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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假无敌真无敌

    岁除宫。

    岸边鹳雀楼,水中歇龙石。

    吴霜降亲自待客,出门迎接师徒三人,他们悄然而至。

    飞升境剑修,女子鬼仙宝鳞,青冥天下候补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吴霜降已经施展了隔绝天地的手段,防止隔墙有耳,当然这堵墙有点厚就是了,一边是岁除宫一边便是白玉京。

    宝鳞神色淡然道:“吴宫主,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吕蚁,邱寓意。这么多年,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弟子,以后就交付你们岁除宫了。”

    两位年轻剑修,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岁除宫宫主,眼中都充满了好奇。

    倒是没什么畏惧脸色,毕竟他们是宝鳞的嫡传弟子。

    师父都敢与那位真无敌问剑一场接一场,做徒弟的,总不能只是见着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缩缩吧。

    吴霜降笑着点头道:“我会亲自为他们传道,将来等到他们拥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开宗立派了,会分出两座山头两条道脉,一脉剑修,一脉符阵。符箓阵法一道,我勉强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这个吃饭的山巅道官,我当然逊色不少,但要说跻身天下一流之列,还是可以的。相较而言,邱寓意更适合兼修符阵,吕蚁可以专心练剑。”

    宝鳞从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说道:“一定要教会邱寓意这些。”

    吴霜降接过手,笑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能教,可以保证不比某人亲自传授差,但是问题在于以邱寓意的资质,他穷其心智和山中岁月,都未必全部学得会,估计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过等到以后开山立派了,邱寓意传下的符阵一脉香火,收个好徒弟就是了,亲传弟子不行,就寄希望于再传弟子。”

    在白玉京还只有三城六楼的岁月里,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挚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斗,精通符箓的“垢道人”刘长洲,道号“天墀”的阵师邢楼,女子剑仙宝鳞。

    结果就是余斗成为道祖的二弟子,最终进入白玉京担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气楼楼主姜照磨的前身,就是刘长洲。

    那么今天宝鳞送给吴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载道法,自然就是阵师邢楼的毕生心血了。

    宝鳞以心声问道:“吴霜降,你上次说,要想动摇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个杀力足够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须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现在是不是可以与我照实说了,除了你,还有玄都观孙怀中,最后一人是谁?华阳宫的高孤?他与你一样,在必要时候就可以跻身十四境?”

    吴霜降摇头道:“孙观主并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就在这三人之列。

    宝鳞幽幽叹息一声,问道:“我与他是私仇,你也算,孙观主和高孤……好像还是。”

    吴霜降摇摇头,“只有你我是那种纯粹的私仇,孙道长和高宫主则并非如此。”

    宝鳞也懒得刨根问底,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计较这些了。

    高孤虽然弟子众多,但是他此生无道侣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个小弟子,出身幽州弘农杨氏,高孤一直将其视为己出。

    而玄都观孙道长的师弟与师侄,

    尤其是师姐王孙与她那个师弟的关系,就连宝鳞这种最不喜欢打探山上消息的剑修,都有所耳闻。

    虽然天地隔绝,但是江风依然扑面,轻轻拂动女子剑仙的鬓角发丝,一双秋水长眸,眼神异常坚毅。

    这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子剑仙,就算做了鬼,依旧深爱道侣,此心不移,千年复千年,此情不减丝毫。

    吴霜降转头望向江水东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当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么接下来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不好说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归,真无敌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务一百年,陆沉尚未梦醒,道祖关门弟子青山短时间内无法服众。

    缺一不可。

    吴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够无敌,我如此大费周章,谋划了这么多年,如此处心积虑针对他,但是始终不敢与之正面厮杀一场,岂不是比跳梁小丑还不如?”

    天下人,处处拿“真无敌”说事,只因为唯一能够诟病余斗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何况真无敌这个绰号,本就是当年外界送给余斗的说法,并非余斗自封。

    察觉到天外的异象,宝鳞神色复杂,好奇问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很厉害,但是他真有这么厉害吗?”

    “郑居中到底有多厉害,不成为他的大道之敌,是永远不知道那个真相的。”

    吴霜降没有抬头,笑道:“道心,道法。斗心,斗力。郑先生都很擅长。”

    宝鳞唯有沉默。

    吴霜降说道:“宝鳞道友,既然是精诚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岁除宫里边,这么多年以来,好像除了小白,还没有谁去过,比起祖师堂和鹳雀楼,此地的门槛要高出很多。”

    宝鳞点点头,“长长见识也好。”

    吴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宝鳞跟着挪步,白雾茫茫中,来到了一处山水秘境,小天地内竟然没有一丝灵气。

    至于宛如一双璧人的两位年轻剑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云遮雾绕,山脚有一座铺子,有个容光焕发却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晒着日头,抽着旱烟。

    吴霜降笑着与宝鳞解释道:“此山名撮合,这间铺子叫定婚店,还是人间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内有一张做工精美、繁琐至极的架子床,吴霜降每年亲手打造出一个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来。

    是他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

    吴霜降笑着打招呼,“蔡先生,我身边这位贵客,是剑修宝鳞。”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宝鳞,轻轻叹息一声,眼神怜悯,缓缓道:“如你这般情根深种的女子,不多见的。”

    宝鳞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种博闻强识的修道之人,一辈子就只是专心练剑而已,所以什么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没两样。

    吴霜降从袖中摸出一只宝光流溢的绸缎袋子,轻轻放在桌上,“白玉京那边,近些年盯得紧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点点头,“无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头发,就成。青丝一物,从来不在数量。”

    说到这里,老人便抬起眼帘,望向宝鳞的发髻。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神,霎时间熠熠光彩起来,如见至宝。

    吴霜降笑道:“宝鳞道友,你是否愿意裁剪下一缕青丝赠予蔡先生?”

    宝鳞竟是半点不怀疑吴霜降的用心,也不询问对方索要自己头发的用处,直接双指并拢,割下一缕青丝,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与血肉,甚至是发丝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敌之手,很容易就会招来一场防不胜防的飞来横祸。

    吴霜降与宝鳞坐在桌旁,老人已经收起装满女子发丝的那只绸缎袋子和宝鳞的一缕青丝。

    吴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间姻缘簿子的远古神灵,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职掌的,就是或牵起那根红线,于我们人间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丝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镇撮合山定婚店,用来炼制红线的几种关键材料之一。女子动情越深,青丝品秩越高,炼制出来的红绳当然就更好。”

    其实吴霜降说得还是不够详细,世间的痴男怨女,或是由爱转恨,头发都可以炼制为红绳,只不过男子发丝的品相不如女子。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

    不过这里边存在一个悖论,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阳寿,就是罕见的高龄了,再者如何保证一份情爱眷念,不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由浓转淡?其次,山上的练气士,往往清心寡欲,结为山上道侣的男女,用情深与浅,并不因为当了神仙就更深沉,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宝鳞、还有如今就在歇龙石练剑的程荃这般的,实属罕见。

    蔡先生欲言又止。

    吴霜降点头笑道:“如果能够早点获得宝鳞道友的青丝,当年那桩牵红线,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真就侥幸做成了。”

    宝鳞疑惑道:“吴宫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帮那两位大修士牵红线?”

    吴霜降面带笑意,以心声说道:“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与道号‘纯阳’的道士吕喦。”

    一个青冥天下以杀力著称于世的十四境女修,一个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乡云游道士。

    蔡先生瞥了眼宝鳞的发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吴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险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宝鳞道友,至少十几年不用出门了。”

    宝鳞没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好奇问道:“为何当年不与我直说?”

    吴霜降说道:“一来是涉险行事,我方才说了‘侥幸’,一着不慎就会树敌,落个弄巧成拙的惨淡下场。吾洲跟吕喦,招惹了谁,都不好受,何况还是同时两个。再者当年你我还不是盟友,我不愿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况你是剑修,城府又浅,加上隐蔽天机的手段一直是短板,我和岁除宫很容易因小失大。”

    宝鳞笑道:“吴宫主直接说我愚笨就是了。”

    吴霜降点点头,“剑修不用太聪明,太聪明的成为不了纯粹剑修。”

    宝鳞感叹道:“吴宫主,你真敢想!”

    那位道号纯阳的吕喦,她只是听说过一点未经证实的传闻。可是吾洲这个婆姨,脾气如何,举世皆知,你吴霜降也敢算计?真不怕岁除宫被法宝如雨落给直接砸没了?

    吴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为例外就行了。”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后知后觉的纯阳吕喦,道心坚韧,兴许还可以慧剑斩情丝,与吾洲不当什么道侣。

    但是女冠吾洲,却未必舍得亲手断去这桩姻缘,说不定还要捏着鼻子感谢吴霜降的当月老,牵红线。

    宝鳞无奈道:“这种话,你说还行。”

    吴霜降说道:“余斗只是因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与谁勾心斗角。”

    宝鳞感到一丝别扭。

    吴霜降微笑道:“都说久病成医,那么长久为敌,双方便成知己。”

    一般练气士,可能事后听闻郑居中与余斗问道一事,兴许还会调侃一句,背剑穿羽衣的真无敌,好不容易出门远游一趟,就这么没有牌面嘛,当年停步于倒悬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剑气长城见陈清都,如今连郑居中这么个山上晚辈,道龄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衅一番、斗法一场了。

    但恰恰是吴霜降这种注定要与余斗不死不休的山巅大修士,同样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谋划已久。

    吴霜降笑道:“修道之余,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曾经做了几场加减法的小游戏。”

    宝鳞说道:“洗耳恭听。”

    吴霜降没有卖关子。

    说在那蛮荒天下,最被山上练气士认可的存在,排第一的,当然是白泽。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旧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剑修绶臣。

    但因为崇拜白泽的多,恨白泽的也为数不少,故而两者加减之后,那个作为结果的数字,或者说比例,未能与绶臣拉开距离。

    至于浩然天下,山上练气士,获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极。

    甚至不是礼圣,而是白帝城郑居中!

    只说人间多少不在谱牒之列的山泽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将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唯一的圣地?

    恨郑居中的练气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无几,甚至真正意义上反感白帝城和郑居中的谱牒修士,还是不多。

    但是礼圣,谈不上恨,可是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和重重规矩的练气士,自然不在少数,这种对规矩、对文庙的内心排斥,当然都得算在礼圣头上了,这就导致排在第二的礼圣,就与郑居中差距很远了。

    青冥天下这边,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就没有哪位道官,拥有郑居中或是白泽这样一骑绝尘的人心所向。

    陆沉能排第一,但是与之后的九人,差距不会太大,只说后者加在一起,大致也能敌一个白玉京陆掌教。

    宝鳞疑惑道:“计算这个,有什么意义?”

    吴霜降笑道:“所以说只是个打发光阴的小游戏。”

    蔡道煌虽然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情复杂至极。

    小游戏?!

    当年半个家乡的骊珠洞天,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小游戏,最终决定了谁是那个一!

    决定了青童天君摆下那张赌桌留下的最后一人。

    但是那会儿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为孙子胡沣泄露这份天机,一切福缘造化,只能自取。

    小镇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龙窑都会烧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

    先抓阄。

    这就已经有了命好命坏之分。

    但这并不能决定最终的结果。

    还得命硬。

    骊珠洞天坠地之前,是一场小考。

    坠地之后,与天地通,才是大考。

    人间得道的练气士,可以道化无数术法神通和奇景异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响世道人心。

    那么人心当真不会逆推回去再“合道为一”吗?

    若是当真不会,这边的闰月峰辛苦,蛮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与至圣先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摆渡客,为何存在?

    宝鳞问道:“合道十四境之后,风光如何?”

    吴霜降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鳞再问,“合道之路,唯有一条?”

    吴霜降指了指高处,反问道:“现成的例子就摆在天外,你觉得呢?”

    宝鳞又问,“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时走三条登顶大道?”

    吴霜降摇头道:“只能说明至多是三个十四境的‘自己’,单独来看,若是两条大道之间架起桥梁,同样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为两条江河的汇流‘合龙’。我甚至一直怀疑,这就是‘合道’之说最早的意义所在,所以与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划入某个单一的范畴。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视为三种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还有一点最为致命,就是再难转去合道天时、人和了。”

    “反之则不然。”

    “但是每个十四境修士,脚下可走的道路,数量多少,与修士合道之后的杀力高低,并无绝对关系。”

    “合道之路,也分新旧。”

    远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兰锜,她是天下炼师的开山祖师。故而后世便有了一个“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兰锜是女修,吾洲也是。这位女冠,竟是最终将自己都炼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虚”,形态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而十豪之一,犹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练气士,他是人间第一头阴灵鬼物。

    而徐隽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条道路的尽头,就有一个空悬出来的位置,在等着后世的某位练气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动让位于离垢。

    宝鳞问道:“蔡前辈,冒昧问一句,你们当年是如何看待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跻身天下候补之列的女子剑仙,今天的宝鳞,更像是一个终于碰见两位老学究的蒙童,充满了疑问,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没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问,跟问道于盲没什么两样。”

    宝鳞愈发疑惑不解。

    老人只得解释道:“我当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个无限。”

    宝鳞倍感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无限’,也能看全?”

    吴霜降笑道:“我们应该首先庆幸整座人间,并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书。”

    谁能改动一字,便可获赐千金。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能说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见,越接近无限。但是……”

    吴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别‘但是’了,今日处境,多说无益。”

    老人点了点头。

    宝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进我秋风祠,入我相思门。

    能够成为秋风祠主人的,必然是一双真正的痴情种。

    所以这才使得秋风祠现世多年,至今无人可以占据。

    而这座秋风祠,其实就是吴霜降与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却保留下一本姻缘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础上,合力修缮、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况柳七又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大妖仰止对此体会最深。

    宝鳞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头?对我来说,很无所谓的事情。”

    摸了摸发髻,觉得这个说法有趣,那般场景更是滑稽,宝鳞自顾自大笑了起来。

    她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怀而笑了。

    吴霜降笑着摇头道:“一缕青丝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发丝数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吴霜降眯眼而笑,双手十指交错,稍作思量,便知缘由。

    曾经亲手斩杀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合道所在,却是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桐叶洲。

    一处前不久才有访客来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内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顶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为出奇之处,在于古碑,上写“地”字下写“天”。

    石碑内容是一行竖写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顶部,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一碑一剑,将秘境内的煞气悉数镇压,困在山坡地界不至于外泻,一旦无此压胜,别说是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叶洲万里山河,都会被这股磅礴煞气“一洗而空”,如决堤的汹汹洪水漫过千山万水。

    一个身材魁梧却身形模糊的男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来到山坡底部,缓缓登山,一步一个脚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辉,被男子一次次挥袖打散金光,古铜钱剑的剑气激荡不已,开始在石碑顶部蹦跳,同样被男子一抬手再下压,将那把古剑强行贴在石碑顶部的“地面”。

    山顶那边,现出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却是女子,手挽一只竹编篮筐。

    就像上次见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的鬼物钟魁,她好像觉得自己应该记起什么,却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了,今天这种萦绕心境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依旧让她微微皱眉,还是歪头想了想,依旧无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漫漶的磨损痕迹,但是其中蕴含的道意,却随着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减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铜钱剑,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触及古剑,天地就会“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当时是一个“书生”,帮忙收拾了烂摊子,还与她说了一句,说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好像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男人怔怔看着她,她茫然看着男人。

    这是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

    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怔怔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伤心和愧疚,喃喃道:“记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没事,我始终记得了。”

    她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来这边找我呢?”

    男人轻声道:“以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哑道:“以为你只能在我这里了。”

    女子手挽竹篮,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抚摸男人的脸庞。

    男人握住她的略显冰凉的纤纤玉手,攥在手心,轻轻搓暖几分,自言自语道:“待我如何,都没什么。我是你的男人嘛。”

    万年之前,技不如人,谋求落空,该是什么下场,就遭什么罪,男人从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怨言。

    顶天立地大丈夫,受点委屈没什么。

    被共斩就共斩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记忆混乱,肉身分离散落各地,都没什么。

    但是被共斩后,他有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经与三教祖师有过约定,不许牵累道侣,他们答应了。

    后来恢复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过后,得知她走火入魔,还曾在人间,准确说来是冥间,闯下一场大祸,随后她便自行兵解离世了,他并不怀疑这是三教祖师的什么算计,何况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证此事并无任何阴谋,所以他只是询问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罢,都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其实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练气士,兵解离世得越是覆水难收。

    男人低头凝视着她,“但是你受苦,我很伤心。”

    她嫣然一笑,“想来总有为难处的。”

    比如还能见到你,一个她暂时还是记不起是谁的男人,大概就归功于这座看似杀气腾腾、责罚深重的禁地了。

    若无此地可以栖息,人间不管阴阳两界,都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男人沉声道:“我不管这些。任他们有万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抬了抬那条挽竹篮的胳膊,柔声笑道:“不知为何,竹篮内始终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不增不减。”

    男人蓦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旧需要如此凝神端详,才能发现竹篮内确实存在着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将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轻轻点在女子眉心处。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处,散若一朵莲花开。

    刹那之间,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搀扶站稳,让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面朝西方,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心怀虔诚,喃喃低语,“谢过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华阳宫。

    山巅祖师堂附近,有一个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结茅修行,闭户著书,道士在年少时一棵手植松树,树皮早已作龙鳞。

    今天这个驻颜有术的道士,喊来了三位亲传弟子,道龄大的,已经将近三千年,年纪小的,真实年龄不过百年。

    分别名为尹仙,南墙,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华阳宫之外最大的翠微宫宫主。

    女冠南墙,是大木观的观主,玉璞境瓶颈,剑修。

    高拂年纪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婴境停滞多年,在地肺山和华阳宫都无任何世俗职务、头衔。

    但是高拂在当年结丹之时,就被师父领到山顶,亲手种下一棵年幼松树,那会儿松树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传,还有一个外人。

    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道士,他从华阳宫祖师堂另一侧的藏走出。

    楼内藏书一万卷,山中览古三千年。

    名为万卷楼,是华阳宫初代祖师的读书处,要说藏书万卷,在山下还算藏书丰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么。

    可是楼内所藏皆是山上的灵书秘笈,当然绝大多数都是那种版本有异、内容相同的道书,即便如此,仍是极为可观了,故而悬匾额“天下壮观”,名副其实。

    此外万卷楼的顶楼,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这个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为看书的回报,就是当个看门人。

    可事实上,谁敢擅闯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几人,能够活着走到山顶,站在外?

    由此可见,宫主高孤,一点都没有把这个外人当外人。

    石桌松荫下。

    四人刚好各坐一方。

    尹仙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道士。

    师尊不道破身份,就没谁敢去问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连最籍籍无名的小道观,里边那些尚未授箓的所谓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旧注虚观道士,化名毛锥,道号‘白骨’。”

    三位嫡传弟子顿时悚然,心弦紧绷起来。

    虽说这届青冥天下候补十人的人数,确实有点多,但是没有谁觉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够。

    事实上本次的许多候补,在历史上都曾跻身正榜十人,或者说公认有实力入选,只因为各种原因不曾登评而已。

    而这次榜单上唯一一个只有道号而无本名的候补,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五梦之一!

    高孤开门见山问道:“毛锥,你觉得他们三个,谁适合当下任山主?”

    毛锥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华阳宫的宫主?”

    高孤说道:“是山长。”

    “如果只是当个地肺山的山主,南墙相对合适。”

    毛锥便直截了当说道:“高拂资质足够,其实要比南墙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过孱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落在姓陆的手上,稍微试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岁除宫那个姓吴的,更可怜,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师尊,外人这么说小师弟,真没事吗?

    女冠南墙听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举荐”自己担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这个化名“毛锥”的家伙,可别是想与自己结为道侣吧?否则一个玉璞境,来当地肺山的山主?亏你想得出来!

    “至于尹仙,年纪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师重道,最少在我看来,一无是处。”

    尹仙松了口气,毛锥调转矛头,说自己几句难听话,老天君倒是全然无所谓。

    不曾想那个毛锥又开始贬低小师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总是心不在焉,不愿对他悉心雕琢,板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听说和见过外边的风雨,年轻气盛,眼高于顶,百年修行,太过顺遂了,旁人对他捧臭脚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实年纪不大,就已经满身腐朽气,跟块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觉得白玉京张风海就那样,就是觉得剑气长城的陈隐官未必名副其实,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这两个,再结了仇,没了作为高孤关门弟子的身份庇护,在外边狭路相逢,哪怕跟他们境界相当,高拂还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着返回山中,我可以给高拂磕几个响头,道个歉,以后他走出门,我可以趴在地上,拿双手给他铺路,靴子沾了丁点儿灰尘,就算我道歉的诚意不够。”

    “太平盛世里边,没什么,只需躲在山中安稳修行,占据一座洞天作道场,得个飞升境了,再出去吃亏,也不算太容易死翘翘。可一旦乱世到来,他来当山长,被人一巴掌打死还好说,就怕连累整座地肺山和华阳宫,都变成一页老黄历。”

    “高孤,我就纳闷了,你是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总喜欢拿他跟另外某个弟子作对比,一个大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毛锥说到这里,笑道:“我说完了,可以回去看书了吧。”

    至于那个被毛锥说得比师兄尹仙更一无是处的高拂,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朝山外那边,满脸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毛锥说师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万确,师父就是喜欢拿他跟那个死了的小师兄比,从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所以很多的小错,其实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师父多说几句话,哪怕挨几句骂也好,但又不至于让师父对他感到失望。

    毛锥刚要站起身。

    高孤说道:“那就让高拂当山主好了。”

    毛锥气笑道:“好个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论,浪费我口水么?”

    高孤笑道:“一个外人的指手画脚,听听就好了。”

    毛锥站起身,朝那高孤竖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后再想让老子放个屁,就算我毛锥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选,已经有了。华阳宫的新任宫主,毛宫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几句?”

    毛锥死死盯住那个高孤,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一屁股重新落座,轻声问道:“何至于此?”

    高孤站起身,“你们三人继续聊着,我还有事。尹仙,随我下山,边走边聊。”

    尹仙眼眶通红,站起身,打了个稽首,“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师徒两个,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颤声道:“师尊,都怪弟子愚钝,时至今日,还是未能证道飞升。”

    高孤淡然道:“道士只谈境界高低,没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地肺山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点,不对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这么个弟子,是为师的福分。”

    尹仙宁肯听不见这些暖心的言语,哪怕晚几十几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这辈子都听不见这种话,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师父还在。

    高孤笑了笑,伸手轻拍身边弟子的胳膊几下,“为师就是这么个冷脸冷话的拗性子,喜欢跟自己跟外人犯别扭,你们这些当弟子的,就只能多担待些了。”

    尹仙霎时间老泪纵横,情难自禁,竟是举步维艰,刚要想要稳住道心,强打精神,陪着师父下山去。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后率先坐在台阶上,微笑道:“尹仙,陪师父一起看看旧风景。”

    高孤轻拍膝盖,抬头微笑道:“人身难得,良剑不终朽于匣。眼大如天,月黑风高夜,掩鼻人间臭腐场。”

    “尹仙,你们千万别让这座地肺山,沦为这般只会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气,得道的仙气,当然得有,侠气,热肚肠,同样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烂泥潭里边打几个滚儿的俗气和胆气,你们要多珍惜这样的傻子,好好护道,让这拨华阳宫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

    地肺山是一处公认的绝佳道场,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拥有一座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

    山外灵气汇聚成云海滚滚,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过吞吐的,并无清浊之别,皆是天地间精粹的灵气和道气。

    浩然龙虎山天师府,与青冥地肺山华阳宫齐名。

    同样是各自天下独一份的高真辈出,羽流云集。

    地肺山中宫观殿阁、楼台法坛、茅庵道院、丹井桥梁各种大小建筑,仅是记录在册的,就多达八百余处,号称屋舍总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间。

    每逢庙会期间,来此祈福消灾和烧香还愿的善男信女,多达数十万人。

    现任地肺山的山主兼华阳宫的宫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号“巨岳”的高孤。

    其实地肺山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喧宾夺主的事情,曾有道观,力压华阳宫一头,抢去山主头衔。

    是等到高孤接任宫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脉夺回山主称号。

    今日地肺山地界,开了一道大门,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乱真。

    大门之内的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数万道官都已迁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宫观的祖师堂并不存在,其余建筑、景象,甚至是流转有序的天地灵气,都与真相无异。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炼气,都是有真实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门了,就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一丝一毫的灵气,都会一一归还高孤。

    地肺山之外的练气士,在今天纷纷过门登山,浩浩荡荡,鱼贯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数千人之多。

    上山之前,门口会有华阳宫道官,给每位外人分发一颗丹药,当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论身份和境界,几乎所有远道而来的道官都会默然收下丹药,再打了个稽首,作为对华阳宫的致谢和还礼。

    地肺山华阳宫自初代祖师开山立派以来,就订立一条祖师堂规矩,后世历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举办一场道会,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都可以来地肺山听取华阳宫宫主的传道。

    与此同时,每一位进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练气士,都可以无偿获得一枚华阳宫秘制的珍稀丹药。

    故而历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许多练气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泽野修和小国道官,绝大部分,纯粹就是为了那颗对他们来说堪称价值连城的丹药,专程赶来地肺山。与此同时,也不乏资质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桩仙缘的道官,在地肺山聆听华阳宫宫主传道之后,修行路上渡过难关,打破瓶颈,势如破竹,勇猛精进。

    等到传到高孤手上,道会规模扩大,且有了分类,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练气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会。

    所以六十年之内,高孤每隔二十年,就会亲自住持一场道会。但是最出奇之处,在于高孤的传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

    因为高孤每次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却只讲中五境的修行诀窍,为中五境练气士传道,却是说上五境的修行风光,等到为上五境练气士“授业解惑”,就转去说下五境的修道关键处。在高孤成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为这么不着调,给华阳宫招来非议无数,但是久而久之,

    加上每一场道会,都会赠送不同品秩的独门秘制灵丹,

    所以即便所传道法是虚,于己修行一无是处,可丹药却是实实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着,转去折算卖钱,或是赠送给晚辈,都无妨。

    亏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认的炼丹第一人,否则光是这笔丹药损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顶尖宗门都折腾不起。

    当高孤坐在台阶上的时候,

    其实犹有一副高孤阳神身外身,就站在万卷楼的顶楼廊道内,与另外一个白骨真人凭栏而立。

    因为已是十四境,所以这些年来,高孤偶尔外出,都不是阴神阳神俱全的真身。

    高孤说道:“亚圣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那个剑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种剑气十八停。”

    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多年,最后从这边带走了那个元雱。

    白骨真人点头道:“单论炼气一道,亚圣是最顶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开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学不到。不知道那个阿良是怎么做到的,让剑修都能学。”

    白骨真人好奇问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炼丹吧?”

    高孤说道:“也算,也不算。”

    白骨真人轻轻跺脚,疑惑道:“不会真是炼化了这个吧?”

    高孤道号“巨岳”。

    青冥天下,山运远远多于水运。

    以地肺山作为一条祖龙山脉,炼化地肺山以及随之蔓延出去的众多支脉。

    高孤笑道:“真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玉京会听之任之?”

    白骨真人见他不愿多说,就不再多问。

    毕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

    高孤问道:“如果你要断绝陆沉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够成为自己,再无半点后顾之忧,你会怎么做?”

    白骨真人伸手抚摸栏杆,沉默片刻,缓缓道:“依葫芦画瓢,学蛮荒天下那边的老大剑仙和老瞎子,在闰月峰跻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讲理的大道庇护,稳步稳固境界,不断道化周边天地,成了气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脸面,多出一块疤痕。各大宗门,在青冥十四州境内纷纷揭竿而起,不断脱离道官谱牒,自立门户,与白玉京彻底划清界线,凭此……

    似乎想要说出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高孤接话说道:“切割天下。”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与“师侄”陆沉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复盘和论道。

    要杀陆沉,何其难。

    一人道法分出五梦七心相,气象何等壮观。

    但是更早之前,陈平安看似无心随意的“校书”一说,恰好命中陆沉的软肋。

    三千年来,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陆沉却始终超然独立于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书,顺其自然的陆沉,可以随意翻看书籍内容,也可以随意合上。

    这就是翻书人的好处,但陆沉一旦必须亲身入局,宛如成为一位笔耕不辍的写书人,陆沉处境,就是一场……被请君入瓮!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会是陆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烂泥潭。

    任你陆沉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结果做什么都是错,此死局之无解,无解在即便天下大势可平,唯有陆沉一颗道心不可平。

    市井坊间,有些人会有洁癖,或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属于自我约束的强迫症。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无瑕,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洁癖。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观的孙怀中,岁除宫的吴霜降,剑仙宝鳞,等等,这些与白玉京很不对付的大修士,与陆沉其实都关系不错。

    陆沉在这座天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

    余斗,能够以杀止杀,有错纠错,与其自身道心无碍,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剑,或现身十四州,或坐镇白玉京,说不得真被余斗平定大乱,真就凭此功德圆满,跻身十五境了。

    但是唯独陆沉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

    若说大掌教寇名的无为,是一种最契合道祖以无为大有为的化境,但是陆沉其实与师尊道祖,本身就存在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大道分歧。

    只要天下大乱,你陆沉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无法高出作为师尊的道祖,陆沉终究还是一个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烟四起,十四州红尘滚滚,陆沉必然会浸染因果无数,还怎么合道十五境,如何顺势补缺道祖留下的位置?

    明月道场中,碧霄洞主曾经有过一番大道推演,一条条脉络相互牵引,由点及线,由线及面,

    如果顺着那位老观主的脉络走下去,陆沉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绝代佳人,一觉醒来,变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女子。

    最终一块棋盘之上,除了高孤这拨注定要与白玉京、余斗掰手腕的大修士,还有闰月峰辛苦,鸦山林江仙,山海阁杨倾,徐棉,米贼余孽王原箓,脱离白玉京、自立门户的张风海,还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复勘的朝歌……他们都将是白玉京和陆沉的仇寇。再将这块棋盘竖起如墙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满心厌恶的“疥壁”,就那么挡在陆沉的道路之上,绕不过,陆沉除非打破墙壁,才能继续大道前行。

    “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用实力支撑起各自心中某个最大的想法。”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万年以来,看遍历史,屈指可数,蛮荒周密,思虑缜密,无所不用其极,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离去,竟然还能反哺蛮荒。白帝城郑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计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桩万年未有的壮举了。绣虎崔瀺,将事功做到极致,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一辈里边,好像唯有斐然和张风海了,徐隽只能算半个,他更多不靠自身,还是得看运势。”

    白骨真人终于插话一句,“不还有个名气很大的末代隐官,陈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

    高孤笑着摇头,“他太过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当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当然了,他毕竟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将来他会如何,未来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

    “白玉京,成也余斗,败也余斗。”

    “青冥天下,无错也是余斗,有错也是余斗。”

    “真是豪杰。”

    “以前一万年,以后一万年,道祖,余斗,尚未确定的某人,真豪杰,仅此三人而已。”

    白骨真人叹息一声,“余斗确实无敌。如果把陆沉换成余斗,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凭差遣了。”

    高孤微笑道:“与他为敌,不枉此生。”

    内白骨真人与那松荫中的毛锥,几乎同时说出一句“何必至此”。

    高孤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一句可算谶语的话。

    “毛锥,我帮你选好开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暂时还不曾赶来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着就是了。”

    白骨真人轻轻点头,“高孤,你们一走,人间就愈发寂寞了。”

    高孤洒然笑道:“毛宫主,多学学我。今天人不说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梦可成真。”

    白骨真人无奈道:“学不来。我这个人比较悲观。”

    高孤说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

    白骨真人愈发无奈,“高孤,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高孤点点头,“确实非我所长。”

    白骨真人低头一瞥,调侃道:“也不短,可惜了。”

    此话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间横飞出去,一架骷髅真身差点当场粉碎,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所有关节咯吱作响。

    此次道会,按例是高孤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

    一讲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的魂魄学问。

    二讲练气士人身小天地之内,关于那些“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和搭配。

    三讲白玉京掌教陆沉的说剑篇和齐物论。

    好像与高孤的以往传道不太一样。

    此次道会所说内容,似乎三种境界的练气士,都用得上。

    高孤坐在山巅一张蒲团上,身前是一只香炉,高孤在传道之前,身体前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铜炉内,点燃一炷山香,香雾袅袅升起。

    数千道士只需在地肺山中随便挑选一地即可,身份各异,一座地肺山,聆听高孤传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异皆有。

    “山下凡俗,人身蕴藏三魂七魄,宜如胶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夺魄。白昼不可凝视某物,容易伤神。”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飞,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与此无异。我辈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炼气,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脚下,路上。之所以与俗子不同,在于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斋,有坐忘,有屏气凝神,呼吸吐纳灵气,炼外物化为己用,勾连两座天地,结金丹,塑元婴,魂飞身外即天外,阴神出窍远游,魄降至脚踵作真人别窍呼吸,阳神与地脉牵连,返璞归真,起桥登天,就有了长生。”

    只是今日传道的开头,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

    一座虚假的地肺山,数千道士听得全神贯注,一些个原本只是奔着丹药而来的,就都开始聚精会神。

    那座真实的地肺山,与弟子并肩坐在台阶上的那个高孤站起身,面带笑意,喃喃低语。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谁

    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笑吟吟道:“老马识途,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肯定能够赶到,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便大声询问一句,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

    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小说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蘋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蘋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经升迁调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个小州,担任一州城隍爷,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与那大名鼎鼎的处州一般高!

    而纪小蘋作为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离开了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当然不可能继续担任那边的阴阳司主官了,名义上看似“贬谪”,其实神位依旧与旧职相同,还是一种属于官场的重用了。

    事实上,洪判官和纪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说与鹿角山那边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如果科举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就意味着没有用处,做事情千万别冲动,他在上任担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爷之后,会尽量想办法,将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储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说好啊,写状纸这种事,我可做不来,给再多钱都免谈!”

    薛如意叹了口气,“有胆子挣钱,就没胆子仗义执言吗?”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妇当年咋个瞧上你的?图你的才情啊,还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边傻乐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绳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颜笑道:“装神弄鬼的吴道长也好,不是剑修却仰慕剑修的陈剑仙也罢,当邻居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胆子再小,也还是个好人!”

    “好眼光!”

    道士竖起大拇指,“实不相瞒,贫道年轻那会儿走江湖,有个化名,就叫陈好人!在异乡挣下了一份好大名气。”

    薛如意神色认真说道:“好话已经说了,明儿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赶人,是劝你远离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钱而已,却落个一裤裆黄泥巴的下场。”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听口气,你是真要烧符投牒告状啊?”

    薛如意故作轻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畅。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除了已经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实还有一座鸾山,山势巍峨不可攀,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

    虽说也还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试试看的。

    至于眼前这个外乡道士,他好像除了挣钱和鬼画符,竟然还略懂一些望气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张侯,是一位祖荫庇护、且有文运在身的碧纱笼中人。她虽然是观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气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寻常练气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种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庙文运司的主官,才敢说自己精通此事,当然,能掐会算的道士,估计也可以算一个?

    道士曾问她为何不去当个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总好过在京城这边处处看人脸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说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门高深纯正的导引术,可以算是张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训诂学问,实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爷与纪姐姐,毕竟是阴冥一途的官吏,不宜为阳间少年泄露天机,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着头皮,四处搜寻 ,一边辛苦自学,一边为张侯解惑,这才让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为二境练气士。

    然后就被那个道士“假装世外高人、还真就被他装到了”。

    因为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读之法,再有偿传授了一门洞府开门术和火法日炼术,张侯竟然当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练气士了!

    一开始道士还不太情愿,说自己就是个道士,哪敢误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动提出要购买那几种鬼画符,财迷道士见风使舵,立马转口,说早就看出乐张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过就连洪判官和纪小蘋,上次他们来到这边,与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没能看出那个中年道士的根脚、来历,纪小蘋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个道行高深的陆地神仙,要么就当真只是个每天摆摊挣点辛苦钱的下五境练气士了。

    因为一个售卖春牛图少年的缘故,薛如意曾经觉得那道士是个铁石心肠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货色,当时差点被她赶出宅子,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就算了,再加上最后发现对方其实并非那种人,让她对这个道士的印象随之大为改观。

    既然认定他是个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剑仙什么的了,早早离开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挣钱呢。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护,你告状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关押起来,你的那个赌约和誓言怎么解决,隔壁的张侯又怎么办?”

    薛如意抿起嘴唇,轻轻点头。

    道士默不作声。

    人间很多委屈,经常来自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偏偏被身边所有人孤立,其实没有错,这很好,完全不必为此自我怀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样的事情,不做了,没什么,还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开口笑道:“我听薛姑娘一句劝,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告状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状一事还要翻看黄历,有无黄道吉日啊?说来听听,哪句老话告诉你的老理儿?”

    道士眼神清澈,不说话,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边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时间犹豫不决。

    道士却直接帮她下了决定,“就此说定。”

    薛如意松开手中的绳子,抬起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终究是一头孤魂野鬼,换成平时,别说告状递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这种储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说道:“贫道也不认得。”

    然后道士又补了一句,“但是贫道认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问道:“你认得佟山君,佟山君认得你吗?”

    中年道士一时哑然,试探性问道:“贫道说都认得,你信吗?”

    薛如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说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们就山水有重逢,后会有期?”

    薛如意点点头,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那个钟姓朋友,什么时候帮忙介绍介绍?”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

    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多余即是温柔

    陈平安带着郭竹酒和谢狗,还有掌律长命,一起进入莲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处于封山状态的狐国。

    同乘一艘符舟,穿过层层云海,谢狗实在无聊,闷得慌,就站在船头,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递出手掌,驱散两边的云海,或是在云堆里打出个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陈平安从自家压岁铺子要了些糕点过来,打开食盒,递给郭竹酒一块杏仁酥,郭竹酒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谢过师父赏赐,这才混囵吞下,陈平安又给她和长命都递过去一块桃花糕,笑着让郭竹酒慢些吃。长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间胜景,山河如一幅壮丽画卷。

    美哉此画也。

    谢狗收起拳法,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坐在自家小山头的盟主身边,问道:“郭竹酒,那个曹慈真有那么拳法无敌?连我们山主都赢不了?”

    在陈山主这边,谢狗不方便称呼郭竹酒为盟主。

    陈平安其实门儿清,不过对于这些拉帮结派的座座小山头,山主大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郭竹酒点点头,“必须厉害啊,打得过师父,能不厉害嘛,曹慈简直就是厉害得一塌糊涂,必须武道无敌,不过归根结底,曹慈还是占了比我师父年纪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几天几个月的,说不定就要跟在我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厉害,输拳的师父如何自处?

    谢狗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长命以心声说道:“公子,福地尚无本土剑修出现。”

    作为这座莲藕福地身份隐蔽的“史官”,掌律长命这些年一直密切关注着整座天下的走势。

    陈平安同样以心声言语道:“可能是对我的一种大道排斥,议事结束,我就会收起那个用来观道的符箓分身。”

    终于得到确切答案的掌律长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陈平安摇头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就别拖延福地第一位剑修的诞生日期了。人心贪得无厌,道心反受其咎。”

    长命还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这么放弃一桩天大福缘,继续劝说道:“公子怎么就是贪心了,天予不取才会反受其咎,就算晚几年出现剑修又如何,我就不信这方天地,当真体会不到公子的诚心,说不定对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气湖……那场议事的结果?”

    陈平安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的。”

    他在观道莲藕福地这座天地,想来这座天地也在观察自己。

    少年时背剑误入藕花深处,在南苑国京城落脚,曾在心相寺遇见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庙住持,老僧就曾有过类似的言语。

    大概就如长命所说,陈平安也在等那位剑修的现世,这座天地虚无缥缈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义上主人的言行。记得那位浩然贾生就曾在大政篇内有一语,君子言必可行然后言之,行必可言然后行之。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想要维持九个符箓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历,很吃钱的,每个举动,每句话,甚至是每个念头,都需要开销我在村塾那边真身的天地灵气,耗费灵气,不就是一颗颗神仙钱嘛。等到清明节过后,玉宣国京城那边私事一了,我就会全部收回,然后就要闭关,争取早点恢复上五境修为。”

    七显二隐,结阵有结阵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现意外,以防万一收不回来,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陈平安真身的灵气积蓄,如果单纯是一具符箓分身游历山河,如断线风筝一般飘荡在天地间,其实并无这份额外支出,分身能够在外逛荡多久,取决于符箓材质的优劣。

    长命无奈道:“公子的这个借口,实在是太蹩脚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箓分身,不过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尘埃落定了。以公子几近大家的符箓造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长命见公子不再言语,她只好祭出了一记杀手锏,“公子,身为一位纯粹剑修,有无进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调侃道:“是周首席传授给山门掌律的锦囊妙计吧,得嘞,你们倒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以后再拉拢了老厨子和韦账房,再起一个山头,岂不是要将我这个甩手掌柜的山主给架空喽?”

    长命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来。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决断,她如果再不依不饶,就无趣了。

    谢狗跟见了鬼似的,咱们落魄山的掌律长命,还会这么笑?真真吓人哩。

    陈平安其实比较为难,自己要在霁色峰闭关,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须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这场观道“天地间第一位剑修契合天时地利人和、应运而生”的大道裨益,陈平安当然不想轻轻放过。

    但是等到陈平安闭关,观道过程就会必然出现一个空当,如果恰好在这期间,福地刚好诞生首位剑修,那陈平安就不光是尴尬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因为这意味着此方天地大道,并不认可年少时就曾背剑进入福地、如今更是成为“老天爷”的落魄山山主。

    老话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无旁骛的纯粹剑修,当然可以强求那二尺,偏要与天地在路上争道。

    所以这也是先前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在大骊京城,散步期间,抬头眼见着稚童放飞的纸鸢,陈平安为何会说一句“你们纯粹剑修”,而不是“我们”。

    撇开偶尔从某只箩筐里捡取“飞剑”说怪话,陈平安平时跟人说话,还是比较谨慎的。

    一旦与莲藕福地的大道,强争这二尺命,若是成了,亲眼得见第一位剑修的诞生,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同时意味着此间天地认可陈平安和落魄山作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闭关之前,若是始终不成,就又有三种结果在等着陈平安,第一,陈平安闭关期间,剑修诞生,就像福地大道与落魄山表态一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陈平安闭关后剑修尚未出现,选择继续观道,此方天地见他心诚,让陈平安得偿所愿,这种结果其实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样可以让陈平安的东道主身份,“名实”兼备。

    第三,陈平安犟脾气上来了,福地一天不给陈平安这桩仙缘,陈平安就继续观道一天,那么此处人间就一天都别想拥有一位本土剑修,两边都拖着,就看谁能耗过谁。

    宛如俩邻居,彻底恶了关系,谁都不想主动退让一步,起了一场意气之争的拔河,反正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如此一来,上代人的恩怨,就会一直传到后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进入福地,不管是历练还是游山玩水,都会被天地压胜,总会磕磕绊绊。名与实,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于各自占据其一,谁都拿谁没办法,但是都可以恶心对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瞒不过天心,人算敌不过天算。”

    陈平安以心声与长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必当初要痴情。可不单单是男女情爱一事啊。”

    长命疑惑道:“公子是后悔将福地这么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种拔苗助长,只因为太过宠溺某人,这个某人就会恃宠而骄,难以约束,有恃无恐,那就干脆来个记吃记打都不记。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后悔的,就事论事而已。”

    长命难得开玩笑,“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牙槽都咯吱作响了呢。”

    陈平安抬了抬一只布鞋,笑道:“长命道友啊,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尴尬得我都快抠脚了。”

    掌律长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温婉。

    硕人其颀,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谢狗看了眼仪态万方的掌律长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这边就笑得这么狗腿!

    看来白景睡不着小陌,不是没有理由的。

    亏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敛,她才稍微开点窍。

    陈平安却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想着心事。

    也曾想过,假设自己无法亲眼观道那个过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换个剑修,碰碰运气,比如小陌。

    小陌是陈平安心目中的首选剑修。

    毕竟小陌差一点就能够在镇妖楼那边,跻身十四境。小陌自己无所谓,陈平安还是很惋惜的。

    但是陈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时候,小陌说自己对这种事没有任何想法,何况他的练剑资质,也从不在这种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万年之前,自己就不会与那么多的道缘擦肩而过,早就是十四境的纯粹剑修了。

    陈平安当时不愿就此作罢,甚至搬出了个足够厚颜无耻的理由,“小陌啊,万一成了呢,万一就是在等着一万年呢,以后我再出门,身边同样是一个扈从小陌,飞升境剑修,跟十四境剑修,排场能一样?”

    于是小陌就给自家公子,推荐了两个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周首席,白景。

    说周首席同样是福地旧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运气,不如让周首席试试看。

    而白景,是练剑资质足够好,境界足够高,早就是飞升境圆满了,说不得这方天地就是在等这么一位剑修,馈赠一份大道给白景,既能帮她跻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报酬,跻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为了整座莲藕福地的最大护道人。

    在这之后,小陌又提了两个来此观道的“候补”人选,“名副其实”的福地本地练气士曹晴朗,家乡来自剑气长城的郭竹酒。

    他们境界还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帮他们“开天眼”,才可观道。

    在说“名副其实”这个成语的时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语气。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还是拥有万年道龄的小陌。

    不愧是能够与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眼界见识,剑术学问,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过白景,其实小陌就没什么缺点了?

    所以陈平安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自己先继续观道不间断,等到闭关,就让曹晴朗补缺观道。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有意带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进入福地,算是……与莲藕福地混个熟脸。

    这还是郭竹酒第一次闲逛正儿八经的人间“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现了一连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几处,其实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逊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个命名,还没有在山上山下广为流传,别小看这种口口相传,人间说出口的言语,既能众口铄金,也能有口皆碑,无形之中,就是一种另类的封正。

    谢狗小声说道:“郭竹酒,听说你的那个裴师姐,有几手自创的拳招,气魄极大,我听一些大骊陪都、金甲洲战场那边传来的小道消息,说裴钱的拳意,气魄大得她只要一拳递出,附近武夫瞧见了,都恨不得砰砰磕头,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着。

    谢狗问道:“那她若是与曹慈问拳,或是与山主切磋,岂不是?”

    郭竹酒佯装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曹慈是纯粹武夫,但我不一样,除了是纯粹武夫,还是剑修,符箓修士。”

    谢狗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原来如此。”

    咱们山主择菜是一把好手啊,厨艺不差。

    难怪大伙儿每次吃着老厨子的丰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尔就会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我若是用心烧饭做菜会如何如何。

    饭桌上,除了老厨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赶忙放下碗筷,飞快鼓掌却无声。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学问,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饭桌上其余人都不说话,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喝酒的继续喝酒。

    大概是当年求学路上,手持柴刀、时常钓鱼的某个泥腿子,被伤过心了,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总是在这件事上纠结。

    至于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个个假装不明就里,桌上从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让山主憋着难受。

    当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结果。

    比如她跟着传授拳法的老厨子在后山那边逗留,小米粒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艺不比老厨子差哩。

    那么曹荫和曹鸯就瞬间明白了,大概陈先生万般皆好,唯独手艺……很一般。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谢狗继续掰扯这个,说道:“长命道友,你给竹酒介绍介绍福地的近况。”

    掌律长命点点头,笑着解释道:“竹酒,如今我们这座莲藕福地,虽然已是触及瓶颈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经到了升无可升的地步,但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暂时只能作个粗略估算,不过半百吧,而且他们看待腾云驾雾远游山河一事,还是都比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阴神出窍远游,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将其视为畏途,始终不敢轻易尝试,所以她这次外出历练,又在披云山那边借阅道书、秘籍颇多,相信高掌门受益匪浅,返回湖山派潜灵修真,修行会更快。”

    谢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见灯如日。”

    长命不理会谢次席的插话,继续给郭竹酒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至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灵、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炼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离开山水辖境,已经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统神灵,不知轻重,擅离职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导致金身受损。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阴灵之属,同样不太敢大摇大摆晃荡人间,天地间的罡风无处不在,每逢雷电交加的天气,对他们而言,都是比较难熬的难关。”

    谢狗哈了一声,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远古岁月修行那会儿,成为地仙之前,不碰到个天庭雷部某司神灵,都不叫难关。

    掌律长命指了指一处山河,“狐国因为设置了一层山水禁制,所以知晓这处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暂时没几个。”

    一座狐国在此落地生根,那么作为狐国之主沛湘,就有足够的资格与高君和钟倩,他们几个,一起作为地头蛇,参加那场一座天下的“山巅”议事。

    高君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是这场议事的发起人。

    也确实只有她能够将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单单她是此处人间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为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她曾经远游各地,性格温和,高君与不少练气士、各地山水神灵都打过交道。不然换成别人说要举办这么一场议事,偏偏此人境界独高,若是行事风格再类似丁婴之流,还怎么议事,谁不担心被一锅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是福地历史上,第一位严格意义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飞升过后,谁能够成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认势在必得,便是南苑国的太上皇,主动禅位的魏良。

    可惜这些年魏良一直停滞在龙门境瓶颈,两次闭关出关,结果都未能一举功成,无法成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单单是因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龄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还是天时地利,都在湖山派那边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于志向高远的高掌门,钟倩其实是不太情愿去搅和这种事情的,更愿意留在落魄山那边“点菜”。

    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帮着钟倩从老厨子那边求来了一本菜谱,每次点菜,有的放矢。

    这位福地的第一个金身境武夫,确实胸无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里,每天散发的不是武夫拳意,什么宗师气度,而是每天出门见人,好像额头上都贴着张纸条,上边写一句,你们都别扶我,躺着就很舒服了。

    来自上宗的一大帮大佬亲临道场,狐国这边,沛湘亲自“开门”待客,那艘符舟会落在沛湘一座别业的静谧庭院内。

    沛湘在院内悬起了一盏狐国秘制的大红灯笼,夜幕中宝光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内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两位沛湘最为器重的亲传弟子,她们年纪还小,尚未结丹,但是根骨资质都很好,可算是狐国内出类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学不来山主大人的那种高风亮节,作为狐国之主,唯一的元婴境,她最喜欢掐尖,将狐国之内最有希望跻身地仙的年轻狐魅,都收为记名弟子,至于为一众嫡传弟子传道一事,她能不能尽心尽力,会不会误人子弟,是不是对自家狐国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这些,反正先搂到自己手里再说。

    有幸被沛湘带来觐见那位传说中的剑仙山主,这两位弟子,显然都很紧张,她们俱是妙龄女子的曼妙姿容,一个咬着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峦起伏的风景,如水纹荡漾而起,一个少女使劲攥着衣角,若非是件师尊亲自赐下的法袍,估计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们如此手足无措,只说师尊沛湘,早些时候,她到了落魄山,不紧张?

    沛湘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你们小家子气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闺秀么。”

    那个体态更丰腴些的弟子,她苦着脸心声道:“师尊,我怕。”

    因为她曾听说一件毛骨悚然的传闻,当年陈剑仙在那座剑气长城独守城头的时候,期间就有一头玉璞境的蛮荒狐仙路过城头,据说她只是在御风途中,低头多看了眼那个脾气极差、杀心极重的末代隐官,就被那位剑仙一把拖拽到城头,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说怜香惜玉当个通房丫鬟,就算要杀,杀之前,不得?可是只因为落在了那位末代隐官的手上,那头狐仙就被陈平安当场手撕了……

    哗啦啦尸骨血肉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还有些狐国修士,言之凿凿,她们就跟亲眼瞧见似的,说那位年轻隐官,当时在城头,将狐仙头颅拔下,拎在手里,站在血泊里,大口嚼着狐仙的头颅,单手作碗,痛饮鲜血做酒水……

    沛湘笑道:“别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是瞎传的,我们那位陈山主,其实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们瞧见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先生温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剑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们如此胆战心惊,不说她们,只说刘十六的学生,桐叶洲精怪出身的郑又乾,在见到小师叔之前,被刘十六带见小师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于见到陈平安之前,郑又乾甚至需要拐弯抹角询问刘十六一句,师父,你跟那位小师叔的同门关系,还可以的吧?

    另外那个死死攥着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条少女,颤声道:“师父,有你跟师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炼气做课业了,我们修道之士,一寸光阴一寸金哩,师父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修行的。”

    对于修行一事,少女因为天生资质好,也很珍惜成为国主沛湘亲传弟子的福分,从不懈怠,但是要说如何勤勉,确实算不上。

    沛湘闻言哭笑不得,看把你们吓的,稍后见着了陈山主,眼见为实,就会知道你们的误会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师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师父的袖子,“师尊,师妹长得多好看,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呢,陈山主瞧见了,哪怕不喜欢,总归不至于心生厌恶。我可不行,谁瞧见了都会骂一句狐狸精,可别让陈山主碍眼,连累师尊落个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气笑道:“俩媚子,你们还讲不讲同门情谊了?!”

