄数万卷的大型丛书,作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征。

    比如大泉王朝国姓还是刘的时候,就曾编出一部卷轶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刘茂便是幕后的真正总裁官。

    云岩国京城,反而成为一处从头到尾都侥幸逃过那场兵灾的世外桃源,复国之后,几乎无需任何营建修缮。

    关于云岩国为何能够逃过此劫,一洲山上仙师,众说纷纭,对于云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显灵。

    崔东山搓手笑道:“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书城不夜,走,进去看看,带你长长见识。”

    在这云岩国,不仅是官方大规模印书,民间刻书和书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风。

    只说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铺子,粗略估算一番,库房内搁放的雕版就多达九万余块。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呵呵道:“不是书香门第,便是世禄之家。文气浓郁,自兹振振森森,是桂是兰,或秀或苗,英贤绳绳,书香不绝。”

    “我得与书铺主人知会一声,遭贼了!”

    “这等侠义心肠,可歌可泣。”

    刘茂只是闭嘴,对崔东山的荒诞举动和奇言怪语,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崔东山将那些雕版悉数收入囊中,再让刘茂在此等候片刻,说是要去见个自家宗门的未来客卿。

    白衣少年独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飞乌走,人间古往今来。

    但愿青帝常为主,不教人间有落花。

    一座古旧宅邸的祠堂内,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并无书写名讳。

    神案上边,除了香炉,还供奉着几本装裱精美的古书,以青白丝绸包裹。

    有个中年男人,相貌并无出奇处,就是一身装束不常见,穿着一件杂色衣衫,杂有绿、红、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过香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也不转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为何来山下做贼。”

    房梁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来藏着个国字脸的少年,穿白衣,他被发现行踪后,一个翻滚,摔向地面。

    只见那白衣少年落地时,好似一个崴脚,先绷着脸,然后好些吃不住疼,骤然间抬腿抱膝,金鸡独立,嘴上嗷嗷叫着。

    那个文士皱眉提醒道:“肃静。”

    国字脸少年拍了拍肚子,“有点饿了,不知这儿有无饭吃,白米饭就行,不用酒菜,我这个人,最能将就了。”

    文士默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过最好是那种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饭,比如拆了旧车脚,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

    文士眯眼,脸色阴沉,死死盯住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少年。

    白衣少年却是双手负后,望向墙上的一幅挂像,“咦,这么巧吗,竟然刚好供奉着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说好纸可以长寿千年,事实又是如何呢。书籍保管不当,虫蛀,纸张发霉等,都属于小劫,走水,辗转售卖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来陪葬等等,属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销毁**,这些才是书籍的大劫数。”

    说到这里,少年视线下移,望向桌上那几本古书,“每一本古书,若能够传承几百年,不是鬼神庇护是什么,对吧?”

    少年继而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个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叶洲留下了一部分文运。”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谈不上有功。”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是与你说句客气话,我家先生教诲,出门口甜能当钱。”

    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出门在外,给人帮个忙,搭把手,帮人力气不值钱,何乐不为。”

    文士扯了扯嘴角,说道:“看来道友有个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兰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贤。”

    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从家乡老人那边听来的不花钱道理。”

    文士说道:“道友若是说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东山摆摆手,“没呢,还早呢,讲功劳,我只论事不论心,论心万古无完人嘛。”

    “与屠子买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两,一个收钱,童叟无欺,一个买肉。”

    “只有讲到读书人做学问,才需论迹又论心。”

    文士听着那个古怪外乡人的古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论功行赏?”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来过这里,你也见过他,对吧?”

    文士笑问道:“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道友到底在说些什么。”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埋怨道:“咱们都是读书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警告你别乱说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小心一语成谶啊,真让你没头没脑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虽说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但他还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纠缠,打不过就逃。

    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桐叶洲重新返回文庙之手。

    他也不觉得一位山巅大修士,胆敢在如今云岩国的京畿之地肆意妄为。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拧转,啪一声打开,扇面写有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访,就是有个小请求,跟你打个商量。”

    “道友请说。”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这般大道根脚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转过扇面,也是四个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时语噎,沉默许久,冷笑道:“道友口气不小啊。”

    崔东山轻轻挥动竹扇,“当年他站在这里,有没有说什么?”

    文士反问道:“你是某座书院的君子贤人?”

    崔东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万分,“好端端的,干嘛骂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语风趣。”

    “你真不认得我?”

    “不认识,也不想认知。”

    “我是东山啊!”

    文士愣了愣,东山?青萍剑宗的那个崔东山?

    毕竟能够一路找到这里的修士,必然不会是寻常练气士。

    云岩国京城内那个在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临时组建而起的祖师堂,专门是为了开凿一条大渎而起,在祖师堂那边拥有两个席位的,屈指可数,只是作为共同发起人的那几个势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霁,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却在外籍籍无名的老祖师。

    当然还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萍剑宗,分别是泉府掌舵人种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为何,作为首席供奉的大剑仙米裕,竟然将祖师堂席位,让位给了年纪轻轻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剑宗那边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大剑仙不当回事吗?

    那个有“米拦腰”绰号的米裕,对此当真不会心怀芥蒂?

    崔东山合拢折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应我的邀请,我便可以反过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见面礼。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让你心心念念几千年的事,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还能读心?”

    “读心术?没有的事,我比较擅长猜人心思而已。”

    这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云岩国读书人,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说道:“以后带你去趟中土文庙,与经生熹平切磋学问。”

    “当真?”

    “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我家先生,与那经生熹平,可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挚友!”

    文士沉吟片刻,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崔东山点头道:“理当如此。”

    文士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与他有所勾结?”

    崔东山唉了一声,“你这种边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问这个,只是好奇,他当年站在这里,有无默默流泪,哭得稀里哗啦。”

    崔东山连忙为自己辩解,“别生气啊,我这个人说话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气,满满的臭豆腐气味。

    文士哑然。

    崔东山拿扇子轻轻敲打肩膀,笑了笑。

    蛮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间无知己。

    据说,只是据说,很多年前,离乡的浩然贾生曾经站在倒悬山,长长久久,独自北望家乡。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须与你打个小报告,有蟊贼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们去打他一顿?!”

    ————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条巷弄内,有道士蓦然停步,望向一处小院内,轻轻咦了一声。

    院内有个借着月色光亮、正在编织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吓了一跳,等到转头望向陋巷那边,越过低矮的墙头,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满脸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声道:“吴道长?”

    道士捻须而笑,“又见面了,纯属巧合。”

    少年赶忙放下手中编织一半的簸箕,起身来到矮墙边,惊喜询问,“吴道长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吴道长总不能是来此赏月吧?

    道士环顾四周,沉声道:“近期京师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浅,横行无忌,擅长隐匿逃遁之术,今夜贫道就是一路追踪对方履迹至此,不曾想还是给它逃脱了,对方敢在一国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如此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贫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点术法皮毛的修道之人,无力对付,呵,可既然碰到贫道,算它这趟下山出门,没翻黄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见此,便换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话,“有个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贫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间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位一看就很仙风道骨的吴道长,绝不是只会算命挣钱,真是那种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黄泥院墙不高,双方就隔墙对话。

    院内少年矮小消瘦,巷内道士身材修长,高了一头。

    少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问道:“吴道长,那妖物逃远了,会不会害人?”

    “贫道既然已经现身,与它过过手,它已经知晓厉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内露头了,只会找个地方乖乖躲藏起来。”

    道士洒然笑道:“况且只是暂时被它逃离视野了,贫道自有几手独门仙法,保证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稳。这就叫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少年偷偷背过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壮起胆子,赧颜道:“吴道长

    里边坐?”

    道士嗯了一声,“也好,就与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烧煮了,有水缸的话,往里边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开院门栓,领着道士进了院子,先让那位吴道长坐在板凳上,他则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确实不讲究,没有坐凳子,只是径直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轻轻出声提醒少年,说直接拿葫芦瓢便是了,无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过来,道士接过那只老旧的葫芦瓢,仰头就喝,抹了抹嘴,归还葫芦瓢后,道士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谢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将葫芦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对了,一直没问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没有坐那板凳,学吴道长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恭敬答道:“吴道长,我叫白云。”

    道士点点头,“姓白名云?确实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

    陆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一语,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敢骗道长,其实白云只是现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宁,叫宁吉。”

    道士明显有些讶异,哦了一声,微笑道:“姓宁?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赞叹道:“若逢天文错乱,风雾不时,唯有修德责躬可得宁吉。宁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来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绷着脸,低下头,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头,朝那位学问深厚的吴道长笑了笑。

    这个名叫宁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处,既有一种好似自怨自艾的伤感,也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谢。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觉得,取这个名字,可能都没那种文绉绉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无病无灾,安安稳稳。”

    也曾年少过之人,再见某些少年,如见自己。

    原本还能勉强绷着脸色的宁吉,听到这句话后,霎时间便满脸泪水,低下头去,使劲点头。

    少年忧愁与眷念,满地月光,流淌如水。

    ————

    夜雾如纱,朦朦胧胧间,出现了一头山君的轮廓,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球,荧荧熠熠,摄人心魄。

    这头山君行走无声,体型巨大,齿高于人,大如牛。

    一般来说,山中多蛇,只是这处寺庙里边的巡山行者,却从无见到过大虫与长虫。

    亏得寺庙里的巡山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寺内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术的肉眼凡胎,否则恐怕要被吓个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着一只棉布袋子,与这头山君说道:“你先回吧,我会与陈山主说那件事,只是事成与否,终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类似鱼龙听梵音的典故。

    山君头颅点地,掉头离去。

    袁化境将山上那座小寺作为消闲避暑之地,与这头始终无法炼形的山君认识多年。

    数百年来,山中僧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其一面。

    只留下一个历史久远的山志掌故,曾有山灵专门为大德高僧护法,僧人心不定时,它便会咆哮出声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门口那边,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雾消散,聚拢时已经身在庙内,一处雅静客房内,室内犹有灯火。

    那个以两鬓双白年迈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轻隐官,手持一卷道书,打开门,笑道:“袁剑仙怎么下山了?”

    其实双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凉亭内,没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将那只袋子递给陈平安,“是此地土产,三斤黄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东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来着,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搁到现在。”

    陈平安毫不客气,从袁化境手中接过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连袋子带黄精,二斤九两。”

    黄精可以补气,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药书上,别称“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练气士当中又有“仙人余粮”的说法,一向是谱牒仙师的常见药膳之一。不过各地黄精,药性悬殊。陈平安其实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在家乡山上便有,不算罕见之物,所以更习惯将其称为米脯,视为一种救穷草。

    袁化境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趟连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陈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黄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说无妨,能帮的一定帮。”

    袁化境说道:“山中有虎,开窍数百年了,始终无法成功炼形,这几斤黄精,就是它刨土而来,我只是帮忙转赠。”

    陈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这等山灵,神异之属,却凝滞于皮囊形骸,沦为古怪,难怪会着急,病急乱投医么。”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个答案。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道书,也可以说是一本撮要便览本的草药书籍,自古道、医不分家。

    “既然凑巧互为缘法。”

    “这个忙,我帮了。”

    袁化境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笑着挽留道:“来都来了,不着急走,反正都闲来无事,就多聊几句。”

    不由分说,领着袁化境跨过门槛,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桌上,搬了条椅子给袁化境,袁化境看着简朴至极的屋子,倒是与他住处是差不多的光景。

    陈平安笑道:“补全地支的那个周海镜,让你们没少头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这位女子大宗师,确实头疼不已,不过说来奇怪,有周海镜加入地支一脉,原本关系疏淡的两座山头,如今都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当过大骊秘书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诗文小道,纸上虚事,无补于人心风俗,壮夫不为。”

    陈平安啧啧出声,“听听,这话说的就有点欠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么,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记起,眼前这位年轻隐官,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却好像连个贡生、秀才都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最早怎么会想到来这边躲清静的?”

    袁化境略带几分自嘲神色,给了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问道:“你在这边,是有所求?”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问?”

    袁化境瞥了眼这个看似满脸诚挚的家伙,腹诽不已,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无利不起早。

    陈平安笑道:“难道袁剑仙是觉得我所求之物,跟你来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过,只好连夜下山,既可以帮助那位山中道友寻求形解之法,也好来我这边,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这条心,非,袁剑仙就还有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确实有这份心思。”

    陈平安说道:“要说我来这边无所求,你肯定不信,不过不管你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诚待人,心外无物,我所求之物,确实不在身外。”

    一时间两两沉默。

    陈平安率先开口,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袁剑仙如此上心?”

    察觉到陈平安的那份异样脸色,袁化境没好气道:“无论是身为袁氏子弟,还是作为一位剑修,都没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夺的理由。”

    陈平安点点头,袁化境这点自负和傲气还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问道:“你是否见过那位鸡汤和尚,僧人神清?”

    陈平安点点头,“先前参加文庙议事的时候,遥遥见过这位佛门龙象,但是没聊过。”

    “那你可曾听说这位佛门龙象的三场护法?”

    陈平安摇摇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秘事,见袁化境一脸怀疑,只得笑着解释道:“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多年,对佛门公案确实了解不少,但是这种山上密事,确实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将信将疑,便将那三场护法大致说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护法,是白马驮经,佛法东传。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经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佛道争论,诸多道子辩论失败,按约当场剃发,更换门庭,转入佛门。

    第三次护道,是在那破头山“不择根机,大开法门”的东山寺,为一年轻僧人秘密护送下山至一处渡口。

    陈平安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袁化境问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间有一幅色泽鲜红的印蜕,却无文字。”

    陈平安神色肃穆道:“当然,是那位那位禅宗祖师的一块舂米坠腰石,当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庙做舂米役工,因为身体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没有藏掖,径直说出一个真相,“这幅印蜕,就在这座寺庙里边。”

    此事极为隐蔽,大骊官方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只是当年崔国师随口提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来此碰碰运气。

    陈平安问道:“与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飞剑,有些关系?”

    袁化境显得极为坦诚,“不是有些关系,而是关捩所在。”

    陈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问了。

    他与这位上柱国袁氏嫡出子孙,非敌非友,虽说今天多聊了几句,关系有所缓和,可终究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许久,冷不丁说道:“我看似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实其中一把,却是仿剑,而且出自崔国师之手。”

    陈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问道:“与你问一事,回不回答都随意,那位斩龙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径,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说?”

    就因为这位剑修的存在,导致三千年来,人间所有蛟龙后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龙大道的,竟然无一胆敢“越过雷池半步”,如那黄庭国境内的万年老蛟,何等道龄漫长,不就始终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剑横空,又过洞庭?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道:“太犯忌讳了,不宜与你泄露天机。”

    袁化境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把仿剑,仿制我师兄左右的本命飞剑,对不对?”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学这位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话,果然舒坦。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袁剑仙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屋外静谧,庭前柏树子。

第一千二十六章 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泼墨峰之巅,曹天君抬头望天,问道:“师尊,于玄这是合道了?”

    陆沉无需仰观天象便知结果,点头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陆沉小声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为人师,难怪偏爱关门弟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圣一脉香火不盛,几个嫡传弟子当中,要说学问大,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于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对逊色,而且都不太喜欢与人说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几个所谓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数,远远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齐静春虽然当年在大骊王朝创办了山崖书院,并且跻身七十二书院之一,可是没过多久就去了骊珠洞天,当了个蒙馆先生,所以要说好为人师,确实还是陈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圣先生的护短,无人能出其右。”

    身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与文圣一脉,其实关系相当不错,否则也不可能从崔瀺那边讨要一枚花押,事实上,当年山崖书院创立没多久,曹溶就去听过齐静春的讲课,受益匪浅,某次在灵飞观出关,静极思动,下山出海,游历那位澹澹夫人占据的渌水坑,期间也曾偶遇那位海上-访仙、满身淋漓剑气的左右,后者只是询问这位道门天君一句,是否知晓裴旻的去处,曹溶回答不知,左右点头致意,并无多余的寒暄言语,曹溶刚要开口询问为何寻找那位浩然三绝之一的裴前辈,转瞬间左右身形便已经远去千百里,剑气凌厉至极,如白虹贯日。

    一场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两位得道之士,结果双方所聊内容,竟然还没有超过十个字。

    那会儿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怯生生隐匿在远处,等到左右离去,才敢现身,她显然吃过那位剑修的苦头。

    果然如传闻所言,文圣的二弟子,求学时脾气就不太好,练剑后脾气就更暴躁了。

    陆沉说道:“人嘛,不爱其亲,岂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那左右还能否返回浩然?”

    陆沉蓦然提高嗓门,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撂下三个字,“大哉问!”

