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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九十七章 十二高位

    崔东山独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说道:“并无纰漏。”

    崔东山点头笑道:“先生需要闭关片刻,我们等着就是了。”

    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黄帽青鞋的小陌怀捧绿竹杖。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除了最紧要的某件事,先生还会稍稍炼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宫,可能是外边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经不存在的避暑行宫,也可能是家乡坠地前的骊珠洞天,先生对‘迷宫’了解得越细微,就越趋近于‘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于让这把本命飞剑在数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种‘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笼中雀,可以更加万无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问道:“敢问崔宗主,公子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笼中雀?”

    崔东山哑然失笑,“万事开头难,从零到一,与从一到十,永远是前者更难想到、做到。何况我说了,先生追求,是‘真相’,并非假象,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实,已经很难很难了。”

    小陌一点就明,点头道:“如此说来,确实无异于登天之难。”

    陈平安的灵感,源于中土文庙议事,李宝瓶的那场手势比划,“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以及后来与托月山元凶问剑,后者一手打造出来的那条密率长廊。陈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无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语的“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后陈平安又记起了在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的自建“行亭”。

    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馆那边,让小陌帮忙护道,陈平安就有了两次尝试,一次是凭借心湖的众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纤毫毕现,只是试图“花开”时功亏一篑,当时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后,陈平安就不再贪大求全,仅是大道显化出一颗紫金莲子的生长,只是在花开未开之时,依旧主动放弃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东山好像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点头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么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只是此举太过耗钱,而且都不是那三种神仙钱,而是极其稀缺的金精铜钱,况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还是养伤和恢复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暂时搁置了。”

    “屋四垂为宇,舟舆所极覆也曰宙。”

    崔东山仰头看天,一脚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飞剑数量的多寡,与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钩,例如陈平安跟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时,与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场问剑,曾经一鼓作气演化衍生出将近五十万把飞剑,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有意无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神气的折损,放开手脚倾力施展当时那把品秩近乎巅峰、品相近乎圆满的“井边月”甚至是“天上月”,飞剑数量,估计可以达到惊世骇俗的八十万把。

    而笼中雀,陈平安确实如崔东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种本命神通的某个可能性,与光阴长河有关。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近期游历,会学那杨老头抽起了旱烟,哪怕再不适应,还是硬着头皮吞云吐雾。

    杨老头每次在药铺后院与人议事,都会抽旱烟,凭此遮蔽天机,大道根祇所在,就是混淆搅乱一条光阴长河,除非是三教祖师,否则任你是一位精通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观道观的老观主,都休想试图凭借沿着一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线索。

    只是那些旱烟的云雾,却是唯有神灵才能掌控的人间香火,或者退一步说,类似书画的次一等真迹,就是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在风鸢渡船,就跟长命悄悄要了几袋子金精铜钱,当然会记账。

    在崔东山看来,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几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笼中雀,能够掌控一条小天地内光阴长河的流转。

    外人置身其中,下场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答应灵椿道友了。”

    崔东山转头,笑问道:“怎么说?”

    原来是道号灵椿的上宗掌律长命,之前在风鸢渡船上边,她想要为新收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就跟小陌购买几种已经失传的上乘剑术,价格随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铜钱来换。

    小陌觉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记名供奉了,哪里好意思收钱,为纳兰玉牒传授剑术一事,就是一句话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话,若要给钱,就不给剑谱了。

    结果掌律长命还真就不要剑术了。

    反正花钱购买剑术一事,她本就是广撒网。

    崔东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实诚太耿直了,这种事情岂可死板,与长命姐姐随便讨要个一袋半袋的金精铜钱,剑术也送了,人情也有了,两全其美。”

    小陌虚心受教,点头道:“我还是未能真正入乡随俗。”

    崔东山说道:“我有个建议,次山谪仙峰的山脚那边,不是有条青衣河有个落宝滩嘛,回头我送给你当修道之地,搭个茅屋什么的,你就在那边定时传道,”

    小陌有些为难,“小陌只能说是境界尚可,可这论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实是道行浅薄,为人授业,估计只会贻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为人师。”

    在远古时代,不论“道人”是何种出身,“传道”二字,分量之重,无法想象。

    修道,证道,得道,传道。

    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别业那边,自家公子与那个名叫芦鹰的元婴修士,无偿赠予十二字。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简直就是说到了小陌的心坎里去。

    修道之人需要静心思虑,敬重天地万事万物,同时还要对这个世界怀有警惕,所以不要轻易说自己已经修出了一个大道。

    还差得远呢。

    崔东山抬起双手,分别握拳,最后掌心相对,轻轻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看轻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无我,看轻自己。只有不走极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点头道:“有理。”

    其实崔东山还有件事没有多说。

    此地旧主是田婉,那么她的师兄邹子,就一定走过这座洞天遗迹,一旦先生可以随意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未来就可以找机会与邹子问剑一场。

    虽说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经不是什么绝无可能之事。

    千山万水,都挡不住、敌不过先生脚上的那双草鞋。

    小陌说道:“离开这里后,等风鸢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灵椿道友,讨要几袋子金精铜钱。”

    崔东山点头道:“如今想要购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宝瓶洲那边,就不用想了,大骊朝廷不会有任何遗漏的。就算有人卖,也会是天价。桐叶洲这边,再加上那个扶摇洲,兴许还算有点机会,那些山水神灵金身破碎后,当年未必全部被蛮荒军帐搜刮殆尽,不过也只能算是些小漏可捡,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经缓过来了,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一袭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东山心情复杂,以自欺来欺天,可不是什么掩耳盗铃。

    有人天高听下。

    先生偏要与之分庭伉礼。

    一行人来到山脚,崔东山介绍道:“此山名为赤松山,能够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实一开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拦阻田婉离开宝瓶洲,是奔着那座大名鼎鼎的蝉蜕洞天去的。”

    这座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洞天遗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东山命名为长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阳山,水龙峰那位管着谍报的天才兄……

    陈平安和崔东山对视一眼。

    崔东山使劲点头,此事可行。

    陈平安摇摇头,这种临时起意,不适宜不妥当的。

    崔东山眼神示意,先生你总得问问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种另类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

    陈平安还是摇头。

    小陌面对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员,都会自己设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谈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只是依稀察觉到此事与自己有关,试探性说道:“公子在小陌这边,若是还有什么为难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职了。”

    崔东山笑道:“与先生无关,是我想要给小陌加个担子,能不能将落魄山谍报一事管起来,可惜先生拒绝了。”

    小陌思量一番,说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辅助,如果事实证明小陌还算得心应手,当然愿意为公子稍稍分忧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每天去跟谍报邸报打交道,就不觉得跌份吗?”

    小陌摇头道:“就当是不花钱就能翻阅书籍了,如此看书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钱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我是自己开铺子酿酒的,喝酒花什么钱。”

    崔东山继续介绍道:“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过方圆百里,但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不会输给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总量至多差了两三成,这还是我没有往里边砸入神仙钱的缘故。”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洋洋,“哈,谁让我认了个异父异母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人间俗子看天,碧空如镜,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实也是一把镜子,只是相对坑洼而已。”

    一着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见深渊。再起种种人我见。

    崔东山点点头,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脚有条流水潺潺的溪涧,溪水泛红色,宛如仙家精心炼制的丹砂,流水重量远超寻常。

    在家乡骊珠洞天,阮邛当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铁匠铺子和铸造剑炉,就是相中了龙须河水的那份阴沉,适宜铸剑。

    陈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有美玉光泽。

    崔东山蹲在一旁,解释道:“溪涧之所以有此异象,是山上那些动辄大几千年岁数的古松,与一众仙家花卉自然枯荣,年复一年滋养流水,将那个‘赤’字不断夯实了,天然就是一种绝佳的符箓材质,回头咱们可以凭此跟于老儿或是龙虎山做笔买卖,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会影响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过至少在甲子之内,崔东山不打算靠这座洞天挣一颗钱,有大用处。

    赤松山中,芝参茯苓在内的奇花异草,都已经被崔东山一一标注出来,记录在册。

    登山途中,陈平安随口问道:“有账簿吗?”

    崔东山说道:“我这边是有的,种夫子那边暂时还没有。这些奇花异草,山中多不胜数,百年‘周岁’是一小坎,有两百一十六棵,此后三百年是一中坎,过三百岁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类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过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独有的赤松,总计三百六十棵,相对花草更为岁月悠久,千岁树龄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总体而言,数目极为可观了。”

    陈平安点头道:“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此外山巅那边,还有一座云海茫茫的绛阙仙府。

    陈平安来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败古松旁,年轮细密至极,大致扫了一眼,竟有约莫四千多年的树龄了,陈平安掰下一大块金黄色松脂,入手极沉,无论是用来入药,还是炼墨制香,都极佳,陈平安环顾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钱,只要登山,就可以随便捡取。

    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芦洲的那场探幽访胜,显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说落魄山的下宗,崔东山一手打造起来的仙都山,其实并不缺钱,缺人也只是暂时的。

    难怪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可以当得如此硬气,当然挖起上宗的墙脚更是不遗余力。

    陈平安没有将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随便放在那棵腐朽枯败的松树枝干上。

    小陌发现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翘首以盼,眼中充满了期待,等到见着了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陈平安拍了拍手,继续登山,随口问道:“那个蝉蜕洞天,消失已久,却始终没有被除名,如今还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这里边,有说头?”

    崔东山点头道:“那座蝉蜕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没有之一,因为传闻曾经有数位上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后世类似大渎、江河龙宫之流的遗址,根本没法比。因为每一具剑仙遗蜕,道韵残余,兴许就会承载着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剑道。”

    陈平安好奇问道:“蝉蜕洞天,当年是怎么从宝瓶洲消失的?”

    崔东山笑道:“本是郑居中那个师父的证道之地,这家伙剑术高,脾气犟,当年属于跨洲游历宝瓶洲的外乡人,可这份最大的机缘,还是被他得着了,正是在这座小洞天里边,给他跻身了飞升境,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家伙惹了众怒,被十数位本土和别洲剑仙围殴一场,双方大打出手,打了个山崩地裂,死伤惨重,八个上五境剑修,六个元婴剑修,总计十四人,一个都没跑,全被那家伙做掉了。因为是剑修之争,双方递剑前就订立了生死状,战场又在蝉蜕洞天之内,故而不曾伤及山下无辜,中土文庙也就没怎么管。”

    小陌称赞不已,难怪能够成为后来的斩龙之人。

    哪怕不谈剑术高低,只说脾气,就很对胃口。

    陈平安说道:“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衰弱的?”

    崔东山点头道:“战死剑仙当中,大半是宝瓶洲本土剑修,就像个豪门世族,仿佛一夜之间被抄了家,形势自然就急转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还是一蹶不振,加上后来田婉和白裳暗中联手,从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们崛起,才算恢复了几分元气。”

    “那场问剑的后遗症极大,对于宝瓶洲来说,不单单是那些剑仙悉数陨落在蝉蜕洞天之内,连累许多剑道仙家,就此断掉师承香火,所有剑修身负的剑道气运,都被封禁在了蝉蜕洞天之内,还有个更麻烦的事情,就像整个宝瓶洲的一洲剑道,等于完完全全被一个外乡剑修镇压了。”

    崔东山最后嬉皮笑脸道:“毕竟是郑居中的传道人,还是很有点斤两的。”

    陈平安问道:“为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没有出现一头开窍再炼形的山中精魅?”

    崔东山叹了口气,“此地旧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广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个名副其实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热闹,故而用上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过个几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旧不会开窍的。哪怕他离开此地,当初还是没有解开这道山水禁制。”

    陈平安忍不住感叹道:“奇人异事。”

    按照当时田婉的说法,蝉蜕洞天不在她身上。

    她没有说谎,准确说来,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是用上了比大骊太后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个师兄邹子的手笔,当初崔东山“搜山”巡检一番,只是寻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门,就差点让崔东山着了道,阴沟里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开山”的钥匙,她推测是被师兄带去了骊珠洞天。可不管崔东山事后如何算卦推衍,都没能找到线索。

    临近山顶,崔东山小声建议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潜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道山中,安心研习剑术,修行大道,将毕生所学和驳杂术法熔铸一炉,最终道成飞升。

    同时这就意味着先生可以在下宗驻足久居了。

    至于上宗落魄山那边,反正先生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又有老厨子操持事务,你们还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身为飞升境剑修的小陌先生当记名供奉,一位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当杂役弟子了……还好意思跟我抢先生?

    陈平安婉拒此事,反而建议道:“我就算了,不如让柴芜和白玄、孙春王三个孩子,来这边修行。”

    如今的柴芜,得到小陌赠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经成功将其中炼为本命物,勉强能算是一位剑修。

    陈平安先前还有些担心,之前南游途中,在灵璧山的野云渡那边,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给崔东山送去一幅亲眼目睹、亲手绘制的沿途山河形势图,信上也专门询问了柴芜的炼剑事宜,得到那边的回信,小姑娘炼剑一事,十分顺遂。

    在一般山上门派,哪怕是大宗门内,如何对待那一小撮修道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的祖师堂嫡传,其实一直是个不小的难题。

    要么容易养出一身的骄纵习气,不然就是行事过于古板,只知修行,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龙洞的马麟士,作为洞主许清渚的嫡传弟子,辈分高,天资好,又是山上道侣的仙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直到现在为止,落魄山在这件事上,可谓“别开生面”,与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样,简直是门风清奇。

    有此门风,却不是陈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后与阮邛和火龙真人有样学样,几乎照搬了龙泉剑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门规。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芜。孙春王,白玄。

    这三个孩子,无疑是修道资质最好的,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会刻意追求所谓的一碗水端平。

    崔东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鱼眼小姑娘,资质实在太好,我肯定都会带在身边,为她们悉心传道,不过她们如今都有了明确师传,我就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为她们传下几门旁门道法,再教点剑术。

    “比如那个柴芜,我争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长,又不浪费她的修行资质,看能不能帮她……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玉璞境,就目前来看,把握是有一些的,运气当然也还是要需要一些的,总之先生可以期待几分。”

    陈平安闻言只得取出一壶酒,喝酒压惊。

    只是这种压惊酒,陈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几次。

    柳七,周密。

    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跻身年轻十人候补之列的天才女修。

    以及李柳的某次转世,都是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的上五境。

    哪怕还有些遗漏,可还是当之无愧的屈指可数。说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夸张。

    崔东山正色道:“柴芜三个,来不来此地修行,其实差别不大,就算要来,也不急于一时。所以我还是坚持先前的说法,希望先生能够在此独自修行。”

    陈平安笑道:“好让我在此闭关,占尽这个‘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刚好可以支撑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跻身飞升境。

    小陌恍然,难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着公子收起那块不起眼的松脂。

    崔东山悻悻然,没有否认此事。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等我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返回这里,我再给你一个确切答案。如果到时候真要在此闭关,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崔东山心领神会,点头道:“学生会先卸任下宗宗主职务,再跟随先生一起游历青冥天下。”

    陈平安笑道:“前者无所谓,你和曹晴朗商量着办,但是后者必须作数,不许失约。”

    走到了山顶,云雾缭绕身侧,崔东山打了个响指,瞬间云雾散尽,视野豁然开朗,朱红大门缓缓开启,门内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仰头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致解释了此山来历,只是文字内容晦暗不明,简单来说,就是字都认得,意思大多

    不明白。

    道山绛府,仙城万里锁婵娟……大道争渡,锋镝在先,玉石俱焚。性灵随躯皆腐朽,饮恨黄泉……销锋镝铸金身,岂是弱天下薄人间之举……

    绕过石碑后,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开口说道:“是曾经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灵。”

    陈平安心生感应,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那把狭刀“行刑”,双手拄刀,狭刀抵地,刹那之间,其中一尊神像迷雾散尽,现出真容,缓缓睁眼,仿佛在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手心抵住的这把狭刀,来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麾下,被后世命名为“行刑者”。

    崔东山突然说道:“小陌,我们退出去。”

    小陌点点头,跟随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当他们重新站在门外,大门轰然关闭。

    除了沉睡于剑气长城附近的这尊“行刑者”。

    还有在五彩天下蛰伏万年,被宁姚仗剑斩杀的那一尊高位神灵“独目者”,昔年神职隶属于披甲者,司职昼夜更迭,此刻这尊神像就同样屹立在大殿之中。

    从天外出现在桐叶洲的那位高位神灵,曾经走过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宝瓶洲老龙城,结果被陈平安的两位师兄阻拦登岸,其名为“回响者”。

    男子地仙之祖,药铺后院的杨老头,身为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样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远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双方分别执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飞升台。

    而这两位对待作为故乡的人间大地,始终报以善意。

    他们与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还有早年身为落宝滩碧霄洞洞主的老观主,算是同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这几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龄稍小。

    “寤寐者”,是梦境之主,让神灵之外的一切有灵众生,尤其是开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颠倒梦想,继而生出心魔。

    “无言者”,拥有一门“止语”神通,故而又名“心声者”。修道之人的心声言语,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相传都来源于此。

    “复刻者”,造就出无数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象者”或是“铸造者”。

    雷部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负责所有神灵尸骸的安置。

    “拨乱者”,水神麾下,执掌光阴长河的流转有序。

    最后还有一尊高位神灵,不管是中土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还是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后世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使用任何称呼,就像一种遥遥礼敬。

    远古五至高。

    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后便是十二高位。

    那位唯一的“不记名”之外,分别有行刑者,独目者,寤寐者,心声者,复刻者,回响者,雷部诸司之主,布局者,拨乱者,再加上两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

    封姨,远古风神之一。

    雨师,那个家乡窑工。

    至于大骊京城那个当老车夫的,神位要略低些,与前者类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别,但是后者虽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职显赫,权柄极大,因为老车夫是旧天庭雷部诸司之一的主官神灵。

    陈平安先后两次,分别从袖中捻出三炷香,朝两尊神像敬香。

    其中一位,于天地有灵众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于陈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话说吃亏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只会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说的苦难,当一个人好不容易熬过去了,自己默默消受着就是了,别与正在吃苦的旁人说什么轻巧话了,那是作妖作怪。

    走出大殿,绕过石碑,打开大门。

    双眸湛然,视野开阔,天清地明。

    今年桐叶洲,小雪时节,就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异常天寒地冻,山上仙府家家户户,开门雪满山,人间处处厚雪压枝,碎玉声此起彼伏。不曾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时节,反而只是下了一场敷衍了事的雨夹雪。

    仙都山青萍、谪仙双峰并峙,作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巅扶摇坪,也是下宗祖师堂选址所在。

    而次峰谪仙峰,山脚有条青衣河,岸边有落宝滩,与那老观主的碧霄洞落宝滩,自然并无渊源,崔东山就只是拿来讨个好彩头,希冀着将来的下宗修士,入山访仙也好,下山历练也罢,宝物机缘如雨落,纷纷落袋为安。此峰山顶的扫花台,则已经被隋右边一眼相中,她开辟为一处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还有一座稍矮的支脉山头,旁逸而出,被崔东山取名为密雪峰,山崖裸露极多,皆玉白色,会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只有一座宅子,勉强有点仙府的样子,是崔东山专门为自己先生准备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钱属于跟着沾光,就分别住在了东西厢房。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后刚要穿上布鞋,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气,就又换了双靴子。

    走出屋子后,发现裴钱坐在檐下看雨,发现师父现身后,裴钱说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给小师兄帮忙了。

    至于裴钱自己,她当然得留在这边,好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她先问师父要不要吃早饭,陈平安点头后,裴钱让师父稍等,去灶房那边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桌旁,眯眼而笑。

    桌上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两碟咸菜,竟然还有一笼蟹粉汤包?

    陈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夹了一只蟹粉汤包,笑着点头道:“手艺不错,暖胃养人。以后……”

    本想说以后裴钱嫁了人,真是谁娶进门谁有福气,只是一想到这种事情,陈平安那份亦师亦父的别扭心态,又开始作祟,就打住了话头。

    好不容易将自家闺女养大了,凭什么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可裴钱将来真要遇到了心仪对象,嫁人就嫁人吧。只是那个小子,休想在自己这边瞧见个好脸色,不被套麻袋,就烧高香吧。

    裴钱发现师父神色变幻不定,这可是极其少见的稀罕事了,忍不住问道:“师父,有心事?”

    陈平安笑道:“没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看似随意问道:“那些年里,师父不在身边,你自己一个人在外游历,走了那么远的路,有没有遇见比较优秀的同龄人,或是山上的年轻俊彦?”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见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陈平安满脸微笑,“那有没有印象最深的某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啊?”

    师父之后游历中土神洲,得会一会他。

    裴钱神色古怪,终于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师父,嘛呢?”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就是闲聊。”

    裴钱埋怨道:“师父,别瞎想啊,我可没有书上写得那些儿女情长,缠绵悱恻啊,只是习武练拳,就够够的了。”

    陈平安微笑道:“在一处古怪山巅,见到了两对师徒。”

    裴钱一头雾水。

    陈平安调侃道:“其中有个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见着了师父还发呆,一板栗下去,抱头哇哇叫。”

    裴钱咧嘴一笑。

    在桐叶洲,陈平安以当今天下“最强”身份跻身的十境武夫,结果发现武运馈赠反而比预期少了,只是很快陈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来武运被无形中一分为二了,然后就像被人强行拖拽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处古怪至极的山巅,站着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运浓稠似水,十一位纯粹武夫围成一圈,故而位次没有高下之分,都是“万年以来,前无古人”的某境最强武夫。

    其中就有两对师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宝瓶洲落魄山,陈平安,裴钱。

    而曹慈这个家伙,竟然一人就占据了山巅四个位置。

    陈平安以前是担心练拳太苦,小时候最怕吃疼的裴钱,她会不会半途而废。

    如今是担心裴钱辛苦练拳,会觉得不值当,因为习武一事,属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凭借一口纯粹真气,如一支铁骑,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只要炼制了本命物,开辟出处处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据雄关险隘,对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后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灵气,或凿山或填湖,不断往里边添补家底。

    陈平安吃完早点,放下筷子,冷不丁问道:“裴钱,师父问你,武道登顶,所为何事?”

    将桌上竹屉往裴钱那边推了推,笑道:“不用急着回答,吃完再说不迟。”

    裴钱夹了最后一只蟹粉汤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师父,身前无人。”

    “不够。”

    陈平安摇头笑道:“再答。”

    裴钱一脸讶异,“啊?”

    她赶紧咽下汤包,抹了抹嘴,这还不够?

    见师父还在等着答案,裴钱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只比师父低一境?”

    陈平安一瞪眼。

    裴钱挠挠脸,“那就斗胆跟师父同境?”

    陈平安气笑不已,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如敲板栗,“认真点!”

    裴钱只觉得愁死个人,师父还要自己咋个认真嘛。

    陈平安便想着换了一个说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来,以心声问道:“裴钱,你得了数次‘最强’二字,就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关键是裴钱也在那处山巅,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钱开始翻检记忆,然后记起一事,点头说道:“师父,勉强算有吧,小时候好像做了个梦,然后见着个记不清是谁的怪人,带着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对方问我学拳做什么,我那会儿小,不懂事,就老老实实回答了当时的心中想法。”

    显然是开始做铺垫了。

    那会儿是年纪小不懂事,喜欢胡说八道,师父你别当真,不能秋后算账。

    陈平安静待下文。

    裴钱愈发心虚,倒是没敢隐瞒什么,一五一十与师父详细说了过程。

    原来当时裴钱觉得自己反正是做梦,那还怕个锤子,一边心不在焉说着学个锤儿的拳,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跟师父学点好呗,不然练拳那么惨兮兮,何苦来哉。小黑炭当时下山途中,一边蹦蹦跳跳,学大白鹅咋咋呼呼的,一边朝身边那个个子极高的家伙递拳,问对方怕不怕,怕不怕。

    陈平安听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情。

    然后裴钱接下来一句,让陈平安气笑不已,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

    “不怕是吧,那你等着,等我师父来了,你得跪下来砰砰磕头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陈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过来。师父收了你这么个开山大弟子,福气啊。”

    来,没吃饱饭,板栗管够。

    裴钱笑容尴尬,说了句师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气,陈平安独自撑伞散步,沿着一条盘迂山道,去往崔东山所在的简陋茅屋,商量观礼人选一事。

    可惜暂时尚无摩崖石刻,其实下宗要是真舍得脸皮,愿意让朱敛捉刀的话,足可以假乱真,估计几天功夫,就能出现无数的名家崖刻。当然崔东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袭青衫,细雨朦胧中,轻轻旋转伞柄。

    既然已经订下具体的日期,下宗创建庆典,是明年立春这一天,那么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处新建剑房,就开始忙碌起来,飞剑传信邀请各方观礼客人。

    只不过相比较落魄山创建宗门的那场庆典,观礼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边,都不是所有人都会赶来。

    比如陈平安这边,就只邀请了刘景龙,钟魁,和那位等于是一人两宗门的黄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庙也不会再管什么。

    此外还有青虎宫陆雍,蒲山草堂叶芸芸,大泉王朝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双山水神祇道侣,金璜府山神郑素,松针湖水君柳幼蓉。

    无论是到场人数,还是庆典规模,可能还不如一场金丹开峰仪式。

    到了茅屋门口,陈平安合拢油纸伞,斜靠门外墙壁,步入其中,一张大书案,堆满了崔东山亲笔手绘草稿图纸。

    崔东山搁笔后退一步,隔着书案与先生作揖行礼,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忙自己的,坐在长凳上,随手拿起桌上一张还泛着墨香的土木营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极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笔筒,随便搁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鸡距笔,其余熟宣纸和松烟墨,都是市井购得。

    陈平安放下那张图纸,抬头问道:“虽然借给林守一百颗谷雨钱,可是落魄山财库里边,还有不少神仙钱的盈余,五六百颗谷雨钱,怎么都是拿得出来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长春-洞天的一切出产,暂时都无法变现为神仙钱,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边,北俱芦洲那条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商贸航线,几乎囊括了一洲东南沿海地带的天材地宝,后来又加入了云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剑湖,让落魄山这些年财源广进。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费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自己邀请的那拨观礼客人名单,崔东山有些无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务,也还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这点小事,商量什么。”

    陈平安发现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边款文字颇多。

    酷寒时节,水塘干涸,荷叶败尽,枯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陈平安将印章轻轻放回原位,知道崔东山是在说当年骊珠洞天的那场变故。

    八字朱文底款,虫鸟篆如天书:天经地义,说文解字。

    崔东山笑道:“当年在南岳储君山头采芝山那边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个纯青,闲着没事,有些牢骚,有感而发,学先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篆刻下来了。先生要是喜欢就拿去,勉强可以拿来当做一方藏书印。”

    陈平安摇头婉拒此事,问道:“搬迁剩余两山一事,需不需要帮忙?”

    崔东山说道:“不用,不比这座仙都山,那两座辅佐山头,轻巧多了,来回两趟,走快点,撑死了就是一个半月。”

    陈平安大致说了蒲山之行的过程。

    崔东山说道:“其实小心起见,黄衣芸应该将这幅仙图交由中土文庙,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会是个不小的隐患。比如……算了,没有什么比如不比如的。”

    崔东山是怕自己乌鸦嘴,真要说中了,对于蒲山来说,就是一场不输太平山当年浩劫的惊天变故,例如一幅仙图,因为本就是一座层层叠加的阵法,一旦在某个时刻被幕后主使,以诡谲手段遥遥开启禁制,在阵法枢纽上边动手脚,瞬间炸开,至少相当于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毁金丹、元婴与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杀力之高,约莫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倾力一剑,估计蒲山能够剩下半座,都算运气好了。

    陈平安笑道:“叶芸芸知道其中轻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图真迹,其实已经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帮着蒲山代为保管几天,至于蒲山密库里边,只是放了件赝品,叶芸芸连薛怀都没有说,接下来就看能不能额外钓起一条的大鱼。”

    崔东山点头道:“薛怀可能都只是第一层障眼法,蒲山那边,一个不留神,就会藏有后手。”

    以周密的行事风格,既然蒲山那边的长远谋划,已经落空,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陈平安说道:“比如叶芸芸的那位兄长,战事落幕后,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处奔波,一直不在云草堂。”

    就像这次陈平安拜访蒲山云草堂,就未能见到对方。

    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与愿意对他人给予最大善意,两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实双方并不冲突。

    之后听到一趟敕鳞江游历,崔东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处定婚店?”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听说过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终未能亲眼见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鳞江畔开茶棚的老妪和少女,是否愿意担任我们仙都山的供奉,不但供奉,当俩客卿也好啊,记名不记名,都可以随她们。”

    陈平安气笑道:“这会儿开始称呼先生、说‘我们’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由他来揭走那道符箓,没有半点问题。

    老妪恢复自由身后,与那个喜欢乱点鸳鸯谱的少女,师徒双方此后何去何从,陈平安当时没问。

    陈平安说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尝试着招徕她们,可以飞剑传信蒲山,让叶芸芸或是薛怀,帮忙问问看。”

    崔东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这句话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

    崔东山干笑不已。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位剑仙胚子,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跟随于樾去往别地,剩下七个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经跟随隋右边在扫花台那边练剑,于斜回算是捏着鼻子认了掌律崔嵬当师父,何辜的师父是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剑仙,如果加上风鸢渡船上边的纳兰玉牒,结果被下宗拐来了四个。

    若是再加上孙春王,就是五个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剑台。

    白玄怕那只大白鹅,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姚小妍则是跟那位双方个头一般高的新师父投缘。

    只不过青萍剑宗既然是一座剑道宗门,那么被学生崔东山如此挖墙脚,陈平安也就认了。

    可是到最后,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有点无所不用其极了,竟然连自己都要挖墙脚过来下宗这边,毕竟一旦选择在长春-洞天之内闭关破境,不管将来是从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或是更高,可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动辄数年光阴甚至耗时更久。

    陈平安说道:“我在犹豫要不要邀请真境宗的李芙蕖。”

    毕竟这位元婴女修,还是落魄山的客卿。

    至于真境宗的宗主刘老成和首席供奉刘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禄寿三色翡翠手镯,陈平安再厚着脸皮与小陌讨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将两物一并寄给宝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东山摇头道:“意义不大,下宗就当节省下一件法袍了。”

    陈平安问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忍住笑说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举办庆典之前,会送我一些法袍,争取让下宗的祖师堂成员,嫡传弟子,供奉客卿,反正为数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见者有份。至于来青萍峰观礼的客人,就有点悬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伤感情,那就干脆谁都不送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个小陌!”

    只说陪着自己头回做客披云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两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宝,而且送得极其熨帖人心啊,因为那对瞧着袖珍可爱的小巧兵器,大有用处,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尽其用,一把青玉斧,可以拿来“开山”,黄玉钺用作“镇压水运”。

    如今魏山君估计做梦都能笑出声吧。

    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头等着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东山喊了一声,“先生。”

    陈平安有些纳闷,“嗯?”

    崔东山笑容灿烂,“先生如今虽未背剑……”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打住!”

    崔东山还是开口道:“气吞山河,剑气横秋。”

    陈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这股歪风邪气,就是你起的头。”

    崔东山一脸委屈,“先生,思来想去,我终于确定了,谁才是咱们落魄山风气的第一大功臣。”

    陈平安有些好奇,“是谁?”

    崔东山压低嗓音道:“是小宝瓶!”

    陈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对崔东山笑骂一句,你少在这边告小宝瓶的刁状,欠拍。

    崔东山揉了揉额头,苦笑不已。

    如果说小师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钱的唯一苦手,而裴钱是很多人的苦手。

    那么崔东山这边,当然就是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了。

    只不过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东山说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陈平安却只是转过身,继续坐着,就那么望向门外的细雨,轻声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头谪仙峰的山顶,扫花台。

    隋右边与弟子程朝露传授过剑术和拳法,她就去山脚的青衣河落宝滩那边赏景。

    于斜回在练剑间隙,走来这边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拢的油纸伞,一路当剑耍。

    两个剑仙胚子的师父,都是元婴境剑修,只不过如今一个当官一个不当官。

    于斜回将油纸伞放在崖畔栏杆上,脚尖点地,一屁股坐在栏杆上,看着那个小厨子练拳走桩,瞧着还挺有架势的。

    等到程朝露练完拳,来到于斜回这边,小厨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于斜回双臂环胸,摇晃双腿,说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声道:“歇会儿,我虽然也不太喜欢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说完,于斜回就有点不乐意了,抢过话头,没好气“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这家伙心眼小,你说话注意点。”

    自己不喜欢崔嵬,你凭啥?凭你小厨子还是个下五境剑修?

    歇会儿,这是白玄给于斜回起的绰号,还有程朝露的小厨子,纳兰玉牒的小算盘,只是总比孙春王的那个“死鱼眼”好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斜回他们一个个的也就默认了。

    当然还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隐官,只是谁都不承认就是了。好像上次遇到那个“小隐官”陈李,白玄当时还吃瘪了。

    程朝露习惯性揉了揉肥胖脸颊,哈了一声。

    九个远游他乡的孩子当中,小胖子是脾气最好的那个。

    不过上次在云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与人问拳,就赢得干脆利落,好像对方还是个龙门境修士,虽说是那只大白鹅暗中动了手脚,却已经让孩子们刮目相看,他们嘴上不说,可心里边都是有杆秤的。当时就连崔东山都小有意外,不料还是个焉儿坏的小暴脾气,一动手就毫不含糊。

    毕竟是生在剑气长城那么个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么,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门子弟,不是剑修还好,如果是剑修,却在战场上出剑软绵,挣不来实打实的战功,最让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说道:“歇会儿,不管怎么说啊,反正我是瞧出来了,隐官大人对你师父,可没有半点瞧不起,不对,是很瞧得起!至于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这么个事儿。”

    于斜回学隐官大人双手插手在袖,板着脸点点头,小厨子总算说了句像样话。

    要是瞧不起,那个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脚当供奉?名次还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隐官大人和大白鹅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记得清楚,隐官大人与人主动敬酒的次数,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说道:“不晓得虞青章和贺书柜,这会儿到哪里了。”

    于斜回没好气道:“俩没良心的东西,我管他们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声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远处,那个见谁都没个笑脸的隋右边,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小厨子,你跟我说句实话,嗯?”

    “啥?”

    “你师父,与咱们隐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头雾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学隐官的动作,再学隐官的说话口气,“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那个酒铺桌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喊人名字不带“啊”,显得不亲近,就是外人,绝不是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这话爱听得很呐。

    于斜回突然跳下栏杆。

    程朝露转头一看,原来是隐官大人来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该说的别说!”

    程朝露使劲点头,“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什么事情是不该说的?”

    于斜回哀叹一声,“小厨子偷偷喜欢纳兰玉牒呢。”

    程朝露瞬间目瞪口呆。

    陈平安咦了一声,故作惊讶道:“我还以为程朝露喜欢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并拢的油纸伞,拍打掌心,陈平安自顾自点头道:“是了是了,难怪会花钱跟纳兰玉牒买书,原来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悟性,以后不愁找不到媳妇。”

    程朝露涨红了脸,根本不是这回事啊。

    纳兰玉牒那个小财迷,确实是有个好习惯,隐官大人说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会一句一字抄录下来,程朝露担心自己会遗漏拳理,就需要经常跟她借阅“档案”,每看一页都要花钱,其实一页也没几个字,经常就只有一句话,纳兰玉牒还专门给程朝露捣鼓出了一本账簿,算利息的那种。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过之后,小声道:“隐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证,我肯定会很快跻身洞府境,不会比孙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见歇会儿都立下军令状了,只得跟着说道:“隐官大人,我争取不垫底。”

    其实要说心里话,反正九个同龄人里边,怎么都会有个垫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况隐官大人早就说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难学问在努力,天底下最简单学问在结果。”

    于斜回点点头。

    然后陈平安眨眨眼,转头打趣小胖子,“这句话,回头记得说给纳兰玉牒听啊,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机会了,别谢我。”

    于斜回又开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叹了口气,要是被纳兰玉牒晓得了,自己会被打个半死吧。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四本书,一人两本。其中两部《剑术正经》,一部《撼山拳谱》,当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谱是给程朝露的,此外还有一本册子,则是给于斜回的,陈平安也没有心声言语,开口笑道:“于斜回,这本册子,记得好好保存,不要轻易给外人看,书上内容,不一定有用,你就当看杂书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飞剑,恰好就是名为“破字令”。

    因为夜航船的关系,在文庙那边,陈平安对此专门翻了些书籍,有些心得,就拣选内容,记录成册。

    两个孩子郑重其事双手接过书籍后,与隐官大人道谢。

    陈平安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于斜回将两册书放入怀中后,突然小声道:“隐官大人,听说你在江湖上认识了茫茫多的红颜知己。”

    陈平安心一紧,面不改色,微笑问道:“听谁说的?”

    于斜回说道:“白玄啊,还能是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证。”

    小胖子开始装傻。

    大概除了那个孙春王,谁都有点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属山头拜剑台那边,白玄大爷对待练剑,是当真半点不上心的,倒是练拳比程朝露还卖力,经常念叨一番口头禅,“我白玄大爷还需要练剑吗,是跟着隐官大人来这边当神仙的吗?当然不能够,我是学拳来了,省得以后混江湖,说我一个练剑修仙的,欺负他们舞枪弄棒打熬体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惫懒至极,炼剑速度却极快,所以就喜欢每天双手负后,走门串户,“好为人师”,为其他人指点修行,问题是白玄的三言两语,往往一语中的,还真有用。

    陈平安笑道:“好的,回头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后一大两小,三位剑修,一起在栏杆旁眺望远处风景。

    雨后天晴,气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无主之物。雨后江山,好似金铁铸成。

    风鸢渡船上边,除了意气风发的二管事贾晟,每天只知道埋头算账的账房张嘉贞,还有无所事事的掌律长命,反而是她的嫡传弟子,小算盘纳兰玉牒,在账房那边真能帮上忙,给张嘉贞打下手,记账算账,有板有眼。

    当然最百无聊赖的那个,肯定是名义上为风鸢渡船保驾护航的米大剑仙了。

    一来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芜这个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钟情于云里来雾里去的渡船生活,没有在仙都山那边落脚,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边,修行之余,就趴在窗台那边看看风景,或是绕着船头船尾走几圈。

    小姑娘独自喝酒,那是极有大家风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样,没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声,点点头,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一盘拍黄瓜,一碟酱肉。

    师父说得对,当神仙好,花钱吃肉,不用花钱。

    所以要好好修行,绝不能被山主大人赶下船去,争取当个嫡传弟子。

    柴芜就是有些犯愁,那个被师父说成酒量与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觉得自己比较笨,不太适合修行,估计这位山主老爷,也确实手头事情多,反正都不乐意亲自传授学问了,后来都是让那个小陌先生出马。

    陈平安让米裕近期帮着小姑娘护道几分,毕竟在练气士当中,剑修和符箓修士,门槛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讲究一个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边的驱山渡。

    驱山渡一处山岗之巅,有个皑皑洲刘氏客卿在那边驻守,名义上是帮着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这个被誉为“徐君”的徐獬,才两百岁,就是一位大剑仙了。

    在家乡金甲洲,徐獬曾经出剑阻拦过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声不显,直到乱世来临,才横空出世。

    在山顶与徐獬下棋“小赌怡情”的王霁,是玉圭宗祖师堂供奉,有个监斩官的绰号。

    王霁与种秋都是读书人,一见投缘,还抽空下了几局棋,至于一旁观战的米裕与徐獬,双方则没什么可聊的,只是对视一眼,就再无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风鸢渡船这边,得知一事,空悬多年的神篆峰,刚刚有了个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师堂没有任何异议,专门为这名剑修破例,不用他跻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为那个孩子如今才九岁,是位龙门境剑修。

    听说拥有三把本命飞剑。

    好像除了“天之骄子,应运而生”,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解释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时容纳数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宝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内,就多达三座,除了碧城渡,还有逆旅渡和远山渡,后两者都建立在藩属山头。

    之后渡船北归,期间在燐河附近悬空停留。

    种秋和米裕,联袂去了趟河边的那个摊子。

    陶然在种夫子这边还算客气几分,见过几面,印象颇好。

    这位金丹剑修就说先前来了拨人,自称同样来自仙都山,其中一个青衫刀客,还说是崔仙师的先生,叫陈平安。

    此人在这边喝了碗酒,没闹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说话不着调,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剑仙。

    既然言语这么风趣,怎么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大钱呢。

    米裕眼神怜悯,伸出手,想要拍拍这位金丹剑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这些话,要是被裴钱听见了,呵。

    陶然肩头一歪,避开那只爪子,他跟这个自称余米的家伙半点不熟,两次见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齐廷济,还是跟齐老剑仙同桌喝过酒啊?