    但其实那些耸人听闻小道消息的广为流传,沛湘是有功劳的,再加上几位嫡传弟子的暗中推波助澜,那个从未涉足狐国的陈隐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国那些境界高些的练气士,熟稔宝瓶洲的风土人情,她们还好说,觉得真相肯定没那么夸张,那些教旁人听了背脊发凉的传闻事迹,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轻的狐魅,越当真,以至于都说那位最恨妖族练气士的陈隐官,只要进了咱们的狐国,就会胃口大开,饥肠辘辘。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饮酒”。

    谁被碰上了就算谁遭殃,可以想着如何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欢在狐国举办祖师堂议事的时候,“偶尔”提上那么一嘴,那位陈剑仙“又”做成了什么壮举。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这些年,她们总喜欢在沛湘这边埋怨狐国封山,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去红尘里走一遭,磨砺道心,太耽误修行哩。

    沛湘祖师,那个陈山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封山解禁了,我们狐国的徒子徒孙们,境界一高,跻身中五境,与跻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蜕下旧皮囊的机会,按照狐国旧规矩,不过是将清风城许氏换了个对象,将狐皮作为贡品上供给落魄山,陈剑仙拿去炼制狐皮符箓,转手一卖,也能挣不少钱,咱们狐国尽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凭此添补些家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两相耽误呢。

    一个个说话喜欢含沙射影,绵里藏针,你们有本事自个儿去集灵峰祖师堂诉苦去!

    别说靠近集灵峰祖师堂,你们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只需到了落魄山,能够站稳,不管与谁开口说话不打颤,就算你们胆大!

    那艘符舟飘然落地。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

    这个陈山主,也太客气了些。

    因为那艘符舟都没有直接飘落在此院中,而是选择在别业大门外落脚。

    沛湘让两位弟子别想着跑路,丢她这个师父的脸!

    她单独一步缩地脉,来到大门外,沛湘施了个万福,一番该有礼数的寒暄客套,她再领着陈山主为首的那拨落魄山谱牒修士,进入宅邸,沛湘担心那两位嫡传弟子失态,叫陈山主他们看笑话,就帮着她们解释了几句,弟子为何会如此惊疑不定。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路边桃花深浅红,总是慵懒依春风。

    临近那座悬挂灯笼的院落,一处假山间的过道,两边假山最高处对峙如少女双鬟,皆似螺蛳旋缠,道路两侧和山顶,皆是种植荷花、牡丹和芍药,花与叶攀援山坡,游客远观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灵气水运浓郁,涟漪阵阵,人走过道其间,仰视头顶,莲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过了那道悬额“鹊桥”的拱月形花门,进了那间雅静院子,因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陈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准备好了几张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间各搁放一条花几,放置早就备好的茶水点心,果脯蜜饯之类的吃食即可。

    要说款待落魄山贵客,狐国尽到地主之谊,其实还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费周章,折腾什么排场。

    终于瞧见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轻、却也不显老的青衫剑仙,沛湘的两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阶下,施了个万福。

    那两双秋水长眸,极有默契,视线各自飘向一侧,都不敢正眼看那个传说中杀妖如麻当饭吃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

    陈平安只是笑着拱手还礼,既然说多错多,就干脆不说了。

    类似的亏,陈山主早年在岑鸳机那边就结结实实吃过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条花几上边的画杆,她望向陈山主,陈平安点点头。

    黄昏天色里的阶下庭院,出现了一幅堪称巨制的福地山水形势图,山峦起伏,河流蜿蜒,各国州郡,山水道场,仙家门派,神灵祠庙,都被详细标注出来,红墨文字如朝霞悬空。若是境界不够,眼力不济,又想要彻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画杆“指点江山”,将某地风貌扩大百倍千倍。

    陈平安先剥了一颗柑橘递给身边的郭竹酒,先后报了几个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画杆指向分别对应的门派、道场,其中就有南苑国魏氏的一处龙兴之地。

    如陈平安所料,当时高君结金丹,第一个察觉到天地异象的练气士,正是在龙气浓郁之地开辟道场的魏良。

    魏良当时气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稳,差点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经赠予魏良一只内藏道书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约定,落魄山这边只能保证帮助魏良跻身中五境。

    因为魏良还有个太上皇的身份,所以这些年,南苑国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笼络五岳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来制衡湖山派为首的练气士。

    陈平安说道:“人心不同,道脉各异,都习惯走老路。”

    长命点头道:“当过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后,虽然成了练气士,可他始终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欢下意识往庙算和兵略那边靠,不是说如此不行,只是过犹不及了,如果再不划清界线,魏良想要结丹当地仙,还是很难。反观高君,虽然也有一个湖山派掌门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气魄,确实要比魏良高出一筹。”

    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种秋当年循着鼓响声,登上城头,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岳的真正来历。此外福地四国,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禅的五岳,于是就有了大小五岳之分。

    藕花福地从一座下等福地,变成莲藕福地后,晋升为上等福地,最大的变化,就是天地间的灵气,由近乎于无的贫瘠程度,转为无比充沛的。只说天下祠庙,各国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灵的祠庙,再加上那些民间自行祭祀、山精神异占据一地显灵的淫祠,已经孕育出一尊香火神灵的祠庙,多达百余座。

    除了灵气变化,福地武运同样暴涨。

    但是由于藕花福地被老观主一分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图,如程元山、唐铁意这拨老一辈江湖宗师,变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当年武学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祸得福,船小好调头,还是习武一途,反而被北晋国年轻武夫钟倩,捷足先登,率先成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铁意,相较于武学登顶和人间荣华富贵,其实都敌不过“证道长生,陆地神仙常驻人间,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的诱惑,已经偷偷摸摸转去修行了。

    此次有资格受邀参加议事的福地成员,有大五岳山君,至于四国境内的小五岳,因为高君已经邀请了四国皇帝君主,这二十尊山君,就都没有收到湖山派的请帖。反而是那些与各国朝廷关系相对没那么紧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终不曾投靠某个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议事。

    本来沛湘预想的座位安排,是陈山主坐在在中间,自己作为狐国之主,属于“作陪”,落魄山掌律长命坐在陈山主手边位置,然后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郭竹酒,再是那个比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于沛湘自己的两位亲传弟子,当然是坐在沛湘这边,如此一来,陈平安就刚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陈山主,两边都是女子呢。

    只是不曾想掌律长命竟然直接让座位让给了郭竹酒。

    然后那个沛湘始终搞不清楚底细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脱的性格,双手按住椅把手,摇晃肩膀,带着椅子先后退,再转向,在靠内侧门窗的廊道那边晃悠悠“走着”,就这么一路晃荡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边“坐定”,自顾自感慨,或者说从书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埋山,风波潮头,别是人间行路难呐。”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点头。

    毕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师,“少女”还能够跟在陈隐官身边,

    貂帽少女以拳击掌,哦豁一声,“不料咱们还是同道中人,敢问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岁数了?”

    那狐魅老老实实回答道:“岁数十九了,才是观海境,瓶颈。”

    说话本来就嗓音不大,最后边的“瓶颈”二字,少女说得更是细若蚊蝇。

    说完这两个字,羞愧难当的少女便低头望向地面。

    貂帽少女满脸惊讶,“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难怪可以成为沛湘祖师的亲传弟子,幸会幸会,我叫谢狗,道号梅花,刚刚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就是前几天的事儿,这还是因为我的道侣,与陈山主关系好,算是走了亲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实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滞不前了,所以我才会感叹一句行路难嘛,牢骚话不说也罢。”

    少女狐魅一听说这个道号“梅花”、姓谢却不知叫什么的姑娘,反正总不能是那个“狗”吧,也才是刚刚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称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来,以心声偷偷说道:“谢仙师,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将相公卿的卿,道号还没想好,因为听说天底下所有谱牒修士的道号,都需要与外边的儒家书院那边报备和通过嘛,想要挑选出个好听的、称心如意的、还能被师父说成是什么‘契道’的道号, 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一来二去,就一直拖着了,对了,我的小名叫小腋,谢仙师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实沛湘给这个打小就爱笑的弟子取了个绰号,胳肢窝。

    “谢仙师,隔壁坐着的,是我师姐,她叫罗敷媚,道号‘羽调’,师姐的修道资质可好了,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龙门境了呢。师父说罗师姐以后肯定可以结金丹,在我这边,师父就从不说类似的话,都懒得骗骗我。师姐还有个小名,不过她最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哈,叫丑奴儿,其实师姐明明长得那么好看,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偏要这么喊她,我平时就不敢。”

    谢狗有点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当年由那个骚婆姨传下一脉的狐狸崽儿,就都这么没戒心吗?

    在那规矩不重、练气士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远古岁月里,人间大地上,早期好几个世俗意义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国度,就都被那头骚狐狸给祸祸掉了,当真差点就被她凭此合道十四境了,只差一步,然后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带着白老爷,一起去找她“谈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见那个小夫子,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个婆娘最厉害的,就是极能蛊惑人心,男女通杀。

    在昔年道士和书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处的远古地仙们,陆陆续续都遭了她的毒手,至于身在温柔乡乐在其中的那拨地仙们,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反正最终都死在了那件绘满牡丹、石榴花的艳红裙摆里边喽。

    记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场,好像是在一个叫米脂的地方?蛮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黄历了。

    谢狗本以为这次醒来的道友中,就会有这头曾经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当时齐聚曳落河畔,谢狗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于谢狗为何这么想念对方,当然是想着……砍死她,好从对方手上抢来两个让白景垂涎已久的道号,“窃钩者”,“祸水”!

    此外这个臭不要脸的骚婆姨,当年自己刚刚跻身地仙,她就拦路,搔首弄姿,摆开一条条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万别以为白景的那么多道号,都是她自己取的。

    陈平安问道:“沛湘,关于大五岳山君的大道根脚?你都查清楚了?”

    这件事,落魄山那边没有亲力亲为,只是让沛湘和狐国帮忙查探底细和搜集情报。

    其实做这些,说是多此一举,也不算有错。

    别说是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将福地关门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发展,再打开门,再假设高君领衔的“整座天下”,涌现出一大拨地仙的福地,来与今日的落魄山来一场“捉对厮杀”,胜负肯定仍是毫无悬念的。恐怕唯一的悬念,就只是落魄山这边出动几位剑修、武夫而已。

    沛湘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岳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还有那些在民间香火鼎盛的淫祠,脱颖而出的山泽野修,比较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灵鬼精怪,都已经被我一一记录在册了,我们狐国其实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谱牒修士,专门负责盯梢。”

    陈平安接过那本不薄的册子,笑道:“这里边就没有敬仰楼的功劳?”

    沛湘赧颜道:“就知道瞒不过山主。”

    陈平安翻开第一页,竟然还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写到狐国与那座敬仰楼的合作。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页,是《大小五岳篇》,不着急浏览内容,又随便翻了几页,第二篇是《帝王将相篇》,看篇头的概括内容,最前边四个,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衍,北晋国唐铁意,此外还有松籁国的那位年少君主,北边的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之后竟然被陈平安随手翻到了……《人间美艳篇》,竟然还配有一幅幅花鸟彩笺底、工笔绘女子画像的插图。

    只是惊鸿一瞥,陈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单色绸缎长裙的貌美女子,坐绣墩,侧脸示人,她在花下捧书,画像空白处好像还写有一首咏美诗,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还是捻书页状女子的那根翘起小拇指,戴着长长的护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计后边还有类似神灵古怪篇、仙人炼气篇和江湖武夫篇之类的章节题目,陈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页,看似自言自语道:“朱敛就不知道教点好的学问么。”

    沛湘再次赧颜。

    让狐国与敬仰楼合作,在序文内写清楚“故事”主线,后边正文篇章的分门别类等等,确实都是朱敛的出谋划策。

    丘卿一边与那位“相见投缘”的谢姑娘窃窃私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位年轻隐官的言语内容,以及那个青衫男人说话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种杀气腾腾,嗓音温醇,说话还蛮好听哩。

    至于罗敷媚,她更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陈剑仙那边,一来害怕对方嫌弃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细皮嫩肉的荤味……自己可比师妹离着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这样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会是……怎么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一处,开始伸手揉着太阳穴。

    长命以心声说道:“好像临时改变主意,他们暂时不打算往狐国这边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他们去。”

    原来是朱敛临时打开落魄山霁色峰大门,让两个落魄山的外人,进入了莲藕福地。

    作为大管家的朱敛竟然都没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后都是如此,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举动。

    朱敛亲自带路,那俩外人就大摇大摆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国地界了。

    谢狗瞥了眼那边,收回视线,她以心声好奇问道:“山主,谁啊,这么牛气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们打一声?”

    只说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陈平安笑道:“朋友。”

    长命笑着解释道:“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他们都是公子的同乡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谢狗点点头,难怪……不对啊,再要好的朋友,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为何都不与咱们山主说一句?

    长命只得继续解释道:“”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长命,刘羡阳要是在这边,接下来做了什么过火的事,事后都算在我头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规矩走。”

    谢狗啧啧出声,之前山主你一口一个长命道友,这会儿咋个不加后缀了,也不喊掌律啦?

    长命眯眼而笑,柔声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敛到了福地,不知还有外人擅闯此地啊。”

    谢狗继续啧啧啧,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济私是什么。

    朱敛驾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国京城,顾璨以心声冷笑道:“你倒是不见外。”

    “跟陈平安这么见外做什么。”

    顾璨没说话。

    我也曾跟他毫不见外。

    刘羡阳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笑道:“这能一样吗?你是陈平安的跟屁虫,他是我的跟屁虫。”

    顾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虫,这个说法好,你就是个屁。”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掌,“鼻涕虫,赶紧闻闻看,我这个屁有没有带着屎味。”

    顾璨一把打掉刘羡阳凑过来的胳膊。

    朱敛笑了笑。

    如果单单是顾璨,说想要进入藕花福地,当然没问题,但是朱敛肯定会与公子知会一声。

    可既然顾璨身边还有个刘羡阳,就免了。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让自家公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这个刘羡阳了。

    朱敛很少觉得自家公子如何幸运。

    唯独早早认识了刘羡阳,朱敛由衷觉得自家公子是幸运的。甚至朱敛会觉得,缺了谁,公子都还是如今的公子,唯独少年时人生路上缺了刘羡阳,公子就很难有今天的成就了。

    来落魄山之前,顾璨没有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而是在那旧白岳地界落脚,在两个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座酒楼喝了顿酒,结果就各自撇开了未过门的媳妇和身边的婢女,刘羡阳说临时有事,顾璨则让婢女灵验陪着余姑娘。

    酒桌上,刘羡阳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说顾璨啊,哥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花酒都没喝过一次啊,也不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哥就不是那种人,可见识到底短浅了,等到过几天摆了酒席成了亲有了媳妇,以我的人品,当然更得收心……

    顾璨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刘羡阳继续倒苦水,都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是哥心里苦啊,跟你和陈平安都不一样,你是在莺莺燕燕的书简湖青峡岛,小小年纪就见过大世面了,他陈平安是闯荡江湖,不说什么在脂粉队里偎红倚翠,仙子,女侠,见得少了?最不济总会碰过些狐魅艳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气死人啊,一出门就是跨洲游学,到了那处被誉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那边,每天接触的,不是圣贤书籍,就是满身正气的君子贤人,都不晓得世间所谓的花丛是个啥呢。

    顾璨被烦得不行,说我请你去趟青楼,还是请你喝顿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楼喝花酒,你挑一个。

    说走就走。

    他们俩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个土财主和冤大头啊。

    坑外人,那叫不讲江湖道义,可要说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都算我们刘宗主没把对方当朋友。

    陈平安缓缓道:“明天的秋气湖议事,我们落魄山这边,主要有两件事,要跟高君他们开诚布公。首先,为‘山上’立下几条规矩,同时为这座天下拟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线。至于具体的内容,明天等他们都一一说完了,我会详细谈到。”

    “第二,帮助各国朝廷建造钦天监,传授望气术。”

    说到这里,陈平安拿起花几上边的茶盏,是价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盏,“天下无不漏风的墙,得到望气术的朝廷,一定会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灵很快就会掌握这门神通,他们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这门术法门槛较高,倒是不用担心会天下泛滥。”

    掌律长命见山主不再言语,便帮着阐述道:“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钦天监练气士和神灵发现踪迹。当然,练气士肯定会研究出相对应隐蔽气机的各类术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练气士祭出的术法手段越凌厉,武夫展露出来的拳意越高,两者就越难遮掩痕迹。 ”

    例如湖山派拥有十六位练气士。其中就有两人隐藏极深,如果不是当时陈平安造访湖山派,一语道破天机,恐怕身为掌门的高君,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两位藏藏掖掖的练气士,算是俞真意留给湖山派的两颗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这类一心想要获得大自由的练气士,想必都不愿意人间出现望气士。

    “山主此举,不是防止山上的各类私仇,而是为了防止练气士和武学宗师介入沙场太多,杀人太过肆无忌惮,毕竟本土仙师暂时不知红尘因果对道心功德的深远影响,随手搬山倒海,术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战场上,死伤无数,或是在战场以外,以秘法神通制造各类看似‘天灾’实则**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涝等。还有以后越来越多跻身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动辄就是沙场万人敌,其实这还好说,毕竟天下国运往往取决于武运,就怕这些宗师,在战场外流窜作案,潜行别国京城大州和雄关重镇,将敌国君主、武将肆意斩首,得手过后,一走了之,悄无声息。”

    “所以各国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气的钦天监,就可以对这些隐患进行针对性的预防和布局,哪怕当时无法阻止,也能事后追究和报仇。即便是在两军对垒的沙场上,也能进行一种类似‘兑子’的互换,各凭国力底蕴和后手,互为先后手。当然,即便如此,仍然没办法完全杜绝那种杀力悬殊的一边倒战役,但至少可以让视披甲之士如蝼蚁的练气士,和那拨自诩无敌的武学宗师,不得不心怀警惕,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不小心就沦为某个躲在幕后同行的战功,就此身死道消,头颅滚地。”

    沛湘小心酝酿措辞,打好腹稿,这才轻声问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边对一国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这边要不要照搬?”

    陈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册子,说道:“还没有想好。”

    转头望向弟子,陈平安扬起手上的册子,笑问道:“要不要当本小说看?”

    旁边的郭竹酒抬起双脚,布鞋轻磕着,听到师父的问话,连忙摆手。

    陈平安将册子收入袖中,沉默许久,才突然问道:“沛湘,你说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谢狗早已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哈哈笑道:“伸长脖子抬头看天呗。”

    终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么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拥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谢狗才觉得有资格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剑修。

    郭竹酒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你是在紧张么?”

    陈平安点点头,“是有些紧张。”

    郭竹酒问道:“比起当年倒悬山春幡斋的第一场议事呢?”

    陈平安笑道:“差不多紧张吧,紧张归紧张,其实都还好了。”

    郭竹酒一手轻轻拍了拍师父的胳膊,一手扬起拳头,使劲挥动,“师父,不用紧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陈平安眯眼而笑,轻轻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两位弟子,自然就更听不懂了,甚至开始害怕,难道这个陈平安,是准备大开杀戒?

    察觉和猜到两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气不打一处来,以心声训斥道:“别胡思乱想!”

    长命眯眼而笑。

    身边男人,是担心这座天下的有灵众生过不好啊。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白也诗无敌

    白也跟着刘十六到了落魄山,就不挪窝了,哪怕魏檗亲自登门邀请了一次,白也都懒得开口说句客气话,神色淡然,只是摇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一道逐客令了,那位即将获得神号“夜游”的魏山君就立即告辞离去,根本不敢打搅这位人间最得意的修行。

    哪怕明知道文庙十哲之首的大先生,如今就在披云山那边,白也还是在山中落脚的那座府邸,深居简出,只是偶尔会散步去往旧山神祠庙所在的山顶,看看风景,日出东海日落西山。

    不知为何,白也总能碰到那个有些奇怪的黑衣小姑娘,但是那个据说是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也从不凑近聊天,就是远远站着,斜挎棉布包,第一次白也出于礼节,当然更是因为好友君倩的面子,与周米粒打了声招呼,小姑娘抿嘴而笑,使劲点头,怀捧绿竹杖和金扁担,小手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白也总不能就这么跟个小姑娘一直大眼瞪小眼,就挤出个笑脸,见她还是不说话,白也就自顾自继续欣赏天边的火烧云。

    听着身后那边的脚步声,小姑娘是蹑手蹑脚离开了,到了神道台阶那边,就开始一路小跑,等到跑远了再撒腿飞奔。

    第二次遇到小姑娘,是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早上,也是白也早到,小姑娘晚到片刻。

    白也就转身笑问一句,小米粒,有事吗?

    小姑娘摇摇头,挠挠脸,等到白也转身凭栏而立,她又跑了。

    第三次,白也转过头望去,就看到只是默默坐在台阶那边、一个个小小的背影,白也就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等到第四次,小姑娘好像是故意绕了远路,从集灵峰那边抄小路,先到了霁色峰的后山,然后飞快登山,然后躲在了旧山神祠的那边,她根本就没有冒头,从头到尾,只是蹲在原地,就不曾在白也这边露面。等到白也走下山顶,才发现那个小姑娘绕过那座建筑,将绿竹杖和金扁担斜靠栏杆,她自己再爬上栏杆,开始自顾自嗑着瓜子。

    走在路上的白也,算是给彻底整懵了,自己这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接连守株待兔了四次?

    问题是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小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以至于连白也这么万事无所谓的一个人,到了山中住处,犹豫过后,都得去隔壁宅子请教好友君倩,询问小米粒为何如此作为?

    若说小姑娘是想帮着谁讨要一幅真迹字帖、或是有谁想要请教剑术之类的,其实都没什么,毕竟自己是做客落魄山。

    君倩爽朗大笑,帮好友揭开谜底,原来他之前与小米粒说了,说我那好友白也,你觉得在山脚那边尝过一次的小鱼干,滋味极好,但是你这个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跟落魄山这边开口讨要,觉得跌份儿,加上你性格孤僻,不善言辞,平时总是板着脸瞧着对谁都是很凶的,连那魏山君都被你冷着脸吓跑了,何况你这个人,尤其不愿欠谁半点人情。

    所以啊。

    小姑娘就只是壮起胆子,假装与你白也每次都是巧遇了,她想要变着法子,请你吃一顿小鱼干,仅此而已。

    后来她就怕打搅你赏景,所以就挪去了坐在台阶那边,最后一次干脆就不敢见你了,既想与你套个近乎,又怕自己连累好人山主和落魄山,在你这边观感不好。

    想到那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然后等到自己转头望去,她便抿嘴而笑,使劲攥着棉布挎包的绳子。

    虎头帽少年的眼神和脸色,渐渐一并柔和起来。

    刘十六拍了拍好友的虎头帽,埋怨一句,“白也啊白也,总觉得人间人皆有所求,这次是你不识相了吧。”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等到白也想要还一个守株待兔的时候,小姑娘今天就只是忙着早晚两趟的巡山了,然后就是去门口那边陪着仙尉道长聊聊天解解闷,不然就是去老厨子那边串个门,蹲在一旁看着老厨子编簸箕,心灵手巧,百看不厌。按时点卯,去竹楼一楼,陪着看书的好人山主和忙着针线活的暖树姐姐,小米粒就只是负责发发呆,在廊道那边打几个滚儿,趴着看山外的白云来了又去,在心里边帮它们取一个个的绰号。

    今儿第二场巡山的课业完毕,大功告成,只需睡个好觉,等着自己的那个叫“明天”的好朋友,就又不请自来啦。

    小米粒路过霁色峰神道台阶那边,放慢脚步,抬头看了眼山顶那边,犹豫又犹豫,还是算了。

    再去那边,做事情可就不够老道了,说不得白先生以后嫌烦,都不乐意出门赏景了。

    小米粒肩扛小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而走,没事,还是开心比郁闷多些,“郁闷”兵力太少,“开心”兵强马壮,些许郁闷,就只好输得丢盔卸甲啦,惨兮兮,兵败如山倒!

    毕竟那位可是传说中的白先生唉,以前是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孤陋寡闻了,看来是时候跟景清借阅那本《路人集》了。

    就是不晓得白先生为何被说成是“人间最得意”,竟然连好人山主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小米粒想了想,转头看了眼山顶,灵光乍现,计上心来,没有着急返回自己宅子,而是一路飞奔到山脚。

    她搬了条椅子坐在仙尉道长身边,椅子稍稍侧着摆放,好用眼角余光瞄着山顶那边的动静。

    白先生每次下山,都是不急不缓的脚步,那么到时候自己只要卯足劲,来个健步如飞,三步做两步,估摸着就能恰巧在去往宅子的那条山路遇到,好计策啊,兵书没白读,好个现学现用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仙尉察觉到古怪处,笑问道:“右护法,看啥呢。”

    小米粒赧颜道:“么的么的。”

    仙尉怕她坐这儿无聊,就陪着小米粒东拉西扯了些,小米粒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她回过神,赶紧转头望向神道山路那边,糟糕,只瞧见白先生已经走下山顶,身形岔入那条去往绵延府邸的道路了。

    小姑娘皱着鼻子,小声委屈道:“仙尉道长唉,误我大事嘞。”

    仙尉紧张道:“咋个说?”

    小姑娘挠挠脸,笑脸道:“怪我自己听得入神,分了心,可怪不着仙尉道长。”

    仙尉好奇问道:“小米粒,别不说啊,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二?”

    小米粒站起身,笑容灿烂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仙尉道长,明儿见!”

    仙尉起身问道:“真没事?”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事么事。”

    小米粒刚跑出去没几步,停步转头提醒道:“仙尉道长,黄昏天,光线变暗了,看书可别太专注,稍微注意些啊。”

    仙尉笑道:“修道之人,虽说我暂时还只是半桶水的门外汉,但其实已经无需在意这种事情了,不过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

    来到山顶,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来到栏杆旁,个儿矮的小姑娘,用脑袋抵住栏杆,埋怨自己,那么多的兵书白看了。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嗓音,“小米粒,在做什么?”

    小米粒赶忙站直,眨了眨眼睛,竟然真是白先生,她有些脸红道:“哈哈,闹着玩呢,跟栏杆顶牛。”

    白也单手撑在栏杆上,脚尖一点,坐在栏杆上边,伸出手,“一起坐着聊?”

    小米粒赶忙放好绿竹杖和金扁担,自己一个蹦跳,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小姑娘攥着身前棉布挎包的绳子。

    白也故意没有用眼光打量身边的黑衣小姑娘,怕她再次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眼角余光,将小米粒的神色表情和那个细微动作,一览无余。

    如果不是自己问了,君倩也说了答案。

    白也可能永远不知道人间曾经有过这么一份心思。

    好像可有可无,似乎忽略不计也没什么。

    就像白也这辈子喜好入山访仙,去过很多名山大岳和更多不知名的山峰,但是肯定有更多的名山,都擦肩而过了。

    但是此时此刻的白也,抬头望去,伸手扶了扶虎头帽,只觉得……暮色里的风景,好像不错。

    一大一小,就这么一起坐在白玉栏杆上。

    “小米粒,家乡在哪里?”

    “我的故乡很远哩,是北俱芦洲槐黄国北边的那个宝相国,黄风谷边上一个叫哑巴湖的地方,是饭粒儿小的小地方哈,白先生肯定没听过的。”

    “那就是跨洲了,确实不近,你在落魄山这边,会想念故乡吗?”

    “想啊,就是不经常,不过偶尔想起,就会很想,就是偶尔,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嘛。还会想起故乡,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是在那边土生土长和开窍炼形的,另外一半原因,是我跟好人山主就是在哑巴湖第一次见面的,后来有山上的仙师想抓我,不过那些仙师不是坏人,是想邀请我去当个小河婆哩。”

    当白也听到小姑娘说到“仙师抓人”,霎时间眯起眼,只是很快听到小姑娘说他们不是坏人,白也便释然,眼神恢复如常。

    只是心中难免疑惑,既然小姑娘说了是抓人,何来后边的邀请一说。小姑娘的想法和做法,似乎总是这么天马行空的?

    说到这里,小姑娘就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了,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好人山主出手阔绰,花了两颗谷雨钱把我买下了,再让我留在哑巴湖,我可不乐意,就想着跟着他一起吃香喝辣的,其实就是想要离开哑巴湖,找个读书人,请他帮我写个早就约好的故事,好人山主拗不过我,就带我一起闯荡江湖喽,我们一起跋山涉水,故事多多,精彩纷呈,那会儿我就站在好人山主背着的箩筐里边,就好像是山上神仙的腾云驾雾嘞。”

    白也微笑道:“原来如此。”

    “知道我会想念故乡,上次好人山主去北俱芦洲忙正事,所以就特意捎上我这个拖油瓶,我们一起御风跨海的时候,还坐上了一条稀奇古怪的夜航船呢,遇到了好多古怪的人稀奇的事儿,一长串,数都数不过来,亏得我们好人山主有一肚子学问,啥问题都难不住他。后来在骸骨滩那边登岸,一路走啊走,就到了哑巴湖,去过一次后,现在就没那么想啦,以前觉得自家哑巴湖的地盘,可大了,原来是小小的,不过想还是要想的,反正不着急,过个几年十几年的,等到好人山主再去那边忙正事,嘿,白先生,你知不道,晓不得,我的小道消息可灵通了,到时候我就跟好人山主说一说,他肯定会带上我的。”

    小姑娘说这些,她满脸得意,摇头晃脑。

    “小米粒,你境界不高,但是在落魄山这边身居高位,当护山供奉,就不会觉得受委屈吗? ”

    “啊?!”

    白也笑道:“看来陈山主把你保护得很好。”

    小姑娘使劲点头,朝白也竖起大拇指,“对的对的。”

    白也说道:“你们陈山主的那位齐师兄,曾经去找过我一次,当年齐静春的大致意思,大概就是劝我不要那么失意吧,多看看外边的世道,不要总是被困在自己心中所觉得的天地。我后来看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此而已。”

    小米粒压低嗓音,轻声道:“好人山主说了,我们不能总是反复告诉自己一句,‘就这样吧。’好人山主还说,这样不太好。”

    白也笑道:“陈山主的这个想法,很不错。”

    小米粒一下子神采奕奕,自己以诚待人说真话,白先生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夸奖好人山主了,开心!

    兴高采烈的小姑娘转过头,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白先生,跟你说个秘密啊,好人山主虽然曾经与人斗诗是输了,可他只要喝酒喝高了,才情很了不得嘞。”

    白也笑问道:“说来听听?”

    小米粒一下子回过神,身边这位可是写过很多诗篇的白先生,聊这个,是不是不妥当?

    所幸白先生善解人意,已经帮她解围了,白也微笑道:“记得曾经不用真名,跟君倩一起访仙问道于名山大川,也曾与一些偶然相逢的山中道士和世外高人……勉强算是斗诗吧,结果他们听了,都很不以为然,评语不高,反正处处是毛病,不是全然不押韵,就是换韵不妥,或者这里撞韵那边出韵,不合法度,连平仄都不懂。”

    小米粒惊叹道:“是他们不识货,还是他们太厉害啊?”

    白也笑道:“可能两者都有吧。”

    小米粒说道:“反正好人山主说了,只有真正喝醉了,才能读出白先生诗篇的神味,不醉就不行。”

    白也说道:“那你们陈山主的酒量一定极好,我猜他几乎就没怎么醉过吧?”

    小米粒挠挠脸,“好人山主确实没怎么喝得大醉酩酊,很偶尔了,我晓得只有几次,不过我当时都不在场,都是听说来的。”

    白也不以为意。显而易见,落魄山陈平安也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罢,根本就不是一个会如何崇拜白也诗篇的读书人。

    君倩只是悄悄站在远处,背靠栏杆,双臂环胸。主要还是担心白也不开窍,可别哪句话说得混账,就让我们小米粒哭鼻子了。

    白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君倩示意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先前小镇旧学塾那边,解开一部分心结的师弟马瞻,最终还是不肯来落魄山。

    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陈平安这个小师弟,对此都没有强求。

    不过马瞻身份已经变了,从京城帝王庙的庙祝之一,变成了大骊春山书院的讲习。

    马瞻当时并不清楚那场京城御书房的议事内容,所以觉得奇怪,毕竟这个小师弟身份再多,似乎都不宜插手这种大骊王朝事务。

    陈平安笑道,崔师兄是大骊国师,我如今也是了。

    君倩转头笑望向那个虎头帽少年。

    去玄都观修道和练剑,是对的,来落魄山一趟,也是对的。

    浩然三绝,白也诗无敌,锦绣崔瀺,剑术裴旻。

    好友白也,一心向道,仙气浩渺,才气之盛,浩浩荡荡,如银河倾泻人间,世间无人匹敌。

    公认人间最得意,白也确实诗无敌,剑术诗篇都在天。

    但是结果就如白也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自家先生也曾劝过白也一句,修言大道人难得,自是功夫不到门。

    至于君倩与白也是挚友,先生又与白也始终同辈相论,按照先生私底下的说法,各算各的,计较这个作甚,当然了,真要计较也无妨,先生我这叫礼贤下士。

    君倩再尊师重道,当时听到先生“礼贤下士”的这个说法,也有点绷不住脸色了,又不敢反驳什么。

    老秀才就踮起脚尖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可别觉得先生是在背后说白也的坏话,君倩啊,估计你是忘了,道祖有言,下士闻道大笑之。在先生看来,白也分明就是上士闻道的材质,也曾到了上士的心境,如今才却才是下士,才是下士,便是这个剑术和境界了,若是能够返璞归真,再上一个台阶,有朝一日,心与天地通,天人合一,再再上一个台阶呢?那些山上神仙夸人前程好,总喜欢说一句大道可期,这个说法,半点不俗气,大俗就是大雅。白也不算大道可期,谁能算大道可期?但是呢。

    说到这里,老秀才跺跺脚,既然是一位已然闻道的下士,被己心所困,那就破罐子破摔,货真价实些,不如真正脚踏实地,要我说啊,这人间大地啊,可不是看过、走过,就是归我所有的,皆言修道之人,心无挂碍,从不拖泥带水,远离世间红尘?那只是一般练气士的正确做法,没毛病!但是你的好友,他可是白也!岂能如此小家子气,看遍名山,走过人间,失望至极了,就当真只是如白也所说,一介光阴过客暂歇于天地逆旅了,停步休歇个千年万年的,不还是宛如刹那间,所以说啊,墨家钜子说得极好,有大学问,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所以说嘛,心无所安,如何得意?只能是境界越高越寂寞。为何白也除了寥寥无几的知己,谁都说他是人间最得意,他自己却偏偏觉得是失意?一直在远游,白也看过太多,就太失望了,先生且不去管别人如何,只说他白也一人,这样就不对。

    君倩觉得只要是自家先生说的道理,就肯定是对的。

    就想要将这些道理一一转述给好友白也。

    老秀才却摇头,与学生直言现在说了毫无用处,白也是谁,道心何其坚韧,何况他什么大道理不懂?先生这几句话,轻如鸿毛,给人家挠痒痒都不够。

    君倩满脸无奈。

    老秀才笑着说了一句,可不废话,不用着急,将来白也总有言下有悟的那么一刹那,然后留住那份道心不退散即可,足矣。

    君倩如释重负。

    老秀才最后提醒学生一句,君倩啊,礼贤下士这个说法,在白也那边就别提了,太不讨喜,容易伤了兄弟情谊,混不着酒喝。

    当时老秀才双手负后,踱步离去,思量着下次该找哪个山上朋友问酒去,朋友太多,个个待客殷勤,担心厚此薄彼,也愁人。

    且让将来的白也扪心自问一句,当练剑至极致,我所求是何事?

    白也只需心一定,青莲就花开了。

    天下壮哉我白也,真正人间最得意。

    再后来,就是文圣一脉分崩离析,老秀才自囚于功德林,等到天下大变,白也独自仗剑远游扶摇洲。

    又后来,便是虎头帽孩子站在满树梨花下,又被老秀才带去了青冥天下玄都观。

    君倩按照先生的嘱咐,在白也跻身上五境之前,一定要带着白也多走多看,名山道场要去,世俗间更要去。跻身上五境之后,飞升境之前,还要带着白也出门几趟,反正就一个宗旨,既不能让白也破境太快,同样不能让白也单独出门,只看他曾经所习惯看的风景。

    先生最后给君倩打了个比方,你们俩,将来外出览景,就像重新在人间负笈游学一趟,各自背着的书箱里边,一个装着酒水,另外一个是道理,风景如醇酒,人事如理,这游学一路触景生情,捻一二道理当佐酒菜,行万里路,看万卷书,不光是白也会有所得,君倩你也会有收获的。

    君倩靠着栏杆,看着那边的虎头帽少年和黑衣小姑娘,更多还是小姑娘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白也时不时说几句。

    不过相较于曾经独处时的白也,哪怕是待在君倩身边的白也,白也今天的话,还是多了不少。

    此刻清秀少年的眉眼间再无淡淡的愁思。

    一颗赤子之心,一份童真有趣,相得益彰。

    一起嗑着瓜子,吃着小鱼干,小米粒每每听见白先生说起当年的某件事,她就会听得一愣一愣,一惊一乍,哇哇哇,哦豁哦豁。

    嗑过瓜子,少年就学小姑娘,将瓜子壳往山外屈指一弹。

    君倩虽然也不知道白也的道心,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能有些变化,也可能照旧,君倩都懒得去探究了,双手抱住后脑勺,开始闭目养神。

    就在此时,几个患难与共的酒友一起散步来到山顶赏景,有即将成为铁符江水神的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旧主,剑仙白登。

    还有一头境界什么都是身外物的鬼物银鹿,以及流霞洲山上第一人荆蒿的嫡传,玉璞境高耕。

    白登必须来这边与陈平安商量自己补缺铁符江水神祠庙一事,毕竟以后双方就是山水近邻了。

    其实高耕是不愿再次来落魄山做客的,而银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必须返回落魄山。

    所以银鹿就与白登一合计,觉得必须拉上好友高耕一起回落魄山……朋友间好有个照应。

    他们仨,实在是怕了那个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热情好客,嗜酒如命,其实这都没什么,朋友不想喝酒,你陈灵均总不能按住我们的脑袋往酒碗里撞去吧,可问题在于陈灵均这厮,御江水蛇出身的大道根脚,如今才是元婴,偏偏跟那位斩龙人是挚友,酒桌上对陈清流又打又骂的,不是拍肩膀就是拍脑袋,别说他们仨,就是酒桌上那位道号青宫太保的老飞升都怕这个啊,结果如何,一张酒桌,青衣小童当主陪,荆蒿就只好与陈清流两个轮流当副陪,白登几个宾客,不喝到位,能下桌,敢下桌?

    喝酒这种事,总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时候,再呼朋唤友喝上一顿,相互间言语无忌,调侃几句,排忧解难,借着酒劲说几句酒话或是不用打草稿的牛皮,可不能成为一种每天早晚两次雷打不动的的课业啊!

    只是一顿早酒不喝,就搞得就跟不知上进的顽劣蒙童翘课一样,哪怕顿顿喝仙酿,滋味能好到哪里去?

    所幸白登和高耕这次做客落魄山,陈灵均摆了一桌酒,满脸愧疚,扭扭捏捏,解释说上次请他们喝酒,属于落魄山账房那边的公款支出,不用自己如何花钱,如今属于私谊,以后可能就没办法一天两顿酒招呼哥几个了,除非将那几种价格昂贵的仙酿换成便宜几分的一般仙家酒水,才能喝上早酒……三人面面相觑,差点激动得当场落泪,然后各展神通,劝说景清前辈,这种事情,高耕说等到白登补缺了铁符江水神,咱们哥几个再好好摆一桌,白登说等银鹿成为落魄山正式谱牒修士,喝什么酒,都由自己来负责,银鹿就说高耕甭管公事私事,以后都常来宝瓶洲和落魄山,提前知会兄弟们一声,早早把酒约上……青衣小童听着这些暖心话,感动异常,一口气连提了三个。

    银鹿为了与那座蛮荒仙簪城撇清关系,已经正儿八经与落魄山打过招呼,经过隐官山主和掌律长命的双方同意,如今正式化名曾错,字日章,暂无道号。

    在槐黄县衙的户房那边,已经录档在册了。就此鬼物银鹿成了落魄山暂不谱牒录名的一名杂役弟子,属于历史上第二位。

    作为首位外门杂役弟子的落魄山新任编谱官,那个白发童子如今有事没事,就找银鹿谈心,要他知耻而后勇,好好修行,别丢了咱们落魄山杂役弟子这条道脉的脸,不然你银鹿丢人现眼,修行懈怠,不当个人,就别怪自己这个当祖师爷的,翻脸不认人。

    不用每天那么昏天暗地喝酒,高耕便终于有闲情逸致,去发现落魄山和藩属山头的风景优美了。

    小镇西边四十几座山头,细看之下,处处有神异,不过受限于境界,依旧觉得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今天来到山顶,就看到了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和小姑娘,还有站在另外一个方位的魁梧男子。

    除了护山供奉周米粒,其余两位都不认得,白登刚离开龙宫遗址没几天,银鹿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被隐官大人关押已久,勤勤恳恳写书,一个写不好,就要挨上一板砖,其实出来望风没几天,所以他们都问高耕是否清楚对方的根脚,高耕只是摇头说不知。

    银鹿几个,也没想着跟那个虎头帽少年套近乎,世外高人?有这样的世外高人么?

    虽说落魄山常有身份、境界都很吓人的高人来此拜访,但是他们再觉得真人不露相,恐怕也没几人出门在外,愿意如此装束。

    所以高耕他们就走到那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身边,纷纷介绍起自己的名字和道号。

    君倩笑着拱手还礼,“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白登就觉得有些无趣,虚头巴脑,眼前这汉子,除了可能确实听说过高耕和青宫山,久仰谁的大名,自己?还是连化名都是新鲜出炉的曾错?

    不过既然是身在落魄山,白登也不敢如何表露心情,至于高耕更是开始与那汉子掰扯几句天气和风景的废话。

    山顶远处栏杆那边。

    “白先生,你跟君倩先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比较投缘。”

    因为那边一大一小的对话内容,都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

    先听到的那个称呼,“白先生”?其实判断不出什么。

    天底下姓白的练气士,数得过来?

    君倩?!

    若是浩然任何一个别处,也没什么,可是在这落魄山,在陈山主的自家地盘上边……

    本来学那魁梧男子背靠一旁栏杆的高耕,霎时间挺直腰杆,动作飞快正衣襟,脸色肃穆沉重。

    银鹿更是被小米粒的“君倩先生”,跟耳畔敲锣打鼓一般,浩然刘十六,老秀才的嫡传弟子之一,到底是什么根脚,蛮荒天下山上,未必都清楚,但是仙簪城岂会不听说一些山巅消息?银鹿此刻心情复杂至极,既畏惧得肝胆欲裂,又有几分“同乡”亲近。

    只有可怜贵为一座陆地龙宫龙子龙孙的白登,还被蒙在鼓里。

    高耕和银鹿都很纠结,要不要告诉好友那个恐怖的真相。

    远古奇异最凶悍,只驱龙蛇不驱蚊。

    白登见到“此人”,跟瞧见斩龙人陈清流,有区别吗?

    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只是斩杀,一个杀了再吃、或是吞入腹内再绞杀吗?

    陈清流三千年斩杀的天下蛟龙,可能都曾是这位魁梧男子早年“吃剩下的”?

    高耕与银鹿屏气凝神,一起与这位“君倩先生”作揖。

    这次他们俩都补上了师门,或是用上了旧道号,“流霞洲青宫山高耕,拜见刘先生。”“蛮荒仙簪城银鹿,拜见刘先生。”

    君倩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高耕,我们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银鹿道友,我们可算落魄山的半个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你觉得呢?”

    高耕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颗道心终于守住不崩了!

    银鹿道友觉得前辈刘十六说啥都是顶天大的道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远处黑衣小姑娘又与貂帽少年有问答。

    “白先生,你打得过两个拳头钵儿大的君倩先生吗?”

    “以前打得过,现在打不过,以后打得过。”

    “等到小鱼干吃完呢?”

    “那还是打不过君倩。”

    玉璞境高耕心湖内,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颗道心,不要也罢。

    人间有几个练气士,敢说自己“曾经”与“将来”都打得过刘十六?!

    他还姓白!

    一顶虎头帽误我太甚!

    已是鬼物的银鹿差点当场被吓死,就这么魂飞魄散。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摇洲,一人剑挑几王座来着?

    唯有白登真幸运,可以啥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们仨还不如陪着陈灵均喝顿大酒呢。

    君倩双臂环胸,面带微笑,“还有事吗?”

    高耕与银鹿就识趣拉着好友白登,各自拽着白登的一条胳膊,下山去了。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

    白登一头雾水,高耕以心声颤声说道:“喝个酒?”

    银鹿斩钉截铁附和道:“压压惊!”

    白登疑惑道:“你们怎么回事?”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边,白登问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

    高耕与银鹿对视一眼,我们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呐。

    银鹿笑着解释道:“何必让景清道友破费酒水钱,哥几个关起门来喝酒。”

    山顶那边,小米粒好奇问道:“白先生,听我们景清说,你是剑客,不是剑修?”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剑客,现在也是剑修了。”

    成为剑修,白也其实只有对一件事提得起兴趣,争取早点跻身十四境,好问剑于大道青天,还礼周密。

    至于头顶戴着的虎头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传圣旨,说至圣先师反复叮嘱提醒,务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

    只是等到跻身玉璞境,白也逐渐习惯了玄都观那边剑仙一脉道官们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他用心练剑,跻身玉璞境,就是为了摘掉那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白也就想着晚几天也无妨,不然只是跻身玉璞境而已,难道自己还需要来一场“仪式”庆祝庆祝?等到跻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着不如一鼓作气跻身了飞升境再说,反正在这之前就不打算出门游历了。

    不曾想君倩说要带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

    一来二去,白也就始终戴着这顶虎头帽了。

    在人间与谁为敌?问剑一场?只是谁敢主动找自己的麻烦?以白也的冷清性格,总不能吃饱了撑着故意为自己树敌。

    要说收取弟子,给谁传授学问或是剑术,白也其实更怕这类麻烦,曾经认真设想过这种场景,却发现根本无从教起。

    “白先生,我考你一个谜语吧?一个人有两个门打通的三间屋子,这个人站着的屋子,都是用得着的物件家伙什,隔壁一间屋子,不太一样,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没用,有些主人记得起来,外人都不清楚,有些连主人都记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记得住。最后那第三间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时觉得打开房门,里边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极了,有人有时觉得里边一定是灰蒙蒙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不想打开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间屋子分别叫啥?”

    白也笑着不说话。

    小米粒安慰道:“随便猜,猜不着也没什么,这可是我一大箩筐谜语中最难猜的,谜底难度,至少可以排前三!”

    白也说道:“谜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儿?”

    小米粒眼睛一亮,将最后的小鱼干都递给白也,由衷赞叹道:“白先生,你猜谜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样厉害!”

    白也笑着只是拿过一半的溪鱼干,问道:“是谁教给你的谜语?”

    小米粒嚼着鱼干,摇头晃脑,后脚跟轻轻磕着栏杆,“几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给我的,不过刚才问白先生的这个谜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天地间以一棵椿树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鱼,南冥有池,鱼化为鸟,背可载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负重栖息于池,鸟随海运而徙于南北间。”

    小米粒惊叹道:“人间还有这么大的鱼啊,见多识广的好人山主,都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志怪故事呢。”

    白也点头道:“这条大鱼,体型庞然,可能跟哑巴湖酒水的名气一般大了。”

    小米粒使劲点头,哈哈大笑起来。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会向往那种神通吗?”

    小米粒使劲摇头,“不会啊,我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远游。”

    只说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连一条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过,总要跟有俩帮手叫“困意”和“冷飕飕”的被子,每次跟它们打一场架才能艰难胜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职责,她估计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会儿她也有了俩帮手,分别叫太阳公公和枝头鸟雀。

    白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忙转过头,摸不得摸不得,个儿会长不高的。

    不曾想白也主动弯腰侧过头,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头帽,再歪着脑袋,哈哈大笑道:“今儿不长个儿,那就明儿再说吧。”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眯眼而笑,抬手轻拍膝盖,只是没有说什么。

    君倩靠着远处栏杆,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长三千丈,青冥浩荡不见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开心颜。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满脸涨红,竖起耳朵,轻声问道:“白先生,是在酝酿那种一说出口就可以千载留名的诗篇么?”

    白也摇头笑道:“既然练剑了,就好好练剑。先前就与君倩约定,以后我只会偶尔喝酒,再不作诗了。”

    君倩叹了口气。

    再无白也诗无敌,人间寂寞几千秋。

    小米粒听到白先生这么说,就有点伤心,还有丁点儿失落。

    伤心,是小姑娘觉得白先生好像有些伤感。

    至于米粒小的失落,是因为米粒来见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确实难为情。

    小米粒就是想与白先生熟悉了,好帮着自家落魄山讨要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歌呢。

    毕竟自己在落魄山这么久了,还不曾立下寸功。

    暖树姐姐总是表扬自己,裴钱也会经常将自己的功劳记在那本功劳簿上边,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们是逗自己开心呢。

    不过没啥,反正读了那么多兵书,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了,建功立业这种事,明天再说!

    今天能够跟白先生聊了这么多,已经开心至极!

    于是小姑娘就让白先生伸出一只手。

    虎头帽少年还是摸不准小姑娘的想法,不过仍然笑着伸出手掌,猜测小米粒,是不是会从袖子或是棉布挎包变出瓜子、小鱼干。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头呵了一口气,再往白先生手心轻轻一敲,摊开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别伤心,我借你些开心和高兴!”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头,挥了挥手腕,“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不知不觉,光阴流逝,一大一小就这么聊着,人间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

    小米粒轻轻摇晃着双腿,无忧无虑,在自己家里看着远方。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说是不是人间很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不像你们的人,我见与不见,你们都在人间,各有各的悲欢离合。”

    小米粒伸手挠着脸颊,自己是出身哑巴湖的大水怪嘞,腼腆道:“大概是的,吧?”

    没有听到白先生继续说话,她转过头,再抬起头,原来发现身边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诗?书上不是有个说法,俱怀逸兴壮思飞?

    白也低头笑道:“不是作诗。不过以后白也递剑,也算诗文。”

    小米粒使劲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说法,以后用得着。她曾经与刘瞌睡借过个说法,直到今天还没还给他呢。闯荡江湖,出门在外靠朋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虎头帽少年伸出一只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剑仙,朗声道:“大运兴没,群鸟夜鸣,月下有谪仙,鼻息干虹霓。山中诸君且停杯,请见我辈剑客挥手决浮云,举动摇白日,指挥旋青天!”

    君倩闻其大言,只是会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剑客自居,不过是脚下换了一条道路。

    书生底色,以平常心,结道果。

    最终成为真正的剑仙白也。

    就在此时,君倩听到白也略显尴尬的一句心声。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刚刚成为剑修,我与之对视,见他心中开了一朵青莲。”

    君倩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想来昔年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莲藕福地。

    福地内的那位“少年剑修”,与福地外的剑仙白也,其实皆是见到了自己。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

    落魄山顶,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闲聊起了红烛镇的三条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经告辞离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斜挎着的那只心爱棉布包,里边暂时没有兵力啦。

    白也听过一些故事,笑道:“你那个陈师弟,倒是好说话。”

    君倩解释道:“朱敛在玉液江出过拳,小师弟也去水府做过客,落魄山这边再不依不饶,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说道:“最关键的,还是小米粒自己会心里过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娄子越大,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山中独处时沉默的次数就越多。胆子小,觉得外边的江湖有些凶险,所以导致不太敢出门,与胆子不小,只是不愿意出门了,心境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小师弟在这件事上,其实考虑颇多,必须掌握好分寸,不能太过一厢情愿。要知道这场风波,从一开始,小米粒就想着藏掖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只是不凑巧被裴钱撞见了。事实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担心自己说不好,让裴钱他们伤心,就只好一直搁在心里了。”

    白也点点头,“也是。将心比心,比较难了。”

    由此可见,先前白也说陈平安把她保护得很好,不算说错。

    君倩笑道:“后来,朱敛给小米粒打过一个比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讲了个道理,才让小米粒彻底解开心结,据说听过之后,小米粒捧腹大笑,开心得满地打滚,觉得老厨子的某些说法,说到自个儿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这种心结也能解开?”