    曹溶一事错愕,静待下文。只是师尊不知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个木头人呆立许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问题注定不会有个确切答案了,转去询问一个更务实的疑惑,“于玄合道之后,与那岁除宫吴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毕竟这两位,都是新晋跻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里边的“年轻一辈”,还要加上个剑气长城的叛徒,上任隐官萧愻。不过根据一些山巅的小道消息,萧愻与斩龙之人,虽然都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剑修,却并不“纯粹”。

    陆沉抖了抖袖子,朝虚空处指指点点,好似沙场点兵,霎时间从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来”十数种仙酿,陆沉让曹溶自己挑一壶,曹溶不喜饮酒,婉拒师尊好意,陆沉便随手挑了一壶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再挥了挥袖子,其余酒酿随之悉数物归原位,陆沉揭了泥封,低头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亲手酿造的好酒,听说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贺,回头贫道得登门道贺去,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专指打架的本事强弱吧?”

    曹溶点点头。

    陆沉一手揉着下巴,一手晃着酒壶,面有难色,“这个得怎么说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时地利人和,符箓于玄走了条“天时”道路,吴霜降的合道路数,暂时云遮雾罩,不为人所知,白玉京那边,精通阴阳的道官们做过一些推衍,只因为吴霜降过于才学横溢,修道资质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法子了,穷算法,先排除地利,再一点一点排除天时,最后仍是给出了十几种可能性……

    关键是在这期间,白玉京三掌教又帮了不少“倒忙”,让那拨道官本就堪称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练气士在十四境之下,杀力高低,还是很好判定的,灵气积蓄的深浅,气府的开辟,掌握的术法神通种类,法宝的数量,本命物的搭配,有无压箱底的杀手锏,深藏不露的绝活……大抵都是可以具体量化,做些纸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陆沉行为古怪,将一壶春困酒都倒出酒壶,碧绿酒液悬空不坠,凝为一条纤细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沟渠,为月色所照。

    陆沉缓缓道:“于老神仙既然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独占符箓二字,当然是一个极具杀力的飞升境,类似弈棋一道的最强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够媲美。最重要的,还是符箓可以化身千万术法,飞剑,雷法,请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箓达成类似的效果,这是符箓独有的先天优势,所以于玄的飞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种很能打的飞升境。”

    “至于我们那位吴宫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条与于玄符箓相仿的道路,悄悄学了很多手段,而且样样都精通,不是那种杂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双方都是飞升境的时候,狭路相逢,一较高下,必须分出胜负生死的话,相信打起来会打得很好看,耗时长久,手段迭出,肯定精彩纷呈。”

    曹溶闻言点头,山上有些经久不衰的说法,除了用来赞誉剑修的“一剑破万法”,亦有“符箓是天,涵盖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门类里边,剑修与符箓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同于下棋、书法,门槛不高,剑修符箓这两脉练气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蓦然间,四周景色骤变,来到了一处山脚,而且是细雨朦胧的拂晓光景,曹溶也不觉得如何惊讶,道心不起丝毫涟漪,就当是陪着久别重逢的师尊一起赏景了,师徒双方,明明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身形却快若登仙,曹溶环顾四周,猜测应当是一处形胜名山,天地之精华,仙山之灵气,道路两旁皆是古松,两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绿色,雨中隐约闻画眉、鸠声,此起彼伏。

    山路间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似乎有达官显贵手捧圣旨,入山访仙而来。

    曹溶凭借沿途崖刻,发现此地是全椒山,见一古貌道士,在种花读书处结茅修行,对他们二人视而不见。

    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滞留人间,再等数纪,便可以凭借积累阴功,解形飞升,只余仙蜕在山中。

    陆沉继续道:“只是合道之后,道之高低、宽窄,已经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间,或是在天外厮杀,必然是合道星河的于玄占优,若是在人间在白昼,吴宫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杀红了眼,会很可怕的。一般来说,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难彻底杀死十四境,所以万年以来,山上格局一直是铁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飞升境。”

    “十四一境,算账法子,与前边所有境界都完全不同。”

    “与你们这些门外汉,终究没办法说清楚门内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将“一脚登顶”时,景色又变,双方站在了一叶扁舟中。

    岸边桃花千百树,红云一片,间有白桃数株,花开如少女可爱。

    碧湖如新磨宝镜,春潦未涨,水势较为温婉,小舟似在

    一幅山水手卷中行。

    陆沉站在船头,手里多出一枝桃花,轻轻拧转,“等着吧,千年之内,十四境之间的厮杀,会越来越频繁。旧十四境的陨落,新十四境的纷纷崛起,都是大势所趋。”

    “十四境修士,最为忌惮飞升境剑修。当然只是忌惮而已,不至于畏惧。仙人境剑修,可杀飞升境,不算太过稀奇。飞升境剑修,想要杀十四境,却是难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吴宫主面对一拨剑修的围杀,其中陈平安的合道剑气长城,宁姚的身负一座天下气运,都属于胡搅蛮缠的无理手,换成我在那条船上,也是不愿面对这种局面的,只说一个不小心,万一打着打着,就需要与老大剑仙对峙,挨上陈清都的一剑,搁谁谁不怕呢。”

    这是曹溶第一次听闻这等秘事,只是不知吴霜降秘密潜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总不能是为了试试看陈隐官、宁姚的分量吧?

    还是说吴霜降要与陈平安和落魄山、宁姚和五彩天下飞升城联手,密谋共同对付白玉京?

    远处一桥迤逦,湖面如一整块碧绿琉璃,小舟缓缓前行,泛起涟漪阵阵,若划琉璃立碎。

    曹溶突然发现岸边桃林间,似有女子凝眸望向小舟这边,那女子身边站着一位神异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双袖垂落,他们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双方对视一眼。

    刹那之间,景象重新返回泼墨峰,陆沉笑道:“不过吴宫主当时愿意主动认输,自然还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为了确定陈平安有无资格担任他的盟友,当然不会出死力气的。”

    “世间出现了第一枚钱币,难道就是为了让谁更有钱吗?”

    “佛门有六度,布施为第一。人间善男信女捐钱给寺庙,寺庙以财布施天下,这种流转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说到这里,陆沉双指捻起身前悬空的“一截”酒水,丢入嘴里,“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纯以打架本领来定高下,有意义吗?”

    曹溶点点头,“是不对。”

    陆沉却笑道:“错了,人间道士,最早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还能是为什么?”

    登山只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陆沉又捻起那一截酒酿,转头笑道:“曹溶啊,不要总是这么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况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这么好,如果不是为师故意坑你一把,凭你的道心和资质,早就是飞升境巅峰,修行路上运道再好几分,说不定如今都可以摸着合道的门槛了。说来说去,此事怪我。”

    其实曹溶是个化名,这位灵飞观的开山祖师,道号“天瑞”。

    此身之前,本名郑泽,出身杞地,是一个早已灭国的小国,爵位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记录极少,唯一被后世说道的,恐怕就只有那个杞人忧天的典故了。“郑泽”曾是一位巡游天下的采诗官。

    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一条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骑马乘车,有人骑驴,也有徒步者,担柴汉和卖炭翁。

    陆沉停步时,站在了一处驿站门口,曹溶观其匾额,名为筹笔驿。

    陆沉说了件趣事,“被关禁闭八百年的玉枢城张风海,他已经离开了镇岳宫烟霞洞,你师尊的师尊,亲口答应他,只要赢下那场三教辩论,就可以脱离白玉京道籍。我来这边之前,他刚刚去了趟闰月峰,准备说服武夫辛苦,一起创立宗门,先前与张风海一同离开禁地的散仙吕碧霞,会辅佐他们,身边还有个暂时名声不显的师行辕,如果真被张风海谈妥此事,辛苦愿意出山,那么这个才四人的门派,不容小觑啊。”

    曹溶悚然。

    莫非是道祖亲自打开的镇岳宫禁制,放那张风海离开烟霞洞?

    这不是放虎归山吗?谁不知玉枢城张风海与余掌教的那桩恩怨?是个公认的死结。张风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着此人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壮大势力,即便是白玉京,依旧会是一个不小的隐患。因为在曹溶看来,如果说蛮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对两座天下而言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题,在于“外患”二字,那么暗流涌动的青冥十四州,也会迎来一份“内忧”二字的考卷。

    陆沉笑道:“不用紧张,在师尊眼里,我那余师兄债多不压身,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张风海。”

    “至于蛮荒天下那边,那个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会顶替某位被白帝城顾璨拐跑的那个女修,补上天干一脉的缺口,并且成为领袖。相信这些都是他师父早早预料到的事情了,弯来绕去,还是这么个结果,该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还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曹溶点头道:“练气士不是武夫,很难有谁可以独享美名。”

    陆沉好像不认可这个说法,“你那余师伯,不是曾经有方私章,就钤印在你那副画册上边?”

    曹溶神色肃穆说道:“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陆沉笑道:“这里的文,当然不是诗文小道,而是言说道法,武,是说与人斗法,厮杀的本事。”

    故而这方印章的内容,便是师兄余斗最真实的心声写照,要做那道术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于打架本事,对不住,你们就只能去争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这种话,唯有余师伯说来,旁人便不觉得狂妄,反而只觉得豪气干云。”

    陆沉笑嘻嘻问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师伯为敌,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陆沉板起脸,“如果是大势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为师哪天跟余师兄翻脸了,干架一场,然后被余师兄打死了,你当弟子的,不得为师父报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陆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训道:“这么开不起玩笑,还怎么混江湖。为师这么多优点,你学着啥了?”

    就在此刻,陆沉脑袋一歪,连忙扶正头顶道冠。

    最开不起玩笑的,还得是师兄余斗。

    余斗与人斗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个狗日的阿良。

    曹溶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声名狼藉”的剑客,问道:“师尊,天外那两场架,余师伯对上阿良,留力几分?”

    陆沉赶忙又施展“搬酒术”,从长春宫那边偷来一壶酒酿,抿了一口酒,压压惊,这才反问道:“你不是应该先问我是否留力吗?”

    曹溶只觉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剑道再高,对上号称“真无敌”的余师伯,怎么都该没有半点胜算才对,可事实上,第一场架,阿良确实被余斗一拳从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场,却是余师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坠落回青冥天下。

    陆沉笑道:“这就是十四境斗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师兄和那个谁谁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师尊。

    因为大师兄曾经提及过师尊的一个独有爱好,山巅大修士之间不宜直呼其名,会心生感应,但是师尊就不一样,只要无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搅”对

    方,知道对方破口大骂才开始闲聊,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对话。可是好像在阿良这边,师尊就不愿意开口说“阿良”。

    陆沉笑呵呵道:“你想啊,这家伙出拳刁钻,没有半点武德,出剑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怕他。”

    之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嘉佑二年的一处科举考场,还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见到了皇宫内一间白绫挂梁的小屋,妇人们哭哭啼啼,也有脸色淡漠的女子。之后他们见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条碧绿山涧,甘滑若流髓,陆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脸,黄昏时,人间鸟飞檐上,山外云绕山腰,陆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隐官,站在师尊身边,一同欣赏夕阳,陆沉坐沉红日,青衫看遍青山。

    陆沉冷不丁问道:“曹溶,万年之前,你知道谁是人间最年轻的十四境修士吗?”

    曹溶摇头,毕竟关于此事,从无记载,也无任何流传开来的消息。

    陆沉笑问道:“那么万年之内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实是文圣。”

    陆沉点头道:“是啊,就是这个老秀才,只因为谁见着了他,都喜欢称呼一声老秀才,所以让我们很容易都忘记了,他是一个能在百年之内从一境跻身十四境的读书人,准确说来,是四十岁开始修行,约莫百岁得道,甲子光阴而已。”

    “只因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显得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是没有几个知道内幕,如果不是文庙圣人的职责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嘘不已,当年文圣离开功德林,游历宝瓶洲,曾经造访灵飞观,非要以字帖换酒,曹溶没答应,此刻想来颇为后悔了。

    师徒双方脚下山河又移,在一处古朴凉亭内,一师二徒,三人都未能发现陆沉、曹溶的到来,陆沉嚼着一只干饼,蹲在棋局旁,那人两位弟子当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的天边鸿鹄。随后就来到了一座古传与海潮相通的古诗,钟声悠扬,似能入人心坎,陆沉将手中干饼捏碎丢在地上,小鸟往来觅食,并不怕人。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洛水,中途在一处冷铺歇脚,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恶所有姓司马的人,陆沉在一条漕船上,仰面而躺,神游天上,让曹溶大声宣称自己姓司马,果然惹来河神的兴风作浪,只是一条颠簸大船始终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尽,只得悻悻然而去,陆沉与弟子笑言,这就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最后陆沉带着曹溶来到了一座山巅小亭,亭额虚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认镌有六字,“此地烟霞最多”,山远处是一座繁华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红尘十万家,云雾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帘下,美人晨起梳妆,若隐若现,恨不能以巨烛照之。

    陆沉双手笼袖,笑道:“问吧,你心中那个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头望向天幕,点头道:“三教祖师,尤其是弟子的祖师爷,为何不阻止那个人。”

    陆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为师当真没有给出答案吗?”

    曹溶侧过身,打了个稽首,“弟子鲁钝,恳请师尊解惑。”

    陆沉叹了口气,说道:“三教祖师,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们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个人了。”

    言语之际,曹溶发现自己又与师尊站在了那条湖上小舟,不过这次他们却是站在了船尾,陆沉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涟漪,缓缓道:“三教祖师如同置身于一块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种,行动不便,免得侵扰天地,无心还好,若是有意为之,就像在天地间挤出一条裂缝。在这之外,还有个天大的麻烦,就像我这次来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条漏网之鱼,只因为我陆沉被认定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了,已经属于外人,于是便有时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为之,就会与之擦肩而过,无心插柳反而柳成荫。”

    曹溶沉思不语。

    陆沉却又问道:“先前我带你游历的几个地方,你以为的先后,便是真实的顺序吗?”

    不等曹溶回答,陆沉笑道:“就像纸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乱顺序,你不一样能够认出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陆沉微笑道:“与你说个十四境修士的几个内幕好了,比如为师曾经耗费足足两千年光阴,试图尽可能多记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说到这里,陆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结果这里扛不住了。”

    这也是先前陆沉提醒陈平安,要注意裴钱关于“记忆力”一事的缘由所在。

    “发现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了一条道,不过之前那条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边的基础上,为师曾经尝试观想整个人间,是一架仪器,万事万物,井然有序,然后在数千万个‘齿轮’间放满了‘偏差’、‘错误’等实在与虚无的种种‘自由’。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唯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惜还是失败了。”

    “境界境界,境与界,仍是不够。所以当初与佛祖论道一场,我还是输了,而且是输给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个道理,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既然连最笨的穷举法,都无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个一,就像师尊那样,‘吾游心于物之初’,‘目击而道存矣’,可惜这个一,何其难找。”

    陆沉本来将师兄寇名视为一个未来的崭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场骊珠洞天的十年摆摊和护道。

    “曹溶,你得闲时,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镜花水月和飞剑传信的大道根祇所在。”

    陆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个由来。当师父的,若是只教枝叶,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头道:“弟子领命。”

    陆沉没来由问道:“白也从不承认自己是人间最得意,知道为什么吗?”

    曹溶摇摇头。

    陆沉哀叹一声,难怪老秀才那么偏心陈平安,脑子灵光,能说会道,善解人意,小棉袄么。

    见弟子不开窍,陆沉只好自夸道:“当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学识与胸襟,觉得我才是那个人间最逍遥的人物啊。”

    曹溶低头拱手,“弟子拜服。”

    陆沉嘀咕道:“哪怕听你这么说,为师也没有半点成就感的。”

    有点羡慕那座落魄山的风气。

    曹溶赧颜。

    陆沉开始走下泼墨山,曹溶紧随其后。

    “有人说,不苦人不敢不从之事,要劈开自家胸中荆棘,打破心中壁垒以便人我往来,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荆棘与壁垒,你以为是什么?是我们自身与心中的道与理,礼与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万年之前,先贤们若无舍我利他的心境和舍生忘死的气魄,人间就不可能有如今万年的‘人间’。”

    年年春风和煦,也会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头。

    山风迎面吹鬓角,陆沉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是啊,现在的我们,修道是为什么呢。”

    “天下不可一日无此君。”

    陆沉自问自答道:“此君是谁?曹溶,记住了。是你,是你们,是所有人。”

第一千二十七章 休要乱我道心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条陋巷院内。

    那个自称夜中捉妖路过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贫道就闻到了一股草药香味,这才停步,如果贫道没猜错,其中就有乌头与生姜,怎的,你还是个土郎中?”

    宁吉赧颜道:“哪敢说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难路上,从一处荒废的药铺,无意间找到了几本药书,边走边学,都不敢说学到了皮毛。”

    道士说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拿来看看。”

    少年连忙起身,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吴道长稍等,我这就去拿。”

    爷爷上了岁数,睡觉浅,少年蹑手蹑脚去屋内,轻轻取出一个自制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给那位谈吐风雅的吴道长。

    陈平安接过木盒,没有急于打开,笑道:“贫道先猜上一猜,盒子里装着的药书,书籍编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间兴起的火神派一脉。”

    少年错愕不已,满脸震惊道:“吴道长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一脉的医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据你晒的草药,不难猜,没你想的那么神神道道,跟仙术无关。”

    宁吉恍然,虽然这位吴道长“自揭其短”,宁吉反而愈发敬重这位从不故弄玄虚的道门仙长了。

    如果不是陆沉道破天机,陈平安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消瘦少年,就是那个能够让文庙兴师动众到处寻觅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打趣问道:“你竟然还知道火神派?”