    再说了,陶然一看这厮的相貌气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数的风流胚子,碍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剑仙直皱眉头,掺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确实不清楚一事,昔年剑气长城,几乎每次轮到齐廷济巡视城头,都会主动去那云霞中找米裕喝酒。

    虽然双方年龄悬殊,境界剑术也算悬殊,却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而且一个“齐上路”,一个“米拦腰”,很有得聊。

    种秋笑着也没解释什么,只是与陶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陶然倒是没有什么不耐烦的,一一记下。

    风鸢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没能见着隐官大人,曹晴朗说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个口信,隐官大人让自己这次返回宝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带来。

    米裕就有点幸灾乐祸。

    之后路过清境山青虎宫,老神仙陆雍亲手交给种秋一只瓷瓶,请种夫子帮忙转交给陈山主。

    说是最新炼制成功的一炉坐忘丹,可惜数量不多,只有三颗。

    种秋抱拳致谢。

    米裕只有一句话,陆老神仙有无仇家。

    陆雍大笑不已,连连摆手。

    渡船离开桐叶洲陆地,进入海域后,米裕闲来无事,闷得发慌,就跳下风鸢渡船,御剑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长春小洞天内。

    陈平安在那座道山绛阙之中,拣选了一座阁楼最高处,门窗皆关闭。

    室内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桌上搁放了几本书,《撼山拳谱》,《丹书真迹》,《剑术正经》,自己亲笔撰写、编订成册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芦洲那座仙府遗址的“破书”……

    还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闭目凝神,缓缓呼吸吐纳。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叶洲中部偏北,一处藩属小国境内。

    临近黄昏时分,一个儒衫青年带着个胖子,电闪雷鸣,暴雨急促,两人就在一处市井渡口停步,寒酸书生要了两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头,高高举起碗,使劲晃了晃,真没剩下半点藕粉了,这才放下碗,埋怨道:“钟兄弟,咱俩既然是在赶路,乘坐一条仙家渡船不更好。”

    “庆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来得及。”

    钟魁说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结账,我就掏钱请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犹豫道:“船上风景千篇一律,无甚意思,还是两条腿赶路,碰到的山水见闻更多些,就像现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了。”

    胖子指了指铺子外边的水边,原来是有盐商雇佣了一条大船,停泊古祠下,风雨看潮生。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个女子在楼船水窗那边,她持竿垂钓,环以臂钏,愈发衬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过来人,早早晓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几眼,就丢了魂,挪不开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抛竿,胖子便跟着心颤几分。

    可惜看那女子发髻样式,嫁为人妇了。若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胖子这就登船,认岳丈去了。

    至于对方是头易容有术的枯骨艳鬼又如何,胖子还真不在乎,计较这个,俗不俗?

    钟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楼船,说道:“你别去招惹了,就是个命苦的痴情女子,报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声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谁?之前在那小小县城隍庙,才一进门,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却是头孤魂野鬼,差点被当场铐上枷锁,你看我说什么了?钟兄弟,说真的,生前死后,就没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再来一碗冰糖藕粉。”

    钟魁与店伙计招招手,又要了两碗藕粉,笑道:“城隍爷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说天高无耳目,心亏暗室有神游。

    给自己取名姑苏的胖子又已经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钟魁还没动过勺子的那碗。

    钟魁就将白碗推给胖子。

    而那艘楼船的垂钓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岸边铺子的书生和胖子,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他们身份、境界,她只能确定一事,莫不是见鬼了?

    胖子以心声问道:“这条江水不算短吧,就没个水神河婆?沿途两岸也没城隍庙?这头女鬼,胆子不小啊。”

    钟魁说道:“那臂钏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开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欢假扮撑船蒿工,卖藕换酒喝,与那个曾经将祭奠诗稿投水的中年盐商,算是旧识。”

    胖子皱眉道:“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说道:“用眼睛。”

    胖子在钟魁掏钱结账的时候,问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说以我的修为,除了陈平安,是不是就无敌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还是位仙人。

    钟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试探性问道:“那么我跟陈兄弟讨要个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个下宗,总不过分吧?”

    钟魁瞥了眼胖子,“自己问去,我不拦着。”

    胖子笑着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转,“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着这位半点不知享福的钟大爷,跋山涉水,一路风餐露宿,可怜一身好不容易养出的秋膘都要清减了。

    赶在年关时分,他们来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处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胖子挥挥手,微微皱眉,“就这么点地盘,实在太寒碜了。等我见着了陈兄弟,非得说道说道。”

    在渡口那边,见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对着稿纸比比划划。

    桌边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啧啧称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样还挺俊俏。

    裴钱见着了散步而来的钟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遥遥抱拳道:“钟账房!”

    双方停步,钟魁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笑问道:“小黑炭?”

    裴钱点头,眯眼而笑。

    钟魁玩笑道:“嫁人没?”

    裴钱笑道:“嫁个锤儿,不嫁人!”

    钟魁哈哈大笑,“也对,除了陈平安,谁管得住你。”

    遥想当年,小小年纪,就能耍得两个狐儿镇的捕快团团转。

    那会儿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难尽。

    崔东山和小陌来到这边。

    钟魁抱拳道:“我叫钟魁,见笑了。”

    崔东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东山,见过钟先生。”

    小陌同样作揖道:“供奉小陌,见过钟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个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了,这家伙一门心思都在裴钱那边,钟先生身边怎么有这么个不靠谱的贴身扈从。

    胖子以心声问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来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听出了言外之意,啧啧不已,“哎呦喂,差点吓死,不对,是吓活我了,得亏是客人,不然咱俩还得划出道来……练练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脸惶恐,“小陌兄弟,这就记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变,“哪敢与一位仙人称兄道弟。”

    崔东山看了眼钟魁,钟魁笑着摇头,咱们都别管这个喜欢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边,一袭青衫现身,刹那之间,身形就落在了渡口这边。

    无半点气机涟漪,也无丝毫剑气。

    但是此人剑意、或者说道气之重,竟是让胖子下意识往钟魁身边挪了一步。

    陈平安与钟魁各自抬手,重重击掌。

    然后陈平安望向一旁,笑问道:“钟魁,这位前辈是?”

    钟魁还是老样子,焉儿坏,一下子就揭了身边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妇砍过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辈了。”

    胖子顿时心知不妙。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宁姚的男人。”

第九百八十九章 未来

    “在见到隐官之前,我还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宁剑仙,哪怕是当着我那钟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这份疑惑,还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今日一见,才晓得什么叫天作之合,月老牵线,神仙眷侣!”

    “见过了宁剑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亲眼见到了隐官,就又知晓了何谓年轻有为,是我虚度光阴,一大把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对了,陈山主,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苏孤,孤家寡人的孤,道号姑苏,却是三姑六婆的姑。与钟兄弟属于性情相合,一见投缘,说实话,我之所以能够与钟魁义结金兰,同游桐叶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归功于宁剑仙的牵线搭桥。”

    钟魁看着那个神色诚挚、言语恳切的胖子,怪可怜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话,姑苏确实多次质疑陈平安,比如这厮定然是个花花肠子的大猪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点粗粮,读了几本圣贤书,好的不学坏的学,半点不正人君子,擅长花言巧语,想来那宁姚资质太好,肯定不晓得红尘滚滚的江湖险恶,她又生长在剑气长城,多半是个不谙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后就被一个外乡的读书人,撬了整座剑气长城的墙角,被陈平安用那花言巧语给迷了心窍,这类事,烟粉、游仙小说里边何曾少了?

    不过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实,言语这般殷勤谄媚,自然还是忌惮那个暂时不见身影的宁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惧那些黄紫贵人的龙虎山天师,更怕那些气运在身的大修士,因为会被天然压胜。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门风,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观主和郑居中这样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这头人间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后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离去,就像抽离了气运,很快就被仗剑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发现踪迹,再被文庙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个从飞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视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几个仙人,敢说是他的对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剑仙徐獬,在驱山渡那边与玉圭宗的王霁朝夕相处,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与之问剑,却绝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姜尚真。

    一般情况下,这头鬼物,在顶尖战力严重缺失的桐叶洲,算是实打实的罕有敌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坟冢悬空,属于天不收地不管,所以才能隐蔽多年,如果说一条行踪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门大宅里的蚊蝇,到处乱窜,偶尔还会发出点声响,那么这个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动弹的壁虎,故而更难被文庙察觉痕迹。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

    看着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隐官,胖子吃了颗定心丸,自己不过是抖搂了一手公门修行的雕虫小技,就轻松过关了。

    哈。

    到底是年轻,喜欢这套虚头巴脑的,要面子,不经夸。

    胖子试探性问道:“陈山主,宁剑仙人呢?我于情于理,都得当面谢谢她。”

    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学那钟魁,直接称呼宁姚为弟媳妇。

    陈平安笑道:“她已经重返五彩天下了。”

    胖子满脸遗憾,轻轻搓手,气势就有了几分变化,虽然低着头,腰杆却是挺直了几分。

    那就是你陈平安身边,当下没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喽?

    别看胖子油腔滑调,言语腻人,就只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帮闲,可是有件事,还真被他看准了。

    如果陈平安是金甲洲“剑仙徐君”的那种横空出世,胖子死活都不会跟着钟魁赶来仙都山,只敢远远待着,等着钟魁参加完下宗庆典,再继续结伴游历。

    可陈平安既然前些年还是玉璞境,那么不管陈平安在蛮荒天下做出什么吓破旁人胆的壮举,胖子都可以笃定一事,陈平安绝对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于他如何能够打断一座人间最高城,与绯妃拖拽争夺一条曳落河,甚至还能剑开托月山,斩杀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大妖……没关系,胖子依旧咬死一个真相,走捷径的陈平安,就像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大道蟊贼,等年轻隐官返回浩然,别说什么十四境了,估计能够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齐天了。

    胖子的这个想法,是单凭钟魁与之闲聊的只言片语,最终推演出来的结果,在钟魁看来,其实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就是那个真相了。

    胖子突然发现那个黄帽青衫的年轻修士,又开始笑容浅淡,似笑非笑了。

    寡人修道三千载,惜哉壮哉无敌手。

    要不是那位澹澹夫人,长得实在太过磕碜了点,关了灯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渌水坑早就更换主人了。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贵客。”

    小陌点头道:“公子请放心。”

    只有两种客人,才是贵客。

    一种是自家公子亲自迎接,一种是能够嗑上瓜子的。

    钟魁看了眼胖子,好自为之。

    方才来时路上,姑苏言之凿凿,要对这座云遮雾绕的仙都山,试一试水深水浅,对方修士,只要是单挑,就不用管了,我作为山上前辈,得教他们一个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轻人建立了下宗,就翘尾巴,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会吃大苦头的。

    可要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围殴,喜欢一拥而上,那你钟魁得劝架,免得我打得兴起,出手没个轻重,害得陈平安身边的小喽啰们挂彩,回头带伤参加庆典,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单独拉上钟魁一同散步。

    万事开头难,一座崭新宗门的筹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诸多阵法隐秘,不好聘请山上匠师、机关师,就只能是“元老”们亲力亲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两地忙碌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品秩都不高,要远远低于渡船上边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鱼儿,不过担任苦力,绰绰有余。负责驾驭傀儡、驱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来自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年纪都不大,百多岁,境界也才是两观海一洞府,三人暂时还是仙都山的不记名客卿。

    钟魁才刚伸手,陈平安就已经递过来一壶酒。

    钟魁揭了红纸泥封,低头嗅了嗅,道了一声好酒,笑问道:“是在托月山那边跌的境?”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有借有还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从归真一层跌回气盛,不然都不敢出门。”

    钟魁转过头,朝小陌那边抬了抬下巴,“身边有这么一位护道人跟着,怕什么,换成是我,出门在外,都得横着走,跟走镖一样,亮出旗号一路喊山。”

    陈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为?”

    “小陌先生压境巧妙。”

    钟魁笑着摇头,以心声说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历史久远的因果纠缠,大致拼凑出个真相,比如道龄漫长,来自蛮荒天下,还是位剑修,因为死在小陌先生的剑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脱,自然是位极有故事的飞升境前辈了。”

    凡夫俗子与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会截然不同。那么望气士与一般修士,又有云泥变化。

    两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递给钟魁,“早就想送给你了,入手多年,咱俩就一直没机会见面。”

    是早年在地龙山渡口青蚨坊那边,买下的一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钟魁接过手,直接打开木盒,“呦,好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陈平安也没矫情,报出价格,“不算少,五颗谷雨钱。”

    钟魁感叹道:“能买多少壶的五年酿青梅酒,几只烤全羊,就连我这个当惯了账房先生的,都算不过来了。”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当账房先生,还是跟你学的。”

    钟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书简湖,钟魁是去过的,只是当时陈平安疲惫至极,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钟魁当时就没打搅。

    陈平安一笑置之。

    钟魁抿了口酒,只说昔年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其实钟魁就有不少朋友。

    师长,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陈平安说道:“听说九娘去了龙虎山天师府,这次返乡,见过没?”

    钟魁白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默片刻,钟魁忍不住叹了口气,掌心抵住下巴, “去了能说啥,都没想好,何况还有可能吃闭门羹,以后再说吧。”

    其实最大的心结,还是如今那个在龙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钟魁看来,其实并非当年那个开客栈的老板娘了。

    当年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国,钟魁曾经问过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问了两个问题,投胎转世继续为人,我还是我吗?即便得以开窍,恢复记忆,记起乐前身前世事,彼此谁大谁小谁是谁?

    陈平安大致猜出了钟魁心中的纠结,也没有说什么,有些为难,并非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当局者想得太透彻。

    钟魁开始转移话题,“沾你的光,我见着了仙簪城的乌啼,他与师尊琼瓯,在阴冥路上一直藏头藏尾,因为这两头飞升境鬼物在那边,极为小心谨慎,差不多等于咱们这边的山泽野修吧,都飞升境了,依旧没有开枝散叶,打死都不去聚拢阴兵,做那藩镇割据的勾当,又有独门手段能够隐匿气息,只是缓缓蚕食清灵之气,所以冥府那边,颇为头疼,倒是谈不上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可就这么放任不管,终究不像话,有失职嫌疑。”

    “所以当时见着了乌啼,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口一个前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还帮他捞了个官身,临别之前,”

    “前不久听说,乌啼前辈很快就,

    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小有收获,不出意料的话,乌啼前辈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位师尊吧。”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仙簪城的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如今?”

    钟魁摇头道:“见过了乌啼后,我已经查过两处档案,没有任何线索。还有一处,我暂时去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去那边翻翻名录。”

    陈平安就问了一下关于“绿籍”的事情,名登绿籍,差不多等于后世志怪小说所谓的位列仙班。

    比如老观主之前跟随道祖游历小镇,主动做客落魄山,老观主赠送的那幅珍稀道图,在上古时代,就属于“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其实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陈平安游历过三洲山河,纯粹武夫跟练气士,谱牒仙师跟山泽野修,相互间关系错综复杂,纷争不断,但是几乎少有练气士与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庙直接起冲突的案例。

    而关于冥府的档案,避暑行宫记载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残篇内容,在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手上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酿,曾经每百年,就会进贡给三方阴冥势力,但是当时封姨似乎故意遗漏了某个势力,只与陈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宫,以及司职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按照封姨的说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为执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还要高出上古五嶽。规矩森严,科仪繁琐,按部就班,形同阳间官场。

    然后陈平安说了那个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钟魁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脚。

    钟魁点头答应下来,记住了那个假冒道士的宝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号虚玄道长,以及籍贯和生辰八字。

    陈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钟魁一本正经道:“交了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瞥了眼的胖子,心声问道:“这个庾谨,怎么会跟在你身边?”

    钟魁晃了晃酒壶,“是礼圣的意思,让我怎么拒绝。不过处久了,其实还凑合,当然前提是庾谨暂时服管,不然我已经被这个性情叵测的胖子打死几百回了吧。”

    这个如今自称苏孤、道号姑苏的胖子,真名庾谨,在世时

    被誉为千古一帝,死后骂名无数。

    不管如何,一个当皇帝的,差点就要比大骊宋氏更早做成“一国即一洲”的壮举,后世史书上怎么骂暴虐,估计都不过分。只是一味骂他昏聩,就不太讲理了。

    钟魁提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呦呵,你消息挺灵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

    陈平安笑道:“我这不是怕庾谨跟我寻仇嘛,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事实上,撇开一些宫闱秘史不谈,陈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谨更了解庾谨。

    国号,以及各个年号,颁布的重要诏书,治国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历、追封、谥号,但凡是文庙功德林那边有档案记录的,陈平安都一字不漏抄录了一份,此外还专程与经生熹平,详细询问了些文庙不宜记录在册的小道消息。

    所以在陈平安的心湖藏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档,专门用来针对鬼物庾谨,而且将庾谨视为了一位飞升境巅峰。

    五雷正法,龙虎山雷局。只说那本《丹书真迹》上边,记载了数种专门用来劾厌鬼物的符箓,陈平安为此精心炼制了七八百张黄玺符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机会款待贵客”。

    有类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数,比如岁除宫吴霜降,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说句半点不夸张的,如果陈平安不曾跌境,还是玉璞境剑修和止境归真武夫,他单独一人,根本无需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没打过,九真仙馆云杪,万瑶宗韩玉树,都领教过。

    如果庾谨不是跟在钟魁身边,而是一场狭路相逢,即便身边没有小陌担任扈从,陈平安不怵一个跌境为仙人的鬼物。

    钟魁啧啧不已,“这话说得欠揍了。”

    有宁姚当道侣,谁敢轻易招惹陈平安。

    可能背地里的算计,会有一些,可要说明面上的挑衅,不太可能了。

    如今两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宁姚,蛮荒天下的斐然。

    而且两位皆是大道可期的飞升境剑修。

    十四境之下,谁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兴许现在还好说,一来宁姚尚未跻身十四境,这个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还比较不是那么吓人,再者当下尚未真正“变天”,如今几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过任性。

    等到变了天,宛如枷锁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说道心,都会出现诸多细微变化,届时做起事情来,就不会那么循规蹈矩了。

    而宁姚的脾气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已经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气好,她也不至于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却不与文庙打招呼。

    钟魁一走,庾谨顿时觉得小有压力。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是一条过江龙,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起了冲突,钟魁这家伙,肯定胳膊肘往外拐。

    陈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伤,伤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这边闭关养伤,看来他与钟魁关系不错,竟然愿意临时出关,所以先前一身剑意道气,才会流露出来,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稳固的迹象。

    所以方才横移一步,呵呵,示弱罢了。

    胖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开始摆长辈架子,笑眯眯道:“听说你很小就认识钟魁了?”

    裴钱点点头。

    这头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较复杂,既有尸横遍野、千里饿殍的人间惨状,也有歌舞升平、沃土万里的盛世景象,还有一个瘦子穿着极为宽松的龙袍,坐在龙椅上,自饮自酌,怔怔看着一道道打开的大门,从北到南,视野一路蔓延出去。

    庾谨唏嘘不已,点头道:“眨眼功夫,就是大姑娘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

    庾谨哪里知道裴钱的天赋异禀,胖子暂时只知道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小姑娘,是个九境武夫,在浩然山上名气不小。

    却不知,自己当下面对的三位,其实分别是一位止境武夫,一位仙人,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更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年,等于宝瓶洲的半个绣虎。

    也不知道那个黄帽青衫的青年,曾经跟老观主一起酿酒,万年之前,最喜欢与强者问剑。

    事实上,庾谨在离开那座海底陵墓后,最想见识之人,正是身为大骊国师的绣虎崔瀺,被他由衷视为半个同道中人。

    大好江山才是最大美人。铁骑震地如雷,踏遍山河,就是一种临幸。

    钟魁突然说道:“伸手。”

    陈平安递过去一只手。

    钟魁如郎中搭脉。

    刹那之间,天地起异象,整个仙都山地界的上空,乌云密布,云海滚滚,极为厚重,遮蔽日光,转瞬间白昼如夜。

    小陌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那边。

    既然那钟魁是自家公子的朋友,那就信得过。

    裴钱忧心忡忡。

    崔东山蓦然一抖雪白袖子,祭出一把金色飞剑,好似麦穗,去势如虹,剑光在空中急剧流转,迅速画出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环,瞬间便将那份异象好似圈禁起来,不至于对外泄露天机。

    庾谨眼皮子打颤,这个叫崔东山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仙人,还是剑修?

    所以庾谨小心翼翼道:“些许误会,不如就随风消散了吧?”

    惨也苦也。天底下有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可怜鬼吗?

    事事难上难,时时人下人。

    与仙簪城乌啼同样是鬼仙,庾谨听钟魁说过一事,乌啼上次在蛮荒天下现身,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跟蛮荒旧王座之一的搬山老祖朱厌打了一架,赔钱了事,还搬出了开山祖师,与朱厌求情,才算保住了仙簪城。

    只是庾谨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叫小陌的,却是曾经追杀同为旧王座之一的仰止,然后朱厌闻讯赶来,驰援仰止,小陌才收剑撤离。

    小陌伸手抓住胖子的胳膊,笑问道:“姑苏前辈,咱俩不如拣选一处僻静地界,切磋切磋?”

    胖子冷哼一声,嗤笑不已,“稍等片刻。”

    然后转头望向钟魁,咳嗽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震天响与钟魁喊话道:“钟兄救我一救!”

    小陌只得松开手,放弃将这头鬼物请入一座“醉乡”飞剑天地的念头。

    说好了练练手,结果对方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等着鞋底落在脸上。

    小陌对付这样的混不吝,还是江湖经验不太够。

    胖子揉了揉胳膊,眼神哀怨,“小陌先生,好大力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许脸皮算什么。

    裴钱揉了揉眉心,对这个胖子有点刮目相看,一看就是个走江湖饿不着的。

    崔东山开始对这个胖子顺眼几分了,是个人才。

    自己得找个机会,说服庾谨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好歹让文庙归还那处修道之地,再让庾谨搁置在仙都山这边,仙都山可以代为看管,庾谨只需要定期交给青萍剑宗一笔神仙钱,万事好商量。

    只是钟魁根本没有理睬庾谨,一门心思都在勘察陈平安的魂魄,片刻后,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留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的三魂七魄,果然有大问题。

    使得陈平安离开剑气长城这一处合道所在,就要时时刻刻消磨精气神,就像一笔买卖。

    也亏得是止境武夫的体魄,血气充沛,筋骨雄健,能够滋养精神,再加上剑修的本命飞剑,能够天然反哺体魄,如果陈平安只是个远游境武夫,早就皮包骨头、形神枯槁了。

    钟魁曾经见过文庙那边的一幅画像,城头之上,一袭鲜红法袍,拄刀者身形模糊,再不是什么血肉之躯,就像由千万条丝线组成,纵横交错,在钟魁看来,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原本跻身仙人境,就可以稳固魂魄,结果走了一趟蛮荒腹地和托月山,又跌境了。

    “留在那边,反而安不下心好好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何况也不算是太亏本的买卖,毕竟还能够砥砺体魄,我之所以能够一回浩然没几天,就能在太平山的山门口那边跻身止境,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这场自己与自己的问拳。”

    钟魁气笑道:“就是有点遭罪?”

    陈平安微笑道:“练拳哪有不吃苦的,习惯就好。”

    见钟魁没有收手的意图,陈平安只得轻声提醒道:“可以了,别逞强。”

    钟魁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陈平安就要抬起手,推开钟魁的“搭脉”双指。

    当下自己的这副体魄内里,就像一只打磨玉石的砣子,时时刻刻在研磨三魂六魄,玉屑四溅,而钟魁就是在试图以手停下砂轮的急剧转动。

    等同于一场问剑了。

    钟魁狠狠瞪了眼陈平安,“瞧不起我?半人不鬼的,好玩?”

    陈平安玩笑道:“既然是朋友,不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钟魁沉声道:“摊开手掌。”

    陈平安犹豫不决。

    钟魁却不给陈平安婉拒的机会,已经一跺脚,如一块石头砸入光阴长河当中,脚下便生发出水纹潋滟的景象,水路层层叠叠,最终呈现出向后逆涌之势,已经将幽明阻隔成两座天地的钟魁,现出法相,一身大红官袍,轻轻呵了口气,凝为一块好似专门用作批阅公文的朱红色墨锭,钟魁再双指并拢,在彩墨上一抹,以手做笔,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晦暗不明的古语,帮陈平安在手心处,画了一张定身符。

    大功告成,钟魁嘿了一声,“真是鬼画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整个人好像减少了几分拖泥带水之感。

    就像双手双脚各自摘掉了一张出自杨家药铺的真气半斤、八两符。

    此刻哪怕静坐原地,依旧有那如释重负与御风之感。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拧转手腕,笑容灿烂道:“谢了。”

    钟魁没好气道:“如此见外。”

    陈平安调侃道:“不跟你客气几句,肯定又要腹诽我不会做人。天底下的账房先生,有几个不小肚鸡肠的?”

    骂人先骂己,立于不败之地。

    多说了一句气话,往往节外生枝,功亏一篑,之前苦口婆心的百般道理,悉数阵亡。

    少说了一句废话,便起误会,人心处处,杂草丛生,猜忌,失望,怨怼,此起彼伏。

    唯独老江湖,只在不言中。

    相逢投缘,下马饮君酒,遇见不平事,杀人都市中。

    钟魁说道:“我这张定身符,撑不了太长时间,至多一年半载的,不过没事,回头我再找你。”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说道:“明年中,我可能就会游历中土神洲,到时候再麻烦你跑一趟仙都山。”

    钟魁点点头,“说不定还能顺路一程。”

    钟魁轻声说道:“容我说几句不那么喜庆的言语?”

    陈平安点点头。

    “如果没有刻字一事,你会很惨。别忘了,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第一个说要打的人,是你。甚至不是礼圣。”

    “假设蛮荒战场上,若是输多赢少,还好说,浩然天下多少会念你和剑气长城的好,可如果咱们势如破竹,推进迅猛,各地战功不断,你就会很惨了,庾谨这个胖子,之前有句话,可能是无心之语,可能是有意让我提醒你的,叫‘贪天之功为己有’。”

    “因为你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所以你身上就等于承载了整座剑气长城的战功,不管你陈平安自己是怎么想的,你又到底曾经以隐官身份,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一旦哪天,就会都变得不重要了。不过你既然在城头刻了字,不管未来天下形势是好是坏,至少在百年之内,可以堵住不少闲言碎语。”

    陈平安抬起酒壶,“不如喝酒。”

    钟魁手中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就当我是鬼话连篇,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算。”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出手帮忙了。”

    “”

    钟魁站起身,“附近有没有城隍庙?”

    求神拜佛找社公,拜山头。

    陈平安跟着起身,摇头道:“只有一座土地庙,名为導社,地方不大,听说颇灵验,我来带路?”

    钟魁摇头道:“免了,不耽误你闭关养伤,我自个儿去那边与土地老爷聊过,就去附近逛逛。”

    使劲一拍身边青衫男子的肩头,钟魁一脸坏笑道:“有些酒,你不敢喝的。”

    陈平安笑道:“喝花酒就喝花酒,记得别用我的名字挂账。”

    钟魁一时语噎,好小子,未卜先知啊。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缺德事,劝你别做!”

    钟魁大手一挥,“姑苏大爷,挪地儿了。”

    胖子如获大赦,屁颠屁颠赶来钟魁这边。

    两人也不御风,只是健步如飞,离开仙都山地界。

    陈平安目送钟魁远去,施展云水身,之后重返门禁设置在青萍峰的那座长春-洞天,继续闭关。

    胖子确定四下无人后,小声说道:“我摸底过了,水深得很呐。”

    钟魁懒得搭腔。

    胖子立即改口道:“陈兄弟小小年纪,就攒下偌大一份家当,可喜可贺,我心里边也觉得暖洋洋的,替他感到高兴。”

    “可喜可贺是吧?”

    钟魁笑问道:“你家老巢那边,就没剩下点家当?”

    曾经好歹是一头飞升境鬼物,肯定家底不薄。

    当初庾谨被宁姚找出,逼出老巢后,就是一场狼狈不堪的逃亡,兴许是事出突然,被一剑砍了个措手不及,胖子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方寸物、咫尺物之类的。所以这段时日,还真不是庾谨在钟魁这边装穷,胖子身上是真没钱。

    庾谨停下脚步,气得直跺脚,痛心疾首道:“钟魁,何必伤口上撒盐,你们读书人若是舍得面皮不要,铁了心求财,不比商贾更心黑?文庙那边能给我剩下点残羹冷炙?”

    胖子越说越气,使劲捶打胸口,干嚎不已,“心如刀绞,心痛心痛!”

    钟魁脚步不停,没好气道:“行了,与我哭穷没意义。又不是我想当青萍剑宗的供奉客卿。”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是在那阴冥,研磨之物,可就比较渗人了。

    胖子继续赶路,问道:“当真给钱,就当得上?”

    钟魁笑道:“我只是给个建议,到底行不行,我说了又不作数。”

    只是听那言外之意,这胖子肯定有一大笔私房钱?

    笃定文庙那边,掘地三尺,都未能全部搜刮殆尽?还是说在家乡那边,生前曾经藏宝无数?

    胖子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伸手抓住钟魁的胳膊,说道:“钟魁,你得给我句准话。”

    突然间庾谨总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管胖子如何思量,都没有半点头绪可言。

    察觉到身边胖子的心境变化,钟魁问道:“怎么了?”

    庾谨使劲晃了晃脑袋,“奇了怪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钟魁眼神怜悯瞥了眼胖子,“你惹谁不好,偏要招惹裴钱。”

    庾谨将信将疑道:“那个小姑娘?我瞧着挺有礼数啊。”

    钟魁笑道:“你信我一句,到了土地庙那边,好好跟土地老爷敬香。”

    仙都山那边,裴钱疑惑问道:“大师兄要出远门?”

    崔东山点头道:“带上小陌,一同出海访仙,碰碰运气。”

    裴钱哦了一声,不动声色道:“师父那边,若是问起,我会好好解释的。”

    这就是心照不宣的同门之谊了。

    于是白衣少年与黄帽青鞋客,便放下手边事务,联袂风驰电掣去往海上,偷偷摸摸“揭老底”去了。

    ————

    骑龙巷。

    压岁铺子的箜篌,草头铺子的崔花生。两根小板凳,一大一小并排坐。

    白发童子开始暗示对方,自己与某某铺子关系极好,可以帮忙购买胭脂水粉,打九折呢,多磨几句,有机会八折优惠。

    崔花生终于忍不住了,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哪有你这么可劲儿骗我钱的,我如今挣点钱也不容易啊。

    何况哥哥又不在身边,虽说铺子里边的赵登高和酒儿姐姐,都是好人,可终究是在异乡讨生活,没个依靠,要是兜里没点私房钱怎么成,结果一来二去,都给这个叫箜篌的白发童子给拐去大半工钱。

    少女气呼呼道:“你当我是傻子?”

    白发童子笑嘻嘻道:“你也不傻啊。”

    今天白玄带着姚小妍一起离开拜剑台,来到小镇,不然她一个人不敢下山。

    姚小妍嘴馋了,要来压岁铺子这边买些糕点回去,何况铺子这边,还有个师父要孝敬呢。

    白玄这个家伙虽然说话不着调,但是做事情,还是有点门道和章法的。

    到了铺子外边,白发童子站起身,双手叉腰,哈哈笑道:“乖徒儿。”

    小姑娘笑呵呵道:“好师父!”

    瞧瞧,师徒双方一家人,多相亲相爱。

    白玄双手负后,行亭里边的摊子已经好多天不开张了,最近当真在拜剑台那边,好好修行,勤勉炼剑

    即便比不过那个除了练剑就完全不知干啥的孙春王,比七八个姚小妍,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马上就要破境了?

    就来小镇这边晃荡,谁敢惹白玄大爷?求你来,小爷我单挑无敌。三下五除二,飞剑嗖嗖嗖。

    可惜贾老哥如今不在铺子,听山门口那边的右护法说了句,升官嘞。

    箜篌笑道:“呦,这不是白兄嘛。”

    白玄依旧双手负后,点点头,嗯了一声,跨过门槛,开始视察铺子的生意状况。

    白发童子与姚小妍问道:“为师丢给你的那七八本剑谱,练得咋样了?”

    姚小妍苦着脸,“难学!”

    以为要挨训了,不曾想白发童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赞赏道:“好得很,随师父。”

    当年岁除宫的女修天然,真要说修行资质的话,她与那个人,双方何止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隐官老祖将这个小迷糊丢给自己,真是极好极好的。

    白玄弯曲手指,敲了敲柜台,对那个站在小板凳上的小哑巴说道:“阿瞒,账簿拿来,我要查账。”

    小哑巴神色木然,抬起头,嘴唇微动。

    看口型,是个滚字。

    白玄哀叹一声,真是个小哑巴。

    白玄随口问道:“石掌柜人呢?”

    阿瞒继续装聋作哑。

    白玄不跟小哑巴一般见识,转身去拿了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姚小妍,记在你账上,我可不能陪着你白跑一趟。”

    门外姚小妍哦了一声,开始掏钱。

    白发童子满脸欣慰,“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做事情大气磅礴!”

    “师父,你不去吃些糕点?就当是我孝敬师父的。”

    白发童子瞪眼道:“师父再穷也不能穷了志气……”

    白玄转头嚷嚷道:“箜篌老妹儿,要不要杏花糕?所剩不多了,你不要的话,我可就全吃了啊。”

    门外立即扯开嗓子答道:“给我留两块!”

    白发童子突然转过头,街巷拐角处,来了个米大剑仙。

    身边还有个神色木讷的小丫头片子,好像是叫孙春王。

    风鸢渡船马上就要在牛角渡那边动身去往北俱芦洲,米裕就过来喊白玄一同登船。

    白玄吃过了糕点,拍拍手,跟姚小妍告辞一声,问她需不需要自己护送回拜剑台,小姑娘说不用,有师父呢。

    白玄离开铺子,跟随米裕一起去往牛角渡。

    到了渡船上边,白玄才以心声好奇问道:“死鱼眼都跟着了,小迷糊咋个不跟我们一起去下宗?”

    米裕正色道:“是隐官大人点名要你参加下宗庆典。此外,暖树,赵树下赵鸾,还有姚小妍,他们可能都不会赶赴仙都山了。”

    郭竹酒和小米粒,如今混得很熟了,每天一起巡山一起看门,乐此不疲。

    白玄双手负后,嗯了一声,沉声道:“果然隐官大人还是最器重我这个小小隐官。”

    米裕微笑点头。

    白玄其实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米裕,“不会有诈吧?”

    米裕撇撇嘴。

    白玄犹豫了一下,“米裕,你得跟我发个誓,不是裴钱喊我过去的,不然我就回拜剑台练剑了!”

    米裕抬起一只手掌,“我可以发誓,绝对不是裴钱找你的麻烦。”

    白玄哈哈大笑起来,“我还怕她不成?”

    米裕笑而不言。

    白玄这小子,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云游”。

    这把飞剑的“天授”神通,与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有异曲同工之妙,擅长以伤换命。

    如果是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占尽优势。

    对付剑修尚且如此,对付其余练气士,就更不用说了。

    只可惜出身剑气长城,反而鸡肋,所以早年在避暑行宫那边,只得了个“丙下”品秩。

    再加上本命飞剑的数量,比不过小算盘和小迷糊,因为纳兰玉牒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杏花天”,“花灯”,攻守兼备。

    而姚小妍,则是九个同龄人中,唯一同时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

    别看被白玄取了个“小迷糊”的绰号,姚小妍才是九个剑仙胚子当中,那个最有希望稳稳当当跻身玉璞境的剑修。

    反观孙春王和白玄,虽说肯定会更早跻身金丹、元婴,但是要说比拼破境的“顺遂”和“安稳”,还是姚小妍更具优势。

    所以可怜白玄大爷,至今还觉得自己“资质一般”,只是比起刚离开家乡、遇到隐官大人那会儿的“资质垫底”,白玄已经有所后知后觉,白玄又不傻,先前在拜剑台那边,跟着一拨同龄人一同炼剑,又有隋右边偶尔指点,多多少少,知道了自己的资质,不差。

    风鸢渡船在长春宫渡口停留片刻,依旧是种夫子负责拉拢山上关系。

    米裕就没下船,只是凭栏而立。

    渡船上,在柴芜之外,又多了几个差不多的孩子。

    没有认任何人当师父的白玄。

    孙春王,暂时是宁姚的不记名弟子。

    还有米裕新收的弟子,何辜。

    孙春王还是性情孤僻,倒是白玄和柴芜,好像比较性情契合,双方话不多,但是经常聚在一起,一个喝茶,一个喝酒,有伴儿。

    米裕还是很看好孙春王的,天赋好,还努力,修行路上喜欢跟自己较劲,就是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跟孙巨源有无关系。

    在被隐官大人带来浩然天下之前,米裕根本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剑仙胚子。

    不过也正常,当年剑气长城的最年轻一辈,当然是宁姚领衔。

    除了陈三秋、董画符他们这个小山头,还有齐狩他们又是一拨,此外还有高野侯,庞元济。

    虽然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却太过光彩夺目了,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年份。

    再年轻一些,就是“小隐官”陈李,郭竹酒他们了。

    原本白玄、孙春王这些孩子,照理说是与陈李一个辈分的。

    如果不是那场战争,这些孩子,再过个几年十来年的,就该轮到他们守关,负责待客外乡剑修了。

    一间屋子里边,作为东道主的柴芜,提起酒壶,朝白玄和何辜晃了晃,大概是询问要不要一起喝酒。

    白玄抬了抬手中茶壶,何辜摆摆手,柴芜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何辜问道:“白玄,首席供奉,跟掌律祖师,哪个官大?”

    落魄山那边,周肥,长命姐姐,也显现不出谁官大。

    而下宗仙都山,米裕是首席供奉,崔嵬是掌律。

    九个孩子中,个头最高的何辜,本命飞剑名为“飞来峰”,飞剑的本命神通,类似五岳山君的搬山填水。

    何家在剑气长城不算豪门大族,所以没能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有个宅子,但是底蕴不浅,祖上剑修,皆隶属于刑官一脉。

    等到豪素担任最后一任刑官,反正有等于没有,形同虚设,何辜腰悬一把短剑“读书婢”,是祖传之物。

    白玄翘着二郎腿,说道:“如果按照霁色峰那边的座位安排,是首席供奉地位清贵一些,不过掌律祖师实权更大些,算是各有高下吧,也很难说谁官更大。”

    船头那边,米裕趴在栏杆上。

    听崔东山私底下说起一事,那座密雪峰,唯有剑修可以崖刻。

    米裕已经开始期待一百年后的落魄山和青萍剑宗。

    宗师辈出,剑仙云集。未来可期,将来欲来。

第八百九十九章 邻居

    一行人在一处名为墨线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筑攒簇,不过多是战后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镇,有条小河穿过小镇,河水静谧,水波不兴,河水两岸,店铺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于早年渡口有一种奇异水族,似鱼非鱼,似蛇非蛇,极难捕获,而且出水即亡,它们身形纤长,背脊如一条墨线,成群结队游曳水中,条条墨线如山脉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战过后,河中已经没有了这种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线渡已经名不副实。

    黄衣芸带着弟子薛怀,还有两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参加仙都山那边的开宗庆典。

    叶芸芸身边的老妪和少女,正是敕鳞江畔那处开设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妪化名裘渎,真身是一条老虬,拥有将近五千年的周岁道龄,曾是旧大渎龙宫教习嬷嬷出身,属于“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权重,实权相当于山上仙家的半个掌律祖师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称醋醋。

    她与老妪不同,却不是什么山泽精怪之属,而是敕鳞江当地百姓出身,祖辈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缘际会之下,被老妪勘验过资质、性情和品行,最终收为嫡传弟子,其实双方更像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那种隔代亲。

    裘渎小心起见,在龙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剑仙离开后,她没有立即离开敕鳞江地界,反而是主动走了一趟蒲山云草堂,一方面是与那黄衣芸道谢,携礼登门,一口气送出了数千斤的敕鳞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叶洲,不管是本土还是外乡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专门有别洲练气士,成群结队,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斩杀漏网之鱼的蛮荒妖族,凭此挣钱,还能在书院那边额外多拿一份录档功劳。

    云草堂那边收了礼物,心领神会,便投桃报李,叶芸芸亲笔书信一封,寄给大伏书院的程山长,算是帮着老虬做了一份担保,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渎外出游历,期间有任何过失,蒲山和叶芸芸都需要在书院那边担责。

    之后云草堂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写信人自称崔东山,来自仙都山,是陈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请老妪少女这对师徒去家中做客,书信末尾除了钤有一方自用印,还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状。

    叶芸芸就转告刚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妪,仙都山那边即将创建宗门,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请师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徕的意图,十分明显。

    裘渎得知此事后,一番思量,觉得还是先带着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夺,树挪死人挪活,何况老妪在敕鳞江那边画地为牢,自行囚禁数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气,若是能够帮着醋醋捞个分量结实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当那载入祖师堂金玉谱牒的仙师,规矩重重,束手束脚,所以成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张护身符,同时约束还小。

    叶芸芸还没有跟裘渎说起陈平安的几重身份。

    宝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圣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当然他还是宁姚的道侣。

    反正等到一起拜访仙都山,很快就都会水落石出。

    等到叶芸芸在渡口这边现身,一些个原本病恹恹等着生意上门的路边包袱斋,吆喝声都大了许多。

    店铺伙计也都绕过柜台,来到门口,开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谁率先认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黄衣芸,便一个个噤若寒蝉,如鸟兽散去。

    惹恼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计她随便三两拳砸下来,也就没啥墨线渡了。

    叶芸芸瞥了眼再无墨线异象的河水,随口问道:“裘嬷嬷,那种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条都见不着,难道是被蛮荒妖族攫取殆尽了?”