    君倩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坛不知名的仙家陈酿,缓缓道:“能。朱敛先跟她说了个家乡的山水故事,来形容这场风波,说江湖上有个家世显赫的女子,受了情伤,她就害得某个负心汉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断了条腿,负心汉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她,满脸眼泪鼻涕诉说着自己的惨事,女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说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却是心碎了,谁更可怜?小米粒起先听着揪心,就问老厨子是真事吗,朱敛说是胡编的,小米粒这才放心。然后朱敛就问小米粒还生不生气,如果生气,我就让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来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吓了一跳,赶忙让老厨子发誓可不能做这种坏事。然后朱敛才问小米粒,是不是这件事,如果咱们落魄山始终揪着不放,其实早就翻篇的右护法,才会在自己心里一直不过去,但是呢,又不敢说什么,怕被误会是没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说什么。小米粒使劲点头,于是朱敛就跟她解释,返乡的山主为你打抱不平,专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眦必报那么简单的,除了帮你讨要一个必须得有的公道,还想着让她和整座水府都长点记性,那么以后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乡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谁,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会再被他们随便欺负了,他们再不敢仗势凌人,所以可以这么说,小米粒你是有功劳的,没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将来可能就会有很多个小米粒在玉液江那边,水府还是会一错再错,偶尔踢到一块铁板了,他们也不觉得是事情上边错了,至多只是觉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够响亮,水神娘娘拳头不够硬。小米粒,你觉得这样好吗?小米粒大声道不好不好。朱敛笑道那么公子上次带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学问了,既不与水神娘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也没有轻拿轻拿,一笔揭过,公子就像留了一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遗落了靴子在别人家里,那么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着点了,上次陈山主没大发雷霆,不曾与水府过多计较,那么下次登门呢,会不会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来个两罪并罚?小米粒赞叹不已,好人山主厉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后朱敛笑着说小米粒,你如今胆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闲逛了,你以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随便离开祠庙和水府啊,她胆子都没有米粒大,何况除了我们,听说作为顶头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点过她一句,让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听听,是不是笑里藏刀,杀气腾腾,可把水神娘娘吓坏了。如果故事只是发展到这里,也没什么,小米粒在朱敛院子开心过后,当天就壮起胆子,偷偷跑去披云山一片小竹林数竹子去了,至于小米粒与那位急匆匆现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么,好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是个谜。”

    白也笑道:“难为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内容有了,题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于言辞之辈,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欢聊远古事迹,也不愿多聊文脉求学事。

    君倩说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会一叶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感叹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带你去一处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鱼干,得帮小师弟一个小忙。”

    然后白也就被君倩缩地山河,拉到一处溪畔学塾的整洁书房内,君倩开始拿出一本手稿,娴熟翻到一页,书上的山水故事讲到了一处江湖游侠和哑巴湖大水怪误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们遇见三位各具风采的得道高人,双方斗诗一场,大胜而归。白也环顾四周,猜出此地是陈山主当教书先生的地方,君倩摊开手稿书页,让白也别傻站着了,赶紧凑近瞧瞧。

    白也走过去一看,扫了几眼,就想置身事外,结果被君倩按住虎头帽,气笑道:“还讲不讲江湖义气了,麻溜的,我来帮忙研墨,你别想跑。”

    原来这本手稿上边,写那斗诗内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陈姓少侠每次“吟诗”,在册子上边,所有关于诗篇的内容,都是空白的。

    不过每当主公人吟诗之后,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却喜好附庸风雅的山中仙师,“听闻”陈少侠即兴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诗篇过后,他们如何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不由得收敛轻蔑神色,到各自捻须沉吟不语,内心震动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赞叹,惊为天人,最后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倒是写得十分仔细,不吝文字,让白也、君倩这俩翻书人见字如面。

    这个陈山主,就这么没有诗词一道的才情吗?十几首诗,手稿上边都空着。

    作诗有何难?

    君倩已经开始取来一方砚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摇头说道:“说了不作诗,不是玩笑话。”

    君倩笑道:“用你的旧诗。”

    白也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过的诗,我自己绝大多数都忘了。没忘记的,多被好事者编成诗集流传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陈平安抄我的诗集,有什么两样?他还不如换个名气不大的诗人抄些冷僻诗篇。”

    君倩说道:“你那些废弃不用的诗篇,我都记着呢,我说内容你来抄录就是了,至于诗题你得自拟。”

    白也随手翻了几页手稿,再翻到最后新篇章所写内容,发现竟然从头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并非是陈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尔兴起,学那位文庙韩副教主写篇小说。白也记起先前在山顶,小米粒说起她第一次出门走江湖,好像就是找个欠她一个故事的过路读书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瞎胡闹,跟头上戴两顶虎头帽何异?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过君倩递过来的毛笔,思量片刻,说道:“记得那次游历庐山,好像有两篇古体诗和七绝,写得还不错。”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来就拿出巅峰的诗情,前边几首诗篇,记得稍微收着点,总计这十二首诗,文采功力,必须循序渐进,尤其是压轴一篇,必须对得起书上那三位仙师的惊叹和美誉……”

    白也抬起头,废话这么多,你来写?

    君倩笑呵呵道:“气性还不小,我要是小师弟,就拎一青砖站在这里了。”

    白也落笔之前,问道:“这场观道,欠了陈平安一个大人情,怎么算?”

    若是陈平安早有谋划,却被自己一个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报出一首旧诗,然后说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师弟,那就按照老规矩,我两不偏帮,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白也刚要落笔,君倩突然说道:“崔师兄当年就说过,你写草书,笔格尚可,毕竟诗名摆在那里,后世书家,谁都愿意吹捧几句违心话。不然只说那幅如今是否真迹都存疑的字帖,崔师兄就说他拿脚指头夹着一块随便从簸箕里边捡来的木炭,都写得比你好。而小师弟这本手稿却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别露怯了,实在不行,就换我来?我写小楷,肯定比你强几分。”

    白也就要搁笔,爱写不写,不伺候了。

    君倩学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声,“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写你的鬼画符。”

    白也突然问道:“崔瀺真这么说过?”

    君倩点头笑道:“崔师兄从不说大话,你不爱听就憋着。”

    白也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经。

    君倩自顾自推开窗户,瞥了眼白也,一首诗写完了,又报了一首旧诗,笑道:“这边竟然还跑了三个的蒙童,中途退学去隔壁村学塾了,难怪我们小米粒会说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头“抄诗”,随口问道:“村塾这边总共几个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拢共才十个出头一点,亏得前不久收了个宁吉当学生,不然估计都要不足双手之数了吧。”

    白也闻言笑了起来。

    我辈读书人的糗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关起门来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终于晓得山顶那个魁梧男子是谁,以及那个虎头帽少年又是谁……

    这顿酒,一开喝,可就挡不住了。

    如今他们仨,实在是投缘,已经认了结拜兄弟,辈分按道龄排下来,分别是白登,曾错,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峥嵘岁月,银鹿聊到了蛮荒家乡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阔绰,高耕也说了些青宫山的勾心斗角,如何表面光鲜如何一肚子委屈,说下宗宗主之位,本来唾手可得,当初师父都点头同意了的,却被敬重的师兄和心爱的师姐暗中从中作梗,宁予外人不帮师弟……兄弟们俱是聊到了各自伤心处,喝得兴起,高耕就问要不要喊来陈灵均一起喝,桌旁原本俩醉醺醺的好友,瞬间酒醒几分,让高耕克制,莫要冲动。

    聊起改名为“曾错”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与白登皆是赞叹不已,大为叹服,一个说银鹿道友确有真才实学,一个说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韬晦深远谦退难知,唯有遇事则日见彰明,当仁不让……

    银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两位结拜兄弟那个真相,先前被年轻隐官拘押起来,每天都要写点什么,后者常来这边点检内容,告诉银鹿既然如今当了半吊子的小说家,那就拿出那种“做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的端正态度,每日都尽量多写点文章,长短篇幅不计,首重心诚,每个字都不可随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远。

    今夜既无酒喝,也无心修行的陈灵均,坐在台阶上发着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从庭院内捡起一颗石子,就往别家宅子那么一抛,丢在了房顶上边,石子翻滚作响。很快就响起那个笨丫头的心声训斥,陈灵均,你烦不烦?!陈灵均一脸茫然,以心声询问,暖树,你咋回事,可不兴你这么误会人的,家里遭贼啦?暖树怒道你再这么无聊,我明儿就跟山主老爷说去!陈灵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这个告状,只得悻悻然辩解一句,我刚刚在院内翻看一本专修水法的灵书秘笈,看到了会心处,就忍不住有样学样,抖搂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陈灵均说完,那个脾气暴躁的笨丫头又开始训人喽,编,你继续编,最好把那本道书的名字和道诀内容一并编出来!

    亏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顶上边,笑问道:“暖树,景清,你们吵啥呢。”

    暖树与周首席施了个万福,回屋子去了,她那书桌上都是些专门记录琐碎开支的账簿,没空搭理陈灵均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陈灵均脚尖一点,飘向周首席那边屋顶,有点尴尬,压低嗓音说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凶,以后怎么嫁人,是吧。

    姜尚真后仰躺着,脑袋枕着一只玉瓷枕,双手叠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树不愁嫁啊。”

    陈灵均转移话题,“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周首席咋个没喝酒。”

    姜尚真睁着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乱山高下,云脚上悬,看情形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了,身为剑修,是该檐下躲雨呢,还是一手拎个大水桶、一手拿着大脸盆出去接雨。”

    陈灵均听得如坠云雾,但是输人不输阵,开始胡说八道,“这还不简单,要是雨水能当钱用,看我不在院内摆满锅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还是有点东西的,换成我是山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神号,估计也就是‘灵泽’了。”

    其实在姜尚真看来,披云山魏檗如果自拟神号“灵泽”,这个选择,其实相当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游”更大,因为最为契合那场万年未有的“天时”。当然,长远来看,可能还是夜游更为稳妥,大道裨益,细水流长。

    陈灵均躺在屋顶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夸赞长命掌律的那几句诚挚之言,是谁泄露出去的?”

    陈灵均赶忙坐起身,非但没有丝毫的心虚,反而满脸得意洋洋,双臂环胸,与周首席邀功道:“必须是我拐弯抹角说给小米粒听的啊,再让她这个小耳报神捎话给掌律长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样好,家底厚,除了年纪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么?必须没毛病!咱们掌律长命也单着呢,何况她一看就不喜欢那种脸嫩不稳重的小年轻啊,如此说来,你们俩,男未娶女未嫁,咋个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我这不是觉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开口,万一换成长命掌律有那么点心思,她再与小米粒透露些风声,我再听见了,给周首席你这么一说,嘿,不就成了?!一个掌律,一个首席,你们这就叫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长久呆呆无言,心有余悸,颤声道:“我谢谢你啊。这么会做媒,以后别做了啊。”

    陈灵均压低嗓音问道:“咋的,是觉得不合适啊,还是周首席眼光高,觉着我们长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厨子跟大风兄弟这俩色胚,可是都说了一个差不多的道理,书上好些个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侠和那些瞧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们动了心再……”

    头皮发麻的姜尚真赶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爷,求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远处一间灯火温暖的屋子里边,来这边串门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边,贴着窗户竖耳聆听,终于听不见那边的响动了,小米粒转头好奇问道:“暖树姐姐,真是这样么?”

    正在翻账本的暖树伸手按住算盘,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陈大爷的嘴巴,问道:“喝不喝酒?听说你多了几个新朋友,不帮忙引荐引荐?是就点个头,不喝就摇头。”

    陈灵均赶紧小鸡啄米,姜尚真这才敢放开陈灵均,瞥了眼不远处的府邸,关起门来喝酒,灯光微亮,都没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几个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陈灵均愣了愣,感叹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头雾水,“怎么就怪我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先前我与那几个朋友,不小心提着了钱,连累他们现在都不敢找我约酒了,不怪你怪谁?”

    姜尚真会心笑道:“确实怨我。”

    一起飘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陈灵均将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

    姜尚真微笑道:“鸳鸯交颈千岁,比翼合欢彩羽,琴瑟和谐百年,白首共老烟霞。过来人偶尔会嫉妒你们这些过来人。”

    陈灵均难得没有调侃周首席,并且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两个“过来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轻声道:“等会儿老弟陪你多喝几个。”

    姜尚真点点头,突然问道:“陈老弟,你觉得我主动让贤,让小陌先生来当首席供奉怎么样?”

    陈灵均霎时间头大如斗,这可是……一道送命题?!

    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头换酒钱?

    酒桌上的过命兄弟,碗里江湖道义何在?!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说道:“周首席,我嚼着吧,你当得好好的,就别让贤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不等姜尚真说什么,青衣小童三步作两步,一脚踹开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门,叉腰笑道:“兄弟们,大晚上躲起来喝早酒呢,确实有点早,哈哈哈……”

    山脚,头别木簪的看门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着月光作灯光,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大晚上的,人少,适宜,**。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荐的一本“兵家”书籍,确实打架次数多,战场地点多,都是之前闻所未闻的香艳……正经厮杀,写得很好啊,虚实相间,偶尔留白处,余味绵长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书声,木簪常惜阶前水,吾心安处即吾乡。

    一个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点没把咱们心虚的仙尉道长,吓得当场阴神出窍远游。

    仙尉也不管有用没用,双手掐诀,念念有词,使了个据说可以定魂魄的道诀,再赶紧转头一看,才发现是拎着一条竹椅站在身后的自家大风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你重新来当看门人啊!”

    郑大风笑着将竹椅放在一旁,“都会掐三关锁门束缚诀了,吓不死你的。”

    仙尉道长惊讶道:“我花了十几文铜钱从渡口路边摊买来的道书,当真不骗人?”

    郑大风说道:“当然是骗钱的,但是骗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没当真。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翘起二郎腿,就那么瘫在竹椅上边,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毕竟不是年轻壮小伙儿,竟然觉得冻屁股。搁以前,天寒地冻的时候,赤条条躺在被窝里,就跟火炉似的,人心滚烫,都不用烧木炭。”

    仙尉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大风兄弟这一点就不如老厨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欢说过往的家乡事,从小米粒那边道听途说而来,朱敛在莲藕福地,曾经在江湖上,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

    郑大风自言自语道:“吃饱穿暖,天不负我。学无长进,何以对天?”

    仙尉随口笑道:“想来老天爷没那么小气。”

    郑大风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怜,都是门外汉。”

    仙尉点点头,误以为郑大风是说自己修道不精,同时自嘲一句,未能成为武学登顶?

    郑大风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书”,“下册呢?”

    仙尉鬼鬼祟祟转头望向山路那边,见没有人,这才从袖中摸出另外一本书籍,笑问道:“不看上册就看下册?”

    郑大风接过书籍,开始摆起了前辈架子,“读这种打打杀杀的兵书,上册上册没啥两样,你暂时火候不到,还差了点意思。”

    落魄山有藩属山头之一,名为照读岗。

    李槐在这边有属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实落魄山那边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韦太真在那边,好像很拘谨,每天都是脸色微白的可怜模样,李槐就干脆搬来了这边,当时还是陈灵均带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挤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轻,用心声解释一番,陈灵均就只说我懂我懂,李槐也很无奈,你懂个屁的懂。

    李槐在照读岗这边住下的时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带着暂时落脚桃叶巷的石嘉春,也来这边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们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过他们俩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半洲了,一个是视金钱如粪土、山上神仙轻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计都没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栋大宅子的李槐这么当回事?

    昔年的羊角辫小算盘,好像是同窗里边变化最大的一个,不过都是嫁为人妇、早有一双儿女的人了,财迷依旧财迷,等她听说照读岗这边也有挂在她名下的一栋宅子,就专程跑过去转了一圈,连连问这么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钱啊,按照如今咱们家乡槐黄县这边的行情,若是转手一卖,卖给山上的仙师,怎么都该用神仙钱、甚至是那种小暑钱结账吧,还有她不住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后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纪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过继给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听着前边的絮叨,李槐他们三个都是带着笑意,还能随便开石嘉春玩笑几句,只是听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不约而同都沉默了起来。

    石嘉春当时停步,看着他们几个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们,一个个的,还是很年轻,嗯,不说小时候就模样俊俏的林书呆子,没长歪,如今愈发玉树临风了,曾经每天当闷葫芦的董水井也蛮有男人味了,就连小时候虎头虎脑穿着开裆裤经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书卷气,像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书生了。

    妇人伸手捋过鬓角发丝,柔声笑道:“大老爷们,像话么,我都不伤心,你们替我伤感个什么,说,是不是其实早早就暗恋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们喜欢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还有李槐喜欢李宝瓶,也是装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对视一笑,难得聊起李柳,没有互骂窝囊废,出笼小鸡互啄。

    李槐无奈道:“别胡说,要是被李宝瓶听着了,她不跟你计较,非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小时候李槐的裤衩经常挂到树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红棉袄小姑娘早就跑得没影了。闻声赶来的齐先生,约莫是次数多了,后来好像都懒得询问缘由了,就得用一根长竹竿帮忙挑下来,小宝瓶年纪不大,气力不小,某次直接将李槐的裤衩丢到树顶了,竹竿都够不着,学塾外都是看热闹的蒙童,脑袋凑在一起合计着,帮齐先生出了些馊主意,一向不爱说话的董水井难得主动开口,说自己会爬树。齐先生笑着摇头,说看我的,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掂量了几下,再转动胳膊几次,再那么朝天空丢出。

    可惜落了空,那颗石子只是穿过树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晃,地上的阳光便细细碎碎,晃悠起来。

    伸长脖子看着的学塾蒙童们都叹息一声,齐先生只差一点呢。

    齐先生就又去捡了一颗石子,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树枝,那条裤衩便飘落下来,李槐赶紧穿回裤子,那次屁颠屁颠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兴,哈,这条裤子,今儿出息大发了,跟放纸鸢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长得半点不好看的那个姐姐,她来接他回家呢,李槐就与姐姐说了今天的丰功伟业,说明天还要穿这条裤子,那就不用怕那个小宝瓶了,李柳牵着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听着弟弟那些色厉内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点委屈好像比天大,总会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哑。

    但是往往片刻之后,委屈就不见了,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门钥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贤书,走出书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观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问题,想要与陈平安请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内化”,李槐暂时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韦太真翩然而至。

    本来慵懒躺在凉亭长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韦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搅主人清净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后,笑问道:“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见上一见?想见的话,就跟我一起登门拜访,但是见了面到底能聊几句,甚至会不会像魏山君一样吃闭门羹,我可不作保证。”

    他跟小米粒关系很好,小米粒也觉得李先生很厉害,好人山主那么心宽的一个人,好像就是因为李先生当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于好人山主如今都“过不了那个坎”,总想要大伙儿都认为自己的厨艺其实半点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厨子,好像都没人乐意违心捧场几句嘞。

    韦太真使劲摇头,“公子,我不敢见白先生,也不用见,想着能够与白先生共处一山中,奴婢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万年以来,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铁骨柔筋。诗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亏得我连马屁话都打好草稿了。”

    其实平时李槐在韦太真这边,言行举止,还是很诚心正意的,就怕韦姑娘误会自己,是那种心术不正嘴花花的浪荡子,尤其担心坏了一个女子最要紧的名声。只是回了家乡,到了落魄山,李槐整个人都是放松的,才敢稍微随意几分。在大隋山崖书院,李槐毕竟是顶着个贤人身份,在书院之外,李槐也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所以处处事事都会比较注意。

    看着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掩嘴娇笑的韦姑娘,李槐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韦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象一下公子与人溜须拍马的场景,就觉得很好玩。”

    李槐赧颜,“跟你说说我小时候求学路上的事情吧。”

    韦太真眼神明亮,雀跃不已,赶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边,“好呀。”

    “这可是一个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润了润嗓子,说道:“那就从我刚认识陈平安说起吧,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我是七岁,陈平安是十四岁。”

    李槐是很后来,才从大白鹅那边得知,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够吃顿好的,临时晓得此事的陈平安,就偷摸着夜钓了一整宿,还埋怨一旁崔东山不早说来着。

    但是第二天,连自己都忘了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还埋怨总是吃鱼肉喝鱼汤,没啥滋味,陈平安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咱们就不能换换口味么,红烧鸡腿,炒一盘麂子肉,炖一锅烂熟烂熟的蹄膀……

    韦太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公子,书上说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不是指代暮春时节吗?”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伤感,笑道:“因为那年春天不一样,跟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一样很长。”

    莲藕福地,狐国内沛湘的别业小院。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刘羡阳他们回乡了,怎么不来我们这边?”

    陈平安笑道:“他没脸来。这趟回乡,必须藏头藏尾,不敢见人。”

    欠了一屁股情债,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为然。

    与朱敛身在同一个时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过那个武疯子。

    见过朱敛容貌的,据说十个女子,更是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暂时不曾见过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内,狐国封禁一事,这份规矩并不拘束她这位狐国之主,所以沛湘时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几位山水神灵,就一直很“挂念”朱敛,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南苑国京城一役死在朱敛手下的女子武学宗师。她们曾是天地间的一点真灵不散,秉承灵气成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灵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终转为神灵,这些获得庙号、神主的“娘娘”们,这么多年,就都在希冀着那个“十分风月,独占九成”的贵公子朱敛,与她们一般,都死而复生了。

    当然是再见面,好与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报仇,早就恨朱敛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敛二字,她们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籁国与北晋国接壤的边境线上,蔡州境内有座秋气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前不久这座巨湖方圆百里之内,都已经戒严,早已精心布置了层层关卡和暗哨。

    岸边停靠着几条画舫,其实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不管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或是一众神异精怪,都无需乘船登岛,所以选择撑船泛湖去往湖心岛屿,也就是个图个雅致悠闲了。

    今夜的秋气湖上,大小三十余座岛屿皆是灯火通明。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刹那之间,一双眼眸变成粹然金色,凝视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

    长命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公子。

    谢狗本来想幸灾乐祸几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装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劲跺脚,长吁短叹。

    貂帽少女转头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当哑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现,就很得体了嘛,呵,过几天谁官大官小,不好说。

    陈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说吧,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长命苦笑着以心声道:“公子,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对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强接受?”

    陈平安点点头,拿起茶盏,笑道:“喝茶喝茶,宽心宽心。”

    老观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新旧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莲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

    那份天地异象起自于南苑国京城的心相寺,如剑光画弧,长虹横天,转瞬间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时,就在那边凭空出现了第一位剑修,陈平安哪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天地异象,但是变化实在太快,让那个差点瞪到眼睛发涩的符箓分身,根本来不及仔细“观道”一场,就成定局。

    郭竹酒视线低敛,不知道在想什么。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后知后觉,稍作思量,就有了个猜想,以心声笑道:“定是老观主故意为之,有心不让我讨到这个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专注闭关一事了。”

    长命点头,只是语气略带几分埋怨,“既然都已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那位老道长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陈平安赶忙放下茶盏,咳嗽一声,着急提醒道:“可不能这么说,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观主呵了一声,冷笑道:“真是好门风,一个比一个胳膊肘往内拐,教旁人听着就要感动。”

    小陌本来打算起身告辞,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剑修,好奇问道:“什么意思?是落魄山有谁聊到了道友?”

    可别有什么误会。

    老观主笑道:“是那金精铜钱祖钱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带出剑气长城的那位长命道友,她嫌弃贫道伸手太长,管东管西。”

    小陌却懒得询问具体缘由,只是问道:“道友在莲藕福地那边,犹有脉络不曾提起?”

    老观主说道:“怎么提,连根拔起么,提起萝卜带起坑的,我要真这么做了,藕花福地就别想跻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几个大窟窿的山水气运,你们落魄山需要砸进去的那笔神仙钱,别说钱,光是那个数字,就能够让某个财迷觉得牙齿发酸,只是想一想就头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过一坛万岁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们长命掌律计较什么,各为其主,她对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随的,想必总会说几句没办法面面俱到的言语,就当我帮她与你道个歉,多坐一会儿,再陪道友喝一坛酒就是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久别重逢,机会难得,一坛不够,再喝两坛。”

    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着吧。”

    老观主说道:“酒窖里还多,不差这一坛两坛的。”

    小陌点点头,“酿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输过你,本来还想当着你俩徒弟的面,给你留点面子,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观主大笑不已。

    当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待客周到,否则陈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跻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拦着你这个新主人砸钱,至于神仙钱的开销嘛,就会让这个喜欢当善财童子的“财迷”,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丢下去的钱不够、打水漂没个声响的尴尬处境,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陈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陈平安真以为沦为一幅白描图的山河画卷,当真花了点钱,就能够真正“描金绘彩”的?任你拿刷子涂抹了一层,福地很快就会如层层红漆悉数剥落,碑刻内容很快就会漫漶不清。

    如你陈山主的家乡市井坊间,老百姓以米浆张贴春联在门墙上边,照理说是牢固的,数年不换都无妨,但是福地这张春联,却是稍稍风吹雨打大日曝晒过后,便如志怪书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莲藕福地只需“一年”过后,春联就会风吹即飘落。

    等到甲子光阴一过,后知后觉的陈山主,要么将胆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视为鸡肋,再不去花冤枉钱了,可陈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彻底填补上这个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时,多出了几个吓唬人的身份、头衔,你还得乖乖来与贫道来拜个山头,再看贫道当时的心情好坏,而且记得捎带上那个青衣小童一同前来,先让小王八蛋学会如何好好说话,多磕几个响头,再赔礼道歉,最后,当然是你们俩无功而返了。

    反正你陈平安最喜欢护犊子,肯定不愿让青衣小童给贫道磕头赔罪的,那就很巧了,贫道还挺记仇,没什么长辈风度。

    有事相求登门赔罪,是你自找的,谈不拢,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陈平安自找的?

    谈钱?当年白帝城城主不就亲自走了一趟观道观,当时给出的“价格”,够高了吧,他郑居中不一样失望而归?

    所以说,亏得在山门口那边,某个小姑娘说了几句她的无心之语,恰巧才是让贫道觉着格外顺耳的暖心言语。

    才无形中帮陈平安和落魄山泉府节省了……至少大几千颗谷雨钱,不但不亏,以后从福地所挣取的,岂是神仙钱可以计算的?

    王原箓今儿算是开了大眼界。

    有这么道歉赔罪的吗?多喝一坛东道主的酒水,就当帮别人一笔揭过了。

    今儿从小陌先生这边学到的东西,有点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后外出走江湖,估计用得着?

    记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孙道长,从他这边骗了酒喝,喝高了,就开始指点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杰,曾经说过,浩然天下那边有一位落宝滩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极大,肚量极宽,最有山上前辈风范了!

    孙道长就是个鬊鸟,那么只需将这番话反着听就是了。

    老观主以心声道:“观道福地剑修一事,白也无意间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观主问道:“先前你只是说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陈平安那边是怎么想的?”

    小陌照实说了,“我。然后是周首席。接下来两位学生弟子并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观主捻须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终喝过两坛万岁酒,脸色通红,打着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饱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观主跟着站起身,道袍飘拂,酒气散尽,微笑道:“闲来无事,陪着你逛逛人间也好。”

    暴殄天物!远古岁月,人间道士酿酒饮酒,最忌讳炼酒水为灵气,属于根本没酒品,然后就是才喝过酒就打散酒气。

    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家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观主笑道:“酒友道友难寻见,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罚酒。小陌,别撑着了,吐去。”

    小陌喉咙微动,胃水翻涌,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见这一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个干瘦道士又懂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前辈,犟着呢,好面儿!

    老观主难得有些伤感神色,轻声说道:“小陌,你应该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这桩机缘,是我帮你量身打造的一条剑道脉络,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你的剑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在那东海观道观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换这条脉络。”

    小陌笑着点头,“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于你我而言,又能算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今天强撑着喝这么多酒,当真只是酒好便贪杯啊?”

    老观主笑道:“若无交心挚友一二,人间索然无味至极。”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来做东,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观主便又是转头啊忒一声。

    小陌倍感无奈。

    难得遗憾自己剑术境界不够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脑袋喝酒。

    老观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见之人,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内,连连打着哈欠,郭竹酒与师父请示一番,她便独自逛荡看风景去了,谢狗跟那个尚无道号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缘,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罗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沛湘用心声将她赶走了,罗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师妹,一起陪着那个姓谢的貂帽少女离开院子,心中满是遗憾,她总觉得都没有跟陈山主聊一句话,何止是有点亏,简直就是亏大了!

    不然她连某个山水故事都编排好草稿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就是罗敷媚年少无知,于某年某月某夜与年轻隐官月下论道一场,不知天高地厚,无礼冲撞了陈山主几句,结果对方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她挨了顿训斥,但是她没死,活下来了!

    如此一来,在狐国之内,以后谁还敢跟她横?比什么境界,要比胆识和气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尝试了一次阴神出窍远游,跟以前相比,终于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远游了,一路远游到了北晋国京郊地界。我当时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她的阴神后边。”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福地历史上的头两位地仙,都出自松籁国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资质极佳,其实也是一桩此方天地,无形中给予俞真意的一种大道馈赠。

    从成为练气士,到结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个境界台阶,都是崭新风景。

    所以至今莲藕福地,都没有具体的境界划分。

    尤其是那种玄之又玄的阴神出窍,就连俞真意当年成了元婴境,都还是慎之又慎。

    这位返老还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飞升”之前,才与高君倾囊相授,口传秘授,在湖山派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随便尝试阴神出窍,是当师父的俞真意当时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阳神身外身,所以觉得不宜太过涉险行事。这双师徒哪里知道,地仙阴神出窍,其实很简单,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里需要翻看黄历挑选黄道吉日,更没有天光白昼不宜阴神出窍的忌讳。”

    长命神色淡然道:“我们觉得简单,只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山上前辈积累下来的过往经验,他们师徒觉得困难重重,是因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全凭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门道,这是真才实学,是真正意义上一座仙府开山立派而来的家学和师传。说句难听的,如果你们狐国没有落魄山作为靠山,再过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没资格与湖山派掰手腕,说不定湖山派祖师堂内,除开掌门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单独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将整座狐国一扫而空。”

    沛湘顿时脸色难看。

    只因为对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所以沛湘不好说什么。

    陈平安笑着打圆场道:“长命道友说的,多半是事实,不过你们狐国有靠山也是事实嘛。”

    沛湘嫣然一笑,转移话题说起了好话,“山主,传闻人间总计七十二福地,其中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数,而且不一定都能够形成一种拥有好似稚童灵智的大道雏形,不管怎么说,我们莲藕福地,还是很幸运的,先前由人间文运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陈平安点头道:“有利有弊,要么针锋相对,各自给对方穿小鞋,要么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稳固天地气运。不过总体而言,哪怕退一万步说,邻里不睦,双方无法和气生财,可结果,肯定还是利远远大于弊。”

    长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终究受限于山河版图疆域和有灵众生的数量,加上又分属于不同的几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显化而成灵,气象都不会太大。

    庭院中央,画上悬画,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图,女子湖君,正是《人间美艳篇》上边,那位小拇指戴有长甲的貌美女子。

    关于这场能够决定一座天下形势走向的秘密议事,只是议事地址的选择,就争论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头举办的,好打响一块金字招牌,方便争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选址在别家道场,还是担心谈不拢,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场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没有几百年的修缮、经营,就别想要恢复原貌了。

    最终选在了秋气湖,至于那位自封“横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你们说魏良会下山迎接吗?”

    长命也询问一句,“高君是否会泄露天机?”

    沛湘摇头,“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愿,与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点,猜算人心,非她所长。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对于掌律长命的这个说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视线,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敛说的那个道理,以及对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释。

    近看风景不壮观,人与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还好说,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门远游去了,我们所有人,山里山外,谁都别不把掌律长命不当一山掌律。

    故而某种意义上,长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过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开始琢磨起一个问题了,这个长命,该不会是喜欢陈平安了吧?

    不曾想长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温婉软糯,单独以心声与沛湘说道:“我喜不喜欢陈平安,跟沛湘道友有关系吗?”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会不会被对方记恨,记账?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这个传统?

    陈平安回过神,收敛思绪,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用心声聊到我了?”

    原来方才陈平安心湖涟漪阵阵,一阵叮咚作响,却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声音,宛如一场鱼儿咬钩后的遛鱼。

    鱼钩即是名字,咬饵的便是与之相关的修士言语,那么陈平安只要提起鱼竿,就可以看到那条鱼的真身,或者说是一串文字。

    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是身边两位,掌律长命和狐国沛湘,竟然都极为难得对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陈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句。

    长命身体前倾,再转头望向狐国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觉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欢公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对吧?”

    沛湘连忙点头称是。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笑道:“谁说不是呢。”

    沛湘满心苦涩,自己又能解释什么。

    毕竟按照朱敛所说的那个道理,循着那条脉络稍加推衍几分,沛湘就可以轻松得出一个更直观的惊人结论。

    陈平安在家,掌律长命就退居幕后,隐而不显,掌律一职形同虚设。

    但是等到陈平安远游,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们陈山主何等老辣,就觉得掌律长命跟沛湘之间气氛不对,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因为暂时境界不够,外人言语显化为自身文字,支撑不起太久,故而先前两条鱼儿宛如已经脱钩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鱼,陈平安便恍然大悟,她们原来是聊这个,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有谁谁能让裴钱心生敬畏?确实就只有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这个看法没错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击,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复杂,山主大人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霎时间满脸涨红,今夜只是喝茶,却如饮醇酒,恰似来时路上风景,一树桃花倚东风,脸颊浅红转深红。

    亏得陈山主临时起意,想到了一事,确实还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转头跟沛湘聊到了一桩狐国秘事,但是陈平安没有直说缘由,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丘卿和罗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们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资质好的,或是诞生时类似有某些异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缘深厚的。沛湘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一一照实回答,只是看着那个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状的陈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时候山主都会给人看相算命测八字了?

    掌律长命以心声解释说道:“沛湘。有些事情,与你所想的,其实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声答道:“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掌律长命微笑道:“那就好,发誓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沛湘背脊发寒,还不如自己发个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离着这位掌律远远的,就当是求个没有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只要对这位掌律祖师敬而远之,想来还是好相处的。何况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尽量待在狐国嘛。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狐国之主,在霁色峰祖师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这个当掌律的,总不能想着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刘羡阳和顾璨,你们都不用跟着,谢狗也不用,至多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返回狐国。”

    刹那之间,青色身形化作数十道凝练若丝线的剑光,拔地而起,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最终在天幕处与那副已经无需继续观道的符箓分身重叠为一,低头朝人间定睛一看,身形倾斜一线坠向大地山河,期间青影与剑光聚散不定。

    等到陈平安飘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现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无人之境,道上凭空多出一个人,路上行人却浑然不觉。

    来到满街高楼红袖招、脂粉气比酒香更浓的两人身后,陈平安啧啧笑道:“胆子都这么小,喝个花酒而已。”

    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边刘羡阳抬了抬下巴,“我是无所谓,某人三条腿都怂了。”

    瞧见陈平安,刘羡阳眼睛一亮,霎时间就豪气干云起来,事后被追究起来,摆出顾璨估计是不顶事的,但是不还有在这类事上有口皆碑的陈平安嘛,刘羡阳先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再拽过陈平安,一手环住一个这些自称胆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顾璨花钱请客,陈平安作陪,可怜我刘某人一身正气,今儿算是栽了,被俩损友强拉硬拽,威胁我不喝酒就当不成朋友,实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头的顾璨,看了眼下场一般的陈平安,陈平安使了个眼色,急什么,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胆都不敢进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俩朋友“拽”到了“酒楼”门口,刘羡阳却是越走越慢,停下脚步,一跺脚,松开手,转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怜的。

    陈平安笑着跟上,顾璨健步如飞,跃起就是一脚,踹在刘羡阳屁股上,笑骂道:“就你这怂样,还跟我装不装大爷了!”

    刘羡阳身形踉跄,拍了拍屁股,转过头,朝双手笼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开口辩解什么,陈平安就已经使劲点头,“对对对,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虑,早进去了,看似倚红偎翠不醉不休,满身正气端坐花丛中,实则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来,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诉自己一句,毕竟来过。”

    顾璨故作惊讶道:“不能够吧,刘大爷不得过个夜?”

    刘羡阳早已转身大步前行,抬起双手,竖起两根中指。

    陈平安憋着笑,与身边顾璨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刘羡阳转过头,骂骂咧咧,“咋个走得这么慢,陈闷葫芦,小鼻涕虫,你们怎么不用三条腿走路?”

    昔年同乡却不同龄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经心中所想,终究他们还是如当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国京城名大梁,陈平安对京师风貌可谓了如指掌,就挑了一个生意兴隆的夜宵馆子,吃烤鱼。

    京郊有条青芹河,里边的青鱼极为肥美,烤鱼搭配大梁的莲花白,是一绝,因为价廉物美,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不过陈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这条青鱼,是那种从别地河塘运到青芹河泡几天澡的“过户鱼”,只是也没说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轻掌柜,相貌跟当年掌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纪大了,就把馆子和手艺都传给了儿子,烤鱼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当然也有可能馆子是小本经营,如今的青芹河鱼,已经是一道专属大梁城有钱人的河鲜美食了,那么如今路边这间小馆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计。

    先前是陈平安带路找到的小馆子,一张靠墙的空桌子,两条长凳,刘羡阳先落座霸占了一条,坐在长凳中央,伸手拍桌,问有无酒水。

    顾璨当时就站在桌边,陈平安示意他坐里边,顾璨坐下后,伸手将长凳靠近陈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陈平安挪步,准备落座的时候,顾璨再将长凳放正。

    以前坐在乡野田垄上,孩子的脑袋约莫与少年的肩头齐平,如今却是并肩而坐了。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酿的莲花白还是原来滋味,问道:“顾璨,白帝城那边有没有收藏有望气一脉的灵书秘籍?”

    顾璨说道:“有,而且数量很多,师父对望气一脉延伸出来的一系列旁门术法道脉,显然早就极为上心。从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来的道书,白帝城设有专门的刻书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录、版本书籍,分出断代、通史和方志三大类别,书籍数量众多,堪比一个小国的秘书省藏书数量了。韩俏色、柳赤诚这样的祖师堂成员都有一份,方便他们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来挑选相关道书,我刚进入白帝城那会儿,虽然是城主亲传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规矩,不是上五境就没办法进入祖师堂,我当时就跟韩俏色讨要了一串钥匙,方便去她那边随时看书,曾经仔细翻过目录,私底下做过些不合规矩的摘抄,记得专门讲解各国钦天监历史渊源和望气术修行路数的书籍,就有两千三百多本。”

    陈平安感叹道:“云海之上,又有书海。”

    谁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但其实关于白帝城的内幕,祖师堂成员具体有哪些,内部机构是如何设置的,道脉之间的关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说及那彩云缭绕的一片孤城,山上练气士总是点到即止,除了一杆大纛写奉饶天下先,三千年来屹立不倒,这就意味着始终无人能够在棋盘上赢过郑居中。不是好奇韩俏色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如今是否学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阁又添砖加瓦了,外出游历又与哪位山巅修士不对路了,惹了祸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过就换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与人自报名号。不然就是讨论作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剑仙傅噤,腰悬一枚道祖手植葫芦藤结成的养剑葫,此人的剑术,多久能够达到剑术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个左右。

    刘羡阳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嚼着,笑道:“答非所问,你们是不是跑题了。”

    今夜闲聊,三人都是用家乡方言。

    明知道顾璨是想要借机与陈平安多聊几句白帝城的风土人情,刘羡阳偏要拆台。按照当年小鼻涕虫的说法,刘羡阳这个人就是嘴贱,让他说不沾荤、不带点屎尿屁的正经话,刘羡阳就不会聊天。

    顾璨说道:“我跻身玉璞境之后,有资格拥有一座,花了点功夫,校检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撇开各种数目繁多的版本,再刨开那些方志类的介绍文字,单取一本阐述望气术脉络学问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间重复内容不超过两成,这样的道书,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刘羡阳啧啧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顾璨,你现在很有精通训诂的朴学宗师风范啊,要我看,你来当个专门讲习小学的书院君子,绰绰有余。听说你有个绰号,狂徒?读书人狂一点好,以前在醇儒陈氏书院里边,有个讲习先生,专门注解陆掌教的内外篇,第一次给我们授业,老夫子就说天底下只有一个半的人,真正了解内外篇的精髓所在。”

    陈平安没好气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顾璨聊正事。”

    刘羡阳笑眯眯道:“你们俩要是能猜出这一个半是谁,我就乖乖闭嘴。”

    顾璨说道:“一个是陆沉自己,半个是那老夫子?”

    陈平安摇摇头。

    顾璨瞬间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写内外篇的陆沉自己都才算半个,开课讲学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个”。

    刘羡阳哈哈笑道:“顾璨,我早就说了,要是比脑子灵光的程度,咱们俩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这个闷葫芦。”

    顾璨说道:“你当年哪次这么说,我反驳了?我跟你吵的内容,只是我们两个谁更灵光。”

    “你们继续聊,我识趣喝酒吃肉,不碍你们俩的眼就是了。”

    刘羡阳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荡漾起涟漪,下筷夹起一块烤鱼肉,“此时此景,不得吟诗一首?谁来?”

    顾璨翻了个白眼,刘羡阳你大爷的。

    陈平安笑道:“昏昏思故乡,青鱼上箸时。小碗莲花白,醺醺驱万愁。”

    刘羡阳咦了一声,“从哪里抄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诗名《月夜剑过大梁城携友吃鱼饮酒即兴而作》。”

    刘羡阳问道:“真是你胡诌的?借我一用?”

    陈平安笑道:“凭君自取。”

    顾璨说道:“这六十几本书,我已经带在身上了,这次赶来福地这边,就是想要送给你们落魄山,算是补上建立宗门的贺礼。”

    刘羡阳问道:“落魄山不还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补上?”

    顾璨斜眼道:“关你屁事,你补了?你刘羡阳要是给落魄山送过贺礼,一颗铜钱都算,我就敢马上起身,去馆子门口的巷子里脱裤子当街拉屎,而且每路过一人,我就自报名号一次。”

    刘羡阳揉着下巴。

    他们家乡那边有个说法,叫“有顾心”,与外界书面语所谓的踌躇不前,很不一样,说一个人很顾着亲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当老人说谁有顾心,是个货真价实的褒义词。在这一点,从小就心大到没边的刘羡阳,确实远远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虫。要论乡土情结,少年时就想要去外边和远方的刘羡阳,就更比不了恋家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和朱敛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顾璨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这才轻轻点头:“一些个想法,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朱先生是顺水推舟。”

    原来当年顾璨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返乡,在顾璨离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敛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龙州的州城顾家,将一只炭笼物归原主。朱敛将那只炭笼交给顾璨后,笑着说了一句聪明人之间都能听懂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朱敛其实很乐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边,家中琐碎事务多,就耽搁了。

    顾璨闻弦知雅意,在朱敛离开州城返山,顾璨动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与朱敛有了一种极为隐蔽的书信往来,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简陋剑房,就一直是朱敛亲手管着的。朱敛也是凭借密信内容,才知道原来顾璨除了书简湖,甚至早就开始往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那边偷偷掺沙子了,因为当年顾璨手头筹码有限,加上做事比较谨慎,安插的那些间谍棋子,暂时都无法真正接触到两个势力的机密内幕,等到顾璨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亲传弟子,有此身份,接下来顾璨对那两个势力的渗透,很快就跨上了一个大台阶,效果显著,比如其中一颗被顾璨招徕的棋子,是一头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顾璨送给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数件足够支撑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灵器,她后来就与掌管正阳山谍报的水龙峰某位年轻剑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娇在一处正阳山藩属门派里边,类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顾璨与她约定了一桩一锤子买卖,并且约定至少不用她卖命,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这辈子兴许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实顾璨当时承诺她按约行事不会丢掉性命的时候,她是将信将疑的,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就笑着与她说了两句话。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我送给出手的东西,按照以前书简湖的行情,都可以买你两条命了。

    既然价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闹个你我双方都难堪,姑娘你连自欺欺人都不会么。

    又例如还有一颗在清风城落地生根、再开枝散叶的棋子,就是昔年书简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为王的山泽野修,是个金丹地仙,当年与那个将顾璨带在身边一起游历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双方有过一场冲突,差点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顾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给此人送去一份报酬,是顾璨从师姑韩俏色那边,帮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筛选出来两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书,准确说来,是一部于地仙当下修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的珍贵道书,因为顾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对方做了一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赌注”,另外一部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书记载的道法,才被顾璨视为自动履行赌约,等到那位金丹瓶颈地仙将来跻身了元婴境,那么一条命,就是他顾璨的了。

    好处早就给了,且都是无需立誓、也无白纸黑字的君之约定,那么如果你们这都不守约定,觉得我顾璨好说话,那就拭目以待。

    后来朱敛下山一趟,化名“颜放”,在清风城内开了间脂粉铺子,就曾与两位顾璨的谍子接上头。

    帮助朱敛成功偷窃狐国一事,占了不少先手优势。

    陈平安看着欲言又止的顾璨,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当家三年狗都嫌,管东管西不讨喜。我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敛的眉来眼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顾璨没解释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闷了一口酒。

    陈平安说道:“等我这个甩手掌柜返回家乡,才发现福地竟然已经同时提升两个品秩,后来就想到了一场观道机缘,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瞧见这方天地间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剑修的演道过程,用上了类似‘天眼通’的手段。”

    刘羡阳和顾璨几乎笑问一句,“结果?”“但是?”

    陈平安笑道:“结果就有了个但是,但是被外人观道一场,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我去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一言难尽。”

    刘羡阳哈哈大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顾璨在桌底下踹了刘羡阳小腿一脚,吃疼的刘羡阳瞪眼道:“悠着点,可别踹中大爷的裤裆,马上就是要摆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让你们嫂子守活寡啊。”

    顾璨说道:“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刘羡阳怒道:“怎么就是风凉话了,咱们仨,哪个是含着金汤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出生的崽儿,说话不中听,那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们认识的时候,一身绝学,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哪一样不是大爷我开窍早,脑子灵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旁人那边一看就会的自家本事。”

    陈平安只得拉架打圆场,习惯就好。

    顾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个。”

    刘羡阳伸手按住酒碗,还不乐意了,“走什么走,你刚才犹豫了,心这么不诚,我伤透了心。”

    顾璨开始破口大骂,都是小镇家乡某座无形“祖师堂”的绝学,骂街都不带重样的,祖宗十八代,谁都别想跑。

    陈平安也不劝阻,笑着看热闹。刘羡阳想要还嘴,哪里是顾璨的对手,毕竟曾经小镇街坊年轻人和孩子里边,公认泥瓶巷那个寡妇家的小鼻涕虫“天资”最好,吵架最凶,年纪最小,骂街却常有新鲜花样,以至于连杏花巷的马婆婆都吃过亏,一大早门口那边经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门和院墙外边全是恶心人的泛黄鼻涕,老妇人也想将那个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个现行,但是次次故意关了灯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过那个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来老妇人实在是折腾不过那个擅长谋而后动的小鼻涕虫,某次去铁锁井汲水的时候,拗着性子与那个狐媚子寡妇难得说几句好话,寡妇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过年似的,她就说了这茬,家里的小鼻涕虫只是默默听着,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妇人对此无可奈何,都不敢公开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骂一句寡妇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辈子造孽啊,等着吧,迟早人不收天收……

    一场骂架,胜负悬殊,结果到最后刘羡阳还是满脸郁闷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讨顿骂,早干嘛去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就这么不念着自家兄弟?咱俩都是剑修吧,碰运气这种事,你不擅长我擅长吧?”

    顾璨差点就要开骂,只是忍住了。龙泉剑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新任宗主。

    陈平安说道:“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愿意,你刘宗主肯,但是龙泉剑宗那边呢?对方愿意欠落魄山这种人情?

    一个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别提给你刘大爷当伴郎了。

    刘羡阳叹了口气,“这个理由,还是比较正当的,那这件事就算一笔揭过了,以后再说。”

    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陈平安,顾璨看着的却是刘羡阳,刘羡阳差点喝酒喝出辛酸泪来,说道:“哥几个,就都别闲着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确实,谁能想到,曾经在家乡那边抱团取暖的一座小山头,今夜同桌饮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自顾自闷了一碗酒,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还是一口闷,等到顾璨还想喝第三碗,刘羡阳就有点慌了,这莲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经不起顾璨这么个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小鼻涕虫就你能管,让这家伙喝酒别这么豪迈。陈平安却摇摇头,示意别管。刘羡阳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顾璨,再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顾璨是吃错药了?陈平安笑了笑,知道缘由,却没有说什么。

    曾经家乡,刘羡阳和顾璨各有各的相依为命,顾璨是被娘亲拉扯大的,刘羡阳却是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爷爷了。

    刘羡阳的爷爷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酒铺喝几两散酒,站着喝完,扯过闲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钱买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讨酒喝,犯了酒瘾,就跟人厚着脸皮求着给几口酒喝,远近闻名,因此闹出过很多的笑话。就连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听说过刘老酒鬼的事迹,所以刘羡阳就没有上过学,从来不曾念过一天的学塾,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时频繁的打架斗殴,几乎都是因为同龄人或是青壮汉子拿他爷爷说事。后来认识了泥瓶巷的陈平安,再认识了陈平安身边的跟屁虫,有次顾璨又被刘羡阳逗得急眼了,就开始数落起刘老酒鬼的丰功伟业……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对小鼻涕虫发火,顾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垄那边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虫,就抽泣着询问,刘羡阳说话那么难听,我就说不得了?陈平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刘羡阳有说过你娘亲一次吗?

    孩子沉默下来,只是抽着鼻子,身边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帮孩子擦去眼泪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着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垄上,夕阳里,高大少年竟然没有走远,咧嘴笑着,举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边串着刚刚抓来的溪鱼。

    这类事,刘羡阳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从来不记仇的,不过心。

    但是从小就记性很好、且从来不肯认错、更不喜欢说对不住的顾璨,肯定还记得。

    此刻酒桌上刘羡阳又开始吹嘘,“凭咱们几个的资质,我当然排第一,顾璨第二,陈平安你就垫底好了,我们别说再过一千年,只要再给我们三五百年的修道岁月,那还了得?!别说我们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练气士,听到和见到我们仨,当然主要是我刘羡阳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敢不敢招惹我们中的一个,说到这里,就又主要就是顾璨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可以开骂了,我肯定不拦着。”

    顾璨笑了笑,“难得说几句实在话。”

    各自举起酒碗,轻轻磕碰两下。

    曾几何时,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半人半鬼,能不能活着返乡都是两说。

    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归乡,书剑两无成,籍籍无名,因为刚好过了四十岁,当年连宝瓶洲的年轻十人都没登榜。

    顾璨进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无音信。

    “我刘羡阳的剑术,陈平安的拳法,顾璨……你就有什么道术就学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过酒,咱们继续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时候跟谁打架都不怂!问拳问剑或问道,好像都是太单调,既然如此,要问就一起问了!”

    这类有关未来是如何、将来会怎样的“大言”,昔年顾璨年纪太小想不到,陈平安不习惯说,只有刘羡阳,想说,肯说,敢说。

    ————

    北晋、松籁两国接壤边境处的秋气湖,湖心有岛屿,岛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道观门口悬一副木质楹联,是那内容极长的龙门对,字迹是观主从一幅岁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亲笔摹拓而来,木刻籀文,极有功力,这还是刻工为之,属于第二场失真,若是得见字帖真迹,想必气息更古。

    坐井观天小,日月分外明。剑光纵横,目中无人,了却君王事,夜观北斗星,人间几多三不朽。丹扉啄啄来,观中巨木参禅且参天。谁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气高,白骨乱蓬蒿。饮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赠灵书,共读南华篇,唯吾证道得长生。红尘滚滚去,匣内青蛇问真又问玄。我乃陆地神仙!