    宁吉点点头,羞赧道:“经常卖药材给铺子,时日久了,就从郎中们那边听到了些说法。”

    陈平安笑着打开盒子,拿起那几本书,想来少年背井离乡这些年,凭此药书,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药赚钱。

    不过这些书是坊间书商刊印的线装本,版刻粗劣,文字经常会有错讹,药书不同于一般杂书,一字之差,可能就会谬以千里。

    “谚云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

    陈平安快速翻了几页,笑道:“意思就是说一部书籍,不管底本有多好,传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现纰漏,错、脱、倒字,在所难免。以后有机会的话,尽量去寻找些好的底本,对照着看,学那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仔细校勘文字,纠正纰漏,免得后世以讹传讹。”

    宁吉使劲点头,默默记在心中,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点储蓄,就开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钱购买那些所谓的善本。

    陈平安随口说道:“那乌头是你春采而得,其实同样一味药草,采药的时月和地点不同,就各有各的名称和药性了,此理不可不察。像这乌头,在古蜀地界的黄庭国,以及那大骊龙州,前不久更名为处州了,药性就比别处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晒尤佳,不过在处州那边,别称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最为讲究土性的药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宁吉眼神熠熠道:“吴道长,我以前只听说过大骊龙州,以后一定去那几个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气旺盛,志存高远,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回樟木盒子,还给少年,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个休歇处,还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缘法。贫道就与你多说几句题外话了,自古各脉医家,素来分歧不小,相互间吵架起来,骂人很凶的,不过读书人骂人,不在嗓门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陈平安以手掌压樟木盒,“其实分歧不在书,还是在人。既在服药之人所处地界的气候各异,也在用药之人的个人师承和见解。宁吉,你也算是读过几本药书的人了,那贫道就要问你个问题了,各脉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谁对谁错?”

    少年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有话直说便是,又不是科场考试,贫道既不是科场考官,你也不是赶考举子,贫道不是教书先生,你也非蒙童,并无考校之意,我们就只是随便闲聊几句而已,不用紧张。”

    文字和言语,既是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同时何尝不是一种障碍和界线。

    宁吉挠挠头,犹豫片刻,“吴道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没有对错的分别,只有更好与更对?”

    陈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你以后自己慢慢找。总之做学问,可以与谁争个面红耳赤,做人,还是要冲淡平和几分的。”

    少年若有所思。

    道士笑着调侃道:“呦,竟然听得懂这种大道理?”

    少年咧嘴一笑,“听不大懂,反正先记住了,以后慢慢想。”

    道士抚须点头,赞叹道:“孺子可教。”

    随着与这位吴道长的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对话,不知不觉,少年变得心境祥和起来。

    就像少年心境当中,多出了个地方,名为大骊龙州,仿佛心路上,远处还有些书铺,里边搁放着几本药书,就是价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远游和见面,而在这条少年尚未启程的道路上,好像路边有几个郎中在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十分有趣……路上还有个温醇嗓音,似乎在反复说着一句话,做人要冲淡平和几分……

    只是这些潜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为宁吉的贫苦少年此时此刻,并不自知。

    道士说道:“见面就是缘,贫道自年少时外出游历,行走四方,摆摊算命之外,偶尔也会当个游方郎中,今儿教你几个药方,分别名为左、右归丸,补中益气汤,银翘散,四逆汤,还有紫雪丹。贪多嚼不烂,暂时就教你这几个。以后若是有缘再会……那就以后再说。”

    少年闻言顿时满脸涨红,激动不已,用略带乡音的官话颤声道:“吴道长,我只晓得这四逆汤,书上说,有那温中散寒、回阳救逆之功。”

    道士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与钱打交道,既然你知晓四逆汤的妙用,那贫道就再传你一个几乎不用花钱的烤背法,你以后在那山中瘴气较重的地方,上山采药之前,先在家里起一火炉,等到你下山而归,背对火炉,烘烤后背,其理与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脉,也有回阳之用。”

    道士微笑道:“贫道是方外之人,一贯看淡钱财了,黄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贪你那点积蓄,你若觉得有所亏欠,心里边过意不去,无妨,今日别过,你只需以后多发善心,多行善举,于自己心中有个功过格,一一还与人间便是,就当是还上这笔人情债了。”

    少年懵懵懂懂,思量片刻,还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这边可有纸笔砚墨?”

    宁吉点头道:“都有的!”

    在少年忙不迭跑去屋内拿纸笔时,道士抬起头,望向院外小巷,墙边有女子一闪而逝,道士笑了笑,假装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无甚意思。”

    她先前察觉到道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离开宅子,她反正百无聊赖,就跟在道士身后,一路追踪,来到了永嘉县,想看看他到底是当那采花贼还是当梁上君子,不曾想七弯八拐,道士竟是来见那少年的。

    就在此时,薛如意耳边响起一个大义凛然的嗓音,“这位姑娘,你误会我们吴道长了。”

    薛如意心中惊骇,她仍是不动声色,闻声转头,瞧见了一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纪轻轻,倒是人模狗样。

    她问道:“你是?”

    那道士润了润嗓子,道:“小道姓陆,姑娘可以喊一声陆道长,不是自夸,只说摆摊算命这个行当,院内那位吴道长都算是小道的晚辈,故而只强不弱,此外蓍草,扶鸾,梅花易数等等,无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戏,无论是掷铜钱,看文字,听鸟声,辨风声,约莫是贫道至敬至诚的缘故,惟神惟灵,无不感应。”

    薛如意猜不出对方的身份,便耐着性子,听这位陆道长在那边臭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自称姓陆的道士,说话文绉绉,伶牙俐齿,欠儿欠儿

    的。

    是了,与那吴镝,分明是一路货色,难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细,已经仔细打量过对方的装束。

    年轻道士别木簪,挽太极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间悬挂了一枚黑色袋子,还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发现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轻道士笑道:“曾是一个狱吏出身的老友所赠,睹物思人,珍而宝之。自古医道不分家,访仙寻道,青囊卖卜。”

    薛如意故作讶异,问道:“道长还会看风水?看得阳宅吉凶,也看得阴宅的好坏?”

    陆沉摇头道:“小道不是特别擅长这一行。”

    “特别”二字,咬字极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长就算了,本来还打算请陆道长去我家掌掌眼哩。”

    陆沉扯了扯包裹的绳子,笑道:“不瞒姑娘,里边装着几斤晒干的黄精,质地极好,关键是价廉物美,本来是有用处的,若是姑娘识货,可以买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与小道说,采服黄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飞。”

    陆沉看着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间无论男女,人与鬼,仙与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关附近,佳人相见一千年,想见佳人一千年呐。

    薛如意闻言嗤笑不已,吃几斤黄精,就能得道飞升?

    学谁不好,非要学那吴镝,喜欢套近乎再杀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难免猜测,难道这个姓陆的年轻骗子,就是吴镝在这玉宣国京城所找之人?

    看双方年纪,莫非是吴镝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两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陆沉小有尴尬,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陈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贫道可是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问道:“吴道长喜欢在宅院里边种花,陆道长就喜欢上山采摘药草?”

    “偶尔为之偶尔为之,毕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门关旁开铺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杀人,怨深白刃,岂敢不慎之又慎。”

    陆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之一,曾经立下规矩,必须学贯今古,识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医为生。”

    她讥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天下杏林,能有几个合格的郎中?”

    年轻道士面有惭愧,“小道笨口拙舌,实在是说不过姑娘。”

    既然吴镝来此只是为了跟个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懒得继续在巷内跟这个姓陆的掰扯,转身就走。

    陆沉在她转身后,喊道:“薛姑娘请留步。”

    薛如意转过头,发现年轻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两枝似乎沾带雨露的新鲜艾草。

    她微微皱眉,对方手中此物从何而来?

    陆沉伸出手,递过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赠卿一双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节,悬挂门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说挂艾草的乡俗讲究,只问陆道长一事,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吗?”

    只见那道士使劲点头道:“必须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声,坑钱的道行还不如吴镝呢。吴镝好歹认得自己是女鬼,这个姓陆的,差远了。

    女鬼翩然离去,陆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两支艾草消逝不见,出现在了那座鬼宅门口,艾草悬在空中,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大门,若是陆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会在端午日,日出之后,准时贴上大门。

    陆沉双手扒拉着不高的墙头,轻喝一声,气沉丹田,翻墙入内,在院内摊开双手,飘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满脸洋洋得意,贫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隐匿在一处屋脊,瞧见这一幕后,呸了一声。

    院内,陈平安已经给少年写完那几张药方,最后随便找了个蹩脚理由,多写了一副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总计三张纸。

    对那斜挎包裹、腰悬青囊的陆沉,陈平安看也不看。

    至于陆沉何时到来,以及与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陈平安并不知道。

    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着急道:“吴道友,收起来收起来,成何体统,我辈道士,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慷他人之慨。”

    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帮你陆沉这个忙,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

    少年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是何方神圣。

    只是看情形,与吴道长是旧识?那就不是坏人了。

    陆沉微笑道:“少年郎,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记得盛放白碗内。”

    宁吉点点头,去灶房那边以葫芦瓢勺水。

    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整理完毕,叠放成一摞,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

    陆沉坐在台阶上,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药行医也好,上山修道也罢,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手段万千,总归不越阴阳两法。”

    宁吉有点别扭,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贫道陆沉,道号‘南华’,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来此,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宁吉,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

    宁吉发愣,有点懵,什么跟什么,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汇,都是些少年听都没听过的说法。

    只听明白一件事,对方要收自己为徒。

    宁吉满脸涨红,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

    只是这一次,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了。

    陆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双手,虚握拳头,“宁吉,猜左猜右,你随便猜。”

    宁吉下意识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后者轻轻点头。

    少年左看右看,轻声道:“猜右。”

    陆沉侧过身,背对陈平安,同时摊开两只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陆沉自己,少年只见两行边款,只有一字之差。

    游方之内,游方之外。

    陆沉重新攥紧双手,抬起袖子再松手,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笑道:“宁吉啊,你看我们吴道长,自适其适。虽然终日挥形,看似劳劳碌碌,实则神气无变,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身形在游方之内,道心在游方之外。”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早早在书上有言,何谓大宗师,游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层意义,纯粹武夫成神,是为大宗师。

    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中。

    那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

    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

    陆沉伸出手,再次搬来两壶酒水,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

    与此同时,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都是陈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别是立桩剑炉,双指捻符,背剑。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立身之本,先后顺序,武学,符箓,剑术。

    是先学拳保命,继而修行符箓傍身,再练剑登高。

    “这个宁吉,天生适宜修行符箓,事实上,他修行什么都可以,几乎不存在门槛,因为只要他想学,机缘就会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来此,我也只好跟着来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陆沉停顿片刻,指了指陈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轴画卷,笑道:“是张挑灯符,如夜游秉烛远行,确实很适合我们……人。”

    随后走马观花一般,眼中所见,都是陈平安在不同年月、场景使用不同符箓的画面。

    当年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的渡船上,陈平安练拳时,就会分别

    书写一张用以凝神静气的静心安宁符,和同样位于《丹书真迹》前几页的祛秽涤尘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岭,也会祭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用以确定周边山水是否有厉鬼邪祟,用来趋吉避凶。游历路上,山水迢迢,与人对敌问拳厮杀,或是可缩地脉的方寸符,辅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宝塔镇妖符。

    随后画卷中多出一个恐高的练气士,姿容俊美,难辨雌雄。

    陆沉懒洋洋道:“陆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别后,在那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养了条狗,取名陆沉。”

    陈平安看着那些不停更换画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地方。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离开倒悬山后,陈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宝鲸,返回宝瓶洲老龙城期间,除了被陆台“纠缠”,就在那余荫山房,陈平安发现自己跻身武夫炼气境后,就可以画出“山河剑敕符”和“求雨符”,虽然还是丹书真迹中的下品符箓,但是按照书上记载,很是神异,用处颇多,但是有意无意,早就能画成这两张符箓的陈平安,始终极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镇的镇妖楼内,在一张梧桐叶幻象天地中,旱灾严重,陈平安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这种道教坛符之一、可以让“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陆沉笑道:“其实这两张你几乎没怎么祭出的符箓,恰恰与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缘相对最为厚重。”

    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家乡龙窑,曾有雨师烧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内的胭脂,才使得陈平安好似天生大道亲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谓真正的‘魂魄大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在三魂路过心湖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种滴水的声响。那会儿你是忙着开心,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练气士,哪怕是当了地仙,就可以察觉到三魂过路的。能够如此,当然是要感谢那个娘娘腔的遗物了。”

    陈平安探臂拿过那壶悬空的乌啼酒,开始默默喝酒。

    陆沉便取过那壶春困酒,继续自顾自说道:“山河剑敕符,你当年阅历浅,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谓三山,而且始终将信将疑,为何练气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让神鬼礼敬,主动让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圣现身,帮忙解惑,让陈平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渊源,又无一般意义上的道缘。原来这位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早年在骊珠洞天的落脚地,就是那条泥瓶巷内,只是与小镇几支陈氏都没有任何交集罢了。

    “哪怕是现在,你仍旧不清楚,准确说来,是不确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师兄在书上只是笼统说了,远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你当然猜到了,是与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关,但是不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是特别愿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书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经常需要求雨的。钟魁偏偏是出身这么一座儒家书院,你说巧不巧?”

    “你与钟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但是钟魁第一次显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条埋河吧?”

    “你当年对求雨符没什么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五行本命物,后来便用一个白菜价格,从青虎宫道士陆雍那边,入手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鸡肋、对你而言却是无价之宝的五彩-金匮灶,呵呵,五-彩,这岂不是更加无巧不成书了,对吧?”

    说到这里,陆沉好像有点口干舌燥了,赶紧仰头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问道:“陆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说这些事在等人,还是人在做事?”

    陆沉说道:“好问,好问啊,换成曹溶,打死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先前他在泼墨峰那边,一口一个弟子鲁钝,我便只好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安慰他哪里哪里,事实上就是就是了。”

    陈平安正视前方,朝陆沉那边稍稍移动酒壶,陆沉便以手中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陆沉喝过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说道:“真要计较起来,好像换成谁,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我,曹溶,长宁县那座鬼宅内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读书少年,还有这边的永嘉县,这里的宁吉。”

    说到这里,陆沉收起神通,院内三幅立轴画卷消散,光阴长河继续流动。

    陆沉双指捏起那只水碗,却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递向陈平安,笑问道:“不如你来收徒?”

    陈平安也没有料到陆沉会来这么一手,无言以对。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

    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点燃烛火,是一个心中充满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陆沉贼兮兮而笑。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微笑道:“陆掌教这么开心?”

    陆沉立即收敛笑意,重新将白碗放回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我那弟子先前说了句肺腑之言,说陈山主与陈山主的先生,学生与先生,你们俩都擅长好为人师。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贫道收了个直言快语的好徒弟啊。”

    自己那些弟子学生当中,从最早上杆子当学生的崔东山,到被陈平安视为自身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

    陈平安当然对谁都很满意,与此同时,并不掩饰对他们各有各的偏心。

    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陈平安好像暂时还没有收到一个“最像自己”的弟子。

    毕竟门槛不低,既要是剑修,还能学拳,同时还得是一位符箓派炼师。

    不然一身所学极为驳杂、且门门手艺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陈平安,在传道一事上,就可以倾囊相授,尤其是在“亲传”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偿所愿,淋漓尽致。

    学生弟子们,一个个都太好,以至于陈平安这个先生、师父,好像比当落魄山的山长,更像个甩手掌柜了。

    故而在亲自教徒弟这件事上,陈平安是有不小遗憾的,崔东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师,其实是种秋和陆台,此外比如教裴钱拳法?传授再见面时已经是金丹剑修的郭竹酒剑术?即便是如今跟在身边的赵树下,他学拳起步,更多还是自学。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姑娘,陈平安想要偶尔显摆一二,结果在柴芜那边,又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收起心绪,转过头,望向陆沉,以心声询问陆沉。

    “我们年少时,有无熬过某个冬天,是否早已冻毙于夜中?”

    我们?

    啥意思?

    陆沉呆若木鸡,沉默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陈平安,别学那个郑居中,真的,听我一句劝!”

    郑居中是郑居中,独一份的,他会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道祖,这种热闹,你陈平安掺和个什么劲儿。

    见陈平安不言语,陆沉举起一只手,双指并拢,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间,如此见外吗?难道还要贫道发个毒誓?!”

    陈平安似笑非笑。

    出现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异象稍纵即逝。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点头,可以排除这个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陆沉五梦七心相之一的关键一梦,梦蝶。

    “多年朋友了,别乱我道心。”

    陆沉擦了擦并无汗水的额头,小心翼翼道:“其实。”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话道:“其实有过类似想法?”

    陆沉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做?”

    陆沉笑容灿烂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师尊,与你在小镇一路同行,最后会在泥瓶巷口停步?”