    老妪瞥了眼不远处,有个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晒太阳的青年掌柜,双方对视一眼后,老妪都没有以心声言语,开口笑道:“是全部躲起来了。这种水族真名负山鱼,属于墨蛟后裔之一。书上不曾记载,所以后世名声不显,因为早就被旧大渎龙宫从水裔玉牒里边除名了,导致世俗君主不得将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无法化蛟,大道就此断绝,只能苟延残喘。”

    “早年有条即将仙蜕化蛟的负山鱼,与大渎旁支的一处陆地湖泊龙宫,关系闹得很僵,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心存侥幸,偷摸拣选了一个黄梅季节的雷雨天气,不曾禀告大渎龙宫,就擅自走水,希冀着结出一枚金丹,结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从中作梗,不小心引发洪涝,水淹沿途两岸千余里,水中浮尸数以千计,罪责极大,就被告了一状,大渎龙王得知后,大为震怒,自家辖境内的水族,竟敢触犯天条,为祸一方,就要将其拘拿斩首,那条负山鱼只得一路潜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负气运的山上修士,隐匿气息以避劫数,作为报答,它得帮着那个门派悄悄聚拢渡口水运,等到斩龙一役结束,才敢露头。”

    那个青年以心声问责道:“你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为大渎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个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难?怎的,是因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黄衣芸和大伏书院邀功领赏?此次游历墨线渡,就是奔着我来的?”

    老妪以心声笑答道:“一条小小负山鱼,都未能走江化为墨蛟,侥幸在此结丹,在元婴境停滞这么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词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黄历,既然你自己方才说了,咱俩都是大渎遗民,可以算是半个同道,又看在你当年没有误入歧途、投靠蛮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句,早点与大伏书院报备,不然等到书院君子找上门来,可就晚了。当然,你若是愿意转投蒲山,我现在就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早年这条负山鱼能够躲过大渎龙宫的兴师问罪,其实还要归功于一条墨蛟的求情,老妪再在龙女那边代为缓颊,不然一座地仙坐镇的小山头,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叶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嬷嬷,与他聊了些什么?”

    老妪笑道:“小小负山鱼,心比天高,不愿依附他人。”

    叶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好歹还是一位元婴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书院那边勘验过后,都可以占山踞水开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确实不必依附谁。”

    身边老妪,属于例外,当惯了龙宫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够,就可以开山立派的,这在山上是公认的事情。

    很多新兴门派,往往是初期热热闹闹,声势不小,然后昙花一现。

    就像自家云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跻身了上五境,再脱离了蒲山,一样不可能去开宗,老元婴想都不会想这种事。

    历史上那些扶龙有术、名垂青史的开国将相,亦是同理,不想,不愿,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临时改变主意,突然以心声与老妪心声道:“口气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与黄衣芸说一声,若是愿意结为道侣,我倒是可以入赘蒲山。”

    老妪哑然失笑。

    不过没有如实转告叶芸芸,换了种说法,大致意思是说这位负山道友爱慕山主已久。

    叶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过了那些门可罗雀的渡口各色店铺,有了那幅仙图的前车之鉴,叶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买,最终寻了一处僻静处,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五彩纸船,丢入墨线渡河水中,好似彩鸾坠海,河水随之轻轻摇晃,最终蓦然显现出一条上品符舟,形同楼船,两层高,可以承载三十余人。相较于造价昂贵、且有价无市的流霞舟,彩鸾渡船是桐叶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选,当然前提是掏得起谷雨钱,而且不宜远航,太吃神仙钱。

    接下来私人渡船将要横跨一个旧王朝的南境山河,距离仙都山,约莫还有两千里的山水直线路程,若是寻常舟车远游,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站在船头,衣袖飘摇,天人姿态。

    薛怀看了眼师父,只有一个念头,未来师公太难找。

    蒲山事务繁忙,所以掌律檀溶会稍晚赶来。

    当老元婴得知那个先前逛过自己千金万石斋的曹仙师,竟然就是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等到檀溶回过神来,便是唾沫四溅,开始埋怨自家山主为何不早说,不然他不得早早备好文房四宝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轻隐官按在椅子上不让走?

    叶芸芸也不好解释,自己其实只比他早几天知道曹仙师的真实身份。

    老掌律就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娘们,眼神幽怨,言语絮叨,在叶芸芸这边抱怨个不停。

    山主误我!

    要是早早知晓对方身份,年轻隐官不留下几幅生气-淋漓的墨宝,再通宵达旦篆刻十几方金石气沛然的印章,陈平安就别想离开书斋和蒲山了。

    现在好了,眼睁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补救,怎么补救?等我檀溶回头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脸开得了口?

    山主糊涂啊。

    山主你别走,得赔我这份损失,至于如何跟年轻隐官讨要墨宝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礼,若是观礼结束,山主你下山时两手空空,那么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律一职,呵呵,檀某人早就当得揪心了。

    叶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胁,只是实在不理解檀溶这样的老修士,面对陈平安,偏不去执着于年轻剑仙昔年在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唯独在印谱一事上心心念念。

    叶芸芸略微头疼几分,聚音成线,与弟子薛怀打了个商量,“难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陈平安讨要印章什么的?我开不了这个口,不如你去?”

    薛怀笑道:“师父,由我开口不难,只是这件事,起调太高,是隐官大人主动拜访的蒲山,无形中撑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察觉到师父的脸色变化,再想到师父的脾气,薛怀立即改口道:“师父若是实在难为情,大不了到时候我来开个头,在陈山主那边挑起话头,到时候师父附和几句,相信以陈山主的为人,肯定不会让师父在檀掌律那边为难。”

    然后薛怀帮着檀溶打圆场,“檀掌律这辈子痴迷书法、金石,对待两事,可能比修行还要上心了。这就像诗家后生,见着了那位人间最得意,词家子孙,瞧见了苏子、柳七。师父还是要理解几分。至于檀掌律威胁师父的那些气话,不用当真,是在漫天要价罢了。”

    说到这里,薛怀笑了起来,“师父,不如咱俩打个赌,我赌陈山主在这件事上,肯定早有准备,说不定就在等着师父或是檀掌律开口了。”

    叶芸芸没有搭话,只是好奇问道:“薛怀,你对陈平安印象很好?”

    薛怀微笑道:“都是读书人。”

    “有幸跟随师父在蒲山修行,参加过各种庆典,也算见过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陈山主这样的修道之士,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形容陈山主,那就是……”

    停顿片刻,老夫子自顾自点头笑言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恭而安。”

    叶芸芸说道:“很高的评价了。”

    年关时分,离着宗门庆典,还有小半个月。

    之所以提前赶往仙都山,叶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与陈平安问拳一场。

    叶芸芸在止境武夫当中,极为年轻,家乡的武圣吴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张条霞,北俱芦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皑皑洲的雷公庙沛阿香,年纪都不小了。

    叶芸芸很想知道一个能够与曹慈问拳、并且与曹慈还是同龄人的纯粹武夫,

    拳脚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驶入云海之时,四周水雾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老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现出真身,腾云驾雾,为大地山河行云布雨,降下一场场甘霖。

    一旁少女双手拎着一只手炉,因为体型小巧,又名袖炉,可以暖手驱寒,由紫铜制成,内置火炭,外编竹条。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烟罕至处,依旧青山绿水不改颜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临水而建的雄城大镇,至今依旧多是废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叶芸芸忍不住问道:“大渊袁氏,还没有复国?”

    不然以旧大源王朝的底蕴,经过这么些年的休养生息,怎么都不至于如此民生凋敝,死气沉沉。

    她愈发觉得云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报,还要专门设立一个搜集各山邸报的机构。

    薛怀叹息一声,为师父解释其中缘由,原来旧大渊袁氏王朝,早已分崩离析,如今山河国土一分为三,三位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拥护为皇帝,裂土立国,而大渊袁氏,当年也是桐叶洲,为数不多敢于“螳臂当车”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后在边境和京城三地,分别集结大军,抵御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蛮荒妖族大军,结果仅是被屠城之地,连同京城在内,就多达七处,生灵涂炭,元气大伤,故而如今相较于昔年国势相当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并论了。

    旧京城遗址在内,沦为一处处名副其实的鬼城,阴煞之气,冲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般都会绕路而行,不去“触霉头”。

    “除了有几拨书院君子贤人领衔的队伍,连同各个山头的谱牒修士,进入各个鬼城搜寻隐匿妖族,其实那三个割据势力,也都曾不遗余力派遣供奉开道,带着一大拨练气士,护卫兵卒入城收拢尸骸,耗费了大量的符箓和神仙钱,还办了几场引渡亡魂的水陆法会,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泽野修,会打着“搜山”的幌子去捡漏,一些个世族豪阀的旧府邸门第,虽然残破不堪,但是可能还会有些意外收获,也会严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规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无回,在城内鬼打墙,沦为新鬼。

    寻常江湖武夫,阳气雄壮之辈,绝不敢擅自入内,至多是给那些散修们打打下手,在城内做些开路勾当,事后得些分红。

    而且多是在盛夏时分,拣选天地阳气鼎盛的日子里,像眼下这种天寒地冻的冬末时节,大多就要远离鬼城至少百余里。

    叶芸芸问道:“我们蒲山弟子,就没有来过这边?”

    虽说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叶洲南方地界,配合两座书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叶芸芸亲眼见到旧虞氏山河的鬼城连绵,还是有些揪心。

    薛怀轻轻摇头,如实说道:“还不曾来过。”

    桐叶洲实在太大了,几乎等于两个宝瓶洲的版图,何况桐叶洲也没有大骊王朝,没有绣虎崔瀺,没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更没有山上仙师与人间王朝的低眉顺眼,没有将一国律法立碑于群山之巅的壮举……

    叶芸芸说道:“参加完仙都山庆典,我们就将这些鬼城走过一遍,看看有无已成气候的厉鬼将帅,试图聚拢起阴兵扰乱阳间。”

    一旦成事,旧大渊王朝境内的座座鬼城,就会形成类似古战场遗址的小天地,生灵置身其中,都会被煞气潜移默化,尤其是当鬼城形成了同气连枝的格局,更是棘手,叶芸芸倒是不会埋怨书院的不作为,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崭新书院,大战落幕后的这些年,从山长副山长、再到君子贤人,甚至是书院儒生,几乎人人都谈不上任何书斋治学,一年到头,都在外四处奔波,疲于应付,除了搜山,此外缝补旧山河,也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处处都需要书院解决隐患,而且这些年来,书院弟子,已经伤亡不少。

    薛怀犹豫了一下,说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怜可敬之辈。”

    叶芸芸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总不能由着城内阴灵年复一年被煞气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头烂额的书院能够腾出手来,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届时无异于一场新的屠城。”

    薛怀忧心忡忡,“那些个阴灵鬼物,安置起来,十分麻烦。”

    不但是桐叶洲,其实除了中土神洲,都无宗字头的鬼道门派,至多是一些个枝蔓繁复、不缺地盘的大宗,能够单独开辟出几座山头,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够做成一锤定音的壮举,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飞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来此施展术法,才有希望将天地气息,由污浊转为清灵。

    只可惜如今桐叶洲,已无飞升境,更别提精通鬼道的山巅修士了。

    但是听闻昔年有个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经在桐叶洲战场上突兀现身,率领一支英灵大军,阻拦蛮荒旧王座白莹麾下的一支枯骨大军。

    只是看那处处断壁残垣的旧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阳光照耀之下,依旧给人鬼气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让叶芸芸觉得颇为奇怪,城内分明煞气极重,可是污秽之意却不重。

    老妪与少女心声道:“醋醋,事先与你说好,等我们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对那边些好感,也不管对方给出多好的条件,咱俩最多当那虚衔的客卿,别当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老妪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脑袋。

    其实最好她们还是干脆投靠了蒲山云草堂。

    黄衣芸值得信赖,而且蒲山风评极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叶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边,从头到尾,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裘渎总不好上杆子将自己和醋醋一并送出。

    反观那个年纪轻轻便剑术通玄的青衫剑仙,虽然先前江边相遇,在茶棚内,始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但是老妪竟然完全看不透对方的心性。

    再者那个仙都山,对这些煞气盘踞的鬼城,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几千里路途,就是几步路就可以串门的街坊邻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边,既然都要建立宗门了,想必底蕴不差,这算是各扫门前雪,莫管别家瓦上霜?

    却不能说那仙都山就是做错了,红尘滚滚,业障重重,修道之人洁身自好,何错之有?

    是老妪心中难免犯嘀咕,醋醋资质太好,若是仙都山那边,门风不正,来个“物尽其用”,自己到时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个仙家山头,从来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早年在大渎龙宫之内,裘渎身居要职,便早已见惯了同僚、山头之间与仙师之间那些云波诡谲的勾心斗角。

    山中修士,名声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坏水的歹人。

    名声好的,却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辈,精于算计。

    以醋醋的修行资质,绝不至于落个提着猪头找不着庙的下场。

    莫说是黄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为祖师堂谱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剑修,吃了大亏,不然进入神篆峰,成为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妪绝不允许自己亲手将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实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谈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让醋醋更换道统,换个师父,也要帮着醋醋在蒲山草堂捞个祖师堂嫡传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么大道术法了,加上一虬一人,师徒双方的大道根脚,截然不同,许多蛟龙之属才可以娴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学来,难免事半功倍,虚耗光阴。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过讲究一个登山早期的势如破竹。与醋醋没有师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紧。

    老妪伸手干枯手掌,轻轻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说拜师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师父年岁已高,难证大道,总要帮醋醋找个好人家,才能宽心。”

    在这之外,还有一桩密事,老妪没有与醋醋明说,寻常龙宫,所谓遗址,不过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渎龙宫,不同于那些陆地江河的龙宫,地位要更高,所以遗址开门一事,难度更大,而且极难寻觅。

    只说澹澹夫人的那座渌水坑,一关门,当年不是就连火龙真人都无法强行打开禁制?

    作为大渎龙宫的教习嬷嬷,类似担任皇子皇孙“教书先生”的翰林院学士之流,不同于那条昔年大渎金玉旁支的负山鱼,老妪是正统出身,简而言之,裘渎就是那把打开龙宫秘境的钥匙。

    叶芸芸只字不提,老妪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对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而那仙都山,却是那位陈剑仙前脚走,后脚便跟上了一份请帖。

    老妪岂能不权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着宝瓶洲那条真龙尚未昭告天下,由她来收拢天下废弃龙宫,必须赶紧走一趟“家乡故国”了。

    老妪自然不敢进入其中,就全部视为自家物,那也太过贪心不足了,她只会拣选其中一两成便于携带的龙宫旧藏珍宝,作为醋醋的嫁妆。

    旧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内,头顶有彩船掠过。

    在一处残破不堪的荒废府邸内,有两位刚刚入城没多久的……梁上君子。

    两人之间的横梁上,摆放了两壶酒,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干炒黄豆。

    寒酸书生捻起一颗花生米,高高抛起,掉入嘴里,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劝说道:“你赶紧下去,小心坐塌了横梁。”

    胖子赌气道:“偏不,寡人龙椅都坐得,小小横梁坐不得?这家人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让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于此。”

    正是钟魁与姑苏大爷。

    先前去过了土地庙,再闲逛到了这边。

    鬼城之内,有一点浩然气。

    才让城内众多阴灵的神志,维持住一点清灵气,不至于沦为凶鬼。

    应该是那个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笔了。

    胖子抓了一把黄豆,放入嘴中大嚼起来,再灌了一口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脑咽下,“钟魁,为何不与陈兄弟直说,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就是了。”

    钟魁从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盖上,轻轻推开盖子,里边装着一套天师斩鬼钱,“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帮忙的,心里边过意不去。”

    钟魁捻起其中一枚花钱,呵了一口气,拿袖子擦拭起来,“何况创建下宗,是天大的喜庆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换成你听了,不觉得晦气?”

    胖子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绝,没面子吧?”

    见那钟魁投来视线,胖子立即补救,“见外了不是,咱俩谁跟谁,像我这种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样在那边真情流露。”

    钟魁说道:“其实就是因为明知道他会答应,而且会毫不犹豫,我才为难,想不好到底要不要开口,什么时候开口。”

    胖子喟叹一声,“理解理解,就像我见着了陈兄弟,也没有跟他开口讨要什么供奉客卿,咱哥俩就是脸皮薄,其实出门在外,顶吃亏了。”

    钟魁微微皱眉,“这拨人竟敢在城内留宿,要钱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们那里晓得内幕嘛,因为那个存在,只会觉得此地安稳,殊不知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

    这座鬼城内,约莫是怨气太重的缘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头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谓的阴宅厉鬼、遗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残多了,最大问题,还是这头鬼物,就像一个天资卓绝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着吞食同辈,已经悄悄结金丹,而且行事极为谨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来,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拨阳间人,尤其是魂魄滋养的练气士和精血旺盛的纯粹武夫,再给它捞着几本鬼道秘籍,嘿,估计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气候了,再将一座鬼城炼化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无碍,随便换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迹,就大海捞针了。

    不然钟魁也不会带着我姑苏大爷在此停步嘛。

    斩妖除魔,责无旁贷。

    钟魁喝完一壶酒,让胖子收起菜碟,轻轻跃下,如飞鸢掠出大堂,在建筑屋脊之上蜻蜓点水,再蓦然降落身形,在一处女子闺房外的美人靠那边落座,远远看着这处府上一座外的庭院内,有一伙捡漏客,总计十数人,半数正在这边挖地三尺,其余在府上搜寻地窖、枯井和夹壁密室,人人忙碌异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练气士,也有江湖武夫,后者大多披挂甲胄,都是就近捡取,或背弓、臂弩,或悬佩一把铜钱剑,还有人背着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系铃铛,手持照妖镜,显然是有备而来。

    府门外还停着几辆独轮车,因为驴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坛银子,顿时欢声如雷。

    其中一位面黄肌瘦的年轻人,突然说道:“可以再试着再往下挖一两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坛子,一打开,皆是更为值钱的珠宝财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这府邸形制,告老还乡之前,怎么都该是位列中枢的三品京官,结果就只积攒下这么点家当,真是个清官老爷,若是有幸成为寡人的爱卿,怎么都该追封一个文字头的美谥。”

    院子那边,一个年约三十的貌美妇人,身材略矮小,却艳丽惊人,材质洁白,又因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显得曲线玲珑,肌肤胜雪,只见她秋波流转,嗓音娇腻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获,你能额外多拿一成。”

    年轻人与那妇人作揖致谢。

    胖子趴在美人靠栏杆上,伸长脖子,两眼放光,小声嘀咕道:“这位姐姐,真是举止烟霞外人,令寡人见之忘俗。”

    府上其余人等也纷纷赶来院落这边,其中有人捧着一枚硕大的火画图葫芦,关键是还带柄,品相极好,那人与妇人笑问道:“夫人,这玩意儿,是不是你们神仙用的灵器?”

    妇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山上灵器,没好气道:“只有这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富贵门户,才会当个宝,值几个钱,你得问古丘,他是行家里手。”

    年轻男子说道:“找个识货的文人雅士,兴许值个三四百两白银,但是在仙家渡口卖不出价格。”

    那人便看了眼妇人,伸出一只手掌,笑嘻嘻沿着葫芦摸了摸,这才将葫芦随手丢出,重重砸在墙上。

    妇人抛去一记媚眼,“死样。”

    年轻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说半句。

    妇人神色颇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捡了个宝贝,年轻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国织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极好,不然他们这次入城,只会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估计收获最少减半。

    又有人提着一只大麻袋蹲在台阶底部,翻翻捡捡,让那古丘一一验明价格,值钱的就留下,不值钱就砸碎了,他摸出一只口大沿宽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鹭鸶纹,不知用途,只是瞧着可能值点钱,与那年轻男人问道:“是花瓶?”

    “渣斗。”

    “啥玩意儿?”

    “不值钱。”

    台阶顶部,有个披挂甲胄的魁梧汉子坐在一张花梨交椅上,双手拄刀,脸上疤痕纵横,相貌颇为狰狞,脚踩一块落单的楠木对联,先前那个古丘说此物颇为值钱,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坛宗师的手笔,若是成对,至少能卖个五六百两银子。汉子受不了自家妇人与这个小白脸的眉来眼去,就一脚将其踩得开裂了。

    汉子看了眼天色,沉声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们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时分,来到这座旧州治所,找些从几拨谱牒仙师们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极为顺遂,相较于同行在其它几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经交待了不少性命,他们反而至今还没有什么大的折损,城内只有一些夜中徘徊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挑选了一处州城隍庙作为栖息之地,鬼物在夜间都不敢怎么靠近。

    不过半年功夫,满打满算,折算成神仙钱的话,已经挣了小一颗谷雨钱了。

    钟魁瞥了眼城内一处小宅,有少女独倚桃树斜立,人面桃花。

    在这冬末时节,桃花开满枝,当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觉到了钟魁的视线,娇羞不已,姗姗而走,当她挑起帘子,回首破颜而笑。

    钟魁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与庭院内众人喊话道:“喂,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们就干脆点,反正没少赚,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数人如临大敌,剑拔弩张,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阁楼,只看到一个文弱书生,身边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汉子,转头望向钟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练气士使劲摇晃铃铛,再高高举起古铜镜,借着夕阳光线,照射向那两个不速之客。

    古镜光亮在钟魁脸上乱晃,钟魁微微转头,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们城内有鬼物,早就盯上你们了,伺机而动。”

    胖子翻了个白眼。

    那修士轻声道:“不是妖物鬼魅。”

    妇人望向那气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呦,又是个穷书生哩。

    那个丢了火画葫芦的汉子,看着美人靠那边趴着的胖子,大笑道:“年关了,还敢跑出猪圈瞎晃荡?是担心咱们这拨兄弟在城内伙食不好?”

    “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大嘛,说话怪难听的。”

    庾谨站起身,从妇人身上收回视线,“四海之内皆兄弟,出门在外,有缘碰着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语伤人。”

    钟魁瞥了眼胖子,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以往遇到类似事情,有自己在身边,不敢胡乱伤人,但是绝对会过过嘴瘾的。

    看来是在仙都山那边涨了记性。

    钟魁最后视线停留在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古丘”身上,以心声说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树之少女,其实是头金丹境的伥鬼,而这个年轻男子,才是这座鬼城的正主。

    年轻男子抬头望向钟魁,以心声说道:“都是些该死之人,听说在你们山上,有个说法,叫神仙难求找死人。”

    钟魁摇头道:“断人生死,哪有这么简单,你如今连城隍庙都‘坐不稳’,功德簿也翻不动,不要太过自信了。”

    年轻男子不再言语,犹豫过后,点头道:“那就带着他们出城便是。”

    钟魁笑问道:“都不先问过我的身份,再试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轻人摇头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啧啧称奇道:“如此会聊天,当鬼可惜了。”

    然后胖子火烧屁股一般,蹦跳起来,“哎呦喂,陈山主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就说嘛,怎的一座鬼气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气缥缈了,原来是陈山主大驾光临……”

    言语之间,已经脚尖一点,两百多斤肉,轻飘飘离地,单手撑在栏杆上,灵巧跃出女子阁楼,一个庞然身躯,在庭院台阶那边落地无声。

    原来是有一袭青衫长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汉子的椅背那边,低头看着那块已经被踩碎裂的楠木对联,再扫了几眼台阶下边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们这么当包袱斋的?

    多打造几辆独轮车,能耗费多少工夫?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与钟魁解释道:“刚好路过,见你们在这边,就赶过来看看了。”

    钟魁埋怨道:“有你这么闭关养伤的?”

    胖子立马不乐意了,转头与钟魁瞪眼道:“放肆!你怎么跟我陈兄弟说话呢?!”

    钟魁气笑道:“真是个大爷。”

    胖子大义凛然道:“我不帮衬自家兄弟,不然还胳膊肘拐向你这个外人?”

    陈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过犹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虚心道:“陈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随口言语,都是千金不易的经验之谈。”

    庭院一群人如坠云雾。

    尤其是那个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纹丝不动,大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因为背后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男子,一只手轻轻抵住椅背,都不是这位六境武夫不敢动,而是试过了,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古丘”,先前在云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对劲,只是有钟魁在场,无须担心什么。

    抬头看向钟魁,陈平安笑道:“还好意思说庾谨是个大爷,还得我求你请你求我帮忙啊?”

    钟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过后,容我挑个日子。”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继续赶路了。”

    钟魁摆摆手。

    一袭青衫在原地凭空消失。

    彩船飞渡。

    一个下坠飘落在江水中,同时渡船缩小为一条乌篷船大小,原来是到了一处形胜之地,两山束江,崖壁险峻如刀削,依稀可见凿痕,从上游行船下水,进入峡谷内,光线骤然晦暗,如入鬼门关。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处突兀而起,如一尊远古山灵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庞然身躯硬生生劈开江水,一分为二。故而被当地船夫舟子,视为畏途。

    薛怀笑着介绍道:“秋冬枯水时,还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时节,水势跌宕,舟船快若箭矢离弦,很容易以卵击石,船毁人亡,不然就是与逆流而上的船只迎头相撞,尤其是洪涝,江水汹涌,直奔这块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挂虹,经验再老道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怀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之前来过此地,特意挑了个洪水爆发的明月夜,老夫子脚踩一叶扁舟,被当地百姓误认为是仙人了。

    叶芸芸问道:“有此巨石屹立拦江,是水运一大障碍,当地朝廷就没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庙,帮着压水运平水脉?”

    薛怀摇头道:“别说自古就没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庙,就连当地土人,都没有谁敢擅自筹建不合礼制的淫祠,说这是山神与水神老爷打架呢,建造祠庙,不管是一座还是两座,无论祭祀山神水神,好像都不合适,不过当地郡县官员,上任之初,都要来此连同公文一并投入牛马“祭水”,以求庇护。”

    叶芸芸疑惑道:“怎么瞧着与那历史上的滟滪堆有几分相像?”

    薛怀赞叹道:“还是师父博闻强识,若不是师父提起,我还真不会往滟滪堆那边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滟滪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处,以红漆榜书铭刻“龙门”二字。

    叶芸芸说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开凿出一处立锥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后专等洪涝大水时分,可以在此递拳,打熬筋骨。”

    薛怀试探性问道:“我去跟当地朝廷聊一聊?”

    花钱买。

    自己这位师父,反正常年黄衣装束,不施脂粉,从来不喜华美衣饰,花钱一事,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叶芸芸转头望向老妪,“裘嬷嬷,水中可有古怪?”

    老妪笑着摇头道:“其实并无水裔怪异作祟,就是一块天外飞石,凑巧坠入江水,就此扎根了。不过好像在那江底石根处,有高人以几条铁链钉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愿意其他仙师得利,不过这块巨石,品秩不高,炼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材质特殊,极为沉重,一般术法和兵刃,很难开凿采石,容易锋刃开卷,而且铸造出来的兵器,价值一般,不划算。”

    旧虞氏王朝历史上,确实有那钦天监堪舆地师,奉命来这边有过一场勘验,得出的结果,跟裘嬷嬷的说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头极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这类天外飞石铸造、炼制而成,有那百炼、千炼的差异。

    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镇国宝刀,就是如此,只会是材质本身要高出许多。

    “所以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其连根拔掉搬迁走,拿来当一整块的风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练气士,若无搬山之属的精怪、符箓甲士帮忙,也很难挪动这座小山,听闻虞氏历代皇帝都算简朴,不愿兴师动众,将其徙往京城。”

    一个修长身形落在山崖之巅,当年轻女子遥遥看到了黄衣芸一行人,她小有意外,立即御风落在岸边,轻轻挪步,刚好与那条彩船“并驾齐驱”。

    裴钱推算时间,叶芸芸也该到那墨线渡了,小师兄崔东山在出海之前,让她来这边候客,等不着也没关系,说自己相中了一块江石,大师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将其搬迁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经跟管着这片地界的人谈好价格了。

    在渡口那边,裴钱未能见着黄衣芸,不曾想会在这边偶遇。

    裴钱抱拳打过招呼后,问道:“叶山主是相中了这块江心巨石?想要搬迁回蒲山?”

    叶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钱赧颜一笑。

    “离着蒲山太远,没什么想法。”

    叶芸芸说道:“你怎么搬走?”

    此地离着仙都山还有不

    短的路程,搬山迁峰一事,门槛很高,除非是出动搬山、撵岳之属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斩断山根,此外还要熟谙符箓、阵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带水,负担极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现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迁徙巨石,船上的裘渎倒是还有些手段,可要说登岸后,就十分棘手了,即便现出那老虬真身,其实也不算轻松。

    裴钱的回答极为简明扼要,就两个字,“扛走。”

    叶芸芸笑着点头,“你忙,我们自己再逛一会儿,就会去仙都山。”

    裴钱在岸边停步。

    一条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

    只是叶芸芸一行人转头望去。

    只见那裴钱跃入江中,几个眨眼功夫,便江水激荡,水底有闷雷震动的声响。

    片刻之后,几条铁链被女子随手捏断,她再在河床底部凿出一个大坑,双手托住整座江石,往上举起,将一座小山硬生生抛向空中,再一拳递出,将那下坠之势的巨石重新抬高百余丈,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来到小山一侧,御风悬停,抡圆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云海中又向前翻滚出百余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虚前冲,一个脑袋歪斜,肩膀挑起小山十数丈高,女子再重新来到后方,又是一掌递出……

    就这么连人带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老妪咽了咽口气,小姑娘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莫不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资质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叶芸芸笑问道:“薛怀,还要不要与她问拳了?”

    纯粹武夫,同境皆同辈。

    那么薛怀和裴钱,各自作为叶芸芸和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在师父之前率先问拳,切磋一场,很正常。

    何况薛怀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着与裴钱问拳而来,想要确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怀苦笑道:“好像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钱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极沉之外,拳法当中还得蕴藉巧劲,不然一拳递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无数。

    叶芸芸忍住笑,“支撑二十拳?”

    薛怀深呼吸一口气,“争取至少十拳!”

    在裴钱搬山途中,一袭青衫在云海中现出身形,裴钱刚转过头想要说话。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

    裴钱咧嘴而笑,点点头,继续出拳,当然不会。

    陈平安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其实真正想要说的心里话,是让裴钱中途不妨偷个懒,多换几口纯粹真气,没事的。

    严师。慈父。

    就像两个身份在打架。

    既觉得裴钱能够一鼓作气,做一件事,有始有终,很好。

    可内心又希望已经长大的弟子,偶尔学一学当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在年少时百般辛苦,不就是为了长大后不那么辛苦吗?

    此间滋味之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陪着裴钱走过了百余里云海路程,陈平安终于停步说道:“师父还有点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钱脱口而出道:“师父放心,不会冲撞沿途山水神灵的,遇见一些个高山,若是脚下有那城隍庙之类的,都会早早绕路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

    是自己以前管得太严了?

    是的吧。

    裴钱身形远去,又递出一拳后,转头望去,师父竟然还站在原地,见着她转头后,笑着遥遥挥手。

    墨线渡。

    大雨滂沱,如龙君泼墨。

    也像是当年的黑炭小姑娘,拿着毛笔描字,到最后不见文字,只有墨块了。

    有一袭青衫,头戴斗笠,披挂蓑衣,男子脚步匆匆,在一处店铺外停步,摘下斗笠。

    里边的青年掌柜,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鱼化龙手把件,客人在门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问道:“能否借宝地避个雨。”

    青年点点头,“随意。”

    瞥了那蓑衣男子几眼,对方装模作样,打量起店铺内那些明码标价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实在懒得兜圈子,“是见我敬酒不喝,便请我喝罚酒来了?”

    由此可见,那座蒲山云草堂,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果然这些个山上修士,就没几只好鸟。

    一洲仙府,唯独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话,自己便愿意去那边,给啥就当啥,头衔随便给,绝无二话。

    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师堂某位上五境祖师,亲自来墨线渡请自己出山,他也勉强愿意当个客卿之类的。

    不然桐叶洲此外仙府门派,他还真没兴趣,什么山上君主金顶观、山中宰相白龙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客人笑着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这位蒲山仙师,既然这么喜欢兜圈子,怎么不干脆多逛几趟墨线渡,何必在我这小铺子躲雨?”

    那客人笑道:“掌柜误会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来我这个小铺子买东西?”

    陈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是想要亲眼见过这位元婴境修士之后,如果可行,就尝试着邀请对方担任太平山的护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的山门口,书院儒生杨朴,说起过一件事,有个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称来自墨线渡,姓于名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外乡修士只是在山门口那边敬了三炷香,再与杨朴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是让杨朴遇到事情,可以飞剑传信墨线渡,他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陈平安翻阅过一份谍报,是崔东山亲力亲为,将仙都山周边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个底,一役记录在册,除了墨线渡,还有旧虞氏王朝境内的所有鬼城,崔东山都走了一遭。

    而且按照崔东山的安排,师弟曹晴朗极有可能会更换身份,重新去参加科举,在那个马上就可以统一的新虞氏王朝那边,先捞个连中三元,之后曹晴朗就会在庙堂为官,一步步仕途升迁,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怎么都得让先生的先生,开心开心”。

    于负山懒洋洋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赶客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道友愿不愿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葱?”

    于负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说话冲,你别介意,不爱听就别听。”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个小小龙门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这个元婴境的修道之路?

    再说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颗铜钱的关系,有何资格指手画脚。

    陈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经知晓一事,黄庭已经从五彩天下返回桐叶洲,如今就在小龙湫那边做客,相信她很快就会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门。”

    于负山皱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个不看山水邸报的。

    陈平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于负山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图个啥?”

    陈平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

    于负山想了想,眼神古怪,问道:“你们是道侣?”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朋友。”

    于负山哦了一声,恍然道:“那就是未来道侣喽?”

    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元婴水裔,啧啧道:“这算不算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趁虚而入?”

    然后这位掌柜补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个没能考入书院的半吊子读书人吧?”

    陈平安笑着不言语。这种事情,越解释越误会。

    道友这么会聊天,难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

    足足三千年光阴,才从龙门境熬出个元婴境。

    先前也就是幸亏黄衣芸度量大,没有计较那个玩笑。

    不然单凭他的元婴境修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说体魄坚韧程度,受限于大道根脚的先天门槛,只能说实在一般,很一般,叶芸芸先前要是脾气差一点,这条负山鱼,还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于负山问道:“你真跟那黄庭是朋友?”

    也对,一个龙门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黄庭。

    陈平安点头道:“早年游历桐叶洲,曾经有幸见过太平山老天君。”

    于负山沉吟不语,考虑良久,说道:“若是能够让黄庭来这边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后作何打算,我得与黄庭聊过再说。”

    陈平安笑道:“负山道友老成持重,理当如此。”

    于负山刚要询问对方姓名、师门,就见对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开国年号古砖的砚台,转头笑问道:“能不能打五折?”

    于负山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五折?你怎么不抢啊?

    不曾想那个蓑衣客就开始掏钱了。

    一条彩船已经临近目的地,叶芸芸可以清晰见到那座旧山岳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头,除了檀溶一事,其实还有个更难以启齿的活计,在她动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东海妇的水府,结果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烦,那位突然犯花痴的水神娘娘,开始撒泼耍赖了,非要让叶芸芸带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诗笺图谱,人物出尘,水木澹静,花色复杂,印制极美,可谓穷工极妍。说是见着了那位隐官大人,一定要让对方帮自己,与风雪庙大剑仙魏晋讨要一份签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搁个十年,一甲子,都是无所谓的,额外多出的彩笺,就当是她与隐官大人的谢礼了。

    老妪以心声问道:“叶山主,那位陈剑仙的宗门选址,是不是有点……马虎了?”

    环顾四周,不管老妪怎么看,都是个不不适宜拿来开山立派的贫瘠之地。

    真算不上什么钟灵毓秀的形胜之地。

    山运一般,水运稀薄,天地灵气更是只比所谓的“无法之地”稍好几分。

    叶芸芸笑道:“当年我们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穷山恶水,也跟这边是差不多的光景了,都是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

    见黄衣芸不愿多说,老妪也就不继续刨根问底了。

    一些宗门的金丹开峰,估计都不输此地气象。

    除非……对方早已搬徙山岳,牵引江河,无中生有,并且当下已经施展了某种障眼法?

    仙都山这边的待客之人,是裴钱跟那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其实之前在家乡茶棚里边都打过照面了。

    老妪对这个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错。

    只是未能瞧见陈剑仙与那个崔仙师。

    密雪峰山中,待客简陋,只不过叶芸芸一行人对此也全然无所谓。

    薛怀在登山途中,试探性询问裴钱,双方能否找个机会问拳一场。

    裴钱笑着说得问过师父,只要师父点头,就没问题。

    老妪安置好醋醋的住处后,就去找到叶芸芸,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想要去周边地界游历一番。

    叶芸芸当然没意见。

    老妪离开密雪峰后,便隐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远游。

    来到一处海陆交界处,谁能想象这处虽然临海却常年干旱地界,正是大渎龙宫藏身处。

    凭借一件秘宝,打开禁制后,游览大渎龙宫旧址,老妪睹物伤人,处处琼楼玉宇,了无生气,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处府邸,昔年何等热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座上宾中,水仙无数,山君如云,老妪站在门口,难免黯然神伤,暗自饮泣。

    上古时代,四海龙君,职掌天下水运,海中蛟龙,手持龙宫秘制净瓶,去往陆地行云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

    在那些歇龙石上,盘踞休憩。

    俱往矣。

    裘渎没有立即搜罗奇珍异宝,翻检诸多宝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泪水,去往大渎龙君的大殿。

    老妪在门槛外,幽幽叹息一声,老妪猛然抬头,见那一张龙椅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就那么坐在台阶上。

    老妪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楼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就确定了对方确是真人,老妪顿时嗓音尖锐,怒斥道:“谁敢擅闯龙宫禁地?!”

    只是下一刻,老妪便心生悲伤。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她居高临下,神色倨傲,一双雪白眼眸,充满了不屑,依稀可见条条金光流转,宛如无数尾金色蛟龙游曳两口古井深渊中。

    一条元婴境的老虬,嗓门倒是不小,中气十足,让她没来由想起昔年小镇水井边的长舌妇们。

    老妪皱眉道:“老身是这处大渎龙宫旧人,姑娘是?”

    上古时代,天下龙宫,以四海龙宫为尊,此外还有十八座大渎龙宫,而陆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后缀以“长”字,例如钱塘长,西湖长等。

    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说龙柱一事,便大有讲究,分别雕绘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龙柱颜色,又有明确礼制,按照远近亲疏,又分出金黄正色,绛紫、碧绿色,墨色等,像这座大殿的梁柱盘龙,就是四爪,碧色,这就意味着此地龙宫之主,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并非昔年四海龙君一脉的正统后裔。

    那年轻女子打了个哈欠,调侃道:“你自己都说是旧人了,那么再来这边做什么,偷东西?”