    登岛访客,若是站在道观门口,如果没点古文训诂的本事,瞧见这幅龙门对,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大木观的观主,宫花,道号“青词”,兼任此湖水君,宫花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冠,年约三十,背一把古剑,剑鞘裹缠金丝,鞘内藏有名剑“横秋”。

    据说前生曾是一位武学宗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成为英灵,她取回昔年佩剑,仗剑横行天地间,最终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观,自封湖君。但是英灵鬼物成为一方神灵,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场山头的那个“成道日”了,就像练气士跻身仙人境,能够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场“洗心革面”。

    登岛的客人,被她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够受邀在落花院内喝茶的,连同观主自己,总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别是湖山派掌门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们各有化名或道号。

    高君头戴一顶仿制银色莲花冠的道冠,穿杏黄道袍,脚踩一双符箓缥缈、纹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过门槛的议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脉秘传剑诀,再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宫湖君和诸位道友。”

    见到这位在此方天地可谓一枝独秀的仙君,屋内几位,都难免想到当年那个竟能返老还童、御剑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为元婴境,再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君对这五尊奉天承运的山君神灵,都不陌生,因为多年之前,相互间就都打过照面了。

    秋气湖君,水神娘娘宫花同样身穿道袍,不过外罩一件传说中的兜率法衣,轻若鸿毛,据说真实重量不过半铢,稍稍外泻些许灵气,屋内便是宝光流转,熠熠生辉,故而根本无需灯烛、宝珠照亮。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气态儒雅,率先开口笑道:“高掌门,时隔多年,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攥着一块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献寿图,最早铭文是“再来花甲”。后来被荣升山君的男子,又补刻了几个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气魄极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条大江横过。

    化名郑凤洲。

    先前在这座似孤悬云海作岛屿的中岳之巅,终于被御风至此的高君,发现了一处仙人古迹,找到了人间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当时的湖山派掌门,尚未真正理解何为“神”“仙”之别。

    双方见面,尽可能多聊了几句,当然高君与他,当时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说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头戴高冠、手捧拂尘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来,这才几年没见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涨,可喜可贺。”

    这些个只会窃取天机、疯狂汲取天地灵气的人间练气士,若能占据风水宝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张属于自己位置的蒲团上边,“座位”就位于身为东道主的秋气湖君身边,显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筹的。

    这是秋气湖对这位传说中陆地神仙的一种无言礼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与高君开口道贺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号“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时节,山上却是积雪皑皑的北岳地界,遇到了这位倒骑白鹿、手捧拂尘的山中羽客,当时他自称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经得道”的山上练气士,言语口气依旧很大,依旧将她视为下国人,白鹿羽客俨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轻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温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说一别三日如隔三秋,过去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至今尚无婚配,既然如此缘分,那么她的未来道侣,就没谁可以跟自己争抢了。

    原来在群峰高耸、气势凛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满身道气的年轻文士,似神若仙,自称宋怀抱,前身是南苑国境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黄两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仙阙,道场名为纷纭境界。一众“天曹”佐官胥吏,跻身仙班的宫女仙官,还有数不胜数的门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炼形而成。

    显而易见,西岳是人间第一个有意招兵买马的山头,宋怀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只论山头势力的成员多寡,好像其实还是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已经将一众山水同僚远远抛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个神色木讷的“稚童”,名叫怀复。

    最为装束古怪,头上簪花,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好个乱插蓬蒿箭满腰。

    高君出去游历一番,如今道行精进不少,才看出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脚,是一位气象醇正的山泽神异出身。

    其实高君内心深处,相对最为敬重的屋内客人,还是有意与其他山君拉开距离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终闭目不言的东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当年在那位于东海之滨的巨岳山脚处,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亲眼目睹一条兴风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龙,拖动着长达百丈的庞然身躯,蜿蜒登山,却被一位坐镇山岳的神灵,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鸟篆印文的法印,将其打落回龙潭,口含天宪,降下一道法旨,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至于在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暂时无名的崇山峻岭与湖泽江河之间,高君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神异古怪,天材地宝,古木仙卉,渐次生发,道气弥漫,聚散不定,机缘四起,山水气运开始流转,人间王朝京城有龙气盘桓,那些风水宝地,逐渐出现了适宜练气士开辟金玉道场、仙府洞天的雏形。

    整个崭新人间,显得生机勃勃。

    皆是俞祖师所谓“等到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莲藕福地跻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诸多应运而生、种种大道阴阳孕育、显化而起。

    今夜这座落花院,水君宫花是东道主,五位山君贵客,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

    高君接过身边女子湖君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一声谢,双手托杯,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去过天外一趟了,才回来没多久。”

    高君才开了个头,宋怀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如书上所说,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顺眼大木观门口的那副楹联了,故弄玄虚,大言不惭,一看就是那位贵公子的字迹,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当时宋怀抱站在门口,就忍不住连连翻白眼,差点就要掉头离去。

    如果不是想着那位当初一见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乐意走入道观。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边如我这般的练气士,只是被说成是金丹境,刚刚步入地仙的门槛,有很多。”

    “少年”怀复神色晦暗,沉声道:“按照敬仰楼的秘密记载,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总有那边的所谓‘谪仙人’,跑来我们这边横行无忌,随心所欲,不是乱国,把天下搅和得鸡犬不宁,就是喜欢在江湖上滥杀无辜。只说最近一次,可以确定谪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宫周肥和鸟瞰峰陆舫在内的一拨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国京城,有些没死,登上城头离开了。相信高掌门的湖山派密库档案,这些关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闻,只会记录更多。”

    此话一出,一时间主宾无语,屋内皆似坐忘。

    郑凤洲终于打破沉默,“请教高掌门,在天外那边,境界最高的练气士,道法是怎么个高法?我们这边有无参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实在太高,根本无法估算。”

    在那宝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经与魏山君有过一个冒昧请求,能否与一位与师尊当年境界相当的元婴境,来一场问道斗法。

    但是魏檗当时只是笑着摇头,婉拒了高君,只说府上库藏道书可以多看几本,打打杀杀就不必了。

    既然连尚且属于地仙范畴之内的元婴境,高君都没有亲身领教过对方的修为高低、杀力强弱,何谈在元婴之上的那种上五境?!

    与此同时,魏檗还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云山与落魄山的情况,高掌门回去后尽量挑选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就尽量不说。

    玉牒上人一甩拂尘,换手搭着,重重冷哼一声,“那我可就好奇了,咱们这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高君说道:“是外边天地间的七十二福地之一,旧名藕花,如今改名为莲藕。”

    老者死死攥紧拂尘白玉杆,一手当场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厉色道:“什么?!我们这里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随手一挥道袍袖子,将那那迸溅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拢在空中,复原成瓷杯,轻轻飘落在地上。

    她继续说道:“福地之外,外界数座天下,犹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与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独家道场。”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头柔声问道:“高掌门,既然洞天有归属,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高君点点头,“属于一个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于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宝瓶洲,与浩然天下地位相当的天下,还有几座,最新出现的崭新天下,名为五彩天下,据说练气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远游,必须是飞升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加上两个字的后缀,起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

    这就意味着飞升境之上,犹有境界更高一层的练气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他娘的,飞升境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如当年某个娘们那般,仗剑上冲,差点能够打破天的货色?”

    女子湖君宫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饰自己的神色不悦,冷声提醒道:“她叫隋右边!”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灵,她们都愿意对隋右边,发自肺腑给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边当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与眼前湖君宫花一般,重新现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隋右边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她由武夫转去修道,潜心修习仙家剑术,隋右边是宝瓶洲山上年轻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婴境。”

    玉牒上人听闻此事,一时语噎。

    宋怀抱摇头笑道:“可悲可叹可怜,虽说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边死而复生的,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曾经身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师,隋右边竟然也会成为谁的附庸,寄人篱下,难道这就是以前我们这边,各国市井坊间志怪小说上边所谓的……位列仙班?她隋右边就只是换个地方,领取一份天家俸禄?”

    宋怀抱自说自话,“果然我是对的,能够死而复生,凭借一点真灵成神,宛如一场大梦初醒,终觉越是冷清寡淡处趣味弥长。”

    其实这次“醒来”,他就很想见一见这个隋右边,此刻他袖内就有个一份名单,上边写着的名字,有几十个,皆是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倾国佳人,绝代尤物。而剑术卓绝的隋右边,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怀抱参加秋气湖议事,更多还是奔着遇见高君、此地湖君在内的“她们”而来。

    宋怀抱叹息道:“可惜了隋右边。”

    了字读音作了结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艳质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边,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这个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边,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别又是道侣又是姘头和面首啊。

    一想到这个,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声叹息起来。

    怀复问道:“这个落魄山实力如何?在宝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别属于第几流的仙府?”

    高君摇头说道:“落魄山底蕴之厚,深不见底。虽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只说一个……不是特别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婴境的得道水蛟。但是这位一位驻颜有术的仙师,在落魄山那座集灵峰祖师堂之内,据说座位并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个青衣小童,每天当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这让高君怎么说理去,解释起来就很费劲了。

    记得对方平时走路喜欢摔着两只袖子,这要是搁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没个正形,何谈修道,身为练气士,如此不珍惜光阴,恐怕早就挨训,被师门长辈骂得头点地了。

    不过那青衣小童,每次见着高君,说话还是很客气的,虽不停步,也会拱手行礼,笑容灿烂,不吝溢美之词,都会老气横秋说上几句漂亮话。

    之所以知晓陈灵均的真实境界,还要归功于某次在那个老厨子饭桌上的闲聊,她听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厨子,你说话别这么不中听,对陈大爷放尊重点,别不把元婴当盘菜!

    不等老厨子说什么,只是被那个叫暖树的小姑娘一瞪眼,陈灵均就焉了,全无半点气势可言。

    至于落魄山上,其余练气士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高君上哪里问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云山山君府给她看过的每一份山水邸报,都必然是经过山君魏檗精心筛选过的。

    玉牒上人脸色阴沉问道:“好像一直没人问正事,高掌门又好像忘记说了,那就只好由我来开口问高掌门了,敢问那座落魄山,具体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练气士?宝瓶洲又是怎么个景象?”

    高君神色复杂,说道:“落魄山练气士不多,不到半百。至于宝瓶洲,昔年号称百国之洲,却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个。”

    玉牒上人差点没忍住要破口大骂,只是最小的一个洲,就能够拥有百国林立的景象了?那么拥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乡这边,才是四国之地。

    高君解释道:“外边山上有个说法,中五境当中,甲子老洞府,百岁小剑仙。”

    “意思是说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自古传下的道统法脉众多,六十岁的洞府境练气士,就已经属于资质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剑修,最为特殊,因为剑修与所有其他的练气士都不一样,哪怕是一百岁才跻身中五境,依旧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边如今就是这种纯粹剑修。”

    “在那边,剑修被誉为一剑可破万法,最被练气士忌惮。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们这里,至今都没能诞生首位本土剑修。”

    听到这里,赵凤洲笑问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复杂,点头道:“山主叫陈平安。”

    怀复疑惑道:“可是那个出现在南苑国京城的少年剑仙?”

    高君点点头,“就是他。”

    屋内几位,有神色玩味,有将信将疑,也有如释重负的。

    觉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后主人,竟然就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而且双方很快就要见面了。尤其是宋怀抱的西岳地界,与南苑国接壤颇多。不敢置信的,是这才过去几年,当年那个跟种秋、俞真意、丁婴都交过手的背剑少年,甭管他的真实岁数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国京城,都未曾展现出一边倒的碾压姿态,甚至可以说,少年最后与魔头丁婴的城头一战,双方胜负只在一线间。

    那么终于流露出几分轻松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计算方式,练气士是有以道龄论的。

    如果陈平安是那种返璞归真的练气士,当年现身南苑国的“少年谪仙人”,真实岁数远远不止是少年,说明他的修道资质,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陈平安的道龄与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机缘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势如破竹,是不是凭此也可以说明一点,兴许我们这座天下的练气士,不是天资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几本上界的秘籍道书?

    那个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东岳山君,淡然问道:“请教高掌门一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名义上召集我们议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后主导此事的,却是落魄山陈平安?”

    高君十分坦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巨然神色如常,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是议事,就有议题了,高掌门是否事先知晓大概内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说?”

    高君说道:“确实如此。准确说来,我并不是知晓,而是猜到内容,落魄山希望为我们这座天下,订立某些规矩。”

    赵巨然看着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练气士,问道:“最后一问,高掌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还是依旧偏心家乡。”

    高君神采奕奕,双手抱拳,沉声道:“只说此事,高君恳请山君只管放心!”

    赵巨然笑了笑,点头道:“就只是在此事上边放心了。”

    其实这尊英灵出身的东岳山君,是在座各位当中,最不看好这场议事结果的,就怕费尽心思,今夜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空。

    打过仗,走过战场,一辈子戎马生涯,虽然生前已经尽量远离朝堂纷争,但是对于那些坑坑绕绕,赵巨然其实并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却不受皇帝忌惮,君臣相宜,传为美谈。生前战功显赫,身后极尽哀荣,在当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后世史书,都被视为一位千古完人。

    后来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就一直将赵巨然视为文臣武将的最佳典范。

    就在此时,宋怀抱突然收敛懒散神态,他的视线也不在两位女子身上乱晃荡,而是满脸肃杀气息,双手掌心抵住膝盖,以心声说道:“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高掌门,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可以真正关起门来谈正事了。”

    高君微微讶异,她还是点头,选择以心声说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够保密,不外泄一个字。除此之外,我还会布下一道阵法,防止隔墙有耳,小心起见,再有请宫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场水雾,悄悄混淆岛屿周边的水运和灵气。”

    宫花点头道:“不难,岛屿周边的秋气湖水域,本就夜间多大雾天气。”

    高君从袖中摸出一只古朴素雅的黄色木匣,以手指轻轻抹开一片小匣木板,陆续有一团团不同色彩的光亮悬空升起,先后一闪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围绕一座道观内的落花院缓缓旋转。

    “首先,我必须为那落魄山说句公道话,落魄山山主陈平安,此人并非术高而道薄者,确有其超然的个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认,在高君眼中,那位与她再次重逢,已非当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剑客,确有极具个人风格的独到之处。

    “如果放在我们相对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大宗师,武学武德兼备,极有宗师气度和剑仙风采。”

    “他先前曾经不请自来,秘密进入我们湖山派,亲自邀请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随陈平安到了那边,也曾见识过他在自家山头的一言一行,一山门风,道场气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为那场游历天下过后,高君见过太多的神异古怪,觉得所谓仙府,定然是远离人间仙气缥缈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将日月作道场,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内风水石,证大道得不朽的练气士一座长生桥下,流淌着江河湖渎在内的万千水脉。

    宋怀抱满脸无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门,咱们这才刚开始聊正经的,你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赵凤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场君子之争,也不妨碍双方各展所长,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气势最盛的玉牒上人,约莫是大略盘算过双方实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术法拼凑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几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够坐下来好好谈,双方倒是不必彻底撕破脸皮,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家伙毕竟上了岁数,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气呢,这就软了?

    高君说道:“我们这边有一座狐国,是早年落魄山从外界迁徙而来,按照外界的说法,暂时属于封山状态,谱牒修士不可轻易外出,狐国之主名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婴境神仙,虽说不擅厮杀,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极能蛊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边已经是一位陆地剑仙,南苑国种秋,他也成为了落魄山的谱牒成员,此外还有历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卢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间,未能亲眼瞧见这两位武学宗师。”

    对于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次次在那个姓朱的老厨子院内,她都能看到这位狐媚至极的狐国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个“只是朱颜改的佝偻老人”。

    关于朱敛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过犹豫,她最终还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说。

    主要是有两种担心,一种担心是眼前水君这般,一心为报私仇,听到朱敛这个名字就红了眼,全然不顾大局了。再就是担心玉牒上人这种,一听说有朱敛这种喜欢杀红眼、动不动就要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权,那么落魄山的行事风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们接下来的议事内容,估计就很难不外传了,说不定一离开秋气湖,这位山君就开始当墙头草,主动联系狐国沛湘?

    宋怀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说无凭,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在座诸位。所以除了高君,连同湖君宫花,还有我们五个当山神的,都需要与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谁敢违反誓言,我就可以等着某人来帮忙验证‘遭天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赵巨然看了眼这尊西岳山君,似乎对宋怀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点头道:“如此可行。”

    天边玉钩斜,清宵细细长。

    女子湖君虽然一直听着高君他们所商议的大事,可终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头,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怜丝竹在,宫商角徽羽,皆是昔年声。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牵肠挂肚。

    既然死了,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将刘羡阳和顾璨送到了南苑国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跟他们告辞离去,驾驭那条符舟去往一处江湖别业的旧址。

    凭着记忆,一通好找。佝偻老人收起符舟,双手负后,站在深山野林间的一栋破败宅子前,占地不大,当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讨巧处,一一都被黄土荒草掩埋殆尽了。朱敛回望一眼来时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杂草丛生,视野所及,断壁残垣,朱敛脚边是些随手捡来而来的道上干枯木柴,老厨子蹲下身,点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后,山河依旧无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乡,成了故国故乡。

    距离上次朱敛在家乡这边,他以真实容貌,青衫仗剑走江湖,其实已经是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南苑国京城一役,身负重伤的朱敛,依旧能够气定神闲走在战场上,只是临了觉得无甚意思,就凑巧看到了那个藏藏掖掖、满头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纪不大,武学成就不低,而且胆大心细,大概能算是那种敢想敢做、却尚未形成气候的一方枭雄?反正就是那种不死总会出头的年轻人。

    老人与青年,天底下名气最大的江湖前辈,与一个铤而走险不惜赌命的晚辈,两两对视。

    别说朱敛还能行动无碍,只要这个武疯子还站着,南苑国朝廷那数千精锐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动往这边凑近。

    当时的武疯子其实已经上了岁数,但是面容却并不显老,绝无半点腐朽气息和年迈苍老形容。

    人间见此,自惭形秽。

    头戴一顶莹白色莲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着那个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问了一句,怕什么?

    老人这一路走来,闲庭信步,京城这条道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脚踩其中,轻轻挪步,咯吱作响。

    青年回答说怕死。

    老人又问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说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场,死得籍籍无名。

    于是老人点点头,笑眯眯说道,年轻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你如果接下来猜到我想要说的某句话,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对了就成,那我朱敛这颗还算不错的项上头颅,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顺手拧下一颗无名小卒的脑袋,杀谁不是杀,何况还是个自寻死路的无名小卒。给你一炷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青年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想逃却不敢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朱敛摇摇头,笑容玩味问道,读过书,但是读书不多?

    青年点点头。

    朱敛疑惑问道,既然这么想杀我,处心积虑藏好气息,早早躲在这边,为何连我的文集诗词都不了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实实回答道,晚辈对那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只是想跟你学武,但是不敢找你,因为都说朱敛性格古怪,从不收徒,敢找你拜师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命就只有一条,我当然不敢赌。

    朱敛笑问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时候,就察觉到你这边的呼吸不对劲了,她好像是你们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师父,还是师祖?

    青年点点头,说青仙田灵娥是自己的师祖,她的徒弟,我的师父,是个既自私又胆小的废物,不会也不敢教人,怕我学成了真本事,转头就做掉他,当然师父确实没有想错,我今天只要活下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语,田灵娥,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只记得绰号,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来着。

    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层层叠叠铺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说道,我猜不出那句话。

    狗日的朱敛,武疯子,你让我怎么猜?!

    朱敛笑言一句,时辰已到。

    青年依旧站在原地。

    朱敛问道怎么不跑?大富大贵险中求,一线生机都不求?

    青年沉声道跑个卵,你杀人,我跑得掉?

    说到这里,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想要告诉这个大开杀戒的武疯子,自己叫什么名字。

    不曾想双手负后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太重,还是意态萧索,这一刻显得有些身形佝偻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有一把被朱敛双指拧断刀尖的所谓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极负盛名,割雪。

    只是这把断刀与那个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轻人就别愣着了,你师祖的那把刀还凑合,能用,去捡起来,只要不跑,再最后赌一次命,要么被我宰掉,要么就可以帮她报仇雪恨,替自己扬名立万。

    头上和双肩都铺了一层积雪的青年,说自己并没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敛肯定会杀人,但你只是随便找个乐子,我却不想死得像个玩笑,要杀就杀,别戏弄我。

    朱敛就是朱敛,哪怕受伤极重,但是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只是凭借一身气息,身上和脚边,都无积雪。

    老人抬头望向大雪纷飞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须开口说,你其实已经给出正确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问道,朱敛!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老人笑着反问一句,狗崽子,你配吗?

    愤恨至极的青年武夫,一个箭步飞奔,身形矫健,脚尖一踩积雪,震荡四散,青年数次蜻蜓点水,身形长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尸和埋刀处,作为江湖用刀第一人师祖青仙,她死了依旧握刀,青年一脚重重踩下,直接踩断师祖的胳膊,再脚尖一挑,断刀连胳膊一并弹起,青年将那条胳膊拔掉,再将旧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数碾碎,由自己单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个背影冲去,视线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个武疯子果然信守承诺,从头到尾,只是双手负后,站在原地,摆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斩落自己头颅。

    老人看着漫天大雪,脸上满是戏谑神色,意味深长道:“天道到来哪可说,无名人杀有名人。”

    那年南苑国京城,战场废墟中,有个年轻武夫,高高举起手中的一颗头颅,青年满脸狰狞朗声道:“杀朱敛者,魔教丁婴!”

    今夜,朱敛坐在篝火旁,从袖中摸出骑龙巷别家铺子那边买来的两只桶饼,叠在一起,开始细嚼慢咽。

    小镇那边,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此外还有黄二娘的酒铺,毛大娘家的包子铺,曾经都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如今价格飞涨,毕竟当地百姓都没剩下几个,反正坑的都是外乡人,来来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实的文人骚客和钱包鼓鼓的权贵子弟,估计价格低了,他们反而不乐意。

    改朝换代之后的大部分松籁国,和一小部分的北晋国,其实就曾是朱敛的故国故乡所在。

    故乡是一份答卷,离乡越远越扣分。每一场思念,都是一次落笔答卷。赶考的举子,作为主考官的故乡,只能是越来越失望。

    朱敛叹了口气,可惜这趟出门没有带酒。

    就在此时,一袭衣袂飘摇的彩裙好像从一轮明月中来,从天而降,女子脚上的绣鞋并不落地,悬空而立。

    清瘦却冷艳。

    她厉色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山神庙的禁地吗?”

    老人缩了缩脖子,没有转头,嗓音沙哑道:“偶然路过,无从知晓。”

    她悬在空中,这位姿容绝美的山神娘娘,身后有一圈熠熠生辉的宝光月晕,两条极长的彩色绸缎随风飘摇。

    她冷声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离开此地,下不为例。”

    老人啃着梅干菜桶饼,转过头问道:“这处云下别业,早就没主人了,怎么就成了你家地盘了?”

    她眼神冰冷,满脸怒气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此地叫云下别业?!”

    老人哀叹一声,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说的话总是信不得的,说好了化成灰都认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对面不相识?”

    她蓦然神采焕发,双脚踩地,小心翼翼,颤声道:“你是……”

    只是说出两个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经用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再无力支撑后边的言语,她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她再转过头,望向那个老人,她心存侥幸,换了一个说法,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高,语气更淡然,“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叫什么名字?”

    朱敛吃完桶饼,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从不骗人,尤其对待女子。所以对不住,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记得了。”

    她神色复杂,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敛,果然是你,朱南华。”

    是了,这种狼心狗肺的话,唯有他说得出来,也只有他说出口了,才如情话一般,既剐人的心,又挂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听闻此人事迹,只觉得荒诞不经,都是些花痴么,怎么可能只是见过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结果就是讥笑过她们的后来的她们,几乎没有例外,都成了被青丝作绳子的悬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阴恻恻。

    她看了眼废墟遗址,原封不动,这位占据周边山水的山神娘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重建这座“云下别业”,因为不舍得。

    如今虽然破败,可它还是它,如果自己凭借模糊记忆,在原址营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远不是它了,只会满眼憎厌。

    记得曾有几树桃花傍溪涧,每年花开花落,一座小凉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涧春水涨升复低浅。

    故人至此重游,往事不敢细寻思。

    曾经的旧主人,偶尔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张竹帘,满室郁然,面对着门外桃花。

    她犹不死心,问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面容变了,眼神变了,气态变了,都变了。

    但是不知为何,她认定他就是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朱敛笑着点头,伸手烤火取暖,“骗你作甚,哪个傻子喜欢讨骂挨打,确实是不记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气湖的中央,湖心岛屿上建造起一座道观。

    外界不知湖君宫花的用意,这位山神娘娘,与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侠、豪阀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灵、山间鬼物,她们却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头即眉头。

    山中道观犹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女子,心心念念着,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时节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极!

    她收起思绪,几乎咬碎银牙,瞪圆一双秋水长眸,连说几个好字,满脸戾气道:“讨骂挨打?想得倒是轻巧……去死!”

    你朱敛既然还敢活过来,还有脸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许!

    一条彩带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偻老人的肩头,见他甚至懒得躲避,当真以为她不敢痛下杀手吗?一时间愈发羞恼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换彩带轨迹,重重砸在老人的脑袋上,砰然一声,老人当场横飞出去,摔在一堵断墙上边,霎时间尘土飞扬。

    满身泥土的老人坐在墙根那边,伸手掸去尘土,笑着缓缓起身,抖了抖肩头,满身土屑飘散,轻声问道:“是不是两清了?”

    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迈老人,脚上穿着一双土气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时间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呜呜咽咽的细碎哭声,从她的白皙指缝间渗出,随风飘散,宛如哭坟时燃烧为灰烬的雪白纸钱。

    朱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昔年贵公子,人间谪仙人。

    朱敛,字南华,自号长乐,别号点检郎,别署江湖旧主。

    世代簪缨出身,文韬武略兼备,琴棋书画,金石鉴赏,无所不精。家族拥有一座名动天下的藏,是京城最高建筑,只因为长孙身份的稚童一时兴起,当时担任一国宰相、且在世时就拥有太师头衔的老人,就当真将其改名为一了百了楼,而且稚童写榜书,再将匾额高高挂起。后来在顶层,开辟书斋名“秋眸”,当年不知道多少豪阀女子,大族妇人,每当高楼处起光亮,就要遥遥望去。

    曾经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学,后来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后来朝廷栋梁和一国砥柱,以文臣身份领兵,挽大厦于既倒,当他每次从官衙返家,或是从边疆沙场返回,便常有侍女提着灯笼在藏渐次登高,最终只有一袭白衣,独自凭栏而立。

    他看着天下,她们看着他。

    此人在京郊,设“余愚园”,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各色珍贵花卉俱是名本,传闻园内仅是花农便有数百人之多,搜刮各国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铭文之石,不惜一掷千金都要购买而来,主人却是暴殄天物,只将它们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阳节,巨园对所有人开放,不论身份贵贱,每人只需携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园,在那座假山拾级而上,登高饮酒。据说每次重阳过后,酒宴散去,遗落在假山上边的香囊和绣鞋不计其数。

    他还曾亲手营造出一座“再无剑馆”,别称“陆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剑,藏于此地,曾经被他悬佩过的长剑,在江湖上现世且有据可查的,传闻有五把。

    可惜南苑国京城一役,朱敛身死。

    风流不见朱南华,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么山神娘娘,委屈极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穿着布鞋的朱敛已经蹲在她身边,动作轻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谢洮,你还是这么爱哭啊。”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

    碧波浩渺水云天,好个人间仙境。

    湖中总计千余座岛屿,星罗棋布,碧绿盘中螺蛳壳。

    邻近大木观、湖君祠庙所在的湖心“祖山”,不远处两座大小悬殊的岛屿,两者相距不远,隔水相望。

    那座较大的玉簪岛,岛上宫观府邸鳞次栉比,因为湖君宫花喜好清静,不愿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岛本就是秋气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国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脚,此外还有几位与秋气湖关系较好的山水神灵,都有意与各国朝廷保持距离,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如何亲近,但是双方心知肚明,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各国朝廷后明或暗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瓜分天下,练气士可以腾云驾雾,行踪漂泊不定,山水神灵可以闭门不出,但是聚拢天地灵气的道场和享受人间香火的祠庙,总归是站定了的,况且祠庙香火,来自百姓,而烧香的百姓,终究各有籍贯归属,朝廷官府如果铁了心让一座淫祠失去香火,只需在几条主要官道上设关拦路即可。

    附近螺黛岛,则被大木观临时划拨给那些自立门户的神异鬼怪和山泽野修,还有一拨近二十年间名声鹊起的武学宗师。

    如果未能登上这两座岛屿的,自己就该心里有数了,说话嗓门别再那么大,只因为在秋气湖眼中,你们属于不入流的。

    玉簪岛上,有场极为难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间又无什么解不开的死仇怨怼,所以今天这顿酒,喝得都很轻松惬意。

    攒此酒局的,正是唐铁意,这位属于篡位登基的北晋国新帝,腰间佩刀名“炼师”,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山上重宝。

    绰号臂圣的程元山,当年因为贪生怕死,啥事都没做,确实活到了最后,本来可以捡个大漏,就因为胆小怕事得过分了,却也一并错过了登上城头的那桩仙家机缘,最后他就干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总算得偿所愿,被赐予一桩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国太后周姝真,敬仰楼的旧主人,自从她转去炼气修行十数种再不是空中阁楼、什么屠龙技的仙家吐纳法,周姝真就卸任楼主之位,开始专心修道了。

    不同于其余仙府的练气士,坐拥一座秘籍数量和品相皆冠绝天下的藏,传闻其中不乏仙书,她大可以挑肥拣瘦,当年被敬仰楼视为无稽之谈的那部分鸡肋书籍,前些年都被她亲自分门别类,再小心翼翼搁放到了最高一层,设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从一本旧书现学现用的符阵术法。

    这几个昔年名动天下的武学宗师,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练气士了。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较于那个已经是龙门境瓶颈的南苑国太上皇魏良,他们还是逊色不少。

    此次参加秋水湖议事,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碰头,得以暂时抛开身份和个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见面,都换了同一种身份,练气士,他们一时间皆有不胜唏嘘之感,许多曾经共处一座江湖的前辈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当然在这里并无确定名称的境界划分,山上暂时只有两道公认的门槛,第一道门槛,就是练气士能够存养灵气于人身小天地。

    至于第二道门槛,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独有,能够做成志怪书上所谓的阴神出窍远游,当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边喝酒一边赏景,他们谈论的内容,绕不开魔头丁婴、少年剑仙陈平安,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等人,再往前一点,当然就是那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武疯子了。

    程元山大声笑道:“年少时学习枪术,总觉得朱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听他说古代的江湖宗师,几乎都注重下盘,故而千变万化不离个桩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枪走一线,根本没有什么花俏的大开大合。当时我就对这些粗鄙说辞嗤之以鼻,不曾想练着练着,就发现如他所说,如此而已,没劲,太没劲。”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天地大变,武学一道,终究只是一条成就有限的断头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谈长生?

    一旁有个横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么一张脸,还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敛满地打滚,浑身泥泞,恐怕被女子瞧见了,她们也都觉得好看。”

    唐铁意点头附和道:“羡慕至极。”

    传闻当年这位北晋国的龙武大将军,曾经有意迎娶南苑国公主,结果对方没答应,其实唐铁意的相貌相当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弃他年纪大了?

    如今须发皆白的吴阙,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与唐铁意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吴阙年龄稍长,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种秋又都要年轻些。上次南苑国那场热闹,因为吴阙在家乡有一笔旧账必须解决,就没有参加,至今引以为憾。

    随着天地异象横生,人间凭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存在,吴阙就曾亲手打杀了一头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种门路法子,或重金购买,或豪取抢夺,得到了几本所谓的山上道书,结果仙家秘籍上边的每个字都认得,串联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么吐纳炼气,屏气息为一线作江河、再凝神为一粒芥子啥的,还有那些炼日法拜月术等等,无论吴阙如何瞎琢磨,反复尝试,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这块当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弃,继续乖乖练拳习武,一点一点打熬体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经有人证明,武学之路,若能练到极致,一样气象不低,杀力不弱于所谓的练气士。

    吴阙嗤笑道:“钟倩那个娘娘腔怎么还没现身?”

    这个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江湖后生,真是踩了狗屎运。走了一条被唐铁意他们都舍弃不要的旧武学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称绝顶的大宗师,据说这个年轻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动手,就可以让鬼物邪祟主动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当年打得过他的时候,没下狠手,小心人家现在让你一只手,打你就跟壮汉欺负稚童似的。”

    吴阙撇撇嘴,伸手抚摸刀鞘,“那会儿就没把这个有鸟没鸟都一样的家伙,当个什么东西,只是门中弟子跟他有一点小过节,我跟他差着辈呢,自然没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场,再点拨他几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钟倩这小子再见着我,喊我一声师父,不过分,我也受着。”

    如今只说山外,什么江湖四大宗师,天下十大高手,用剑用刀耍枪棒等兵器的,可能还要再单独列个榜单,拉个壮丁凑个数,反正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榜单,层出不穷。唯有敬仰楼给出的两份名单,相对服众,一个榜单专门给武学宗师排座位,一个给仙府道场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岛屿的那处山巅,“周楼主,问个事儿,那个才是弱冠之龄的江神子,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藏头藏腚的,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背景,这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货色,听说你们敬仰楼此次马上就要抛出来的武评榜单,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钟倩之后,这小子能够跟吴阙和那个用刀的乌江,争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实年龄怎么算,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过江神子却是个脾气执拗的犟种,是孤魂野鬼,本该修习旁门左道的仙家术法才对,偏不去炼气,反而一门心思想要习武练拳,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前些年不知道怎么被他找到了我们敬仰楼的确切地址,在外边又是使劲磕头又是哭得稀拉哗啦,求着敬仰楼这边赏赐给他几本武学秘籍,怎么赶都赶不走,不管旁人怎么问他,都只说是要跟人报仇,如何结仇,跟谁报仇,再多,就问不出来了。”

    “后来我见他实在可怜,又不像那种会去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厉鬼,就让弟子随便丢给他三本秘籍,拳法,剑术,还有一本介绍阴物炼气的入门道书,其实都不高明,敬仰楼这边送书的时候,也都明说了它们值钱,却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可他还是感激涕零,最后怀揣着三本书,毕恭毕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楼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开了。”

    吴阙满脸震惊,斜瞥一眼螺黛岛那边,好奇问道:“这个江神子,竟然是一头鬼物?那乌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脚?”

    既然都是用刀的,当然要争出个第一第二。名为乌江的年轻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来,十数年间,从无败绩。

    周姝真摇头道:“乌江当然不是,大活人一个,至于他的刀法传自何人,敬仰楼只是有些线索和猜测,与此人有关……”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开口言语一个字。

    吴阙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亲传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脉归高君,武学一道归乌江,俞老祖师如此选择,倒也不差。

    周姝真摇摇头,神色复杂,轻声道:“是另外那个。”

    吴阙和程元山都瞬间了然,明白了,是那个曾经与“俞仙”互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与俞真意每十年约战一场。

    在魔头丁婴被打杀之后,正是此人收拢了魔教残余旧部,重整旗鼓,并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里暗里、台前幕后的人数,以及声势,都大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当年只要是个会点武把式的,出门走江湖,相互间打招呼的时候,最好都得自称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闷棍,被脱光了套麻袋,再将那只麻袋丢到繁华闹市中去,从不害人性命,就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那个“年轻人”,就是性格诡谲至此地步,关键是他还能跟世间第一个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来有回。

    “一个山上修仙的,欺负我们山下练武的,你俞真意还要不要脸了?”

    话是这么说,不可谓不大气凛然,可问题是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脸,出手不一样杂糅术法,仙家神通层出不穷?

    否则一场捉对厮杀,岂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对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弃若敝履的不值钱物件。

    确实,天地间就没有比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婴、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

    醉卧美人膝的豪杰?逐鹿天下的枭雄?像,却又都不是。

    当年整个江湖都说此人若是当真志在夺取天下,魏良、唐铁意这几个不凑巧正在当皇帝的,可能就没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颈就戮,束手就毙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对方的名字。

    只因为对方去过敬仰楼,还不止一两次。具体次数,不好说,因为他如果不想让周姝真知晓踪迹,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访敬仰楼,对方说是给个少年找几本书。

    后来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楼禁地,整理顶楼的孤本善本,结果就看到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青年,悬空而坐于一张蒲团上,头上顶着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 双手作凫水状,在那顶楼两排书架间飘荡“游走”,等到瞧见了满脸呆滞的周姝真,对方便伸手摘下那颗宝珠,赞叹一声姐姐真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很好啊,跟上次见面没有丝毫变化,要是转去修行仙家术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语之际,将宝珠丢给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说刚刚挑了几本书,就当是支付给敬仰楼的买书钱了。

    周姝真当时强自镇定,硬着头皮与对方询问一句,“陆教主,我当真能够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笑着点头,“凭你的资质和悟性,当然可以,耐心等着就是了,坐拥一座书城宝山,就只是天时、人和稍稍逊色于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个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还怕当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飘摇,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尘外的风采,真是那种志怪书上所谓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陆台,你们敬仰楼消息这么灵通,周姐姐总该晓得吧?”

    周姝真木然点头。

    上次对方就自我介绍过名字身份了,登门做客,十分坦诚,周姝真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

    “那我养了一条狗,名字叫陆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摇头。

    陆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赶紧把刀放下,别吓着我们周姐姐!”

    “乖徒儿,你这名字取的,为师真是服了,陶斜阳,出刀还真就永远不走正道了,早说了让你不要耍刀偏不听,你说你犟啥。”

    “周姐姐,这厮就不用我介绍了,是咱们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听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阳还家伙一心想要从师父手上捡个大漏,有样学样,学那丁婴当年杀朱敛嘛,只要被他亲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机夺取俞真意的一身武运。陶斜阳很快就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没听过这个说法?就是练武的人都能飞,厉害吧?是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做梦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边,远游境又被称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说是不是跻身此境,就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宗师了?嘿,那可就差得老远了。陶斜阳这种三脚猫货色,到了外边,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对方随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间察觉到后边脖颈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体紧绷,汗流浃背,她甚至不敢转头,等到刀锋逐渐远离脖颈,周姝真依旧汗毛倒竖,就像鬼门关走了一遭。

    陆台笑道:“周姐姐胆子大些,转头看看,与他们混个熟脸,毕竟有我这个当师父的在呢,他们不敢胡来。”

    周姝真只好缓缓转头望去。

    一个男子怀抱刀鞘,靠着一排书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阳,因为资质太差,心术不正,是师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远处,是一个手持书籍的青年,抬起头,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桓荫,七境武夫,中五境练气士,不过是剑修,可惜也不讨师父的喜欢。”

    更远处,这层楼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双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转过身,抖了抖袍子,与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南苑国道士黄尚,见过周楼主。”

    陆台连同脚下蒲团一起飘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国的护国真人黄尚,其实也是我的嫡传弟子,算是勉强会几手符箓吧,连你们敬仰楼都不知道内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边都是陆地神仙呢,可惜他是个外乡人,没卵用的。”

    “他们仨,都是劣徒,瞧着就碍眼,我一般情况不乐意把他们带在身边,一个个的,习武修道资质都很一般,心术又不怎么正,好在手低却眼高,都是奔着俞真意去的,各自夺宝,分别瓜分武运,古剑,道冠。可惜可惜,很悬了。”

    “既然来都来了,来者是客,登门就得有礼物,黄尚你留下两道符箓,就挑雨龙符和扬眉符好了,陶斜阳你就去杀掉那几个藏在敬仰楼内的谍子,至于桓荫,以心声口传秘授给周楼主一道炼气道诀好了,以后她会用得着,省得担惊受怕,明明坐拥书城,却不知从何下手。”

    “至于我,这张法宝品秩的蒲团,就送给周姐姐了,当是提前预祝以后跻身洞府境的贺礼。”

    陆台说到这里,笑容灿烂,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么作为回礼,周姐姐,走,去你住处,如周姐姐这般既腴又媚且冷艳的妇人,多好啊,该会的都会了,不会的一教就会!”

    周姝真哪里受得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记凌厉手刀横扫过去,切掉了那个白衣青年的头颅……手感无比真实,确实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个白衣青年与她擦肩而过,再低头弯腰伸手一拍她的浑圆处,重重啪一声响起,陆台晃了晃手,大笑着离去,“哎呦喂,手感真好,这弹性,姐姐不愧是练过武的。唉,可惜终究还不是餐霞饮露的练气士,也是要去茅厕拉屎的,一想到这个,就让人心灰意冷……对了,周姝真,作为敬仰楼真正的回礼,是让你做件事……这些内容,你很快就会忘记,但是该记起的时候就会记起。”

    等到羞愤难当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转头望去,陆台已经带着几位弟子悄然离去。

    周姝真幽幽叹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杂乱思绪,周姝真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唐铁意,昨夜高掌门邀请你们四个去聊了一场?怎么,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劝你们别打来打去了,莫要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唐铁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个,喝酒。”

    周姝真视线低敛,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并没有几年光阴,即便道行浅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她不惜一死杀外寇。

    人间是我们的人间。

    必须如此!

    周姝真仰头饮尽杯中酒,环顾四周,趁着自己还活着,那她就多看几眼家乡。

    隔壁螺黛岛那边,此刻还有一拨江湖晚辈,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铁意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双方摆出了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谁都别惹谁,相看两厌。

    一身棉布长褂的江神子,脸覆面具,此刻斜背一只长条包裹。

    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他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请之列,属于不请自来,但是秋气湖依旧给他在螺黛岛这边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山中更高处,此刻也有一场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气再大,武艺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岛上客人约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练气士,天生异象一般,额头两只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头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旧龙袍,衮服形制,缂丝十二条团龙,只是所有绣金龙皆合眼,唯有龙须轻微飘动,其中一条正龙,作蠢蠢欲动状。

    龙袍加身的少女,腰系一条白玉带,双手按住腰带,眯起一双丹凤眼,转头望向玉簪岛那边,呵,那边龙气不少啊。

    有个老态龙钟的年迈妇人,她双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显拘谨,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老妪,好不容易进城赶集一趟。

    她是北晋国偏远地界一座祠庙塑造彩绘塑像的淫祠神灵。

    地上铺了一张巨幅竹席,四角皆搁放材质各异的四件席镇,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备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号“陶者”的老人脚边,搁放着一只鬼气森森的陶器席镇。

    一个腰别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

    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都在此饮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却是各持兵器。

    竹席内有两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更多还是来这边“凑热闹赶个早集”的。

    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姗姗来迟,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说有事耽搁了,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必须自罚三杯,在这边落座后,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问,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龙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她府上的自酿酒水,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

    喝得满脸涨红、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作揖赔罪告退,言语之际,脚步不停,倒退而走。

    离着那张竹席远了,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脚步匆匆走下山去,约莫是借着酒劲,胆子又大了,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无古便不今,花柳丛中觅真人,囊中羞涩三五文,无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长生酒,才知醉乡是仙乡,守时定日刻桃符,花酒几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谈。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个晚,赶个早,醒来长卧百花丛中,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

    那老妪轻声问道:“是那种奇人异士?”

    龙袍少女讥笑道:“装神弄鬼花架子。”

    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来,但是他的虚岁,确有千年以上了。”

    “虚岁”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

    只是虚岁的大小,确实过虚,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完全不沾边就是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作为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但是他的道法修为,其实并不高。

    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朗声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来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来更迅捷,屁颠屁颠飞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贫道连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铁嘴’,实不相瞒,贫道与人斗法不行,但是精通相术,小有心得,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报家门还好,听到“铁嘴”这个道号,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声,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说道:“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实她这些说法,还算客气的了,江湖上都传言,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装骗子,实非易事。”

    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

    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浅,一试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开口澄清道:“诸位仙师,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怎就不是大实话了。”

    趣闻轶事,林林总总,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

    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奇人异士,见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环顾四周,蓦然满脸愁苦,判若两人,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喝过了酒说正事。休戚与共,荣辱一体。”

    不知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就那么黯然神伤,霎时间满脸泪水,哽咽道:“一花开报新春又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宾,在这一刻,同样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对方就像看着他们,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过后,就是大雪茫茫,鸟兽散,走个干干净净。

    道士伸手擦拭眼泪,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天地即通,轻声道:“我要替天行道,来此劝降诸君。”

    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间。

    当他“醒来”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敢抬头,但只是遥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

    所幸对方那个存在,双眼视线游曳极快,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他也很快就低头。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来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

    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在上册的末尾,同时分出了四本“副册”,分出了四条脉络。

    而他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在那边,主人公,或者说小老天爷,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看到了鸟瞰峰陆舫,作为外来的谪仙人,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转去潜心佛法,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凭此接连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间大小寺庙林立,数以万计。犹有一座天下,魔教势力鼎盛,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联手南苑国,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开山立派,作为那三人的师弟,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约定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划清界线,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恍惚间,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这一刻,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刚刚修道小成,学会了心声言语。

    一次夜深人静,吐纳炼气完毕,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

    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既然此身陆地仙,人间闲愁奈你何。用舍由时,显隐在我,袖手在山,云游出山,何必急于一时。”

    “你是谁?什么意思?”

    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下文。

    这次重逢,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自寻烦恼。

    “知己身之大,见天地之小,切莫宝山空回,道以内化外化,山人几于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坚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对方,“知不可乎骤得。首时即是守时。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确凿答案的他,不再言语,只是光阴倒流,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记忆,皆归于原位。

    竹席这边,“中年道士”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劝降”、详细解释人间态势、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时有效,在未来,还是人心如流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叹息一声,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

    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

    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再次现身之时,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边眼中,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

    就在此时,道士蓦然转头,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个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骇人至极。

    对方微笑道:“这么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暂时是同道中人,刚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缓脚步。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走到道士身边,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脑袋,轻轻拧转,就像……莫要瞻前顾后,让他只需朝前看。

    “是你越过雷池在先,我属于让你知错在后,什么时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闻言停步,问了一个跟高君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微笑道:“我谁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样了,可以在四幅画卷里边随便逛荡,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人和事。”

    道士叹了口气,“你是陈平安。”

    男子也叹了口气,伸出双指,将那些五个金色文字悉数捏碎,脆如火炉里迸溅的木炭崩裂声响,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陈平安。

    实话是实话,可这句话真不中听。

    男子若说一句“我就是陈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说了一句陈平安是你,那可就极有意思了。

    先前趁着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这边现身,他就心存侥幸,瞒天过海,来这边碰碰运气,得个“借你吉言”的好处。

    当然还是没办法逃出那座牢笼,何况他也没想着离开,说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两用,终归还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当然不介意可以偶尔来外界透口气。

    其实道士苦劝别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却耐心还是不够多,就像先前,这个“陈平安”借助那个陈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实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间的云游身影,并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实根脚,但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分身毕竟就只是凭借符箓手段临时获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还是太浅。

    中年道士问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么?”

    男人收手回袖,“闲来无事,偷跑出来散散心,顺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圣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犹豫了一下,稽首行礼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么教,你又记不住。”

    刹那之间,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摆出那个天地通的手势,重新说出那句替天行道,劝降诸君。

    只是道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陈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镜,一线境界,天地瞬间颠倒,神性粹然的陈平安走在一座几可乱真的“彩绘人间”。

    若论神通手段,那个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较于这个陈平安,确实还是个刚刚开蒙的稚童,认得几个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观所在祖山的岛屿山门,几位山前道童,谈吐非凡,聊着仙家黄芽肘后方。

    旁有少年仙子说闲事,夜礼玉簪诵宝诰,犹粘森森道宫一宿寒。

    乌江没有泛湖登岛,昨夜才到了这边,他就随便挑了一粗壮株枝干横向水面的柳树,怀捧刀鞘,躺在上边睡觉了,

    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就这么一觉到天亮,睁开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树,乌江今早只是在岸边散步。

    这是个矮小精悍的汉子,肌肤黝黑,棉衣草鞋,貌狞气势粗,呼吸沉稳绵长,一看就是个内外拳法兼修的练家子。

    陈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晓时分,才带着满身酒气返回狐国地界。

    他们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云过雾,风驰电掣,直奔这座烟波浩渺的秋气湖。

    因为沛湘就在秋气湖受邀贵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颁发的通关文牒,是一块灵气如云流转于青山绿水间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参与议事的大人物,几乎都会带上一拨美其名曰仙府嫡传、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从,所以头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边带着陈山主,掌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几个“随从”而已,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秋气湖第一道“门房”那边,一位道士装束的练气士,与一拨武把式共同负责镇守关隘,道士还毕恭毕敬与沛湘一行人说了下榻地点,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岛的螺黛岛,就在玉簪岛旁边,山头稍矮些,但是灵气要充沛几分。客人你们来得稍晚,渡口那边有专门一艘楼船恭候着诸位大驾。

    道士神色谦恭,言语谨慎。显而易见,作为大木观的祖师堂成员之一,大致是晓得“狐国”一语分量的。

    只是把守关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难免心中猜测不已,狐国?完全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道场门派?

    难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窝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当中,四个都是年龄各异的女子,就是个头悬殊,高高低低。

    不说那个自称是狐国之主的狐媚女子,因为戴着帷帽,只见身段不见脸。

    只说那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确实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双大长腿,啧啧,绝了!

    这会儿不看脸,只看那娘们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长,她个头真高啊。

    教一众男子只觉得她那张脸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么,不打紧,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愿意,咱可是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来看去,就是那个青衫男子有点碍眼。

    他们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荤话调侃她们半句,当然还是那块湖山派颁发的玉牌使然。

    每个拥有玉牌的成员,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让他们再多几条命都惹不起的那种来头,没必要为了二弟死了大哥,划不来。

    貂帽少女心中那个气啊,以心声告状道:“郭盟主,咱们俩都被沛湘这个狐狸精和掌律长命抢走全部的风头了。”

    “看开些,习惯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安稳道:“别怨她们,要怪就怪你从上到下一根木桩似的,胸口腚儿都缺了几斤肉。”

    谢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这话说得委实伤感情了,用那头小水怪的话说,就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呢。

    郭竹酒说道:“我们这一脉,必须个个说话忠言逆耳,可不能学裴师姐的那个山头啊,若是一样风气,何必分你我。”

    谢狗点头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觉得裴钱那一脉的风气……不好背后说人坏话,反正我就是不习惯。”

    “你这句话,深得我心。话虽如此,不过咱们山头的功劳簿上边,得给你记过一次,如果总计累积三次,就要被逐出门派了。”

    “啊?”

    “怕什么,你还有一次机会。”

    “啊?!”

    “别啊了,你回头记得告诉先前担任我们山头掌律的箜篌一声,她已经不是门派中人了,其实山头如今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箜篌想要恢复谱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积攒功劳了,任重道远,让她再接再厉,大可不必气馁。”

    “……”

    咱们山头的门槛这么高,规矩这么重的吗?

    我与那个白发童子,好歹是俩飞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对啊,不愧是铁面无私郭盟主!

    长命面带微笑,轻声问道:“竹酒,觉得他们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边的秋气湖,便脱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过路,水脉相通,来来去去,消息就跟着灵通了,就可以知道外边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着性子胡来。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个偏远郡县,消息闭塞,跟个水潭差不多,偶尔降雨,都是上边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无外来渠道了,消息不畅,自成天地,不是当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强劣绅家的那种傻儿子,说话做事,缺根筋,都不过脑子的,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其实都是心里边计较了后果之后的不计后果的,就像秋气湖这里,要不是有这么一场议事,没长见识,看那些男人会不会嘴花花几句?毛手毛脚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剑修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印象中的剑修,都是不太喜欢动脑筋的……当然落魄山和青萍剑宗除外。

    记忆中,只说郭竹酒这个很晚才来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陈山主的亲传弟子,瞧着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在落魄山那边,好像总是带着貂帽少女和白发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闹。

    至于作为剑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剑台那边又是如何光景,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沛湘当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随便探究。

    谢狗更是佩服不已,竖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见地!”