    陈平安微微皱眉,反问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经住着谁?”

    陆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轻轻敲打心口,嘴上说着,咚咚咚。

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一处村野学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涧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绿丛丛。

    真身所在的陈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闭目养神。

    道由白昼云尽,春与青夜溪长。

    赵树下停下走桩,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边。

    赵树下看了眼躺着摇蒲扇的师父,没来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话,阳寿参差,不独在天,修身养性,可以永年。

    陈平安依旧闭着眼睛,说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着,不过事先说好,今天的事情,别传到落魄山那边,尤其别被小米粒听了去。”

    赵树下点点头,满脸笑容,可到底没有笑出声,算是给师父留了点面子。

    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师父身上,赵树下的性情再憨厚淳朴,还是会忍不住想要笑。

    原来白天时候,学塾有个蒙童的娘亲,一看就是个泼辣妇人,到了这边,站在门口,就开始扯开嗓子,让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这边念书了。

    当时师父询问缘由,妇人只是不搭理,只顾嚎着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妇人扯过孩子的胳膊,还让师父当场掏钱,归还那笔束脩,其实学费,本就少于“市价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

    师父倒是没有动怒,也没有与那妇人说什么,只是想要与那个孩子说几句。

    结果就惹恼了妇人,她开始伸手推搡,师父只是抬手拦了一下,妇人就开始撒泼,直接往师父脸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陈平安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斯文扫地了。”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以十条腊肉作为束脩,真是至圣先师亲自规定的拜师入学礼吗?”

    言外之意,自然是圣人教书也要钱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千真万确。”

    赵树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师父,怎么由着那妇人带走孩子?”

    陈平安睁开眼,想了想,无奈道:“既然拦不住,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互挠吧,又不是问拳,谁打架赢了谁说了算。”

    赵树下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那孩子,成了村塾这边第一个退学的蒙童。

    学塾才刚开张没几天,所以说是出师不利,不过分。

    听说那个喜欢乱嚼舌头的长舌妇,最近就在给学塾和师父这边泼脏水,捕风捉影,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

    虽说这边的陈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气象,已与凡俗无异,所以先前赵树下的几次出声打招呼,陈平安是确实没听见,而那次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她偶然御风至此,误以为陈平安在藤椅上装睡,故意无视她,还真是错怪了陈隐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哪怕当时只是一瞪眼,估计也就能唬住那个登门来胡搅蛮缠的乡野妇人了。

    有趣归有趣,好笑归好笑,赵树下还是叹了口气,到底是为师父打抱不平,能够跟随师父求学受业,是多大的福气?听说如今好些儒家学宫书院,都希望师父去讲课呢,师父都婉拒推辞了。

    陈平安轻摇蒲扇,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当年第一次跟魏羡见面,是在大泉边境一个叫狐儿镇的地方,客栈内,咱们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慧眼独具,与我才见面,记得魏海量的第二句话,便是直不隆冬来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呵,你以为?魏羡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绝,卢白象和隋右边都远远不如魏羡。”

    赵树下毕竟不是师姐裴钱,更不是小师兄崔东山,接不住这种话。

    一时间便有些冷场,随后陈平安没来由说了小有停顿的两句话。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赵树下不明就里,却察觉到今夜的师父,好像有点……如释重负,尤其轻松?

    陈平安轻声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记得拣选僻静山水,一路走桩,路上好好体会一下五境武夫体魄的不同寻常。到了落魄山,不用着急赶回来,让老厨子帮忙喂拳,地点就放在竹楼二楼好了,养好伤再说,如果觉得问拳痛快,可以多挨几顿打,最好是与朱敛多偷学几个桩架,这家伙喜欢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压箱底绝活,一直没机会显露出来,你也是剑客,朱敛也会剑术,到了二楼,可以厚着脸皮让他抖搂几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楼,顺便打出个六境,也是可以的。我这边的衣食住行,你就别管了,担心这种事情,还不如担心自己老大不小了还是打光棍。”

    赵树下在学塾这边,刚刚从武学四境跻身了五境,因为都是炼体境范畴之内,破境难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吴镝在那永嘉县陋巷院内,与陆沉询问考证一事,朱敛剑术高低,比起隋右边如何。

    陆沉嬉皮笑脸,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于是比隋右边只高不低,还是在他陆掌教眼中,朱敛的剑术造诣当得起“不低”二字,当时陆沉就不愿细说了。

    要知道陆沉曾撰写有说剑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枢城内,与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块地盘,建造了一处私人书斋,就取名为“观千剑斋”。

    那两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数的道门大剑仙。

    而朱敛曾经也说漏嘴,说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剑远游,要说朱敛不谙剑术,陈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时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敛没有收取嫡传弟子,要知道朱敛已经是止境武夫,撇开早早转去修道、要当女子剑仙的隋右边不说,在武学炼体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羡和卢白象,如今都才是远游境,同乡种秋亦然,唯独朱敛,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更多兴趣,还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轻山主操持庶务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独闲学武一事,陈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这才有了双方相约于南苑国京城的那场问拳,拣选大雪天,双方不留余力,只管酣畅问拳,一较高下。

    按照“学武”岁月,你比我陈平安年长一甲子,我比你朱敛武学高一境,这就叫各凭本事,到时候谁被打趴下了,谁都别怨天尤人。

    赵树下点头答应下来。

    确实,师父在首次离乡后的三十年间,几乎绝大部分光阴都在远游和异乡,轮不到他来照顾师父的日常生活。

    记得朱敛曾经说过一句,当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就很难有资格对别人负责。

    至于临时起意的送信一事,原来是陈平安白天刚刚写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让陈灵均下次来这边逛荡的时候,带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剑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陈平安建议这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得意学生,在忙碌开凿大渎事务之余,抽空去天目书院,听一听副山长温煜的讲课。

    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陈平安一向是不瞒着赵树下的。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好像很敬重天目书院的温山长?”

    陈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缓缓道:“怎么说呢,温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种理想状态下读书人的形象。既风骨凛凛,有一种天然舍我其谁的书生意气,锐气无匹,同时又很务实,志向高远,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而且对弱者始终怀揣着一种强烈的恻隐之心,所以在我看来,温煜当得起‘粹然醇儒’的称赞。”

    陈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说的,‘笃志而体,君子也。’温煜就是这种正人君子。”

    约莫是被师父的那种心境变化带来的气象给感染了,赵树下难得开玩笑道:“温山长跟太徽剑宗的刘先生比呢?”

    陈平安哑然失笑,轻轻扇动蒲扇,意态闲适,眯眼而笑,“还不太一样,我跟刘酒仙相处,比较自在,跟温山长相处,相对比较拘谨吧。”

    赵树下有些震惊,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也会在与人相处的时候,感到拘谨?

    赵树下虽然在落魄山不属于哪座山头,但是落魄山的风气就摆在那里,谁都比较言语无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没有谁是边缘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师父每每出门远游,再返回落魄山,仿佛带着一大箩筐的故事,回到家乡后,不管遇到了哪些波澜壮阔的事情,是亲历,或是旁观,都很少这么跟谁反复提及某个人。只说师父在这边开馆授业,在他赵树下这边,就提起温煜许多次了。

    陈平安第一次温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风鸢渡船,虽是首次见面,双方聊得不多,陈平安却在赵树下这边,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书院君子的钦佩。

    比如温煜有个设想,准备以某个山上门派作为范例,首要条件,就是祖师堂人数必须是奇数。而在之前,还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内部议事,用来判断某些重要决议,是否需要提上议程。人员同样是奇数,保证不会出现持正反意见人数相同的局面,如此一来,任何摆上台面的决议,是与否,都可以迅速通过。不管是隐约分出“大小”、里外的两座议事堂,若是始终持有异议者,可以明确要求将自己的否定意见,记录在册,留有备案,以供将来“查账”的翻阅和查证。同时设置一种类似“史官”的角色,职责类似起居注。

    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画圈抬升,“温煜说,整个世道,呈现出一种螺旋上升的态势,纹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单单是依靠某些强者带头开路,还需要靠一种稳固且不失灵活的制度。他想着世道的好坏,不能一直取决于靠一小撮人的决定,需要有一种更多人能够为自己负责,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随时纠错,不怕犯错,就怕拖,以不作为的表面无错,来掩盖怠政,要让每一次犯错和改错,成为一块世道上升的小台阶,久而成路,人人可

    走。如此一来,就像书院为世俗,先提供了一个有据可查的底稿、范本,然后通过的共同决议次数越多,可以从头翻阅的案例越多,发现的问题越多,纠错如校字,底本越来越趋于善本,最终世道就稳当了,但是在这个过程里,肯定会

    陈平安轻声感叹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任重道远。”

    赵树下赧颜道:“师父跟我说这些,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啊?”

    陈平安笑问道:“觉得烦?”

    赵树下摇头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点头道:“当我们知道了一个个更多的‘为什么’,会让我们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个人能够心平气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后遇到事情,就不容易与人说气话,说重话。”

    三教百家学问,好像都在一个“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赵树下对此深有体会。

    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住处又是书房,作为分身之一的青衫陈平安,正在挑灯夜读,反复翻阅一本册子,内容正是上次与温煜的闲聊汇总,书案手边还有其余八本册子,厚薄不一,内容各异,既有好似山水游记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门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还有竹枝词裁玉山的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

    如果将七显二隐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窝的陈平安,就有点类似总阅官或是总纂官了。

    这个陈平安走出屋子,悬好一枚剑符,御风去往槐黄县城。

    按照上次议事的文庙决议结果,未来各国礼部尚书,都得是七十二书院子弟出身,在温煜看来,入仕为官的读书人,除了拥有扎实的个人修身学问,同时还需要精通律法和术算,有务实的经世济民之术,既要能够诚心正意,不断厚实学识,又要擅长解决、或是最少理解具体的钱粮、诉讼等事务的运转原则。当时温煜与陈平安举了个例子,朝堂上礼部与户部官员吵架,总不能一个只说礼仪道德,一个光讲自己的钱袋子,这就是鸡同鸭讲了。

    既然进入书院的学子,都是各国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那么书院就得负起栽培种子的责任了。书院要着重钻研十数个议题,广开言路,让儒生广泛参与策论,例如何谓真正意义上的君王垂拱而治,书院争取把这些悬而未决、或是答案比较含糊其辞的议题,让书院儒生一进入书院就所有了解,而不是只读自己的书,在书院埋头做自家学问。一国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庙之礼,到底是不可更改的,还是可以修正的,有无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书院求学期间,给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数,即便依旧各有答案,那就暂时求同存异,留给学子离开书院后,在家族,在朝廷,他们未来碰到的具体人事,来佐证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观点……讲任何一个道理,要有一系列严格缜密的推论过程,抛出任何一个观点,都要有足够的道理作为支撑。温煜说天下读书人,讲理如著书,论点只是书名与序文,论据是书目,是正文章节,循序渐进,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远无垠。做手边事,是理性的,须有次第,讲求脉络分明的。

    此外,温煜还说自己打算由书院牵头,与各国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编撰一部通用的药书,还要提升诸子百家中医家的地位。

    他还要将浩然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与败,将当时与后世的评价,不同意见,都编撰成一部类书,供后世读书人参考。

    这就与陈平安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了。

    而且明显温煜要比陈平安,想得更加深远且步骤周密。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顷刻成知己了。

    温煜除了是一位担任副山长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实他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谱牒修士,究其根本,当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碍他们各有修行道路,拥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观就是道门剑仙一脉,地肺山华阳宫,也有一脉旁支是剑修。

    温煜之前与去自己书斋做客的好友王宰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肯定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这可不是温煜故意贬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语。

    这个陈平安悄然来到小镇主街,幕后掌柜是封姨的那栋酒楼,到了个这个时候,依旧灯火辉煌,人声嘈杂。

    一路走向泥瓶巷,陈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后在巷内缓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门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记事起就荒废的宅子,向左手边巷内某地看了眼,陈平安蹲下身,双手笼袖,好像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再往右边瞥了眼,自家祖宅外边的泥土地面,底下却埋藏着一只胭脂盒。

    就像“道士吴镝”与陆沉问的那个问题,天下事,纷纷杂杂,到底是人为,还是天定?

    若是天定万事,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难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听陆沉的口气,好像还是后者居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学陆沉先前那般翻墙而入,背后就是院门,走了几步,想要推开眼前的屋门,入内一探究竟,看看有无线索,只是刚伸出手,就停下,想想还是作罢,单手撑墙再次翻身进入自家宅子,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坐在桌旁,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

    这个“陈平安”,其实就是他曾经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年少求学读书,出了学塾后,经过一番谋生努力,年长就有了自己的书斋。

    大概也是爹娘对陈平安所希冀的那种生活,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成家立业。

    有些质朴的道理,爹娘其实是无需与一个孩子反复唠叨的。与人为善,要有礼貌,在路上见了长辈不能当个小哑巴,要喊人。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为父母长辈如何做,孩子在旁边永远看得真切。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边,赵树下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刻意当个……普通人?”

    陈平安笑道:“在山下开馆授业,就是教书育人,要山上的神通术法做什么。”

    赵树下哑口无言。

    陈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书育人,不可分开。”

    如果哪天学塾就只是教书了,将孩子送往学塾的父母长辈,以及夫子先生们都如此认为了,会出问题的。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学一学齐先生。”

    听到师父的这个说法,这句心里话,赵树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师父一直称呼那个文圣一脉的小师兄,为“齐先生”,而不是“齐师兄”。以前是,现在还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陈平安突然笑道:“树下,你可能马上就会有个师弟了,十四岁,姓宁名吉。暂时只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如此,因为在这之前,宁吉还有个徒弟选师父的过程,是陆沉,还是我,等他静下心来,多想几天,再作决定。”

    赵树下误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陈平安说道:“你没听错,就是陆沉。”

    先前在永嘉县,陈平安给那少年详细解释了陆沉、白玉京掌教等说法的分量轻重,当时用了很多少年听得明白的比喻。

    宁吉当然听得一惊一乍的,但是陆沉和陈平安都察觉到一件事,少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脸色苍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来自人生道路上,痛彻心扉的种种苦难。

    年纪不大的少年,历经诸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一片的,几乎没有色彩可言。

    陆沉倒是想要依葫芦画瓢,学那陈平安,给宁吉也详细解释一番,陈平安,隐官,落魄山山主,大骊王朝未来的国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以及未来师娘宁姚等说法……

    只是陈平安没由着陆沉这么做,以眼神示意陆掌教别……作弊。

    本来陆沉让少年端来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陆沉的意思,只要宁吉当时点头答应下来,他再喝水。

    就算是陆沉喝过拜师茶,与宁吉有了师徒名分。

    这趟浩然之行,功德圆满,陆沉当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陆沉之所以灵光乍现,故伎重演,想要让宁吉转投陈平安门下,陆掌教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选宁吉当嫡传弟子,牵扯因果太多,不是说陆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贯懒散,像弟子曹溶,贺小凉,陆沉在亲身传道一事上,都是很随意的,几乎都是收为弟子之后,丢几本灵书秘笈,传授几门道术,就撒手不管了。何况宁吉的出身,决定了少年与陆沉之前所有嫡传弟子都不同,陆沉必须带在身边,直到少年跻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则几十年、长则百来年之内,是彻底不得清闲了。

    再者,收取少年当弟子,好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陆沉在小巷外,就已经做过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说山泽野修的少年宁吉,天不管地不管,无师承,路上无道友,确实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当他有了师承,即便是陆沉亲自传道,宁吉的大道成就反而开始下降了,将来有无十四境,就要打个问号了。

    故而陆沉既不愿自误,招揽一个必须亲力亲为的烂摊子,也不愿误人子弟,耽搁宁吉的修行。

    其实陆沉心中有三个人选,完全可以胜任宁吉的传道恩师,师兄寇名,礼圣,白帝城郑居中。

    但是师兄至今尚未合道,礼圣可谓日理万机,而郑居中,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陆沉敢送过去,文庙那边估计不会答应。

    陈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结果少年闷了半天,才开口与陆沉问了个问题

    ,陆道长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为徒。

    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与少年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少年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弟吗?”

    陆沉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

    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乡塾那边走去。

    先前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功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

    陆沉小有尴尬,“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是特别在意脚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写过一部书,我想要与这个世界说的话,都在书本里边了。”

    宁吉说道:“我以前在路上,听过一句老话,该在水中死,不会死岸上。陆掌教这样的老神仙,是不是因为看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会想着救那个人,只会看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觉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懒得看?”

    陆沉笑了笑,没说话。

    不愧是宁吉,看似是个闷葫芦,只要开口询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且大。

    陆沉察觉到少年的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说刚才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少年心情便霎时间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

    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少年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那边搬来一壶酒,陆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牙齿都酸了。

    少年觉得惊奇。

    陆沉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少年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之人”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吗?”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

    陆沉答非所问,“很多时候,犯错了却知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习惯成自然,都懒得自欺欺人,只是学会用一个个借口铺开心路,另外一种,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坝,不会洪水泛滥,走极端。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过则勿惮改。”

    宁吉说道:“那就是也偷过?”