    裘渎老脸一红,有些心虚。

    那个身份不明却能进入大渎龙宫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独占所有的旧藏宝物,好像也没有跟老妪闲聊的兴致。

    虽然她没能担任陆地水运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庙那边,承诺一事,天下龙宫遗迹、旧址,之前已经被发掘、被各路仙家势力占为己有的,不许她翻旧账,上门索要了。

    与此同时,所有尚未解禁、依旧处于尘封状态的龙宫,无论规模大小,无论规格高低。

    都归她所有。

    例如此地。

    其实之前她就来过一次,却没有挪动任何物件。

    只是被她当做了一处避暑纳凉的歇龙石。

    护送浩然兵力去往蛮荒天下,水神走镖一事,并不算太过轻松,她这次算是公务间隙,来这边歇口气。

    裘渎见那年轻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几眼,最后她单手托腮,支颐而笑,神色柔和几分,“在某些所谓的奇人异士手上,吃过大苦头?说说看,当年你犯了什么忌讳。”

    老妪默不作声。

    不愿揭自己的短,何况她也不敢背后编排龙虎山天师的不是。

    女子啧啧而笑,“不过是一张龙虎山道士的符箓,就把一条五千年老虬的脊梁骨给压断啦?骨头这么软,难怪会跑回主人家中偷窃,是打算将龙宫珍宝送给哪位山上高人?说来听听,还是我来猜猜看?”

    她一挑眉头,好像突然就就兴趣盎然了,“是南边玉圭宗的韦大剑仙?还是北边金顶观的杜真人?”

    老妪见对方口气比天大,便愈发犯怵,就想要找个由头,先撤出龙宫旧址再做长远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这么喜欢装聋作哑?”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拍台阶,涟漪阵阵,大殿之内漾起一圈圈碧绿幽幽的精粹水运。

    老妪却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蓦然七窍流血,伸手捂住双耳,喉咙微动,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那个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这不就遂愿了?”

    年轻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轻轻拍打膝盖,讥笑道:“天下蛟龙后裔,辛苦熬过三千载寒暑,终于苦尽甘来,龙门争渡,好做那鱼龙变?!我倒是很想在龙门之巅,与你们挨个问过去,三千年来,到底是怎么个辛苦,如何的不容易。我看那大伏书院的程山长,还有风水洞那条老蛟,我看都很会享福,怎么就‘熬’了,熬了个什么?”

    见那老妪匍匐在地,干嚎中带着呜咽。

    女子怒气冲冲,“聒噪!”

    老妪被迫现出真身,盘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虬身躯,如承载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老虬巨大头颅的额上,神色玩味,“还偷不偷东西啦?”

    老虬终于后知后觉,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是你?!”

    年轻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东西,终于认出我的身份了?”

    老虬激动万分,忍着剧痛,一双大如灯笼的眼眸中,泪水莹莹,以上古蛟龙独有的言语,沙哑颤声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见真龙,万幸,虽死无悔……”

    稚圭却毫不领情,加重脚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脚下那头老虬竟然当真没有半点悔恨,既不祈求饶命,眼中也没有半点不甘,偌大的老虬头颅,反而挤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开禁制,就急匆匆赶来偷东西是吧,说说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师邀功,摇尾乞怜,好换取前程?”

    老虬如实答话,不敢隐瞒。

    稚圭问道:“崔东山?仙都山?离这儿有多远?”

    大殿门槛那边,有人帮忙答道:“不算远。”

    稚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家伙。

    她神色自若,实则心头微震,怎么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对了,是家乡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

    才让这个家伙如此大道亲水。

    呵,真是阴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个邻居啦。

    那人始终站在门外,说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踩踏老虬额头的那只脚,笑嘻嘻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官威。”

    老虬没了那份好似浩荡天威的大道压制后,立即恢复人形,踉跄起身,转头望向门外那边,竟是那位陈剑仙?

    接下来一场对话,让老妪既心惊胆战,又摸不着头脑。

    “这么喜欢管闲事?”

    “那也得有闲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你倒是没两样。”

    然后门内门外,昔年邻居,两两沉默。

    但是老妪却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一股浓重如水的杀机。

第九百章 一剑跨洲

    桐叶洲大渎龙宫遗址,殿内白衣女,门外青衫客。

    两位邻居在异乡重逢,却没有半点他乡遇故知的融洽氛围。

    在那宝瓶洲落魄山,主峰集灵峰竹楼,一楼墙壁,长剑在鞘,剑气宛如壁上龙蛇飞动。

    蓦然剑光一闪,出鞘长剑转瞬之间便离开落魄山,剑气如虹,倏忽间掠出大骊北岳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来不及帮忙遮掩剑光气象,所幸长剑破空速度极快,人间修士至多是惊鸿一瞥,便了无痕迹。

    魏檗站在披云山之巅,难免忧虑,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敛。

    朱敛只是笑着给出一个简单答案,没事的,都会过去。

    魏檗稍稍放心几分,确实,即便是在他乡,陈平安身边既有崔东山,还有小陌先生。

    大渎龙宫主殿内,裘渎上次在敕鳞江畔的茶棚内,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剑仙的真实境界,老妪只是单纯觉得一位剑修,既然胆敢与一条真龙对峙,而且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怎么也该是一位仙人境剑修,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升境。

    不然在这近海的龙宫旧址内,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对上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稚圭笑眯眯问道:“老婆姨,我跟这位剑仙真要打起来,你打算帮谁?”

    老妪毫不犹豫道:“老身愿受真龙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醋醋要是能够跟随这条真龙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资质极好,若是能够将水法修行到极致,将来莫说是开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巅,也不是绝无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火法公认当世第一,就能将同样是飞升境的澹澹夫人,从头到尾压制在渌水坑内当缩头乌龟。

    陈平安哑然失笑。

    一个真敢问,一个也真敢接话。

    你们在这儿过家家呢。

    不过那老妪没什么杀心。

    被龙虎山天师以符箓拘押太多年,使得这条老虬,如今既无开宗立派的志向,也无证道长生的心气,一切行事,更多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有灵众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龙之属,诸多特质尤其明显。

    稚圭站在台阶底部,瞥了眼那条老虬。

    这个老婆姨,像极了家乡那些挑水的长舌妇,色厉内荏,墙头草见风倒。

    所以瞧着就愈发亲切了。

    稚圭猛然转头望向一处,道心微颤。

    她再偏移视线,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门外的陈平安。

    如果说先前她是杀气重于杀心,那么现在就是杀心重于杀气。

    怨气在她心中,如野草疯狂蔓延开来,没有道理可讲。

    就像在说,连你也要杀我!?

    门外陈平安偏偏对此视而不见。

    稚圭脸色铁青,冷笑一声,背对大门,缓缓走上台阶,来到那张龙椅旁,她转过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由于当下龙宫旧址处于一种半开门状态,就连裘渎都察觉到了“门外”的那股磅礴气息,老妪一时间惶恐万分,大惊失色。

    遥想当年,在那世间蛟龙掌敕按律去往陆地布雨的上古时代,老妪还在此地担任教习嬷嬷,大渎龙宫就曾经遇到一场风波,有一伙剑仙联袂问剑大渎。

    只是那场声势惊人的问剑,所幸在东海龙君亲自现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声大雨点小,双方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青衫,姓陈。

    气质温和,出手果决。

    昔年就有这么一位不知名剑仙,青衫仗剑,在浩然天下属于横空出世,谁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来历,只知道斩龙一役之前,此人曾经在位于古蜀地界的那座蝉蜕洞天之内,单凭一人一剑,与一群剑修之间,有过一场领剑,在那之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一蹶不振。

    老妪突然间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是斩龙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稚圭啧啧笑道:“真像你的一贯行事风格。”

    永远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从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个不犯错。

    寻常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但是眼前这个邻居,却是陡然富贵不惊四邻。

    她其实在那股剑气临近大渎龙宫之前,就已经看出端倪了。

    眼前这个所谓的陈平安,竟然只是一张傀儡符箓,再用上了数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箓。

    就像一座层层加持的符阵。

    真身却在龙宫之外。

    难怪了无生气,凭此遮蔽天机,瞒天过海,再加上他的大道亲水,以及飞剑的本命神通,能够隔绝小天地,最终让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袭青衫,仗剑飘然而至。

    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

    后者伸出双指,前者随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飞剑,且虚无缥缈,好似春风。

    陈平安将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归真身之余,陈平安同时悄然抹去飞剑之上的重叠符阵。

    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神通,源于好友刘景龙的某个设想,刘景龙作为太徽剑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既是剑修,也是阵师。

    稚圭脸色阴沉,“为何擅自解契?”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你结契没问过我,我解契就要问过你?

    稚圭气得不轻,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为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还是这副德行,倒是半点不陌生。

    当年宋集薪就没少被陈平安气得七窍生烟,两个同龄人,隔着一堵墙,经常是宋集薪闲来无事,就拿陈平安解闷逗乐,挑衅,挖苦,一箩筐尖酸刻薄的言语丢过去。

    隔壁院子那边,几乎从无回应,反而让宋集薪倍感憋屈,无需言语争锋,只是一种沉默,就让宋集薪“乱拳落空”。

    陈平安至多一个脸色一个眼神,或是偶尔轻飘飘的一句话,

    就能够让宋集薪吃瘪不已,很多次差点暴跳如雷,就要翻墙过去干一架, 双手攥拳,青筋暴起,却无可奈何,要说打架,宋集薪从小到大,还真没信心跟陈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陈平安被宋集薪说得烦了,便随口说一句,自己当那窑工学徒,一个月工钱是多少,年关时分是买不起春联。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极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会让心智开窍极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联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后越想越觉得被戳心窝,比如陈平安是不是在说那你宋集薪虽然有钱,衣食无忧,但我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挣钱。再进一步,就像在反复暗示宋集薪你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节上坟,你的所有钱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会儿稚圭就觉得这个闷葫芦邻居,也就是要当好人,不然只要愿意开口说话,与人骂街,说不定泥瓶巷那个寡妇,还有杏花巷的那个马婆婆,还真未必是陈平安的对手。

    稚圭笑问道:“你又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强?”

    陈平安手持夜游,大步跨过门槛,来到殿内,近距离观看那些龙柱,随口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地支一脉修士当中有人,说既然国师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听见了,下场不是特别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当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平安好像全然无视稚圭的飞升境,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还带了帮手?”

    陈平安提起长剑,左手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镜。

    持剑者与之对视,宛如一泓秋水涨青萍。

    稚圭看了眼陈平安持剑之手,她突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心情不错了。

    女人心海底针。

    裘渎神色古怪。

    怎么感觉像是一对关系复杂的冤家?

    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经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缠?

    稚圭以心声问道:“如今我有了东海水君这个身份,还会被那些鬼鬼祟祟的养龙士纠缠不休?”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当然,他们只需要等你犯错。”

    稚圭走下台阶,开口笑问道:“随便聊几句?”

    陈平安点点头,率先转身走向大殿大门。

    稚圭手指捻起长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老妪。

    走出大殿后,稚圭笑问道:“是专程找我来的?”

    陈平安摇头,“只是碰巧。我这趟之所以尾随而至,是担心那位老嬷嬷不明就里,被你秋后算账。”

    这次裘渎故地重游,拣选龙宫旧藏宝物,不管目的是什么,一旦被稚圭知晓,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庙与稚圭的那个承诺,更清楚这个当年邻居的脾气,一定会被稚圭记仇,当年家乡市井坊间诸多她不占理的鸡毛蒜皮,稚圭都会小心眼,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死死的,更何况这种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届时稚圭对裘渎出手,只会没轻没重。

    此外大泉王朝境内的那条埋河,曾是旧渎的一截主干道,陈平安也担心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娘娘,会被这场变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陈平安没有料到会跟她会在此碰面。

    早年家乡那六十年里,齐先生受制于身份,不能与她接触过多。

    可是稚圭能够恢复自由身,在那个雪夜,被她从那口铁锁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蹒跚走到泥瓶巷,怎么可能是齐先生的“失察”?

    当然是一种故意为之。

    正因为此,陈平安才会在齐渡祠庙内,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陈平安再好为人师,也不愿意多管稚圭,与她分道扬镳后,双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泥瓶巷那边,我们两栋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没有人居住,从我记事起就荒废无主了,我在窑务督造署档案房,以及后来的槐黄县户房,都查不到,你有线索吗?”

    稚圭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她转头笑道:“你这算是求我帮忙?”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

    双方既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而且既是同乡又是邻居,多问一两句闲话,又不伤筋动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开口。

    高高扬起脑袋,她在这座龙宫遗址内闲庭信步。

    遥想当年,身边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会帮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会扛一大麻袋木炭,因为她不愿多跑一趟,那会儿她才是最被小镇大道压制的那个可怜虫,总是嫌路远,就显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刘羡阳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这件事上,从不误会什么。

    双方都不觉得陈平安会有半点歪心思。

    女子双手负后,十指交错,目视前方,轻声问道:“是不是觉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无是处?”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边男子的这份温吞,气得她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还不如直接脱口而出点头承认了。

    陈平安缓缓道:“不算。”

    约莫是想起了一些家乡的故人故事,陈平安神色柔和几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见到齐先生求人。

    之后陈平安重新翻检那幅光阴走马图,才发现少女曾经在家乡老槐树下,骂槐。

    让陈平安觉得……挺解气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问道:“那几个,都是怎么认识的?”

    养龙士与扶龙士,一字之差,双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别。

    稚圭便有些不耐烦,“半路认识,不过是各取所需,反正未来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够真正做事的。”

    陈平安并未约束稚圭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反而只是看似随意说道:“我们一路所见,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与坏人?”

    陈平安笑了笑,“这就是难题症结所在了。”

    稚圭气笑道:“你怎么不干脆去当个教书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点头道:“已经选好学塾了。”

    龙宫遗址一处昔年龙子的私家别苑,占地极广,一处湖塘,水中荷叶田田,有条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妇人,一魁梧汉子,一年轻男子。

    他们如今皆是真龙王朱的扈从,算是投靠了她这位新晋的东海水君。

    美妇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宫装打扮,梳流云髻,斜别金步摇,淡施脂粉,纤细腰肢分别悬有一方青铜古镜和一枚水晶璧,她转头对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问道:“李拔,你觉得主人跟那位隐官大人,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发苍苍,骨癯气清,轻轻摇头道:“无冤无仇的,打不起来。”

    老人脚边,有个魁梧汉子盘腿而坐。

    最后那年轻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肤如玉,姿容俊美若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单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翘起腿,意态闲适,悠哉悠哉,一手摇晃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刚好笔直一线坠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壶,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剑气,不愧是在剑气长城成为剑修的人。”

    美妇人秋波流转,望向那个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汉子,“溪蛮,要是准许你们双方只以武夫身份对敌,赤手空拳,打不打得过?”

    按照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榜单,听说这位年轻隐官独守城头那会儿,就是九境武夫了,后来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庙功德林那边,还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往。

    汉子明显也是一位武学宗师,直截了当道:“对方让我一只手都不打过。”

    纯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这个名叫溪蛮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经仔细掂量过斤两,自己对上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都没有任何胜算,后者同样天生体魄坚韧,所以何谈与陈平安问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妇人笑骂道:“他才几岁,你如今几岁了?你怎么不死去?”

    汉子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曹慈跟陈平安之外,大伙儿都别习武学拳了。”

    稚圭的这四位水府扈从,一仙人,两玉璞,外加一位山巅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过都在文庙那边录档和勘验过身份了。

    年轻男子坐起身后,想起一事,“剑气长城那间酒铺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价钱,还拖人情,好不容易才买到手一壶,结果喝得我都要怀疑人生了。”

    难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汉子点头道:“确实难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搁我,得站在药铺门口才敢喝。”

    言语之间,汉子习惯性伸手掏了掏裤裆。

    妇人瞪眼埋怨道:“恶心不恶心,你这个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汉子瓮声瓮气道:“改不了。”

    他还有句最让宫艳受不了的口头禅,“老弟莫抬头,咱哥俩就没那艳福没那命。”

    一行人,妇人名为宫艳,昵称阿妩,她是扶摇洲本土修士,还曾是一座老字号宗门的女子祖师爷,只是一场仗打完,如今算是无家可归了。

    宫艳对那山水窟的境遇,颇为幸灾乐祸。后来她还曾在那边,认识了一位复姓纳兰的女子剑修,外乡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婴境,对方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

    双方做过几笔大买卖,那位当时负责住持山水窟事务的外乡剑修,是个败家娘们,约莫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关系,竟然胆敢公然贱卖家当,宫艳来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扫货一般,收获颇丰。

    老人名为李拔,家乡来自金甲洲,道号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颜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担任过一个山下大王朝的国师,只是先后辅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后一位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竟然与国师李拔职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镖一事暂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诺过他们,事后可以各凭意愿,去择良木而栖,比如其中两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长久修行,另外两位,就打算去宝瓶洲大骊陪都那边落脚,因为他们对那位藩王宋睦,颇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云坠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绿荷叶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伸长脖子,望向那个坐在蚱蜢舟中间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这不是那位曾经大名鼎鼎的、喜欢‘白骨卧松云’、自号‘江东酒徒’、自称‘我志天外天’、扬言要‘除心牢、守心斋、作心宫’、传闻一个呼吸唏嘘便能接引风雨云雾雷霆、然后因为争抢钓位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嘛?”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容我喘口气,累死我了。”

    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着舟中四人片刻,然后白衣少年就转头望向岸边一处水榭,笑嘻嘻问道:“在这咫尺之地,有幸得见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说说看,这叫啥?”

    水榭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帽青鞋的文弱书生,手持绿竹杖,闻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门庭大有野景,相从里巷定见高人。”

    坐在那边的黄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气揭穿老底,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数重障眼法,隐姓埋名百余年,照理说,不该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异士,只听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偏移视线,望向那老者,一脸中药味,苦相得很,满脸讶异道:“唉?这不是流霞洲的国师李拔吗?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个极为敬重的完颜老景伤透了心,再不愿留在家乡那伤心地。搁我,也要换个地方散散心。”

    崔东山突然从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手持照妖镜,高高举起,瞄准那妇人,“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不管用?白衣少年微微皱眉,将古镜收入袖中,再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的,一个蹦跳,更换位置,身形横移,落在旁边一张碧绿荷叶上边,腾空之时,一个抛起古镜,换手接住后,大喊一声“定身!”

    之后又取出两把古镜,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种照妖镜,都被那个白衣少年显摆过了,其中两把,由龙虎山天师府和符箓于玄所在宗门炼制而成,其余两把,分别是金甲洲统称为“山镜”的规矩镜,以及大龙湫的水镜,后两者,

    分别汲取炼化日精、月华,各有所长,山镜杀力大,破障快,水镜更能寻找出精怪鬼物的踪迹,无所遁形。

    蚱蜢舟上四位,面面相觑。

    尤其是那个被针对的宫艳,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摊上了个脑子有病的山上仙师?

    等于是转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白衣少年,悻悻然收起照妖镜,“哈,误会误会,怨这位姐姐太过漂亮了,江湖老话说那山中偶遇,不是艳鬼就是狐怪。”

    溪蛮望向老人,李拔点点头,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试探出对方的道行深浅。

    魁梧汉子身形暴起,小舟周边的荷塘水位骤然下降,远处湖水激荡,水路层叠高涨,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独黄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响。

    九境武夫的溪蛮,一肘打在那那白衣少年的额头上,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如箭矢倾斜钉入水中,片刻之后,白衣少年在远处探出头颅,抹了把脸,凫水过后,伸手抓住一株随水摇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叶,翻转身形,跃上了叶面,跳脚大骂道:“贼子,胆敢行凶伤人,这事没完,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人,有本事别跑……”

    崔东山蓦然停下话头,一脸的自怨自艾,跺脚道:“不曾想我还是活成了当年自己最讨厌的人,我如此作为,像极了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再被大侠按在地上打、起身后就只敢跑,一边跑路还要一边与人叫嚣撂狠话的纨绔子弟?!”

    溪蛮聚音成线,提醒其余三位,“点子扎手。”

    妇人瞥了眼黄幔,冷笑道:“玉道人,这都能忍?”

    黄幔笑道:“小心别阴沟里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远远看着那场闹剧,没有半点要掺和的意图。

    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况这位崔宗主,作为公子的得意门生,也用不着小陌来担心安危。

    崔东山望向那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铭文“上大山”的规矩镜,“唉?这位姐姐腰间所悬古镜,好生眼熟,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宫艳无奈道:“这厮好烦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劝你们别乱动,杀心易起,覆水难收。”

    白衣少年好像找到了靠山,双手叉腰,大笑道:“听见没,听见没,我叫小陌先生说了,要你们老实一点,规矩一点,收敛一点,还要与我说话客气些!”

    小陌不否认,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个刚认识的过客,言行举止,确实挺欠揍的。

    小舟当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荒诞行径,就打算亲自出手。

    刹那之间,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就来到了蚱蜢舟,站在一侧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轻轻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绿竹杖,如一把青色长剑,剑尖处,玉道人的额头渗出血丝。

    “黄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

    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只知道打打杀杀,走不长远的。”

    白衣少年又开始作妖,双手飞快鼓掌却无声响。

    溪蛮刚要有所动作,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就像被数百条剑气同时撞上,脚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无形剑气极有分寸,好像就只是为了让一位九境巅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现在荷塘岸边。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离开小舟,一闪而逝,来到自家公子身边。

    崔东山一见到先生,立即摇身一变,跟着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介绍起黄幔跟李拔。

    陈平安听过之后,对那小舟四位遥遥抱拳,再让崔东山去喊裘渎一同离开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声说道:“陈平安,你与那条老虬捎句话,就说我让她取走一成龙宫宝物,这座龙宫会在一炷香过后关门,她要是有胆子来这里偷东西,再有胆子不听我的吩咐,就让老虬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东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还了个白眼。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和小陌,只在龙宫遗址门外等了约莫半炷香,裘渎就慌慌张张掠出大门。

    一同御风返回仙都山。

    崔东山以凫水之姿御风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晓得招兵买马了,还是很有长进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烟支山在内的中土五岳,还有五湖四海,如今这些山水神灵的神位品秩,相对最高,都是文庙所制定金玉谱牒上边的从一品,只是五湖水君虽然与四海水君品秩相当,但是双方管辖水域的差别,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其中浩然九洲当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陆地水运之主,渌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划分,稚圭管辖的东海水域,包括东宝瓶洲和东南桐叶洲陆地之外的广袤水域。

    所以稚圭之所以会选中桐叶洲这座龙宫遗址,是因为她将来经营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辖境之内的河清海晏,还需要扶植起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之外,桐叶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旧大渊袁氏,这些新旧王朝的强大鼎盛,好帮助稚圭增长、壮大自身龙气。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会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

    所以陈平安想要缝补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这个旧邻居,还有之前担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邺侯,先前在功德林见过一面,是恭贺自己先生恢复文庙身份的贵客之一。

    因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报,估计如今所有山巅修士, 都已经知晓陈平安获得了一份蛮荒天下的曳落河水运。

    说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会秘密派遣使者,主动登门,甚至有可能李邺侯会抽空,亲自拜访落魄山。

    崔东山笑嘻嘻问那老妪:“尴尬不尴尬?”

    老妪笑容牵强。

    确实尴尬至极,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若是按照桐叶洲的某个山上谚语,这就叫闹了个“姜尚真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她哪里想得到这位深藏不露的陈剑仙,不但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而且竟然与那条真龙,当了多年的隔壁邻居。

    先前那半炷香内,王朱陪着她走了一路,甚至帮着老妪挑选出了几件水法至宝,不收?裘渎哪里敢不收下。

    陈平安笑着宽慰道:“老嬷嬷不用觉得别扭,一些个属于人之常情的误会,说开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难以释怀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来年不过付诸一笑。

    老妪稍稍宽心几分,“陈剑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确是老身眼皮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个贻笑大方的下场,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渎已经打定主意,改变来时的初衷,为了醋醋,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了,既然知晓了身边这位陈剑仙的真实身份,那还含糊什么?老妪便趁热打铁道:“陈剑仙,这趟跟随叶山主拜访仙都山,本就是奔着醋醋的前程而来,哪怕崔宗主不邀请,老身也会死皮赖脸跟着叶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为陈剑仙的嫡传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上边,醋醋有个名字。”

    什么客卿,小家子气了。

    至于那位东海水君,仍是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老妪算是嚼出些余味了。

    她与身边这位风神、法度皆是出类拔萃的青衫剑仙,多年邻居,两人之间,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声与自家公子泄露天机。

    在小陌这边,飞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别想心事。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说实话,就算老嬷嬷敢将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那江畔那座定婚店内,少女都敢胡乱将自己跟黄衣芸牵红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实在是太过跳脱了。

    说难听点,小姑娘就是个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主儿。

    裘渎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剑仙。

    没来由想起一事,老妪便有几分心虚。

    醋醋这个小妮子,确实喜欢乱点鸳鸯谱。

    不单单是之前偷偷为陈平安和叶芸芸牵红线,事实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两位外乡人,一个老儒士,一个木讷汉子,游历敕鳞江,期间他们在茶棚歇脚,醋醋差点就闯祸了。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个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剑仙如云,宗师如雨。

    可我这下宗草创之初,急需人才啊。那个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说法,是远古月户出身,虽说血缘淡薄,可是修道资质,确实不错,“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元婴地仙了,可千万别不把地仙当神仙,在太平岁月里,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门在山外的招牌,而且还是块金字招牌,就像黄衣芸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叶芸芸真会管事?还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怀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后。

    再说了,这条老虬,有一点好,护短!

    与自家门风,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陈平安斜眼望去。

    崔东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说得对!”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叶芸芸就立即找到陈平安,说双方师徒,能否各自问拳一场。

第九百零一章 山巅问拳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即将问拳的裴钱和薛怀,双方相隔十丈。

    陈平安身边,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随时准备给大师姐鼓掌喝彩,小陌没来,去落宝滩那边忙碌了,要在青衣河旁边搭建一座茅屋,问拳什么的,小陌不是特别感兴趣,只说了一句,来者是客,公子与裴姑娘出拳都轻些,免得伤了和气。

    反正拐弯抹角,都是些马屁。

    “这都下得去手?”

    陈平安双臂环胸,背靠栏杆,板着脸以心声说道:“说吧,回头打算怎么跟庾谨解释。”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远门了,还能做些什么勾当?

    崔东山神色尴尬,没有用上心声,小声嘀咕道:“大师姐果然还是向着先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半点都没有意外。”

    很好,大师姐根本就没听见。

    这意味着裴钱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这种武夫心态,便是所谓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万物随拳走”。

    真正做到了“拳随我走”。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你冤枉裴钱了,跟她没关系,你要是不信,等到问拳结束,自己去问她到底有没有泄露风声。”

    崔东山立即说道:“先生,这件事,千万千万别跟大师姐说啊,我在那本‘辛’字账簿上边,好不容易才功过相抵!”

    陈平安咦了一声,确实是好奇万分,立即以心声问道:“东山,你都才是‘辛’字账本?仔细说说看,在你之前,分别有哪些人。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肯定名列前茅,估计离开藕花福地后,她很早认识的钟魁,也一样逃不掉,再加上咱们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陈灵均?”

    唯独那甲字账本,不用陈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这个师父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如拨浪鼓,“不说,打死不说,要是被大师姐知道了,估计都不是什么添一笔账,而是要新开一本账簿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强人所难。

    崔东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与先生将功补过,侧过身,做贼一般,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开始翻册子读捷报,“先生,这趟出海访仙,学生与小陌……”

    陈平安立即抬起一只手,“打住,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们下宗具体事务,我一律不掺和。”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双眼无神,嘴唇颤声道:“‘你们’?先生此语诛心至极,寒了下宗诸将士的心。”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崔东山突然说道:“其中几件文运、水运法宝,适合单独摘出来,送给暖树和小米粒当礼物,反正学生已经打定主意,即便钟魁帮着庾谨讨债,其余宝物都好说,大不了物归原主,就当自己跟小陌无偿当了回镖师,唯独这些个,肯定打死不认账的,万一要是闹大了,钟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来吓唬人,学生至多就是花钱补偿,可这七八件宝物,委实是瞧着都喜欢,实在难以取舍……”

    不等崔东山说完,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崔东山手中那本册子收入青衫袖中。

    陈平安以心声道:“钟魁那边,我来对付。庾谨交给你……还有小陌,你们俩一起去跟这位前辈打交道。”

    崔东山猛然握拳,一个高高扬起,成了。

    陈平安之后还补上了一番言语,“好心提醒”自己这位学生,免得“少年气盛”,做事情出纰漏,不周全,“记得下次见着了暴跳如雷的庾谨前辈,你跟小陌,要和颜悦色,挨点唾沫星子算什么,还是要心平气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仗势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买卖不成仁义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后会有期,以后你们俩与庾谨前辈碰面的机会,多了去,是也不是?”

    崔东山小鸡啄米,懂了懂了。

    以后要经常找姑苏胖子打秋风,不对,是叙旧!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你觉得这场问拳,几招可以结束?”

    崔东山笑道:“这就得看大师姐的诚意了。”

    蒲山武夫薛怀,作为叶芸芸的得意高徒,这位老夫子的远游境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绝非竹篾纸糊之辈。

    陈平安轻轻捻动脚尖,问道:“稍后我还要跟叶山主问拳一场,这座扫花台,经得起两位止境武夫的拳脚比试?”

    崔东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无所谓的,修缮一事花不了几天功夫,学生保证立春庆典之时,肯定恢复如新。”

    陈平安不置可否。

    叶芸芸,裘渎,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老妪以心声问道:“叶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陈剑仙的身份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

    老妪劫后余生,神色复杂,喃喃道:“确实是个天大的惊喜。”

    在那龙宫旧址,差点没被这位陈剑仙联手真龙王朱吓死,所幸是虚惊一场,而且比起预期,犹有一份满载而归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陈山主行事缜密,一路悄然尾随,她这趟龙宫之行,注定后患无穷,得不偿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归还“赃物”那么轻松惬意的事情了。

    只说陈平安现身之前,那王朱展现出来的那份脾气,真不算好。

    离着陈平安他们稍远一些,此刻隋右边身边,站着弟子程朝露和剑修于斜回。

    问拳之前,崔东山就先找到了隋右边,说是需要与她借个地儿。隋右边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裴姐姐与那位老夫子,是要武斗还是文斗,还是双脚站定搭个手啥的?”

    隋右边忍不住笑道:“少看点不靠谱的杂书,这类山巅问拳,不比山下武把式过招。”

    演武场中央,双方即将递拳,裴钱以眼角余光瞥向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不用压境太多,以诚待人就是了。

    再悄悄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再迅速翻掌一下。

    裴钱心领神会。

    八境,十拳。

    在裴钱这边,陈平安拢共才有过两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经历,不管是过程还是结果,不提也罢。

    加上当惯了甩手掌柜,所以陈平安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裴钱的出手,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陈平安只知道在皑皑洲雷公庙,裴钱曾与山巅境柳岁余问拳,之后在那金甲洲,裴钱还曾与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战场。

    而郁狷夫的武学资质、手段、心性,陈平安一清二楚。

    只说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断,就是郁狷夫。

    隋右边脸上有些笑意,实在是无法将眼中裴钱,与当年那个小黑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扎丸子发髻,额头光洁,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尤其是她那份沉稳气势,当之无愧的宗师风范。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子,在小时候,却是惫懒,狡黠,记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欢占小便宜,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乱七八糟的古怪言语……

    薛怀一手负后,一掌向前递出,“蒲山薛怀,请赐教。”

    裴钱拱手还礼,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钱,得罪了。”

    只是这句话,这份宗师气度,就让陈平安百感交集。

    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摇曳,裴姐姐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宗师气度啊,自己之前在云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他娘的,都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丑,以后等自己学拳小成了,再找机会去白龙洞找会一会他,嗯,做事情还是要学隐官大人,要稳重,既要能打,还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单挑无敌”的白玄一起。

    薛怀突然笑问道:“此次问拳,裴宗师能否压个一境半境?”

    主动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没什么难为情的。

    大骊陪都战场上的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声名远播别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厉,与敌速战速决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怀先前亲眼所见,裴钱将那江中巨石连根拔起,再单凭一己之力,在云海之上,将其搬迁来仙都山这边,路途遥远,千里之远,薛怀自认万万做不成这桩壮举。

    若是对方完全不压境,自己极有可能难以撑过十拳,届时所谓问拳,不过是一边倒,无非是裴钱递拳,自己只能硬扛几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相互切磋、砥砺武道的初衷了。薛怀其实不怕输拳,只怕自己输得毫无意义。

    何况说是问拳,其实薛怀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种类似棋盘上的“让先局”,虽然不算顶尖国手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却也相差不多了。

    无形中,薛怀如今面对裴钱,是以半个武道晚辈自居了。

    叶芸芸很清楚这个嫡传弟子心路历程的微妙转变,她并不会对薛怀感到失望,一位纯粹武夫,

    原本打算压境在远游境的裴钱,立即转头望向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要师父拿主意。

    要不是黄衣芸接下来就要与师父问拳,裴钱真正想要问拳之人,当然是未能在黄鹤矶那边“不打不相识”的叶芸芸,而非薛怀。

    她与这位观感不错的薛老夫子,又无半点过节。

    若是真能有机会与黄衣芸问拳,反正双方都是止境气盛一层,大可以放开手脚倾力递拳。

    武夫同境问拳,有点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谈不上什么公报私仇。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裴钱压一境即可。

    叶芸芸和薛怀,至今还不知道裴钱其实已经跻身止境。

    这也实属正常,上次双方在云窟福地一别,才过去多久?

    问拳开始。

    按照约定成俗的江湖规矩,不签生死状的擂台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让先。

    扫花台地面微微震颤,薛怀已经近身裴钱,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递一拳,拳意高涨,如一幅瀑布直泻图,不过是将一卷立轴画卷转为了横放。

    薛怀曾凭借自身资质和极高悟性,将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融会贯通,自创一套拳法,从每一幅仙图当中取出最精妙处,炼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递出,之后五招连绵不绝,拳法衔接紧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势。

    裴钱不退反进,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怀一拳。

    比起小时候就习惯了竹楼老人的那招铁骑凿阵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轻,弹棉花呢。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门上。

    当年练拳,小黑炭就曾无数次被老人这一手,整个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

    再挨几句类似“喜欢趴在地上走桩”的刻薄言语,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小黑炭会瞬间被脚尖踹中心口或是额头,撞在墙角后,疼得心肝肚肠打转一般,蜷缩起来,还要再得老人一番点评,“就这么喜欢当抹布啊,跟你师父一样习武资质太差,还练拳惫懒,好大出息,以后每天黏糊在小暖树身边就是了,不然跟你那个废物师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额头写废,一人额头写物,才不枉费你们俩师徒一场。”

    当然每次言语之时,老人都会不闲着,绝不给裴钱半点喘息机会,或踩中小黑炭的几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个额头,不断加重力道。

    此时薛怀身体微微后仰,一臂横扫如劈木作琴身,势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啸成风。

    与此同时,薛怀一脚凶狠踹出,脚尖如锋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钱腰肋部。

    裴钱一臂格挡在肩头,再猛然间抬腿,脚踝拧转,巧妙踹中薛怀,刚好同时拦住薛怀拳脚。

    终于不再站定,她横移数步,刹那之间,薛怀好像就在等待裴钱的挪动身形,老夫子脚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间缩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顶点,一口纯粹真气比起先前流转速度,竟是快了将近一倍,只说在这一刻,薛怀气势已经不输九境武夫,身后涌现出一条条青紫拳罡,衬托得薛怀如同一位八臂神灵,一个大步前行,以一拳散开无数拳,无数乱拳同时砸向裴钱。

    扫花台上,薛怀拳意凝练若实质,罡气往四面八方急剧流散。

    崔东山便挥动雪白袖子,将其一一牵引到谪仙峰外,揉碎过路云海无数云。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还是大师姐会做人。”

    如果不是裴钱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了,裴钱最早大可以随便硬扛薛怀的一手一脚,然后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后者额头后,薛怀恐怕就要躺在某个大坑里呼呼大睡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不会觉得大师姐一味托大吧?”

    陈平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跟叶山主问拳,与薛夫子压境问拳,还是要讲一讲礼数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看出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在旁观者的缘故,让裴钱束手束脚,还有一个更大原因,裴钱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圆满,就会习惯性下狠手,简单来说,裴钱更适合与人不留情面的拳分胜负,完全不适合这种需要点到即止的问拳切磋。

    所以说当年裴钱以八境,问拳山巅境的雷公庙柳岁余,还是后来在大端王朝的京城墙头,接连与曹慈问拳四场,才算是裴钱真正的出手。

    若是评价得刻薄点,蒲山薛怀还是境界太低,面对一个即便已经压境的裴钱,仍然当不了那块试金石。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大师姐可能是想让薛怀多出几拳。”

    陈平安气笑道:“好,等我那场问拳结束,得与她好好道个谢。”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好奇问道:“平时你是怎么教拳的?”

    陈平安总不能说我这个当师父的,其实就没为自己开山大弟子教过拳,只得用了个捣浆糊的措辞,“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补拙,帮忙喂拳的时候,强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过。

    薛怀依旧没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实可以只算一拳。

    薛怀当然不会傻乎乎主动开口说此事。

    裴钱站在白玉栏杆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薛怀最后一招,有些古怪,对方拳脚明明已经悉数落空,竟然可以无中生有,裴钱差点就没能躲开,只能是临时一个脑袋偏转,可依旧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脸颊。

    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

    不算薛怀作弊。

    因为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叶洲蒲山拳法,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确实不俗,不是什么花架子。

    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胚子,其实就是看个热闹,眼前一花,薛怀就没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同时站着众多薛怀,让两个剑修只觉得眼花缭乱。

    薛怀心中稍定,虽然看得出来,裴钱有意收手几分,但是最少双方同境问拳,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

    看来别说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怀没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闪,再次朝那裴钱欺身而近,体内一口纯粹真气,流转速度更快,

    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打乱出拳顺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壮。宗师切磋,拳最怕老。

    压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过后,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学自一位年少时江湖偶遇的老前辈。

    只是裴钱接拳轻松,没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怀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装气力不济,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裴钱也没有上钩,冒冒然近身搏杀。

    第九拳,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暂无命名,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见到此拳,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对此评价颇高,给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龙,气势磅礴的绽放拳意,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

    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

    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

    年轻女子武夫,瞬间拉开拳架,行云流水,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与此同时,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如陆地蛟龙之属水裔,得见天上真龙,竟是自行退散,来如决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观裴钱那芥子拳意,却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灵敕令,唤起一天明月。

    裴钱一脚踩地,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山间处处尘土飞扬。

    一拳一人,笔直一线。

    薛怀如坠冰窟,强提一口心气,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无可避。

    叶芸芸眯起眼,与陈平安问道:“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

    陈平安双手笼袖,懒洋洋背靠栏杆,摇头微笑道:“不是,没有谁教过,是裴钱自创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裴钱骤然收拳,后退三步,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裴钱只是抱拳道:“承认。”

    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心有余悸,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门关,深呼吸一口气,向后退出五步,抱拳还礼,沉声道:“受教!”

    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大师姐,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都不打个招呼,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

    裴钱说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与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独立船头,裴钱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有感而发,便多出崭新一拳。

    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

    等到薛怀来到身边,叶芸芸问道:“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

    薛怀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师父此问,好没道理。”

    叶芸芸点头赞许道:“很好!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

    裴钱来到师父这边,神色腼腆,习惯性挠挠头。

    陈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后一拳,气象相当不错了。”

    程朝露和于斜回愈发神采飞扬,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黄衣芸,笑问道:“叶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叶芸芸笑着摇头,“无妨。”

    武夫切磋,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就像武圣吴殳,就会习惯以佩剑、木枪对敌,如果一件都没有用,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

    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

    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但是脸色如常,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

    裴钱依旧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小洞天”当中,取出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

    倒是她近些年,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其实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

    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期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再数次拧转手腕,骤起弧线,长枪画圆。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杆长枪,如臂指使。

    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

    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武圣”尊号的吴殳,其实并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学,浩荡百川流,归根结底,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练拳尚且是练剑,拳法如何不是枪术。

    裴钱何等聪慧,立即恍然,转头瞪眼怒道:“大白鹅,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我有偷耍枪术?!”

    崔东山一脸呆滞,呆若木鸡,这也能被怀疑,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大师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怜见,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

    裴钱背靠栏杆,懒得跟大白鹅废话,开始聚精会神,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之前在正阳山,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

    一袭青衫长褂,在场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杆正统意义上的长枪,故而无缨亦无纂。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紧随其后,与之对峙而立。

    双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凑巧暂时都是气盛一层。

    按照礼数,各报名号。

    “蒲山云草堂,叶芸芸!”