    陈平安轻声笑道:“不然你们以为?当初我把竹酒带到避暑行宫,一半算是当时我这个不记名师父任人唯亲了,一半是郭竹酒凭真本事进去的,如果老大剑仙不点头,就算我亲自举荐竹酒,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你们该不会以为避暑行宫是谁想见就能进的吧,门槛很高的,就说我们米大剑仙,侥幸进了避暑行宫,不也是每天帮忙看大门的份,闲得很。竹酒可不一样,我统计过,竹酒的功劳,虽说比不上那个脑子确实过于聪明了点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参他们几个,无论才智与功劳,至少是同一水准的。”

    郭竹酒嘿嘿笑着。

    这可就是师父闭着眼睛抬爱自己的弟子喽,她最多就是比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罗真意他们几个略好几分。

    来到杨柳依依的岸边,陈平安举目远眺,说道:“比想象中的人数,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这边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势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议事成员各自加上心腹和扈从,估计最多五十人。现在看来,落脚湖上各座岛屿的外乡人,都快两百了?至于岸边一眼望去,不是路边地摊就是临时搭建的酒肆,热闹得就像赶集,让陈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灵国旌阳府那边的早酒习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云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还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为牵头人,连同她在内,还有湖山派一众练气士纷纷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门密信,四散而走,联络天下。

    只说此次受邀的纯粹武夫,就必须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对于练气士和各路神灵,这些武学宗师,仍然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可这就是一种无形中的大势所趋。

    沛湘笑道:“有一说一,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门,她事先与我们都有过提醒,在信上明说了此次议事不可外传,可是总有管不住嘴的喜欢往外传,于是朋友喊朋友,谁都想要掺和一脚了。秋气湖这边总不能赶人,至少将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岸边。”

    谢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对吧。她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仗着人多势众,才好为这座天下争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议事,我们落魄山表现得过于强势,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晓得她是如何据理力争了。如果我们好说话,她也不亏,这笔买卖,她跟湖山派反正怎么都是赚的,名利双收,今天挣到了,至于高君以后如何谋划,可想而知。”

    掌律长命笑着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说到底,高掌门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还是太轻松惬意了。

    沛湘闻言悚然,赶紧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年轻隐官。

    她可是听说过倒悬山春幡斋那场议事的大致过程。

    貂帽少女的言语,会不会就是陈山主的某种表态?

    沛湘本来以为陈平安这趟出门,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带了掌律长命,这么一个有分量的集灵峰祖师堂成员,所以绝对算不上是兴师动众,虽说昨夜院中小叙,掌律长命还是说了几句暗藏杀机的内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设想场景,剑修联袂远游福地,武学宗师御风同来,在那秋气湖大木观内一起现身,可不就是第二场春幡斋议事堂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这么做,她只知道谋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觉得失望。”

    一听山主都这么说了,谢狗立即转变口风,点头说道:“何况此事还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跟我们交恶,高君不是一般练气士,她去过落魄山,对浩然天下有足够的了解,高君还敢这么做,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荣辱兴亡,一并放在了赌桌上边,很难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风气很正,铁骨铮铮,我捡到宝了。”

    谢狗心里委屈,我要不是为了当个更大的官,岂会如此见风使舵。咱们那位长命道友,可不就是这么当上的一山掌律?

    长命以心声问道:“公子,为何不让高君真正了解我们落魄山的实力?”

    陈平安以心声详细解释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议,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犹豫。周首席说有些错误是一定会犯的,躲不掉,拦不住,甚至都没办法防患于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约束太过松散,就会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说,不是贬义,站在福地有灵众生的立场,无论是追求长生大道的仙师,还是总有拳要向高处问的纯粹武夫,谁乐意头顶有个碍眼的所谓老天爷,他们不得尝试着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为勇猛精进,也可以衍生为贪得无厌,这就很麻烦了。”

    “也不能太过严苛,越是严防死守,就会硬碰硬,所有被我们落魄山用铁腕强行压下的人和人心,就会在人间藏得越来越深,它们会选择暂时匍匐在大地上,却抬着头,用一种充满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们落魄山。等到数量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人心汇聚,终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窜入一大丛茅草堆的深处,不会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烟雾,我们就得赶过去,然后就是第二处,第三处,越来越多,最可怕的,还是天地肃杀、人心奋起的火苗一同点亮,最终人间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宁肯玉石俱焚,人间众生也绝不与天低头。”

    “可要说堵不如疏,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落魄山和莲藕福地的关系,人有主从关系,事有先后顺序,要说唯一能够彻底解决隐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细聊过此事,比如我们落魄山在福地这边创建一个类似下宗的仙府,必须至少拥有两位玉璞境,马上顶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间,暂时搁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乡随俗,同时将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换大半,趁着各国朝廷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灵的大权,领衔山上,再将整个山水官场作为第二道场,但是如此一来,莲藕福地就会变成一座……规矩森严的官场,再不是生机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还是下等品秩的旧藕花福地,练气士寥寥无几,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很好办。”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还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个磨合期,双方的耐心,试错的本钱,都是有余的。”

    听到这里,掌律长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们拔苗助长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与世事,天底下能有几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归根结底,这就是老观主给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题。难度可大可小,单纯就事论事,难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说得简单点,老观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变成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还是变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长命听到这里,道心一震。

    陈平安还是神色从容,意态闲适,微笑道:“老观主在等着看一个笑话,陈平安会不会在跟余斗问剑之前,还没去青冥天下,尚未见着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经是第二座白玉京,陈平安就已经变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肤胜雪的掌律长命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老观主为何如此针对公子?”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笑了笑,摇头解释道:“不是那种看我不顺眼的刻意针对,道行高如老观主,针对一个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于,何况老观主在我心目中,算是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个‘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说这位前辈厚道,是骂他呢。”

    “大概老观主是觉得……一个人说的大话,就得有大事功与之匹配,老观主不去管别人,可既然陈平安是与他当面说的,那就别想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可能在老观主看来,一个人的心里话,说不说出口,也有主从之分,憋着,就是言语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着那句话赶路了。”

    长命心情复杂,轻声道:“公子,一定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客观结果。”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兴许才是更为重要的主观意愿。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先后顺序。”

    “相信事在人为,毕竟事与愿违。就是失望。”

    “毕竟事与愿违,相信事在人为。就是希望。”

    长命细细嚼着这两句话,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子,好像第一种失望,也还凑合?”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愧是长命道友,一语中的。”

    长命刚要说什么,陈平安突然说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询问那些狐国谱牒修士,陆掌教从他的某位师叔那边,得知一事,再让我转告给你,以后狐国之内,可能会出现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么时候出现了,以后再被我遇到了,可能会为她护道一场。”

    不出意外,等到她跻身洞府境,陈平安就会赐予真名“粹白”。

    沛湘闻言,直言不讳,说出口自己的第一个念头,“这小妮子如此福缘深厚,她以后不会跟我抢狐国之主的位置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

    沛湘当狐国之主,还是很稳当的。

    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借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练气士、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

    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不赚,图个什么?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著眼到青山。嘿,几人著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

    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发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么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发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不是佛家语吗?”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门户,总不是谁家有理就别家就无理的。对吧。”

    “那就对吧。”

    老人说道:“其实如今世道不错。”

    停顿片刻,老人补了一句,“不过呢,可以更好。”

    汝州边境,一个小国的颍川郡内,有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夜幕里,身穿棉布道袍、脚踩一双老棉鞋的少年,推开常伯的屋门,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桌上一盏油灯,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没有作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为时尚早。

    老人将碟子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陈丛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里,瞥了眼常伯手里的那本旧书籍,好奇问道:“翻来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么。”

    常伯神色淡然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丛不耐烦听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劳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常伯没好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快放。”

    陈丛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可都没走亲戚串门,那么你就我这么一个亲戚晚辈了吧?有没有那种压箱底的值钱物件啊?我也不贪你这个,就是拿出来瞧瞧,过过眼瘾,长长见识。”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尽管自己找去,随便你小子翻箱倒柜。找得出来,都算你本事,只要值点钱的,就都归你了。”

    陈丛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常伯,咱们家这么寒酸,在道观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我可咋找媳妇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这边找一个,就算你本事大发了。是这个。”

    陈丛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满脸促狭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经。”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脑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大没小,难怪当不成读书种子。”

    陈丛继续趴着,摊开手,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嘿嘿笑道:“读书种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给句准话,是希望我当那难如登天的正式授箓道官,还是退而求其,给你考个状元好光耀门楣啊?事先说好了啊,我可没那本事,所以千万别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俩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长吁短叹,到时候你烦我也烦,多不得劲儿,对吧?”

    “随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点点头,捻指挑了挑灯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陈丛轻声问道:“常伯,你多大岁数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陈丛呸呸呸几声,瞪眼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着点头。

    陈丛一本正经问道:“常伯,听说枸杞泡茶很滋补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这么孝顺,就把脑袋伸过来,帮你开开窍。

    陈丛又不傻,说道:“常伯,我最近还真有个问题,有点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书籍,笑道:“说说看。”

    陈丛说道:“书上既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结果书上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个对,谁能赢?”

    常伯笑道:“一个是说心,一个是说事,你觉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读书不精,死读书读死书了,怨不得古人。”

    陈丛皱着眉头,“说得这么玄乎?那我举个例子,换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扫除天下的雄心壮志,还是先跑去打扫屋子?”

    老人意味深长道:“我会打扫屋子。”

    陈丛哈哈大笑起来,蹦跳起身,“常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每天还埋怨我偷懒个啥劲儿,没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儿继续帮我打扫道观啊,我可以睡个懒觉喽。”

    气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作势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经跑出门去,高抬腿,慢慢跑,转头笑。

    常伯怀捧那把扫帚,站在门口,看着陈丛,笑骂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来面貌。

    浩然天下的绣虎崔瀺,曾经亲手将小师弟的一颗道心搅碎稀烂。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视线,看着少年的背影,小师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

    颍川郡境内,有三骑并驾齐驱于风雪天,循着地图指示,岔出相对宽阔的官道,转入一条山中小路。

    晌午时分,只因为这场鹅毛大雪下个不停,三人视线模糊,使得本就崎岖的山间小道愈发难行,亏得三人坐骑,都非劣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骏马,据说是山蛟后裔,虽然血脉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这趟出门,他们除了各自的通关文牒,最重要的,还是那道出自本国京城吏部侍郎亲笔撰写、由护国真人画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观勘验批示通过的公文。

    为首一骑,年轻女子,戴乌纱冠,身穿一件厚实温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丰颊,身段看着显瘦实腴,乘一匹浅黄色骏马。

    一双绣鞋微微露出,轻点金镫。

    后边两骑,一男一女,男子骑黑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装束,头戴竹编斗笠,背剑。

    女子身材魁梧,肌肤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却是花俏,一件描金团花的胭脂红裙,袖口绣鸾。

    作为随从丫鬟,她年纪不大,就是身材过于壮硕了点。腰间悬配一刀朴刀。

    她骑乘的也是一匹高头大马,两边各挂一只老旧箱子。一箱装衣物,一箱装书。

    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并给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爷在小姐跻身洞府境之时赐下的重宝。

    有了方寸物,这趟出门,他们才可以轻装简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马鞍两边挂着的两只箱子,那些可以折叠起来交杌,食盒花几,以及瓶瓶罐罐,都一并装入了方寸物。

    来颍川郡长社县担任一座小道观住持的女子,名简素,她在去年入冬时分,刚刚跻身洞府境,暂无道号。

    师兄柴御,字元嘉,观海境,道号“绳墨”。祖籍并不在颍川郡所属的南山国,而是师门金椁派道场所在的毂率国,国境内古木参天,在青冥汝州极负盛名。

    侍女苏乘,小名花俏。是个地地道道的“花痴”,擅长种植各种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边,简家的花园都是小有名气的,一半功劳归花俏。

    最近一年内,天时可谓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号称五百年不遇,天下诸州水神、水仙一脉叫苦不迭,听闻许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晒得金身崩裂了,然后是入冬就连绵暴雪,就说今日,都是暮春时节了,依旧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挡在嘴边,说道:“师妹,明年开春,玉皇城就会按例颁发道号,你到了长社县道观那边,千万千万,别忘记自拟几个心仪的道号,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给京城家族和师门祖师堂,两边都好替你早做准备,帮你谋划谋划,争取让你喜欢的某个道号,保证能够在玉皇城那边通过,至少书信往来一次,听师兄一句劝,一些个意思太大的道号,就别想着碰运气了,肯定通不过的,虽说每位道官都有三个自拟道号,可以让玉皇城报备,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会,寄希望于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数以百万计,每人三个,加在一起,动辄就是千万个道号,成功讨封的难度可想而知……”

    简素笑着打断师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讨封’,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情,通不过是正常的,通过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讨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们南山国自家的那些备用道号好了。”

    各州道官有无道号,是一道分水岭。这意味着授箓道士找到了度师,如俗子及冠,有了个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个道号,可不容易。

    各国朝廷,都专门设置有一座专门记载道号的档案库,每过甲子,修正、更新和补充一次,

    因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观,所有的十方丛林,都属于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号,绝对不能重复。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场多如过江之鲫的“求道”盛会,若是能够得个玉皇城亲自颁发、寄出一道公文的道号,就会被道官视为“得道”,讨着了一个天大的好兆头,所以柴御和简素才会在闲聊中称之为“讨封”。而且创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凭此得到的道号,意义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这拨道官甲子一届鼎盛科举的“座师”一般。

    为了争抢和预定道号,所以开春这一天,职掌天下道士谱牒道籍录档颁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会于子时“开门”,传信飞剑、七彩符箓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拥而至,就为了帮助自家王朝道场内的道官求来一个早早相中的“美意”道号。

    十四州,许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无一个正经道号,为的就是“碰运气”,结果十几次了,都未能讨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骑马脖鬃毛间的积雪,说道:“小姐,朝廷礼部预留道号,从白玉京到咱们汝州,历来都是被赤金王朝过了一手,可能期间还要再被其余几个大王朝筛选一遍,最后才到我们南山国,就只剩下那么百来个道号,还都是别人捡剩下的了,寓意平平,听着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涩得都不像道号了,我连某些字都不认识,竟然还有些三字、四字道号的,像话吗,稍微过得去点的,早就被那俩门派祖师堂抢走,或是被那几座最大的道观跟朝廷走后门,悄悄花重金买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几个凑合的道号,也都是被人争来抢去,打破头去。”

    见师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说道:“经常因为这个而起风波,许多豪门世族为此明争暗斗,龃龉不合。”

    简素伸手接过飘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号不也是身外物吗?俗子争名夺利,情有可原,可我们是道士啊。”

    柴御摇摇头,倍感无奈,正要辩解一番,好让师妹的想法不要这么天真,太不务实了。

    简素明显不愿跟师兄争吵此事,她已经笑道:“晓得了晓得了,我一定会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号,哪怕已经兵解离世的,后世都不得重复他们的道号。

    听说陆掌教就一直建议,要求对外开放历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号。

    传闻这位掌教还曾建议,将某些过世地仙的道号,白玉京可以代为封存、保管百年。

    各个道场的后世弟子、徒孙,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将来有谁成功跻身地仙,就可以补缺,算是继承这个道号。在这之前,那位道士同样可以按照流程走,拥有一个按部就班而来的道号,但是跻身地仙之时,如果想要继承道号,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亲自取回道场祖师爷、或是家族先祖的那个道号,而且两个道号并不冲突,无需取舍,可以同时拥有两个道号,就像文人雅士的自号、别号。

    但是可惜这两个提议,都未获得通过,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够驳回陆掌教建议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余掌教了。

    听说浩然天下那边,就没有这样的讲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谱牒修士,道号才会被中土文庙严格报备和归档。

    小门小派的谱牒修士,只要别声张,得了便宜就偷着乐,不对外大肆宣扬此事,当然也别取那种名气过大的“老旧”道号,一般来说都没什么,文庙书院管不过来,当地朝廷不愿管。至于那些所谓的山泽野修,就更可以随便取道号了。

    要说那座蛮荒天下,不提也罢,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儿,哪有半点规矩可言。

    侍女花俏忧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时,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烂摊子,关于那头流窜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脚尚无定论,这头鬼物,至今还没有被捕获,踪迹不明,我们还是得小心些。尽量多走驿路官道,少走这些山野小径。”

    山间古道,人迹罕至,道路狭窄,马车根本就上不来,山路间的凹槽,多是茶马盐商留下的马蹄坑洼,道路积雪厚重,马蹄不小心踩到,就会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头顶的竹编斗笠,点头道:“花俏所言不差,我们还是要小心。”

    简素笑道:“按照县志记载,山中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废弃道馆,我们见过了,就继续走官路。”

    柴御无奈道:“师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前游历集萃峰山脚的黄庭观,还有随后两处古旧遗迹,你好像都是这么说的。”

    汝州境内,最大的名胜古迹,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脚的黄庭观,堪称巨观,被尊为由白玉京南华城分出黄庭一脉的道脉祖庭所在,观内所祭祀祖师,德崇道高,正是南华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补之一。

    她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职天下百花的开落,史书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间春季不开花”的举动,因此差点被余掌教亲手拘押进入镇岳宫烟霞洞内面壁思过,还是大掌教帮忙求情,再与那位女冠一并行走天下诸州,将百花还与人间,将功补过,才免去这桩责罚。

    一般大的道观,尤其是某某宫,往往保存有大量岁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记,香客们的捐产碑记,或是记录家底的亩产碑记,以及还有那种专门记载道统传承的香火碑记等。每有庙会,商贾云集,摩肩擦踵。每逢法会,更是仙凡杂处,化形的精怪联袂而至,来此聆听道家仙官们的青词宝诰,钟鼓齐鸣,玉磬悠扬。

    三骑冒雪来到了山间那座破败不堪的道馆,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县志上所记载的内容,道馆内侧殿墙壁上题有一首佚名的龙蛇歌。记载了一桩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误入此山,因缘际会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龙虬,妻二仙女而归,最后在市井间看破红尘,携手道侣重返山中,建造道馆,这位得道馆主擅长丹青,曾在自家道场内立起一屏风,亲手以画笔点簇群马,千变万姿,栩栩如生,每过一年便有一匹骏马“跃出”屏风,化作灵物奔腾于天地间,屏风上的这匹马便会随之褪去颜色,等到百年之后,彩绘群马皆已经变作白描。馆主喜好游戏人间,经常隐姓埋名,在各国皇宫龙璧上为龙点睛,一遇风雨气候,壁上石龙便会抖躯动髯,一飞冲天,或是豪门影壁、书房桌案之上绘画鹰、雀,活灵活现,见之为真,伸手拂之方知为假。相传此仙还曾画龙于白素绢布,赠予某位末代亡-国之君,绢布舒卷间便有云气缭绕,将其珍藏在画匣之内,常有闷雷震动……最终馆主携两位道侣一并飞仙离去。余下空无一人的道馆,过路樵夫和羁旅商贾,都说经常可以听闻群马于壁上扬蹄夜鸣,如同与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饮水、草料……

    结果到了早已沦为废墟的道馆,什么都没有瞧见。

    别说是那架屏风了,就连偏殿壁上的那幅马图都是布满斤斧凿痕,甚至许多青砖都被人撬走了,估计被雕琢成了砖砚,成了后世文人桌上的案头清供吧。

    简素感叹道:“可惜就这么废弃了,不然在这里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绰绰有余。”

    柴御笑道:“若是县志记录果真是真,馆主仙人曾经亲绘素龙赠予前朝皇帝,那么作为新君的南山国开国皇帝,当然不愿意在此重建道馆了。”

    在偏殿内暂作休歇,勉强借着残破墙壁躲避风雪,花俏从方寸物当中取出家伙什,开始生起火堆,架锅煮饭,再给道官柴御温了一壶黄酒。

    简素坐在小绣凳上,想起一事,问道:“灵境观那边的具体情况?”

    “小姐唉,终于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赶忙放下碗筷,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册子,总算有了点用武之地,是她从各种渠道仔细整理出来出来的内容,一条条,一件件,事无巨细都被她记录在册。

    “上任观主洪淼一走,观内就没有授箓道士了,只有几个常住道人,庙祝叫刘方,五十三岁,是当地人,世代居住在灵境观附近,身世清白,道观地产,半数都是他们刘家的田地,好像刘家有条祖训,后世每一代刘氏子孙,都要拨给道观一点‘香火田’,不管是几亩还是几分田地,刘氏这边都得尽尽心。”

    简素笑着点头道:“很有心了。到了那边,我们先在道观落脚,然后就去刘氏拜访一趟,备好一份过得去的礼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实洪淼作为住持道士,一直没有道牒,只是候补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样的处境。担任观主,属于破格任用了。”

    简素说道:“也不算破格重用,毕竟洪老观主是观海境的候补道官,来长社县赴任当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马重,就是刘方的远房亲戚,托关系走后门进的灵境观。洪淼在卸任文书当中,专门提及一点,这个马重,是有一定机会修行的。当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书还有一份附录,在官府那边不用归档,自然是故意留给新任观主作参考的,上边说庙祝刘方早年曾经承诺灵境观,会拨给道观两亩水田和一片种满柿树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两亩水田,这些年一直拖着,一看就有赖账的嫌疑。呵,山穷水恶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个家道中落的当地文人,年轻那会儿家底丰厚,在颍川郡那几个县,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过惯了舒坦日子,因为不擅货殖,每年开销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纪一大,手头就拮据了,据说是因为灵境观早年欠了他一笔债,属于糊涂官司,好像金额不小,道观实在没办法,毕竟涉及到前任观主,洪淼上任后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让常庚进入道观当典客,这些年还算老实本分。”

    “陈丛,十六岁。是典客常庚的亲戚,他们是同年进入灵境观。”

    “林摅。”

    “嗯?”

    “摅,提手旁,加一个考虑的虑字。家里在县城那边开了三家店铺,有点钱,算是一户殷实人家,祖上都是当地县衙胥吏出身,因为前些年我们南山国大力裁撤白书胥吏冗员,林摅父辈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转去经商,如今跟县衙当差的关系不错,勉强能算地头蛇吧,比较勉强。”

    “土膏。‘阳气俱蒸,土膏脉动’的那个土膏。”

    花俏说到这里,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动,万草千花一饷开。

    简素问道:“土膏?是本名吗?”

    花俏点头道:“是本名,不过其实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从外郡迁徙到长社县的外乡人,曾经开过几年的武馆,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可能攒下些家底,才能让土膏进入道观。”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见。”

    简素微微皱眉,越听越觉着不对劲,“灵境观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记录在册、当地官府出资建造的正统道观,想要成为这类道观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几个钱就能进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实不难理解, 颍川郡本就不是什么大郡,长社县又是最穷的一个,地方偏远,估计道观实在是太穷了。”

    类似的道观境况,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师妹出身一国豪阀门第,又是自幼修行,她当然不太了解这种乡土人情。

    只说一国境内的道府郡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县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却是穷得揭不开锅。

    许多看似辖境幅员辽阔的府郡,每年上缴赋税,可能还远远不如一个别地的县。

    简素问道:“洪观主在公文上有没有写,他可曾传授给他们一两种入门的仙家导引术?”

    花俏点头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与道官沾点边的,就只有那个马重了。”

    毕竟道官哪里是那么容易好当的,没有修道根骨的,想要凭借科举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个“浊流”道牒,难度更大,对文学才情的要求更高。

    简素叹了口气,“既然洪观主卸任后,没有从灵境观带走任何一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无修行资质,根骨优劣高低,天下道观,各个豪阀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传的勘验法子。

    简素又问道:“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犹豫了一下,说道:“懒。”

    “都很惫懒,日常课业,平时道观大小事务,他们也是能躲就躲,就没一个是手脚勤快的。”

    “小姐,他们是靠不牢的了,没事,以后我来负责这些日常洒扫事务,让他们动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毕竟是一处鱼米之乡,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还是不少,文运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声说道:“洪淼与后到道观的谈薮,做事情还是比较老道的,尤其是经过谈薮的勘验风水,想必长社县境内问题不大,只说道观附近,还是安稳的。”

    苏乘咧嘴笑道:“听说谈薮三十岁才跻身洞府境,比起我们小姐差远了,算不得什么天才。”

    柴御摇摇头,“谈家底蕴深厚,是当之无愧的郡望大族,谈薮又是家主钦点的继承人,她肯定不会像明面上那么简单,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记得,谈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椁派,几乎最不喜迎来送往的掌门师祖,竟然亲自在山门口那边迎接一位按道龄算属于晚辈的金丹地仙。再者谈家最负盛名的,就是拥有一座私家法坛。这在疆域辽阔的整个汝州,都是极为难得的,毕竟汝州境内,拥有私箓资格的各脉法坛,总计不过二十余家。

    简素说道:“花俏,你到时候就在长社县城里边,花钱买个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为一座道观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决定观内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说正儿八经的授箓道士,与连候补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门里边的官吏之别,就是云泥之别。

    但是简素觉得没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观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边潜心读书修道,他们就继续混日子,就都别折腾了。

    花俏闻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劝说自家小姐,“小姐,没有我在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体己人,这怎么行,绝对不行的!再说了,灵境观里边,就小姐一个女子,小姐还出落得这么好看,道观里那几个惫懒货,没啥出息,却也刚好是血气方刚的莽撞年纪,天晓得他们一个拎不清会做出什么下作勾当,小姐是修道之人,当然不怕他们几个犯浑,可是日常起居,终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厕,清洗过晾晒的衣物……”

    柴御立即点头附和道:“花俏说得有理,毕竟男女有别,最好还是让让花俏在灵境观内挂单修行,给点钱就是了,相信县衙那边不会追究这种小事。”

    虽说完全不担心灵境观内会有……竞争对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帮愣头青,直勾勾盯着竹竿上边晾晒女子衣物的场景,当师兄的柴御,就浑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边,自己必须得让那帮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长点见识,让他们知道何谓仙凡之别。

    简素调侃道:“还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带你一起赴任的,当个都讲什么的。结果你倒好,打小一翻书就犯困,别人是读书,你当是拿口水洗书呢,要不是太不开窍,怎么可能连个授箓道牒都没捞着,至今还是候补道官。你要是肯把种花和习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书上边,早就考中了。”

    灵境观上任观主洪淼,就属于这一类,境界其实早就够了,就是无法通过最后一道考核,始终没办法得到朝廷颁发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声道:“实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坛买个私箓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攒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钱……”

    简素瞪眼道:“都是候补道官了,只差一场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岂能功亏一篑,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事先说好,到了长社县,你给我继续老实背书,休想偷懒,每个月我都会检查你的课业,要是有两次不过关,你就乖乖回京城,连同太爷爷在内,谁替你求情都没用!”

    由某姓法坛来传授私箓,颁发道牒,在青冥天下属于“旁门左道”,可这在天下十四州,其实很常见。

    再加上历史上许多山巅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门户,建造法坛,传下法脉,香火绵延至今。

    谈薮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谈家,就在此列,拥有一座私人法坛。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个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的说法,“宁肯招惹宗门嫡传,莫去结仇某家法坛”。

    只因为无一例外,拥有私人法坛的“祖上”,一定阔过,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阔绰”,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独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还只是一位私箓道士。

    虽说各家法坛给出的道牒,肯定不会被白玉京所认可,但是白玉京有意无意对此网开一面,也就是说,这些层出不穷的私箓道士,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无法担任各国朝廷的清流官员,无法在各座官办道观担任任何职务,但是出门在外,自称道士,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畅通无阻,可要说碰到那些严禁私箓、甚至将各家法坛一律视为作乱犯上的某些王朝,这些“来历不正”的旁门道官,就只能是绕道而行了。

    历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箓法坛,就是……兖州一脉的米贼!

    但是此事已经成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话题。

    花俏苦着脸。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箓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册子上边的大小事务,有条有理,别看苏乘相貌……粗犷,其实她还是很心细如发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艳红,实在是她没办法的事,因为在闹市,经常会被问路或是搭讪的路人,招呼一声“这位壮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这长社县灵境观的香火……等于没有香火!穷是真穷!若非前两年重新修缮了一遍,咱们这趟过去,都要喝西北风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一场鹅毛大雪压塌了好几间屋舍,还是洪淼求爷爷告奶奶才跟当地豪绅求来的几笔善款,只说邻近长社县的那座隔壁道观,哪里会这么捉襟见肘,这不去年才扩建了占地好几亩的灵官殿和道观讲院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要丢!”

    一般来说,道观都会有庙产,而且讲经和斋醮法会,也会有香火钱捐赠,善男信女一多,道观根本不会缺钱。一些道观的住持,名气稍大,还可以担任度师,道观就等于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长社县的灵境观,要啥啥没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开那场洪淼手上修缮不谈的话,自从早年间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灵境观好像两三百年便不曾有谁给添过一块瓦片。

    简素忍俊不禁,笑道:“换一个角度说,这座名为灵境的偏远道观,当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会儿的土木匠人,肯定没有偷工减料?”

    柴御喝着酒,不愧是师妹,心是真大。

    简素说道:“这样不挺好的,不用迎来送往,倒也清净了。”

    她这趟离京,本就是躲清静来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资质,要说去往那些钦赐山额,供奉皇帝、太后亲笔抄录道经的皇家御制道观,一步到位,担任观主是痴人做梦,补缺都讲等显赫职务,也还是有些难度,但是要说简素的太爷爷愿意在吏部帮忙运作一番,再加上师门金椁派的锦上添花,让简素去往某个大府境内、朝廷敕建道观任职,谋个不求实权的“清闲美职”,还是毫无门槛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为何,好像如今各国规模较大的道观,到府一级,好像都在扩建灵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简素说道:“那就继续赶路,争取黄昏之前,在长社县隔壁的许县那边找家客栈歇脚,明儿早起,先去许县的道观看看,我们再赶路去往灵境观。 ”

    各地道观的中轴线之上,建筑相仿,过了山门,就是灵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挂像的主殿,然后就这么一路延伸出去,不过子孙庙与丛林庙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师殿内,往往将掌教画像改为开创自家道观的“本姓”祖师爷。但是东西两边的配殿,诸国道观,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灵、仙真,文昌殿,药王殿,雷部天官,龙王殿,姻缘庙,文武财神庙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几只袋子,“师妹,都拿着吧,以后用得着,其中面皮是我与一位出自鸦山的女子武夫讨要而来,她有次路过我们师门地界,是我偶然认识的,按照鸦山的辈分算,她的师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叶子,一袋子碎银子,外加一张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这趟出门之前,师妹这辈子就没怎么碰过黄白之物。

    简素笑道:“金银,我就收下了,至于这张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柴御微笑道:“总能少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花俏啧啧称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们林师的二弟子!”

    整个汝州,无论是道士还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个“林师”为荣。

    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总是这样,听到了各路神仙的奇闻异事,总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学宗师,就精神抖擞。

    简素退出破旧道馆,转身打了个稽首。

    下了山,进入官道,三骑一路驰骋到了许县,在这边找了个家客栈落脚。

    长社县的县衙,已经得到来自颍川郡那边的公文通知,新任灵境观住持道士,今天就会到此赴任。

    一县主官,县令必须是道官出身,但是韩县令跟灵境观一向关系平平,几乎从来没有往来。

    主要是因为那前观主洪淼,是个候补道官身份,主掌灵境观这么些年,竟然就从没有去县衙拜访过,这让韩县令腹诽不已,你一个候补道官都不主动登门,本官难道还要去灵境观找你不成,没有这样的规矩!

    因为听说这次道观住持的简素,是一个来自京城高门的大族子弟,极为年轻,一般这种道官,都是来地方上“镀金”的,待不了几年就会转迁别地,当地官府都心里有数,没必要把双方关系闹得太僵,所以这次长社县衙,还是给了灵境观一点面子,让县丞和县尉同时出马,这两个官职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记录在册的,必须是候补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县,一般的道官,没有足够的家世背景,根本别想当上县丞、县尉。一大清早,灵境观就来了两位贵客,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可能还是第一次踏足道观。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儿又是一场好大雪,今儿道观内的少年们,一个个冻得跟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双手插袖直跺脚。

    毕竟有两位在县衙位高权重的官老爷在场,少年们总不好公然拎出炭笼来取暖。

    林摅觉得机会难得,硬着头皮凑上去,站在客堂门口,壮着胆子与屋内那位坐在火盆旁的县尉老爷,喊了声黄伯伯。

    这一下子把黄县尉给喊懵了,哪来的亲戚?

    反而是县丞老爷抚须而笑,“是林掌柜的儿子吧,不错,都是我们本地的常驻道士了,再接再厉,在这边好好读书,争取搏一个候补道官,也算光耀门楣了。”

    林摅满脸涨红,神色激动异常,不料县丞老爷竟然还认得自己,很识趣,不敢打搅县丞老爷的休歇,轻声答复一句,便告退转身,走回檐下廊道那边,少年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看着林摅竟然与县丞老爷都能聊上话,马重和土膏都很羡慕,土膏更是赶紧凑到林摅身边,压低嗓音问这问那。

    林摅问了一句,陈丛那家伙呢?马重没好气回复一句,贼得很,鬼精鬼精的,在这边等了一会儿,就躲去常伯屋内烤火了。

    两位官老爷在这边喝着茶水,可惜公务在身,不能喝酒。

    结果等到了正午时分,还是没能等到那位新观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别是直奔县衙拜山头了吧?不至于,若是如此,他们俩都是与韩县令一条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来这边通知他们,那就是还在赶来道观的路上?灵境观太小,负责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着许多差事,比如烧饭做菜,既然到了吃饭的点,老人就麻溜儿做了顿午饭,加了几个菜,两位官老爷只是随便对付了几口,就继续移步去客堂候着那位据说出身极好的新任观主,年纪不大,架子不小,也对,再小的道观,身为住持道士,没点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从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没能等到那位新任观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尽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烧水,茶叶都换了又换,两位县衙官老爷再这么喝下去,凭道观那点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黄县尉黑着脸,伸手拿铁钳拨动炭火,轻声道:“这也太窝火了,秦老哥,怎么讲?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点规矩都不讲的。”

    老人淡然说道:“再等半个时辰,过时不候,到了点我们就走,还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后就别去咱们县衙”

    黄昏里,庙祝刘方与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边的廊道,轻声拉着家常,刘方说杨麻子家刚杀了头猪,不瘦,带毛有小两百斤呢,得空咱哥俩去喝两盅。

    常庚搓手点头,连连说这敢情好,这敢情好。

    转头瞥了眼屋内两位官老爷难看至极的脸色,刘方轻轻摇头,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日子难熬了。”

    洪观主就是个不擅长打点关系的,可是灵境观与县衙,好歹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现在这位新任观主,人还没有露面呢,就已经结结实实打了整座县衙的脸。以后还怎么相处?

    常伯笑呵呵道:“亏得韩县令今天没来。”

    刘方重重叹息,“咱们道观以后就等着被穿小鞋吧,新观主可以不怕这个,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两边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观与当地官府的关系,更多还是前者依仗后者,一些个靠百姓香火难以维持日常的贫苦道观,许多钱财进项,都出自县衙那边的拨款。可给可不给,给多给少,反正都是门道,就看道观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如何了。不凑巧,灵境观就在此列。

    马无夜草不肥,灵境观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当那幕僚给出的点子,才让一座道观每年好歹能给少年们发出两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凭道观的香火钱?只说上次各方筹钱修缮道观,就是常伯帮着外出联络。估计正是如此,洪淼才会在对常住道人的那些评语当中,关于典客常庚,有个投桃报李的“老实本分”。

    用陈丛那小子的话说,就是香客愿意丢俩铜钱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响动了。

    在庙祝刘方眼中,陈丛这孩子,懒是懒了点,一身机灵劲儿,平时说话还是有点意思的,很能解闷。

    瞧着忠厚老实的少年,其实焉儿坏,满肚子主意,这不好像还劝过洪观主来着,说是靠人不如靠己,咱们道观香火不旺,观主你烧高香试试看?

    暮色里,灵境观所在山头,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两边的那些老槐树,还是有模有样的。

    三人在山脚那边一起翻身下马,简素牵马而走,仰头笑道:“道观的风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花俏无奈道:“小姐也太好说话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积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细细捻动,嗅了嗅,点点头,此地水土还行。

    花俏对此见怪不怪,小姐的这位御师兄,其实与小姐是很门当户对的,就是小姐好像对这位同门师兄没有什么想法。

    道观那边,两位县衙官老爷其实刚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气来着,结果才出门,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三位外乡人。

    林摅顿时眼睛一亮,光凭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观主,是居中那位年轻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们灵境观的新任观主?!少年只觉得生活都有了盼头,以后每天与这么好看的女子朝夕相处,早晚课业必须用心!

    土膏好奇问道:“哪个才是观主?”

    马重呆呆看着那位好像年画上边走出的仙子。

    陈丛快速扫了一眼他们的穿着,呦呵,这三匹马可神气,县城里边可都见不着的!

    简素将马缰绳交给身边侍女,与众人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境观新任住持道士简素,见过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绍一句,想了想,还是作罢。作为金椁派七代弟子的柴御,况且身为祖师堂嫡传道官,到了本国的地方郡府,其实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摆出一个凶狠脸色,视线扫了一遍少年郎,还好,都是些呼吸浑浊的门外汉,估摸着有贼心也没贼胆。

    灵境观不是那种世代相传的子孙庙,是可以开门招待四方云水道众的,就是穷得叮当响,哪有外乡道友登门在此叨扰,每天饥肠辘辘,大眼瞪小眼吗?

    柴御打算在这边住上一段时日,反正本就是打着下山游历的幌子,好陪伴师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赶忙还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稽首,拉了一把身边的庙祝,“典客常庚与庙祝刘方,恭迎简观主。这两位老爷,是我们长社县的县丞秦大人,县尉黄大人,两位大人从辰时起,就到了咱们道观等候观主了,这不等得急了,秦县丞眼瞧着天色已晚,就与黄县尉相约一起来外边候着,道观不大,这天一黑,山上这边若无言语几句,估摸着简观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见着了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冠,两位官老爷的心中怒火就霎时间没了。

    至于典客常庚的那几句体面话,也是顺耳的。

    小小灵境观,出人才啊,以后倒是经常往来,与简观主喝茶论道。

    常庚的厨艺,也是不差的,回头就让衙门户房送一些时令蔬菜来道观。远亲不如近邻,灵境观的香火,咱们县衙不得帮衬点?

    简素歉意微笑道:“简素暂无道号,见过秦县丞,黄县尉。抱歉让两位大人久等,惶恐。这是公文,请过目。”

    她从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递给两位县衙官员。

    秦县丞接过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浏览了一遍,点头道:“确认无误,我替长社县衙,在此恭贺简观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确写明哪天必须赶到灵境观赴任的,只是简素既没有想到县衙那边,会让两位官员来灵境观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们会一大早就在这边等着。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说,初来驾到,我该主动去县衙拜访诸位。”

    简素以心声提醒道:“花俏,看接下来我跟他们怎么聊,如果有需要的话,等下你就骑马快一步到县城,找个大一点的酒楼。”

    柴御是有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希望师妹能够返回师门修行,她真要执意在红尘里历练道心,好歹挑选一个靠近师门的大道观。

    金椁派在本国,属于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场,但就是近些年被前边两个门派联手排挤得有些厉害,如果将师门放在整个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垫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听说过”南山国有个金椁派,但是估计连掌门的名字、道号都记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个地头上盛产良材巨木的门派吧?其余两个仙门,其实严格意义上,都不属于南山国的本土道场,只因为祖山之外各有藩属山头,山水与南山国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视为座上宾了,反观“土生土长”的金椁派,掌门甚至未能当上护国真人。倒不是说南山国朝廷不愿意扶持金椁派,只是确实不宜与那两个位于一国“卧榻之侧”的庞然大物交恶。

    这些内幕,师妹是从来不上心的,她就算听说了也只当耳旁风。但是柴御作为金椁派当代掌律的再传弟子,深受师祖器重和师尊喜爱,只等跻身龙门境,就有意让柴御放到南山国礼部担任侍郎,在官场磨练几年,有了结丹的迹象,就立即返回山门闭关,只要结丹,举办开峰典礼的同时,柴御就可以顺势掌管一国工部。

    两位官员还是婉拒了简观主的晚饭宴请,说他们还需要立即返回县衙与韩县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续需要在县衙各房走个流程。

    简素就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山脚,道观确实简陋,也没个山门牌坊什么的。

    道观内并无马厩,所幸庙祝刘方说山脚自家村子那边有地方可以照顾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牵马同行。

    听说观主已经吃过晚饭了,典客常伯偷偷松了口气,中午那顿饭菜,吃掉了道观不少家底,本来就是为新任观主准备的接风宴,结果两位官老爷心情不佳,没怎么动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员离开斋堂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别看庙祝刘方年纪大了,一样没少吃,离开桌子的时候,打着饱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脚步悠悠,伸手使劲从牙缝里边拔出肉丝,今儿这顿,跟过年光景差不离了。

    常伯将新任观主领到一间屋子,担心她心里有芥蒂,就专门强调了一句,屋内被褥、脸盆等物件,都是道观从县城那边新买的。

    简素笑着点头,与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声谢,她对这位典客的印象还不错,确实……老实本分,其实是很能察言观色,却不给人那种油滑感觉。

    老人到了屋内,就始终站在门口那边,等到简素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边,老人就告辞一声,不忘轻轻带上门。

    简素伸了个懒腰,相较于在京城家族,在师门道场,这里所见所闻,一切都是新鲜事。

    祖上出过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境神仙,而她的太爷爷,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爷爷自己的话,就已是那种耗尽精气神、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别说元婴境,便是金丹境三层楼中的第二层楼,这辈子都别想了。所以外界都称赞他是年轻金丹,老人却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老金丹。

    不管怎么说,成为金丹地仙,简素的太爷爷,依旧属于家族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虽说祖上有一位元婴,但是简家依旧算不得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只因为那位祖师爷,成道过程云遮雾绕,好像有些难言之隐,以至于在家族内部、族谱传记上边都不见记载,而且当年在南山国,不管是跻身中五境还是结丹、甚至是成为元婴境,一直没有如何将心思真正放在开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场的开枝散叶,只是关起来门修行,也没怎么收徒,所以等到这位祖师爷悄无声息兵解离世,本就没有形成气候的简家,很快就一路衰败下去了,直到简素的太爷爷,堪称天纵之才,凭着那部谁都看不懂的祖传道书,竟然修行顺遂,结丹成功,简家才开始重振家风,简素的爷爷和两位叔公,陆陆续续分别考取道官,简家就此在南山国朝廷算是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简素父辈这一代,却开始青黄不接,各房子弟,竟然无一人有修行资质,更无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简素,这种窘况才得以改观,家族可谓再次扬眉吐气。

    但是无论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纪,总绕不过婚嫁一事,简家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简素的父母,也确实不愿意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可情理之中的联姻,终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简素的修道资质足够好,简素的爹娘再不着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辈祖辈们,就有点这方面的心思,想要帮着她找个好人家,除了几个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彦,还比如简素在金椁派内的同门师兄柴御,岂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简素主动要求去外地,最终选定在那颍川郡长社县的灵境观担任住持道士,师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着了。

    其实简素如此年轻,就可以担任一座官办道观的住持道士,甭管灵境观如何寒酸,光凭简家的面子,依旧是不太够的,简家的老太爷又不喜官场往来,所以还是金椁派祖师堂那边暗中出力了,事实上,南山国境内任何一座敕建、官办道观的住持名额,都是金椁派与那两个门派的一场较劲。

    简素如今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洞府境,成功跻身了中五境,无异于鲤鱼跃过了第一道龙门。

    关键是简素天资聪慧,从小就遍览家族藏书,那十几部流传不广的珍稀道书,她年少时便常有独到见解。

    故而她在十四岁,就考取了南山国京城考核通过的道官,而且名次极高,当年在京城,此事还是一桩不小的轰动事迹。

    打个比方,放在凡俗夫子当中,相当于有人在十四岁就考中了科举进士,并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简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旧是慢了几分,距离那种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种”,还是差了点意思。

    不然与简家登门求亲的,数量只会更多,估计早就踏破门槛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镇,就有这么一点好,家族子孙往往眼界开阔,越有出息的,越不会骄纵。

    简素站起身,将一幅卷轴挂在墙壁上,画像是一位头戴远游冠的中年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画上题写有一篇朱砂写就的青词诗歌,末尾八个字,意思类似寄语,“离境坐忘,老实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这便是简素家族那位元婴祖师爷的道号了。

    这个道号,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简素查阅过本国礼部档案,南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位道官。

    如今拥有此道号的道官,简素却是久闻大名,堪称如雷贯耳。只因为对方是幽州弘农杨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后响起推门声响,简素收回视线,是花俏返回道观了,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动作娴熟,将那些笔墨纸砚,水呈笔架,竹黄臂搁灯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从书箱、竹箧内拿出来的数十本道家典籍,因为屋内暂时没有书柜,也都放在桌上,还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贵信笺,属于纸中“尤物”,寻常有钱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买不起,只是买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用来摆放瓜果点心。

    亏得屋子不大,这张靠窗的书桌还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备好的榔头钉子,叮当作响,原来是要挑选好了花瓶在墙上的悬挂位置,瓷瓶内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专门挂在墙壁上的。

    别看花俏生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灵手巧,只说她亲手编织的香囊,那可是简家女子们的心头好。

    桌上搁放有一方古砚,离着青瓷壁瓶很近,铭文是那“瓶花落砚香归字”。

    骤然富贵的豪奢人家,与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总归是各有各的装饰风格。

    花俏后退几步,看了眼壁瓶,再凑近墙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着,“小姐,明儿我就去县城一趟,帮你重新置办些冬夏的被褥、蚊帐,还有这床铺也太小了些,干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钱订做一张床吧?我会遵守约定,在这里不能显露武学境界和家传术法,大不了到时候雇辆车到山脚,故意挑个暮色里到这边,我再自己扛上来,反正就这么几步山路,翻墙而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来了。太爷爷不就有句口头禅,道士不清贫谁清贫。”

    简素笑着摇头道:“再说了,那么一张大床,你搬得上山,怎么搬进屋子?”

    看着桌上摆设,简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贫了,躲起来享清福还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书桌底下,以心声说道:“洪淼说过,桌底秘密贴有谈薮的一张家传符箓,能够维持数月之久。小姐?”

    简素以心声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留着这张符箓就是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山外何处不官场。

    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简素还不能不领情。

    花俏点点头,有些郁闷,“小姐,我瞅着林摅那几个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时候,眼睛里跟有炭火似的。”

    简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张脸庞,“尤其要注意那个叫陈丛的少年,瞧着模样,还挺周正,一双眼睛贼兮兮的,藏着好些心事呢。”

    简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摇头道:“那倒不是,看得出来,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小姐的穿着衣饰上边。”

    简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难测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见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见财起意的。”

    简素随口笑道:“哦?那少年还是个财迷?那么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细胳膊细腿的,冻得直打哆嗦,我以后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怕脚步稍快带起一阵风把他吹到呢。”

    简素忍住笑,“那你悠着点。”

    花俏是天生膂力惊人的练武奇才,但是简家既没有武学宗师当家族供奉,也没有合适的武学秘籍给她学,所以在这件事上,简素的太爷爷,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总说花俏这孩子,若是能够从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鸦山那边碰碰运气就好了,可惜过了十岁才进咱们的家门,学武就晚了些,或者将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样的顶尖宗门,相信她说不定会有一番大成就。

    屋内只有一条椅子,简素让花俏坐着,自己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笑问道:“别墨迹了,早些去县城找客栈落脚,再买栋宅子。”

    整个人好像塞满椅子的花俏试探性问道:“小姐,真不让住在道观里边啊?我问过了,庙祝刘方有间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钱租借嘛。”

    简素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软,不等简素说什么,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实已经与刘方谈妥价格了,我这就那边将屋子捯饬捯饬!”

    不愧是柴师兄,真是传授了一记锦囊妙计!

    简素无奈道:“行吧。”

    她们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灿烂道:“小姐,再聊会儿?”

    简素点点头。

    花俏从桌上那堆书籍当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欢看书,但是这本道书里边,可藏着宝贝。

    简素看着动作轻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见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说句良心话,也配不上呢。”

    简素点头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从书中取出两份“书页”,是她从两份山水邸报上边小心裁剪下来的。

    简家不是那种京城头等大富大贵的门户,所以每份价格不菲的山水邸报都会精心保存下来,这还是花俏请小姐帮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两页邸报,至于什么“情郎”,当然是自己小姐的调侃了,只因为邸报上边,都有同一个纯粹武夫。

    却是别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页邸报上边,写他在浩然天下一个叫扶摇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敌。第二页邸报,写他在那场中土文庙的青白之争当中胜出。

    再次胜出!

    这跟汝州武运鼎盛也有些关系,山上才会流传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别州,可能就只有山巅才会听说此人了。

    不过这种远在天边的人物,于花俏而言,当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来,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城主、楼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由,她就对另外一个曹慈的同龄人,印象不佳,准确说来,是很差。

    一输再输,怎么还有脸对曹慈纠缠不休,这种死皮赖脸的货色,要是被自己见到了,呵,反正别想自己敬称一声什么陈宗师!

    花俏又开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吗,曹慈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呢,就已经是武道之巅的止境宗师了。”

    “我把他当成林师第二,不过分吧?”

    “邸报上边说了,曹慈至今从无败绩,以后也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听到这里,简素笑问道:“他不是有个师父吗,相互间就没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输赢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晃了晃脑袋,闷闷道:“我咋晓得他们师徒间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说曹慈没输过。”

    简素笑眯眯道:“我听说还有个姓陈的同龄人,虽然问拳输了好几场,但是最近一场切磋,把曹慈的脸都给打肿了?”

    花俏怒气冲冲道:“我呸!这种人半点武德都不讲的,也配当什么武学宗师?!”

    简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见了那位陈隐官,你敢不敢当面骂他几句?”

    花俏一下子就气消了,无精打采道:“当然……不敢啊。”

    那个姓陈的,除了是一位年纪轻的止境武夫,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陈十一?好像还是个当官的,陈隐官?

    呵,花里胡哨的,华而不实,看看咱们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绰号有头衔吗?

    只是曹慈这个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这个,花俏就心情好转起来。

    夜幕沉沉,闲来无事,柴御拎着一只钱袋子,里边装满了从国库挑选出来的九帝钱。

    打开袋子的绳结,柴御五指张开,便从里边蹦出九枚钱币,是那作为雕母钱的各类通宝,都是寓意极好的年号,而且每个年号背后都意味着一段国强民安的太平岁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内还藏有另外一只袋子,珍藏着数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钱币,只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今夜只是将道观周边查探一番,以防万一。

    有此宝物,在于家传。

    柴御其实祖籍并非南山国,而是一个与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属国,在那边,朝廷有个官职叫钱法侍郎,分别管理一国掌理名泉局、宝源局的钱币铸造事宜。工部户部皆有,一般都是由两部的右侍郎兼任,偶尔也有郎中担任钱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将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设置有铸钱局,方便就此取材、当地铸造,由两部下派的官员督造署理。相对而言,工部的钱法侍郎职权更大,所铸铜钱通行一国甚至是周边数国,在柴御家乡那边,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铸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会以象牙雕刻钱样刻作钱样呈送工部鉴定,在这之后,才是仿刻铸造祖钱,继而用祖钱翻铸母钱,哪怕是母钱,品相之美,都绝非通行一国的钱币所能媲美,至于祖钱,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铜钱”,每一枚,朝廷工部都会仔细录档、拥有编号,转送皇库,严密封存起来,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拥有这些至宝,这与他祖辈担任工部尚书、侍郎有关,再加上家族有几本**,秘而宝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晓,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礼记地官篇,专门讲述类似土圭测地脉深浅、如何于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内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学渊源深厚,再加上几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对金铁、土脉拥有一种敏锐直觉。

    马重和土膏都觉得有趣,柴御也不拦着他们,由着两个乡野少年远远看着,不断朝地上撒钱又重新捡钱。

    小道观后边,菜园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经收起了九枚母钱,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两位少年吓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长只是轻轻一吹,黄纸符箓便瞬间燃烧起来,如手持一盏灯笼,照耀得整座菜园子灯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边,抬臂举起符箓,再低头望去,不算太深,唯见井底有些积雪。

    双指捻符,默念咒语,最后往井底一丢,一张符箓快若箭矢钉入井底积雪中,期间火光蓦然绽开,如一条纤细火龙垂挂井中。

    并无异样。

    小心起见,柴御等到井底那张符箓燃烧殆尽,挪步绕行井口一圈,从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长绳,再掏出一把袖珍铜钱剑,长不过尺余,系挂在金色长绳一段,就打算坠剑入井。

    若真有阴物邪祟隐匿其中,遇见此剑,无异于坟冢鬼物骤见一轮烈日。

    不敢说凭此铜钱剑就可以当场斩妖除邪,但要说将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难。

    柴御打定主意,离开道观之前,给那几个少年,每人赠送一枚材质、形制相对普通的铜钱。

    但是如果他们识货,能够寻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观,转手一卖,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马重。

    马重好些有点心不在焉。

    道观鼓楼内,陈丛趴在那边,看着菜园水井那边的火光。

    长社县灵境观与那许县都属于小县道观,故而按照礼制,还没有资格悬挂那种大钟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静”,灵境观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听说。要么就是有谁乐意长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观,回来之后,再吹嘘一番。上任观主洪淼就曾说,那些皇家敕建巨观,晨钟暮鼓之洪亮悠远,几十里外都听得见。

    几个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听天书一般。

    其余所有一座正经道观那些繁文缛节的讲究,到了灵境观这类每逢杀年猪就要让典客下去帮着拽猪尾巴、再拎俩条肉返山开开荤的小道观,就是讲究变将就,不将就,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铜钱剑的时候,恰好道观内暮鼓声响起。

    陈丛吓了一跳,只是都懒得转身,肯定是常伯干活来了。

    柴御愣了愣,洒然一笑,毕竟是道官,又是初来驾到的“挂单道士”,得讲究一个规矩,就将那把袖珍铜钱剑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转身,朝鼓楼那边打了个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传到师妹耳朵里,估计还会被笑话几句吧。

    一夜无事。

    新官上任的观主简素,挑灯看过了灵境观的几本账簿,花不了多少工夫,与婢女花俏几乎聊了一宿的闺房话。

    柴御就住在一间简陋至极的客房,也没有什么睡意,除了晚间功课的呼吸吐纳,隔壁就是那几个少年的住处,除了呼噜声有点吵人,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钟响起,柴御就打开屋门,只见那个打扫庭院的典客常伯,开始用扫帚敲打屋檐那边挂着的不少冰锥子,碎了一地。

    柴御见此倍感无奈,就用扫帚吗?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锥子也好啊。

    不过柴御还是没说什么,反而主动与老人打了声招呼。

    常伯赶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喊了声柴仙长。

    柴御看了眼道观主殿,试探性问道:“常典客,我能不能进主殿看看?”