    然后少年补了一句,“吴道长小时候一定很苦。”

    陆沉只得又仰头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边的少年,陆沉这些年,偶尔小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将陈平安直接打闷棍套麻袋,丢去白玉京,不管是丢在南华城,还是学师兄,代师收徒,兴许也就没如今这么多烦心事了。

    察觉到陆掌教的异样眼神,宁吉有意无意放缓脚步,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少年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观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陆沉暗自点头,所谓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过如此。

    陆沉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上过学塾?”

    宁吉神色黯然道:“只上过几天家塾,才学了几十个字。”

    陆沉又问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错了,入学第一天,可曾拜过至圣先师的挂像,给家塾夫子磕过头?”

    宁吉摇头道:“那会儿我年纪很小,是族叔临时担任教书先生,不算正式入学,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设置在宗族祠堂里边,不接受外姓儿童。像陈平安的这种私塾蒙馆,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多是长学,正月元宵节过后开学,至冬季散馆,对塾师的学识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当然也有那些志在举业的教书先生,学问更大墨水更多,是会一边教学一边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贵门户的家塾或是经馆教学,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了,既有长学,也有短学。

    一般蒙童入学第一天,家境优渥的书香门第,或是那些文风教化稍浓厚之地,都要与县衙礼房和县教谕“请出”至圣先师的牌位或是挂像,让孩子们与那位至圣先师,以及负责授业的教书先生,先后磕头与作揖,就算入学了。

    陆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笔,快速写了两个字,“认得吗?”

    宁吉点头道:“俗,仙。”

    陆沉笑道:“人加谷,就是个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杂粮,仙在山中炼气,就有了分别,有了仙凡之别。”

    宁吉默默记下这两个字,这些说法。

    陆沉说道:“事先说好,不是挖墙脚,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为师,会比较自由,如果认了那位吴道长当师父,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长长久久躲着一个人。”

    宁吉好奇问道:“谁?”

    陆沉笑道:“以后你自己去慢慢寻找答案。”

    宁吉牢记在心,抬头问道:“吴道长教书的学塾快到了吗?”

    陆沉说道:“已经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间,夜幕变白昼,书声琅琅。

    宁吉环顾四周,竟是一处学塾门外?

    屋内那位教书先生,是位青衫长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吴道长了。

    陆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杨柳翻绿最温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个修身养心、传道授业两不误的好地方!”

    学塾旁有溪水潺潺,陆沉竖耳聆听状,点点头,“名画要作诗句读,书声兼作水声听。”

    陆沉带着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内,径直走到最后边,笑着解释道:“放心,吴道长看不见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打搅他的讲课。按照山巅的说法,这就叫如入无人之境。”

    宁吉几乎靠墙而站,还是万分拘谨。

    陆沉则斜靠窗户,意态惫懒,笑道:“对了,吴道长的真名,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宁吉点点头。

    这个市井少年,还不曾有机会知道这个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学塾内,青衫男人说道:“我叫陈迹,耳东陈,脚步足迹的迹。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教书先生了。”

    “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有五个字,是‘学而时习之’。”

    那位教书先生于“学”字停顿许久,缓缓道:“‘学’字暂且作读书解。”

    陆沉趴在窗台上,喝着酒,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将酒壶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饮自酌,桃李春风一杯酒。

第一千二十九章 从容写去

    陆沉喝过了酒,将那只空酒壶随手丢入窗外溪涧中,随水飘荡而走,不出意外,会被下游某位识货的新任河神捞取,收入囊中。

    你高酿与年轻隐官是酒友,我与陈平安是道友,那咱俩就等于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炼化水运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转身与宁吉笑道:“咱们陈先生马上就要授书了,你先跟我去学塾外边,看看几件好玩的东西。”

    屋外檐下悬有一串铃铛,垂落一根长绳,绳头约莫与陈平安伸长手臂等高,陆掌教确实手欠,就要去拉响铃铛,结果被宁吉出声阻拦,陆沉笑道除了你我,他们是听不见的。见那少年坚持己见,陆沉只得作罢,带着少年去看另外一个物件,询问知道是什么吗?宁吉说不清楚,陆沉便开始介绍起来,原来陈平安在学塾外边,亲手做了个简陋的日晷,镌刻有十二地支文字,凭借日影,用以计时。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八刻。

    只是阴雨天就无法凭此确认时辰了,所以陈平安就让赵树下在某些重要节点,与自己打声招呼,提个醒。

    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条日晷上边的日影,开始移动,日影随着陆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宁吉下意识转头望向学塾那边,屋内景象,就像翻页迅速的一本书,等到陆沉收回手指,画面才随之定格,一切恢复正常。

    然后陆沉走入陈平安的屋子,宁吉虽然好奇,却只是站在门口。拦不住这位陆掌教,少年总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陆沉看着桌上的一摞摞书籍,至少半数是陈平安自己亲手编撰的初本底稿,会心一笑,看来陈平安在这座村塾,用作开馆启蒙的初学书籍,不单单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这些山下学塾通用的蒙书。

    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浑然不觉,竟然没有半点晕眩之感。

    由此可见,宁吉这副皮囊的魂魄之坚韧,可谓出彩至极。

    陆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着一只袖珍日晷,递给宁吉,“接下来,由你来掌控光阴的流逝速度。”

    宁吉摇摇头。

    陆沉笑道:“宁吉,记住一个道理,你有没有,与你用不用,是两码事,是天壤之别。”

    宁吉犹豫了下,与陆掌教道了一声谢,少年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日晷,分量比想象中要轻巧几分。

    然后宁吉问道:“陆掌教,可以让时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吗?”

    陆沉心中暗赞少年一句好个举一反三,点点头,神色淡然道:“当然可以,是个山上神仙就会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贫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这般神通广大吗?

    陆沉一肚子幸灾乐祸,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将来某天,等到少年知晓陈平安竟然连驾驭一条光阴长河都做不到,到时候大眼瞪小眼,陆沉现在想一想这幅场景,就觉得有趣,带劲,很有意思!

    学塾内,一些孩子的双手,指甲里满是泥垢。

    也有家里贫苦,年幼就满手老茧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点,在入学时穿上一双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动,就像没长屁股的,在课堂上不是喜欢歪来倒去,就是喜欢逗弄邻桌。

    站在门口,宁吉有点不敢进入学堂。

    陆沉就站在一旁,翘起一条腿搁放在窗台上,在那儿弯腰压腿。

    宁吉小声问道:“吴道长为何不用本名?”

    始终不敢用正常嗓音开口说话,少年总觉得会打搅吴道长的讲课。

    陆沉笑道:“这个习惯是不太好,不够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为朋友,回头贫道是得好好劝劝陈平安。”

    “吴镝,谐音无敌,这个化名的缘起,源于他当年曾经跟一个要好朋友,联袂造访锁云宗,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宗字头门派,还算是比较有底蕴的,到了山门口那边,他临时起意,自称陈好人,道号‘无敌’,说是喜欢直道而行,要让锁云宗挡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头。你听听看,搁你是锁云宗的门房,听到这种混账话,想不想打人?”

    宁吉说道:“吴道长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陆沉会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刘景龙,当时就被他说成是自己的弟子,一并改名了,暂无道号,就叫刘道理。一个这辈子都会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陈好人,一个讲道理极有耐心、坚信与人讲理总能讲通的刘道理,若是抓个重点,可不就是一个能讲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说来,确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宁吉说道:“陆道长在外游历,就不用化名?”

    陆沉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过头顶,在那边反复侧身压腿,笑道:“贫道出门在外,比较喜欢用本名,不过一般人听过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间有‘陆沉’这么一号人物,想必都不会当真。某些人,听到了,只要贫道不愿他们多想,他们就无法往白玉京、陆掌教那边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巅修士,多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贫道也就无所谓隐藏身份了。”

    “至于陈迹的由来嘛。”

    陆沉指了指远处的杨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来,新翻杨柳枝,风景旧曾谙。陈迹,曾经的逝去的过往的痕迹,是有几分哀伤缅怀之意的。人生兜转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去去勿复言,辛酸太心酸。”

    说到这里,陆沉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后读书多了,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计较起来,陈迹这个说法,其实最早出自贫道的《天运篇》。宁吉,与你说句不吹牛的话,六千年间,几座天下,别管是谁,什么大道出身,只要有点学问的,各家著书立言,在书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够做个汇总,那么贫道不说稳居榜首,跻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里边,也多有引用贫道的语句,拿去打机锋。”

    说到这里,陆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饿不饿?”

    宁吉刚要摇头,肚子不给面子的咕咕作响起来,好像是陆道长提醒了,少年才察觉到自己的饥肠辘辘。

    陆沉收起腿,屁颠屁颠跑到那栋兼作堆放杂物之用、以及武夫赵树下在此打地铺的黄泥灶房,开始自顾自捣鼓起来,很快就做出两大碗馄饨,递给宁吉一碗后,陆沉就坐在灶房门槛上,脚边放着一只青瓷酒壶,里边装着去年酿酒的杨梅烧酒,一边吃馄饨一边抿一口小酒,陆沉两腮鼓鼓,拿筷子轻轻敲击碗口,笑问道:“宁吉,你觉得读书能当饭吃吗?”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听到陆道长的问话,赶忙将最里边的馄饨咽下肚子,说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长,相信总能吃饱穿暖。”

    陆沉下筷如飞,狼吞虎咽,从碗里夹起最后一只馄饨,笑道:“以前你们宝瓶洲这边,有个很厉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剑修,叫李抟景,他有个很有趣的说法,说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练气士在山上当老爷,是老天爷赏饭吃,练气士就是这口碗,显得最大而已。碗里食物,不过是将馄饨变成了天地灵气。如果一开始老天爷换一种法子,比如谁编草鞋本事最高,手艺最好,谁是大爷,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宁吉疑惑道:“陆道长与我说这些大道理做什么?”

    陆沉喝完碗内剩余的汤水,打了个饱嗝,将空碗放在脚边,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壶青梅烧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顿时打了个激灵,笑道:“我们总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撑了没事干。所以在贫道的师尊眼中,何谓道者,唯‘有余以奉天下’而已。”

    宁吉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饿了,但是两手空空,陆道长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馄饨给我吃?”

    陆沉咦了一声,满脸惊讶道:“少年郎这么开窍的吗?”

    宁吉犹豫了一下,“可是食材与厨房,都是吴道长的。”

    陆沉蓦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仰头一鼓作气喝完杨梅烧酒,再转头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觉得自己在饥肠辘辘和饱餐一顿之间,贫道到底做了什么?”

    宁吉下意识瞥了眼陆道长脚边空碗,以及搁放在上边的一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摇摇头,总觉得心中答案,终究不对。

    “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陆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宁吉也没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并收起陆道长的碗筷,走入灶房内,先清洗干净,再将碗与筷分别放回橱柜和竹筒原位。

    陆沉双手笼袖,转头盯着学塾那边的一袭青衫。

    学塾于每天辰时中准时开学,早课背书,两刻钟,算是温故知新。

    迟到的孩子,都会被责罚,站在学堂,靠墙而立,次数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课业的蒙童,在罚站和戒尺之外,后边专门有一副桌凳,让他们用来补上课业,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学塾内的座位,按照年龄段,分成三列,分别是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以上。

    十几个孩子,各有各的书桌板凳。因为学生不多的缘故,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陈平安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对蒙童们相对而坐,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听着三列孩子的不同读书声。

    陆沉笑问道:“宁吉,知道什么叫书声琅琅吗?”

    少年摇头。

    “读书人读书人,读书自然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

    陆沉背靠窗台,双手笼袖,微笑解释道:“本义呢,是金石相击的声音,质如清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后世觉得这叠字,寓意实在美好,就用来形容好听的读书声,现在就是了。”

    三个不同的年龄段,陈平安会传授以不同程度的课业。

    比如昨天学塾的授书,今天早晨的背书,孩子觉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举手示意,陈平安就让他走到身边,检查一遍,背诵的内容准确无误,通过了,再让那个蒙童自己来复讲一边所背段落的粗略文义,那一刻,仿佛是先生和学生的身份颠倒了。

    如果说得通顺,大致无错,陈平安就点点头,让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书准确,文义仍然说得不够准确,或是内容有所遗漏,陈平安就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让孩子回去继续背诵。

    这几天,一直不太打搅宁吉观看光阴画面的陆沉,终于开口提醒道:“宁吉,千万别小看蒙童复讲这个环节,这才是授业和求学双方的精髓所在,将来学子们走出学塾,能否举业,甚至是能否别开生面,独出机杼,代替圣贤们立言,就在此一举了。”

    先生授书,到蒙童背书,再到颠倒身份的复讲,学生讲,先生听。

    这里边就有了个次第,是有先后顺序的。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后,则近道矣。

    宁吉说道:“陆掌教在白玉京那边,也会开课讲学吧?”

    陆沉笑了笑,“太懒,偶尔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聪明人太多,几乎就没有个笨人,更是我不愿传道的原因。”

    论学识之广博与深邃,人间万年以来,寥寥一双手的人数之外,此外所有人与陆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个陆沉。

    宁吉没有多想,只当陆掌教是觉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聪明到无需听课了。

    事实上恰好相反,就像陆沉曾经与陈平安调侃一句,崔东山的那只袖子名为“揍笨处”,他的袖子,属于“揍遍人间聪明处”。

    等到早课背书结束,接下来就是每天的正式课程了。

    陈平安先领着蒙童们读“生书”,约莫是大半个时辰,三列学生,读书内容就不同,年龄由低到高,陈平安按次序来。

    其余两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书看,或是自顾自读生书,只是嗓音不能过大。朗读百遍,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当然也可以听先生讲课,比如六七岁的孩子,只要他们自己有兴趣,就可以听先生给十岁以上的生书课业了。

    一般来说,乡野村落,各家让孩子上学,都不会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着让自家孩子,将来学到些字,能算账记账,过年时能写几幅对联即可。所以一般塾师,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让蒙童们读书背诵,学习写字,夫子们会逐字逐句讲解字、句,条件好的学堂,先生一开始会教学生握笔、立腕的规矩,帮忙扶手润字,有专门用来描红、临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学生可以脱手自书了,先生再传授笔法,除了那几部文庙和朝廷官方公认的儒家经典,兼读古文,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学习作文。乡野之地,条件简陋,只说习字课,就只能将就再将就了,多是炭笔,或是用类似黄泥质地的石块,在一块大小适中的薄薄青石板上边写字,方便涂抹反复使用,或是木质沙盘填充一层溪涧河流内淘来的细密沙子,以树枝或是截竹作笔。

    就像这里,每张书桌上就有一只青竹笔筒,里边插满了细细的竹笔,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盘。

    此外还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册子,书名古怪

    ,是《不二书》,是陈平安专门从三百千等启蒙书籍中再作筛选和汇总,挑选出来的三千多个文字,每个字分几项内容,一个粗笔楷体字,以细体小楷标注发音,字义,以及几个常见的组词。

    宁吉对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馋,陆掌教善解人意,于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书籍。

    少年问道:“这么多个字,走出学塾之前,都要认得吗?”

    陆沉笑道:“当然,只要认得三四千个字,以后什么书不能读?”

    少年又问:“做得到吗?”

    陆沉说道:“你肯定做得到,至于这座学塾里边,一个用心念书的孩子,假设六岁开蒙,求学五六年,也都能认识。至于自己不愿读书的,或者说是那种的的确确,属于天生就不适合念书的蒙童,就难说了。”

    少年欲言又止。

    “这天”放学后,陈先生与那个叫赵树下的青年,同桌吃饭,赵树下就帮着宁吉问出了个疑惑。

    那些读书就是不开窍的蒙童,怎么办?

    陈先生笑着给出一个答案,读书很苦,求学很难,但是千难万难,不如“努力”更苦更难。

    年幼的求学生涯,只要学会努力二字,就是得了个真本分,真本事,以后不管从事什么行当,都等于有了一技之长,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龄人都在吃苦的蒙学岁月里,早早丢掉努力二字,将来走出学塾,做什么不难?不说所有人,总归绝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难事就喜欢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愿坚持某事,早早放弃的,这可就是真的万事开头难了。

    在饭桌上,陈平安突然问道:“赵树下,你觉得一个人是否努力,会不会也是一种天赋?”

    赵树下认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没办法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性相近,习相远?”

    陈平安笑着点头,“教不严,师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赵树下憋了半天,说道:“学塾那几个女孩子偶尔忘记课业,怎么不见师父如何责罚,好像连戒尺都还没用过。”

    她们只是按例去后边罚个站,眼泪巴巴的,师父瞧见了,就要立即心软,赶紧找个折中法子,要她们背诵几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难度极小的课业,检查通过了,就会让她们返回座位读书。

    陈平安瞪眼道:“她们到底是女孩子,何况你也说了,就只是偶尔忘记课业,能跟那帮顽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样吗?”