    “落魄山竹楼,陈平安。”

    裴钱咧嘴一笑。

    黄衣芸要吃苦头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师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加上“竹楼”一说。

    外人肯定不晓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纯粹武夫,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间。

    两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几乎同时移动身形。

    陈平安手持长枪尾端,枪扎一线,神化无穷,转瞬间便抖出个绚烂枪花。

    黄衣好似身影矫健快过青衫一线,已经避开那团好似暴雨的枪花,青衫挪步侧身,架起长枪,下压一磕,被淬炼得极其坚固的长枪竟是枪身依旧笔直,仅在枪尖前端附近弯出一个诡谲弧度,刚好砸向黄衣芸的肩头。

    叶芸芸一个弯腰,腰肢拧转,身形旋转,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长枪之上,同时身体微微前倾,便已来到青衫身前,一记膝撞。

    陈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挪动身形,只是稍稍更改路线而已,双方好像极有默契地互换位置,陈平安回身一枪,依旧是直出直入,叶芸芸竟然就那么站在了枪尖之上,蜻蜓点水,踩在枪身之上,对着一袭青衫的头颅就是一脚斜挑而去。

    陈平安身形后仰,单手拖枪退出数丈,猛然间一个身形回旋,枪随人走,手中一杆长枪,就是朝那黄衣芸拦腰斩去。

    叶芸芸悬空身形凭空消失,长枪落空的那道雄浑罡气,透过枪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将高处云海一劈为二,犹有一阵闷雷震动的惊人声响。

    一枪当头砸下。

    叶芸芸侧过身,枪身几乎是从她眼前笔直落地,却在离着扫花台还有寸余高度,枪身突然停滞悬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气波及,依旧当场崩裂出一条沟壑。

    双方奔走速度之快,风驰电掣,不光是隋右边穷尽目力,依旧已经捕捉不到任何画面,就连薛怀都是只能看个大概意思。

    薛怀自认要是挨上双方任何一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半式,其实问拳就可以结束了,他那远游境体魄,在这种分量的枪术、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击。

    叶芸芸身姿曼妙,与青衫递拳,可谓神出鬼没,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图,拳出如龙,龙如走水。

    她似乎开始占据上风。

    一拳原本应该砸中对方下巴,青衫只是横移一步,长枪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头微微倾斜,枪身滚动些许,叶芸芸瞬间身形撤退出去十数丈,躲过一拳。

    陈平安收起并拢双指,差一点就要抵住叶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转为双手持长枪,一次次画弧,好像要刻意发挥出距离优势。

    扫花台上由枪尖拖拽而出的流萤光彩,圆与圆或叠加或交错,璀璨夺目。

    叶芸芸依旧气定神闲,由六幅蒲山仙人图演变、衍生而出的六十余个桩架、拳招,在她手上纯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怀倾力用来,师徒双方有云泥之别。

    而那一袭青衫,出手次数,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陈山主的每次攻势,尤其是几次崩枪式,都要让薛怀误以为是吴殳在此出枪。

    因为吴殳的那位唯一嫡传郭白箓,这个天资惊人的年轻武夫,与薛怀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薛怀虽说对比方高出一境,依旧只能算是小胜。

    而且薛怀心知肚明,对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杀手锏,当然薛怀未曾压境,也同样没有倾力出拳就是了。

    通过与郭白箓的那场切磋,薛怀大致看出吴殳的一部分枪法脉络的精微独到处。

    今天再来看待陈山主的枪法,总觉得与那吴殳,双方招式截然不同,却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练枪的说法,若是撇开那几分枪术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谈,

    难怪陈山主先前与师父开口言语时,会说“趁手”二字。

    一枪迅猛戳向黄衣芸脖颈处。

    枪尖落空。

    之后数次枪尖直指面门,次次皆落空。

    黄衣芸从头到尾,脸色淡漠,气定神闲,最后竟然伸手攥住枪尖,一个往自己这边拖拽,再一脚踹出。

    简简单单的一拖一踹,却用上了蒲山历代山主之间口口相授的两种不传之秘,一拳名为“道祖牵牛”,一拳名为“水神靠山”。

    一脚如撞钟,踹得陈平安直接倒飞出去,不过枪尖也在叶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槽。

    如影随形,叶芸芸一脚横扫,踹向陈平安的一侧太阳穴。

    陈平安仓促间只能像是垫出一掌,挡在耳边,随后砰然一声,青衫身形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以枪尖遥遥抵住扫花台栏杆,再一脚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叶芸芸迅速更换一口武夫真气,她瞬间神意饱满,一身沛然拳意,甚至还有几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气象。

    如酒鬼痛饮一壶醇酒,犹不尽兴。

    一旁观战的薛怀,看着那个挨了两脚还能不倒地的陈山主。

    老夫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偷拳?

    同样一种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种拳理,薛怀自己递出,与师父黄衣芸,只会差距极大。

    师父曾经说过武夫十境气盛一层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跻身止境的山巅宗师,似乎“看拳”就能“学拳”。

    只是薛怀再一想,远远不至于,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这位陈山主,是正人君子。

    虽说与这位年轻隐官打交道不多,只是这点眼力和识人之明,薛怀自认还是有的。

    不然也教不出裴钱这样“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礼数周到”的开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

    拳理相悖,拳法对冲,都是习武大忌。

    世间那些个出自别家门户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银,进了自家口袋,转手就能开销。

    有些拳招,好似铁骑冲杀,有些却是步卒结阵,此外拳法之刚柔,快慢,轻重,拳理之凶狠霸道、冲淡平和等等,都让一位武学宗师极难调和,不但贪多嚼不烂,甚至会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速度。

    就像自家桐叶洲的武圣吴殳,所谓的集百家之长,成功将天下枪术熔铸一炉,又岂会真的如传闻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间再无枪法”?

    没有先生在身边,崔东山就不讲什么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身体后仰,偷偷瞥了眼神情专注、一心观战的薛怀,偷偷告状道:“大师姐,我要是薛夫子,这会儿肯定怀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学蒲山拳法了。”

    裴钱没好气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这边煽风点火。”

    大白鹅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大师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气度似山,都要让小师兄自惭形秽了!”

    裴钱呵呵一笑,“差不多点就得了啊。”

    接下来的叶芸芸,更换过一口纯粹真气后,将那蒲山祖传拳法、以及一些自创拳招,在这扫花台上,倾力出拳,酣畅淋漓。

    便是同为女子的隋右边,都有几分目眩神摇,这位桐叶洲黄衣芸,确实是一位气质与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期间陈平安最占优的一招,是一枪抡圆,砸中黄衣芸的腹部,打得后者差点贴地倒滑出去,只是黄衣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很快就还以颜色,一拳击中枪身,枪身直接崩出一个半月弧度,再砸中陈平安胸口。

    这场问拳,大体上,还是一个未能真正分出胜负的结果。

    叶芸芸或拳如捣练,或如叠瀑。

    一手递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捻动,拳罡快如飞剑。

    她身形移动,罡气流溢,水雾弥漫,叶芸芸就像施展出练气士的缩地山河。

    最终陈平安以一拳,换来叶芸芸的一拳一脚。

    之后双方各自站定,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只是薛怀当下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因为明明是师父多递出一脚,但是双方各自撤退的距离,大致相当。

    这就意味着陈山主的止境武夫体魄,其实要比自己师父高出一筹。

    裴钱有些愧疚,只是师父与人问拳期间,她又不好开口说什么。

    又是小时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锤儿的观棋不语真君子。

    武夫问拳,旁人言语。

    是大忌。

    陈平安将手中那杆长枪,轻轻抛还给裴钱。

    如围棋先手开局。

    练手,到此为止。

    陈平安好像看穿叶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没有叶山主想象得那么……弱。”

    叶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尽全力。”

    停顿片刻,叶芸芸不像之前只是报个名号就递拳,这一次她后撤一步,以蒲山立桩先手站定, “我何尝不是一样?”

    看到这一幕,薛怀神色凝重。

    再打下去,不管谁胜谁负,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轻轻卷起一只袖子。

    再以手心轻轻抹去手臂,好像在擦拭什么。

    左手臂之上,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被陈平安一手抹掉。

    换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后脚尖一捻,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自脚踝处,各有三张“真气半斤符”都被一震而碎。

    裴钱一脸震惊。

    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她一肘击中身边的大白鹅,大白鹅一个抬起双袖,气沉丹田,然后仍是瞬间破功,开始呲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师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

    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非人。

    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但是几次见面,那位桐叶洲武圣,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在吴殳身上,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

    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出门在外,单独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对方有无歹意,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这一刻,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莫大绝望。

    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

    不用问拳!不可问拳!会输,会死!

    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

    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镇一洲?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突然以心声喊道:“叶芸芸!”

    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

    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刹那之间,叶芸芸心境通明,仿佛身外大天地,与人身小天地,皆空无一物。

    陈平安放缓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在空无一物后,是那山河万里,如画卷依次摊开。

    记忆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画卷,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不见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间,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悬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

    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

    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不着急问拳,可以稍等片刻。”

    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后退一步,再次拱手,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非人”的青衫客,无声致谢,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她沉默片刻,笑颜如花,说道:“你要小心了!”

    陈平安问道:“确定?”

    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

    毕竟你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

    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让先的迹象?

    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

    既然这位黄衣芸,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境界深浅。

    没问题。

    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与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一模一样。

    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

    黄衣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间已无青衫。

    她之后脑袋一歪,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重重一推。

    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

    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高高抡起一臂,握拳直下。

    黄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个人轰然砸地。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

    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背,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再立即后退数步。

    扫花台这边,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

    叶芸芸依旧是重重“横卧”地上,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懵。

    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抱拳道:“承让。”

    叶芸芸踉跄起身,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她神色复杂,抱拳还礼,苦笑道:“承让。”

    同样是“承让”一说,意思岂会一般无二。

    一时间整座扫花台,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

    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才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没得打?”

    陈平安说道:“跟我切磋还好说,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肯定没得打。”

    叶芸芸又陷入沉默。

    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

    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

    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

    叶芸芸最后问道:“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

    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青白之争”,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

    陈平安说道:“曹慈当然很无敌,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叶芸芸抱拳笑道:“告辞。”

    陈平安愣了愣。

    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

    叶芸芸哭笑不得,无奈道:“养伤去。”

    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一路脚步稳当,并未御风。

    只是走远了之后,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黄衣芸这才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

    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头。

    薛怀放缓脚步,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才站在原地,背对着师父。

    叶芸芸拾级而上,“一洲武学拳出蒲山,这话别当真,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

    只是轻声言语,便牵扯到腰肢的伤口,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便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早年也曾将中土神洲的剑修,把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剑仙胚子’说法,好像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

    叶芸芸气笑道:“还不如不说!”

    薛怀只得默默赶路。

    扫花台那边,裴钱神采奕奕,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洋洋。

    陈平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似与黄衣芸是一场山巅问拳,其实距离“某人的某一拳”,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

第九百零二章 无事即平安

    在叶芸芸率先告辞离去后,隋右边一言不发,她立即御剑下山,独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宝滩。

    裘渎则带着少女胡楚菱一起,沿着山脊道路游历谪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间,两场宗师问拳,让老妪大开眼界。

    关键是那份赢拳之人的不自满,输拳之人的不气馁,让老妪觉得尤其可贵。

    经过大渎龙宫那场险象环生的境遇,再亲眼目睹陈平安的出拳风采,让老妪对这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

    何况那位那一袭青衫,还是剑仙啊。

    老妪眺望远方,没来由有些感慨,山河岂容人画得,地天还是圣分开。

    老妪以心声说道:“醋醋,师父会争取帮你在这仙都山求个谱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够成功。”

    胡楚菱点点头,都不问为什么师父会临时改变主意。

    老妪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为此地祖师堂嫡传,以后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经看出来了,那位年纪轻轻的陈剑仙,虽然人极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学境界那么高,在她师父那边,还是那么重规矩,礼数周到,崔仙师都是快要当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边,不一样是毕恭毕敬的。”

    但是老妪真正对仙都山彻底放心和信赖的,甚至不是这些所谓的剑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容。

    陈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陈平安的。

    就像那两个裘渎暂时还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们对陈剑仙,仿佛充满了一种不讲道理的尊敬、依赖和亲近。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头门派里边,与老人们差了好些辈分、境界的年轻修士,许多人在路上见着了掌律、祖师堂供奉,可能连招呼都不敢打,拘谨,敬畏,束手束脚,就更不谈半路遇见一位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了。

    胡楚菱一双水灵眼眸,笑眯成月牙儿,嗓音软糯道:“都听阿婆的。”

    在裘渎这边,少女还是喜欢用家乡方言,称呼自己师父为阿婆。

    老妪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不晓得将来谁有福气,能够把咱们醋醋娶进门当媳妇喽。”

    嗯,那个叫曹晴朗的年轻后生,看着就很好啊。

    而且曹晴朗还是陈剑仙的得意弟子。

    老妪看了眼醋醋,若是他们俩能够天公作美,两情相悦,就更好了。

    神仙眷侣,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老妪自顾自笑起来。

    扫花台那边,崔东山与两个孩子提醒道:“今天的两场问拳,你们俩记得保密,对外不许多说一个字。”

    程朝露点头答应下来。至于为什么,费脑子想那些有的没的做啥,自己有那闲工夫,都可以多练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饭菜了。

    于斜回却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要是在家乡那边,老子凭真本事问剑赢了谁,敲锣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谁管得着?

    崔东山一皱眉,一只雪白袖子趴在于斜回肩膀上边,“嗯?!”

    于斜回立即叹了口气,“听崔宗主的。”

    上次他们九个,被这只大白鹅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入囊中,除了孙春王,其余一个个的把苦头吃饱,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见着崔东山就跟见了鬼差不多,于斜回同样记忆犹新,没事,等我问剑赢过了崔嵬,下一个,就是你这只大白鹅。

    崔东山满脸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搂住于斜回的脖子,脑袋磕脑袋的,再压低嗓音道:“将来想要问剑赢过你师父崔掌律,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想问剑我这位下宗宗主?好胆识,有志向,佩服佩服。怎么,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当宗主?谁借你的熊心豹子胆,赶紧说出来听听?”

    于斜回顿时身体僵硬,立即望向陈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这么胡乱冤枉人,我就要跟隐官大人告状了啊!”

    陈平安转头笑道:“既然我们下宗是剑道宗门,你又是剑修,想要与崔宗主这些的前辈问剑,是在此山修行的题中之义,恰好是你们练剑的意旨所在,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你不管是赢了你师父,还是赢了崔宗主,我都请你喝酒。”

    于斜回立即底气十足,哪怕依旧被大白鹅勒住脖子,开始嘿嘿而笑,“隐官大人,那我这会儿就得练习酒量了。”

    听说在家乡那个小酒铺,酒局无数,可隐官大人就从没喝醉过。

    当然了,二掌柜的坐庄,也从没赔过钱。

    陈平安打趣道:“其实我酒量一般,只是铺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济事,全靠同行衬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纳兰玉牒要是在这儿,肯定又要将这句金玉良言记录在册了。

    崔东山御风离开扫花台,还有一大堆繁琐事务等着他去解决。

    御风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黄衣芸和薛夫子。

    发现了那一抹白云,叶芸芸抬起头,朝崔东山挥了挥手。

    崔东山啧啧称奇,不愧是刚刚跻身了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

    此外叶芸芸的心性,确实跟自家仙都山投缘,大气!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临时起意,打算单独会一会黄衣芸,风驰电掣,雪白身形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在青崖间青石路落脚,来到黄衣芸身边后,作揖而笑,“恭喜叶山主武道更上一层楼。”

    叶芸芸早已停步,抱拳还礼,坦诚道:“多亏了陈山主相助,不然我如果是将来与吴殳问拳,会有大问题,一个不小心,就要落个与北俱芦洲王赴愬差不多的下场。”

    崔东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叶芸芸笑道:“崔宗主有话直说便是,反正都不是什么外人。”

    崔东山这才说道:“实不相瞒,先生从蛮荒天下返回后,受伤不轻,只说武学一境,就从归真跌到了气盛,不然也不至于与青虎宫陆老神仙讨要一炉羽化丸,就是前不久的事。”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陈平安与自己问拳之时,竟然只是气盛一层?她立即转头望向薛怀,“上次青虎宫送给我们的两炉羽化丸,还剩下几颗?你飞剑传信檀掌律,不管还有几颗,反正都带过来。”

    薛怀比叶芸芸更惊讶,老夫子难掩错愕神色,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绝非小事,要比练气士跌境更罕见、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陈山主还是答应了与师父的那场问拳。

    陈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为人光风霁月。

    难怪年纪轻轻的陈山主能够在那剑气长城,以外乡剑修的身份担任末代隐官。

    相信以陈山主的人品,在那剑气长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赞誉了。

    不得不承认,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个天大人情,但是这样的欠人情,何尝不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场扫花台问拳,就帮助师父跻身归真一层,于私,蒲山云草堂底蕴更加深厚,于公,对于整个桐叶洲而言,也更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别洲修士,即便武圣吴殳不在家乡,师父只要稳固好境界,便是一位类似徐獬这样的大剑仙,都要忌惮万分,不敢轻易与师父问剑。

    崔东山赶紧摆手,“可不是为了此事,才与叶山主诉苦的,有陆老神仙坐镇清境山,怎么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唠叨这个,就像叶山主说的,咱们都算是自家人了,没必要藏藏掖掖。”

    幸亏黄衣芸已经是玉璞境修士,若还是位元婴地仙,啧啧,想要打破瓶颈跻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对心魔……后果不堪设想,估计先生又要增添一笔没头没脑的情债了吧。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挠挠脸,小声问道:“叶山主,能不能与你讨要一个蒲山云草堂的嫡传身份?但是此事,关于我的真实身份,蒲山至多三人知晓,你,薛怀,掌律檀溶。”

    “没问题。”

    叶芸芸快人快语,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下来。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图牵扯出来的麻烦。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期间需要路过祖山青萍峰,叶芸芸破天荒有些为难神色,犹豫许久,才试探性开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么练的拳?”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道:“在家乡在异乡,在远游在归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间在人心,在山河锦绣里,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间大美处,在世道泥泞上,在剑修如云处,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后,先生皆在独自练拳,与天地问拳,与自己问拳。”

    转过头,白衣少年最后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从不将曹慈视为大敌、死敌、宿敌,天下拳有曹慈,武学道路前方有个同龄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种大幸运,故而只会让先生登山更高,脚步更快。”

    叶芸芸闻言,心境激荡,神思飞越。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问道:“有封中土邸报,上边说陈平安在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出拳不是……特别讲究?从头到尾,拳拳打脸?”

    崔东山转头狠狠呸了一声,“放屁,何方贼子,胆敢昧良心污蔑我家先生,实在是太缺德了!”

    叶芸芸将信将疑。

    陈平安在扫花台那边,让裴钱模仿叶芸芸和薛怀出拳,六十余桩架拳招,裴钱已经演练得有七八分神似。

    就连叶芸芸和薛怀那几招压箱底的杀手锏,裴钱也学得有模有样,神意饱满,比蒲山嫡传还嫡传了。

    这让原本打算摆摆师父架子、好帮弟子查漏补缺的陈平安,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程朝露觉得裴姐姐出拳,当然很好看,可好像还是隐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于斜回则觉得白玄今天不在场,太可惜了。

    裴钱停下身形,转头望向师父。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不错。”

    带着裴钱一起去往青萍峰,陈平安笑问道:“之前是有什么想说的?”

    裴钱说道:“我跟薛夫子那场切磋,最后一拳,薛夫子不该站着不动,就像是束手待毙了,身为纯粹武夫,我认为这样不对。其实当时问拳结束,我就想说的,只是觉得薛夫子是长辈,又有太多外人在场,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就觉得多半是自己说错话了。

    “这个道理很好,是该与薛夫子说。”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未必是在那个当下说,所以你的犹豫,最终没有说出口,是恰当的,在师父看来,可能都要比这个对的道理本身更对。”

    裴钱大为意外,以至于流露出几分如今不太常见的羞赧神色了。

    从当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钱,始终坚信一件事。

    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师父那边。

    至于她自己,知道个屁的道理。

    陈平安轻声笑道:“我们与人讲理,不是为了否定他人。此外,给予他人善意,除了我们自身的问心无愧,也需要讲究一个分寸感。这就是道术之别了,大道唯一,术却有千百种,因人而异,因地而异

    ,所以说当好人,很难嘛。”

    伸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陈平安神色温柔,轻声道:“你今天能够这么想,师父就可以放心教你两种自创拳招,以及某个‘半拳’了。”

    其实陈平安那自创的两拳,既是拳法也是剑招,一极简一至繁,就像是两个极端,其中一拳,或者说剑术,取名为“片月”,威力不小,杀力不低,最适宜在战场身陷重围之中凌厉递拳。

    陈平安补了一句,“不过此事不急,我马上要回小洞天内闭关,等到典礼结束后,我找个空闲时间,再来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气盛一层,给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还真有点犯怵。

    裴钱如释重负。

    陈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

    远山无尽,云水莫辩。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没有在扫花台现身观战,是因为这个身为龙门境修士的“内定”下任宗主,开始正式闭关结金丹了。

    治学修行两不耽误。

    这样的得意弟子,打灯笼都找不着的。

    不过曹晴朗当下的闭关之地,却不是在仙都山的青萍峰或是密雪峰,而是在一座至今都未现身的新山头,被崔东山以阵法施展障眼法,连叶芸芸和裘渎都未能看破真相。

    其余两座旧山岳,崔东山分别取名为云蒸山和绸缪山。

    主峰分别是吾曹峰和景星峰,两处山顶分别立碑,崔东山亲手篆刻“吾曹不出”和“天地紫气”。

    崔东山会在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当众提出一事,未来纳入下宗谱牒的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第一位跻身玉璞境修士的剑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

    而曹晴朗算是绸缪山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士。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打算造就出一个下宗传统,青萍剑宗的每一位下任宗主,都会是景星峰的峰主。

    所以如今青萍剑宗地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大致雏形,仙都、云蒸、绸缪,三山并起,一主两辅。

    小陌虽然在落宝滩那边搭建茅屋,其实一直有留心曹晴朗的闭关,以及山巅那两场问拳。

    对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而言,些许分心,不妨碍事。

    小陌现在就等着那个庾谨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那件事反正跟自家公子没关系,跟崔宗主也没关系。

    对,就是我抄了你的海底老巢,搬空了你的家底,你这能都忍?

    只要那个胖子稍微点个头,小陌就只以玉璞境与之“练练手”。

    扫花台,只剩下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身在异乡却不觉得半点难熬的同乡人,一起坐在栏杆上闲聊。

    “小厨子,是不是再给你几百年功夫,也没办法拥有咱们隐官大人今天的拳法境界吧?”

    “必须的,一千年都不成。”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骄傲?”

    “哈。”

    “以后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喝酒?”

    “还是算了吧,师父会生气的。”

    “出息!怕师父,当什么剑修。”

    九个同龄人里,白玄,虞青章和贺乡亭,三人出身陋巷,就算是白玄的师父,也跟那墙头高高、房门巨大的太象街、玉笏街,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而纳兰玉牒,何辜,姚小妍,他们三个,都是高门大户里边的孩子。

    孙春王,其实也不差了,算是玉璞境剑修孙巨源一个远房亲戚。

    他于斜回,跟程朝露,属于不好不差的,家里边不缺钱,也没啥大钱。

    所以说一行人论出身,论家学论师承,反正就是个各有各命。

    在剑气长城,其实不太喜欢比较这个。投胎也是本事,不服气的话,就让凭借剑术和战功,从陋巷搬去那五条街巷。

    因为老大剑仙曾经立下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宅子在五条街巷上边的高门大户,除非家中一位剑修都没有了,不然就是只剩下一位下五境剑修,不管岁数大小,都得去战场递剑。如果觉得去了就死,那就在大战来临之前,早点搬家,趁早搬出那五条街巷。

    所以在剑气长城,除了没有坟冢一说,甚至没有所谓的祖宅。哪怕是几位城头刻字的老剑仙,历史上祖上也都曾搬过家,就像董家,在董三更独自远游蛮荒天下的那个百年当中,就差点没能守住祖宅。

    铁打的五条街巷,流水一般的剑修。

    因为米大剑仙的关系,他们这些孩子,对家乡那座酒铺金字招牌的青神山酒水,后边推出的哑巴湖酒水,还有那些无事牌,都并不陌生。

    米大剑仙之前在落魄山那边,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每次到了拜剑台,就最喜欢跟白玄唠叨,说那些春幡斋和避暑行宫的丰功伟绩。

    于斜回几个,练剑闲暇,就端小板凳坐在一旁,就当是听说书了。

    听米裕说,隐官大人跟大掌柜叠嶂合开的那个酒铺,曾经有个老金丹修士,有天喝高了,就在墙上挂了一块无事牌。

    “论剑术,我也打不过小董。可要是论酒量,老子就算把三条腿都搁酒桌上,都能轻松赢下小董,不服气就来找我。”

    挨了一顿揍后,第二天鼻青脸肿的,趁着天刚亮酒铺刚开门,又跑了一趟,只是在无事牌的反面,多写下一句:昨儿酒喝高了,醉话不作数。

    结果偷摸回家路上,再行踪鬼祟都没用,又挨了一飞剑。

    于斜回突然说道:“小厨子,我们将来一定要结金丹,养元婴,跻身上五境。”

    程朝露点头道:“必须的!”

    ————

    有一行三人离开南海水殿,在那歇龙石处驻足片刻,再去了一趟与海气相通的大渎龙宫旧址,最后在桐叶洲西海岸,一行三人正式登岸。

    一位丰神玉朗的中年男人,身边跟随一位姿容绝美的彩衣侍女,和一位矮小精悍的男子扈从。

    正是新晋四海水君之一的李邺侯,当他双脚踏足陆地之时,身形微微凝滞几分,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一旁侍女背琴囊,名为黄卷,她喜食书中蠹鱼,而她身边这位主人,恰好是整个浩然天下首屈一指的藏书大家。

    矮小汉子背着一杆短枪,如今是一头水鬼,生前便是止境武夫,机缘巧合之下,去往那座历史上多次更换主人的皎月湖,担任首席客卿。

    黄卷最为仰慕柳七,同时最为厌烦某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家伙。

    那个名叫溪蛮的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其大道根脚,是一条陆地土龙。

    先前溪蛮在大渎龙宫旧址内,曾与前辈杀青切磋一场,杀青压了一境,以同境问拳,杀青小胜。

    当时观战队伍中,真龙王朱身边,还站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习惯性低头弯腰,好像怕极了王朱,少年即便是与王朱言语之时,也是视线游移不定,从来不敢正视王朱。

    黄卷笑道:“澹澹夫人倒是会做人。”

    这位渌水坑旧主人,道号青钟,如今她已经贵为陆地水运之主。

    当年把守歇龙石的那位捕鱼仙,好像如今已经身在北俱芦洲的济渎。

    而那些南海独骑郎,竟然被澹澹夫人私底下一并送给了稚圭。

    听说渌水坑宝库里边的虬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四处结缘。

    其实在自家主人这边,澹澹夫人一样有所表示,礼不轻。

    李邺侯笑了笑,“你以后多学学。”

    杀青问道:“这次咱们是上杆子找陈平安谈买卖,会不会被杀猪?”

    黄卷恼火道:“什么杀猪?!”

    杀青说道:“就是那么个意思。”

    李邺侯叹了口气,“陈平安会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个人负责待客。”

    绣虎。

    或者说半个绣虎崔瀺。

    杀青问道:“我能不能跟陈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个,太不够看。”

    李邺侯摇头道:“这次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之前那场中土文庙议事,闲暇之余,有一大拨人,不约而同在鸳鸯渚那边抛竿钓鱼。

    最奇怪之处,在于这些家伙,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巅境。

    要是个远游境武夫,好像就根本没资格在那边落座垂钓。

    而那拨武学大宗师当中,有个绰号“龙伯”的张条霞。

    张条霞身边有个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条常年随身携带的竹凳上,腰系一只小鱼篓,在外人眼中,一辈子都在古战场遗址游荡,既不与人问拳,也不与人接拳。此人腰间那只鱼篓,却不是龙王篓,而是一件在山巅被誉为“游仙窟、无底洞”的至宝,传闻能够同时饲养数以万计的阴灵、鬼物。

    因为这位纯粹武夫,太过与世隔绝,不知姓名,

    只有一人,在酒桌上与旁人说漏嘴了,将其称之为“老芝”,是青山神夫人的“天字号”爱慕者,那种都不敢远远看她一眼、只看远远想她一辈子的痴情种。

    还有皑皑洲雷公庙一脉的师徒,沛阿香和柳岁余。北俱芦洲的王赴愬。桐叶洲武圣吴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杀青。

    此外还有不少顶尖宗门、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数总计得有个小二十号。

    只是裴杯,宋长镜,李二,当时都没有到场。

    年轻一辈,曹慈,郑钱,郁狷夫,也未出现。

    当然有聊李二的拳脚,老莽夫王赴愬有过一个“老成持重”的结论。

    毕竟当时只有他,真正与李二问过拳。

    “李二拳不重脚不快,一般般。”

    皑皑洲刘氏的那个“不输局”,半数山巅武夫都有押注,当然全是押曹慈在将来五百年之内不输拳。

    其实纯粹武夫,寿命远远逊色于练气士,即便是一位已经登顶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过是三百岁。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张条霞,或是桐叶洲黄衣芸之流。

    这也是张条霞作为裴杯崛起之前,作为天下武夫的头把交椅,而且一坐就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可老人却不愿与人问拳多年的理由,张条霞就只是闲云野鹤一般,只是痴迷钓鱼,道理很简单,在老人自己看来,身为纯粹武夫,竟然舍不得死,便是一种最大的不纯粹了。

    只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和一个自称“周靠山”的冤大头,不把钱当钱,分别砸下五百颗和一千颗谷雨钱,竟然押注曹慈会输。

    可等到那个年轻隐官,就在鸳鸯渚那边,众目睽睽之下,与仙人云杪大打出手,再在功德林那边,一场惊世骇俗的青白之争,出手之刁钻,令人叹为观止。

    于是有人就开始犯嘀咕,不料皑皑洲刘氏那边给了句,已经封盘了。

    相传这个赌局,坐庄的皑皑洲刘氏,零零散散,先后聚拢了差不多四万颗谷雨钱,一赔二。

    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还有一大拨大王朝的帝王将相、豪阀家主,对待押注一事,都当是为师门、或是为嫡传弟子、为国库,存笔钱吃利息了,虽说收账晚,得耐心等个五百年,但是旱涝保收嘛,注定稳赚不赔啊。

    皑皑洲刘氏这块金字招牌的信誉,还是很结实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难道这个不输局,刘聚宝这个

    财神爷,就是早早奔着曹慈会输去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谁胜过了曹慈,皑皑洲刘氏也是大赚的,果然天底下就没有刘聚宝会赔钱的买卖。

    在那大渎龙宫遗址内,在李邺侯三人离开后,美妇人脱了靴子,坐在岸边,将双脚浸入荷塘水中,轻轻荡漾起涟漪,宫艳想起之前的那场对峙,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当时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时找出他们所有人的隐匿踪迹,尤其是身为仙人境、且极为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诸多手段,刚好都被一缕缕剑气精准找出痕迹,一一针对。

    魁梧汉子说道:“是凭借心声?”

    宫艳摇摇头,不太像,何况他们几个,又不是刚刚下山历练的雏儿,分身之时,皆会极其小心,屏气凝神。

    何况聆听修士心声一事,又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俗夫子,自然听不见他人的心跳声。在山上,修士对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可能唯有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个飞升境趋于圆满的大修士,兴许才能聆听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声。

    道号焠掌的李拔,突然说道:“是比心声更细微的心弦。”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难不成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只是咱们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宫艳赶紧拍了拍胸脯,妩媚而笑,“吓死老娘了。”

    李拔说道:“像那嫩道人,还有宝瓶洲的仙人曹溶,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来的,习惯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栏杆,单手托腮发呆。

    外边台阶底部,站着个少年,额头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经有条四脚蛇,被嫌碍眼的宋集薪,数次丢到隔壁院子,结果次次都爬回。

    经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子,反复碾动,不然就是清晨时分,去铁锁井那边挑水,听了些风凉话,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见着它,往往就是一脚飞踹。

    这个炼形成功没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个道号,寒酥。

    少年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

    稚圭转过头,抬了抬下巴。

    可怜少年立即心领神会,赶紧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见的地方站着,免得主人眼烦变成心烦。

    稚圭这才笑道:“听说远古天庭有座行刑台,有几件神兵,专门是用来对付犯了天条的地仙和蛟龙,除了甲剑和破山戟,还有两把刀,好像叫枭首、斩勘,那把斩勘,就在陈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让你在海上远远望风了,你们俩一见面,肯定各自看不顺眼对方,然后就是咔嚓一下,啧啧。”

    少年被吓得缩脖子。

    ————

    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宝滩,开始结茅修行,说是修行,其实也就是翻书了。

    对于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实就是为自己挑选出一条“道路之上,前无古人”的大道,才能有望跻身十四境。

    何况即便飞升境巅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条登天道路,难度之大,依旧如凡俗夫子凌空蹈虚,不可谓不艰辛万分。

    不然万年以来,数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于如此数量稀少。

    再者小陌,还给自己设置了一道门槛,必须是以纯粹剑修的身份,一举跻身十四境,不走旁门不走捷径。

    就像那位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估计也有这份心思。

    反正这个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机会去问剑一场的。

    小陌在茅屋外边好似晒谷场的空地上,随便搁放了一些蒲团、板凳。

    崔嵬,隋右边,两位元婴境剑修,经常去落宝滩那边与小陌先生询问练剑事宜。

    程朝露和于斜回一样常去,裴钱在渡口那边忙碌之余,偶尔也会过去旁听。

    只要有人登门拜访,小陌就会坐在檐下竹椅上,竹杖横膝,仿佛是……一场传道授业落宝滩。

    崔东山这天离开密雪峰,来到青萍峰一处青色崖壁,弯曲手指,轻轻“敲门”。

    绛阙仙府那处顶楼,陈平安收敛心神,睁开眼睛,点点头。

    陈平安盘腿而坐,青衫,光脚。

    一切从简,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相较之前,陈平安身前那张案几之上,不过是多出了一把跨洲远游的横放长剑。

    崔东山只是站在这座小洞天的门外,没有任何废话,与先生有事说事,“龙宫遗址那边飞剑传信一封,说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邺侯,今天要来咱们这边做客,我估计他是来找先生商议曳落河水运的买卖一事,先生只管继续清净修行便是了,学生可以去跟李邺侯谈价格,先生只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面,李邺侯绝对不会觉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邺侯与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离开自家水域,进入东海地界,肯定要先与稚圭通气。

    而且还需要与中土文庙那边报备,得到允许后,李邺侯才能离开。

    陈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双布鞋,“稍等,我刚好有点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龙湫,我们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这座作为临时修道之地的长-春小洞天,陈平安来到崔东山身边,笑道:“你去更好,只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跟李水君谈起买卖来,还真开不了口。”

    要说当个包袱斋,陈平安还真有点底气,绝不妄自菲薄,唯独狠不下心“杀熟”。

    因为先前在文庙功德林,当时还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邺侯,带着一个法袍品秩极高的侍女,还有一位貌不惊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访先生,李邺侯当时送出的贺礼,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烂醉如泥贴》,除了字帖当中的“酒虫”极其稀罕,关键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视为一座水运浓郁的六百里大湖,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一处极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后,崔东山去找李邺侯。

    陈平安在落宝滩那边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龙湫。

    一条跨洲渡船上边。

    小米粒,小脑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边绕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爷坐在船头栏杆上,双手按住船栏,抬头望明月,大声感慨道:“被隐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远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参加下宗庆典,那个小隐官陈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飞升城。

    铺子打烊了,有个身形佝偻的汉子,站在柜台后边,喝着酒,看着墙壁。

    在二掌柜离开之后,这边就不挂新的无事牌了。

    还有人闹过,都被汉子好不容易打发过去了。

    飞升城的一些个酒楼,就想要依葫芦画瓢,照搬此举,结果就根本没谁捧场,尴尬得一塌糊涂。

    是啊。

    天上天下,独一份的。

    你们怎么学?

    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儿起要跟二掌柜好好学写字,我要给那个没过门媳妇的纳兰彩焕,亲笔写封聘书。”

    “周姑娘身边,少了个我,她才没有笑脸,一定是这样的。既然是阿良亲口说的,我得去问问周姑娘,明天就去,后天也行。”

    “求求你们你们别骂阿良了,不像我,就从来不骂他半句,你们以后谁敢当我的面,再骂他半句,那就是与我赵某人问剑了,我跟阿良是赌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对手,你们其实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苦用心,只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给我磕个头吧。”

    “我名为邈然,至于姓氏,就在城头上刻着。”

    “恨不得一辈子就住在酒缸里。”

    “剑术不高,但是没怂过。”

    “听阿良说过,天下有种楼叫青楼,世上有一种酒叫花酒,二掌柜却说没有,该信谁?”

    “孙巨源其实剑术稀烂,也就骗骗外乡女子了。”

    “听说浩然修士,都讲究个笔砚精良人生一乐,他们难道不用练剑吗?”

    “金丹元婴两境的陆地剑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来那儿的剑仙,比叠嶂姑娘的酒水还便宜。”

    “米大剑仙都能进避暑行宫,凭啥我不能去?”

    “岳青米祜你们这些剑仙,听我一句劝,左右剑术其实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数,不信就去问剑一场。”

    “春梦好寻,金丹难觅。”

    “宗垣未曾来此饮酒,实在是错过太多。”

    “一觉醒来,比昨天跟喜欢她了。”

    “太徽剑宗的韩槐子救过我两次了,一直没有当面道谢,不应该。”

    “谢松花看了我两眼,有戏。”

    “醇酒美人是仙乡,诸位,我们不醉不归。”

    “算我帮那个狗日的求你们了,哪位大剑仙行行好,赶紧去城头那个猛字前边刻个字,就当是帮他取个姓氏好了,白捡个儿子,何乐不为。”

    “我喜欢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风神,他不是剑修没关系,本姑娘是啊。”

    “十个酒鬼九个托,我能怎么办?”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圆。”

    “下一个城头刻字的大剑仙,一定会是我元亮。”

    一旁悬挂了一块无事牌。

    “相信在元亮之后,会有更多刻字剑仙,比如我杜陵。”

    其实小酒铺的墙壁上,有很多这样相邻悬挂的一双无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满身酒气,借着酒意,一个写完一个接上。

    也可能是两位先前根本不认识的剑修,或是只是熟脸,却从无言语交集,就像临时串门,打了声招呼。

    “二掌柜当了官,去了避暑行宫,好像喝酒就没个滋味了。”

    “避暑行宫里边的罗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柜近水楼台先得月,艳福不浅。”

    “什么二掌柜,什么新任隐官,见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边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陈平安。”

    “可拉倒吧,你黄绶与二掌柜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去,一大把年纪了,笑得跟个儿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芦洲看看。”

    “记得喊我一起。”

    “如陆芝所说,也许二掌柜就是个女人,藏得真好,难怪与郁狷夫问拳那么凶狠,原来是女人为难女人。”

    “那么宁姑娘怎么办呢?愁。”

    “读书修福,安分养神。”

    “一看就是从二掌柜那边借来的,不过话是好话。”

    “戒酒比练剑更难。”

    “戒酒有何难,我每天都戒。”

    “今日无事。”

    “平平安安。”

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鹤

    月明星淡,愈觉山高。

    杀青耳尖微动,猛然转头望向夜幕远方,沉声道:“主人,绣虎来了。”

    李邺侯嗯了一声,以心声提醒他们,“记得注意措辞,接下来不管崔先生与我说什么,你们听过就算,不用计较,更别上心。”

    正在调试琴弦的侍女黄卷,顺着杀青的视线举目远眺,依稀可见极远处,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贴地御风,突然身形一再高举,黄卷视线随之不断上挑,明月悬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刚好背对圆月, 那人一个加速御风,蓦然间往山巅这边笔直撞来,如明月中人,贬谪下凡。

    黄卷重新将那架古琴收入琴囊,与杀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后。

    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悬在山外。

    便是黄卷这般道心坚韧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光彩荧荧,令满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风神高迈,半点不输主人。

    崔瀺之前两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黄卷都凑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烟支山找闺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游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邺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这一天重逢,已经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黄老旧的蒲扇,再摘下脸上覆盖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邺侯见过崔先生。”

    崔东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邺侯荣升南海水君,喊我东山即可。”

    李邺侯在内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庙册封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之上,以品秩论,成为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调,但是如今手中权柄之大,辖境之广,远超以往。

    与此同时,蜃泽湖在内三座大湖水君,则顺势补缺“五湖”水君,属于名副其实的升迁了。

    李邺侯笑着点头。

    昔年公开为浩然贾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当中,就有这位皎月湖水君李邺侯。

    所以李邺侯担任大湖水君后,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实距离文庙最近,可是李邺侯始终与文庙走得不近,与陪祀圣贤们关系疏远。

    他与绣虎崔瀺,可算旧识。

    当然双方年龄悬殊,因为李邺侯与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国,李邺侯出身豪阀,又是庙堂重臣,白也却属于“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后在京城也是惊鸿一瞥,便散发扁舟,飘然远去,所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与左右、君倩两位师弟,曾经一同游历皎月湖,在一旬光阴之内,双方有过接连八场的手谈,不计时,允许对方长考。

    结果李邺侯当年差点输掉那座“书仓”和半座皎月湖。

    因为总计八局棋,李邺侯一赢七输,再输一局,就连大湖水君身份都没了。

    之所以差点,还是因为对方主动放弃了赢棋后的应得赌注。

    事后李邺侯将那八局手谈,编撰为一本《秋水谱》,不断复盘,才发现其中玄机,双方棋力高低之别,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称悬殊。但是绣虎除了第一盘棋的引君入瓮,其余之后七局,同样在示敌以弱,却能够让李邺侯浑然不觉,总以为输棋只是棋差一着。

    后来等到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还曾秘密走过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瀺问他愿不愿意远游同行,为这座天下做点“力所能及的未雨绸缪之事”,被李邺侯婉拒了。

    崔瀺好像也没有如何失望,临行之前,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谱,随口笑言一句,不如将棋谱改名为《牵牛谱》。

    道士出身的李邺侯,唯有哑然,默默将绣虎礼送出境。

    不是怕惹麻烦,也不是舍不得那个水君身份,而是李邺侯成为神灵之后,变得愈发性情散淡,仿佛所有的豪心壮志,早已丢给了一个个曾经的自己,曾经天资清发的神童,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却心怀山河的少年道士,出山为官力挽狂澜于既倒的青年文臣,续国祚、缝补山河、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年和暮年,最后功成身退,转为山水神灵,再不理会家国事和人间事,只是买书、藏书、看书、修书。

    崔东山转过头,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笑着打趣道:“杀青兄,怎么百年不见,境界没涨,个子倒是高了一截?是不是有独门秘诀,不如教教我?”