    常伯一听就乐了,咧嘴笑道:“别说去看了,道长若是瞧见喜欢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别被我瞧见就成了。道观里边的贵重物件,几乎都在主殿里边搁着了,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与县衙那边详细报备过的,户房和工房的官老爷,每年都会按例一起来这边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需要上报,就是官老爷们动一动笔头的小事了,这不好多年都没怎么更换了,不小心丢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来着,工房的主事老爷,亲自造访咱们道观,看过之后,就说奇怪呢,你们灵境观就这么牢固吗,哪哪都稳当,户房当差的听着了,好像也没吭声。”

    显而易见,对方是提醒灵境观,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点紧,别当哑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来,那么县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于户房那边,也可以稍稍分润一笔,就算钱不多,但是可以请本房同僚们喝顿酒吃顿肉,联络联络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时语噎。

    真是半点不见外。

    本地民风是不是有点淳朴啊?

    柴御再一想就释然了,这个常庚,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难怪难怪。

    看来由这个老人来当道观典客,就很好啊。

    说不定真能够给师妹搭把手,帮着处理道观庶务?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犹豫了一下,柴御开口问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别精通道门钟鼓的打法?”

    常伯一脸难为情道:“洪老观主倒是教过几遍,紧打慢打什么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学不来。”

    柴御一时无言。至于老人到底是学不来,还是嫌麻烦,天晓得。

    那么柴御干脆连与晨钟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钟文内容是什么”都懒得问了。

    柴御只得再问一个简单问题,“常伯,道观这边道铙与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头雾水,“道长说啥?铙跟板,还有铜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时用不着,洪老观主走了,如今就在杂物房摆着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释道:“法钟在左为琳、在右名琅,钟身往往刻有符咒云纹,一般来说县道观都该有的,可能就是材质相对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声,“道长直接说是那种长柄的大铃铛不就得了。有,怎么没有,洪老观主摇晃起来,念念有词,很好听的。”

    每次几个少年都能趁机睡个回笼觉。其中马重和土膏,更厉害,已经练出一种都能睁着眼睛打瞌睡的绝学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这个上了岁数的常典客,年轻那会儿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肯定没有怎么用心读书,极有可能,就根本没想过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铺屋子那边,难得这么早就开门,林摅几个瞧着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饬过的,土膏还特地换了一身崭新道袍。

    至于自家晚辈的陈丛,还是老样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么一转,瞧见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过扫帚。

    观主简素走出房门,看了眼那拨自己道观的常住道人,轻轻点头,率先步入主殿,开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两个外人,其余人等,

    至于庙祝刘方,就没上山,差点没把那几匹马当老祖宗供起来,老人一宿就没怎么睡,不是怕它们跑了得赔钱,就是担心遭贼。

    听见了山上道观的钟声,老人这才放心去睡觉,倒头就睡,天王老子也别想喊醒自己,今儿必须睡个饱。

    简素开始了首次道门早课。

    虽说面对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这些课业内容,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以前是聆听,如今只是换成了说教。

    再加上来道观之前,她还是做过一些备课的,也曾请教过过一位属于大道观法眷的家族供奉,不过简素起先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只是那拨少年是听课还是“看课”都还两说,还有那个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经开始小鸡啄米了,这反而让简素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的讲课,渐入佳境,她毕竟十四岁就考取道牒的,来此讲课,其实就跟一国状元郎给村野蒙童授业差不多。

    站在门口那边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释重负。

    一天早课结束,就是斋饭。

    常伯已经下厨准备早饭去了。

    各地官办道观,除了斋醮科仪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须吃素,除了不能吃荤,也有五荤四辛的忌讳,此外,就看道观各自订立的规矩了,当然有些道脉法统,一年到头都是严格吃素的,绝对不可吃荤饮酒,还会严禁婚嫁。但是寻常官府建造的道观,都不在此列,灵境观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时候,一国朝廷直辖的各级道观,能不能吃荤,往往都取决于皇帝陛下或是护国真人的个人喜好。

    一张大圆桌,能坐十来号人,结果饭桌上,就是馒头、白粥,还有几盘类似冬腌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头。

    少年们都屏气凝神,只等新任观主一声令下,就可以动筷子了。

    简素笑道:“常典客,道门有讲究,今天刚好是十五,这蒜就在四辛之列,还是撤掉吧。”

    常庚连忙道歉,搓了搓手,将那罐剁椒蒜头拿走。

    柴御有些无奈,洪淼难道就从来不管也不教吗?

    几个少年的视线,就都跟着那罐剁椒蒜头走。

    就靠它下饭了,没了这玩意儿,本就寡淡至极的伙食,还怎么办?

    花俏便有些好奇,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好吃吗?若是吃完还不漱口,与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岂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于饭桌聊天什么的,我们都可以随意些。”

    简素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动筷子夹了一筷子冬腌菜,细细嚼着,咦,滋味竟然相当不错。

    因为简观主在场的缘故,少年们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简素放下筷子的时候,几个少年还在啃馒头就粥。花俏看出门道了,尤其是那个陈丛,看似吃得慢,其实真没少吃!

    听说柴仙长和那大个子娘们要去一趟县城采办些东西,林摅自告奋勇,帮忙带路。

    结果发现简观主竟然没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观的门,就开始病恹恹。

    简素开始闲逛道观,主殿之外,客房,斋堂,厨房,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间,其实也就那么几间屋舍。

    土膏和马重十分殷勤,领着观主“走门串户”。

    唯有陈丛,双手插袖蹲在檐下晒着和煦温暖的日头,懒洋洋打着哈欠。

    少年始终秉持一个宗旨,能偷懒就偷懒。

    一天下来,除了换了个观主,对这个惫懒少年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相较于其余少年的那股兴奋劲儿,陈丛好奇的几件事,都没法说。

    比如新任观主的屋子那边会搁放马桶尿壶吗?平时人有三急的,简观主也是用道观的那座公用茅厕?还有以后简观主晾晒在院内的贴身衣物,挂在竹竿上边,随风飘来晃去的,会不会有损观主威严啊?少年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简观主会让那个黑炭婢女在道观外边租一栋屋子,或村里或县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掉许多个麻烦了,早知如此,就问问常伯,手头有无闲钱,先在庙祝刘方的村子里头租下一栋空宅子,再转手租给简观主,一年下来只是挣她个几钱银子,不亏心吧?可惜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白白少掉这么条财路。

    晚饭依旧是名副其实的一顿素斋,好在简观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斋戒日,不忌荤辛。

    陈丛欲言又止,结果被好像未卜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终于还是忍住了,否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简观主,咱们道观是忌不忌荤辛的事吗?是吃不吃得起荤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举行早晚课,道观每天上殿的晚间课业,先焚香点烛,之后所谓奉诵经文,其中作为道观晚坛的第一首步虚韵腔,其实内容都是固定的,不过由洪老观主换成年轻的简观主,同样是似唱似读的韵律,林摅几个听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陈丛依旧听得昏昏欲睡,至于之后的经文,也都是从一众朝廷钦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选,一年年,一百年,礼十方,通灵感,发清静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离于迷途……好像道门科仪都是这么一天天传承下来的老规矩。

    等到晚课结束,马重他们几个就找到门外的柴仙长,与他问来自何方,会不会那种腾云驾雾的仙家法术,真如书上所说,是在那种高过云海的山中修道吗?

    陈丛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响,就得睡觉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灵境观换了个当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观主是从不管这些的,大晚上不睡觉,道观大门一关,后门可不会上锁,随便溜出去逛荡便是,早课的时候补觉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笼觉最大嘛,前提是别打呼噜,不然就等着清洗一个月的马桶吧。

    老人继续看那本旧书,封面也没个书名。

    陈丛记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会把书交给他,心情好还会讲解几句,但是好像从去年开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后,就不让他看这本书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记性还凑合,再看也没啥意思。

    其实不光是这本书的事情,记得小时候,常伯还是很喜欢说话的,什么都愿意跟他聊,只是越后来,就越不爱开口说话了。

    这让少年有些伤感,好像他一天天长大了,常伯就跟着一天天老了。

    陈丛确实记得书上的内容,为首一篇好像就是讲道门礼乐的,什么鼓其乐之君邪,什么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又说什么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对于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谓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陈丛也是不太感兴趣的,唯一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书上经常在某个小节末尾来上一句类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却都有“墨子”这个词语。

    早年询问常伯,才知道“墨子”是个人。

    少年好奇问道:“常伯,写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个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吗?”

    这么针锋相对,以至于非要写篇文章来“骂架”,要是见了面,不得卷起袖管干一架?

    少年言语之时,常伯伸手捻动灯芯,摇头道:“没有什么仇怨,恰恰相反,他们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陈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老人笑道:“从其它书上看来的。”

    陈丛无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杂书最多。”

    老人开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谈不上,相对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后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过’,或是更加书面语些,‘常伯过目’,咋样?”

    老人说道:“将‘看’字改成‘读’字更好些,年少时需读书,年纪大了,再来挑着书看。”

    “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写书就是传道,读书的人也很当回事。越往后推移,书籍越来越容易接触,书上道理越来越多,反而就不值钱了。”

    陈丛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小声询问一个最关心的问题,“简观主真不会赶我们走吗?”

    常伯摇头道:“不会。”

    “凭啥?”

    “一看那位简观主就是大家族走出来的有钱人。“

    “这是什么道理,有钱人就一定心善吗? ”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么个道理,我的意思,是说简观主不会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真正家底殷实的大族子弟,他们计算得失的方法,跟我们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样的,简单来说,她看我们不顺眼,觉得心烦,就将我们都赶出道观,我们俩还好说,无依无靠,诉苦无门,只能认栽,但是林摅和马重几个呢?到头来闹个鸡飞狗跳,只会耽误她的清净生活,如此说来,简观主是可以节省下来一些银子,或是在道观内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对她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当真,她简观主却觉得是一个很实在、最值钱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务,她就会不胜其烦,真要反复闹腾,甚至是打官司到县衙那边,简观主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这么说,听得明白? ”

    陈丛笑容灿烂道:“谈钱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观内外,确实是一个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若是说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还真就是只有面对自家晚辈的少年陈丛才会有了。

    陈丛习惯性趴在桌上,说道:“常伯,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这个道理,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咱们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声,“老子没那闲钱。”

    陈丛抬起头,拿下巴来回擦桌子,“送礼真是一门学问!”

    老人笑道:“平时不是挺灵光的,这会儿脑子不够用了?你不是喜欢刻印章吗,河里摸了好些不一样的石子,多少是个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诚心实意赞叹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这么表扬,心情……其实还可以。

    总比被这小子来一句“打不过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来得好吧。

    这种必然会有的混账话,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来想去,小声嘀咕道:“印文写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长,好像与咱们观主是一对儿?不然从京城那边赶来颍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搁我可不乐意,虽说是骑马,可是一路颠来颠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没啦?可万一是那位柴仙长单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别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

    “写那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是不是太俗气了些?”

    “不然就写早生贵子?简观主以后总归是有道侣的,有了道侣总归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说到这里,自顾自大笑起来。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陈丛翻了个白眼,“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道理就只有你说得?常伯啊,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说你,你这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习惯,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个,我就该烧高香了。”

    少年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承让承让,好说好说。”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陈丛开始自言自语:“简观主如今是我们的传道人了,书上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书上又说,动静有节进退周旋,都是规矩,静而圣动而王,书上还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唉,简简单单,可不就是不复加功饰嘛……嗯,简观主的名字,取得不错,相当不错!”

    常伯笑道:“这么些内容,好是好,可你觉得你一个常住道人,送给新任住持道士,这么一方印章,合适吗?”

    陈丛点点头,“也对,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长辈送给晚辈的寄语差不多,确实不合适。直而温简而廉,行简气清和而貌美,其实也是好的,就是显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换成柴仙长来送才合适?有了,书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哈哈,这让我想起马重他们没藏好的一本演义小说,只见那万军从中撞出一员猛将,诸位看官可瞧好了,绛袍朱发,赤马单骑,腰上双悬水磨简……”

    “打住打住。”

    常伯听得一阵头疼,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其实也简单,只需刻个‘简’字就行了。对方若是不喜欢,你也不算失礼,若是喜欢,就可以作为简观主的一方藏书印。”

    陈丛无奈道:“常伯,简单是真简单了,亏你想得出来!”

    老人笑道:“教你写个古篆的‘简’字,就不简单了。看好了。日晒三竿之前是双竿,道士自当珍惜光阴。藏着一份心思的。”

    陈丛抬头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悬空写了个字,底部“门”低“日”高。

    陈丛疑惑道:“能行?”

    常伯说道:“行不行随你。”

    说到这里,老人也是自顾自笑起来,摇摇头,陈丛便好奇询问笑什么,常伯只是摇头,少年便愈发好奇追问缘由。

    常伯说道:“你觉得‘我行其野’这句话,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意思是说远离官场,走在乡野?好像用在简观主身上,也不差?从京城来到长社县呢。

    常伯忍住笑,“劝你别送。还是换个内容吧,就刻那个古篆的‘简’字。”

    不然就真要被简观主扫地出门了。

    陈丛问道:“为啥?”

    常伯笑道:“因为本义是一个乡野弃妇的哀怨自述。”

    陈丛一下子坐直身体,瞪眼道:“常伯,就这么想着咱俩一起卷铺盖滚蛋啊!外边这天气,天寒地冻的,真会冻死人的!我还好说,你这身子骨……”

    说到这里,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继续说道:“其实常伯的身子骨还是相当不错的,健朗着呢,我可记得很清楚,前年问你岁数,你说是六十二,去年问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轻,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着点头。

    “我行其野”。这方印章,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小子倒是可以作为回礼,送给从浩然去蛮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还是你来刻印章吧。”

    “担心献丑,露怯了?被人随手丢到垃圾篓里边去?”

    陈丛咧嘴一笑,其实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说道:“送礼贵在心诚,我代为捉刀算怎么回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咋个又开始说道理了,少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刻,我来刻还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间!”

    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谓的书法大家、宗师,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绣虎,却是当之无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边,曾经举世皆知,文圣一脉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书家的,公然宣称书家最是小家子气,比那画家还不如。

    故而诸子百家当中,本就不该有书家的一席之地。

    一骂骂俩。

    那些被誉为丹青圣手的山上画师、或是各国待诏还好说,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那些专攻书法的练气士,可就憋屈大发了。

    以至于中土神洲稍有学识的大儒、文人,都开始觉得被称呼为书法大家,确实是一个不中听、甚至就是骂人的说法。

    既然文以载道,那么文字作为载体,你崔瀺岂能将其视为雕虫小技?!

    结果崔瀺直接来了一句,你当你是礼圣啊?

    为此还闹出过一场文庙官司,当然还是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出面负责捣浆糊了,代替那个胡说八道的学生,给诸位赔个不是。

    但是据说,只是据说,老秀才一走出文庙,到了功德林,就使劲拍着首徒的肩膀,说得好,话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后,又“据说”是 一场文庙关起门来的议事,老秀才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觉得我的学生,真就错了,是因为我是文圣,是一次都没有,我的学生,从没说错,做错!

    堂堂文圣,当着文庙教主们和学宫祭酒、司业以及一众书院山长,一口一句三字经。

    我拉着他们又道歉又认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和稀泥没原则的、吃了冷猪头肉就再写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们有一次错了,我这个当先生的,就会让他们亲自道歉!

    那次,一个头别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阶上。

    散会之后,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青年笑问道先生,吵输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觉得不对,赶忙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到底心虚,伸出一条腿,用鞋尖一拧。

    这才说了一句不能够!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叹一句,其实吵架从来没有输赢的,或者说都是输。

    青年点点头。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这枸杞茶,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那么好?先生咋个发现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崔瀺笑着说道反正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想来熹平先生是眼馋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须啊,枸杞茶也喝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又上哪儿找去?

    陈丛喂了几声,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没什么,想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其实老人确实给少年留了点压箱底的宝贝,其中就有两方印章,分别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跟“灵泽”。

    崔瀺当年曾经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也就顺路去过一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了,山君魏檗当然必须主动赶去书院,觐见国师。

    崔瀺曾经叮嘱过魏檗一件事,以后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灵泽”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劝说你用别的,就听一句劝,但唯独不能是那个隔壁邻居劝你,你就听劝换了,不用灵泽二字。至于为何,什么事,又是谁,耐心等着便是,以后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晓答案。

    魏檗当时如坠云雾,但是内心难免震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而言、极其关键的大事。

    崔国师这是未卜先知?还是大道推演出来的结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国师,脸上略带几分讥讽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运气好比脑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说什么呢,就只当是一句好话听了。反正被绣虎说成脑子不好,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听话嘛。

    陈丛轻声说道:“常伯,你说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还没给你过过生日呢,我其实这些年还是攒了些钱的,去县城那边请你喝顿好酒呗?”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爱喝酒。心领了。”

    少年嗯了一声,可是明显有些失落。

    老人说道:“再与你说点书上的道理?”

    陈丛摇摇头,“困了。”

    常伯却自顾自说道:“五言古诗体,多以第三字为关捩。七古和歌行,约是第五字为关捩。那么人之关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书,看书即读人,等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这座道观,负笈远游,外出求学。”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来道士书生圣贤,皆从少年立志而起。书上学得几个道理,不需多,要出远门,离乡背井,行万里路,去验证这些个道理到底是对,还是错,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这些年少时以为天经地义的道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听到这里,轻声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远游啊,你都老了。”

    书上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可以做到书上所谓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再回来,常伯还在道观每天烧火做饭、敲钟打鼓、打扫道观吗?

    其实少年早就忘记了,在大师兄跟小师弟之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那场分别,不在将来,而在以前,事实上就在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当时老人蹲下身,摸着由一片本命瓷“拼凑”而成的孩子的脑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么常伯。这场护道,就到此为止了。你听不懂这些没关系,也不用记住今天。别怕,因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师兄。”

    只因为崔瀺来自三教祖师散道之后。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

    秋气湖岸边,棉衣草鞋的矮小汉子,不喜欢佩刀在腰侧,习惯怀捧刀鞘,汉子微挑视线,迎面走来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对方的呼吸快慢,脚步轻重,以及气态,貌似是个不高不低的练家子,也正常,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就没有泛泛之辈。

    男人面带微笑,双手笼袖,问道:“你叫乌江?”

    年轻一辈的江湖翘楚,虽然不在高君邀请议事之列,但是乌江现身此地,一点都不奇怪。

    乌江点点头。

    江湖名气太大也烦人。

    总有人主动凑近套近乎,偏偏就没几个肯给点实惠的,请吃饭喝酒都不会?

    眼前这家伙行走之时,双手始终藏在袖内,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门高手?

    那人笑问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陆台?”

    乌江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他算是我的半个师公。”

    从师父,到几个师伯师叔,再加上那位半个师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间就都消失无踪了。

    他花了好几年功夫走遍四国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丝马迹。

    不过眼前这厮胆子不小,竟敢对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虽说陆台失踪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变得很怪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提起陆台,连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旧敬称一声陆教主。

    至于昔年风光无限的魔教,因为群龙无首,早就四分五裂了,乌江若非打铁自身硬,出门才敢不忌讳与魔教的师承关系。

    那人自顾自说道:“当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一直是道士,至于桓荫的性格,就不太像是个愿意收徒的人,如此说来,你的半个师父,是陶斜阳?”

    乌江点点头,这厮对自家师门倒是门儿清。

    难道也是个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让容貌不变老的炼气士?跟自家师公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前辈?吃过大亏,打不过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见了,就来欺负自己这个小辈的?无妨,按照师父的说法,这种心性的窝囊废,练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问道:“听说陆台收了个关门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纪?他好像连姓氏都没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剑,是一名剑客?”

    乌江黑着脸。

    这家伙当自己是村塾先生,当老子是蒙童吗?

    男人手腕一拧,凭空多出一壶酒,也不知是江湖变戏法还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轻轻抛给乌江。

    乌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浑厚的武夫罡气将酒壶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胜防,有次乌江就在一个娘们手上着了道,差点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只原路返回的酒壶,刹那之间,乌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搁放在对方肩头,拍了拍,疑惑道:“哥们,就这点道行,也敢出来跑江湖?”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笑问道:“陆台在这边消失之前,有没有跻身元婴境?”

    乌江一脸茫然,“啥?”

    言语之际,矮小刀客身形后掠,重新恢复捧刀姿态。

    如果不是对方一直聊着与师公有关的事,乌江可没兴致陪他瞎扯。

    乌江跟那个按辈分算、得喊一声小师叔的家伙,只见过一面,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货色。

    但是曾经听师父说,师公对这个关门弟子,宠爱得有点过分了,不但亲自传授仙法,还教拳,光是剑谱,就送出去一大堆。

    师公还送了那个同龄人一把竹剑,听师父喝高了,提过一嘴,竹剑上边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你那半个师公的朋友,好朋友。”

    乌江扯了扯嘴角,“我说自己是丁婴,你信不信?”

    现在的江湖骗子,新鲜花样不少啊。

    陈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说道:“信不信我是陈平安,并不重要。这壶仙家酒酿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钟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这位属于魔教“余孽”的乌江,还有如雨后春笋冒出头的一大拨年轻武学宗师,虽说金身境武夫暂时只有钟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陈平安当初进入藕花福地,几乎都快翻倍了。关键是六境武夫的人数,在接下来二三十年间还会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后,才趋于稳定。

    开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钱的那几场武运馈赠,当然至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几步,究其根本,似乎还是老观主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边,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拨好苗子?

    否则莲藕福地的武运再浓郁,还是会逐渐集中到一小撮纯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现在这种百花齐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乌江死死盯住那个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说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仇家是谁,要我砍谁。事先说好,砍人可以,杀人不成。如今几个朝廷管得严,风声紧。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种炼气士,跟你不对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几刀不难,可真要闹出人命来,就不是什么小事了,我犯不着为了一坛所谓的仙家酒酿,被迫当个四处流窜的通缉犯。”

    陈平安哑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阳教出来的弟子,也亏得陶斜阳没有悉心传授,提起手臂,“一见投缘,送你喝的,无需报酬。”

    乌江怎么说都算是陆台的徒孙辈,自己这个水涨船高就当了长辈的,总得给点见面礼。

    乌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要跟我结拜兄弟,一来二去混熟了,好替你卖命?”

    好些江湖演义、公案小说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实则心黑得很,杀人双手不沾血的。

    亏得自己暂时还没有娶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然更得悠着点。乌江一想到这个,再打量了对方一眼,还挺人模狗样,得离远点。

    师父说得对,江湖险恶,在高处飞来飞去的,就没几只好鸟。

    种地的说种地苦,读书的说读书苦。互换一下,再看看如何。

    习武的说习武好,修道的说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边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钓。

    不管有没有,先放下鱼篓。

    秋气湖的鲈鱼,极负盛名,是北晋、松籁两国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真正喜欢钓鱼的,往往也喜欢看人钓鱼。

    柳条垂若帘,坐在树荫里,只见那位少年模样的练气士,骤然提竿,一尺鲈鱼新钓得,少年将鲈鱼取下鱼钩,丢入鱼篓内。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体态丰腴,偏又气质端庄,面容妩媚,眉间却有一股凛然气。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过炼形成功,观其气,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灵,尚未获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庙金身还不够稳固,本相偶尔摇曳,如风过后的树荫。

    陈平安坐在岸边,揭了泥封喝着酒,乌江犹豫一番,还是来到此人身边蹲着。

    乌江并不担心对方暴起行凶,况且对方看着也不像是那种多厉害的货色,用某部刀谱上边玄之又玄的话说,就是“气轻”。

    唯一一种例外,就是那种返璞归真的武学宗师,比如师公陆台。

    秋气湖地界,如今严禁私斗,一经发现,不问缘由,斗殴双方,甭管是问拳还是斗法,全部一律拿下。

    这些天就已经有几个家伙被抓去大木观吃斋饭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乌大侠,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乌江点头道:“他们都来自松籁国最南边的蛮夷之地,男的,叫袁黄,是个你们这些山上炼气士所谓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枪术,好像是家学,武技相当不俗,都说他枪法直追臂圣程元山,前几年拒绝了湖山派的招徕。女的,是叠叶山神庙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当地百姓都喊她绿腰娘娘,祠庙名字文绉绉的,叫什么乞花场。”

    袁黄是少年游侠出身,家破人亡,曾经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枪潜行夜袭,进入一处军镇官邸内戳中仇家的头颅,再将其跺下,袁黄最后找来一条长达数丈的长绳,一端拴仇家头颅,一端系发髻,拖枪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过箭矢,马驰不及。

    好个解冤雪耻取人头。

    乌江继续说道:“袁黄有个名气更大的朋友,矮个子,最喜欢多管闲事,专管那种跟他无关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极狠辣,不是拦腰斩断就是剁掉双腿,吴阙知道吧,与我一样用刀的,好几个徒子徒孙就被此人宰了,吴阙也没敢放个屁,倒不是打不过,估摸着还是不愿意招惹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师父说过,有了名气和门派的江户前辈,大多如此,年纪越大就胆子越小,今天的年轻人以后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样的,师父教了我刀法,没什么要求,更不求回报,只是让我以后别变成这样,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没想着开设武馆,或是投靠哪个朝廷,不跟人要权要钱要地盘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说了这么多的乌江,转头问道:“哥们,咱们都是走江湖的,出门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这么坦诚了,你就不能透个底?给句准话,再请喝酒?

    陈平安笑答道:“以诚待人。”

    乌江默然。

    这个用刀的年轻高手,额头霎时间都是细密汗水。

    只因为唯一一次跟着师父,觐见那位当教主的师公。

    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弯来绕去的魔教总坛,与印象中的戒备森严、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边,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阁楼,多是莺莺燕燕的漂亮女子,当初少年都误以为自己走入一处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见那位“师公”,更是别扭,只见对方既不是鹤发童颜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个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见的女子更……好看。

    年轻男子,头别一枚金簪,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白长袍,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龙椅之上。

    看着那个站在门口跪地磕头的拘谨少年。

    陆台笑眯眯问道:“少年郎,长得跟一块黑炭似的,不错不错,这就很讨喜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要是答错了,我就让陶斜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答得还凑合,就别喊师公了,不过好歹能够全须全尾,从哪里来走哪里去,答得好,我就传你几手你师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绝学,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觉得一个人行走江湖,要秉持个什么宗旨?”

    少年早就被吓傻了。

    陶斜阳咳嗽一声,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问你话呢。

    少年这才回过神,颤声道:“活下去。”

    陆台揉着下巴,“勉勉强强,凑合吧。”

    “记住了,行走江湖,以诚待人。”

    “记住了?”

    黝黑少年牙齿打颤,“回禀教主大人,记下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位捧匣侍女,从袖中摸出一本武学秘籍,随手丢给门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这部刀谱,乌江才可以武艺精进,功力暴涨。当然师父拿去抄录了一部。

    乌江使用聚音成线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上仙名讳。”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说自己是陈平安,你又不信,随便换个说法,你就信了?”

    乌江小声嘀咕道:“这种事情,怎么敢信。”

    同样是在南苑国京城,丁婴做掉了朱敛,你又做掉了丁婴。

    据说还曾让御剑飞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乌江-曾经从师父那边听说一个骇人消息,师公与那位姓陈的剑仙是挚友,有过命的交情,曾经一起走过外界的江湖。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酒水,问道:“乌江,你对如今世道是什么观感?”

    乌江这次没有矫情,伸手接住了酒壶,揭了泥封,使劲嗅了嗅,好酒!尚未开喝,年轻人就有几分醺醺然了。

    乌江仰头灌了一大口所谓的仙家酒酿,一口下肚,整个人窍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气在体内蒸腾,牵动气血,一路经脉随之震颤如响金石声,乌江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闷哼一声,感叹道:“难怪人人要当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劲,乌江回过神,宛如重回少年时,第一次觐见教主陆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声道:“现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异,处处是不可能变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梦成真了。学武练拳的,有希望超过那些曾经看似无敌的传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轻如钟倩,就已经是种秋、程元山那样的大宗师了,修习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着长生了,好像一夜之间,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国境内都是祭祀,当官的忙着修建祠庙,老百姓烧香的时候特别虔诚……”

    说到这里,乌江抬头看天,神色复杂道:“曾经碰到一个误打误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说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这次不敢多喝,乌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气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涌现,鬼魅丛生,我这种有武艺傍身的,会觉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会觉得如何有趣了,更多还是心慌吧。”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很不错。不用想着如何省着喝酒,喝完了再来一壶。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敌不过我的这一手搬酒神通。”

    若论劝酒功夫,二掌柜至少是与武学境界持平的。

    乌江满脸震惊道:“陈剑仙还会搬酒这门仙法?”

    陈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为这门神通别称“有钱”。

    毕竟陈平安没有陆掌教的境界和脸皮,当真可以从人间四处搬运仙酿,不告自取。

    陈平安又拿出一壶酒,递给乌江,微笑问道:“既然你是这么看待世道的,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乌江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将那些漂亮话咽回肚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光棍一条,单凭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单凭这身出门行头,就知道你没说假话。”

    六境武夫,已经有一份武运在身,在哪里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捞个官身不低的武将,都是轻易而举的小事。

    乌江满脸窘态,天桥的说书先生不都是这么讲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浪荡江湖,不是豪杰就是好汉。

    一艘开往螺黛岛的楼船,已经摘去幂篱的狐国之主沛湘,身边带着三位“扈从狐仙”,坐在顶楼品茶赏景。

    专门在此等候“国主”沛湘大驾的楼船临时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观的年轻女冠,是观主宫花的嫡传弟子之一,赐名薄幸,道号“柔日”,此次盛事,她专门负责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洁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边,亲自煮茶待客。

    薄幸为几位贵客递过去茶盏,笑语嫣然道:“我家观主,为了迎接国主,专程在螺黛岛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轩,只等国主登岛入住,若是不嫌弃地偏,以后古月轩就是国主的私人府邸了,将来狐国炼气士来秋气湖游玩,都可以住在那边。”

    对于女子练气士、山水神灵,大木观好像都愿意格外优待。

    沛湘笑着点头,“回头见着了宫湖君,必须与她当面致谢。”

    一番闲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条澉江,距离秋气湖不远,我家祖辈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体后仰,伸手掀起帘子,望向杨柳依依的湖岸边,佩服不已,师父这个大反派当得真惬意。

    ————

    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则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个公认“武运压过道气”的地方。

    只因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镇鸦山的“林师”。

    加上汝州境内多水乡泽国,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气一脉道官最感头疼的一块版图。

    汝州境内有一条澶江,水运冠绝一州,位列青冥六渎之一。

    一男一女并肩走在大水之畔,强劲江风扑面,衣袖猎猎作响。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两座天下的山、水两运的悬殊。”

    林江仙历次出门,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这次却是破例了,身边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门来的苏店,她来自宝瓶洲旧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小镇,按照真实辈分,可算他的师妹,不过如今苏店在鸦山改名为苏惦,拜师于一位林江仙的再传弟子,辈分一下子就拉开了。

    一开始林江仙还担心苏店会不乐意,都打好了腹稿,说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庙,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顺藤摸瓜……不曾想当时苏店不等林江仙把话说完,她就简单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这边能够学到“真拳”,她当个每天需要给人端茶送水的杂役弟子都没关系。

    苏店习惯性敬称对方为林师,“林师,距离下一届武评,还有很长时间?”

    不单单是入乡随俗,如今她又属于寄人篱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学造诣,好像喊一声林宗师,都是一种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习俗,由仙杖派编订的百年一评天下十人,兵解山给出的甲子一评武夫十人,看热闹的其实都不满意,埋怨前者太短,时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无悬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现小的调整,同时嫌弃后者年限太长,除了林师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身后九人,每次换榜几乎全是新人,毕竟纯粹武夫,往往百岁就是高龄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没几年,按规矩说是该如此,不过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内,一座江湖才有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她喜欢跟人问拳,出手又重,几个手下败将,非死即伤,他们等于才上榜没几天就跌出去了。当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门的老前辈,难免内心惴惴,生怕自己学艺不精,输拳又丢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时不在榜上,却觉得自己有希望跻身下一届武评十人的年轻人,也开始忧心忡忡,难不成真要为了一点虚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届榜单颁布之前,身为兵解山祖师爷的龙新浦,他一定事先去过青神王朝,与白藕打过招呼,通过气了,我猜雅相也会叮嘱白藕几句,让她别再这么锋芒毕露。”

    两人走入支流马颊河,旧称潴龙,江河汇流处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庙。

    一路行来,河边偶有游客,但是都未能认出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这跟林江仙不喜欢抛头露面有关系,鸦山位于赤金王朝,但是王朝举办任何典礼,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传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游历,几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访仙结交道官,也从无闹出过山上风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场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选个角落默默落座,用了个化名。

    “纯粹武夫登高,总是心气先到,拳后到。不比动辄活上几百数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练拳就这么几十年的光阴,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处那个位置的。”

    林江仙说道:“你在这边,拿白藕当作参照物,没有什么问题。双方有差距,现如今差距还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劲,总能看到个背影。”

    “总好过在家乡那边,总拿自己跟‘双裴’作对比。”

    “作为你的假想敌,将来注定绕不过去的两位问拳对象。她们一个位置过高,裴杯是当之无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别说与她问拳,你估计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一个距离太近,就在家乡落魄山,况且裴钱比你还年轻,明显她习武资质更好,你输拳一次两次没什么,总输,终究不是个事,尤其怕裴钱故意出拳收力,对方是出于好心,只因为你自己心性不够坚韧,那么就会有大-麻烦。所以你来这边,换个新环境,是对的。”

    苏店说道:“白藕终究是天下第三,林师,我将她作为追赶对象,会不会太过不自量力了?”

    毕竟有无心气是一回事,事实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么,有我这个师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来帮忙教拳喂拳,你就再不是痴人梦呓。”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我帮你罗列出了一份名单,上边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学宗师,你在三十年内,与他们先后问拳。”

    “事先说好,你只要输掉一场,这辈子就都没资格与白藕问拳了。”

    苏店深呼吸一口气,“我绝对不会让林师失望的!”

    林江仙摇头道:“我只是尽师兄的责任而已,对你又不曾寄予什么厚望,还清一笔旧债而已,没什么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让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苏店虽然在鸦山辈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师父”,还是他林江仙。

    未来二三十年内,林江仙会亲自指点苏店学武练拳,可能比那几个名义上的亲传弟子还要亲传。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视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种程度上说,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这个“范式”和“真迹”,来精心栽培、临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腰别一枝短戟,名为“铁室”,是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仅次于林江仙和辛苦。

    先后两次登榜武评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当时排名垫底。

    哪怕如此,还是非议不小,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不过是刚刚跻身止境,武学天资再好,可她毕竟从无与止境宗师问拳的事例,甚至在成为十境宗师之前,白藕在远游境和山巅境之时,她更大名气,还是那个女子国师的煊赫身份,至于问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战绩,结果一州境内,人人都说她是武学天才,外界是个人都会怀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难不成,就为了让榜单上边有个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让她登评?

    事实证明,绝非如此,因为白藕在这之后每隔十年,就会按照这份榜单的顺序,去找武评第九、第八……与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问拳一场。结果天下侧目的那四场问拳,白藕全胜,三人死一个活,唯一活下来的止境老宗师,还跌境了。

    之所以没有第五场和第六场,还是担任青神国师的白藕,一口气跳过数个名次,主动走了一趟汝州鸦山,她选择直接与那位林师问拳!

    当然输了。

    于是等到第二次武评,她跻身前三甲,就只剩下“小有非议”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拥有那支名为“铁室”的手戟了。

    只不过再不是什么跻身十人、名次还这么高,而是她凭此神兵利器跻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点……小问题?

    以至于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给出那份榜单后,在十几条附注当中,其中第二条,就是“谁对名次再有异议,自己去与白藕问拳”。

    苏店问道:“林师,名单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于勍?”

    林江仙点头道:“如果有没有意外,比如于勍某天突然跌境,那么你的第三场问拳对象就是她。”

    苏店问道:“我来这边,会不会给林师惹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林江仙摇头道:“先前让你改名,认个辈分不高的鸦山武夫作师父,不是鸦山怕惹麻烦,而是为了让你更好武学,专心练拳,不必分神。有个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琐碎事。”

    “当然,也是我与你初次见面的一种试探,主要担心你年轻气盛,认了师兄,在汝州这边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实白玉京是有一份内部名单的,名字不多,不到双手之数,据说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边添加、或是勾掉几个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单上的,就作为完全不受白玉京约束、监察的例外存在,我凑巧就是其一。”

    当然这种密事,林江仙也是听说来的,他总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处翻阅这本“账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玄都观孙怀中,闰月峰辛苦。

    二掌教余斗,只写了一个名字,宝鳞。

    陆沉,则写了一长串,结果绝大部分都被师兄余斗当场划掉了。

    最后保留下来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华阳宫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刚刚叛出白玉京的张风海。

    而“鸦山林师”,却不是三位掌教写下的名字,而是道祖亲笔所写。

    距离道祖上一次亲自动笔,已经时隔三千余年,道祖那次写下的名字,就是陆沉。

    这些,当然是陆掌教这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某年跑来汝州鸦山蹭酒喝的时候,主动泄露给林师。

    因为此事太过涉及机密,林江仙就没有跟苏店细说内容。

    苏店好奇问道:“林师,如你这般的武夫,递出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还真被这么个简单问题给难住了,沉默片刻,洒然笑道:“武学同道之中,好像确实没有参照。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全力一击?鸦山就是个建造才百余年的江湖门派,家底不够,没有那种与世隔绝的洞天道场,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练几拳,让你好有个比较直观的印象。在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脚,动静可能会比较大,各国钦天监肯定会上报白玉京,今时不同往日,宜静不宜动,需要隔山观火。”

    苏店问道:“林师,兵解山崛起,会不会分走汝州鸦山的一部分武运?”

    林江仙哑然失笑。

    苏店就知道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白痴问题。

    原来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内武运大盛,有要与汝州鸦山一争高下的……苗头。

    因为门派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武学宗师同时登榜,齐观,道号“骑鲸”。于勍,道号“玉磬”。

    一座山头,同时拥有两位跻身天下武评之一的武夫,武运之大,可想而知。

    鸦山虽说有林师坐镇山头,可即便是作为林师首徒的赵鹤冲,一个原本被视为稳稳当当登榜的武学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为数不多道官能够兼修道法、武学的山头,之所以无法跻身最顶尖道门之列,就在于历代祖师爷,都差点意思,历史上始终没有谁能够跻身天下十人、候补十人。

    如果说兵解山“另辟蹊径”,既然武运压过仙气,那就干脆转为全心全意栽培宗门内的武学宗师,

    就完全可以做到将永州周边数州武学奇才来一场“掐尖”,只要大开山门,对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愿意主动赶赴兵解山拜师学艺的少年少女,一定络绎不绝,数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极为愿意将各自辖境内的武学奇才,送到兵解山,将来作为自家嫡传、年轻道官下山历练时的最佳护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认鸦山一座,宗师只认林师一人。

    时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后,再久一点,三五百年呢?

    鸦山林师,毕竟只是一位阳寿有限的纯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却是得天独厚,只需登堂入室,阳寿就是动辄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武学术法兼修一道,其实就是个筛子,最尴尬的地方,在于筛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属于有苦自知。至于寥寥几个特例,孤例,又能证明什么?这类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够是曹慈,在别的地方,也会是曹慈,差别只在成名早晚个几年。”

    简而言之,兵解山可以凭借对武夫的掐尖,让道场越来越壮大,底蕴越来越深厚,但是它永远无法成为第二座鸦山。

    除非兵解山能够找到一两个类似曹慈、陈平安的纯粹武夫,由他们来收取弟子,开枝散叶。

    苏店说道:“听说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数’的传统,偶有道士能够活过千年,跟这个有关系?”

    林江仙点头道:“若非如此,搜集几十本武学秘籍而已,栽培一拨专心教拳的传道人,又有何难,天下顶尖道场,岂会不占这个天大的便宜?”

    苏店说道:“就像一场山水相冲?”

    林江仙笑道:“这个比喻,相当不差。”

    林江仙曾经去过一趟兵解山地界,远远见过齐观和于勍,前者其实资质极好,不输首徒赵鹤冲,但是此人在内心深处,依旧是以幽居山中、向往长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陆沉的学问,后者倒是更像一个纯粹武夫,可惜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除了与师兄齐观问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谓归真一层之上的神到,而且她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太怕自己输拳。

    在林江仙看来,已经是元婴境的于勍,将来想要跻身上五境,武学登顶过于顺遂的她,一定会有大问题。

    只因为她的心魔,注定会是一位位无敌之姿的“于勍”,心魔会将道官于勍的一颗道心、武夫于勍的所有心气一并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独占其二”的盛况,恐怕持续不了几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样已经预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师山主,秘密传信至鸦山,就是希望请林师出手帮忙一次。

    如果不是刚好苏店赶来“认亲”,于勍可以作为与师妹苏店相互砥砺武道的对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会的。

    故而等到鸦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应下此事,后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给鸦山一封措辞诚恳的道谢信,承诺近期兵解山祖师堂的主要成员,都会赶来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参加皇帝陛下的寿辰庆典,届时再来叨扰林师……

    事实上,如果鸦山林师都懒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师就只好拗着心性,去与白玉京某位“同乡”楼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来,老山主就要做好准备了,肯定会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师,在自家祖师堂内,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

    道号“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硕果仅存能与孙怀中、高孤同辈道龄的老人,那个偷偷跑去蕲州玄都观找王孙的龙新浦。

    永州境内,确实出了几个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饭的龙新浦,还有玄都观的王孙,以及紫气楼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还有一名才半百岁数的年轻道官,名气甚至要比登榜武评的齐观和于勍更大。

    符泉,道号“玄蝉”。

    如今尚未五十岁,是当代山主的关门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余载,就已经被外界誉为白玉京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边,从山长到祖师堂成员,反而邸报不断,死命澄清一事,说我们家符泉资质只是尚可,你们休要血口喷人……

    有谁信呐。

    只说玄都观就曾经与兵解山为了争夺这个修道胚子,双方在永州境内大打出手了一场,总之闹得很不愉快。

    最后还是符泉自己选择了本州家乡门派的兵解山,当年这个孩子给出的理由很有趣,离家近。

    亏得当时玄都观的孙观主出门远游,消失了多年。

    否则兵解山也不敢这么不惜与玄都观撕破脸,也要争抢符箓归山。

    毕竟是玄都观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点理亏。

    即便如此,还是龙新浦硬着头皮暗中出力,才挡下玄都观剑仙一脉气势汹汹的问剑兵解山。

    传闻当年还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话,便无形中消弭了一观一山间的芥蒂,让双方不至于因此而心生间隙。

    “若是孙道长亲自带我去玄都观修行,我就不用犹豫了,马上动身跟他走,稍微犹豫一下,都是对孙道长的不敬。”

    这就很……灵性了。

    等到孙道长远游回家,听闻此语,抚须大笑,称赞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诚待人,很有陈小道友的风采嘛。

    很快就传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法,说玄都观孙道长亲口说了一句。

    “尽瞎扯,一个个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什么张风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张风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称一声老符泉。”

    既然孙道长都这么开口澄清了,别州山上邸报,也就都识趣不继续给符泉扬名了。

    毕竟孙道长最记仇。

    你反驳贫道,贫道口拙,吵不过你,就只好请你来自家道观扫地了。

    还真别不信,如果有谁去玄都观那边做客,当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见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观样式的别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见他们拿扫帚、提马桶的,最好礼敬几分,因为他们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学两不误,却一直不入武评,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单,都将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边,故而又被某人“誉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门的道童”。故而简称……门童。

    至于敢这么调侃一位白玉京楼主的“某人”是谁,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测兵解山胆子这么大,极有可能都是“某人”怂恿撺掇的结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评选天下十人,都习惯性有个“第十一”的人选,而此人与玄都观孙道长,一个号称雷打不动第五人,一个是板上钉钉第十一。

    这位连续十几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与孙道长关系极好,姓朱,自号“某人”。

    所以当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成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觉得他们仨,可以凑一桌喝酒。

    可惜这次朱某人没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号。

    如今榜单上白藕除外的两位女子大宗师,除了兵解山于勍,还有来自幽州一个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艳歌。

    无门无派,横空出世,她的家学、师传如何,皆不得而知。

    这两位女子宗师,跟白藕当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选了,却有非议,而且不小。

    玄都观孙道长就又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被她们把耳光摔在你们脸上才晓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说得更文雅些,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贯作风。

    女子怎么了,这就叫莫说娥眉无英气,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颜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苏店问了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林师,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转世,几乎都会魂魄不全,即便开窍了,再被师门重新带回山中继续修道,但是就这个人自己而言,还能算作当年的那个人吗?”

    林江仙会心笑道:“你觉得人之所以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么?”

    苏店摇摇头。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是这两处,人心与记忆交汇即为人。”

    林江仙停下脚步,笑问道:“你能想象我这一路行来,每一步都有个林江仙站着的光景吗?果真如此,与我问拳,还怎么赢?”

    苏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当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世间有人可以做到。苏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远。”

    佛陀走过人间的足迹,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间,佛法无量。

    道祖离开道场,走出门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间书声琅琅就是至圣先师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剑光倏忽一闪,接到一封飞剑传信,他打开一看内容,笑道:“我得返回鸦山一趟,有客登门。”

    苏店抱拳送别。

    林江仙脚尖轻轻一点,一道青色虹光划破长空。

    造访骊珠洞天的外乡剑仙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实身份,正是将剑气长城所有武运“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经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为“同僚”的末代隐官陈平安,他会何时现身青冥天下?

    ————

    秋气湖楼船中,掌律长命眯起眼,低头喝茶,她那一双金色眼眸,光彩涟涟。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来数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观道人间第一位剑修的诞生,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此天地恍如开了一道大门,异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时出现了四位剑修。

    南苑国京畿之地,一位向往江湖却碍于身份不得远游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闺阁内犯着困,单手托腮,打着哈欠,随手翻看着一本她亲手搜集编订的册子,上边都是边塞诗和咏剑诗。刹那之间,女子只觉得百窍清凉,这位天生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瞬间心神通明,身轻如一片鸿毛,紧接着她就倍感恶心,头晕目眩,腹部绞痛不已,肠胃开始翻江倒海,她转过头,就开始朝地上呕吐起来,一时间屋内皆是污秽腥臭气味,本以为就是书上所谓红颜薄命、香消玉殒下场的女子,呼吸不畅的她感觉都快要将心肝肺都一并呕出了,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间从心窍处如有一条滚烫火龙游走在经脉直冲掌心,她低头看了眼肉眼可见有一线如蜿蜒的胳膊,赶忙摊开手掌,使劲摇晃,最终被她“摔”出一柄鲜红色袖珍短剑,寸余长,悬在空中,然后如传说中剑丸一般的神异之物,围绕她开始旋转起来,宛如小鸟依人。

    闻声赶来的婢女见到这一幕,白日见鬼了,被吓得当场晕厥过去了。

    北晋国与草原接壤的荒凉之地,一个骑驴背剑的大髯游侠,面容是半百岁数,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喝完最后一口粗劣烧酒,随手将酒壶丢远,打了一个酒嗝,蓦然瞪大眼睛,只见随着一口自己酒气吐出,视线中悬停着一抹光亮,纤细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汉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见是一把被宝光包裹的奇异短剑,剑身狭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个肌肤微黑、身材健硕的少妇,虽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么美人,但是异常饱满的胸脯,充满弹性的滚圆臀部,都让她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旺盛的生气。

    帐篷内,妇人在给孩子喂奶,青色经脉衬托得高耸胸脯愈发雪白,就跟她从河床摸来、随便堆积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时捡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悬挂在墙壁上,此刻妇人伸出双指捏动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头,满脸茫然,似闻墙上剑鸣声响。

    松籁国一处香火鼎盛的道观内,一个少年道童怀捧扫帚蹲在台阶上,看着香火烟雾的袅袅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间瞧见一缕香火凝为一线,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际,少年道童抬起头,就这么呆呆看着这条香火长线。

    长命以心声与山主言语此事。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看到了,不用理会,先记录在册就是。”

    叠叶山神庙的那位山神娘娘,将一尾刚刚钓起的鲈鱼丢入鱼篓,转头与那位青衫男子说道:“你这人好生古怪,与我又非同道,怎么没有半点人气。”

    盘腿而坐的乌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么骂人呢?!”

    不远处的袁黄也转头望向乌江身边的青衫客。

    其实他早就认出乌江了,只是没必要刻意寒暄。

    将祠庙名为乞花场的女子山神绿腰娘娘,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靠着什么修炼之法,才能够达成如此姿态?”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么最值钱?当然是一门道法。若能拿来借鉴一二,真是价值连城的大道裨益了。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炼气士有呼吸吐纳的心法道诀,神灵有汲取人间香火塑造、淬炼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说如今人间,便多出一种雪白的山上“铜钱”,能够凝聚天地灵气,山水神灵之外的练气士,竟然可以拿来就吃。

    湖山派拥有数量最多的这种神仙钱,此外各国朝廷密库皆有储备,只是有多有少,然后就是那座云遮雾绕、难以寻找的敬仰楼,好像也极有家底。

    作为一座祠庙的山神娘娘,总归是要招兵买马、收拢辖境内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够多出几个练气士当乞花场山神庙的供奉,那是最好不过了。

    瞧见那位青衫男子一脸“傻子你当我是傻子好骗吗”的戏谑表情,这位绿腰娘娘有些赧颜,天底下何处不是无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铜钱,笑道:“当然不会没有报酬,非是自夸,此物稀罕,是叠叶山独有,只因为我家乞花场有个年老庙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于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长寻龙点穴,拣选美水良壤,鼓风扇火,冶炼铸造。”

    更多内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这颗她自己也不知道价值高低的铜钱,最出奇之处,还是在于将祠庙香火炼虚为实。

    陈平安看似脸色如常,实则吃惊不小,竟然是一颗金精铜钱的雏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这颗铜钱,是不是“第一颗”的雕母钱了。只是就像当包袱斋摆地摊做买卖一样,要是买家一惊一乍,就别怪卖家杀猪了。

    所以陈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铜钱,脸色淡然说道:“符箓。我修行的是符箓之道。”

    “但是这条道脉,修行不易,门槛极高,成与不成,全看命。与寻常炼气士还不太一样,任你有千百本阐述此道的秘籍灵书,没有天赋,任你已经是一位餐霞饮露、腾云驾雾的炼气士,依旧是在鬼画符。”

    乌江跟着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实则一头雾水,身边这位陈剑仙什么时候转去修行符箓了。

    “当然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道贵在得其法,而其妙终究在人。”

    陈平安本想摆出一个抚须而笑的姿态,才想起不是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便顺势抖了抖袖子,从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笑道:“符箓一道,炼气士难以登堂入室,极难画成,但是符箓,我这边还是小有库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访仙的自用符箓,好用来震慑邪祟、压胜厉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间,能够百无禁忌。此外我辈修道之人,讲究一个法不轻传,宝不外露,若非有缘,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这秋气湖,与山神娘娘偶遇,攀谈几句,想必便是一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缘法了,我这边现成的多余符箓,不多,就三张,绝非敝帚自珍,实在是耗费天材地宝颇多,竭尽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场的山水灵气,想来要比你那位庙祝占据山水灵脉开炉铸钱,难度总是要略高一筹的,此符材质贵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与山神娘娘慢慢道来,买与不买,听过了再下决断……”

    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乌江神色古怪,心情复杂至极。

    什么陈剑仙,与那仙家酒水,可别都是假的吧?