    赵树下默不作声,只是随口一说,师父你怎么还急眼了。

    每日读“生书”之后,接下来就是温“熟书”。

    由于是分别授书三个年龄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时半个时辰。

    作为稚童为学的下手处,陈平安除了讲授四书五经,略显刻板,循规蹈矩,严格按次序传授内容,此外还有几本自己精心挑选出来、觉得性理粹然的经典、书籍之段落,教学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贤最醇正之书,博观约取,所以这些语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么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对比较浅显易懂的语句。

    此外还有一部《孝经》。

    在温读熟书间隙,陈平安还会顺着某些语句,做些点到即止的延伸,与蒙童们强调一些为人子女和待人处事的基本礼仪。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礼字着实。”

    陆沉坐在后墙那边的桌子上边,双手抱住后脑勺,微笑道:“百善孝为先。宁吉,你有没有发现,好些个地痞流氓浪荡子,在外边不管怎么打打杀杀的,回到家里,要么瞧见父亲就跟老鼠见面,要么无论如何什么声名狼藉,都不敢有个不孝子的骂名?也有些求学时尤其顽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后,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书先生,还是会毕恭毕敬的,指不定乐意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乖乖挨训几句。”

    宁吉则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个蹭课的蒙童,认真倾听陈先生的授业讲学。

    宁吉疑惑道:“陆掌教,是不是跟陈先生最早安排的课程,出入很大?”

    先前陆掌教给他看过一张详细记录课程安排的纸张,很多地方,都异于目前真正落实的学业方案。

    陆沉笑道:“被他自己给推翻了,准确说来,陈平安是准备先缓一缓,约莫是觉得一开始就这么教学,难度太大,蒙童会跟不上进度,一个不小心,他们很容易就失去读书的兴趣了。虽说上学念书,本来就是一种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个教书先生,能够尽可能让蒙童在授业之初,觉得不那么枯燥乏味,当然是更好了。”

    陆沉手腕翻转,便从陈平安住处书桌抽屉内,搬来一本书籍,递给宁吉,“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宁吉翻开这部学塾读本的书页,发现上边空白处,在许多文字旁,用蝇头小楷写了许多注解。文字内容数倍于读本本身了。

    陆沉笑道:“这是陈平安教书用的本子,教书先生的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会知道的。”

    宁吉好奇问道:“天底下的教书先生,都是如此吗?”

    陆沉说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时各有长短,用功各有深浅罢了。”

    陆沉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纸张,交给少年,“这是那位不是文庙圣贤胜似圣贤的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说文解字,这些零散书页,尚未编订成册,是真正意义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后来刊印的所谓底本。你留着好了,不用归还,将来如何处置,不用询问贫道的意思,全凭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随意。不用矫情,觉得会不会无功不受禄,贫道与你一场萍水相逢,想来以后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读生书和温熟书,差异不大,只是更换了几本书单而已,但是之后纸上的“讲书”一项,就被陈先生直接删除了,在纸上用朱笔旁注“搁置”二字。

    而随后的“看书”,比如最早陈先生制定的课程,是看某某资治通鉴考异,观省录,文辞养正举隅,每周各三页。朱子小学,每天一页,等。而且这一栏,陈先生有过数次朱笔更改数目的迹象,不断勾掉在旁重写,不止一次,结果最终仍是被陈先生换成了更为简略粗浅的书籍,再多出了一部绘图本,当然同样是出自陈先生的手稿本了,绘画了各种山川河流,百家技艺等,辅以文字,图文并茂。

    只说此书,前边的书页,多是与乡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例如春耕、农时、五谷以及各种树木鱼类等。

    与此同时,作为每天上午最后一项的习字课,也是改动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学龄的蒙童,分别是“每日写,古碑额十字”,“说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间,粗略讲解音律、训诂等内容。”“孝经或黄庭经,当以正楷字体,粗笔写大字,书写二页。”

    之后还有个最终仍是被陈先生放弃想法,就是教蒙童学写字,不是从中规中矩的楷书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体的渊源流传,从小篆学起,然后是隶书,最后才是楷书。至于行书和草书,以及更为历史久远的虫鸟篆,先是被陈先生批注“不妥”二字,之后想了几个变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几个字而已,好让蒙童知晓天地间还有这几种字体而已……结果仍是被朱笔勾掉了,陈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想来还是不妥”。

    还有单独放在桌上的一摞纸张,上边写了许多注意事项。

    比如关于“孝”与“孝顺”,陈先生就有写了好几句提醒自己的言语,并且显然是在不同时间段的笔迹和心得。

    “当讲否?”“需要慎重解释两者的差异,慎之又慎。”“若无绝对把握和合适时机,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为先。”紧接着陈先生便有了疑问,稚童学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后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与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两语可作一并解释。

    还有一些疑问和想法,后边以蝇头小楷或是行书,写满了一整页纸张都意犹未尽,反面都有与之相关的密密麻麻文字。

    还有一个暂时没有在学塾派上用场的稿本册子,依旧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浅语、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脍炙人口的诗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删减本,因为押韵,好似顺口溜,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

    陈平安早年独自出门远游,后来在桐叶洲那边,带着小黑炭一起赶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条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拣拣,编撰出来的对韵。

    挑了三十六篇历代文豪大家专门描写山水风景的绝佳散文,又被陈平安分上中下三册,每一册各有各的行文质朴,文藻优美。

    学塾的习字课,陈平安先教蒙童书写他们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经上过几年学塾会写的,就学写类似“学而时习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内的堂号匾额与那几幅楹联内容。

    此外才是一些脍炙人口却浅显易懂的诗句,例如举头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尽。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在蒙童们埋头写字的时候,儒衫长褂布鞋的教书先生,就双手负后走在三列课桌间,偶尔伸手,双指捻起蒙童的“笔管”,轻轻一提,陈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会提醒他们注意握笔写字的时候,要聚精会神,要学会专心。或是停下脚步,指出孩子在落笔时某个笔画的不对地方。

    等到习字课结束,到了午时中,准时下课。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饭,有半个时辰的闲余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两顿饭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树捉鸟下河摸鱼都随意。

    陆沉和宁吉就像两个彻头彻尾的“外人”,看着学塾外这片晒谷场空地的热热闹闹。

    每当这个时候,看上去人高马大、身材健硕的赵树下,就派上用场了,因为师父会要求他演练一套拳法。

    赵树下脸皮薄,其实一开始就挺尴尬的,关键师父还叮嘱他,一定要弄出点动静声响来,尘土飞扬,两只衣袖噼啪震响。

    这对于那些好动的男孩子来说,看那个赵树下打拳,比跟着家里长辈去县城那边赶集、看庙会,或是年关时节购买年货,差得不多了。

    而陈平安自己,就自顾自去厨房吃饭去了,端着碗,斜靠门口,站在那边看赵树下的笑话。

    蒙童里有三个女孩,喜欢踢毽子,于是陈平安就做了几只铜钱鸡毛毽子,顺便做了个鸡毛掸子。

    陈平安偶尔会喊一个面黄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饭,这个孩子坐在学塾中间一列,瞧着却比刚入学的五六岁蒙童还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两次,孩子都红着脸没点头,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坚持。

    因为学费收得低,蒙童人数也不多,所以陈平安就在学塾附近开辟出一块菜圃,围以一圈竹编栅栏,再养了些鸡鸭,又用一个低价,跟乡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园,与赵树下一起在山上垦荒,种了些玉米之类的农作物,以及栽种下桃、枇杷等果树。原本陈平安还想着是不是做个猪圈,买两只猪崽儿,还曾想着种些桑树,只是不管养猪还是养蚕,气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伙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实在不行,让赵树下抓头麂子、野猪就是了。

    陆沉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了个一个“丂”字,字迹如浓墨重笔,悬空经久不散。

    道士与一旁少年笑着解释道:“这个字,后来就演变成了‘于’,古意是气欲舒展之貌。过两天,会有一位道门老神仙,做成一桩合道星河的壮举,老真人就是这个姓氏,山上习惯敬称他为符箓于玄,有点类似阴阳家一脉的‘谈天邹、说地陆’,当然还有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说到这里,陆沉一抬手,手中便多出两根青竹材质的行山杖,抛给少年,笑道:“走,带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宁吉伸手将绿竹杖接过手,说道:“陆道长,我脚力还行。”

    陆沉率先挪步,走出学塾这边的晒谷场,沿着一条溪边小路,往隔壁村子那边行去,随口笑道:“无论是文人雅士的游山玩水,还是讨生计的跋山涉水,总有体力不济的时候,退一万步说,哪怕一个人脚力再好,心呢。拿着就是了。”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腰悬一只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阶段,除了求学,增长见识,还需要讲究一个培元气养精神,强身健体,稳固体魄。”

    “要时常让识神退位,元神归位,这就是我们道家所讲的‘常保赤子’。至于何为识神,何谓元神,你将来如果有机会修行,自会明白,记得与你的传道恩师多问一句,元神与元婴的渊源。”

    “你以后在求学路上,修道途中,肯定会遇到一种纠结的人,与好坏、善恶无关,就只是心不定。”

    “晓得自己做错了事,要愿意与人说对不起,遇到他人的过分要求,也要敢说一句不可以,如此一来,做人就比较轻松且清爽了,活得不别扭,故而元神自在,我还是我,物随心转,我就是我。”

    来到溪边,陆沉掬水洗脸,岸边有一棵绿荫苍翠的老樟树,陆沉坐在石头上边歇息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陈平安在空白处写满细小文字的批注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

    目高看古书,一门心思向故纸堆里钻去,而不出来,出不来。”

    “就像陈平安这样,读书须先厚其书,再薄其书,最终做到一事,余下几句与书上心心相印的言语,或是一二个道理,任何一本书籍,无论是号称百世不移的经典,还是不够正统、甚至是被视为不入流的杂书,能够从中得到一两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读。”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左手,双指并拢,轻轻拧转画圆数圈,少年惊骇发现,仿佛树荫的那份青翠绿意都被道士给凝聚起来了,陆沉再往溪水中张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块湿润青石跃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动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终变成了两方长条青绿色素章,道士双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开始篆刻印文,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交给少年,微笑道:“将来遇到某本心仪的好书,可以在书页上钤印这两方印章。”

    少年委实是见之心喜,就不客气了,连忙与陆掌教道谢,陆沉笑着摆摆手,“跟贫道客气什么,真要过意不去,将来修行路上,自报名号之余,可以额外添上一句,陆沉是你的小师父。虽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顺的那种师徒了,做人须念旧,昔年香火情还是要讲一讲的嘛。”

    随后少年跟着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间,头顶乌云密布,闷雷阵阵,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当他们来到一处山顶,当地土人,将此地俗称为送驾岭。

    霎时间,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陆沉给宁吉递过去一把油纸伞。

    雨水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两人撑伞站在原地,陆沉微笑道:“何谓完人,天性舒展无遗漏。”

    “天地间的第一等读书人,在‘礼’字上做学问,或开辟或稳固道路,让人间道路,干旱不干裂,雨季不泥泞。就像我们来时的路。”

    “第二等读书人,穷其一生,在‘理’字上钻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袭道统续香火。就像那边的屋舍,还有我们手中雨伞。”

    “第三等,在书斋治学,白首皓经,在‘字’上兜兜转转,也能裨益文脉。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处的路边歇脚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读过很多圣贤书,仍旧是半桶水,趋利避害,却也无心害人,还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读书人,这类人十占**。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礼教道统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则是伪君子,真小人,他们学问越大,于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经上说的某种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坏我正法。”

    黄豆大小的雨点,打得油纸伞震颤不已。

    宁吉依稀看到,远处泥泞山路间,有人健步如飞,往这边赶来。

    少年记性好,且善于捕捉细节,敏锐发现登山来此的赵树下,并非是“今天”的赵树下。

    陆沉说道:“赵树下是来这边练拳的。在学塾那边,束手束脚,这个拳招施展不开来,而且出拳动静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为云蒸大泽式。

    果不其然,那赵树下来到这边山巅,双足站定,气沉丹田,拉开拳架,开始朝天出拳。

    陆沉与少年解释道:“此拳有大出处,有个属于亚圣一脉儒生的崔姓老人,读书很多,有天在书上看到一个稗官野史的典故,说远古时代,大地之上接连大旱数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师怜惜苍生百姓,不惜违反天条,擅自降雨给人间,结果惹来天庭责罚,将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将其打碎金身,再将她贬落凡尘,相传在那道天帝申饬的诏书中,有‘自作自受’一语。崔姓老人看到此处,满腔愤懑,怒不可遏,刚好是入梅时节,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这么一拳。”

    宁吉下意识抬头望天,问道:“陆掌教,是真有此事吗?”

    陆沉笑道:“贫道惫懒,术法不济,不敢轻易蹚水至万年之前的光阴,所以不敢说此事的真假。”

    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个窑工娘娘腔,加上后来进入落魄山竹楼的崔诚,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们会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一场仿佛神灵往人间泼墨的瓢泼大雨,来也快去也快。

    赵树下递出十数拳后,就已精疲力尽,略作休息,稳住呼吸,便走桩下山,返回学塾。

    陆沉随后带着宁吉来到别处山头,名为乌泥潭,潭中鱼类与别处异,此地鲫鱼与泥鳅,身上皆有一条金线。

    这也是一处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岁数的乡贤耆老,需要先在祠堂斋戒三日,然后上山来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队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迹象了,极灵验。

    宁吉问道:“那位被从天上贬落凡尘的雨师,当年莫非是在这边落脚吗?”

    陆沉笑道:“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当地的乡土传说和地方县志,只说与某条过路的蛟龙之属有关,并未提及那位雨师。”

    学塾下午,未时开课,至申时中结束,蒙童就可算下课放学了。

    一天下来,差不多是三个半时辰。除了日课之外,每个月学塾还开设有三堂月课,在提前下课半个时辰的某天下午,申时起,一般都是陈平安传授蒙童额外的读生书和习字课,这类生书,在蒙学课本之外,也无课业要求,陈平安会拿出十几本不同门类的书籍,涉及音韵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让孩子们自己翻看,有问题就可以跟他询问生僻字或是某句话的语义。

    陈平安也会拿出一些实物,放在桌上,类似版刻一般书铺随处可买的几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几方印章,瓷器等等,让蒙童有个最为直观的印象,弄清楚一个什么是什么。

    再就是一些农忙时节,乡塾就会只上半天课。

    那个教书先生也会帮忙下田地干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里聚在一起,笑言几句,类似陈先生做起农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书强些。

    为了抢水,上下村子之间,时常启衅殴斗,大规模械斗都有可能,可只要没闹出人命伤残,县城那边一般都不管这些。

    学塾下边几乎都姓陈的村子,跟那个山坳入口处最大的浯溪村,双方抢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两个村子里边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参加了,因为学塾这边有个孩子,他父亲也在其中,这个看似闷闷的木讷汉子,下手却够狠,估计浯溪村那边是知根知底的,数人围殴,原本就是双手笼袖蹲在远处看热闹的陈平安,见那汉子给人一扁担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过去,在一路乱棍如雨、锄头当中,找准机会,扶起那倒地汉子就跑路,

    浯溪村几个妇人,不知是觉得这个教书先生实在欠揍,还是觉得青衫长褂布鞋的男子,与寻常看腻了的庄稼汉子不一样,嬉笑着就上去拦路,亏得那教书先生脚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个汉子,喘过气来,只是跟教书先生点点头,乡野村民,客气话,说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质朴汉子的眼睛里,全是谢意,然后就用当地方言与那些隔壁村的闷闷骂娘几句,大步重返“战场”。

    隔天浯溪村的那两位老夫子听闻此事,在酒桌上大骂不已,有辱斯文,成何体统!为了那点学费,此子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当时“战场”外,道士就带着少年蹲在路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陆沉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样,不外乎两件紧要事,打得过,跑得掉。”

    宁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陆道长,陈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吗?”

    陆沉说道:“在学某人。”

    宁吉如今不跟陆掌教见外了,好奇追问道:“某人是谁?”