    矮小汉子老脸一红,闷闷道:“没有的事,崔先生别瞎说。”

    在绣虎崔瀺这边,低头认个怂,又不丢人。

    至于崔瀺为何变成了个少年郎,天晓得。奇人做怪事,不是才算正常?

    来之前,主人就提醒过他和黄卷,若是见到一个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将其视为绣虎即可。

    黄卷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身边汉子好像确实高了寸余,不对,是足足两寸!

    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机,怒道:“杀青,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连这种事都要学那阿良?!”

    原来是杀青学那个狗日的,靴子里边暗藏玄机。

    先前某人带了个年轻读书人,和一个仙风道骨的黄衣老者,曾经一起造访皎月湖。

    然后在台阶那边,那家伙脱了鞋子又立马穿回靴子的。

    年轻书生倒还好说,从头到尾,规规矩矩的,颇有礼数,只是年轻人身边的那位黄衣老者,委实是出人意料,让黄卷大吃一惊,当时在水府内规规矩矩的,不料境界极高,很快就在鸳鸯渚那边名动天下,自称道号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打得同为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颜面尽失。

    李邺侯开门见山道:“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邺侯这次来所求何事,可以开价了。”

    崔东山笑道:“难得叙旧一场,不如一边下棋一边谈事?”

    李邺侯说道:“只要没有赌注,邺侯可以稍晚离开桐叶洲,硬着头皮陪崔先生手谈一局。”

    崔东山劝说道:“小赌怡情,一个不小心,被邺侯下出‘月下局’,岂不是一桩弈林美谈。我可以让先。”

    见李邺侯不为所动,崔东山一手揉着下巴,一手伸出双指,“让先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让两子,如何?”

    结果这位大水君还是装聋作哑,崔东山跺脚,抖了抖袖子,埋怨道:“邺侯,你也太过妄自菲薄了吧,难道要当一回围棋初学者,闯一闯九子关?”

    各国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让九子对局的习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获得段位,都要经过棋待诏国手的那个九子关。

    李邺侯好像打定主意不与崔东山手谈,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好了,邺侯此次外出,并非游山玩水而来,需要马上返回南海护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务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费崔先生的宝贵光阴了。”

    崔东山见对方死活不上钩,那就么得法子喽,当年被老王八蛋欺负得惨了怕了嘛,自己总不能按住李邺侯的脑袋下棋,只得谈正事,“我家先生至多卖你一成水运。”

    李邺侯立即问道:“是陈先生当下坐拥曳落河水运的一成,还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运的一成?”

    崔东山笑道:“到底是怎么个一成,那就得看邺侯兄的诚意了。”

    李邺侯略微思量一番,“不管是哪种‘一成水运’,我都会给出自己预期的那份诚意。”

    文圣合道所在,是南婆娑洲在内的三洲破碎山河,而李邺侯作为掌控南海水运流转的大水君,是可以在不违禁、不被文庙问责的前提下,适量调剂水运流转一事的,不算假公济私。李邺侯此行,根本就没打算跟绣虎斗智,该是怎么个“价格”,不做任何改变,行就行,不行我就走。

    崔东山开始跳脚骂人,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他娘的,李邺侯你是不是吃准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长做买卖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账?!啊?!”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么一小撮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大修士,让人帮忙搜集蛮荒天下对那位年轻隐官的各种风评。

    李邺侯想要购入整条蛮荒曳落河的一成水运,当然陈平安如果愿意给出一成半,那是最好不过了,多多益善。

    李邺侯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一成曳落河水运,这是我南海水府与三十万水裔,在未来百年内的详细部署,文庙那边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证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内,风调雨顺,远胜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来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崔东山伸手接过册子,翻开首页,翻了个白眼,竟是就那么随手将一本水君亲笔撰写的册子,直接丢在地上,还重重踩了一脚,再大袖一挥,“可以滚了。”

    黄卷隐隐有些怒气,她欲言又止,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早就开口骂人了。

    此人竟然对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就算你是半个绣虎崔瀺又如何?!

    结果她被杀青轻轻扯住袖子。

    崔东山斜眼那位背着琴囊的侍女,讥笑道:“咋的,准备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俩,是威胁我,还是吓唬我啊?我这个胆子小,吓死我是可以不用偿命,但是得赔钱的,那么一大笔钱,天文数字!小心连累邺侯砸锅卖铁帮你擦屁股……”

    黄卷气得满脸涨红。

    李邺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将那本册子驾驭回手中,轻轻拍了拍封面尘土,“如果只是绣虎,我掉头就走。”

    李邺侯再一次伸出手,将册子递给白衣少年,好似自言自语道:“但是坐拥曳落河水运之人,是文圣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将下宗建立在桐叶洲的年轻剑仙。”

    崔东山双手笼袖,面无表情。

    黄卷满脸怒气,这次杀青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李邺侯却是半点不恼,转身眺望远处夜景,却依旧没有将册子收入袖中。

    “倜傥超拔之才,行事不落窠臼,只管惊骇旁人耳目,但是规矩尺寸之士,却是动静有节,法度森严,进退周旋,皆在规矩。”

    “邺侯由衷羡慕前者,诚心敬重后者。”

    “确实如崔先生所说,我就是在‘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是我有我的难处,在其位谋其政,不能单凭个人喜好行事。如果还是皎月湖水君,却拥有南海水君的权柄,且不担责,那么这本册子的厚度,至少可以翻一番。身为山水神灵,给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私心一重,动辄更改一地气运,牵引山河气象,此间隐患,不可不察。”

    崔东山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些来自落魄山的小鱼干,轻轻丢入嘴中。

    蒙学稚童懵懂观天,举手若能摘星辰,后来修道当了神仙,才知原来天高不可及。

    李邺侯也跟着蹲下身,今夜第三次递过去册子。

    崔东山冷哼道:“别搭理我,生闷气呢。”

    李邺侯就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在崔东山胳膊上边,微笑道:“天下有两难,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崔东山嘿然一笑,吃完了小鱼干,轻轻一震胳膊,册子弹跳而起,伸手一把抓住,当扇子晃动不已,道:“地上有两苦,吃苦如吃黄连,囊中羞涩没有钱。”

    黄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后,她悄悄抬起脚,佯装踹人一下。

    结果那白衣少年扑通一下,直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转头怒道:“暗算我是吧?!赔钱?!”

    黄卷目瞪口呆。

    杀青也是一脸匪夷所思。

    当年绣虎,风流无双。

    第一次造访皎月湖时,崔瀺这位文圣首徒,其实早就扬名天下了,就连不喜欢外出的杀青,都听说过某个文庙对崔瀺的评价。

    “阳煦山立,宗庙器也。”

    具体是谁说的,不得而知,有猜测是文庙教主,但也有说是礼圣的亲口点评,甚至还有人说此语是出自至圣先师之口!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与水君隔枰对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黑衣捻白子,霹雳眉边过,手谈不转睛。

    李邺侯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材质玄妙的团扇,“既是赔罪,也是贺礼。送给陈剑仙,颇为适宜。”

    黄卷心疼不已。

    这可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月宫旧藏,而且主人平时最是珍惜此物了,扇子名为“避暑”,寓意美好,“明月生凉宝扇闲”,相传是远古那位明月共主亲手炼制而成。

    只是在人间辗转,伤了品秩,如今只是件半仙兵的山上重宝,关键是宝扇既可以拿来炼化为攻伐之物,还可以拿来压胜山水,聚拢气运,事半功倍。尤其是吸纳月色一事,得天独厚。

    崔东山将册子跟团扇一并收入袖中,也不道谢半句,突然笑出声,伸手扶住李邺侯的肩膀,缓缓起身道:“来之前,先生只与我交待了一句话。”

    今夜事,一切如先生所料!几乎毫厘不差!

    生气?我崔东山犯得着跟一个手下败将置气?闹呢。

    李邺侯跟着站起身,笑道:“洗耳恭听。”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说了,买卖一事,行情不能跌,但是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还是得有。”

    李邺侯闻弦知雅意,瞬间心中了然,忍住笑,免得被误以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板着脸点头道:“明白了,邺侯会用一种不露痕迹的手段,让其余两位水君同僚,知晓南海水府与落魄山这桩买卖的‘真实价格’。”

    李邺侯作揖拜别,起身后笑道:“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再邀请崔先生去南海做客,下出‘月下九局’,好让人间多出一部秋水棋谱。”

    崔东山作揖还礼后,嬉皮笑脸道:“好说好说,别说是在南海水府对弈了,就是与邺侯兄联袂飞升去往明月中,都没问题,如此一来,即便棋谱质量远远不如彩云局,可是咱哥俩的下棋位置,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对了,下次再见面,就别喊我崔先生了,听着别扭,你要么喊我东山,要么喊一声‘同庚’道友。”

    崔东山如今为自己新取了一个道号,“同庚”。

    李邺侯点头,准备就此离开桐叶洲陆地了。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

    李邺侯摇头道:“不了,水府事情多,不宜久留岸上。”

    黄卷轻声问道:“陈山主怎么就成为你的先生了?”

    崔东山有点受不了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了,白眼道:“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我家先生怎么就当不了我的先生了,是我当不了我家先生的学生还差不多。”

    李邺侯打圆场道:“其实黄卷对隐官十分敬仰。”

    黄卷重重点头,这是事实。

    上次在功德林,年轻隐官就站在文圣身边,帮着他先生待人接物,年轻夫子,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白衣少年立即皱着脸道:“黄卷姐姐,我错了,今夜相逢,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恳请姐姐多担待些。

    黄卷实在不适应这个少年身上的那份诡谲气息,此人算不算所谓的大智近妖?自己该不会已经被对方记仇了吧?不然主人为何多次提醒她和杀青?黄卷越想越忧心,便挤出个笑脸,算是答应了。

    李邺侯带着两人一起御风离开山顶。

    杀青转头望向身后,只见那白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天地孤鹤,道气清且高。

    李邺侯好像猜出这位扈从的心思,以心声笑道:“错了,是那天地一梧桐,雏凤清于老凤声。”

    黄卷说道:“主人,先前站在崔东山身边的时候,没觉得什么,不知怎的,这会儿竟然有些后怕。”

    李邺侯叹息一声,神色复杂道:“亦然。”

    黄卷感慨道:“还是与那位隐官相处,比较轻松。”

    李邺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言语。

    本想说一句,那是因为文圣老秀才在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当时又身在文庙功德林。

    一旦你与之为敌,试试看?

    ————

    小龙湫,祖山龙眠山,离着祖师堂所在的心意尖不远,有一处封门的神仙窟,一侧石壁上隶书篆刻“别有天”。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闭关疗伤。

    洞府门外有双姝,年轻貌美,亭亭玉立,宛如并蒂莲。

    姐妹两人的相貌、身姿,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们如今负责为师尊护关,瞧见两道身影,落在不远处,其中一位女修微微皱眉,出声提醒道:“权师叔,章首席,我们师父如今在闭关。”

    权清秋带着首席客卿联袂赶来此地,腰悬一根袖珍鱼竿,好似佩剑。以银色丝线裹缠竿身,宛如月色。

    这件自家祖传的本命物,神通之一,可以视为半只龙王篓,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作为“鱼饵”,钓起蛟龙之属与众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饲养。

    一座山头拥有两位元婴,在如今的桐叶洲,已经算是极为拔尖的山头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顶观,青虎宫,暂时就都无此运道。

    权清秋置若罔闻,根本不理睬那两个资质平平的小蹄子,自顾自朗声道:“师姐,师伯祖仙驾莅临我们下山已久,作为山主,要是一直拖着一面都不见,就太不像话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梦鲸,道号“龙髯”。

    在高人如云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顶尖的豪阀世族之一,类似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或是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司徒家族枝叶蔓延数洲,除了总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号,数量众多,而且除了这位师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辈出,山下科第连绵,山上仙师

    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两位,其中一人还曾去过剑气长城,在那边炼剑、杀妖多年,而且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

    只不过这位家族堂号在流霞洲的剑仙,与大龙湫没有半点关系就是了,就算是与司徒梦鲸,至多也算是远房亲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气差,早年在家乡,就经常跟同为剑仙、脾气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过数场问剑,听说两人先后到了剑气长城,双方还是不投缘,依旧看不顺眼对方,从未同桌喝过酒。

    洞府之内,毫无动静。

    再懒得与师姐继续拐弯抹角,权清秋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于情于理师姐都该让贤了,实在不宜再为繁琐庶务分心,不如就此闭关,安心养伤。”

    “师弟今天就可以承诺一事,甲子光阴之后,不管师姐届时是否已经出关,能否因祸得福打破元婴瓶颈,师弟都愿意重新让出山主身份,能者居之。”

    一旁章流注内心震动,狗日的,这是要逼宫啊?

    这个姓权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没有与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为权清秋来此,就是请师姐林蕙芷出关,好歹见一见那位来自大龙湫的师伯祖,不然确实于礼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谓的闭关,虽然不好说是什么吊命等死的处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注定破境无望。

    自己作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其实就是个山头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块悬挂堂内不受风雨的匾额,只是给外人瞧的。

    小龙湫如今一些个暗流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谁来当山主,都不耽误他定期拿一笔客卿俸禄,山上宗门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认的好差事,不敢说肥得流油,可是属于躺着挣钱啊。

    所以章流注不合适搅和这场小龙湫的山门内讧,不宜掺和,做不得什么浑水摸鱼的勾当,容易在上宗大龙湫那边吃挂落。

    洞府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中年妇人姿容的女修,气质清艳。正是道号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悬一枚碧绿葫芦,是小龙湫的镇山之宝,一枚半仙兵品秩的谷雨葫芦。

    林蕙芷作为小龙湫现任山主,可以将其中炼。不然若是被大炼,就要极难剥离层层禁制,还谈什么传承。

    不同于“山上道侣子嗣仙材”的师弟权清秋,林蕙芷是桐叶洲土生土长的元婴境修士,年少时被上任山主的师父相中修道资质,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师弟权清秋,与师姐同为元婴境,亲手创建了那座供外乡仙师游览的野园,在山上赢得不少好名声。

    不过他却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时就从上宗大龙湫来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为师。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师弟身边的章流注。

    道号“水仙”的老元婴,立即打了个稽首,“见过山主。”

    林蕙芷说道:“我去见过了黄庭,就去找师伯祖。”

    权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师伯祖,在松下等着师姐了。”

    如意尖茅屋内,黄庭正在跟一个少女,各自吃着炭火煨出来的芋头。

    黄庭看了眼令狐蕉鱼,少女坐在火盆对面,正在朝手中烫手山芋轻轻呼气,

    在黄庭看来,一座小龙湫山上山下尽是一股腐朽气,死水微澜。

    她要是大龙湫的宗主,都没脸跟人说在桐叶洲有座“下山”叫小龙湫。

    先前觊觎太平山的势力,主要有三个,除了小龙湫,还有万瑶宗跟虞氏王朝。

    至于那个人模狗样的权清秋,其实就是一条对金顶观摇尾巴的看门狗,白瞎了个好名字。

    当初黄庭问剑小龙湫,劈了林蕙芷一剑,也不算冤枉了她。

    没有这位女子山主的默认,权清秋怎么能够让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边待着,每天就是呼朋唤友看镜花水月?

    其实在陈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后,黄庭就准备离开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还有个令狐蕉鱼,黄庭就算离开了小龙湫,百年之内,不管山主是她还是权清秋,就都别想要修缮祖师堂了。

    每次修好祖师堂,就是等于与她问剑。

    而且黄庭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这个权清秋与蛮荒妖族肯定有勾结。只是她拿不出什么证据。

    那个道号“龙髯”的中土仙人,莅临下山小龙湫。

    瞧着偏袒权清秋,对林蕙芷这个山主不太满意。

    虽然这位仙人到了小龙湫之后,始终深居简出。就连上次陈平安闯入山头,对方也没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给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选择中立的小龙湫修士,带来一股莫大压力。

    如果说世间钱财是一场大雨,看似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可权力,却是一场大雪,面对门外积雪,门内人就会望而生畏,真能够冻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龙湫的某份旨意,权清秋今天在师姐林蕙芷那边,绝对不敢如此“作乱犯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呗。

    古松下石桌有残局。

    一位天然神色萧索、颇为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着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捻起一枚虚相棋子,顷刻间便有一枚崭新棋子,在棋盘原位显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也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旧如初。

    拜月炼气,牵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笔。

    故而桌上既是一盘棋局,也是一部棋谱,更是一座阵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颗棋子。若是棋盘下出一百零八颗,就是一座天时地利兼备的完整大阵。

    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价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制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只,哪怕只缺一只花神杯而已,价格可能就会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这次跨洲踏足小龙湫,勉强能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已经物是人非。

    当年师尊曾经与一位年轻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当代宗主,韩绛树。

    听说此人如今想要开创下宗,只是不知为何,拖延至今,都没个确切动静了。

    照理说,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蕴,万瑶宗的悠久传承,再加上韩绛树本身的修为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会水到渠成。

    而当年他之所以跟着师尊跨洲远游,是为了见一见林蕙芷的师长。

    当时大龙湫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在桐叶洲,以小龙湫作为一处“龙兴之地”,等她跻身上五境,就可以顺势开创下宗。

    按照早年文庙订立的规矩,山上的枝叶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谱系,可能要更为严谨。比如想要在别洲开创下宗,下宗的开山祖师,必须是在当地成为元婴,再破境跻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随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随便加叶添枝。

    而且外乡人建立宗门这种事情,十分犯忌,备受排挤,

    毕竟一个外乡势力,一旦开宗,就会分走一杯羹,鲸吞四周山水灵气和大道气运,就像北俱芦洲的披麻宗,创建之初,坎坷不断,伤亡惨重,好不容易才在骸骨滩那边站稳脚跟,结果又摊上个鬼蜮谷当邻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门视为一桩赔本买卖,是拿来当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宝瓶洲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成功创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渊,分别派遣出姜尚真、韦滢担任下宗宗主,而这两位修士,后来又都当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骜不驯,韦滢又何其天纵奇才,结果在那书简湖,依旧与大骊宋氏朝廷处处退让。

    这些都是下宗创建不易、站稳脚跟更难的明证。

    故而历史上许多想要在别洲开创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无二三,在这二三当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续千年香火。这就像个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离京在外为官,往往处处碰壁,软硬钉子不断,最终能够达成父辈成就,位列中枢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权清秋带着章流注一同徒步走来此地,“清秋拜见师伯祖。”

    章流注行大礼之时,则是对男子敬称为龙髯仙君。

    男人与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说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离开。”

    老元婴受宠若惊,行礼告辞,后退三步再转身,走出很远,才敢御风离开祖山。

    司徒梦鲸说道:“坐吧。”

    权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龙湫山门道统中,权清秋的父母,是一双山上道侣,而眼前这位仙人,正好是那双道侣的传道师尊。

    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司徒梦鲸才会被小龙湫修士,视为是帮着权清秋撑腰而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林蕙芷和权清秋的那个师父,到了桐叶洲后,早期破境顺势,只是在元婴境时,为情所误,未能跻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闭关失败,山下所谓的香消玉殒,山上的身死道消。

    可怜女子,遇人不淑,辜负真情。却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杨柳弱袅袅。

    司徒梦鲸问道:“权清秋,你当年与蛮荒妖族有无勾连?”

    权清秋神色如常,语气镇定道:“祖师明鉴,绝无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语,自有松涛阵阵如天籁。

    权清秋惋惜道:“林师姐这辈子修行太过顺遂了,道心不够坚韧,闭关两次都失败了,以至于对破境一事毫无信心,总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黄庭劈砍一剑,自然而然愈发绝望了,师伯祖,林师姐稍后就会赶来,师伯祖能不能劝她几句,帮着惊醒梦中人。”

    元婴地仙,人间常驻八百载。

    再加上一些延寿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说。

    至于山上千秋后缀的“万岁”,所谓的“证道得长生、与天地同寿”,那是传说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壮举。

    见师伯祖还是不愿说话,权清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师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暗中与师伯祖往我身上泼脏水,小龙湫祖师堂议事也好,禀报大龙湫诸位老祖,说我试图篡位也罢,其实都无妨,反正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师伯祖与上宗祖师们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只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林蕙芷竟然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来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声,不算什么,连累上宗被书院甚至是文庙问责,到时候传出去,那些风言风语一经传播,后果何其严重,何况如今山水邸报已经解禁,眼红上宗的仙家,肯定会暗中推波助澜,大肆宣扬此事,林师姐此举,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负义,愧对宗门栽培,无异于恩将仇报!”

    “这个林蕙芷,真是失心疯了。”

    仙人闻言,依旧神色平静,只是凝视着棋盘残局。

    这个权清秋的父母,两位弟子,倒是不如他们儿子这么健谈。

    司徒梦鲸突然伸手一招,将一把松针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细细摩挲,再摊开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符箓光亮,不同寻常。

    权清秋不敢多说什么,担心画蛇添足,惹来这位师伯祖的厌烦。

    大龙湫谁不知道这位老祖师,最喜清净,最嫌麻烦。

    司徒梦鲸终于开口道:“你离开后,告诉林蕙芷,让她继续闭关就是了。”

    权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辞离去,得了师伯祖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闭关不出,已经惹来了师伯祖的心中不快。

    在权清秋离开后,司徒梦鲸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树历经风霜,犹然多生意,可惜少年无老趣。

    这位仙人是豪阀子弟,还是五坊儿出身,任侠意气,鲜衣怒马,骄纵横行。后来大概能算是浪子回头了,所幸没把头都给浪掉。

    仙人以手扶松,转头望向远处那座茅屋,以心声说道:“黄庭,能否来此一叙?”

    黄庭拿道袍袖子兜着一小堆滚烫芋头,走出茅屋后,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剥去数颗芋头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帮鼓鼓,口齿不清道:“说吧,在哪里打,你来挑个地儿,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梦鲸坐在石桌对面,以心声说道:“权清秋擅自觊觎太平山明月镜道韵一事,试图窃据太平山遗址,我得替大龙湫祖师堂,与你赔礼道歉,如果不是你刚好在小龙湫,我会亲自走一趟,登门赔罪。”

    黄庭冷笑道:“遗址?”

    仙人说道:“是我口误了,再与你道个歉。”

    黄庭说道:“留着权清秋,就是个祸害。有些事情,只要做过,就肯定是纸包不住火的。”

    司徒梦鲸说道:“我在找证据,只是成效不大。”

    其实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经赶来小龙湫地界,凭借仙人修为,在此如入无人之境,哪怕是黄庭那场问剑,司徒梦鲸也没有出手阻拦。

    如果不是因为林蕙芷恩师的关系,就不是他司徒梦鲸来这边查找线索,而是掌律师弟身在此地了。

    可要说使出类似拘魂拿魄、翻检记忆的阴狠手段,又有些为难,一来大龙湫修士,并不精通此道,很难保证不伤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误会了,不说权清秋的爹娘,会大闹大龙湫祖师堂,设身处地,司徒梦鲸恐怕也会因此记恨上宗。再者,大龙湫祖师堂内部,极少数人,对此也意见不一,有人心存侥幸,既然小龙湫并未作出任何台面上的污秽勾当,又不曾真正损害桐叶洲山河半点,那么何必兴师动众,老话都说了,论迹寒门无孝子,论心千古无完人。

    宗主两难。

    可是司徒梦鲸和那位掌律师弟,都想要刨根问底一番。

    黄庭问道:“要是找到了证据又如何?”

    司徒梦鲸淡然道:“我来亲手清理门户,还会主动禀报书院,交由文庙录档。”

    黄庭小有惊讶。

    司徒梦鲸突然说道:“怕就怕林蕙芷一样糊涂。”

    权清秋若是当真有过勾结蛮荒军帐,死不足惜。

    可若是林蕙芷也是,司徒梦鲸会……无比伤感。

    黄庭愕然,大为意外,还真没有想到林蕙芷可能与蛮荒军帐暗中勾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个大龙湫祖师,倒是不落俗套。

    她一时间对那个大龙湫,印象好转几分。

    照理说中土大龙湫,镜工辈出,垄断了生意,这样的宗门,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满身铜臭的。

    司徒梦鲸难得有些笑容,望向这位境界暂时不高、但是名气不小的年轻女冠,“当修士与做宗主,是两回事。”

    所以他当年才会拒绝继任大龙湫的山主。

    而眼前黄庭,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是太平山新任宗主了。

    “陈剑仙就算到了我们大龙湫,也是头等贵客,何必如此鬼祟行事。”

    司徒梦鲸神色古怪,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一道虚无缥缈的阴神身影,出窍远游走遍山头后,返回仙人真身之内。

    先前那把松针之中,其实偷偷隐藏着一张被山上誉为“听风就是雨”的风雨符,这种符箓,拿来偷听对话,因为灵气消散极慢,故而极难被找出蛛丝马迹,所以又有个不太好听的别称,“墙角符”。

    此外仙人阴神出窍远游,又有意外收获,比如在那“别有天”石壁上,“天”字之下,有个不易察觉的蝇头小楷,篆“地”字,亦是一张符箓。

    只是一趟阴神出窍,就发现了五处符箓,捉迷藏一般,让一位仙人不胜其烦,而且笃定还有漏网之鱼,尚未被自己发现踪迹。

    黄庭突然蹲下身,歪着脑袋,探臂从石桌底下摸出一张符箓,不愧是钟魁的朋友,都很正人君子。

    你怎么不往司徒梦鲸的脑门上贴张符箓?

    仙人再性情散淡,也有几分恼火,既恼火对方的不择手段,也惊讶自己的毫无察觉。

    司徒梦鲸环顾四周,朗声道:“陈剑仙,你就是这么当的圣人弟子?!”

    ————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同离开仙都山地界后,一路御风北游,要走一趟小龙湫。

    小陌突然说发现个仙人,离着不算远,约莫是个山上长辈,正护着两个道行浅薄的小精怪远游赶路,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乘坐渡船,也无祭出符舟,两个孩子只是徒步山路中。

    陈平安便有些好奇,如今桐叶洲,仙人境修士可不常见,像小龙湫那位来自中土上宗的祖师爷,属于过江龙。

    便让小陌遥遥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不曾想这一看,就让陈平安笑容灿烂起来。

    倒不是认识那个暗中为两个孩子护道的仙人,而是自家下宗,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

    郑又乾,是君倩师兄目前唯一一个弟子。

    陈平安立即御风赶去,在山野路中,发现了两个孩子。

    郑又乾身边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估计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叶洲后,由于仙都山这边暂无渡口,郑又乾就只能走路来了。

    陈平安让小陌去与那位仙人待客,自己单独现身站在山路上,笑道:“又乾。”

    炼形成功没几年的小精怪,见着了陈平安,揉了揉眼睛,立即毕恭毕敬作揖,略带颤音道:“郑又乾拜见隐官小师叔!”

    郑又乾其实已经见过这位陈师叔一面了,在中土文庙那座功德林,双方第一次见面,郑又乾是先喊的隐官大人。

    等到陈平安让他喊小师叔就行了,郑又乾就灵光乍现,用了个折中的法子,喊隐官小师叔!

    再次听闻这个奇怪别扭的称呼,陈平安忍俊不禁,温声笑道:“又乾,下次只喊小师叔就行了。”

    郑又乾怕自己,之前就听君倩师兄说过缘由了,都怪蛮荒天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和邸报。

    原来小家伙出身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因缘际会之下,与师兄君倩拜师,就此正式跻身文圣一脉的道统,后来跟随君倩师兄一起游历蛮荒天下,一路上,郑又乾听了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简单来说,在当时的郑又乾印象中,那个素未蒙面的小师叔,可怕程度,差不是等于剑气长城的“齐上路”再加上个“米拦腰”,好像见着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属,绝不废话,一见面,就要拧掉脑袋,抽筋剥皮,只说这位隐官独自镇守剑气长城那会儿,曾经一抬手,便抓住一位胆敢御风过城头的玉璞境妖族修士,将其狠狠按在城头之上,一手扯掉妖族胳膊,再一脚踩断腰肢,最后当场就给生吞活剥了,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大快朵颐起来……所以对于精怪出身的郑又乾来说,能不怕吗?

    这个师侄,当然是误会自己这个小师叔了。

    见着了郑又乾,此刻的陈平安,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整个人的气息,跟平时是大不一样的,而且无论眼神还是脸色,与对待裴钱、曹晴朗又有不同。

    陈平安这会儿就像额头上贴了好几张符箓,写了一连串文字内容,“慈祥和蔼”,“我是小师叔”,“君倩师兄挑了个好弟子”,“这个师侄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又乾,有没有谁欺负你啊,与小师叔说说看,小师叔反正闲来无事,帮你讲道理去”。

    天下文脉、修士道统成百上千,唯独别跟文圣一脉比拼护犊子的“道法高低”。

    郑又乾抬头看了眼小师叔,这个小师叔,笑容好夸张,笑得郑又乾差点要哭了。

    之前跟着师父,见着了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小师叔,好不容易不那么害怕了,这次重返家乡桐叶洲,结果在那条皑皑洲跨洲渡船上边,又看到了一封山水邸报,原来是小师叔离开文庙没几天,就又做出了一大串惊世骇俗的壮举,领衔四位大剑仙,深入蛮荒天下腹地,灭蛮荒宗门,扫荡古战场遗址,几拳打断仙簪城,跟王座大妖绯妃拖拽一条曳落河,剑斩托月山,末代隐官城头刻字……

    邸报上边的内容,让小精怪既开心,又骄傲,恨不得见人就说我是那位隐官大人的师侄!

    只是郑又乾难免有些担惊受怕。

    唉,说实话,虽说小师叔在自己这边,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好像还是那位左师伯,让自己更不害怕些。

    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是?”

    郑又乾赶紧介绍道:“师父之前把我丢在了铁树山,她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姓谈。”

    “瀛洲,你的名字,我可以跟隐官小师叔说吗?”

    一说出口,本就紧张万分的郑又乾愈发手足无措。

    名叫谈瀛洲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蝇。

    陈平安点头笑道:“谈瀛洲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又乾的小师叔。”

    小姑娘神色木然,有点呆呆的,她僵硬点头。

    她是铁树山那位飞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传弟子,年纪很小,辈分很高。

    因为郭藕汀的六位嫡传弟子当中,不少都徒子徒孙一大堆了,所以这个小姑娘,在山中经常会被白发苍苍的修士,称呼为太上祖师。

    白帝城与铁树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独树一帜的宗门山头。

    一个在邪魔外道的练气士眼中,奉若神明。

    一个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是圣地。

    郭藕汀道号“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誉为“幽明道主”。

    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传有过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壮举。

    外界传闻,是郭藕汀与上代龙虎山大天师,有过一场山巅厮杀,打碎了整座铁树山,山水极难缝合了,才有了后来的“山中铁树万年不开花”一说。

    龙虎山天师府,司职下山斩妖除魔,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与当年被白也离开海上岛屿,一剑斩杀的某头隐匿凶物,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士,所以郭藕汀与龙虎山大天师不对付,确实情理之中。

    其实不然。

    与郭藕汀问剑之人,是斩龙之人陈清流,而且当年差点砍死郭藕汀。

    那座新铁树山,其实是以崩碎山脉堆积起来的,所以要比旧山矮了数百丈,而且按照约定,落败一方的郭藕汀,只要宗门祖山之上,铁树一天不开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离开宗门。

    最过分的事情,还是铁树山中,不得栽种任何草木花卉。郭藕汀作为铁树山宗主,一位浩然山巅修士,曾经以一种旁门秘法,以自身心相显化大道,让铁树山“开花”,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就又有人刚好登山了。

    好像早就等着郭藕汀让铁树开花。

    登山之人,不是斩龙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在那之后,郭藕汀就一直留在了山中修行。

    只是这样岁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只有一小撮山巅修士才会知晓。

    陈平安笑道:“又乾,小师叔还有点事情,我让一个叫小陌的修士,带你们一起去仙都山。”

    郑又乾使劲点头道:“小师叔先忙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陪你们走到山下,小师叔再动身不迟。”

    小姑娘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她其实比郑又乾更紧张。

    郑又乾没有直接安慰身边的小姑娘,只是壮起胆子与小师叔诚挚说道:“谈瀛洲可崇拜小师叔了,那几封山上邸报,她看得次数比我还多呢,反复看,是我花钱买的邸报,邸报却归她了。”

    “其实谈瀛洲一般不这样,平时可闹腾了,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千千万,只有小师叔,是这个!”

    郑又乾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恼羞成怒,只是隐官在场,她满脸涨红,紧张兮兮,两只手死死攥紧衣角。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笑着朝小姑娘点头道:“感谢认可。”

    陈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笑道:“眼光极好!”

    小姑娘腼腆而笑。

    两个孩子的护道人,与黄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现身。

    身材修长,身穿一件颜色如浓墨的法袍,头别木簪,清秀少年容貌。

    负责秘密护送谈瀛洲和郑又乾跨洲游历。

    郑又乾一脸呆滞。

    小姑娘倒是云淡风轻,显然是早就猜到了。

    先去的宝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赶来桐叶洲了。

    这“少年”,正是谈瀛洲的传道恩师,也是郭藕汀的关门弟子。

    修士竟是作揖致礼,笑容和煦与陈平安道:“铁树山修士果然,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见过龙门前辈。”

    眼前修士,在年少时,就曾经有过一桩击水万里触龙门的事迹。

    道号“龙门”的果然,有些意外,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竟然听过自己?否则怎么连自己的道号都一口说出?

    他跟师父差不多,喜欢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

    打小就不喜欢下山游历,更不喜欢与人切磋道法,输了受伤,打坏了对方法宝,伤和气,结仇怨,打坏了自己的,更是损失,就算赢了,又不会多出一颗雪花钱,名声一物,如云聚云散,又不能当饭吃。

    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气远远不如几位师兄师姐,因为师尊早年受制于那个承诺,不可离开铁树山地界,所以都是师兄师姐们在外笼络关系,积攒山上香火情,与外界谈买卖做生意。以至于现在铁树山之外的修士,都误以为他还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在那场战事中,他只是隐姓埋名,走了一趟南婆娑洲,并且有意隐藏境界,只是以金丹修士的,藏身于一众修士当中,置身于一条沿海战线。最终在战局危殆之际,联手剑仙曹曦,一起守住了那座镇海楼。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一路护送又乾了。”

    果然笑道:“理所当然的事情,陈先生不用客气。”

    陈平安拍了拍小师侄的肩膀,满脸赞赏神色。

    可以可以,我们文圣一脉弟子和再传当中,终于有谁像自己了。

    三岁看老嘛,一看师侄郑又乾在小姑娘那边的做派,就绝不会打光棍!

    有些事情,跟学问、境界没关系,真要讲一讲天赋的。

    郑又乾突然小声问道:“小师叔,这趟出远门,又要砍谁?!”

    在小精怪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师叔,不是提剑砍人,就是走在提剑砍人的路上。

    陈平安本想与郑又乾解释几句,你的小师叔,其实一向与人为善,路人皆知。

    只是刚好凭借一张“风雨符”,听到了小龙湫那位仙人的质问,陈平安便笑道:“是位仙人。”

第九百零四章 一人即半洲

    小龙湫祖山,龙脉山脊形似一把如意。

    古松下,司徒梦鲸好像断定陈平安会赶来此地,开始闭目养神,耐心等待那位年轻隐官的做客小龙湫。

    黄庭有些无聊,就喊来令狐蕉鱼,来这边陪着自己唠嗑,只是有龙髯仙君这位太玄师伯祖在场,少女哪敢造次,不管黄庭问什么,只是点头或摇头,绝不敢打搅上宗祖师的清修。

    作为下山修士,对于自家上宗大龙湫的种种奇闻异事,仙迹轶事,当然是耳熟能详,津津乐道。

    关于这位龙髯仙君的故事,更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与昔年中土十人之一的老剑仙周神芝是好友,参加过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百花福地的一位命主花神是他的红颜知己,游历倒悬山,与那位手捧龙须拂尘、师祖是白玉京真无敌的道门高真,曾经有过“捉放亭雪夜论道”的美谈,下榻于倒悬山四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传闻雨龙宗那位云签仙子颇为亲近。与皑皑洲那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飞升境大修士,更是忘年交,在修行之初,双方境界悬殊,就被老神仙昵称为“龙髯小友”……

    直到司徒梦鲸运转灵气,循环一个小周天后睁开眼,神色和蔼望向那个少女,主动开口道:“拂暑,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大龙湫,我那悬钟师弟,近期打算收徒,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引荐。”

    修士的山上道号,就如小字,长辈如此称呼,当然是一种认可和亲近。

    令狐蕉鱼赶紧起身,少女当然不愿去大龙湫,只是她不敢照实说出心声,便有些局促不安。

    司徒梦鲸笑着伸手虚按两下,“不用紧张,不愿去就不去。以后哪天要是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了,可以事先飞剑传信大龙湫云岫府。”

    云岫府,正是这位龙髯仙君的山中道场。

    在少女身上,依稀可见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令狐蕉鱼赶忙稽首致谢。

    这位中土仙人突然起身道:“大龙湫修士司徒梦鲸,见过陈山主。”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飘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龙髯仙君。”

    身后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扈从,手中青竹杖轻轻点地。

    司徒梦鲸是在前不久,才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龙湫的山水邸报,出自山海宗之手。

    桐叶洲实在太过闭塞了,以前是眼高于顶,觉得中土神洲之外无大洲,如今却是无心也无力关注天下大势。

    看到邸报上边的内容,让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令狐蕉鱼跟着祖师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陈山主?

    怎么自己从未见过,也未听过,多半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一张石桌,四条凳子。

    暂为主人的龙髯仙君,黄庭姐姐,外加两位客人。

    令狐蕉鱼就要挪步,将位置让给那个陈山主的随从。

    只见手持绿竹杖的年轻男子,站在长褂布鞋的青衫刀客身后,这会儿朝她微笑道:“令狐姑娘坐着便是了。”

    司徒梦鲸朝陈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请坐。”

    陈平安落座后,笑问道:“不知龙髯仙君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司徒梦鲸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说成文圣一脉最像老秀才作风的读书人,脸皮不薄。

    这位中土仙人,面容清癯,美髯,仿佛是一位隐居山林的清贫之士。

    大龙湫在中土神洲,哪怕拥有两位仙人坐镇山头,每天都在财源广进,家底深厚,却依旧属于二流宗门,源于中土神洲版图之辽阔,超乎想象,其余八洲,一座宗门,能够拥有一位仙人,就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仙府了,可是在中土神洲,二流宗门能否跻身一线,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山中有无飞升境!