    晓得陈平安身份的乌江,尚且这般将信将疑,那位见多识广的绿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袁黄收起鱼竿,说道:“三张符箓,我买了,恳请仙师出个价。”

    这就是陈平安有意为之的先抑后扬了,因为真正识货的,其实还是于炼气一道初窥门径的袁黄。

    由不得你袁黄不当个托。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缘,何必谈钱。送你这张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轻轻拧转,将那张符箓丢给袁黄,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箓一线悠悠飘荡如人蹈虚慢行。

    袁黄轻轻呼出一口气,并不以手接符,只是将那张符箓悬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只黄花梨小画匣,符箓轻轻飘落其中。

    袁黄连符箓带木匣一并收入袖中,与那位青衫仙师道了一声谢,转过身去,重新持竿垂钓起来,竟是半句话也不提买卖一事了。

    陈平安咦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讲武德了吗?

    山神娘娘见此情景,掩嘴娇笑不已。

    乌江腹诽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貌似陈剑仙也算不得什么老江湖。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乌江啊,你不懂,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乌江立即正色沉声道:“必须的。”

    陈平安拍了拍年轻少侠的肩膀,用江湖前辈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有机会就介绍我的开山大弟子给你认识认识,学了拳,总得找人切磋切磋,练练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铜铁。”

    乌江暂时还不知道这里边的学问,毕竟年轻,满口答应下来。

    乌江以心声问道:“陈剑仙这次来这边,是得了高掌门的邀请,要参加大木观的那场议事?”

    陈平安点点头,“争取把一个道理说清楚,人间还是你们的人间,至于信不信,敬酒罚酒,自饮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朵朵青云玉清宫

    神霄城的桃花,与玄都观一样著称于世。

    董画符就在此结茅练剑,不知城外寒暑。

    其余八位同乡剑修,都开始练习神霄城破格传授的十数种剑法,一般的玉枢城道官,即便是剑修,想要获得这些上乘剑诀,都只能老老实实靠境界、靠功德。

    只有董画符,就只是将那些剑诀默默记下,却没有演练这些有钱都买不到的剑诀。

    除此之外,董画符还是九人当唯一一个,至今不曾获得白玉京玉枢城授箓道牒的人,关于此事,玉枢城内部不是没有一些议论,但都被王勍压下了,作为神霄城两位副城主之一的王勍,是一个头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气态温和,极好说话,经常来茅屋这边找董画符闲聊。

    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依旧空悬,到底由谁来执掌一城,众说纷纭。

    两位副城主,王勍是仙人境,另外一位道号“墨斗”的女冠萧飞白,也是仙人,不过她还是一位剑术卓绝的道门剑仙,所以萧飞白补缺城主,要比王勍呼声更高。但有趣的地方,在于萧飞白与王勍是道侣,所以无论谁接掌神霄城,都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问题在于这双道侣,都只是仙人境,担任城主,终究有点“平庸”了点。

    所以前不久就出现了一个变数,因为神霄城来了一个外人,剑修豪素。

    虽然这位刑官,在剑气长城籍籍无名,甚至不在城头巅峰十剑仙之列,但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在浩然天下剑斩飞升境修士南光照,在蛮荒天下斩杀飞升境大妖玄圃,关键这头大妖还是那座号称人间第一高城仙簪城的城主。

    故而连同神霄城在内的五城十二楼道官,如今都在猜测,有无可能,豪素直接担任神霄城城主?

    茅屋这边来了个客人,老规矩,主人很穷,劳烦客人务必自带酒水,这就叫劫富济贫。

    董画符端起白碗,抿了一口怎么喝都觉得好喝的桃浆仙酿,好奇问道:“刑官大人,听说你又要当大官了?”

    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喝酒用杯不用碗,滋味至少差一半。

    其余八个同乡,如今在神霄城当了道士,都混得很不错,常来这边聊些白玉京各城、楼的小道消息。

    那八位年纪都不大的剑修,偶尔遇到修行关隘,就会去找豪素请教问题,一开始豪素都会为他们详细解惑,结果没过多久,豪素就就给他们订立了一条规矩,一境一问。也就是说在每位剑修在某个境界,只能找豪素询问一次,下一次提问,就只能等到破境之后了。

    眼前这位属于“自家人”的剑修,真是官运亨通啊,到哪都可以当官,羡慕羡慕。

    豪素摇头笑道:“瞎传的,我来之前就跟陆沉约好了,只当神霄城的客卿。”

    董画符问道:“是明知当不上,所以卖个乖,还是其实当得上就是不肯当?”

    豪素说道:“想当就当得上,但是没必要,过多俗务缠身,只会耽误炼剑。”

    董画符抬起酒碗,悬在空中,问道:“这就是刑官大人在剑气长城一剑不出的理由?”

    豪素神色黯然,摇头道:“有些苦衷,不敢死。可不曾出剑杀妖,毕竟是事实,愧对老大剑仙的信任。”

    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诱使每一位剑仙的出城厮杀、每一头蛮荒大妖或跋扈嚣张、或者看似莽撞的出手,往往都是一场布局深远的阴险算计。蛮荒天下为了获得一桩斩杀剑仙的战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设伏的诱饵,既可以是对剑气长城某些年轻剑修的围而不杀,也可以是蛮荒妖族被大妖逼着拿命去充当诱饵。剑气长城的酒桌上,曾经流传着一个据说最早传自避暑行宫的说法,每一位成长起来的剑仙,都死了至少五位“未来”剑仙。

    董画符点点头,咧嘴笑道:“当这么大的官,境界还高,还愿意跟我一个晚辈说这种服软的话,刑官大人还算有点良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了,走一个。”

    这也是豪素愿意经常拎酒来这边“讨骂”的原因,在这里至少能够听见几句真心话,不论境界,人间酒桌,平起平坐。

    董画符问道:“以刑官的境界,怎么不去别城高就?”

    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哪里不是香饽饽。

    神霄城如今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的位置,不低也不高。

    豪素说道:“我好歹还挂着个前任刑官的头衔,在这边能够照顾你们几分。”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新任刑官是齐狩,宁姚却只是代隐官,所以豪素在严格意义上,确实属于前任刑官了。

    董画符抬头望向远方,巨城高悬,仙气缥缈。

    灵宝城是二掌教余斗的得道之地,南华城是三掌教陆沉的道场。

    而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曾是大掌教寇名的传道之地,是白玉京建造出来的第一城,唯有道祖亲手搭建的紫气楼与之“同龄”。

    至于十二楼当中的云水楼和琳琅楼,都是大掌教传下的道脉。

    不知为何,才刚刚担任青翠城城主没几天的姜云生,很快就闭关了。

    外界猜测是姜云生得了一桩天大造化,要完成一桩数年之内连破两境、证道飞升的壮举。

    事实上,这种猜测,对也不对。

    陆掌教一只被他命名为“揍遍天下聪明处”的道袍袖内,曾经藏有一头从天外天捕获的化外天魔,然后悄悄丢到了“升官发财”的姜云生的道心当中,这就为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青翠城的城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姜云生若是无法胜过心魔,恐怕就可以直接兵解转世了。

    十二楼的副楼主,至多两位,而且必须是仙人境道官才能胜任。

    但是五城的副城主,人数却没有定额,一到三位不等,只凭城主个人喜好。

    五城十二楼的高度,根据每甲子的功德累积,会有不同程度的抬升和降低。

    董画符好奇问道:“刑官大人,你知不知道大掌教去哪里了?”

    豪素笑道:“这种白玉京头等机密,我一个外人,上哪里知道去,下次陆沉再来这边做客,你可以自己问他。”

    不得不承认,陆沉是一个妙人。

    神霄城的仙桃,青翠城的玉皇李子,都是天下公认的仙家美味。

    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方。

    一座城,就拥有十大洞天之一的玉皇洞天,三十六洞天之二的“灵蓍洞天”和“斧柯洞天”,同时还占据七十二福地的三座。

    这在整个白玉京都是独一份的,甚至看遍数座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

    青冥天下,山运最多。

    天分阴阳,乾坤既开,清浊始分,在地融为海渎江河,上配日月星宿,灵气结为岳镇山脉,下藏洞天福地。

    十四州境内,各国都无“五岳”之说,但是每一州各有一座名山拥有“镇”名,其中幽州在内的四个大州,可兼领“岳”号,有点类似山下官场的一部尚书兼领太师太傅衔,其余十镇不得岳名者,单领镇号,所以山下俗称为四镇岳和十镇。每一座“镇岳”,神君皆建造有靖室治所,其余十位山君,神位稍低。

    今天两位本该去参与玉清宫议事的副城主,竟然联袂造访茅屋。

    豪素当然看得出来,他们都是阴神出窍的姿态,为了神霄城的千秋大业和香火传承,这对夫妇,真是用心良苦了。

    果不其然,王勍便直呼其名,开门见山道:“豪素,趁着玉清宫尚未商议你的身份安排,我跟妻子都愿意举荐你担任神霄城城主,只要你点头,我们在玉清宫那边的真身,就有底气与两位掌教建言此事了。”

    整座神霄城自家祖师堂已经做好决定,都觉得让豪素担任城主,可行。

    豪素也不含糊,直接摇头道:“这种烫手山芋,不吃也罢。”

    对剑修而言,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境界最实在。

    豪素志在十四境纯粹剑修,别无他求。

    豪素坦言道:“神霄城底蕴有限,如果是让我当青翠城的城主,我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当了那边的城主,就可以顺理成章占据其中一座洞天,开辟为道场,炼剑一事,事半功倍。

    在这只有一座福地的神霄城,豪素不觉得当城主有任何实惠好处,为了个虚名,反而要常年分心俗事,划不来。

    萧飞白苦笑无言,看了眼夫君,被你料中了,对方果然看不上眼一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玉枢城,神霄城。

    先前因为神霄城多出九位剑修,位置一降再降的神霄城终于抬升百丈,百丈高度,只说抬升幅度,在巍峨白玉京这边忽略不计。

    但是神霄城毕竟止住了颓势,这比什么都重要。

    虽说青翠城在大掌教卸任城主之后,就一直在下降,“落地”的高度是五城当中最多的,但是胜在家底雄厚,“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神霄城与之相比,就像前者只有一颗小暑钱的家底,后者却手握一颗谷雨钱,故而同样是开销一颗雪花钱,谁更败家?答案显而易见。

    如今神霄城的高度,在当年被玉枢城超越之后,就已经是垫底,问题在于在五城排在末尾也就罢了,近五百年来,还先后被两楼超越。在这么持续下去,神霄城真就名不副实了,就像外界诸州的某些刻薄言语,不如改名“神霄楼”,排名就好听许多了。

    老城主姚可久,道号“拟古”,已经身死道消在剑气长城。

    老道士也是王勍和萧飞白的师尊。

    城内道官,六千余人,青黄不接。

    近千年来,就没有一位那种敢说必定证道飞升资质的大材道官。

    王勍和萧飞白都自认此生无望跻身飞升境。如此一来,神霄城的下任城主,就必须有足够的境界能够扛起大梁,为神霄城再续香火,重振道脉。

    豪素抱拳道:“实在抱歉,有负重托。”

    王勍叹了口气,失望之情在所难免,不过他仍是微笑道:“不敢强人所难,先生能够担任神霄城客卿,已经是莫大幸事。”

    在两位副城主道官告辞离去之后,豪素笑道:“董黑炭,你就这么认可隐官?”

    董画符点头道:“我这个人懒得动脑筋,他想事情周全,而且陈平安身上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常见的。”

    豪素问道:“说说看。”

    其实他这个刑官,对于当隐官的陈平安,认识没多久,其实都没说上几句话。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只说一种感觉,比如走在路上,哪怕我不认识你,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上的那股‘气’,副城主萧飞白更是,一看你们就是不好招惹的,哪怕那几个同乡,年纪比我小,境界比我低,但是我就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气’,一天比一天重了。道气仙气,豪杰气,富贵气,官气文人气,拒人千里的傲气,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的气焰……总之很多了,反正都是个模糊感觉,王勍可能属于例外,所以他跟陈平安有点像。”

    豪素沉默片刻,说了一个字,“平。”

    董画符喝了口酒,点头道:“就是这种感觉,走路,说话,脸色,眼神,坐下来喝酒,王勍给我的感觉,就是都很平淡,而且不会让人觉得清高,也不是那种无欲无求才有的淡泊气息,恰恰相反,人气很足,但是不管什么身份,他们都配得上。可以跟这种人不投缘,就是很难讨厌他们。”

    白玉京最高处,并无正式称呼,俗称上清阁。

    道祖偶尔在此传道。按例除去三位掌教,以及小弟子道士“山青”,都不准擅自踏足此处。

    白玉京的祖师殿名为太清殿,除了道祖和三位掌教,就只悬挂历代飞升境道官画像。

    但是白玉京的“祖师堂”议事,却在一处名为玉清宫的仙阙,属于别有洞天的一处山水秘境,不在任何城、楼地界。

    今天玉清宫就在召开一场规模盛大的议事。

    有资格参与议事的,除了五城十二楼的正副城主、楼主,还专门邀请一些“无官一身轻”的天仙道官,年纪很大,资历很老,其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君甚至都当过多年的正职城主、楼主。

    一座玉清宫,如悬太虚中。

    青云朵朵,道官或站或立。

    关起门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是陆掌教建议,担任神霄城客卿的剑修豪素,预先扣除掉一半搬迁明月皓彩至青冥的功德,以后豪素若是在青冥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白玉京不问责。至于白玉京之外,就该如何如何。豪素只要外出,该报仇就报仇。白玉京同样不去管。

    按照玉清宫规矩,议事道官是可以驳回三位掌教任何一道旨意的,只是今天一众道官见余掌教都没说什么,也就顺水推舟没有反驳陆掌教。

    但是接下来陆沉补了一句,议事堂内可就没那么沉默了,当场就有些道士发出冷笑声。

    原来陆掌教又开始犯浑了,提议豪素剩余一半功德,允许他在白玉京内与任何一位道官问剑,还是不追究。

    一看情形不对,陆掌教急眼了。

    其实事先就找了几个自认关系不错的挚友、兄弟和前辈,一个个都说好了的,陆掌教亲自登门,通过气,打过招呼的。

    只说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来玉清宫议事之前,就刚刚款待过陆掌教一杯清茶。

    陆掌教说得唾沫四溅,历尽千辛万苦,险象环生,命悬一线,才从蛮荒玉版城捡漏而来的珊瑚笔架……今天议事,我说什么,你王洞之不得点个头,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靠这帮不仗义的家伙,看架势是靠不住了。

    无妨,贫道还有师兄!

    余斗看着“那张符箓”的师弟,终于开口说话。

    在陆沉掌管白玉京的一百年之内,神霄城客卿豪素与谁问剑,扣掉剩余一半搬月的功德之外,再从陆沉这边扣。

    “陆沉”立即澄清道:“诸位,说好了啊,只是扣除南华城的功德,冤有头债有主,以后谁要报仇,还是要找豪素,千千万万千,别来找贫道的茬!”

    魏夫人微笑道:“纠正一下,方才陆城主说错了,是扣除‘掌教陆沉’的功德,而不是扣除我们南华城,还需公私分明。”

    其余两位南华城副城主都公开附和魏夫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家城主。

    陆掌教当城主当到这个份上,真是没话说,这就叫服众,得人心。

    陆沉望向王勍,后者摇摇头。

    陆沉便有些遗憾,其实由豪素担任神霄城城主,很适合。

    但是没法子,神霄城给不了豪素想要的私人道场。至于青翠城,豪素肯定不宜执掌此城,陆沉要是敢开这个口,今天玉清宫就能用唾沫淹死陆掌教,再加上副城主人数已满,或者说一直是定额,大师兄如今不在白玉京,就算陆沉有点想法,以余师兄的脾气,也不会答应,否则豪素转去青翠城当个副城主,也不错。

    萧飞白用眼神示意陆掌教说句公道话,管他豪素是什么看法,生米煮成熟饭,就说是玉清宫的决议,将豪素赶鸭子上架便是。

    陆掌教竟然哈欠连天,开始闭目养神了。

    今天玉清宫内,年纪最大的道官,当然是黄界首、庞鼎他们几个白玉京老人了。

    不过也有两个年纪最轻的晚辈,属于破格参与议事,年轻得过分了,此刻置身玉清宫,如年少青鹤立于青云上。

    最近白玉京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九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进入神霄城炼剑,据说其中一个姓董的年轻剑修,资质极佳,而且他还是董三更的子孙。

    再就是已经很久没有收徒的余掌教,时隔六百年之久,终于收了个来自浩然天下的亲传弟子。

    然后是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从那轮明月皓彩当中御剑至神霄城,也在这边落脚,据说白玉京极有可能会送出一个城主位置。

    昔年倒悬山的看门“道童”姜云生,刚刚跻身仙人,就被破格提拔为青翠城的城主。

    说是“破格”,除了姜云生凭此成为白玉京漫长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不是飞升境的正职城主、楼主。更因为这件事,竟然直接绕过了玉清宫议事,属于余斗、陆沉两位掌教私底下敲定的,与此同时,显而易见道祖是默认了这项决议,所以在白玉京内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最后就是玉枢城张风海,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当天,就叛出白玉京,选择自立门户,找到了闰月峰辛苦,对外宣称正式开宗立派,张风海担任首任宗主,副宗主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练气士,陆台。

    这座横空出世的崭新宗门,成员寥寥,只有六人,就已经足够让青冥天下十四州侧目了。

    只因为谱牒修士当中,除了最新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还有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

    还有据传早已兵解离世的永州仙杖派女子祖师,道号“摄云”的师行辕。

    袁滢,曾经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她有两位传道人,诗余福地的柳七和曹组。

    所以陆台担任副宗主,而且他竟然还兼任首席供奉,才会显得如此奇怪。

    外界道官,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让白玉京如此热议。张风海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每每提起张风海,白玉京道官无论境界高低、所属道脉,都很惋惜。毕竟以张风海的修道资质,似乎当个道祖嫡传,都无问题。

    关键是这一进一出,白玉京就等于“损失”了两个张风海。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开口问道:“那个陆台是何方神圣?怎么跟叛徒张风海混到一起了?”

    一个“陆”字,老道士咬字颇重。

    陆沉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心不在焉,神游万里。

    难不成天底下姓陆的,就都跟贫道有关啊?

    玉枢城两位副城主,郭解和邵象,一个冷哼不已,一个直接开口反问道:“敢问庞城主,我师弟张风海,他怎么就是叛徒了?”

    庞鼎眯眼笑道:“师弟?难道是我记错了,张风海只是脱离了白玉京道籍,还继续保留玉枢城道牒?”

    前不久还在明月皓彩中喝了一坛万岁酒的老道士,许祖静手捧拂尘,这位公认心肠软、好脾气的玉枢城掌律冷笑道:“张风海有无玉枢城道牒,关你灵宝城屁事。”

    师尊的关门弟子,小师弟张风海,是他们这拨师兄们的最大心结,没有之一。

    道号“权衡”的老道士黄界首,这位碧云楼的前任楼主,前不久连镇岳宫宫主都卸任了,所以老人如今腰间再无招牌式的一大串钥匙。

    黄界首说道:“有一说一,张风海算不得叛徒,他是道祖亲自送出烟霞洞的。”

    庞鼎一时哑然。

    不小心碰了个硬钉子。

    陆沉轻轻鼓掌却无声响。

    让你找贫道的麻烦,触霉头了吧?

    陆掌教身边一朵青云,空着。

    是同样身为道祖弟子的道士山青,只因为远在五彩天下,故而未能列席议事。

    其实白玉京对这位道祖关门弟子,私底下风评不高。

    竟然会被宁姚找上门问剑一场,输得一塌糊涂,可谓颜面尽失。

    就算对方是五彩天下第一人,是那个宁姚,也不奢望你山青胜出,但是好歹挣个虽败犹荣的局面,结果竟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身为道祖弟子,什么时候如此不济事了?当真可以成为未来的白玉京四掌教?

    此外还有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今天同样缺席。

    随后这座玉清宫内,位高权重的道官们,向两位掌教抛出了一个个问题。

    紫气楼一位副楼主老妪,她率先开口问道:“要不要中断雍州鱼符王朝的普天大醮,还是事后再来封锁那个占卜结果?”

    雍州虽然是十四州版图最小的一个,但是边境一条大渎水底的“山巅”,建造有一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

    占据这座水底山神祠的王朝,若是建造规格最高的大醮法坛,只需劈砍樟树枝条,就能够凭此勘验四州吉凶。

    前不久,女帝朱璇便建造一座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的普天大醮,她亲自担任主祀。

    樟树天然分出四个方向的树杈,刚好分别指向雍州、沛州在内的四州,每枝各主一州运势盛衰,这不是什么悬乎说法,而是天下公认的定论。

    藕神祠内供奉有一件鱼符王朝的镇国神兵,枪名“破阵”。

    鱼符王朝之所以能够长久屹立在雍州,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件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神兵,因为它是吾洲赠送给鱼符朱氏开国皇帝的定情信物。

    所以谁敢觊觎此物?

    若是陆沉执掌白玉京,撒泼打滚也好,蛮不讲理也罢,都会“劝说”那位年轻女帝别这么冲动行事。

    但问题在于如今是师兄余斗掌管天下事。

    所以这种鱼符王朝的内政事务,陆沉只能劝,并不能出手阻拦。所以上次亲自跑了一趟藕神祠,师出无名,只能无功而返。

    关键那座藕神祠内,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白玉京对此自然是知晓的,因为这本就是出自道祖的手笔。

    之所以将一座山神祠建造在水底,水脉汹汹,万年激荡,不断冲刷祠庙,属于以大渎水运镇压……武运。

    只因为那座藕神祠内,除了供奉着一把名枪“破阵”,更镇压着曾经的“共斩”之一。

    万年以来,藕断丝连,如巨灵持物,长久禁锢着那把桀骜不驯的神兵。

    掌教余斗神色淡然说道:“鱼符朱氏打造普天大醮,合乎规矩,白玉京不用管。”

    既然掌教都这么说了,一众道官也就没有任何异议。

    玉清宫议事第二问,“既然那位‘太阴’道友,合道所在就是作为远古遗物的神兵利器,她能够炼化此物提升自身道行,碧云楼能否赠予她那副封禁多年的甲胄?以此招徕她作为碧云楼的首席客卿?如此一来,神霄城有飞升境剑修的客卿豪素,碧云楼犹有十四境吾洲担任首席客卿……”

    不等那位老成持重的道官说完此事,余斗已经开口说道:“吾洲先前有过主动提议,以这副碧云楼甲胄作为交换,她愿意担任碧云楼的副楼主,我已经拒绝,此事不用再议了。”

    玉清宫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陆沉轻轻叹息一声。就知道。

    女冠吾洲,都已经不能用天才中的天才来形容她了,她的存在,让同时代的天下道官,全部黯然失色,

    资质,天赋,机缘,心性,成就……当年的吾洲都冠绝天下。

    她出身一座小道观,凭借几部最是寻常的道书、几篇师传心诀,在少女年岁时,就已经是玉璞境,并且一次出门历练途中,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关键传承。在那之后,吾洲在修行路上,更是突飞猛进,由于有此神通,炼物、破境两不误,她最终一跃成为数座天下的第一炼师。

    吾洲在六百年之内,亲手铸造的半仙兵重宝,只是被她视为“次品”而赠送、低价卖出、甚至是随手搁放在某处的,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就有十六件之多。

    白玉京既不插手鱼符王朝事务,又不招徕旧道场位于雍州的吾洲,这就意味着朱璇劈樟占卜四州凶吉一事,已成定局。

    一时间玉清宫内气氛有些凝重。

    陆沉说道:“那就继续议事。”

    “如何处置那座闰月峰?”

    “玄都观孙怀中,地肺山高孤,青神王朝姚清,他们三人,到底有无跻身十四境?”

    “大潮宗和两京山,在殷州境内,擅自打造一座紫薇垣大阵,篡改一州风土,是否合乎规矩?”

    “此次天下十人、候补十人的评选结果,无比蹊跷,是不是兵解山龙新浦在搅混水?幽州弘农杨氏有无参与其中?”

    “弘农杨氏有人在去年末,在幽州古战场遗址一处山巅,立起一杆旗帜,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此魔是谁?”

    “岁除宫文学高平,竟然不惜与前世灭其国、杀其身的守岁人白落为伍,岂不是天下头等怪事?岁除宫又有那个道号‘无恙’的化名‘桓景’的人物助阵,这不是如虎添翼是什么,吴霜降心中所想,所谋何事,早已路人皆知!白玉京不该养虎为患,让其坐大,自当趁早解决这个隐患。”

    “僧人姜休,剑术极高,如今已经身在幽州,绝对不能听之任之,任由他在并、幽两州境内兴风作浪。是否请他做客白玉京?”

    “敢问陆掌教,陈平安如今真实境界如何?大致何时跻身止境神到一层?能否成为飞升境剑修?此人将来会不会问剑白玉京?”

第一千零七十章 隔岸观大火燎原

    今天鸦山,有客到访。

    一男一女,女子是最新登榜武夫十人的宗师,幽州琵琶峰古艳歌。

    林江仙的四位亲传弟子,两止境两山巅。

    大弟子,赵鹤冲。如今鸦山真正管事的,就是这位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

    二徒弟,戚花间,被山上尊称一声戚夫人,是一位体态丰腴、极有韵味的女子,她也是止境。

    汝州朱某人和至交好友陆掌教,就分别称赞戚夫人是“腴媚”与“冷艳”。

    此外还有宗学佺,与小弟子宋钺,如今都是很年轻的山巅境武夫。

    外界传闻,大弟子赵鹤冲之所以没有登榜武评,是因为林师曾经事先提醒兵解山一句,若是自己的大徒弟登榜,兵解山武夫以后就都不用登榜了。当然这种说法,未经证实,也无从考证。

    关键林江仙就只收了这么四个徒弟,结果人人成材,而且都成为了武学巨擘。

    要说玄都观的上任观主元禾,道号“清源”,此人收徒一事的“资质”,确实让人羡慕不来,

    但是元禾的嫡传弟子,在王孙、孙怀中这七人之前,先前还有几拨亲传,陆陆续续加在一起,也有将近二十人。

    而林江仙只是在短短一甲子之内,就收四位武学奇才。

    故而有人笑言,要是林师收徒弟再勤快一点,那个兵解山就要哭穷了,或者一州收一个嫡传弟子,他们先与林师学拳二三十年,然后就返回家乡建立鸦山分舵,一个不小心,就会是那“天下武运,半在鸦山”的格局。

    这是共识。

    只是这种话,不能乱说,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访客之一的古艳歌,她正在与鸦山宋钺问拳一场,其实她们差了一境,问拳也是宋钺主动提出来的。

    两位女子武学宗师,一场关起门来的问拳切磋。

    当然不是那种打生打死,点到即止。

    带着古艳歌来这边做客的一位山上前辈,此刻盘腿坐在蒲团上,青年容貌,极为俊美,手捻一把折扇,点头赞叹道:“女子宗师,打起架来,就是好看,确实赏心悦目。”

    道士修行靠己,靠心神开悟,一窍开来百窍开,靠悟。

    武夫登高,真就靠一个勤勤恳恳的脚踏实地了,靠苦。

    好友林师在不在鸦山,对朱某人来说是半点不重要的,只要戚夫人和宋姑娘在,就足够了,有一个就不白来,两个都在就是赚。

    鸦山这边,林师的四位嫡传弟子,连同小弟子宋钺在内,两男两女,都很出彩。

    古艳歌出拳轻灵,宋钺拳意厚重,朱某人看得目不转睛,她们在演武场上的每一次腰肢拧转,每一次身形辗转腾挪,都是美景。

    大修士眼力又好,两位女子每次“搭上手”,那种如水涟漪、起伏不定的风景,尤其动人心魄。

    在她们默契同时换一口纯粹真气的间隙。

    他终于舍得转头与戚夫人说道:“我这趟出远门,路过青神王朝,雅相不在那边,白藕对林师,还是很仰慕的。”

    毕竟天下美景再多,也无非是分成两派,动若流水静若山,戚夫人只是坐在那里,曲线玲珑,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面对朱某人的没话找话,戚夫人只是点点头,不搭话。

    对方废话再多一点,她就要使出杀手锏了,只需喊这位道士的真名即可。

    百年一评的天下十人,由永州仙杖派,住持这份榜单的评选事宜,也有跟风的,但是都无法服众。至于甲子一次的武评,则由仙杖派的近邻兵解山负责。其中百年一评的天下十人,前五都好说,之后几个,以入选修士的道心,也无所谓名次高低,甚至即便是落榜了,历史上从无任何风波,可往往就在第十人的评选上边,最容易引起外界争论,所以仙杖派就用了个取巧的办法,经常在第十的尾巴上边,评选出几个候补人选,人数不等,多则五人,少则两三个,一般来说,只要这个第十一,有足够的说服力,山上的口水架就打得小。

    结果约莫千年以来,就多出个毫无悬念的“拖油瓶”,这位道士来自汝州。

    相传每次榜单新鲜出炉,道士都会去一趟玄都观喝酒,一见面就是各说辛苦互诉衷肠。

    一个天下第五,一个第十一,而且孙观主还是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魁首,这位道士刚好也是一位剑修。

    也就亏得这位大修士好说话,脾气好,道号茫茫多,本命飞剑名为“斗彩”,是一位剑修却几乎从无递剑事迹的山巅修士,属于散仙之流的野逸高士,徒弟也收,却并无开山立派。

    但是曾经编撰几本极有“不务正业”嫌疑的专著,专门阐述渡船与御剑的学术门道,书里边都是些让术家之外练气士满头雾水的生僻术语,比如什么小半径转弯,大小迎角,中轴线,云层气流分布流速……

    修士名字古怪,就叫“朱某人”。

    他给自己取的道号极多,不下二十个,当然白玉京那边不认就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道士,生平喜欢游历各州,而且不是那种长久不挪窝的常驻,会在一州版图,待上短则一甲子、多则百年光阴,在当地收取数量不等的嫡传弟子,先看自己的眼缘,才来看对方的资质。而且他每次都会隐姓埋名,更换道号,每一个崭新道号,都极为仙气缥缈。

    其实“朱某人”,就只是个自称,因为他的本名,一直被人喊得不多,以至于如今的年轻修士,都误以为他就叫这个名字,真实姓名,无从问起。

    汝州第一人,是山下武夫林江仙,没有任何悬念。

    早年的天下十人,白玉京三位掌教,就已经占掉了三个名额,而青冥天下却有十四州,就只能争夺剩余的七个名额,好巧不巧,平摊下来,刚好就是两州分一人。

    汝州因为有个林师的缘故,使得原本身为汝州山上第一人的朱某人,愈发黯然失色。好在朱某人从不计较这种事,并且不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认命,而是他当真不好这点虚名。朱某人是汝州第二大王朝的皇室成员,却与赤金王朝的开国皇帝和现任君主都是朋友,还是鸦山的不记名客卿,更是与林江仙一见投缘的挚友。恐怕这也是汝州最近两百年来,如此风平浪静的一个重要原因。两个最大的王朝都相安无事,山上山下也是和和气气的。

    朱某人与林江仙不是一个路数的美男子,这位打架从来没赢过一场、以“全输”战绩著称于世的飞升境大修士,相貌偏阴柔,俊美无双,一双丹凤眸子,好似天生眉目含情。

    林江仙青衫身形飘落在演武场边缘,古艳歌和宋钺几乎同时停拳。

    林江仙说道:“这种问拳没有任何裨益,练个套路把式而已,接下来古艳歌不必压境,宋钺也别藏私了,问拳不是闹着玩。”

    朱某人抚掌笑道:“对头。”

    宗师问拳,不说受点伤什么的,但要说打了场架,稍微有点衣衫不整,这里露出一点,那边无法完全遮掩,总归是合情合理的。

    赵鹤冲和戚夫人就要起身给师父让出位置,林江仙摆摆手,只是随意坐在朱某人身边。

    朱某人笑道:“林师难得不在鸦山待着。”

    林江仙一笑置之。

    朱某人自认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赤金王朝的林师,青神王朝的雅相,一个是远亲不如近邻,一个是气味相投,各领风雅风一千年。

    想要取个前人从来不曾用过、又不落俗套的道号,今人是吃了大亏的,其实很难,非常难。

    不得不承认一点,白玉京既管得严、又管得宽,尤其是还有那个道老二的存在,使得青冥天下的太平岁月,尤其是山下诸国的稳定,别说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和西方佛国,都无法跟青冥天下相提并论。

    天下十四州,世俗王朝和大小国家,几乎所有的大仗,都是在“抓紧时间”,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即将卸任“掌教”的尾声,就开始谋划,布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后在陆沉执掌白玉京那一百年内动的手,等到大掌教接管白玉京,基本上该打的仗也打完了,刚好可以休养生息,偶有边境冲突,一国分合,也会在最后几年,按兵不动,双方达成默契,只因为余斗即将重新掌管白玉京了。

    历史上也有一些杀红了眼的大王朝,不管不顾,无一例外,都会有来自白玉京的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所谓“凉水”,可能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术法暴雨,当然也可能是紫气楼的一场剑雨。

    只有山巅修士,才知道白玉京某个隐蔽的深远用意,五城十二楼,尤其是余斗这一脉,是要在一定程度上,制约那个“兵家”的蓬勃发展。

    不管怎么说,既然总体上还是天下太平的,白玉京订立的规矩又重,那么称得上闲云野鹤的练气士,自然而然就多了,修道之余,诸事可做,大有可为。

    反正不用太过勾心斗角,在诗词曲赋琴棋书画边耗费光阴,静极思动了,大可以云游天下,在山下留下一连串的志怪传奇和仙迹美谈。

    比如朱某人其中有个道号叫“绿萍”,初听不觉如何雅致,结果有了那句“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便一下子觉得意思大不相同了。

    便有不少修士恍然大悟,原来学道之人,懂点诗词歌赋,多看几本杂书,当真有用。

    朱某人在山上仙府,山下江湖,红颜知己都很多。

    还有一件事,白玉京三掌教,始终觉得自己跟朱某人是极好的朋友。

    但是朱某人,这么多年一直在跟白玉京陆掌教竭力撇清关系,几乎逢人就说,我跟陆掌教真心不熟,认识而已,朋友一说都做不得准,就更别提什么挚友了……结果适得其反,他越解释越是一笔糊涂账,朱某人就差没有被逼得去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自己根本不认识陆沉了。

    这还真不是朱某人矫情,实在是那位陆掌教的名声……只说一点,玄都观对外宣称,但凡只要是陆掌教的好友,就一定是我们玄都观的贵客。

    朱某人笑眯眯道:“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前不久已经跌境了。”

    林江仙也只当是听了个趣事。

    这就像一个手头极为宽裕、家底深不可测的成年人,听说隔壁邻居家的某某孩子出息了,挣着了钱,置办了家业,或是跟人在外边打架、鼻青脸肿回家了。

    自然是听过就算。

    一旁的大弟子赵客疑惑道:“前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朱某人微笑道:“这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青冥天下的修士,想要获悉别座天下的人事,一般来说就只有三种途径,一种是通过白玉京颁发的山水邸报,偶尔会提及别座天下的一些大事。五城十二楼,各有各的风格特色,相较而言,南华城、神霄城比较偏重浩然天下那边的消息,隶属于余斗一脉的城、楼,更侧重蛮荒。

    比如以前曾经与剑气长城相衔接的倒悬山,就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来源,白玉京会挑选出一些相对紧要的消息,告知天下。

    再就是通过类似玄都观孙怀中那种跨越天下的远游,重返家乡,顺便带回某些内幕。但是如今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到底有几个飞升境,“身在”异乡,一直是个谜。恐怕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不敢说心里有数。

    最后一种,相对隐蔽,而且限制极多,就是白玉京掌教三脉道统,建造在浩然天下的“下宗”,那位见一面各脉掌教比登天还难的道门天君们,各自通过祖师堂敬香,至多“顺带”提及几句不犯禁、不逾越规矩的浩然事。

    但是几乎所有浩然天君、道门高门,在这件事上,都会极其小心谨慎,不敢泄露太多秘密。

    再者,一旦泄露出某些被儒家视为禁忌的秘事,真当中土文庙那边不会追究吗?

    已经从青冥天下返乡的亚圣,苏子,柳七和曹组,这几位,还都只是已经水落石出的浩然修士。

    历史上,不是没有那种道教宗门,因此在浩然天下悄然沉寂下去,这还是文庙故意给白玉京留点面子了。

    只说那位亚圣,刚刚进入文庙没几年,就曾经代替文庙,亲自问责流霞洲一座隶属于白玉京余斗一脉的宗门道观,亚圣到了山门口那边,根本就没废话半句,拆掉匾额,再去祖师堂,喊来所有祖师堂里边有座椅的道士,具体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使得偌大一座香火鼎盛的道门巨观,一夜之间沦为被迫封山的“禁地”。

    据说等到白玉京接引道观整座谱牒道士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不许他们以道士身份下山,下山的唯一途径,就是主动脱离道籍,不再是道士,至于是沦为山泽野修,还是另投别门,都随意,文庙这边都不会再管。当然,要是谁有脸试图先脱离道籍,打小算盘,想着有朝一日,再来恢复白玉京一脉的道牒,文庙那边也不拦着。

    只是以这一脉祖师爷余斗的脾气,道士敢做这种事,下场可想而知。

    结果这座彻底断绝香火的道观,至今还是个道士只出不进的状态,从最初的八百余授箓道士,变成如今的不足三十人,还在苦苦坚持。

    有个只在山巅私下议论的小道消息,道老二不是没有考虑,打算在收回那方天底下最大山字印的倒悬山之外,再将此山道观一并收回白玉京,但是这就需要与浩然文庙那边打交道了。

    然后没了匾额的道观山脚那边,就出现了某位文庙陪祀圣贤,而且最为惊人的,这位在人间久未露面的文庙圣贤,不但是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且是最为器重的弟子之一。

    不过这种肯定属于无据可查、也无法验证真假的密事,就只能是当个酒桌上的下酒菜了。

    不用有半点怀疑,最早肯定是从孙道长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要是谁去与孙道长考证什么,又肯定是那么一句了。莫要瞎说,贫道从不背地里说人是非,乱嚼舌头。

    宗学佺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嘿嘿笑道:“那马癯仙是咋个跌境的?总不会是走路崴脚吧?”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被誉为“女子武神”的裴杯,四个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再加上曹慈。

    至于在这中间,“记名”与“亲传”弟子的区分,不管是裴杯自己是怎么算的,反正外界都将他们师徒视为拳法一脉。

    四位纯粹武夫,就是一止境,一山巅圆满,两远游瓶颈。

    如果没有大的意外,除了曹慈,其余三人既然是圆满或瓶颈,说不定花不了几年功夫,就会是“两止境,两山巅”了。

    如此一来,林师教出来的“两止境两山巅”,难免略逊一筹,毕竟裴杯弟子当中,还有那个“曹慈”。

    朱某人语重心长劝说道:“宗老弟,你这个笑声渗人的坏习惯,能改就改了,一般只有书上的反派人物,才会这么笑。”

    戚花间嫣然笑道:“前辈就别卖关子了。”

    佳人有求,朱某人立即微笑道:“是被那个陈隐官找上门,至于具体缘由,外界不得而知,反正就是问拳一场,打得马癯仙毫无还手之力。嗯,就跟你们师父打同境武夫差不多。”

    “可惜这场架,打得比较隐蔽,名气不够大。陈隐官没有大肆宣扬,马癯仙当然更不会聊这个。既然当事双方都不说,外界当然全靠猜。”

    “下一场青白之争,白藕在内,你们好像都看好曹慈,我就不一样。”

    宗学佺酸溜溜道:“戚师姐就成天念叨那个曹慈,哪哪都好。我还真就不信了,天底下真有这种武技、品德、风范举止全无瑕的完人?”

    拢共才三同门,结果师姐师妹她们俩都看好曹慈,小师妹还好,是以纯粹武夫看武夫的拳,戚师姐倒好,她就看脸。

    在那文庙功德林,两个同龄人,有过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青白之争”。

    在青冥天下这边,虽说都是道听途说,但是山腰有山腰的看法,山巅有山巅的见解。在山巅,又分成了两拨,各执己见,有大修士觉得曹慈会一骑绝尘,与身后陈平安拉开一大段武道距离,也有少部分大修士觉得陈平安有机会后来者居上,赶超曹慈,更早跻身十一境。

    朱某人丢了个眼神给宗学佺,咱哥俩口味是一样的。

    宗学佺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朱某人有很多奇思妙语,广为流传。

    比如有人,见那心仪仙子嫁为人妇,难免扼腕叹息,可惜嫁人了。朱某人便安慰一句,嫁了人,不是更好?

    还有什么类似“一打二,没输过”之类的荤话,更是一箩筐。

    朱某人当然次次都会否认,不,我绝对没有说过这种话。

    宗学佺瞥了眼朱某人,忍不住聚音成线,与戚花间密语道:“师姐,悠着点,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打你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是个提起裤腰带就翻脸的主,红颜知己一大堆,数都数不过来。”

    朱某人神色微变,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你把兄弟当成投名状?!

    一场胜负无悬念的问拳。

    古艳歌位列武评天下十人之一,不压境,打个还是山巅境的宋钺,若是还有悬念就怪了。

    师父发话了,宋钺不敢有人任何保留,将鸦山秘传拳法,还有自身所悟拳招,一一施展出来。

    可惜与古艳歌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技不如人的宋钺,最终被古艳歌一拳砸在心口,身形倒滑出去数丈,生性要强的宋钺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一脚踩地,摇摇欲坠,宋钺想要抱拳还礼,霎时间七窍流血,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想要抬臂都难。

    戚夫人气笑道:“这妮子,输都输了,还逞什么强,真不怕落下后遗症!”

    赵鹤冲说道:“还有半拳。”

    站在演武场中央,英姿勃发的古艳歌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将身后麻花辫绕在身前。

    刹那之间,宋钺瘫软在地。

    原来遗留在宋钺体内的武夫真气,在几条关键经络内骤然冲撞起来,使得宋钺当场晕厥过去。

    宗学佺有些心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古艳歌的拳只要沾了身,被问拳的武夫体内就埋下了隐患?

    古艳歌要是痛下杀手,师妹身躯岂不是跟爆竹一样?

    朱某人的思路总是跟常人不太一样,看着那条悬挂着古艳歌身前的麻花辫,就如一条溪涧流淌在对峙双峰间。

    这就是古艳歌的拳法独到之处了,她祖上世代是仵作胥吏出身,她继承家学之外,只要哪里有战场,她就往哪里跑。古艳歌还擅长内观法,年纪不大,就将人体筋骨经络细分出山脉、水系,气府作湖泊,分别命名,自成体系。所以在朱某人看来,这才是真正走出自家路数的武学宗师,至于同在榜上的兵解山宗师齐观、于勍,更多是靠师承和天赋,与琵琶峰古艳歌的差距,不在那一两个名次,而在“武学道路”的高远,更在对武学的研究深度。

    古艳歌抱拳道:“多有得罪。”

    按照朱某人的说法,林师最讲究礼数和公道,你不辞辛苦跨越数州之地,赶来鸦山给宋钺教拳一场,他这个当师父的,就肯定会还礼。

    林江仙微笑道:“接下来这场问拳,换个方法。古艳歌跟戚花间联手,赵鹤冲和宗学佺联手,倒下一个就算输。”

    四人当中,只有宗学佺是山巅境武夫。

    所以古艳歌微微皱眉。

    竟然不是自己跟宗学佺联手?

    这是不是说赵鹤冲的拳法,比自己更高?

    朱某人拍掌而笑,“好好好,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盛况。”

    戚夫人站起身,瞬间判若两人。

    她一手虚握拳头,轻轻拧转五指关节。

    赵鹤冲神色如常,先与师父抱拳致敬,然后缓步走向演武场。

    宗学佺双手十指交错,转动脖子,笑眯眯道:“戚师姐,机会难得,事先说好了,拳打脚踢,打哪里都成,就是别打子孙根!”

    戚夫人微笑道:“好说。师弟的喜酒,总归是要喝的。”

    她先将倒地不起的师妹宋钺“喊醒”,其实就是一拳震散古艳歌的拳意余韵,再双指并拢,在宋钺身上各处敲打一番,将那些如琴弦散落师妹身体各处的细密拳意驱逐到某些不重要的“山脉水流”,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些作乱的“乱臣贼子”,就得靠宋钺自己去调理气息了。

    宋钺脸色雪白,踉踉跄跄走回原位,朱某人赶忙打圆场道:“宋姑娘其实输得不多,尤其是你自创的那几个拳招,只是输在了境界……”

    宋钺置若罔闻。

    林江仙看了眼小弟子。

    宋钺立即与朱某人抱拳致礼。

    林江仙说道:“先用心看拳。之后养伤的时候,多想想,弄清楚到底输在哪里,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跟古艳歌请教,三天之后,你再与赵鹤冲问拳一场,身份互换,你来模仿古艳歌的拳招。”

    宋钺乖巧道:“师父,晓得了。”

    朱某人羡慕不已,自己就收不到这么懂事的弟子。

    宋钺最大的学武资质,就在“偷”。

    如果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模仿其他宗师的招式甚至是拳意。

    林江仙说道:“下山之前,我曾让你分别留心三种人,不曾学拳的凡俗夫子,刚刚学拳的炼体境外门弟子,拳法小成的炼气境武夫,有无心得?”

    宋钺心虚道:“师父,看过了,很仔细看了,就是没有琢磨出什么门道。”

    林江仙说道:“凡俗夫子,整个人的身躯,肌肉僵硬,用拳法宗师的内行话说,就是行走之时属于‘硬撑’,因为俗子‘气浊’,分不开清浊,故而气息混沌一团,初学拳法的炼体境,再到炼气境,浊气转清,日趋柔和,这与练气士追求长生不朽,求个‘轻身’飞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谓“家学”,口传心授?这就是了。

    见宋姑娘越听越迷糊,朱某人最见不得好看女子受委屈,只得主动开口提醒道:“同理可得,林师真正希望你记住的感觉,是方才被古艳歌藏在你身上的半拳‘砸中’后的……瘫软过程。这种近乎极致的体态舒展,哪怕是被迫的,武夫如果能够将其准确捕获,然后不断模仿,在跟人问拳之外,整个人都处于这种近乎天然的玄妙状态,就是一份不为人知的裨益,类似练气士的返璞归真,恐怕这也是古艳歌给你教拳的最大用意所在。

    林江仙点点头。

    朱某人拧动手中折扇,“宋姑娘,此外还要留心林师所谓的‘混沌一团’,这可是一个大学问,大境界,至于具体学问所在,朱某人毕竟不是纯粹武夫,说不上来,只知道林师指点拳法,从来都是有的放矢。”

    宋钺一边仔细观摩演武场那边的问拳过程,一边还得认真聆听师尊教诲以及朱某人的提点。

    演武场,四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武学宗师。

    接下来他们这场比较罕见的问拳,其实就是赵鹤冲护着宗学佺,古艳歌与戚夫人,既是同境宗师,又是多年好友,配合无间。

    在幽州占据一座琵琶峰却不开山立派的古艳歌,天下武道第八人,比兵解山的于勍高一个名次,真实年龄未知。

    她与林江仙的二弟子戚花间,缘于一场江湖偶遇,她们是多年的闺中好友了,戚夫人每次出门远游,都会专程去一趟琵琶峰。

    赵鹤冲觉得朱前辈之所以会来鸦山做客,就是帮着古艳歌牵线搭桥,来与师父请教拳法,顺便也能瞧见二师妹和小师妹。

    戚花间是一名捉刀客,与那青神王朝的武夫戚鼓一样的武学路数,简单来说,就是拳走极端,专杀练气士。

    所以经常有人调侃戚鼓,你是不是那位戚夫人的远房亲戚。戚鼓也就跟着附和一句,我倒是想抱她的大腿啊。

    好看的女子和好看的女子,如果走在一起,多半是减法。

    可如果是加法,那就说明这两位好看女子,才是真的好看。

    演武场上,可怜宗学佺叫苦不迭,根本记不清楚挨了戚师姐几记手刀,那种滋味,就跟被人用刀子慢慢搅动筋肉一般。

    再加上大师兄赵鹤冲时不时朝他身上来上一拳,好帮助宗学佺及时打散古艳歌的暗藏拳意。

    朱某人点评道:“宗老弟可以啊,看着就像是一打三,一位山巅境,竟能单挑三位止境,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赵鹤冲伸手按住宗学佺的脑袋一侧,后者瞬间横飞出去,赵鹤冲则与戚花间互换一拳,再被古艳歌以双指作古怪剑诀,戳中赵鹤冲的颈部的水突穴,算是帮助宗学佺挡灾了。此穴颇为关键,在武学一道称之为水天地,被誉为小天门,寓意地部真气如水上涌蒸腾气化行于天,在此天地接壤,作开阖机关,只是赵鹤冲不知用了什么拳法秘术,竟然好似能够分出一条雄壮的纯粹真气,瞬间就将如先煮沸再冻冰的气血异象给强行压制下去,真气道路复归通畅。

    方才与戚花间互换一拳,至于被她拳罡“擦”中的手臂四渎穴,赵鹤冲稍稍咬紧牙关,作为回礼,不退反进,身形前移骤然加速,一肘打中后撤的戚花间的侧脸,打得这位二师妹脑袋一晃荡,戚花间的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起。所幸这一下没白挨,古艳歌依旧是双指并拢作剑指状,出手极快,先后在赵鹤冲后背的神道、灵台、至阳三处,从上往下,依次敲击,声势之大,宛如道观敲钟……

    局外人宗学佺头皮发麻,古艳歌真下得去手!换成自己挨了这几下“指点”,不得直接跌境?

    其实真正一挑三的,是赵鹤冲才对,因为按照林师的规矩,师弟宗学佺就是个累赘,只会让赵鹤出拳冲束手束脚。

    赵鹤冲当然可以赌,赌古艳歌或是戚花间打趴下宗学佺之前,他更早更快打倒一位,但问题是她们都是止境武夫,且心有灵犀,双方配合无比默契,尤其是身为捉刀客的戚师妹,体魄坚韧,异于常人,就算是赵鹤冲都不敢说自己的体魄就一定比戚花间更稳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场切磋,就真的只是切磋。

    最终结果,就是赵鹤冲被古艳歌和戚花间联手打倒在地,输是输了,却也没什么狼狈,赵鹤冲气息依旧沉稳,伸手轻拍地面,飘然起身站定。

    反而是宗学佺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林江仙点头道:“可以了。”

    四人各自返回座位,古艳歌伸手轻轻握住垂挂身前的麻花辫,调整呼吸。

    她看了眼赵鹤冲,不愧是林师首徒。

    戚花间伸手整理鬓角发丝和衣衫,方才赵师兄有几拳,当真有点不念同门之谊了。

    宗学佺呲牙咧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估计接下来一整年都要被宋师妹调侃解闷。

    宋钺眼神熠熠光彩,“浩然天下那场青白之争,可惜不能亲眼见到这场巅峰问拳。”

    关于那个曹慈的传闻,她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再加上那个名声鹊起的年轻隐官,这下好了,可以当对手的同龄人,又多出一个。

    也不算对手了,就是她这辈子必须要超过的对象,毕竟听说他们都已经跻身止境归真一层。

    她实在无法想象,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两位武夫,境界能够如此之高,拳法如此气象浩大!

    古艳歌点头。

    她自认与曹慈问拳,必输无疑。

    但是那个接连输拳给曹慈好几场的陈平安,她总能试一试?