    陆沉微笑道:“他之于陈平安,就像陈平安之于你。至于此人到底是谁,你暂时不必知道。”

    在这严州府地界,有几个习俗,一些乡野村子,常会由族祠那边出钱,请戏班子舞竹马,用竹篾编出竹马架子,外糊各色彩纸,然后在马脖颈系上五彩串铃,敲锣打鼓,讨个好兆头,极为热闹,孩子们就跟在竹马队伍的后边,闹闹哄哄,跟逢年过节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为嫁娶结为联姻的两个村子,称之为世亲,每年正月里,哪怕隔着老远,相互间都会类似走亲戚一般,去对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当地吃上一顿饭。就像中间那个村子,就与几十里外的一个大村子是世亲,每次与人多势众的浯溪村抢水,或是碰到纠纷,处于下风受了欺负了,当晚就会有村民去山顶点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个世亲村子就会有大队人马,天未亮就自己准备好当天的口粮,浩浩荡荡往这边赶,二话不说,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陆沉曾经带着少年外出“远游”,亲眼看到某些府县界碑的立起与移动,少年也曾置身于某个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铎,在路上用唱诵一种教民榜文,大多简明扼要,往往就几句话而已,不会超过三十个字。陆道长就会与少年大致解释一国律例、大诰谕旨和地方乡约、族规的各自利弊。

    学塾里边,有个经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里,属于那种相对家底殷实的门户。

    孩子自己没说什么,回到家,也没告状,估计是爹娘长辈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红肿手心,立马就不乐意了,就找到那个下手没个轻重的陈先生,埋怨不已,扬言再这么打孩子,以后就不在这边学塾念书了。那位先生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结果夫妇俩前脚才走,那个孩子就偷摸到学塾这边,满脸涨红,陈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以后你再犯错,先生打还是要打的,就是会轻一点。孩子咧咧嘴,挠挠头,没说什么。

    每天放学下课,陈平安经常去溪边钓鱼,也能让赵树下下厨,晚饭开个小灶。

    就有几个日常读书不开窍、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壮起胆子,跟先生一起垂钓,其中一个常年不穿鞋的高个儿,钓技不错,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长串的溪鱼,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鱼篓里边,可能是脸皮薄,不太敢这么做,他就故意随手丢到鱼篓附近,撒腿就跑。

    陈平安也没客气,将那串溪鱼丢入鱼篓内。结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没交课业,照旧挨了一顿板子,疼归疼,咧嘴笑。

    于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记板栗,疼得当场抱头,先生板起脸,压低嗓音教训一句,钓鱼本事不小,那本绘图书页上边的几种鱼,都记住了?孩子赧颜摇头,倒是不说谎,老老实实说自己认得画的鱼,认不得旁边的字。先生笑骂一句,吃得记不得么,怎么一钓鱼就这么灵光,认书上几个不会动的字,难道比钓那么多游来游去的鱼,更难?

    这天上课,孩子就专门盯着那几页图画和文字,其余一切不管。陈平安见他开小差,也没管。

    还有那年纪小、在课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开口,直接就在学堂里边尿裤子的。

    被发现后,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静,亲自带着孩子去溪边清洗裤子,让他以后胆子大些,在课堂上举手,然后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说什么,先生自会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学塾的。

    有个孩子上学的时候,闷闷不乐,垂头耷脑的,先生就问他怎么了,孩子说昨儿跟爹娘说理了,结果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陈平安便问孩子说了什么道理,那个将书上道理现学现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陈平安忍住笑,安慰几句。

    这天开课授业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发现那个教书先生,时常面带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个沉默寡言的蒙童,他独独住在山上的一个村子,所谓村子,其实就只有几户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好几里山路,但是无论是怎样的恶劣天气,下再大的暴雨,这个孩子从不迟到。陈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极为狭窄,遇到暴雨天气,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坠入洪水中,不堪设想,就让赵树下每逢雨天,如果这个孩子恰好是上学或是放学,就悄悄护送一程。

    有次月课结束,陈平安就笑着说与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来来往往如飞一般的孩子,跟在那个手持一根绿竹杖的先生身边,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门口,孩子几次欲言又止,约莫是想要邀请先生去家里坐一坐,吃个饭,但是家里太穷,就没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就笑言一句,得与你厚着脸皮蹭顿饭了,在那昏暗的屋内,跟那家人吃了顿饭,还喝了点土酿烧酒,教书先生醉醺醺离开,结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长一段夜路。

    近期陈平安开始专门收集各类诗词文章的序跋。

    陈平安也准备了一些纸张和笔墨,其中就有可以写春联和福字的红纸。准备一年下来,挑选那些习字课业优异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关散馆之前,分别送给他们。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陈平安都会劈削出木、竹牌,累计有三四百块之多,分别写上一首诗,或是某个此语的别称,后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与木牌,这位教书先生皆是一笔一划,从容写去。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汉灿烂,一条天河浩瀚无垠。

    一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只如同飘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芦上边,一旁还有个捻须而笑的老秀才,摆出翘首以盼状,用一种打商量却略显底气不足的语气说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烁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传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赘,等会儿要是有亲朋好友来此祝贺,那些个贺礼,不如老弟我帮忙代收?”

    于玄已经在此合道,并且得到了一卷宝光流转的璀璨河图。

    图出星河,河图即星图,自古唯有道德圣人得见,有幸得见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绝对属于意外之喜,毕竟是那种传说中的“天命所归,大道馈赠”。

    便是一辈子没穷过、即便瞧见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还有几分自嘲,终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于老哥确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搁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拢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于老哥,惭愧惭愧。

    手握这支卷轴的老真人,抬了抬胳膊,爽朗笑道:“若非文圣,岂能得此。若真有道友来此,一切贺礼,都归文圣所有。”

    至于老秀才本身就是个“相传”的十四境,以及那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于玄就懒得计较了。

    不提这次文圣出手相助,等于是亲手帮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说当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图,先天而生的至宝,又岂是神仙钱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从袖中掏出不知从哪里顺来的两壶酒,抛给于玄一壶,自己喝一壶,赧颜道:“老弟如今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见笑,让于老哥见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谋道不谋食。”

    老秀才使劲点头:“是极是极,君子忧道不忧贫。”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往人间那边望去,连忙提醒道:“于老哥,好像来人了,收起来,赶紧将河图收起来,免得被人误会你在炫耀家当。”

    于玄闻言无奈道:“文圣,实不相瞒,贫道暂时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里。”

    刚刚合道成功的于玄,暂时“兜不住”这幅河图,对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别提将其炼化为本命物了,事实上,于玄是注定无法炼制这幅河图的,只能是代为保管。

    人如如藏书。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够在未来漫长的修道岁月里,随时随地反复翻阅、观摩此图,获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寻常。

    老真人在符箓一道,堪称绝顶再难更进一步的造诣,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恰好是这一步之差,就是实实在在的天人之别。

    比如现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发现以前属于空中阁楼的十数种大符,都有把握画出。

    老秀才说道:“让我来试试看。”

    于玄毫不犹豫就将手中星图轻轻抛向文圣。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将一幅星图收入袖中。

    于玄错愕不已。

    老秀才缩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种拿了宝贝就要跑路的架势。

    于玄倒是镇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满脸愧疚道:“见谅见谅,每次喝酒喝高了就这样,习惯,纯粹是习惯使然。”

    第一位人间来客,可谓丰神玉朗,腰别一截柳枝。

    是那个待在蛮荒天下那处日坠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这趟远游天外,撇下好友曹组,单独来此,并不让人意外。

    需知这位柳七,原名柳三变。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为何会取这么个名字,后世山上,倒是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说是那邹子给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这幅于玄暂时做主的河图,在万年历史长河中,出现过寥寥数次,曾有一位据说是火龙真人不记名师父的高人道士,道号“白云”,不知真名,传闻他就曾亲眼见过星图出河的景象,之后便为人间修士泄露天机,留下玄之又玄的“龙图三变”之说和两个晦涩难解的图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见着了文圣和于玄,便蹈虚停步,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文圣,恭喜于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个稽首作为回礼。

    老秀才一个蹦跳起身,作揖还礼。

    先前在文庙那边,老秀才跟苏子,还有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柳七,各自讨要了一幅字帖,价值如何?都是读书人,谈钱多俗!

    柳七曾经首创柳筋境,也就是那个毁誉参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误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当然是一种自误了。

    作为公认数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经此一役,柳七确实让人间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据绝对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够以术法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让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斩龙之人陈清流,之前那场文庙议事,曾经去过一趟功德林,主动拜访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

    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经不住老秀才的劝酒,很是小酌了几杯,便说了几句真心话,其中一语,就让老秀才拍案叫绝。

    按照陈清流的说法,当年那个试图逃回蛮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劳烦文庙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换成他出剑,旧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为陈清流所说,是事实,千真万确。

    再说了,这家伙能够当郑居中的师父,吹个牛皮,又咋个了嘛。

    谁不服气,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郑居中啊,说你师父吹牛皮,我气不过……

    陈清流当时看似随口问道,柳七当真使出了三百多种术法?

    老秀才点点头,外界说是三百五十六种,文庙这边也不好确定具体数字,反正不到四百种。

    陈清流便笑言一句,还是有点本事的。

    当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会跻身十四境的。

    至于苏子,因为有白也,大天师赵天籁,则因为有那纯阳吕喦,能否跻身十四境,反而得两说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叫柴芜的小姑娘,能够在青萍剑宗那边一步登天,直接从留人境跻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声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择日不如撞日,也在这里预祝柳先生合道顺遂。”

    柳七愣了愣,再次作揖拜谢。

    此行不虚。

    故而没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芦,继续喝酒,在柳七那边不曾收到贺礼,小有遗憾。

    随后便有一个手持竹蒿的撑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们当做大师兄、却不被陆沉承认的那个大弟子,顾清崧,道号仙槎。

    银河绚烂,人间舟楫路穷,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赶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径直往撑船舟子那边赶去,一脚踩在船头,殷勤热络道:“哎呦,这不是仙槎前辈么,好久没见了,怎么回事,瞧着不是特别有精气神,咋的,又与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顾清崧一时间有点发蒙,其实他跟这位文庙神位高居第四的文圣先生,在今天之前,双方并无交集,好像都没聊过半句闲天。

    一来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觉横空出世、名声鹊起没几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庙吃冷猪头肉了,对于常年在海上游历的顾清崧来说,

    又像是个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饭了。往年顾清崧听闻这些,也只当是当几碟佐酒菜来着,可怎么听着老秀才的口气,像是那种至交好友的久别重逢?莫非是自己失忆了?错过了什么?

    只说上次顾清崧偷摸进去功德林,不也只是为了见那个对男女情爱一事极有独到见解的花丛老手陈平安?

    而且那次见面,跟姓陈的小子,做了一笔买卖,他教了陈平安一种独门遁术,陈平安则传授给他的锦囊妙计,确实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顾清崧的手,使劲摇晃,“久闻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顾清崧想通了,估计是陈平安那小子在文圣这边,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实诚的公道话。

    所以一般不轻易说谁好话的老舟子,便点头道:“陈平安与我,勉强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这般矫情言语,且打住,再多说几句,你浪费唾沫不说,我也要起鸡皮疙瘩,犯不着。”

    说完这些,顾清崧转头望向于玄,开始祭出了一门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于头,敢情是又走狗屎运了?说实话,你要是把运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觐见师尊了。”

    于玄板着脸不搭话。

    老真人以前在顾清崧这边吃过亏。

    顾清崧问道:“咋个还摆张臭脸了,这么大架子,当自己是十五境吗?”

    老秀才大开眼界,人的名树的影,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见过会说话的,真心没见过几个这么会说话的。

    看来陆沉至今没收取仙槎道友为弟子,不是不愿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顾清崧没好气道:“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年轻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没记错,或是文庙那边当年没骗人的话,老秀才只花了几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与我才头回见面,跟我摆谱了吗?”

    于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与老秀才告辞一声,拨转船头,使劲呸了一声,“老子好心好意跑来跟你道贺几句,结果眼睛长在脑壳上的,糟心,不是个东西。”

    于玄满脸苦笑,都不敢骂回去。

    老秀才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清崧突然转头说道:“老秀才,你这人蛮好,跟某人比,你们俩的位置,其实得颠倒过来,这才算名副其实的一个天一个地,要是没有某人这种朋友,就更好了。回头找我,咱哥俩好好喝顿酒,不醉不休,说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连忙说道:“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等到顾清崧撑船返回人间,直奔那艘桂花岛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边,笑问道:“怎么回事,你以前招惹过仙槎道友?”

    于玄满脸憋屈道:“问题是贫道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这家伙为何要堵门骂人。”

    老秀才好奇道:“骂你什么了?”

    于玄说道:“大致意思,是骂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来着。”

    老秀才笑道:“谁让于老哥的徒子徒孙那么多,被仙槎道友骂这个,一时间还真要心虚几分。”

    于玄喟叹一声。

    第三位道贺之人,是那召陵字圣,享誉天下的许老夫子,虽然老人不在文庙陪祀圣贤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统文脉之内,许老夫子却是一个功德极大的读书人,跟如今坐镇宝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属于真正的隐士。

    等到许夫子与于玄客套寒暄完毕,老秀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言语,竖起大拇指,沉声道:“许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关门弟子,每每提起你,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是这个!”

    许老夫子淡然笑道:“文圣喊我名字即可,况且我也当不起陈隐官的称赞。”

    老秀才唉了一声,眼神幽怨道:“什么陈隐官,见外了不是,咱俩既然按同辈兄弟论,你就当陈平安是自家晚辈,以后遇见了,喊一声世侄即可。”

    此话一出,让许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圣的脾气和护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气,他可不跟你客气。

    然后是桐叶洲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万年老蛟出身,程龙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

    老秀才开怀不已,“要说豪言壮举,我这关门弟子,说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龙舟笑道:“陈隐官在桐叶洲补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里哪里,当仁不让于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之后是皑皑洲韦赦,一位曾经被认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后,陆陆续续有大修士来此道贺,甚

    至还有青冥天下的几位道门飞升境。

    最后一位道贺之人,是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们心里边,先有个是非,得有个对错。对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楼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当空,像个富贵人家的大玉盘。

    一个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赏月,她们聊着好像总也说不完的悄悄话。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点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红的花瓣,都是右护法今晚独自巡山的战利品。

    桌边石凳不矮,暖树可以双脚触底,个头稍矮几分的小姑娘,坐着就要靴子悬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让暖树姐姐伸出手,暖树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轻轻呵了一口气,再握拳使劲摇晃几下,最后拍在暖树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经道:“裴钱说那些飞檐走壁的顶尖高手,可以动辄将一甲子、百年内力传给别人,我这边呢,学武不精,但是!我这只手,有仙气哩,暖树姐姐,送给你,收好收好!”

    暖树仍然一头雾水,还是手掌攥拳,柔声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点点头,双臂环胸,侧过身,面朝崖外,晃荡着双腿,脚后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气呼呼道:“其实呢,原本是打算送给裴钱的,她这么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喽。”

    说到这里,小米粒转头解释道:“因为裴钱才上了几天学塾,一早还喜欢翘课,不像暖树姐姐,你每天都看书,用不着这点我从字帖那边蹭来的仙气。”

    原来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当着小米粒的面,摊开了苏子和柳七的两幅字体,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迹了。

    毕竟是自家先生亲自与他们讨要而来,这要能假,天底下就没有真了。

    当时小米粒就伸手触碰了两幅字帖,觉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气的。

    夜深了,一个晨起打扫庭院,一个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处。

    她们离开石桌之前,发现竹楼一楼依旧泛着灯光,好人山主还在挑灯看书呢。暖树竖起手指在嘴边,小米粒使劲点头,晓得。

    暖树先将小米粒送到院门口,与暖树姐姐道了一声别,小米粒不着急挪步,等到暖树姐姐走远了,她才走近门口,双膝微蹲,就像扎了个马步,双手作气沉丹田模样,缓缓递出一掌,掌心贴在大门上,轻喝一声,便将那没锁的院门给“撞开”了,听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杆站定,大步跨过门槛,十分满意,点点头,按照当年裴钱从武侠演义小说上边看来的说法,自己这一掌,怎么都得有个三十年内力了。

    右护法回家不栓门,出门也从不锁门,门锁都是做做样子,以前是方便裴钱串门,后来是习惯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处,她住的那间屋子也是书房,摇头晃脑走到书桌旁,点燃油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双脚重重踩地!

    屋内桌凳都是老厨子亲手打造,所以显得小小的。

    桌上书籍不多,整齐叠放在一起,多是小时候的裴钱看过,再送给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过头,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离的心爱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阔绰!”

    大骊旧北岳地界,龙泉剑宗,犹夷峰。

    刘羡阳正在闭关。

    说是闭关,其实就是关上门睡觉,不过却不是以往那种打瞌睡。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很清楚刘羡阳此次闭关不同寻常和轻重利害,她就干脆留在刘羡阳屋外,寸步不离。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脚和境界修为,一年半载不合眼都不觉得疲惫。

    那个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终还是选择拜徐小桥为师,在煮海峰那边修行。

    刘羡阳先前说过,出关之后,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边是古蜀剑仙的联袂羽化留下仙蜕之地,出产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还留下一些传自远古的娱神、祭祀传统。

    赊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一个木讷汉子徒步登山,来到这座犹夷峰,瞧见了那个一年到头穿棉衣的圆脸姑娘,点点头,在余倩月这边,被刘羡阳称呼为阮铁匠的男人,还是有笑脸的。

    阮邛双手负后,脚步很轻,到了这边,也只是以心声问道:“他在闭关?”