    司徒梦鲸不愿跟对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相信陈山主对我们小龙湫已经十分熟悉了,先前我与黄庭所说之事,更是听得真切,敢问陈山主,何以教我?”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中土大龙湫,再加上这座下山,已经两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如今大龙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号“悬钟”的那位大龙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梦鲸的师弟。

    此外,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元婴”,比如下山的林蕙芷。

    权清秋还算稍微好点,并且资质不俗,有望跻身上五境,相信这也是大龙湫宗主和祖师堂的为难之处。

    以司徒梦鲸的性情,是肯定不会担任宗主的,那位悬钟掌律,天生脾气暴烈,更不宜继任宗主。

    所以一旦宗主仙逝,哪天兵解离世了,大龙湫绵延传承三千年的香火,怎么办?一宗修士,何去何从?如何在中土立足?

    总不能让一个元婴境修士担任宗主吧。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徒梦鲸点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黄不接,只要有龙髯仙君在,也要好过那些被摘掉宗字头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会被外界笑话几句。”

    宗门道统传承年月,又分周岁、虚岁之别,就看有无玉璞境。

    文庙那边,会给出一个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门在三百年内无玉璞,就要按例摘掉宗字头衔了。

    只是大龙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梦鲸这位年轻仙人,和那师弟悬钟,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计算“虚岁”的程度。

    令狐蕉鱼其实一直在竖耳聆听,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其实她壮起胆子,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边的青衫客。

    这位年纪轻轻的山主,笑意笑语,再加上末尾一句“被外界笑话几句”,真的挺……欠揍呢。

    黄庭看着那个翘腿而坐的家伙,意态闲适,云淡风轻。

    她感慨不已,如果说自己是福缘好,这家伙却是命硬。

    当年在藕花福地,陈平安其实就那么点境界,却能仅凭一己之力,杀出重围。

    不谈那个“天下无敌”的丁婴,只说周肥,陆舫,哪个是省油的灯。

    其实黄庭在五彩天下,偷偷去游历过一趟飞升城,那里的剑修在酒桌上,只要提起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都会态度鲜明,绝无位于中间的那种“无所谓”。

    陈平安看着桌上棋局,随口说道:“所以如果龙髯仙君真要狠下心来清理门户,一下子拿掉两个小龙湫的元婴境,确实太过大伤元气了,亲者痛仇者快,一个不小心,甚至还会连累宗门丢掉这块别洲飞地,相信这也是龙髯仙君迟迟没有动手的理由吧,不当大龙湫山主,已经对历代祖师心怀愧疚了,如果再亲手毁掉下山基业,换成谁都要揪心。”

    司徒梦鲸默不作声。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探出一手,双指作捻子状,指尖凭空多出了一枚漆黑棋子,轻轻落子棋盘,刹那之间,棋盘之上,有那风卷残云的迹象,气象跌宕,牵连之前所有棋子一并震颤起来,宛如一座占地不大的洞天天地,有蛟龙走水,翻江倒海。

    再更换一手,双指捻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盘,瞬间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乱局气象,所有棋子趋于平稳,仿佛复归天清地明一般,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好话总是会让人难受,听了让人倍感轻松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在功德林,陈平安没少翻书。此外,何况还有一个天下见识最为驳杂的熹平先生,可以随便问。

    所以对那玉圭宗,桐叶宗,三山福地万瑶宗,作为小龙湫上山的大龙湫,可谓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许多大龙湫祖师堂里边,一些个相对年轻的供奉,他们都不知道的宗门秘闻,历代祖师爷们诸多不宜宣扬的功过得失,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司徒梦鲸低头眯眼,凝视着桌上那局棋,缓缓道:“高妙好棋,就算师尊和韩绛树在场,续下此局,各自无解。”

    司徒梦鲸抬起头,笑道:“陈山主不愧是崔国师的小师弟,同样精通弈棋一道。”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这位年轻剑仙落子之后,身为仙人的司徒梦鲸,方才穷尽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见到两道纤细“星光”,如获敕令,被接引而至,从天而降落人间,最终落在棋盘之上。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这两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还顺

    便完全压胜了之前的整盘残局。

    小陌站在自家公子身后,面无表情。

    其实是某天在那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这么个棋局之后,就掏出两罐棋子,让先生帮忙摆出棋谱,结果崔宗主扫了残局几眼,就收起所有桌上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期间不断提走黑白棋子,宛如亲眼目睹了当年那场两位仙人的松下对弈,崔宗主一边落子提子,一边骂俩白痴,臭棋篓子比拼谁下棋更臭呢,丢人现眼,贻笑大方……最后便帮着下出了陈平安今天落子的两手棋。

    司徒梦鲸疑惑问道:“陈山主还是一位望气士?”

    剑修,纯粹武夫,符箓修士。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可能吗?”

    司徒梦鲸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如何确定林蕙芷和权清秋的背叛浩然?”

    令狐蕉鱼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姑妄言之?”

    司徒梦鲸笑道:“那我就姑妄听之。”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眼远处那座由权清秋精心打造的野园,轻声道:“龙髯仙君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司徒梦鲸突然说道:“事先提醒陈山主一句,最终如何处置叛逆,是杀是关,大龙湫无需外人插手。”

    上次陈平安造访心意尖,与太平山黄庭在此重逢,在茅屋那边待了片刻,司徒梦鲸察觉到了一股杀意。

    就像一根直线,一条剑光,掠过小龙湫上空。竟是能够让司徒梦鲸感到一瞬间的道心冰凉。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司徒梦鲸,没有任何言语。

    小陌微笑道:“既然你们大龙湫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要教我家公子如何做事了。”

    陈平安说道:“不能这么说,本就是大龙湫的家务事,我们作为外人,能够帮上点小忙,已经十分荣幸了。”

    小陌点头道:“公子都对。”

    司徒梦鲸却没有觉得半点可笑,心情沉重,缓缓起身后,说道:“若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天大隐患,大龙湫必有厚报。”

    陈平安移步走到崖畔,伸出一手,掌心抵住腰间两把叠放狭刀之一的斩勘,面朝那座距离不算远的野园。

    山风轻轻吹拂鬓角发丝,陈平安微笑道:“都好说话,就都好说。”

    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屈指可数几人,可能都不太清楚一个道理。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小陌,落魄山记名供奉,飞升境巅峰剑修。

    首席供奉姜尚真,仙人。

    下宗宗主崔东山,仙人。

    落魄山掌律长命,可以视为一位仙人。

    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某位杂役弟子,化外天魔,飞升境。

    下宗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剑修。

    落魄山大管家朱敛,山巅境圆满武夫。

    开山大弟子裴钱,止境武夫。

    练气士在玉璞境之下,纯粹武夫在山巅境之下,以及上下两宗的记名客卿,好像都不用去说了。

    中土神洲之外,剑光联手拳罡,足可横扫半洲。

    就像。

    昔年大骊王朝,一国即一洲。

    如今陈平安,却是好像,一人即半洲。

    陈平安说道:“劳烦龙髯仙君帮忙喊来权清秋和章首席。”

    权清秋和章流注很快就各自匆匆御风而来。

    权清秋不认识那个瞧着架子不小的青衫刀客。

    但是章首席一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头皮发麻,一颗道心如水桶,晃荡得七上八下。

    陈平安转头笑道:“章首席,好久不见。”

    章流注神色紧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没有“好久”,太平山遗址一别,这才几天功夫。

    先前老元婴与那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金丹修士戴塬,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看的镜花水月,喝的美酒,那戴塬,境界不高,为人很有一套,竟然能够喊来一拨身姿曼妙、姿容出彩的仙子,自家门派的,别家山头的,都有。她们一口一个章大哥、章上仙,喊得老元婴的骨头都要酥了,不是没有见识过这般脂粉阵,可是一群莺莺燕燕,皆是谱牒女修,从无有过!

    只是最后成了一双难兄难弟,都被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青衫剑仙,以歹毒秘法将他们的神魂剥离拘禁起来,最终章流注和戴塬一起在太平山遗址山脚处,就像当了两尊看门的门神,期间滋味到底如何,真是苦不堪言,想都不愿意去想。以至于活着返回小龙湫后,再当那首席客卿,见着谁都有了些笑脸,因为老元婴每天都会提醒自己,好好珍惜当下的这份神仙日子。

    当时在门口那边,章流注被姜尚真拿走了那块材质不明的黑色石头,才算破财消灾,勉强送走那两位瘟神了。

    事到如今,野修出身的老元婴,尚且不知道,当年偶尔所得的那块不起眼石头,其实是那远古“潋滟堆”之一。

    若是知晓此物根脚,在那中土神洲,遇到个识货的,至少能卖出三百颗谷雨钱!可惜多年以来,只是被章流注拿来看遍一洲镜花水月,暴殄天物。

    陈平安偏移视线,望向那个腰悬鱼竿的“年轻”元婴,笑问道:“你叫权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权清秋看了眼师伯祖,没有要提点一二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说道:“正是权清秋,不知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外乡人,说了你也不知道。我曾经见过一个跟你同名的修士。隔着一道栅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位‘清秋’道友,与你算是筷子喝不了汤,勺子吃不了面,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在老聋儿的牢狱内,曾经关押着一头仙人境大妖,叫清秋,真身是条青鳅,曳落河四凶之一。

    权清秋听得一头雾水,一个外乡人,竟敢当着师伯祖的面,在这边故弄玄虚,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那座野园,不谈那些尚未炼形成功的,七十六位妖族修士的身份底细,你都查清楚了?”

    一个野园,占地方圆数十里,将那些妖族悉数圈禁起来,几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住持大局,不过真正负责具体事务的,是一位小龙湫老金丹,还有一位前些年招徕的客卿,是位纯粹武夫,亡国武将出身,金身境,家国破碎,复国无望,面对这些妖族余孽,杀心极重。

    小龙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阵,设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窜出去,在符阵界线之上,还悬挂有数十把出自小龙湫镜工炼制的照妖镜,野园之内,居中地带,有座小山头,视野开阔,山顶临时建造有一座府邸,那个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权清秋和章流注偶尔会入驻其中。外乡游客,可以乘坐几条符舟游历野园。

    权清秋忍不住又看了眼师伯祖,可惜司徒梦鲸依旧没有任何提醒。权清秋心中便有些怒气,听这厮的口气,是真觉得自己已经鸠占鹊巢、反客为主了?

    不过权清秋还是尽量以平缓语气答道:“都仔细勘验过了,通过妖族畜生之间的相互验证身份,来自什么山头门派,隶属于哪个蛮荒军帐,一清二楚,详细记录在册,不会有任何纰漏,借此机会,还帮着书院找出了不少隐藏消息。”

    只有一头龙门境和几个洞府境畜生,能有什么纰漏?他权清秋只要愿意,一只手就可以杀干净野园全部妖族。

    陈平安一脚踏出,缩地山河,直接来到野园上空。

    明月夜中,一袭青衫御风悬停,手心轻轻敲打狭刀斩勘的刀柄,视线低垂,俯瞰大地。

    小陌没有跟随陈平安去往野园,只是得了心声吩咐,站在崖畔这边,看着自家公子的神仙风采,小陌很期待将来与自家公子,一同联袂远游浩然明月中。

    在那天高地远苍茫辽阔的远古时代,曾经有无数奇异景象,比如日宫金乌降绛阙,帝子乘风下翠微。

    都是小陌亲眼见过的光景。

    甚至还有那场气势恢宏的水火之争。

    明月销熔,山岳崩碎,大渎干涸,大海开始燃烧,烈日开始结冰。

    无需手持符阵关牒信物,青衫笔直一线,随便破开阵法禁制,如入无人之境,落在山顶府邸外边的广场上。

    章流注犹豫了一下,与龙髯仙君心声一句,得了许可,立即御风前往野园府邸。

    一个正在广场上走桩

    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脸色不悦,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那个不速之客说道:“姓陈,名平安。来自仙都山,见过程将军。”

    武夫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眉头舒展几分,放缓语气,问道:“可有小龙湫信物?”

    章流注来到广场,火急火燎道:“程秘,不得对陈山主无礼,陈山主是我们小龙湫的贵客。”

    陈平安笑问道:“职责所在,盘查身份,怎么就无礼了?章首席,咱俩朋友归朋友,我还是得说你一句了,做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章流注立即弯腰点头道:“陈山主教诲,必当铭记在心。”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谈什么脸皮不脸皮的,到底是谁不要脸?

    程秘对此习以为常了,对这位道号水仙的老元婴,不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反正就是矮个子里边拔将军,在这小龙湫,还算是能够喝上酒聊几句的,程秘与那一年到头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还有那个狗眼看人低的权清秋,反而没什么可聊的,估计对方也懒得跟自己聊,一个体魄稀烂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陈平安缓缓抽刀出鞘。

    一把狭刀斩勘,锋刃现世。清凉如水,月光映照,无比莹澈。

    一袭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后,并未愈发腰杆挺直,反而微微身形佝偻。

    一股异常苍茫浑厚的气息,瞬间弥漫笼罩住整座野园山水。

    如天道落地。

    那些尚未炼形成功的妖族,如同各自见到了自身血脉的一个个初始存在,认祖归宗一般,悉数不由自主匍匐在地,颤抖不已。

    而野园之内的妖族修士,即便认不得那一袭青衫,却认得那把早已名动蛮荒所有军帐的著名狭刀。

    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变态存在!

    面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头孑然一身,拄刀而立。

    只不过是一身鲜红法袍,变成了一袭青衫而已。

    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一处,“找到你了。”

    真是会藏,选择躲在这里,确实算脑子很好用了。

    不然单凭自己那几张风雨符,还真不一定能够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自己身边还有个小陌。

    祭出一把笼中雀。

    陈平安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颗头颅,狭刀横抹,缓缓割下首级。

    与此同时,已经将这位魂魄拘押成一团,攥在手心,随手抛给站在心意尖崖畔的小陌。

    小陌将其收入一把本命飞剑当中,片刻之后,与自家公子心声言语一番。

    除了权清秋,果然还有个林蕙芷。

    这头妖族修士境界不高,只是个元婴境,但是却是某个蛮荒军帐相对核心角色之一,有个好师承使然。

    它在老龙城一场大战中还道心受损,真身残破,返回小龙湫附近养伤,最终未能及时撤出桐叶洲。

    即便被关押在此地依旧野性难驯的所有妖族,今夜却没有任何一个,胆敢靠近那个曾以无敌之姿守住半座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毕竟那些年与之对峙者,唯有旧王座之一的剑仙龙君。

    陈平安收刀归鞘,返回山顶府邸外的广场,笑问道:“程将军,愿不愿意挪个地方,我家山头那边,武夫颇多,不缺切磋机会。小龙湫欠我一个人情,不会阻拦的。”

    程秘咧嘴一笑,摇头道:“在这里挺好的,每天看着那帮关在笼子里的畜生,才不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文庙之上,骨鲠之臣,置身沙场,又是股肱之将。

    出身簪缨世族,却年少投军,弃笔投戎,数十年戎马倥偬,都在跟风沙、马粪打交道。

    故国京城,曾经被一洲仙师誉为无月城。

    因为开国以来,便无宵禁。常年灯火如昼,故而就像一轮明月是多余。

    欲取去不得,薄游成久游。欲归归不得,他乡成家乡。

    只是除了思念亲人、袍泽之外,不知为何,如今最让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乡一个经常去的苍蝇馆子。

    一碗拌面,丢下一把蒜末,撒一把干辣椒,淋上热油,啧啧。

    陈平安笑着告辞。

    程秘重重抱拳,神色肃穆。

    章流注没有立即跟随陈平安离开野园。

    容我缓缓,得先压压惊,才能挪步。

    心情略微平复几分后,老元婴抚须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对方是谁?”

    程秘呵呵一笑,撂下一句便继续走桩。

    “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章流注吃瘪不已,别看程秘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其实肚子里有点学问墨水的。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问道:“先前那拨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蛮荒鸟语说同一个词汇,是什么意思?”

    章流注调侃道:“畜生瞎叽歪,我哪里听得懂,听得懂就怪了。”

    陈平安返回如意尖松下。

    司徒梦鲸已经与那个自称小陌的修士心声交流过,一位道心坚韧不拔的仙人,既如释重负,又难免神色感伤。

    司徒梦鲸重重叹息一声,正了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道:“我替大龙湫,谢过隐官。”

    直腰后,司徒梦鲸笑道:“我有个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后,曾经走过一趟大龙湫,对隐官极为推崇,希望隐官以后路过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陈平安笑而不言。

    知道司徒梦鲸在说谁,是位外乡剑修,流霞洲的司徒积玉,玉璞境。

    对方还是自家酒铺的常客,关系很熟了。酒量差,酒品还不好,喝高了就喜欢说些有的没的醉话,蹲在路边一起腌菜佐酒那会儿,喜欢搂住自己的肩膀,就问纳不纳妾,敢不敢。还说他家族内,是个出了名的美人窝……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积玉就很客气了。

    陈平安直接带着小陌,重返仙都山。

    先前小陌将果然他们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辞离去,身形化做一道剑光掠空而去,剑光转瞬即逝。

    果然本身就是一位仙人,又在铁树山这样的大宗门里边修行,虽然不喜远游,但是由于师父受制于那个承诺的关系,都是大修士主动拜访铁树山,故而果然根本不用出门,就见惯了各洲山巅修士的风采,就像那位号称“天下火法第一、雷法第二”的火龙真人,曾经就在一次畅饮醉酒后,抖搂了一手罕见的水法神通。

    因为师尊郭藕汀是在一问剑中落败,又是输给了那位有蛟龙处斩蛟龙的陈姓剑修,所以作为关门弟子的果然,对于剑修,极为了解。

    相传远古时代,剑修剑光之盛,可与日月同辉。

    谈瀛洲问道:“师父,怎么了?”

    果然笑道:“这位小陌先生,当是一位大剑仙。”

    郑又乾咧嘴笑道:“隐官小师叔嘛,身边都是剑仙,半点不奇怪。”

    谈瀛洲双臂环胸,呵呵笑道:“你又懂了?”

    郑又乾有些无奈,自己小师叔一走,她就是这个德行了。

    在即将完工的渡口那边,瞧见了一位好像在监工的白衣少年,和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郑又乾喊道:“崔师兄,裴师姐。”

    虽说自己的师父,是小师叔的师兄,可是自己入门晚,喊对方师兄师姐准没错。

    他又不傻,人情世故,精通得很呐,书上白纸黑字都清楚写着呢。

    裴钱笑着点头,“好名字。”

    崔东山笑呵呵道:“又乾啊,下次再见着我们,记得先喊裴师姐,再喊崔师兄。”

    反正都要被记账,不如自己来。

    谈瀛洲好奇道:“你就是郑钱?”

    大概是觉得没礼数了,小姑娘赶紧补上一句,“郑大宗师!”

    裴钱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郑又乾跟两位同门解释道:“来时路上,刚好遇到了小师叔,小师叔说他去小龙湫砍……问剑了,我觉得很快就会回。”

    谈瀛洲瞪眼道:“隐官哪有这么说,只说是去做客访友了,你少在这边添油加醋!”

    郑又乾叹了口气,小师叔是我的小师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来总是对的。

    两道剑光离开小龙湫地界,在夜幕中南归。

    剑光相伴明月光,几个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第九百零五章 长不大的家乡

    年关时分,又有一场纷飞大雪,碎玉无数。

    一条大泉王朝的军方渡船,已经驶出北方边境极远,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到达仙都山渡口。

    有个身披一件老旧厚重狐裘的老人,这一路乘船北游,偶尔会离开屋子,走到船栏这边,看着风雪中的蜿蜒山河。

    欲验丰年象,飘摇仙藻来。

    不再是那山下田地荒芜、无数枯骨,山中唯有猿攀枯藤、鹤看残碑的惨淡光景了。

    在渡船侧方,一袭青衫蓦然凝聚云水身,悬停风雪中。

    青衫长褂,头别玉簪,腰叠双刀,凌空虚蹈,与渡船并驾齐驱。

    这位毫无征兆出现在渡船旁的青衫刀客,看似在空中闲庭信步,实则身形快若鹰隼。

    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敌。

    刘宗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上,凭栏而立,笑着招手道:“陈老弟!”

    这位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打了个行伍手势,示意渡船这边的供奉、甲士们都不用紧张,是自家人。

    陈平安在渡船这边落脚后,喊了一声“刘老哥”。

    矮小老人,捻须而笑,听到陈平安的称呼,磨刀人刘宗神色颇为自得,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遥想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

    在那故乡江湖,自己年轻时腰别牛角刀,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差不离了,反正就是所向披靡,罕逢敌手。

    只要比自己强的那几个不挡道,自己就是无敌的。

    无数江湖豪杰,见着了我刘宗,谁不竖起大拇指,多少达官显贵,要将自己奉为座上宾,教多少女子痴心,害得她们要在心中反复默念那个绰号?

    “小朱敛”!

    渡船高三层,刘宗带着陈平安去往顶楼,姚老将军就在那边休歇。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是一艘跨洲渡船吧?你们大泉自己打造的?”

    对于跨洲渡船,陈平安敢说自己见过的数量,没有半百也有四十了。

    这艘渡船,竟然只比风鸢渡船稍小,相较于停靠在倒悬山那些各洲渡船,脚下这艘也能算个中等规模。

    刘宗聚音成线,与陈平安泄露天机,也没个忌讳不忌讳的,“算是半买半造吧,当年不少奇人异士都聚拢到了蜃景城,约莫半数都被陛下挽留下来,其中就有几个谱牒仙师,跟别洲都能攀上点关系,

    前些年陛下就请人帮忙牵线搭桥,又用个高价,跟皑皑洲买了些营造图纸,那条乌孙栏渡船,听说过吧,一般跨洲停靠在最南边的驱山渡,大剑仙徐獬负责接引,咱们这条,跟乌孙栏是一个路数的,只不过外观做了很大改动。”

    “陛下魄力极大,除了这艘‘鹿衔芝’,还要打造出两艘新的跨洲渡船,自己留一艘,卖一艘,反正先前买图纸的钱,必须从某个冤大头身上找补回来,名字都取好了,分别叫‘峨嵋月’,‘雷车’。”

    “之前万瑶宗的宗主之女韩玉树,说他们三山福地有意购买,只是不知为何最近没了动静。北边的金顶观那边,也有些意向,只是价格不如万瑶宗给的那么高,低了足足三成,但是金顶观的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其弟子邵渊然,先前都是咱们大泉的一等供奉,有这份香火情在,要是万瑶宗再这么拖延下去,也不给个恰当理由,以陛下的脾气,多半就将那艘‘雷车’卖给金顶观了。”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万瑶宗,心中大致盘算一番,点头道:“大泉自己留两艘渡船,是很稳妥的,一艘做南北贸易,接连北边的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远航至皑皑洲的北方冰原,比如你们大泉可以看看有无机会,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冰原矿产。另外一艘渡船,去中土神洲或是扶摇洲都可以,而且越早拥有私人渡船越好,可以跟航线沿线的宗门、大的王朝,早点敲定盟约条款,年限越长越好。”

    如今浩然天下宗门现有的跨洲渡船,十之七八,都被中土文庙的抽调借走,算是暂时“充公”了。

    所以当下还能够翻越陆地、跨海走水的渡船,为数不多不。因此谁能够拥有类似渡船,挣钱就要比以往更简单,类似围棋棋盘上的那几颗强棋,最能厚势,再取实地。

    刘宗嘿嘿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呐,老哥帮忙将这言语,转告咱们陛下?”

    陈平安笑道:“刘老哥,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金身境,不妥,到了仙都山,咱俩搭把手?”

    刘宗明知道对方是在转移话题,依然气笑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实在是老观主赠予的这副崭新皮囊,作为登城头敲天鼓的那份馈赠,太好,好得让刘宗离开藕花福地多年,竟然始终未能破镜。

    打破一个金身境瓶颈,就跟练气士从元婴跻身上五境差不多困难,愁得刘宗这些年没少喝闷酒。

    听说南苑国的那位种夫子,都他娘的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了。

    至于身边陈老弟如何如何的,比这玩意儿做啥,就像自家晚辈有出息了,高兴还来不及。

    因为渡船上边,有老将军姚镇,还有担任京城府尹的郡王姚仙之,所以除了磨刀人刘宗亲自负责保驾护航,还有数位地仙练气士,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有无隐藏高人,陈平安刻意不去查探,毕竟不是那小龙湫。

    陈平安只是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楼梯栏杆,不知是以何种仙家木材打造而成,铿锵有金石声。

    骸骨滩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一直是落魄山的财源所在,几乎半条渡船都可谓姓陈了。

    之所以没有被抽调去往海上“走镖”,是因为中土上宗,早就主动将一条渡船交给文庙打理。

    所以重返浩然天下后,陈平安就没多想,但是上次在功德林,先生一喝酒,一高兴,就不小心说漏嘴了。

    如果披麻宗只是作为下宗,是勉强可以留下一条跨洲渡船的,但是作为北俱芦洲宗门之一,浩然九洲,各洲都有个份额,北俱芦洲其实在文庙那边,刚好还缺了一条,所以披麻宗又变得好像应该交出渡船,结果升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不知怎么,就建议那个已经交出两条跨洲渡船的琼林宗,再拿出一条好了,反正财大气粗,即便交给文庙三条,不还能剩下一条。

    那是一场小规模的文庙内部议事,只有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三大学宫的祭酒、司业,和一小撮陪祀圣贤,此外所有书院山长都未能到会。

    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茅小冬,这么一开口,导致全场默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只得硬着头皮,附议自家那位茅司业,然后就没什么异议,算是默认通过了这项议程。

    当时老秀才还没有恢复文庙神位,自然不在场。

    礼圣一脉学宫司业的仗义执言,跟我文圣一脉有啥关系嘛。

    剑修有那问剑的风俗,那么老秀才的“问酒”,也是浩然一绝。

    在楼梯口那边,老将军笑道:“本来是想要给你一个意外的。”

    姚仙之一条独臂,挽着那件狐裘,爷爷犟得很,说这几步路,要是就被冻着了,还出个屁的远门。

    爷爷的那点小心思,其实就是不服老。姚府尹也只当不知道。

    姚近之笑道:“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

    以前是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垂落身侧,如今府尹大人干脆就将那袖管打结系起,好像大大方方告诉他人,我就是缺了条胳膊,你们想笑话就只管笑。

    原来老将军故意将行程说慢了两天。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一等到来自姚府的飞剑传信,就立即出关,动身赶往蜃景城,打算亲自护送渡船到仙都山。

    不然不会半路遇到这条鹿衔芝渡船。

    陈平安快步登楼。

    老将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走,小酌几杯?”

    陈平安点点头,“说好了,不多喝。”

    刘宗没有跟上,谁不知道,在老将军心目中,陈平安这家伙,就是姚府的半个亲孙子外,或是半个孙女婿?

    屋内有只大火盆,姚仙之负责温酒。

    陈平安弯腰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火钳,轻轻拨弄炭火,问道:“姚岭之的那把‘名泉’刀,还是没能找到?”

    约莫是知道老将军的脾气习性,渡船这边故意将这间屋子的装饰,尽量简单朴素。

    作为主管此事的府尹大人,撇撇嘴,“难,没有任何线索,倒是挖出了好些见不得光的。”

    老人笑道:“终于有点府尹的样子了,丢把刀,不算什么。”

    姚仙之闷闷道:“爷爷,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得轻巧了啊,府尹衙署调动了那么多人力,就没个结果,反正我心里边不得劲。”

    “我可没站着,是坐着说的。”

    老人说道:“再说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是条光棍,腰不好?难怪早些年跟人喝酒,都不敢去教坊勾栏。”

    姚仙之习惯性伸手烤火取暖,闻言立即涨红脸,抬头埋怨道:“爷爷,能不能别在陈先生这边聊这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方才我注意到了,渡船上边有位女子供奉,年轻不大,境界却不低,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楼那边,她看仙之的眼神,嗯,有那种苗头,错不了。”

    老人一挑眉头,来了兴致,“哦?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能够在这条渡船当差的大泉修士,当年肯定都是去过战场的。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没有的事,别瞎说啊。”

    知道陈先生是说哪位女子,毕竟京城里边的所有随军修士,档案都会亲自过目,身世背景,山上谱系,战场履历,姚仙之这个府尹大人,一清二楚,那个姑娘,叫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她是大泉本土人氏,出身地方郡望世家,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早早上山修行。早年在京畿战场和蜃景城,刘懿以龙门境修为,凭借自身道术和两件师传重宝,战功不输几位金丹地仙。

    刘懿当然是个极出彩的女子,姚仙之偶尔在渡船上边散步,她都对自己目不斜视。

    也对,喜欢个缺了条胳膊的瘸子做什么。

    况且姚仙之对她也确实没什么想法。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开这种玩笑做什么。”

    老人指了指姚仙之,笑道:“这算不算睁眼瞎,你自己说说看,要你何用?!”

    陈平安开始添油加醋,笑呵呵道:“有些人打光棍,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嘛,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

    老将军与姚仙之问过那个刘懿的大致情况,得知这位女子仙师,出身大泉本土的书香门第,好,道号“宜福”,很好,让人一听就喜庆,有胆子数次撇开师门长辈的护道,置身险境,并且还能够杀妖立功,最终守住了蜃景城,等到陛下论功行赏,刘懿只是与朝廷讨要了个三等供奉身份,就……不太好了,陛下怎么都该给个二等供奉的。

    至于刘懿如今六十几岁,能算什么问题,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龄,搁在山下,不就相当于山下女子的豆蔻年华?

    老人揉着下巴,喟叹一声,“我觉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也觉得。”

    姚仙之苦笑不已。

    老人爽朗大笑,抬起一手,陈平安与之轻轻击掌,极有默契。

    从姚仙之手中接过那碗黄酒,陈平安瞥了眼挂在衣架上边的那件老旧狐裘,知道此物由来,是大泉先帝刘臻早年送给边关姚氏的御赐之物。

    姚仙之可能不会多想,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当今天子看到了,估计她心里边会不太好受。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平安也只当是假装不知这里边的人心细微曲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两个红包,里边各自放有一颗小暑钱,陈平安专程挑选了两颗铭文是祝福晚辈的吉庆言语。

    将红包递给姚仙之,笑道:“回头帮忙交给姚岭之,送给她的孩子,就当是我这个陈叔叔,补上这些年欠下的压岁钱了。”

    姚岭之,早就嫁为人妇,如今都有了一双子女,不过俩孩子如今年纪都不大。

    跟陈平安差不多,不少山上修士,都喜欢专门收集铭文众多、类似“花钱”的各种小暑钱,开炉镇库,迎春挂灯,祝寿贺岁,铭文五花八门,在这件事上

    ,陈平安这么多年的出门远游,一直没落下,私底下已经集齐了六套十二生肖“小暑花钱”、三套“月令花神钱”,还有一套内刻群玉山款的“三十六天罡”小暑钱,为此陈平安耗费了不少私房钱,拿自己手上的谷雨钱,交给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打理,帮忙留心那些铭文稀奇的小暑钱,只要遇到就入手。

    在这件事上,那位皑皑洲刘财神,才是宗师级人物,收集了不少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孤品。

    姚仙之收起那个红包,笑道:“那俩孩子收到这笔压岁钱,估摸着得疯。”

    自己这个舅舅,在他们那边是毫无威严可言的,俩孩子打小就古怪灵精的,又皮实,撒野得很,只有想要与自己问些那位陈先生的山水故事了,喊舅舅的时候才会诚心几分。

    不行,这次正月里,得让那俩孩子与自己这个舅舅多磕几个头,才能给出红包。

    姚镇随口问道:“吴殳不在桐叶洲,去了浩然天下,咱们就只有蒲山黄衣芸一位止境宗师了,你们双方见过没?”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就见过了,在云窟福地那边第一次见面,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叶山主答应仙都山担任记名客卿。”

    姚仙之疑惑道:“上次在蜃景城,怎么不说。”

    府尹大人心中窃喜,嘿,自己在陈先生的下宗,岂不是都要与蒲山黄衣芸平起平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说这个做什么。”

    姚老将军啧啧道:“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不然跻身正评前三甲,跑不掉的。看来这次没白来。”

    老人抿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把持得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仙之终于找到机会了,调侃道:“换成我,面对那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山上仙师,还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肯定情难自禁,夜不能寐。”

    陈平安笑呵呵道:“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是吧,小心伤到腰,那就雪上加霜了。仙之你可以啊,倒是个好人,原来是不愿意祸害姑娘,怕娶进门守活寡?”

    姚仙之差点憋出内伤,只得喝了一大口温热黄酒。

    老人笑问道:“既然你们都是大宗师,可有切磋?”

    陈平安点点头,“赢了。”

    老人又问道:“要是对上那个吴殳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能赢。”

    只是会赢得不轻松,吴殳毕竟是一位在归真一层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陈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脚上边的符箓禁制,还要多出一份分胜负的心态,彻底放开手脚与之问拳。

    如今陈平安与人问拳,大致可以分出四种情况。

    压境,不压境,身上有无符箓禁制,以及最后一种“现出真身,城头姿态”。

    刘宗轻轻敲门,推门而入,搓手笑道:“什么赢了能赢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给刘宗,说道:“我们在聊黄衣芸和武圣吴殳呢。”

    刘宗晃着酒碗,闻着酒香,转头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对方腰间的叠放狭刀,问道:“你那个开山大弟子,什么时候跻身止境?”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是了。”

    刘宗一口饮尽碗中酒水,愁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犹豫片刻,小声道:“其实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与黄衣芸问拳一场,可惜上次在桃叶渡见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跟咱们陛下谈正事的,我不好开口。现在嘛,何必舍近求远,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道:“就等刘老哥这句话了。”

    刘宗苦着脸道:“我才是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在船上问拳也不合适,到了仙都山再说?”

    陈平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刹那之间,改天换地,唯有一只火盆依旧,四人仍然围炉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余物,

    四人与那火盆,皆如虚蹈太虚,好似悬停在一处无尽苍茫的远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轻轻跺脚,脚下涟漪阵阵,就像踩在了一处平静湖面之上。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横移,站在了距离火盆百丈之外的虚空中,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邀请道:“武夫刘宗,只管出拳。”

    刘宗坐在原地,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说来也怪,陈平安这小子,当年一身雪白长袍,背剑误入福地,当年做掉了那个天下无敌的老匹夫丁婴,离开藕花福地后,这么多年做了哪些壮举事迹,其实刘宗因为当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致听说过,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当时陈平安就已经是顶着一个末代隐官身份,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上五境剑仙了,但是与之相处,站在一起,刘宗都没觉得有什么压力,但是在这一刻,刘宗却本能生出一个念头,不宜与之问拳,只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刚要打趣这位刘供奉几句,却看到爷爷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开口。

    刘宗深呼吸一口气,蓦然而笑,缓缓起身,往陈平安那边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乡福地对敌还算锋利,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就很不够看了,连法宝品秩都够不上。

    只是这场问拳,多半是留不住这个一辈子相依为命的老伙计了,低头看着那把牛角刀,老人难免心疼、伤感几分。

    刘宗坦诚说道:“这场问拳,咱俩境界悬殊,所以我会起杀心,丝毫不拘杀气杀意了,你多担待些。”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两只青色袖中滑出两把短刀,狭小如匕首,将其中一把短刀抛给刘宗,“用我这把短刀好了,更坚韧些,可以让你心无挂碍,出刀更爽快。”

    刘宗松了口气,收起牛角刀后,将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个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铭文“朝露”,刘宗笑问道:“有没有说头?”

    陈平安介绍道:“真名‘逐鹿’,是正史记载的那把曹子匕首。”

    而陈平安手中这把短刀,铭文“暮霞”,与那把曹子匕首一样,铭文都是障眼法,这么多年陈平安始终没有找到此刀的线索,既然能够与曹子匕首品秩相当,肯定来历不俗,加上当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就被陈平安顺势取名为“割鹿”了。

    刘宗眼神赞赏,点头道:“好刀好名字,当下持刀者,更是如此。”

    刘宗身形一闪而逝,只在原地和一袭青衫之间,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萤。

    陈平安纹丝不动,抬起一臂,以双指捻住那把逐鹿的刀尖,一掌拍下,重重摔在刘宗的面门上,打得刘宗当场倒地,一把匕首脱手,陈平安再一脚踹中刘宗的脑袋,瞬间横滑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将匕首轻轻抛还给刘宗。

    刘宗一个蹦跳起身,伸手接住匕首,拿手背擦拭满脸血水,再歪头吐出一大口淤血,气笑道:“好小子,都不压境?”

    陈平安反问道:“压境不压境,有区别吗?不都还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才能防止不一个不小心就打死你?”

    远远观战的姚仙之,瞪大眼睛,听着陈先生的那番言语,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陈先生。

    老将军喝着酒,微笑道:“你以为他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百家饭养活一个人。

    世道人心,求活不易,此间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可能唯一言语,所有道理,剑修只在剑,武夫只在拳。

    演武场那边,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只是金身境底子凑合,勉强不算纸糊体魄,就觉得可以当成半个远游境了?不凑巧,在我这边,还真不能这么算。”

    “求我压境也可以,我就一压压三境,同境领教对方刀法。”

    “第二种选择,压不压境随我,站在原地不动,能不能让我移步随你,挪半步都算我输。”

    落魄山竹楼一脉。

    历来如此教拳喂拳。

    受不了,扛不住,退回去喝酒便是,双方还是刘老哥和陈老弟。

    刘宗没有任何言语,当然选择第二种。

    一炷香之内,陈平安从头到尾,岿然不动,若是匕首近身,就轻轻将锋刃推开,可要刘宗的拳脚凑近,陈平安要么站好挨打,神色淡漠,一位金身境瓶颈武夫的倾力出手,落在青衫身上,显得极其不痛不痒,要么就是直接……一巴掌拍下去,打得刘宗吐血去。

    一场古怪地界的奇怪问拳,刘宗恰似凡夫俗子撼山,不自量力,到最后只会伤拳,出拳越重,受伤越重。

    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刘宗攥紧手中匕首,脑袋低垂,满脸鲜血,滴落在地。

    刘宗蓦然抬头,已经不知换了几口纯粹真气的老武夫,早已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不远处那个青衫男子,竟是出尔反尔,毫无征兆地拉开了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似乎要朝自己主动递拳。

    不是似乎,就是了。

    对方终于要递拳了。

    方才能够站起身,就已经耗尽刘宗的全部力气,就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无异于在家乡江湖上,刘宗在自身神意巅峰时,与那些同辈宗师的一场搏命厮杀。老人身形飘来荡去,唯有那条握刀的胳膊,依旧紧绷,闭上眼睛,想要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无果,做不成了,天地间皆是对方拳意,让老人有那天地蜉蝣、须弥芥子、我何等渺小之感。而且只觉得对方这一拳递出后,自己必然跌境……只是转瞬间,就连这一点点快若白驹过隙的杂念,都被那份笼罩天地的潮水般拳意给淹没得半点不剩,生死一线间。

    刘宗猛然抬头,脸色狰狞,咬紧牙关,手臂颤抖,借助一个身形摇晃,竟是原地旋转一圈,朝那一袭青衫胡乱递出一刀。

    身形滞缓,出手软绵,手中一把曹子匕首,甚至不起丝毫刀光流彩。

    但是这一刀,老子是刘宗,是藕花福地的刀法第一人,必须递出!