    戚夫人的嗓音天然妩媚,有一种独有的软糯,柔声说道:“毕竟曹慈更好看。”

    赵鹤冲笑道:“曹慈拳意,中正平和,无懈可击。就像白帝城郑居中跟人下棋,从来没什么神仙手。武夫与之当面为敌,想来是很绝望的,尤其是年纪更大的同境武夫,下来下去都是让子棋,实在是既绝望又无聊,而且注定学不到曹慈的拳法神意。”

    “反观陈平安,拳法可谓炉火纯青,融汇各路宗师百家之长,走的是吃百家饭一路,竟然能够熔铸一炉,殊为不易。”

    “如果同时有两个问拳的机会,但是必须二选一,那我肯定挑……曹慈!”

    宋钺疑惑道:“大师兄,这是为何?”

    赵鹤冲微笑道:“输给曹慈,输就是输,注定学不到什么,就学不到好了,输给他也不丢脸。但是跟陈平安真正切磋一场,不管输赢,都会很亏。至于为何亏本,别人不懂,宋师妹你会不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平安跟曹慈问拳,一场比一场输得好看。

    宋钺白了大师兄一眼。

    朱某人好奇问道:“林师,你觉得呢?未来百年,谁高谁低?”

    林江仙说道:“毕竟都没见过他们,不好评价什么。”

    朱某人就换了个问题,“那么下一场拳,谁输谁赢?”

    林江仙说道:“肯定还是曹慈赢。”

    事实上,在林江仙看来,若是只以纯粹武夫看待问拳,恐怕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超越曹慈,无论是武学高度,还是拳法强弱,陈平安都会始终落后曹慈半个身位。

    武学道路尽头,身位即是神位。

    朱某人笑呵呵道:“稳了稳了。”

    浩然天下那边有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

    近些年在汝州境内,也有人坐庄,开设赌局。

    朱某人外出走这一趟,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反正闲来无事,挣点小钱花花。

    万一倒灶,也没什么,开设赌局的是汝州的某个票庄,跟我朱某人有什么关系。

    朱某人记起一事,说道:“我这趟远游,见到徐续缘了,就在雷泽湖的那座锁岛,一起喝了顿花酒。”

    青冥天下有一古州“陆沉”为巨湖,四座岛屿,故名“小四州”,有两位湖主坐镇其中。

    其中一位道号“太夷”的王姓,与真身为虺的女子湖主雷雨,划定界限,各占一半水域。

    王姓与雷雨,这两位道龄极长的得道之士,都是最新的天下十人候补之一。

    只不过关于巨湖名称,一直没有定论,王姓将一分为二的水域分别命名为乾湖和坤湖。

    雷雨不去管对方的地盘,只将自己的半座巨湖取名为雷泽。

    王姓的个人道场位于峔山岛,祖师堂建造在天池岛,修道生涯最喜欢养鹅,在一条心安江畔长居。

    雷雨的道场位于梅峰,在龙山开辟避暑府邸。

    林江仙笑问道:“怎么说?”

    朱某人点评道:“很有趣的一个人。当时锁岛酒宴,除了湖主雷雨,还有守山阁的杨倾,徐续缘这家伙明摆着想要通吃,也不藏掖心意,这都没被杨倾打死,算他福大命大。”

    宗学佺冷笑道:“竟敢招惹‘蜃楼’杨倾,这家伙不知死活吗?”

    宋钺却是好奇问道:“徐棉和许婴咛都多大岁数了,听说徐续缘还不到一千岁,他们真是亲姐弟?”

    “当然是亲姐弟,千真万确。”

    朱某人压低嗓音说道:“你们就不好奇他们仨的爹娘是谁?”

    宗学佺小声道:“只听他们父亲是一位短暂跻身过十四境的大修士,被白玉京某位掌教教训了一顿,跌了境,才隐姓埋名,不许露面?”

    宋钺疑惑道:“十四境还能跌境?”

    朱某人以心声笑道:“有无跌境,我不清楚,但是我只知道这位前辈,对白玉京那位掌教是很尊崇的,始终觉得另外两位掌教治理天下的方法,太过手段软绵、言语絮叨了,就因为两位掌教太好说话,才导致青冥天下这么不消停。”

    戚夫人笑道:“难怪给俩女儿那么取名,原来是这位前辈窝火憋着气呢。”

    宗学佺言语无忌,大大咧咧道:“都生了那么两个出息女儿了,为何再生一个修道将近千年才是玉璞的儿子?重男轻女么?”

    若论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青冥天下公认有四个。

    道士“山青”,经由掌教陆沉代师收徒,一步登天,成为道祖的关门弟子。如今掌管白玉京在五彩天下所有道统事宜。

    与朝歌结为道侣的鬼物徐隽,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榜首,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已经着手筹建下宗,届时徐隽就会是四宗之主。

    孙道长点评此事,可谓一语中的,“天底下就没有一场婚宴解决不了的宗门世仇。”

    米贼王原箓,有幸拜师于碧霄洞主。

    按照孙道长的中允之言,就是“瓜皮弄怂呢,馍馍翻了天,倒大来显豁。以后想死都难了。”

    剑修徐续缘。

    有一双孪生姐妹的女修,此次联袂跻身天下十人候补之列,姐姐徐棉,是青泥洞天主人,梳妆女官一脉的祖师爷,妹妹许婴咛,天壤福地之主,则是卷帘红酥手一脉的开山祖师。而徐续缘就是她们的亲弟弟,除此之外,相传徐续缘还是山阴羽客“太夷”王姓的不记名弟子,更与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分别是衡阳王朝开国皇帝“火官”罗移,沛州右山国“遮荫侯”武玺。

    两个亲姐姐,一个传道人,两位结拜兄弟,五人全在青冥天下十人候补之列。

    故而此人在青冥天下,有两个脍炙人口的说法,一个是孙观主给的,一个是孙观主说是陆掌教说的。

    “全无靠山徐续缘”,“自力更生徐公子”。

    青冥天下早就习惯了,那些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只要孙道长不开口说上一两句公道话,任凭旁人说一千道一万,总觉得味道不正。

    朱某人打了个激灵,正色教训道:“小子慎言!”

    就在此时,一股磅礴气息如云雾缠绕整座鸦山。

    戚花间神色微变,狠狠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师弟。

    宋钺更是直接觉得呼吸凝滞几分。

    林江仙微笑道:“既然敢生,还怕外人说几句闲话?”

    那股宛如浩荡天劫笼罩鸦山的气象愈发厚重。

    林江仙眯眼说道:“前辈一粒芥子心神,再不退出鸦山地界,就别怪我还礼金桐道场了。”

    片刻之后,鸦山重归天清地静的气象。

    显然是这位大修士的心神退出了赤金王朝地界。

    朱某人叹了口气,“宗老弟啊宗老弟,你算是摊上大-麻烦了,这场无妄之灾,亏得有林师坐镇鸦山。”

    这位与吾洲同时代的前辈道官,有几手压箱底的术法,堪称惊世骇俗,其中一手,可以让大地顷刻间变作水乡泽国。

    还能够打造出一条风廊水榭,道士幽居其中,最终炼化出一把万丈红尘的法剑。

    当然此人以合道地利之路跻身十四境,手笔之大,叹为观止,“丹帐覆州”!

    约莫千年之前,大限将至的翥州道士,苦心经营千余载,闭关合道只在一瞬间。

    也正因为此举扰乱一州风貌,违背了白玉京订立的规矩,才被好友余斗仗剑而至。

    身披法衣手持仙剑的掌教余斗,直接将刚刚跻身十四境的道士,境界打回仙人境。

    与此同时,原本相互衔接的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也被一并殃及,被余斗一剑斩开联系,再敕令洞天福地就此封山。

    若论天心,若论无私,余斗自称第二,青冥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这些都是千年之前的旧事了,而且那位翥州道官,他从合道成功再到转瞬间跌境,不足一炷香功夫,都极为隐蔽。

    宗学佺转头望向师父。

    林江仙淡然道:“养好伤你就下山,去趟金桐道场,在那边逛一圈再返回鸦山。”

    赵鹤冲几个还好说,都习惯了。

    作为外人的古艳歌呆滞无言。

    宗学佺咽了口唾沫,抱拳领命。

    林江仙说道:“古艳歌,你在鸦山期间,我们切磋两场。”

    古艳歌神采焕发,抱拳沉声道:“晚辈恳请林师赐教!”

    朱某人如释重负,不负佳人所托,鸦山之行,功德圆满。

    其实他跟古艳歌是半路遇到的,因为目的地相同,才结伴而行。可惜这一路,就没聊几句。

    这可不是他相貌不好、功力不够,只因为古艳歌好像就不喜欢男人,他有什么法子,变成女子吗?

    他这位汝州道官执牛耳者,曾是那个汝州嘉乾王朝的状元郎,才情自然是极好的,然后被“榜下捉婿”成了驸马爷。

    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仰慕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瞧瞧,写得多好,朱某人总觉得白也半数诗篇,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一行人离开演武场,换了个喝酒的地方,至于宋钺就被师姐戚花间拉去泡药罐子了。

    古艳歌问道:“朱前辈,与玄都观孙道长熟不熟?”

    朱某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算是认识,不算太熟。”

    “那就算了。”

    “艳歌姑娘,是与蕲州玄都观有些个人恩怨?还是与那位历来不太喜欢待客的孙观主,有事相求?”

    “没事,就是想要与孙道长道声谢,只是孙道长前些年好像都不在道观,一直无缘得见,估计孙道长如今都不记得我了,冒冒然去蕲州登门拜访,就怕到了玄都观还是会吃闭门羹。”

    朱某人松了口气,一下子就见风使舵改了口,“虽说我与孙观主不算太熟,但是孙观主也曾邀请我去那边喝酒来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赶早不如赶巧,要是艳歌姑娘愿意,近期就可以随我去往玄都观做客。”

    与孙观主,可以不熟,可以很熟。

    林江仙面无表情,懒得揭穿好友的牛皮。

    孙怀中跟朱某人没啥交情,至多就是那种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

    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双方确实属于经常碰头的那种,但是真计较起来,交情一般,相当一般。

    一来双方本就不是一路人,朱某人喜欢附庸文雅,孙道长却是个最不乐意文绉绉说话的。

    再者朱某人每次去玄都观做客,都是不得不去,每当孙观主觉得自家酒水喝得腻歪了,就会喊汝州朱道友过去一起喝酒。

    此外还因为老观主,每次见到了朱某人,就会一把拽住后者的胳膊,苦口婆心反复劝说一事,道友不如用回那个“朱大壮”的本名?

    你总是苦求新意,不就有个现成的,何必骑驴找驴?

    朱某人能答应?

    要不是板上钉钉的第十一人,肯定打不过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朱某人都想按住对方的脑袋,大声询问,给老子说清楚了,这算哪门子名垂千古的“美谈”?

    看来为了能够与古艳歌同游蕲州,朱某人真是豁出去了,不惜自投罗网。估计前脚进了玄都观,后脚走出,只要随身携带的酒水不够好、不够多,那么朱大壮这个真名,别说一座蕲州,恐怕整个天下都要路人皆知了。

    喝过酒,朱某人拉着林江仙一起出门散步。

    朱某人微笑道:“那徐续缘,得授《素问》的秘本丙篇,故而擅长祝由科,当得起‘精绝’二字。”

    林江仙点头道:“有望得证上古金仙身,了不起。”

    朱某人啧啧称奇道:“能够被林师称赞一句了不起,我那些珍贵酒水就算没白请。”

    林江仙说道:“有事说事。”

    朱某人问了一个不是挚友绝对不会开口的忌讳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置赵鹤冲,以及那几个再传弟子?有想法了没有?”

    不谈身为林江仙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其余几个,算不得是什么顶梁柱,却也都是鸦山的中坚力量,不是远游境就是金身境。

    他们几个,或与林师、或向鸦山偷拳,还是其次的事。

    好友林江仙,对待拳法一事,素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只是一向懒得教拳而已,在外边遇到好苗子,林江仙还是很乐意指点迷津,甚至是传授几手拳招的。

    问题在于,从入室弟子赵鹤冲,再到那几位再传弟子,都跟白玉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其中有几个,至少两人,甚至至今还与白玉京保持秘密联系。其中就有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这种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于鸦山和赤金王朝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林江仙默不作声。

    朱某人叹了口气,就是还没想好了。

    朱某人曾经先后三次见到赵鹤冲假借师门公务,与专门负责定时巡视天下诸州的那种白玉京道官悄悄接头。

    前两次亲眼目睹双方的,隔着将近三十年,由此可见,双方耐心都相当不错。

    由此可见,朱某人对鸦山是如何上心了。

    悄然跟随赵鹤冲离开鸦山和赤金王朝的次数,说不定早就过了一手之数。

    第一次看到他们鬼鬼祟祟会晤,还在商议着如何让赵鹤冲坐稳首徒位置,又该如何处置鸦山大小事务,跟赤金王朝皇帝陛下和那帮将相公卿如何打好交道,好赢得林师的青睐和器重,既要从林师那边学得真正的拳法,同时也要手握实权,尤其要小心那个朱某人……一个耳提面命,一个虚心聆听。

    这场见不得光的会面,属于好见好散。

    结果等到第二次再碰头,商议过正事,赵鹤冲就开始发牢骚了,毕竟再不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赵鹤冲当时已经是一位山巅境的武学宗师。

    好像当时白玉京道官身边,还带着一个与赵鹤冲同龄且同乡的道士,但是这位紫气楼年轻道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最后一次,就在前年,听口气,是赵鹤冲第一次主动要求对方走一趟汝州,那位紫气楼道官没有露面,当时在闭关。

    朱某人就是这么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排忧解闷的法子。

    他见林江仙始终不开口,便自顾自摇头笑道:“落在旁观者眼中,觉得又可气,又好笑,还有点可怜。”

    卧底卧到这个份上,也算赵鹤冲太不容易了。

    记得当时憋屈不已的赵鹤冲,喝完了闷酒,一摔酒壶,就直接与那位声名不显却修为不弱的白玉京道官,骂了一句娘,说老子再这么待下去,难不成还要混成鸦山第二代掌门?

    林江仙终于开口言语,“不光是赵首徒鹤冲,二弟子戚花间,她与我正式拜师的那一天,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得了灵宝城某位天仙的授意,才来的汝州鸦山,她最早习武演练的两部拳谱,也是灵宝城道官赠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进入鸦山,跟我学拳。”

    “按照双方约定,三十年内,她从我这边偷来的拳法,将来都要归还白玉京灵宝城。在那之后,戚花间就与白玉京没关系了。”

    “她既然敢偷,我就敢教。我倒要看看,白玉京未来百年之内,能不能再出半个林江仙。”

    朱某人哑然失笑,“该不会是你身边四位嫡传,全都是白玉京安排的谍子吧?”

    “那倒不至于。宗学佺和宋钺,身世简单,与白玉京并无瓜葛。”

    林江仙淡然道:“退一步说,全是白玉京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又能如何。”

    别忘了,这位林师,还是一个能够自称帮忙闰月峰辛苦算一卦何时下山的人。

    朱某人佩服不已,“你倒是看得开。换成我就肯定做不到这个份上。”

    指尖多出一枚秘制花钱,磨成方形,一面刻日食一面刻月食。

    世间铜钱经手人多,故而阳气重。朱某人手上的这枚花钱,位列天下十大名泉第三。

    花钱在朱某人手指尖翻滚。

    林江仙没来由道歉一句,“对不住了。”

    朱某人洒然一笑,“矫情。就不该是林师说的话,收回去,赶紧收回去,我就当从没听见。”

    沉默片刻,朱某人轻轻旋转着那颗花钱,走到了鸦山之巅,视野开阔,依稀可见极远处赤金王朝的那座京城,无宵禁,灯火一片,就像夜幕中的火团,朱某人神色复杂道:“实不相瞒,白玉京某城楼的头把交椅,邀请我去他那边做客,还亲口承诺只要我肯去,听从他们的安排,不但可以当个副手,关键是让我有希望行走一条大道,至于是谁,我就不说了,稍微讲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规矩。”

    “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过心动。”

    林江仙微笑道:“心动是人之常情,不心动才是怪事。”

    在青冥天下,有个无据可查的古老说法,“白玉京之外,一州一十四”。

    这个说法,可以一分为二看,一种是天下十四州,一州之地,应运而生,都有希望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不是必然之定数,但好歹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机会。

    再就是一州版图只能是出现一位十四境。绝对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位十四境,一州山河,就算版图大如蕲州、幽州之流,也注定没有这份“气数”来支撑起两位十四境大修士。

    比如那蕲州玄都观的王孙和孙怀中,后者当初远游别座天下,曾经借出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给浩然白也。

    除了与白也性情相投,其实也是相信道号“空山”的师姐王孙,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孙怀中故意离开玄都观和蕲州地界,属于提前让道了。朱某人这拨山巅修士,心知肚明,那次孙道长出门远游,极有可能就是王孙的那次闭关,到了某种关键期间。只可惜最终事实证明,当初王孙未能合道成功。

    那么在这汝州,因为林江仙和鸦山的存在,几乎等于彻底断绝了朱某人打破瓶颈的那点可能性。

    林江仙虽非练气士,但是一州气运流转,可不管你是武夫还是道官。

    朱某人好奇问道:“未来青冥天下十四州,有没有一种可能,最终会同时出现十四位十四境?”

    林江仙摇头道:“绝无可能。”

    朱某人再问道:“那就退一步,不是并肩而立在同一个时代呢?未来一千年,甚至两千年内,有没有这么多数量的十四境?”

    “就像一个村落,有十四户人家,风水轮流转,总有轮到的一天,区别只在早发晚发而已?”

    林江仙听到这里,笑道:“陆沉曾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就再等等,你是修道之人,相信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朱某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林师,你准备做什么?”

    林江仙一笑置之。

    “林江仙,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说吗?”

    “我不也从不过问你要赢了谁才甘心。”

    朱某人喟叹道:“林师啊林师,跟你聊天真没劲。”

    林江仙伸手拍打山巅青竹栏杆,微笑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顺势而为,事半功倍。”

    朱某人攥住那枚磨方花钱,岁月悠悠,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文章行人皆耳闻。那么只需要赢一次,自己就可以万古不朽了。

    不求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实,但求与日月齐辉的不朽之名。

    所以暂时来说,还是得活得久一点,毕竟需要至少再高一境。

    朱某人说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林江仙伸手拂过栏杆,“但说无妨。”

    朱某人说道:“如果当真天下大乱了,青冥数州陷入战火,我会争取保证汝州的太平,这就需要林师和鸦山的帮助了。”

    林江仙点头道:“说过简单的事,请继续说难事。”

    朱某人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某件事在两可之间,天下形势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希望林师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尽快打破这种僵局,好让人间恢复太平世道,能早一天是一天。”

    林江仙说道:“没有问题。”

    数州之地,大火燎原。

    汝州暂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其实朱某人的小事和难事,在林江仙和鸦山这边,刚好颠倒一下。

    作为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林江仙此身,就只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

    就像纯阳吕喦,就曾与陈平安直言一句,林师拳法很高,剑术更高。

    而陆沉也曾与人说过,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

    药铺杨老头经常翻阅一部外乡剑仙编撰的山水游记,当年老人见到宁姚,就曾经提及过此事。

    剑气长城设置三官,祭官先行,刑官随后,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了,只等隐官现身。

    林江仙虽然不看好陈平安跟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但是对于陈隐官的剑术成就,还是愿意拭目以待的。

    朱某人一摔袖子,后撤数步,打了个稽首,低头不起,沉声道:“汝州道官朱大壮,在此谢过挚友林师!”

    林江仙抱拳还礼。

    朱某人直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暂时无事小神仙。

    林江仙突然说道:“你和古艳歌,其实不用去玄都观找孙道长了,你们要是真想见他,不如现在就赶路,直奔白玉京。”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修道之人,有喜欢躲清静的,就会有喜欢凑热闹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属于后者。

    何况柳道醇本身就个热闹。

    毕竟在浩然天下能够跟顾清崧齐名的练气士不多的。

    曾被龙虎山大天师亲自下山镇压,好不容易消停了千余年光阴,柳道醇自从“出关”后,改名柳赤诚,貌似长进了不少,貌似。

    柳赤诚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达宝瓶洲最北端,再转乘一艘长春宫渡船南下,他会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诚离开屋子,来到船头,凭栏而立,假装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渡船上有酒肆饭馆,柳赤诚经常露面,习惯了。

    身为琉璃阁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先前柳赤诚谨遵师兄法旨,尽心尽力辅佐师侄傅噤,一起选址创建下宗。因为整座白帝城都被师兄“一分为二”了,分家产到了小弟子顾璨手上的,明显要远远少于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强马壮、家底深厚,顾璨那个宗门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里子,都在他跟师侄傅噤的上宗这边。

    他这次忙里偷闲,重返宝瓶洲,故地重游,百感交集。

    曾经在一处荒废寺庙内,挨过某人一剑。

    后来在那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地界,又跟一个出自骊珠洞天姓李的读书人,起了一点小冲突。

    没什么,都是不打不相识。

    师兄还是很照顾自己的,选择让师姐韩俏色辅佐顾璨,若是让他跟在顾璨身边,柳赤诚就要装死了。

    师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将所有谱牒修士和闲杂人等都驱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阁还在白帝城,师弟我人就在,老老实实继续陪着师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简直就是招摇过市,完全不介意被认出身份。

    因为师姐韩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桩天大的内幕给他,一封密信,就三个字。

    师兄,三。

    柳赤诚当时拿着密信,浑身颤抖,热泪盈眶,简直比自己接连破境跻身飞升,还高兴啊。

    本来自觉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诚,就又觉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别说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国,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宝瓶洲,能奈我何?

    当年在此随手收了两个弟子,柳赤诚这些年差点给忘了。

    这趟游历宝瓶洲,柳赤诚主要还是要跟自家兄弟陈平安叙叙旧。

    上次在鹦鹉洲张直开设的包袱斋里边,陈山主手边没有现钱,就跟他和酡颜夫人都借了点神仙钱,钱是不多,但是亲兄弟明算账,所以这趟登门,你小子如果误会我是讨债,那你陈平安就这么认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边,柳赤诚新认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他们相约一起换船南游骊珠洞天旧址。

    柳赤诚之所以离开屋子,是因为按照册子上边的记载,前边有一片云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驶入其中,讨个好兆头,美其名曰“撞大运”。

    一拨男女修士陆续来到柳阁主身边,众星捧月,甘当绿叶,一位玉璞境和几个地仙,他们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乡小有名气的练气士,顾盼自雄,谈笑风生。

    人堆里,当然还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诚最为引人注目。

    聊来聊去,除了文庙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绕不开年轻隐官和落魄山。

    柳赤诚在言语之中,每每提起陈平安,总是云淡风轻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气,一口一个我与陈山主是相识已久的挚友。

    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陈山主刚刚离开家乡,虽然背剑,实则当时尚未练剑,学拳也才初窥门径,指点过一些拳法桩架……

    陈平安那会儿不善言辞,比较沉闷,不过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后成就必定不凡了,时常请他喝酒……

    那会儿还是草鞋少年的陈平安,经常一边喝着我的山上酒酿,一边听我说山上掌故,听得入神。

    说得那拨中土修士就跟听天书一般。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给人当跟班、蹭酒喝的惨淡岁月?

    就在这条渡船上,有个穿着棉袄、头戴老旧貂帽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讷,在市井不显眼,在这里却跟柳赤诚差不多。

    但是比起鱼龙混杂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个筛子,筛掉了很多希冀着在神仙堆里“撞大运”的江湖骗子,毕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给出实打实的几颗神仙钱,像落魄山现任看门人的仙尉道长,就被筛掉了,偶尔路过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长长见识。所以这个汉子在这条长春宫渡船上,哪怕衣着穷酸,反而没有不长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骡马河当代家主,柳勖,元婴境剑修。

    上次在京城与陈平安喝过酒,袁宣几个已经回北俱芦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龙城苻家,就独自继续南下。

    本来没打算专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给柳勖,说家族那边刚刚确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掷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在一夜之间脱离作祟梦魇的袭扰了!

    困扰她百年之久的梦魇,仿佛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都无需袁氏请高人勘验此事,因为袁一掷在睡了个香甜至极的“无梦”饱觉之后,元婴境瓶颈松动,她已经开始正式闭关。

    在信上,袁宣让柳勖转告陈山主,不管袁一掷这次闭关成功与否,三郎庙近期必有重谢!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帮忙把话带到。

    至于那个穿粉色道袍的骚包货色,柳勖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了,加上后者身边围着一堆捧臭脚的,说话都没个忌讳的,柳勖就觉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确定柳赤诚言语内容的真假,就打算见着了陈平安再问上一问,说实在的,柳勖心底觉得如果陈平安真认识这么个朋友,还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碜的。

    一艘渡船驶入白云中。

    所谓的仙家胜景,酒鬼抿两口也就过去了。

    柳赤诚这帮人之后在渡船酒肆,又见着了那个棉袄汉子,依旧是独自喝闷酒,有人拼桌也无所谓,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独到,她觉得这汉子指不定就是条大鱼,就拎着酒壶坐在桌边,主动套话,柳勖喝了一碗酒,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报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悬挂木牌名称,说自己就这么点闲钱。女修闻言愕然,恼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泼过去,柳勖只是低头躲过酒水,她已经起身离去。

    其实真计较起来,不怪柳勖不解风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间,是这条渡船最便宜的那种屋子,而且住着好几个人。

    柳赤诚觉得有趣,就举起酒碗,遥遥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喝酒。

    柳赤诚也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天正午时分,渡船终于临近披云山。

    上次跟随顾璨一起去往槐黄县城,觉得水深,柳赤诚就没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云遮雾绕的小镇轮廓,觉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盘。

    渡船在牛角渡缓缓靠岸,轻微颠簸几下就已经停泊稳当。

    柳赤诚走到楼船甲板这边,伸了个懒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旧貂帽,双手插袖,稍稍侧着肩头贴着栏杆走着,好给人让路。

    就在此时,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将登船的,都开始转头望向同一处。

    一艘堪称庞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风驰电掣而至,从一粒芥子大小,蓦然变成碗口大,再一瞬间就靠近旧骊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众人仰视这艘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挟得云雾翻涌,山风阵阵,天地灵气激荡不已。

    风鸢渡船的船头栏杆上,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两只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却是望向风鸢渡船的更高处。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原本阳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体型比风鸢渡船更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压顶一般,现身牛角渡。

    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杆大纛,正面写“青萍剑宗”,反面写“丙丁”,天风吹拂,猎猎作响。

    剑舟!

    竟然是一艘传说中的大骊剑舟!

    大骊王朝曾经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两种堪称镇国之宝的战场利器,一种是能够运载大骊数万铁骑的山岳渡船,第二种,就是号称需要建造总计六十条、但是直到战争落幕都只见到四十六条的大骊剑舟!每一艘剑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龙城一役结束之后,之后的北方,直至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外界粗略统计,剑舟先后坠毁三十余条,但是大骊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在最后一场陪都地界的大规模战役当中,剑舟同时出动了五十余艘!

    至于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价,外界根本无法估算。只说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骊剑舟是如何天价了,世间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价格不菲的山上重宝,而一艘剑舟如练气士,就像披挂着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

    都是从宝瓶洲而来。

    从大骊王朝当年那间御书房内,从国库到所有上柱国姓氏,满朝文武,再到山上门派,山下显贵,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不曾有。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至少明面上没有,只因为国师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说往别洲迁徙的仙府门派和巨富豪族,大骊王朝没有拦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来不少。

    等到尘埃落定,这拨人也有悄悄返回宝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说大渎以南诸国,为何那么闹腾,这拨人中不愿花钱的,没少推波助澜。

    柳赤诚瞧见了渡船那边,白衣少年身边,有个腰悬狭刀和银色酒葫芦红衣女子,李宝瓶。她有个大哥,叫李-希圣,读书人好像说是要跟师兄下棋……

    渡口这边,还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个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诚听师姐韩俏色提起过一桩趣闻,当时觉得很滑稽,现在柳赤诚不太笑得出来,因为对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边,还有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钱,而裴钱身边,还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箓于玄……

    李槐,柳赤诚也认出来了。十万大山那个老瞎子的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弟子,听师姐说过,老瞎子是求着此人当徒弟的……

    何况儒衫青年身边的那头狐魅,记得当年在大海中的歇龙台,柳赤诚更记得她当年是跟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边,后者对师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诚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领口,哈哈,亏得我与陈隐官是相逢莫逆于心的挚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一位满脸红光的地仙修士问道:“柳阁主,我们何时去落魄山找陈山主喝酒,真能喝着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诚,君倩和白也那边,他们也开始朝柳赤诚这边看来,尤其是那个叫裴钱的,开始斜眼柳阁主。

    ————

    秋气湖水边,陈平安跟袁黄借了一根鱼竿和些许酒糟玉米。

    姗姗来迟的钟倩,无意间瞥见湖边那个青衫身影,身形长掠,赶来到湖边这边蹲着,疑惑道:“陈山主,你怎么没去大木观,反而在这里钓上鱼了?”

    陈平安笑道:“晚点再去,省得在那边碍人眼。”

    钟倩点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钟倩懒得用那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认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只因为年轻,又不是炼气士,所以名气没有湖山派高君那么大。

    但是别看吴阙在那玉簪岛酒局上,一口一个娘娘腔,让那老家伙当着钟倩的面说说看?

    钟倩脾气是好,唯独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钟倩在跻身七境之前,几乎所有动手,都是因为对方嘴巴不干净。

    钟倩问道:“朱老先生没跟着来吗?”

    陈平安笑道:“钟宗师你可以啊,当是身边带个厨子一起游山玩水呢?”

    钟倩咧咧嘴,“吃过了朱老先生的饭菜,把嘴巴养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黄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钟倩。

    那位乞花场山神娘娘,看出点眉目了,其余两张符箓,得买?

    钟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轻人,问道:“你是?”

    乌江言简意赅说道:“乌江,刀客。”

    钟倩点头道:“年轻有为,久闻大名。好好练刀,争个第一。”

    乌江绷着脸,“好说。”

    跟我装啥装江湖前辈,看在都是陈剑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什么。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层,稍微屏气凝神,再看天地间的活物便是新鲜事了,能够依稀瞧见某些气息流转的路线。

    袁黄开口问道:“你就是钟倩?”

    钟倩答非所问,竖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黄。任侠意气,快意恩仇,跟古书上写的人物一样。”

    袁黄笑道:“不敢当。”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绿腰。”

    钟倩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只要路过,肯定去你那边山神庙敬香。”

    山神娘娘莞尔一笑,柔声点头道:“好说。”

    钟倩到底是钟情,人的名树的影,当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

    秋气湖岸边鱼龙混杂的“游客”,纷纷赶来此地,既有凑上前来聊几句的,也有遥遥抱拳自报名号的。

    一来二去,钟倩身边就围了不少人,武夫和炼气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总不好拉下脸赶人,钟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示意无所谓,你只管聊你的,我顺便听些山水趣闻。

    聊得热火朝天,期间那位青衫钓鱼客插了几句话,都没人搭理,继续各聊各的,钟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陈平安生气,毕竟陈山主的肚量就摆在那里,可这种事情要是弯来绕去被小米粒听了去,那以后在落魄山的饭桌上,他不得被调侃个把月拿来当下饭菜和佐酒菜?就说陈灵均能饶过他?还有那个好像当什么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刻“我乃隐官大人天字号狗腿”的家伙,能放过自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不是柳诗仙嘛,怎么来了。”

    河边来了个棉袄男子,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就靠近了这边。

    柳勖黑着脸蹲在一旁,说道:“袁一掷解决掉那个麻烦了,袁宣让我跟你道声谢,三郎庙承诺必有报答。”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掷开始闭关了,看样子把握不小。”

    陈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陆沉的手笔了,但是陈山主用膝盖想都知道陆掌教一定憋着坏,就不知道何时何地何人会闹一出。

    柳勖问道:“你跟柳赤诚很熟?”

    陈平安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了,确实很熟。”

    柳勖摇摇头。

    陈平安笑道:“他现在就在山上?”

    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

    龙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杀气。”

    乌江使劲绷着脸,若非听说这个小娘们是个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乌江早就起身言语了。

    陈平安始终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带来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骜,是我疏于管教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

    魏良解释道:“她说话随意惯了,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

    言下之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先生好歹卖我一点薄面。

    陈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眼珠子长在天上,私底下是怎么个桀骜不驯,可想而知。管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啊。”

    魏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龙袍少女眯起一双狭长眼眸,自己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位据说是“老天爷”的陈剑仙,就要打打杀杀不成?

    陈平安骤然提竿,一条鱼线响起破空声响,瞬间裹住龙袍少女的脖颈,再一个抛竿,就将后者“打窝”了。

    龙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冻冰”的湖面上,当场晕厥过去。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未能争过高君,第一个结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罢了,还敢有脸怨我?魏良,落魄山给你脸了?”

    魏良满头汗水,立即低头抱拳弯腰,“魏良不敢!恳请陈山主息怒……”

    “这场大木观议事,你魏良就别参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国皇陵道场。”

    陈平安将鱼竿放在脚边,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见。

    一袭长衫,外罩青纱法袍,背夜游剑。

    魏良不敢抬头,颤声道:“谨遵山主法旨。”

    钟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们落魄山,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乌江暗自点头,确是陈剑仙,如假包换!

    袁黄有些头疼,觉得画匣内的那张符箓,好像有点烫手。

    乞花场山神娘娘瞪圆一双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于先前那拨围着钟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大地震颤如平地起雷,罡风强劲,岸边众人皆是后退不止。

    只见秋气湖岸边至湖心大木观之间,剑光长掠,如挂青虹。

    ————

    狐国。

    一处密室内,粗如手臂的红烛燃如坠泪。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最终动静越来越小。

    狐国掌律一脉修士,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开始拷问一个勾结外人的叛徒。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墙壁上。

    脚上一双月牙白绣花绣鞋,早就湿透了,灌满了鲜血。

    她是一头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国,去外边的红尘历练道心,但恰恰就在这个期间,她竟然胆敢背着护道人的师门长辈,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练气士,数次将狐国情报往外传递。

    除了正在被挂在墙上行刑的犯人,一个手持烙铁插入火盆的年轻男子,宽敞密室内,搁放两张桌子,其余掌律一脉修士都坐着。

    狐国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妪,手持一柄铁杆拂尘,习惯性攥住拂尘那团丝线,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妪必须亲自负责这场审讯,此刻她脸色铁青,难看至极,国主前脚才走,就闹出这桩丑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老妪死死盯住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女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连“有青衫客昨夜造访国主别业” ,这等机密都敢往外传,当真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的吗?

    若是被落魄山那边知道了此事,别说她这个当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国主沛湘都撇不清关系,连累整座狐国都要遭殃!

    老妪这张桌上,有狐国女修负责提笔记录,其实纸上就没写几个字,她身边坐着一个专门职掌刑罚的老头子,是个上了年纪的男狐,境界不高,连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这家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国掌律老妪的器重,他从不外出,实在是一座狐国里边,牵来带去的仇家太多。

    他当然每次都是秉公办事,可问题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层皮的,他们都不会这么觉得啊。

    他这辈子对待修行破境什么的,资质不行,他也没什么追究,独独好这一口,每有心得,都会一笔笔记录在册。

    老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出去做什么,形形色色,各种脸庞、身段、风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这边也见过嘛。

    掌律祖师答应了,他以后阳寿尽了,成了鬼,会帮他聚拢魂魄,换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待着了。

    另外一张桌子,就坐着两位与这间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国,她们俩都是那座出类拔萃的好看。

    正是国主沛湘的两位得意弟子,罗敷媚和师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暂无道号,她被师尊沛湘昵称为小腋。

    师姐罗敷媚,道号“羽调”,小名丑奴儿。罗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经是龙门境,在狐国祖师堂,是有位置的。

    一来地仙寥寥无几,再者罗敷媚还有个隐蔽身份,她是狐国掌律祖师的副手,管着谍报。偶尔也会练练手,亲自审问违禁修士。

    当年清风城许氏远销一洲的狐皮符箓美人,作为符箓材质的狐皮,此物由来,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蜕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鲜血淋漓剥下来的崭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国,山头林立,分出多条师承不同的道统法脉,相互间关系不和,私底下斗法的死伤算什么,甚至常有动辄牵连数百狐族练气士的战事,那会儿的国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势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何况其余几脉山头,真正的幕后人,不是清风城许氏的某个老东西,就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清风城主妇。

    所以清风城许氏也从不管这些狐国内部的厮杀,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张张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钱吗?

    反正只要这座英雄冢温柔乡的大门一直开着,狐族成员就可以一直开枝散叶,来此游历的外乡文人骚客,山上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床笫之欢,贪恋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钱,每有纷争,总是他们先死。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两次狐国境内“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也不麻烦,清风城就让狐国内部来了两场战事,相互间杀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脉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受刑的女子,认得,平时遇见了,少女都会喊对方一声宋姐姐,闲聊几句。

    在丘卿看来,宋姐姐是一个性格开朗、模样温婉的女子,不该被挂这么在墙壁上挑断手筋脚筋的,她身上被滚烫的铁烙印了很多地方,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发着一种肉焦了的气味。

    她跟师姐罗敷媚不一样,今天来此,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至于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罚手段,她谈不上畏惧,少女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整个过程,也从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内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这些画面,少女就不会觉得反胃恶心之类的,让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师姐就很惊讶,说她是个热脸皮冷心肠的可造之材。

    罗敷媚单手托腮,显得很心不在焉,低着头,用大拇指轻轻蹭着其余手指的指甲盖,是她来牢狱之前,才刚染的蔻丹。

    是狐国自家秘制的好东西,采撷百花,女子涂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么春药都管用,是修行房中术的极佳补物,故而山上山下,都愿意花大钱购买。小小一盒,以往清风城的市价,能卖十几颗雪花钱呢,而且有价无市。

    明面上,那个松籁国湖山派,连同高君在内,总计拥有十六位炼气士,在福地之内属于独一份的声势和家底。

    在这座上等福地,别的门派势力什么的,什么山君神灵、帝王将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视湖山派。

    狐国可不需要。

    只有一个金丹坐镇山头的湖山派,算得了什么。

    狐国祖师堂,抽出半数修士去那边做客,都不用国主沛湘跟着,恐怕就可以让湖山派成为老黄历了。

    老妪沉声问道:“宋嘉书,还是不说吗?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死得舒服一点不好吗?”

    墙上那个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经说不出话来,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为这座牢笼的东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跃跃欲试,“胡掌律,不如让我来?”

    徒弟本事不济,他这个当老师傅的,抖搂几手绝活,得把面子挣回来。

    尤其今天罗敷媚那个骚娘们也在场,这让他愈发兴奋不已,总觉得比起床榻上厮杀还要来得带劲,此间妙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然了,他也不敢让罗敷媚知道自己的这个癖好。或者是她其实知道,一样喜欢?嘿,管他娘的,那头体态丰满的骚狐狸知道了却不说破是最好,就当是一场同道中人的**了。

    老妪转头望向隔壁桌子,“罗敷媚,怎么讲?换你来?”

    罗敷媚略显惊讶,啊了一声,抬起头,扫了一眼,“我还以为完事了呢。”

    其实除了第一封密信,内容不详之外,宋嘉书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经狐国被截获了,之后几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罗敷媚帮忙代写。

    先前那封交给罗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话的文字,显而易见,她跟那位奸夫之间,存在着一部“祖本”书籍,需要第三者翻译书籍才能破解内容。

    但是难不住最喜欢读杂书的罗敷媚。

    用师尊的话说,我家丑奴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宋嘉书的闺房内,藏书不多,也就那二十几本,都在她外出之时,被掌律一脉修士悄然入室,记录书名,一些属于孤本的偏门书籍,就一本本将内容抄录在册,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罗敷媚手上。此外,宋嘉书所在道脉的那几部道书秘笈,罗敷媚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脉山头的数种秘传术法,罗敷媚跟那位管着狐国钱袋子的前辈狐仙,信誓旦旦保证不学,对方当然不信,罗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过绝不外泄秘术一事,罗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还想着多花费些功夫和心思,她得亲自去湖山派那边找点线索,不曾想宋嘉书这家伙也太蠢……或者说痴情了,又或者说是对方也太贪得无厌了?既要睡她的身子,还要一种狐国的秘传术法?买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财两得哩。

    可如此一来,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罗敷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很失落,这么简简单单就破案,太没意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剥了那个叛徒的皮,由她罗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门一趟,去松籁国逛一圈,她不信钓不出湖山派那条大鱼。

    虽说宋嘉书跟那个男人,属于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但是这种试图窃取别家道场机密内幕、灵书秘笈等行径,在浩然天下,一向属于山上大忌,只要证据确凿,是可以兴师问罪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都算师出有名,占着理呢。

    等到罗敷媚站起身,那个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妪明显松了口气,还有那个行刑的男狐也将烙铁放回火盆。

    罗敷媚走到火盆旁边蹲着,伸手取暖一般,抬头望向那个钉在墙上的女子,轻轻搓手,柔声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不爱身,辛苦修来的洞府境哩,也不晓得珍惜几分,偏要欺师灭祖,连累一大窝子。你的师父,几个师姐师妹,还有上次为你护道的,总之他们一个个谁都别想跑。尤其是你的师父,总喜欢背地里嚼舌头,骂了我好些难听的话,怎么就不谙床笫事啦,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仔细看仔细听,都用心学着呢。”

    女子嗓音沙哑闷出些动静,可惜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内容,很好猜了,无非是求着罗敷媚不要牵连别人。

    罗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书跟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踢着后者脚上被鲜血浸染的红色绣鞋,罗敷媚抬起一只手,翘起手指,晃了晃,再换一只手伸出去,双指捻起可怜女子的眼皮子,罗敷媚踮起脚尖,柔声笑道:“睁眼瞧瞧,我的指甲颜色,跟你的绣鞋是一模一样的颜色。等着吧,你的那个情郎,也会瞧见的,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这双绣花鞋,等他看过之后,再一点一点剥下他的皮,从眉心处开始撕开,将他翻转身,一路绕去后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儿那边再岔开道路,双手扒拉,哗啦一下,停下动作,问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较好奇,那个骗了你身子的,与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缠也罢,他是怎么个山盟海誓、对你许诺的,我猜是那个男人,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口气,一定让你活着叛出狐国,在湖山派躲着,成了道侣,白首同心,携手修行?”

    “对了,你是咱们狐国最精通扶龙一脉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这本秘本,对了,你天生就该去龙床翻云覆雨的,那就是他会帮着你改头换面喽?送你去松籁国皇宫当妃子,与那如今还年轻的帝王日夜欢爱,一具胴-体作盘龙状?怀上龙子?当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觉,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尔累了,就让男人趴在你身上,动一动,可劲儿鞭挞,娇-喘连连,欲语还休,如泣如诉,是说着莫要怜惜妾身,还是故作开口求饶?”

    言语之间,罗敷媚可一点没闲着,只见她动作轻柔,用指甲在宋嘉书身上多处扯开一点小口子。

    满脸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动,却被罗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那个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从湖山派那边讨还一道秘术才算不亏本。”

    这位道号羽调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热,“若是帮着狐国增添两本道书,就赚到了。”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宋嘉书愿意开口,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罗敷媚转头,满脸戾气,怒斥道:“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刹那之间,罗敷媚就止住话头,竟然瞬间脸色雪白,莫名其妙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牢狱做摆设的栅栏外边,站着一个双手插袖的男人,面带微笑看着她。

    顺着罗敷媚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辙,变得惨白无色。

    一身雪白长袍,头别一枝金簪。

    男人笑着抽手出袖,手掌朝罗敷媚那边递出,嗓音温柔,微笑道:“我就是看个热闹,瞧瞧狐国是怎么执行家法的,你继续。”

    罗敷媚二话不说,僵硬转身,面朝那个男子,她当场跪在地上,同时以心声提醒师妹,“丘卿!不想死就赶紧跪下!”

    丘卿赶紧跟着师姐一起跪下。

    这个由青衫换成白袍的“陈平安”,不理睬罗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个墙上的女子,问道:“想活吗?”

    女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问道:“想死?换取旁人不被牵连?”

    女子微微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我帮你一把?”

    女子再次点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但是她那双流淌着血泪的眼眸,就是那么看着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古怪男人。

    在这个陈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气无几,灵气涣散,黯然无光,但是在这一刻,只有他看得见,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陈平安点头笑道:“原来是你,本以为是丘卿来着,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从现在起,你换个道号,就叫粹白。若是因为这个,那个真正的粹白在狐国就不出现了,那她本来就当不起这个道号。”

    伸出手,陈平安双指将一根金色丝线捻住,轻轻一扯,果然,长线另外一端,“坠着”高君二字。

    宋嘉书其实没有什么情郎,她当年就只是历练途中,见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闲话,高君指点了她一番,她就对那位湖山派掌门心神往之,愿意主动泄露狐国内幕给湖山派。

    不过也算“情郎”?

    陈平安走到罗敷媚身边,“起来吧,还有丘卿,都别愣着了。”

    罗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沉声道:“奴婢不敢起身。”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各司其职,求其放心。罗敷媚,你不用紧张,以后狐国的掌律祖师,多半是你了,沛湘那边,我会帮你打声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跻身金丹。”

    罗敷媚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身体紧绷,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依葫芦画瓢,丘卿跟着师姐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问一句,跟谁学来的本事。”

    罗敷媚颤声道:“没人教这些歪门邪道,是奴婢自学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

    罗敷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问道:“方才只救师妹,不救其余掌律一脉成员,死道友不死贫道,又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罗敷媚小心翼翼说道:“以前狐国就是这种烂风气啊,何况奴婢……也想富贵险中求,早些当上掌律。”

    陈平安笑道:“富贵险中求,都在险中丢。这些老话,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传一半,口口相传,误人子弟。”

    罗敷媚点头道:“山主教诲,奴婢记住了,定然铭记在心。”

    学得还挺快。

    一听到罗敷媚说出“山主”二字,密事内一众狐国修士,老妪领头,都纷纷下跪,补上礼数,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说昨夜在沛湘别业庭院内,像罗敷媚这么胆子不算小的,都想着能不见那位山主就别见了,她还是国主沛湘的嫡传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师堂成员之一。

    那么密事内这些听惯了陈隐官事迹的狐族练气士,终于真见着了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胆子又能大到哪里去。

    那个负责提笔记录的狐族女修,就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却不敢哭出声,额头点地,满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陈山主,身形已经消逝不见。

    结果罗敷媚就故意站在那边与“陈山主”继续闲聊着,她没忘记正事,转身将那个狐国叛徒从墙上放下。

    等到师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罗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搀扶着“粹白”,她又聊了几句,这才咳嗽一声,“都起来吧,山主走了。”

    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对某些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不小的富贵,至于今儿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笔足可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艳羡不已的谈资?

    罗敷媚将宋嘉书搀扶到桌边坐下,手脚布满钉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瘫软靠着墙壁。

    “宋嘉书,以后就我该称呼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祸得福,运气最好的一个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嫉妒得现在就想把你的皮给剥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敢辜负陈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会千方百计,不计代价,也要把你宰了。”

    “别当哑巴啊,好歹吱个声,点个头。”

    宋嘉书只是死死盯住这个心狠手辣的罗敷媚。

    罗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当你同意了。”

    宋嘉书只能是手指微动,依旧没办法抬起手。

    罗敷媚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身体前倾,伸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反正跟宋嘉书的传道人,还有高君都有些关系。

    宋嘉书默不作声。

    罗敷媚身体后仰,笑着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颗铁钉上边轻轻一敲,宋嘉书顿时吃疼不已,罗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将宋嘉书带离牢狱送回自己住处养伤,师妹丘卿忙前忙后,她给宋嘉书喂下几颗丹药,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钉子,再准备了一桶药水和几瓶珍贵的狐国秘制膏药,罗敷媚跪坐在绣凳上,打开一本册子,哼着曲子,开始提笔书写今天的见闻,详细记录那位年轻隐官现身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空无一人的沛湘别业。

    陈平安缓步行走其中。

    其实这座莲藕福地,暗藏玄机,完全可以视为“两座天下”。

    但是就连沛湘暂时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当年跻身金丹,曾经御风巡游天下,依旧未能察觉真相。

    只因为当年崔东山让隋右边将一把梧桐树交给姜尚真,后者在桐叶洲,容纳了百余万人的逃难流民,而地仙练气士与他们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孙们,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当年姜尚真在福地两处僻静地带,让玉圭宗和云窟姜氏两位精通阵法的供奉,圈画出了两大块距离遥远的地盘,设置山水禁制,安置这么多的难民,让他们各自在方圆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却与世隔绝。福地内部,只有南苑国太上皇魏良知晓此事。因为当年“护送”这些桐叶洲人氏进入福地避难的时候,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隋右边,鸦儿和剑修曹峻,还有魏羡这个南苑国开国皇帝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骑负责“开道”。

    虽说莲藕福地已经与落魄山紧密衔接在一起,若是带离那把桐叶伞就会伤筋动骨,损耗一大笔神仙钱,但是陈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来那场祖师堂议事中,让崔东山和小陌带着桐叶伞去往桐叶洲,只要愿意回故乡的,就都可以离开福地,重返桐叶洲故国山河,当然愿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这边很快就会撤掉山水禁制,打开大门,让选择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国。

    不过那拨桐叶洲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就得跟青萍剑宗欠下一笔债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国,必定需要罗敷媚这种修士。

    以后的落魄山呢?已经搭好宗门框架的青萍剑宗呢?

    “陈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闪而逝,一场散心完毕,重归牢笼中。

    认出朱敛的谢洮,认出谢洮的朱敛。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败不堪的云下别业旧址,从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添了好几次枯木,守着这片“家业”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飞扬,毫无倦意,她至多就是时不时看一眼“朱敛”,心情古怪。

    平时仪态威严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泼少女,彻底打开话匣子,与这个原本心心念念再见面就一定要痛下杀手的负心汉,说着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对方明言先来此地,与她无关,谢洮还是丝毫不介意,一个“先”字,就足够了。

    谢洮说他家族那栋“一了百了楼”的藏,当年已经毁在兵灾中了,那座名为“秋眸”的书斋,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里,朱敛无动于衷,就像在听一段别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园,虽说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但是由无数名石、古砚堆积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几个身份不明、出手阔绰的幕后藏家,都在重金购买、搜集这些石头和砚台,她花了好大气力,才约莫积攒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时的五分之一……

    听到这里,朱敛终于开口笑言几句,归拢此物做什么,只是空耗人力和钱财,就算有谁拼凑出来原模原样的一座假山,图个什么,捡些女子的绣鞋吗?真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香吗?一箩筐一箩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闻,昔年花农们就得捏着鼻子挑担子,如果他们不是能转手卖出些银子,都要视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

    还有那座朱敛用来储藏天下名剑的陆地珊瑚殿,因为与云下别业一样地址隐蔽,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等到谢洮赶去那边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于营造一道的谢洮看得出来,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无二,并非那种胡乱打砸,而是一点一点拆掉、做好标注再试图原封不动拼凑回去。

    朱敛对此只是笑着评价一句,不曾想还是个雅贼。

    谢洮好奇问道:“这些年去哪儿了?”

    朱敛缓缓说道:“莫名其妙死去活来一场。就像……”

    谢洮静待下文。

    朱敛笑道:“就像大清早醒来,做了个好梦。”

    谢洮愁容淡淡,咬着嘴唇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又会见谁,还会回来这里吗?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尔蹦出些动静。

    朱敛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走,去祠庙那边的厨房,给你做顿早饭,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

    谢洮又喜又怒,咬着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这云下别业,只是编撰了一部食谱,就从没有下过厨。”

    遥想当年,昔年贵公子,单手托腮,慵懒坐在书桌旁,一边落笔写那食谱的序言,笔尖在他亲手制作的桃花笺上簌簌作响,一边转头与门口那边卷起竹帘的女子微笑,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潇潇洒洒在男人的脸上。

    朱敛微笑道:“那就是我记岔了。”

    谢洮转过头不去看他。

    朱敛没来由笑问一句,好似哑谜,“客官,打尖已久,何时离店,把账结了?”

    谢洮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怔怔看着朱敛。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怪我当年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爱哭鬼。”

    朱敛笑着摇摇头,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谢洮默默跟随,走着走着,蓦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痴痴看着那个背影,她加快脚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敛轻轻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谢洮呸了一声,不肯放手。原来那个谜底就是……两个字,惦念!

    横竖都是客官住店,来我心中即是惦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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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