    赊月点点头,解释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能会比较凶险。”

    阮邛同样点点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走这么一趟犹夷峰,不过男人还是用一种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羡阳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后有劳余姑娘多担待些。”

    赊月想起刘羡阳在闭关之前的那番对话,她微微脸红,难得有几分羞赧,不过她就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说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刘羡阳结为道侣了,会不会给龙泉剑宗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阮邛摇头道:“不会。”

    赊月轻轻嗯了一声。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来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去,似乎想起什么,也没转头,依旧双手负后,只是脚步放缓些许,说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以后羡阳这小子哪里做得不对了,他又是读过几天书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过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认错道歉,就跟我说一声,我不当宗主了,好歹还是他的师父,骂他几句总是可以的。”

    赊月笑容灿烂,“记住了。”

    在赊月的印象中,阮师傅好像就没有跟谁说过这么多的话。

    阮邛刚加快脚步,没走出几步,便犹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脚步,说道:“按照小镇那边的习俗,一般喜酒是要办两场的,一场在男子家乡,一场办在女子家里,所以到时候一场酒席在槐黄县城办,另外一场,余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龙泉剑宗这边摆酒,在犹夷峰之外随便挑座山头好了,喝过喜酒,那座山头就是余姑娘的道场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至于刘羡阳的伴郎,照规矩,是要跟着新郎官喝两场酒的,可以帮着羡阳挡挡酒。”

    赊月听到这些,看着那个好像用很大气力才说出这些家常话的背影,她没来由有些伤感。

    ————

    书简湖,素鳞岛,作为岛主的田湖君,在那个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师弟的青年修士离开后,她还是有些神情恍惚,后怕不已。

    宫柳岛那边,乘月色散步的年轻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个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顾璨,尤其是当他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新账旧账一起算,打死刘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直觉告诉她,对方没有开玩笑,但是对方在自报身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偏偏是那么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顾璨祭出一条符舟,撑船离开宫柳岛,作为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仙人刘老成与白帝城女修韩俏色,双方相对而坐。

    只是门口那个自称需要给顾璨卖命一百年的妙龄女子,身形已经消逝不见,完全无视刘老成亲手布置的阵法禁制,她出现在了顾璨那条符舟上,看着那个盘腿坐在船头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门,比起我家乡那边,讲究门道就是要多些,乱七八糟的机构,记都记不住。”

    顾璨问道:“我那师姑,不会一言不合就跟刘宗主打起来吧?不是让你留在那边劝架吗,来这边做什么。”

    她嫣然笑道:“打起来?怎么打,在哪里打?”

    顾璨淡然道:“灵验,不好笑的笑话,能不说就别说。”

    她撇撇嘴,这家伙,到底是偏向韩俏色几分的。

    这个以顾璨身边婢女自居的蛮荒女修,道号“**”。如今化名灵验,是顾璨前不久帮忙取的,她很满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叫子午梦。当然同样是化名,上一个帮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从船尾挪步来到船头,坐在顾璨身边,脑袋偏向他肩头,片刻之后,已经悄悄施展了独门秘术的她便觉得无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顾璨的裆部,她腹诽不已,铁石心肠嘛,就没有半点**涟漪的绮念。

    她在宫柳岛那处刘老成作为道场的秘境内,是山下豪阀富贵门户里常见的丫鬟装束,此刻却变成了作女冠装束,丰姿卓绝。

    罗袖轻薄,飘飘如碧云。腰身袅娜,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问道:“顾璨,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绣帏里倒凤颠鸾,衾枕之爱,鱼水之欢,极尽绸缪,诸如此类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观即可,守一法,驱二竖,斩三尸,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后仰倒去,“跟着你,真没意思。”

    还不如那个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对方见着她,还需要稍稍稳定道心,再唠叨几句虚情假意的言语,类似七尺之躯,戴天履地,抵死不屈于人。

    作为周密精心挑选出来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实她在山上的本来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装束,几乎没有谁见过她的真容。

    当下种种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张面具后,随心所欲变幻而成,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愿意,世人眼中所见她的容貌、身段、穿着和神态,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几可乱真。

    所以在蛮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见到这位不知是姨还是姐姐的女修,第一个观感,就是好生养,身材一绝,真是珠圆玉润。

    只是她当时在小天地内,那份显化而出的道法气象,可就渗人至极了,便是姜尚真这种色胆包天的货色,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在子午梦身后,悬空挂着无数吊死鬼的尸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缓缓飘荡。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纨扇,绘画数以千计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传情,她们在画卷中喃喃低语,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为剑修的子午梦,古琴即飞剑“京观”,而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编织出一场梦境,她能够观想出一条无比趋于真实的无定河,并且让在一定范围内的光阴长河、或者说是一条无定河陷入停滞。

    先前在白帝城那边,韩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简单不过,这小娘皮,长得也太好看了点!

    可别害得顾璨沉溺于男欢女爱,要说这个娘们与顾璨当个半路道侣,韩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顾璨这般的,若是身边没有一群莺莺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顾璨的不搭话,便找了个话题,“这个真境宗,只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几个机构吗?二十多个呢,祖师堂掌律修士下边,就有七八个,管钱的祖师手底下,好像还有小十个……衙门?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经制局,跟那个礼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样的。还有那度支司与运转司什么宝库局的,不就都是管那么点神仙钱吗,非要拆分开来算?”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闭着眼睛,缓缓呼吸吐纳,默默研习一门水法。

    躺在船头的女修,翘起腿,轻轻晃着一条腿,随口问道:“故地重游,作何感想?”

    顾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罚酒苦难喝。”

    子午梦扯了扯嘴角,“终于舍得不当哑巴啦?”

    顾璨继续说道:“只说经制局和礼制司,类似的山上衙门,其实很简单,打个比方好了,一个可以决定祖师堂放几把椅子,一个决定谁有资格坐上去。当然,礼制司还会负责掌管一个仙府门派的金玉谱牒,所以在这里边当差的修士,属于美官,要比经制局修士更清贵几分。”

    子午梦恍然大悟,“这么说,我就懂了,有点意思。”

    顾璨淡然笑道:“一座山头,不论是宗字头,还是五岛派那样的小门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设置,就怕机构臃肿,冗员繁多,更怕人多了,一个个吃饱了撑着,非要找点事情做,好像如此一来才算对得起头衔和身份,这就很麻烦了。”

    子午梦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在蛮荒天下,她一向是独来独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绯妃都曾先后招揽过她,不过因为她有那张护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梦窃取了那条无定河再将其炼化,仰止和绯妃都捏着鼻子认了,她们担心此举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转过身,单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顾璨的胳膊,“说说看,为什么要跟曹慈打那么一架,明知必输无疑,你到底图个啥?再说了,你一个练气士,跟一个纯粹武夫较劲做什么。”

    关于这个“主人”,其实子午梦所知甚少,除了是那个同行之人傅噤的师弟,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关于顾璨的家乡这边,至多就是凭借韩俏色与刘老成的对话内容,得知顾璨年少时在此修行了几年,期间好像是给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当过关门弟子,书简湖算是他的发迹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无所知了,就连顾璨先前去见一个破烂金丹女修,都不乐意带着她,只是把她丢在韩俏色身边,劝架?怎么劝,她虽

    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剑修不假,可是韩俏色与刘老成这两位仙人境,又不是家乡那边曾经死在她手中那种寻常货色。不过她也算没白当那门神一场,不是全然浪费光阴的,不说韩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无悬念的顾璨,刘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梦摹拓下来,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闪而逝,

    顾璨说道:“没什么理由,纯粹看曹慈不顺眼。”

    子午梦故作惊讶道:“我更奇怪了,怎么看曹慈都不是一个惹人厌的家伙啊,就像我,都会觉得与他结为道侣,是高攀了,说真的,曹慈只要乐意,我肯定自荐枕席。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顾璨终于睁开眼,似乎觉得她的这个说法,不是一句废话。

    子午梦顿时满脸羞愤状,“顾璨,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顾璨只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双手叠放在腹部,清风拂面,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鬓角发丝微微飘动,衬托得顾璨愈发飘然出尘,说道:“丑话说在前头,至少在百年之内,别喜欢我。百年之后,结清债务,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梦瞬间收敛那番作态,哀叹一声,变得眼神幽怨起来,她的面容随之变化,如极美极柔弱却秋波流转含情脉脉的少女。

    之后约莫是心境流转的缘故,只是几个眨眼功夫,她便出现了七八种不同的容貌和神态,可最终还是恢复先前的女冠模样,幽幽叹息一声,嗓音婉约道:“顾璨,你好像才三十岁出头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磨练出来的道心。”

    顾璨说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许久,问道:“现在是要去见谁?”

    顾璨站起身,“去黄鹂岛,见一个前辈,道号‘载阳’,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师父,是多年的死对头。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谱牒修士,在宫柳岛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她问道:“前辈?什么境界?”

    顾璨说道:“元婴。”

    她哑然失笑。

    来到一处岛屿,四周景象,烟波渺然,气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顾璨收起符舟,同时撤掉障眼法,现出身形,再带着子午梦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一座高楼。

    黄鹂岛上任岛主仲肃,察觉到那两股异样气机,已经走出顶楼,凭栏而立,眯眼不语,只是俯瞰广场上的那个年轻人。

    自家小师弟很喜欢这个小王八蛋,但是仲肃可从来没瞧得起过此人,哪怕是今天,依旧如此。

    不然换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莅临黄鹂岛,他仲肃都愿意主动迎客。

    姿容俊秀、气态儒雅的青衫书生,执晚辈礼,朝楼顶那边作揖道:“顾璨拜见仲先生。”

    仲肃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郑先生的高徒,我只是个皮囊腐朽的元婴,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当不起。”

    顾璨始终仰头,微笑道:“修心路上,顾璨始终是晚辈。”

    仲肃冷笑道:“不用这么假惺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顾璨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我这种书简湖老人。”

    顾璨笑道:“仲先生还是说得委婉客气了,大概本来是想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肃点头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看来你能够跻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郑先生所赐。”

    顾璨说道:“今夜冒犯拜访,是要与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肃皱眉道:“废话少说,赶紧滚蛋。”

    那个好似顾璨身边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婴修士,都这么胆气雄壮的吗?

    顾璨低下头,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头,笑道:“恳请仲先生听过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肃直接转身走入屋内。

    顾璨笑了笑,也跟着转身离开黄鹂岛。

    子午梦都震惊了,“就这么走了?”

    顾璨反问道:“不然?”

    子午梦说道:“做掉他啊。”

    顾璨难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乡那边,这个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习惯,我又不是开棺材铺的,你以后改改。”

    子午梦蓦然笑颜如花,挽起顾璨的胳膊,轻声问道:“软不软,大不大?”

    顾璨淡然处之,也不挣脱手臂,说道:“说实话,在我家乡那边,你这种荤话,就是学塾蒙童的水准。”

    子午梦甩开他的胳膊,愤愤道:“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会动屁股的主儿。”

    顾璨微笑道:“”

    子午梦惊讶转头,看着眼神和脸色有些陌生的顾璨,好像心情好了几分。

    是想起家乡了?

    渡船泛湖,月光洒满湖面,子午梦问道:“是想要……拉个壮丁?”

    顾璨点点头,“如果仲肃能够担任我那个宗门的掌律祖师,对双方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聊到了那个宗门,子午梦便问道:“那你觉得刘幽州会答应你的邀请吗?”

    顾璨说道:“傻子才会答应吧。”

    子午梦笑道:“那你想好宗门的名字了?”

    既然顾璨这么说,刘幽州多半是愿意担任副宗主了。

    顾璨点头道:“想好了。”

    子午梦问道:“说来听听。”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刘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会答应的。除非我去见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虑。”

    顾璨说道:“至于宗门的名称,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午梦懂了,就叫书简湖。

    她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顾璨笑道:“要去岸边一座城内,见个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他经常聊天。”

    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惊了,脱口而出道:“顾璨,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顾璨脸色晦暗,轻声道:“我当然有啊,却也等于没有了。”

    他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怔怔出神。

    云水千叠,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

    ————

    大骊严州府,一条溪涧的源头,乡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陈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赵树下视野中,有两人好像凭空出现,一步跨出,是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道士,一个同样手持绿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对月逢花不饮,更待何时?”

    望向那个年轻武夫,道士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笑道:“赵树下,介绍一下,他叫宁吉,是你的小师弟。”

    宝瓶洲中部,合欢山,粉丸府内。

    年轻道士开始拐弯抹角怂恿背剑少年,哪怕你陈平安不亲自动手,打那个绰号温郎却眼神不正的家伙,好歹让你的关门弟子,让咱们裴姑娘,打一顿那个家伙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谓压境问拳,为何出门必须翻黄历,什么叫江湖险恶。

    看来陆掌教狠起来,真是连自家的徒子徒孙都坑。

    温仔细早已察觉到那个道士,时不时打量自己,还是那种鬼鬼祟祟的眼角余光,或是略带挑衅的斜眼看人。

    温仔细倒是没打算跟这棉袍道士计较,只是觉得有趣,便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认识我?”

    不料那个道士瞧着浓眉大眼,虽说寒酸了点,可模样还算周正,但脾气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认识你祖宗!”

    温仔细哪里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却是宫主眼中的年轻僧人,只是作为一位陆地神仙兼武学宗师,挨了这么句骂,温仔细依旧笑容如常,毕竟跟这种下五境的山脚蝼蚁置气作甚,他瞥了眼背剑少年身边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收回视线,继续问道:“怎么,你喜欢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歪瓜裂枣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温仔细哭笑不得,摊上个缺根筋的傻子么。

    道士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温仔细可以确定了,是个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这么个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继续骂道:“贫道要是你师父的祖师爷,道爷我就是你祖师爷的师父。”

    温仔细一挑眉头,笑眯眯道:“再骂,继续。”

    道士摇晃肩头,嬉皮笑脸开始作妖了,贱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几,让贫道骂你就骂啊,麻溜儿的,赶紧让你祖师爷来,道爷这个当师父的,才乐意开个金口,教训他几句,他要是喝几杯罚酒,道爷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笔揭过了。”

    温仔细倍感荒诞之余,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询问道:“宫主,这个贼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实境界吗?”

    那位灵飞宫宫主,湘君祖师,方才刚刚领到一道师尊法旨,正在与一旁老妪说起,自己师尊已经亲口答应恢复某人的谱牒身份。

    “慎言,你当祖师堂规矩是虚设?!”

    听到温仔细的询问,湘君微微皱眉,原来他用了个“小秃驴”的说法,便先与他心声一句,再回答那个问题,“下五境无疑。”

    温仔细有点懵,不知宫主为何要上纲上线到祖师堂规矩的地步,不就是给了那年轻道士一个贼眉鼠眼的评价吗?

    他也懒得深究,笑望向那个道士,“划出道来,咱俩比划比划?”

    道士伸手卷起一只袖子,抬起胳膊,手肘抵住酒桌,摇晃手腕,开始絮絮叨叨,“来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爷掰掰手腕!比谁力气大,容易伤和气,谁输谁是谁祖宗……”

    温仔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摊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这厮,分明就是个六儿。

    湘君祖师瞥了眼年轻僧人,再看了眼温仔细,你们这是做什么?

    背剑少年容貌的陈平安,根本没理会那边的心声对话,虽然陆掌教有意为之,让陈平安和裴钱都听得真切。

    裴钱也没理睬,因为她在跟自己师父聊一件事。

    “师父,落魄山附近有几座山头,北边的灰蒙山,已经我们自家藩属山头了,另外还有天都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算近邻。”

    陈平安聚音成线笑问道:“当然知道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裴钱挠挠头,好像有点难为情。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怎么,小时候跟那几座山头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毕竟是自己的开山弟子,只说记仇一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小黑炭长大以后,估计不会跟那几个邻居山头的练气士较劲了。

    裴钱说道:“前些年外出游历,攒了点钱,我就自作主张,私底下买下了那座扶摇麓,有地契的,也没跟老厨子他们打招呼。”

    陈平安有点奇怪,笑道:“好事,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裴钱她们几个,攒钱这件事,其实落魄山几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树,早就都有各自的钱罐了。

    陈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钱,价格贵不贵?以后是打算将那边作为自己的演武场,需不需要师父帮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闲了,师父的营造手艺,说真的,不比老厨子差。”

    “不贵,对方很好说话,给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

    裴钱再次下意识挠挠头,小声说道:“师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搬去那边。”

    陈平安这下子就纳闷了,柔声问道:“怎么说?”

    裴钱抬起头,看着师父,咧嘴笑道:“师父,我就是想着,很多年没送你生日礼物了,小时候不停攒钱,就是那会儿攒钱不多,好像买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件,拿不出手。后来学了拳,出门游历,挣了点钱,一个人回到家,就买下那座扶摇麓了,当时想着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师父说这件事了,结果就一直拖到现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叶洲那边,忙大渎的事情,刚好借今天这个机会,跟师父说一声。”

    只是那会儿的少女,想着明年,师父大概就会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过去了很多个的明年,师父也没回家。

    陈平安笑着使劲点头,满脸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师父跟上次收到礼物一样,都很开心。”

    裴钱却又低下头,“我就是想着,师父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个真正可以独处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就心里难过。”

    在落魄山,师父就住在竹楼一楼。

    而二楼,就是师父的学拳之地。

    不管别人怎么想,会不会想,反正裴钱知道,自从崔爷爷走后,师父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师父好像自从十四岁,第一次出远门,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很多时候,都在认真为别人考虑,都在用心照顾别人。

    陈平安眼神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样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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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