    片刻之后,也可能是许久过后,意识模糊的刘宗,稍稍清醒几分,老人突然发现有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只听那人轻声笑道:“好拳。”

    ————

    小龙湫,来自上宗的龙髯仙君已经重返中土,与此同时,山主林蕙芷和掌律权清秋也都不见了。

    所幸祖山如意尖茅屋那边的年轻女冠,也已经御剑离开了小龙湫,她只是让令狐蕉鱼帮忙看守茅屋。

    既然到了仙都山,为两个孩子跨洲护道的铁树山仙人果然,难得来一趟桐叶洲,就离开密雪峰,独自出门游历山河。

    郑又乾和谈瀛洲每天都去落宝滩那边,听小陌先生传授道法,还会帮着一起酿酒。

    密雪峰一处府邸,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黄衣芸,今天出门赏雪,她一路散步,在一处凉亭附近,看到裘渎陪着少女胡楚菱在那边堆雪人。

    叶芸芸从老妪这边得知,弟子薛怀跟裴钱在扫花台那边,又有一场切磋,好像受益匪浅。

    宝瓶洲大骊京城,一位读书人带着书童崔赐,一起拜访火神庙,在花棚下,找到了那位封姨。

    封姨看到那个来自骊珠洞天的儒士,微笑道:“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李希圣作揖行礼,封姨身形瞬间从花棚石磴那边消失,不受那份礼,站在石桌旁。

    李希圣起身后,封姨取出两壶酒,继续道:“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书童崔赐既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何身份,更不知道她在卖什么关子,少年只知道她这两句话,最早出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李希圣微笑道:“大道何言,一地黄叶。”

    在宝瓶洲南部的新云霄王朝境内,一处崇山峻岭的最高峰,有两人在此停步,环顾四周。

    一个麻衣草鞋的年轻男子,身材壮硕,神色木讷,身边却跟着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头戴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少年正是离开正阳山的剑修吴提京,他看了眼蹲下身、嚼着一根甘草的男人,说道:“胡沣,我觉得这里就不错。”

    方圆数百里之内,其实灵气稀薄,但是相较于一般俗子眼中的“山清水秀形胜之地”,已经要好上几分。如今宝瓶洲处处,都是忙着争抢地盘的山上势力,这里割走一块,那边圈定一块,不然就是复国成功的王朝、藩属,派遣出钦天监地师,帮助自家国境内的山上仙府寻找新址,先前好几处被两人相中的山头,哪怕人迹

    罕至,依旧都有修士身影,算是捷足先登了。他们找到这么个勉强凑合的山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名叫胡沣的男人嚼着甘草,点点头,“就选这里了。”

    因为两人打算开山立派,其实就只有胡沣和吴提京两个人而已。

    但是双方都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

    两人都是各自远游,然后一场萍水相逢,可就很快就成了朋友,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其实双方性情截然不同,一个是心大,可谓自信到自负了,反正我吴提京,天生就该是一位上五境剑修,早晚而已。

    一个是心宽,胡沣性情温和,平时说话都是慢悠悠的。

    唯一的相同处,大概就是双方都是剑修了。

    吴提京眉眼飞扬,自信满满,好像是打从娘胎里就有的那种信心,笑道:“胡沣,咱们这个门派,你来当掌门,顺便管钱,我就只当个掌律祖师好了,反正一定会成为宗字头的剑道宗门,到时候你就是宗主了,嗯,跟那个落魄山陈平安差不多。”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龙门境剑修。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金丹境剑修。

    岁数加在一起,也没到一甲子,却要着手创建门派和想着未来宗门了。

    若是只说神仙钱,其实两人身上加在一起,还不到一颗谷雨钱。

    “掌律?我们这个门派,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除了我,还能管谁?”

    胡沣缓缓道:“跟他没法比的。”

    何况也没什么好比的。各走各路,各有各的活法。

    吴提京说道: “胡沣,你这个妄自菲薄的习惯,以后改改,多学学我。”

    胡沣说道:“你那个叫妄自尊大,也是个臭毛病,要是不稍稍收敛点,以后要吃大苦头的。”

    确实会给人一种狷狂之感的少年吴提京,大笑起来,所以自己才会跟胡沣投缘嘛。

    不像在那个正阳山,自己每次外出,四周不是谄媚、讨好的视线,就是些老剑修,用欣慰的脸色说些赞许的言语,反正都是自作多情,就想不明白了,我吴提京练剑如何,跟你们有关系吗?

    吴提京犹豫了一下,蹲下身,问道:“你跟那个家伙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熟不熟?”

    胡沣转头看了眼吴提京,笑了笑,好像在说一句,真是难得,吴提京也会对某个人如此感兴趣。

    吴提京扯了扯嘴角,“我是狂妄不假,可又不是个傻子,不但是陈平安,还有那个刘羡阳,我都打不过。”

    胡沣不急不缓帮他加上三个字,“暂时的。”

    吴提京笑道:“不然?”

    胡沣的祖宅在二郎巷那边,距离大骊上柱国袁氏的祖宅其实不远。

    小时候就跟随爷爷,一起走街串巷,修补碗盆、磨刀之类的。

    家乡那边的老风俗,爷爷懂得多,经常帮忙办红喜事,也能挣些钱,添补家用,加上爷爷开了个卖春联、窗纸等零碎物件的铺子,胡沣小时候的日子,其实过得不算太穷,只是爷爷姓柴,他却姓胡, 街坊邻居都说是他爷爷是入赘,所以胡沣小时候挨了不少白眼,经常被同龄人拿着个说事,而爷爷的名字,也是需要篆刻坟头碑文的时候,胡沣才第一次知道。

    铺子生意冷清,逢年过年那会儿,才略好几分,平时都未必每天开门,只有个娘娘腔的窑工,经常光顾生意,偶尔会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当那拖油瓶,跟在那个喜欢翘兰花指的男人身边,也不说话,胡沣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眼睛特别大,就显得脸特别小了。

    当叔叔的娘娘腔男人,喜欢喊她胭脂,其实这个当窑工的,兜里就没几个钱,约莫是只有自己爷爷,才不嫌弃他没个男人样,愿意陪着他多聊几句,哪怕娘娘腔不买东西,也不赶人。小丫头就会坐在门槛那边,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喊一声叔叔,然后一起回家。

    爷爷是在胡沣少年时走的,胡沣没有卖掉祖宅,那会儿好像“变天”,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样,四处寻宝,翻箱倒柜,家里的瓶瓶罐罐,但凡是件瞧着像个老物件的,都要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卖钱,胡沣当时从龙须河里边,捡着了一堆漂亮石头,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人开价,胡沣也没多想,将八颗俗称为蛇胆石的玩意儿,对半分,两边都不得罪,得了两笔银子,那段岁月里,每天睡都睡不安稳,都不敢走出家,就怕遭贼。

    在那之前,胡沣见过一个泥瓶巷的同龄人,叫宋集薪,老人们都说是督造官宋老爷的私生子,不好带回衙门那边,就找人把宋集薪安置在了那条小巷中,这个宋集薪,好像兜里永远不缺钱,每天就是带着个婢女,游手好闲,四处乱逛,挺显摆的。

    胡沣打小就喜欢去老瓷山,经常能够见到一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同样在那边翻翻捡捡,各捡各的,一开始也不聊天,往往是各有收获,后来胡沣发现董水井喜欢拣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董水井后来就主动找到他,两个都比较沉默寡言的孩子,很有默契地“做买卖”,以物易物。

    在黄二娘的酒铺里边,胡沣经常能够见到那个叫郑大风的看门人,汉子的眼睛,就好像长在妇人的身上了。

    每到抢水季节,胡沣总能见到一个干瘦的同龄人,好像跟那个宋集薪是一条巷子的,双方还是邻居,只不过一个特别有钱,一个特别没钱。

    爷爷不许他接近那个姓陈的孤儿,倒是不像杏花巷附近的老人,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丧门星,瘟崽子。

    爷爷只是懂得的门道多,只是让他离着那个人远一点,也从不说缘由。

    有次胡沣在青石崖那边独自钓鱼,坑坑洼洼的,家乡那边口口相传的,土话都说是日头窝,就跟那座螃蟹牌坊差不多,早就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口的了。

    胡沣当时亲眼见到,有个孩子,都没学会凫水,但是贪玩,先是在龙须河里边的浅处狗刨,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差点淹死了,只是胡沣刚刚丢了鱼竿,想要跑去救人,就有那个瘦竹竿似的家伙,眼尖瞧见了,一路飞奔,跳入水中,把那个孩子拖上了岸,孩子嚎啕大哭,离得远,胡沣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那个家伙好不容易才让孩子停下哭声,好像还送了一只草编蚂蚱给孩子。

    等到附近一些年纪稍大的孩子靠近,那个姓陈的孤儿就走了。

    结果听说事后,那户人家的长辈,当天连自家孩子的衣服都烧掉了,约莫是嫌晦气吧。

    以前铁锁井附近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 都喜欢在老槐树下乘凉,家长里短,反正什么事都藏不住。

    老人们说故事,妇人们细细碎碎嚼着舌头,男人们看娘们,孩子们成群结队,围绕着老槐树嬉戏打闹。

    既然有喜事铺子,当然就会有白事铺子,这样的铺子,小镇不多,就那么几家,但是两者生意差很多,胡沣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爷爷说是死者为大,家里再穷,也会拴紧裤腰带,拿出些钱来。哪怕是跟人借钱,也要尽量办得风风光光的。

    但是为何办喜事就挣不着什么钱,爷爷倒是没说为什么。

    爷爷对他很好,几乎是家里有什么就给什么,但是也有几条规矩,自打胡沣稍稍记事起,爷爷就叮嘱再叮嘱,比如路上的钱别去捡。遇到事情,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可如果必须求人帮忙,那么一定要还,不管是还钱还是还人情,都不能欠着,不能学那年夜饭可以余着,故意“余到”来年。

    但是有种喜钱,胡沣是可以求的,而且是一定要去,就谁家成亲了,新娘子出嫁,会有人去“拦路”,胡沣就跟着,收个红包,再在心里边,默默说几句爷爷交给他的“老话吉语”。

    此外虽然自家是开喜事铺子的,但是如果小镇有那白事,能帮忙就帮忙,忙完了,在那户人家里边吃完饭就回家,如果那户人家,还需要有人帮忙守灵,就应承下来,只是记得进了灵堂,就别半途而废,哪怕困了,也要直接在那边打盹,不许大半夜回家,不用怕那些有的没的,等到天亮了才可以回家,就当是睡个回笼觉。

    在那神仙坟,每年的某一天,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磕头。

    爷爷临走之前,还特意交待过自己,哪怕爷爷不在了,这件事还是不能忘了,即便将来长大了,需要出远门了,每年这一天,还是需要上三炷香。

    小镇最西边,有个柳条似的少女,姓李,但是她气力不小,一根扁担挑起满满两桶水。她有个弟弟,虎头虎脑的,有次孩子在家附近的巷子,还穿着开裆裤呢,大摇大摆走着,孩子当时双指捻住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还是树上扒来的蝉蜕,高高举起,是金色的,在日头底下,泛着光,瞧着不太一样,而且相比小镇常见的知了壳,要大上许多,胡沣就多看了几眼。

    约莫是觉得显摆成功了,穿开裆裤的孩子,就故意放慢了脚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拧转手腕,使劲晃着那只蝉蜕。

    胡沣当时在巷子一户人家的门口,坐在一条长凳上,正帮着磨菜刀,磨一把菜刀能挣个三五颗铜钱,反正可以讲价。

    远处妇人站在自家门口,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喊得震天响,喊儿子回家吃饭。

    胡沣就随口问那个叫槐子的小孩,能不能用三文钱,买下那只知了壳。

    胡沣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孩子就有点怕了,立即挪到墙根那边,贴墙一路低头小跑,根本不敢搭话。

    胡沣也不以为意,还有些庆幸那个孩子没当真,不然三文钱呢,图个啥,所以就聚精会神,继续低头磨刀。

    不曾想那个孩子蹑手蹑脚返回,将那金色蝉蜕往长凳上边一放,就跑了。

    等到胡沣想要喊住他,孩子一边撒腿飞奔,一边提了提裤子,一个拐弯,就跑得没影了。

    胡沣哭笑不得,片刻之后,拐角墙边,探出一颗脑袋,躲得远远的了,才敢朝胡沣咧嘴一笑。

    胡沣摸出铜钱,孩子使劲摇头。

    那会儿的胡沣,还不知道就是这么一次路边偶遇,真正意味着什么,会对自己的未来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

    曾经一直觉得会年复一年,背着祖传的那只木箱子,装满了家伙什,走街串巷,带着磨刀石,或是帮人缝补盆罐。

    此外,家传的那两块磨刀石,是胡沣离乡之后,偶然在一处仙家渡口,通过一本专门记载山上重宝的仙家书籍,才知道它们竟是传说中的斩龙石。

    送给了吴提京一块,而且还是稍大的那块。

    胡沣在小镇就没有什么朋友,既然出门在外,真心与吴提京做了朋友,对方练剑资质又比自己好很多,就没必要吝啬了。

    吴提京好奇问道:“想啥呢?想得这么入神。”

    胡沣笑道:“想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都不知道如何报答那个名叫李槐的人。

    因为那只金色蝉蜕,是一座剑气弥漫的洞天。

    吴提京啧啧道:“你那家乡实在是让人无语。”

    胡沣说道:“其实还好。什么都知道,跟什么都不知道,一向没什么两样。”

    胡沣取出一支竹笛,轻轻吹奏起来。

    月色里,笛声悠悠,漫山遍野。

    ————

    一艘鹿衔芝即将到达仙都山渡口。

    首席供奉刘宗脸色惨白,但是一身精神气极好,就是走路脚步不稳,跟喝了酒差不多。

    所以在一行人下船后,刘宗就没有跟着下船,因为这艘鹿衔芝马上就要启程返回大泉蜃景城。

    陈平安带着姚老将军和姚仙之一起走上青萍峰。

    渡船重新升空后,刘宗离开船头,来到渡船一楼的某间屋子,轻轻敲门,喊道:“陛下。”

    跨过门槛后,大泉女帝已经坐在桌旁批阅奏折了,屋内一位侍女正在直腰踮脚,动作轻柔,关上窗户。

    登山时,陈平安与老将军一路闲聊。

    聊起了一些山水见闻和故人故事。

    陈平安就有些想念家乡和落魄山了。

    大概成为自己心目中最神往之人,就是一场证道。

    自然而然,陈平安就想起了那个劳苦功高的老厨子。

    可能在朱敛心里,就像住着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叫江湖。

第九百零六章 补缺

    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将狐裘给爷爷披上,陈平安笑着摇头,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烦。

    之后姚仙之就发现,在这化雪时分,积雪皑皑,银装素裹,山冻不流云,偏偏山风和煦,让人不觉得丝毫寒意,而且脚下这条山路的积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在无形中在为三人“净街”开道。

    老人兴致颇高,笑道:“上大山。”

    一辈子戎马生涯,在大泉边关,除了偶尔几次入京觐见皇帝,几乎就没怎么挪窝,既不曾负笈游学,也不曾与谁访胜探幽,老人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数。

    遥想当年,边关少年斥候,轻骑逐敌,雪满弓刀。每逢河面冰冻,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声响。

    姚仙之小声提醒道:“陈先生,我们就只走一段山路,不能由着爷爷的性子,一直走到青萍峰。”

    就像陛下私底下与他跟姚岭之说的,如今爷爷就是个老小孩。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来把关。”

    老人难得没有说些倔强话,只是缓缓登山,随口问道:“平安,你说凡俗夫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们仙师御风差不多,都是一再高举,看那天地方圆?”

    陈平安说道:“本质上差不多吧,不过传闻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巅大修士,很有闲情逸致,还会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不像我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边也不太管。”

    老人笑问道:“你小子呢,以后会不会如此作为?”

    陈平安笑道:“只要境界足够,也想去看一看。”

    姚仙之记起邸报上的拖月一事,好奇问道:“蛮荒天下的那轮皓彩明月,很大吗?”

    陈平安说道:“其实近距离看那轮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苍凉,倒是也有山脉,可惜枯寂无生气,无水无草木,跟志怪小说里边的描述,很不一样。不过按照中土文庙和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记录,万年之前,这些悬月,其实颇为热闹,甚至会有凡俗夫子居住其中,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没什么两样,他们被统称为月户,就是个户籍。负责营造宫殿的能工巧匠,则被誉为‘天匠’。”

    姚仙之听得咋舌。

    陈平安笑道:“对了,我如今手上就拥有一座远古月宫,还没有送出去,姚爷爷要是有兴趣,回头我们可以游历一趟。”

    老人摇摇头:“偌大宫殿,广袤无垠又如何,都没个人,无甚意思,跟咱们大晚上逛那宵禁的蜃景城有啥两样。”

    姚仙之倒是很感兴趣,听爷爷这么说,便有些惋惜。

    陈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爷爷在这儿跟咱俩犟呢,你就不知道帮忙搭个梯子?

    得了陈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是在官场历练多年,顿时心中了然。

    老人突然问道:“听说那位大伏书院的程山长,来自宝瓶洲黄庭国,还曾在落魄山邻近的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过副山长和书院主讲?”

    陈平安点头道:“与程山长算是旧识了,年少时跟人一起游历大隋山崖书院,途中经过黄庭国山野,凑巧经过程山长的山林别业,受过一场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时令蔬菜,至今想来,还是有几分嘴馋。”

    除了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还有桐叶洲北边的天目书院,跟南边的五溪书院,两位山长人选,分别来自礼圣、亚圣一脉。

    此外各有两位副山长,听说四人都是极其年轻有为的君子,都曾置身战场。

    姚镇看似随意说道:“虽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规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远亲不如近邻,如果我没有记错,离着仙都山最近的,是那个旧大源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谓满国英烈。来时路上,我闲着也是闲着,听姚仙之聊过几句,说这大源王朝如今一分为三,各自称帝,都乱成一锅粥了,以至于境内鬼城林立,还没能有个好结果。”

    姚仙之倍感无奈,哪里是我随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爷爷你主动讨要了大量仙都山周边的情报。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姚爷爷放心吧,不会各扫门前雪的,我们仙都山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毕竟归根结底,做事千百件,还是做一个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学生崔东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经暗中将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阵法,能够聚拢天地间的清明之气,帮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维持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厉鬼,只等旧大源王朝统一,新帝封正文武英灵,那些暂时废弃的大小城隍庙,立即就可以补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请姚爷爷来仙都山做客,讨骂不是?”

    姚仙之身体后仰,朝陈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

    这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陈先生要是愿意混官场,还了得?

    行了约莫三四里山路,路边有一座歇脚行亭,老将军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老人有感而发,忍不住与陈平安说了些边关时的故人故事。

    其实姚仙之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但只是继续听着,不去打岔。

    老人一老,就会说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听着往往倍感厌烦,来一句“说过了”,便让老人陷入沉默。

    只是等到年轻人自己变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对自家老人唠叨的时候,耐心又往往会变得越来越好。

    等到爷爷停下话头,姚仙之眼神暗示陈先生。

    陈平安便伸手抓住老将军和姚仙之的胳膊,打趣道:“尝试一下御风滋味。”

    转瞬之间,三人便来到了青萍峰之巅。

    师侄郑又乾,铁树山的谈瀛洲,正在那边忙着堆雪人。

    小姑娘竟然堆了个丈余高的大雪人,金鸡独立状,手持竹剑。

    这会儿谈瀛洲正在洋洋得意呢,至于郑又乾堆出的那个雪人,胖乎乎的,让她不忍直视。

    见着了突然现身山巅的隐官大人,谈瀛洲立即板起脸。

    陈平安笑着与两人打招呼,为他们介绍过了老人和姚仙之。

    郑又乾作揖行礼,“小师叔!见过姚老将军和府尹大人。”

    谈瀛洲只是与那两个陌生人腼腆一笑,与隐官大人施了个万福,不过换了个称呼,“陈山主!”

    很淑女。

    陈平安笑着与老人介绍道:“瀛洲是中土铁树山龙门仙君的高徒,又乾是我君倩师兄的嫡传弟子。”

    让两个晚辈继续堆雪人,陈平安带着老人开始逛这青萍峰。

    老将军弯腰攥了个雪球,在手中不断压实,突然问道:“以后仙都山免不了要跟书院往来的,你与那天目书院和五溪书院,熟不熟?”

    陈平安说道:“跟两位山长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书院副山长,在剑气长城那边接触过,是君子。等到庆典结束,就走一趟五溪书院,拜访对方。”

    陈平安所谓的“君子”,当然不是说对方的君子头衔,而是说对方的为人。

    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脉道统,属于礼圣一脉的礼记学宫,恩师正是如今的礼记学宫大祭酒。

    当年在剑气长城,才会与陈平安开诚布公,说自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挚友,双方曾经一起游学,故而在文圣一脉几乎香火断绝时,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够转投礼圣一脉,自然不是挖墙脚,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够找机会重振文圣一脉道统。

    除此之外,王宰其实出身圣贤之家,家族祖师,正是剑气长城的上任儒家圣人。

    离任之前,这位陪祀圣贤,私底下与上任隐官萧愻,有过一场道法切磋,当然输了。

    当年王宰这样的儒家君子贤人,在剑气长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种是担任战场记录官,类似监军剑师,再就是参与避暑行宫谍报事务,不过类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并无实权,这也实属正常,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是萧愻,当时住持避暑行宫事务的,还是女子剑仙洛衫和竹庵剑仙,最后他们都跟随萧愻一起叛逃蛮荒。

    当时王宰在剑气长城待了小十年,几乎没什么名声。

    老将军说道:“关系熟有熟的好处,熟悉也有熟悉的难处。一般来说,跟读书人打交道,很麻烦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了起来,“不过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极为变通,为人处世都很有学问的。”

    老人笑道:“评价这么高?难怪能够担任书院的副山长。”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

    原本王宰这位既在剑气长城历练多年、又在战场杀妖颇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庙的既定议程,是来桐叶洲的五溪书院,还是宝瓶洲的观湖书院,在两可之间,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见。文庙本身倾向于让王宰来桐叶洲,但是在功德林那边,陈平安听自己先生说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宝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哪怕他不要副山长的头衔都没问题。

    所以陈平安在功德林那边,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经担任学宫司业的茅师兄,帮忙引荐,又找到了那位礼记学宫大祭酒。

    看得出来,刘大祭酒来时心情并不轻松,估计是担心陈平安这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会不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过分要求。

    一听说是看看能不能说服王宰去桐叶洲书院,刘祭酒显然松了口气。因为他这个当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观湖书院,就是奔着眼前这个年轻隐官去的。

    文圣一脉,从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到昔年那几个嫡传弟子,再加上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风评”,由不得刘祭酒不去提心吊胆。

    别看如今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个个眼高于顶,其实当年与一排剑仙对峙,全跟待宰的鸡崽子似的,一个个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

    文庙谍报上边,其实记录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祭酒最后微笑道:“就当隐官欠我一个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乐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师弟身上了?老刘你这是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

    欺负我们小师弟好说话是吧?

    大祭酒只得作罢,“玩笑话,莫当真。”

    天下修士,就数剑修最难约束,学宫和书院,很容易就遇到这类刺头,比如早年周神芝这样的老剑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书院就没少头疼。

    天底下有几个跻身上五境的剑修,是好相与的?

    书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规矩行事,半点不难,只是就怕遇到一些个模棱两可的麻烦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处理起来,教人最为耗神。

    若是有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帮忙居中调度,为学宫或是书院斡旋,某种时刻可能有奇效。

    不过陈平安还是作揖致谢,然后满口答应下来,但是只保证自己愿意出面调解矛盾,却绝对不保证某位剑修一定听自己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刘祭酒觉得最好。

    老人拍了拍身边青衫的胳膊,轻声说道:“平安,以后不要因为念旧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还是要该如何,就如何。”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会的。”

    暮色里,夕阳西下。

    在这座未来青萍剑宗的青萍峰之巅,老将军站在崖畔,轻拍栏杆。

    看了眼身边的两个晚辈,老人其实都很满意了,好像恍惚之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衣背剑少年,那会儿,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马上国路,风流少年人。白发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

    旧龙州正式改名为处州,槐黄县城。

    李槐返回家乡,身边还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贴身扈从,黄衣老者模样。

    正是来自十万大山的蛮荒桃亭,如今则是在鸳鸯渚一战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环顾四周,“公子,你这家乡真是块风水宝地,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翘楚,只说这槐黄县,就是个好名字,槐花黄时,人间举子忙。”

    有点意思,很有嚼头。

    昔年一座骊珠小洞天落地生根,从洞天降为福地,小镇年轻一辈,就像都迎来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芦洲,娘亲还是放心不下狮子峰山脚的那个铺子。

    陪着自家公子到了小镇,嫩道人瞥了眼远处,咦了一声,嫩道人招手喊道:“这条……呸,这位小兄弟,过来一叙。”

    那条骑龙巷左护法,犹豫了一下,抬头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黄衣老者,一番权衡利弊,还是夹着尾巴,屁颠屁颠小跑过去。

    嫩道人低头弯腰,和颜悦色问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炼形成功,为何依旧如此的……锋芒内敛?”

    黄狗耷拉着脑袋。

    一言难尽。有口难言。

    炼形成功了又如何?什么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钱不在骑龙巷和落魄山的日子!

    它哪里想要当什么骑龙巷的左护法,是当年那个小黑炭硬生生丢给自己的头衔,最惨淡岁月,还是那个小黑炭去学塾上课的那段日子,每次学塾下课,路过路边茅厕,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问它饿不饿。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黄狗的脑袋。

    看得出来,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好像比较紧张,李槐就没让嫩道人拉着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旧乡塾,李槐去衙门户房那边找熟人托关系,才要来一把钥匙。

    这座昔年稚童开蒙的学塾,名义上依旧归属槐黄县衙。

    上次在中土文庙附近的鸳鸯渚那边,李槐跟陈平安讨论过一件事,

    得知陈平安确实有那当教书先生的想法后,只是却不在家乡当夫子,李槐就问为什么不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这个地儿,名正言顺的事情,又不过分,大不了跟龙尾溪陈氏各开各的学塾。

    陈平安的回答,让李槐有些伤感。

    如今的小镇老宅里边,就没剩下几个当地百姓了。大年三十晚上,还有几户人家会走门

    串户梦夜饭?

    毫不夸张的说,家乡百姓十去九空了,几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边,用一个高价、甚至是天价卖出祖宅后,都成了龙州治所的有钱人,以前是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除了那些龙窑老师傅,老百姓见几粒碎银子都难,在那段做梦都不敢想的发迹岁月里,家家户户,是那见颗铜钱难,谁兜里还揣铜钱呢,多跌价。

    只不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真正守住家业的,就没几个,钱财如流水一般来又走,其中半数都还给了赌桌,青楼,酒局,很快就糟践完了家底,不少人连州城那边的新宅子都没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几两酒,认识了一些所谓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乱跟人合伙做生意,什么钱都要挣,什么买卖都觉得是财路,什么偏门财都敢挣,可是小镇出身的,哪里精明得过那些人精儿,一来二去,也就听了几个响,打了水漂。

    冬末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暖洋洋。

    小镇有个老话俗语,要是转为大骊官话,意思约莫就是日头窟里,或者说是日头巢里。

    李槐走过螃蟹坊和铁锁井后,停下脚步,以前这里有个算命摊子。

    小时候有次跟着姐姐李柳上街买东西,李柳在店铺讨价还价的时候,李槐不耐烦,就一个人跑出铺子,在这里顺便求过签,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学塾课业简单些,背书不要再那么记不住了,挨板子到还好,只是经常被骑龙巷的那个羊角辫子笑话,难受。谁还不是个要面儿的大老爷们啦?

    反正李槐当时就是一通乱晃,结果从签筒里边摔出一支竹签,年轻道士一惊一乍的,说是一支上上签。

    李槐当时年纪小,听不懂签文内容,记也记不住,李槐只听那个年轻道士,信誓旦旦说这是最好三支好签之一了,可以不收钱。

    因为担心道士反悔,要跟自己讨要铜钱,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钱,找我姐要,钱不够,认姐夫总成能了吧?

    所幸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双手笼袖,坐在摊子后边,笑得还挺像个未过门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说,把娘亲给高兴坏了,一顿晚饭,大鱼大肉,跟过年差不多了。

    果然是好签。

    隔了几天,因为又想啃鸡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摊子,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结果又是一支好签,年轻道士说又是那三支好签之一。

    李槐再屁颠屁颠回家跟娘亲一说,油水比上次稍微少点。

    在那回家路上,还有只在李槐身边乱窜的小麻雀,差点被孩子一个蹦跳捞在手里,带回家一起那啥了。

    妇人在饭桌上问了一嘴,算命花钱不?

    李槐摇摇头,我哪来的零花钱,都存着了。

    以后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计就得靠他那只从老瓷山那边捡回来的储钱罐了。

    只是这种话没必要说,李柳再嫁不出去,总也是自己的亲姐姐,而且娘亲确实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纪再小,李槐也觉得这样不太好。

    妇人就有些怀疑,转头跟自己男人聊,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没能骗着钱,骗不骗的无所谓。

    妇人揉了揉眼角,晓得了,那个听说喜欢嘴花花、摸小媳妇手儿的年轻道长,估摸着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弯抹角,放长线钓大鱼呢。妇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饶人,真是个不学好的色胚玩意儿,既然认得些字,怎也不去福禄街那边给有钱人家当账房先生。

    李二只是埋头吃饭,不搭话,还是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德行。

    妇人倒是没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窝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点道理,要是都守不住,会被街坊邻居和嘴碎婆姨,拿闲话戳断脊梁骨的,她只是想着还能不能给娘家人的一个女孩,当个媒人。

    再说了,李二只是别人嫌弃挣不着钱,她不嫌弃啊。

    妇人就跑去那算命摊子一瞧,瞧着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顶事啊,身上就没点腱子肉,真能下地干农活?关键还穷,听说一年到头,只能借住在扁担巷一个喜事铺子旁边,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铺。

    不然也不至于摆个长脚的摊子讨生活,谁家女子嫁给他,日子长久着呢,能落着好?算了,还是不祸害娘家那个丫头了。

    李槐带着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镇最东边,孤零零杵着个黄泥房子,这里就是郑大风的住处了。

    其实李槐从小就跟郑大风很亲近,郑大风经常背着穿开裆裤的孩子乱逛,那会儿李槐也没少拉屎撒尿。

    郑大风在家乡的时候,混日子,得过且过,反正就是缝缝补补又一年,有钱买酒,没钱蹭酒,还好赌,赌技又差,哪有正经姑娘,瞧得上这么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如今郑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联对联样样不缺,也打扫干净得不像多年没人住的地方,

    李槐知道缘由,肯定是郑叔叔留了钥匙,给落魄山的那位暖树小管事。

    想到了粉裙女童, 就跟着想到了陈平安,李槐笑了起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晃荡起来,去找董水井吃碗馄饨去的途中,随口说道:“咋个还不是大剑仙,太不像话了。”

    ————

    大骊京城,一条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后,来找父亲。

    林守一来到偏屋,站在门口。

    父亲盘腿坐在炕上,案几上隔了一壶酒,一只酒碗,几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饮自酌。

    双鬓微霜的男人,斜眼门口,单手提着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点头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势,这个儿子要是没事,就干脆别进屋子了,而且要是没大事,在门口站着说完就可以走。

    若是有外人在场,瞧见了这一幕,估计能把一双眼珠子瞪在酒碗里打旋儿。

    生了林守一这么个“麒麟儿”,任你是上柱国姓氏的高门,不一样得好好供奉起来?

    林守一的父亲,是昔年骊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佐官,管着些胥吏,而且先后辅佐过三任督造官,宋煜章,藩王宋长镜,曹耕心。只是当年的小镇百姓,老老小小的,对官场都毫无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区别。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头只跟那些龙窑、窑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实没什么交集。

    但是师伯崔瀺,曾经为林守一泄露过天机,自己的这个名字,都是父亲开口,请师伯帮忙取的。

    一个督造衙署的胥吏,能够让大骊国师帮忙给儿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合情理。

    何况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觉得父亲就只是个督造署的芝麻官。

    男人问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脚下地,跑去大门口,把你一路迎进来?”

    林守一这才跨过门槛,斜坐在炕上,只是没有脱了靴子,学父亲盘腿而坐。

    担心又要挨几句类似刻薄言语。

    林守一问道:“陈平安父亲那件事,你当年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当了山上神仙的,飞来飞去的不着地,口气就大了,怎么说来着,餐霞饮露?还是在外边认了野爹,教你的为人子之道?”

    男人离开窑务督造署后,就离开家乡,在大骊京城兵部车驾清吏司任职,只不过是车驾司下边的一个附属衙门当差,官七品,还带个“从”字,由于不是科举正途出身,所以是个浊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纪又大了,所以别说是混个郎官,就是摘掉那个“从”字都难了,这些年,勉强算是管着一个清水衙门的驿邮捷报处,这还是因为一把手,是个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时见着了男人,都是一口一个老林。各州郡驿递奏折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后,兵部钉封驰递去往地方,都要通过这个不起眼的衙署,此外由京城分发给地方的邸报,也是此处管辖。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无法想象一年到头的闷葫芦林正诚,会是那个名动两京林守一的父亲。

    林守一从小就怕这个爹。

    其实这些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离乡多年,远游求学,辛苦修行,好像就是为了在男人这边证明一事。

    有没有你这个爹,我有没有这个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亲偏心,宠爱弟弟。父亲冷漠,万事不管。

    只是到了弟弟林守业那边,再没个笑脸,总好过在林守一这边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刻薄言语。

    所以林守一的整个童年岁月,一直到离乡远游,都是名副其实爹不疼娘不爱的。

    曾经伤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于当年一起求学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与陈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么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样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样。

    林守一沉声道:“要不是因为我,陈平安在查询本命瓷碎片这件事的真相上,绝对不会故意绕路,刻意绕过我们林家,甚至上次陈平安都到了京城,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爹,你今天得给我一个交待,因为我也得给自己朋友一个交待!”

    男人看了眼这个儿子。

    林守一神色沉稳,眼神坚定,就那么与父亲直直对视。

    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男人倒是没有恼火,点点头,“终于稍微有点带把爷们样子了,不然我还一直以为生了个女儿,愁嫁妆。”

    林守一有些茫然。

    这能不能算是一种夸奖?

    男人抬了抬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男人问道:“你不是会喝酒吗?还是个元婴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没件方寸物,搁放酒壶酒杯之类的杂物?”

    林守一有些尴尬,“一直没有方寸物傍身。”

    男人纹丝不动,却问道:“那我这个当儿子的,是帮你这个爹去拿酒杯,还是酒碗啊?你发个话,免得我到时候拿错了,当爹的不高兴。”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气,默默起身,脚步匆匆,离开屋子去别处拿来一只酒碗。

    这个男人,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喜欢戳心窝子,历来如此。

    宅子里边,是有几个婢女的,不过都是膀大粗圆的,而且都是娘亲使唤,父亲这边,大事小事,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婢女仆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没敢倒满,默不作声,双手持碗,一饮而尽。

    男人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捻起一颗盐水花生,轻轻一拧,丢入嘴中嚼着,缓缓说道:“如果说你跟陈平安是朋友,那么我跟陈平安的父亲,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说什么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点点头。

    陈平安的父亲,是一座龙窑的窑工,手艺极好,为人又厚道,是个没是非的老实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当那龙窑窑头师傅。

    而林守一的这个父亲,负责具体的窑务监工,管着烧造成果,鉴定瓷器勘验品相,由于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个最喜欢跑窑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亲,要跟着那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经常需要与窑工师傅们相处。

    林正诚缓缓道:“两个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窑务正事,还能聊什么,等到各自有了儿子,再喝着小酒,不过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

    “其实早早都说好了的,要是我跟他两家人,刚好是一儿一女,就定个娃娃亲。好巧不巧,都是儿子,就没戏了。”

    林守一疑惑道:“陈叔叔也喝酒?”

    林正诚点头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着喝酒,在龙窑那边还好,大不了倒头就睡,要是在镇上,他就跟做贼似的,我当年也纳闷,他又不是那种妻管严,那个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婉,总觉得不至于,一直没机会问,总觉得将来有的是机会,结果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

    “那会儿,我是吃公粮的,我们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实,比他有钱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请了一顿,他肯定会掏钱,回请一顿,而且不会刻意买多好的酒,就是个心意。”

    “老实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读书是读不出来的,即便在公门里边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来,不是多吃些亏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会儿说自己儿子聪明,早慧,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说不定将来长大了,当个教书先生都没问题。他就说自己的儿子懂事,而且模样、性子都随他娘亲,以后跟你一起去学塾念书,读书识字了,将来要不要当烧瓷的窑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听得聚精会神。

    除了父亲是在聊那些从未提起的过往故事。

    更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说话不那么难听。

    林正诚轻轻放下酒碗,“是有人给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内幕。”

    男人眯起眼,“此人用心险恶,肯定是故意只说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诞生起就拥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来,并非全是坏事。甚至说得难听点,在当年那么个形势之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资质,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泥瓶巷那两场白事,我都没有露面,不合适。这里边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过杨家铺子那边,我是暗中打过招呼的,只是后院那个杨老头的规矩重,我能帮的,毕竟有数。在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确是我这个当朋友的,心有余力不足,没能照顾好他的儿子。”

    男人叹了口气,皱着脸,又脸色舒展,多

    说无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准备赶人了。

    林守一说道:“我准备闭关了。”

    “缺不缺钱?”

    “之前有一百颗谷雨钱的缺口。”

    “当我没问。”

    男人立即说道,“不管是偷是抢,要钱,也别去我那个清水衙门, 户部那边,也别去,管得严,礼部,倒是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

    男人说得一点不难为情。

    林守一听得目瞪口呆。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本以为一个元婴境修士,闭关消耗天材地宝,折算成神仙钱,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颗谷雨钱,

    不曾想摊上这么个闷声花钱的败家子。

    瞧瞧陈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个不是燕子衔泥,年年往自家添补家当,夯实家底,

    唯独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林守一轻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说?害他白白忧心了这么多年。想必陈平安心里,这些年不会好受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么都算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他不来找我,我难道主动找他去?这小子不懂礼数,难道我这个当长辈的,也不要脸了?”

    按照小镇习俗,正月里相互间走亲戚,谁辈分高,或是同辈份里边谁更大,谁给谁拜年,先后顺序半点不能乱,不然就会被人看笑话,一箩筐的闲话,关键是年年都能提起。这种看似说大不大的“礼数”事情,在家乡那边,很多时候甚至要比谁爬了寡妇墙、哪个婆姨偷汉子了,更让人津津乐道。

    何况这种事情,早说就一定是好事吗?

    林守一知道自己该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声“爹”。

    男人习惯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声,再说道:“我这个当爹的,还以为养了个祖宗。”

    林守一只当没听见,与父亲告辞一声,下炕离去,走到门口那边,男人突然说道:“既然今天已经说开了,等你出关,就去跟陈平安说清楚。”

    林守一点点头。

    男人看了眼林守一,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见儿子根本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只得板着脸说道:“一定记得让他来这边登门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应下来,今天跟父亲谈心一场,让林守一如释重负,只觉得一身轻松。

    男人最后说道:“既然你们俩都是朋友,逢年过节的,别谈礼物不礼物的,跟家乡那边差不多,不欠了礼数,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给朋友的钱,最好当成泼出去的水,别想着对方还。”

    林守一无言以对。是让自己转告陈平安这么个道理?

    姜还是老的辣。

    男人问道:“杵那儿当门神呢,还是要我送你出门,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抬大轿?”

    林守一离开后,桌上空酒碗,男人倒满酒水,自言自语道:“我儿子也不算差。”

    ————

    一老两少递交了关牒,顺利进入虞氏王朝的京城。

    过了城洞,视野豁然开朗,走过了一段京城繁华路程,少年与那位老道士和年轻女冠笑着作揖告辞离去,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先前那位负责京城门禁的城门校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形渐渐远去的白衣少年,啧啧称奇,竟然有幸碰着了个来自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师,准确说来,应该尊称为上师了。至于“上师”这个说法,是怎么在朝野流转开来的,已经无据可查,极有学问了,既是“山上仙师”的简称,又透着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叶洲别处王朝,是怎么个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这边,宝瓶洲修士,尤其是来自老龙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高人一等。

    至于另外那两个道士,不值一提,来自梁国,就是个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过江龙。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这次出门,换了一身不那么扎眼的朴素道袍,外人光凭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门法统的。

    身边的女弟子,双手虚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状,事实上确有一炷清香,这是梁爽独创的一门道门课业了,寓意一炷心香洞府开,不过老真人帮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轻女冠对这洛京,颇为好奇,四处张望,她如此分心,却也不会耽误修行。老真人也不去刻意拘着弟子的性子。

    师尊这次外出云游,据说是要见一个老朋友的嫡传弟子,来自北俱芦洲的趴地峰。

    她对山上事,并无了解,只知道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叶洲北边的北边。

    来这洛京,只是顺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个下棋挺厉害的少年郎,姓崔名东山。

    对方说自己这次前来洛京做客,是师命在身,来找两个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叙旧。

    梁爽没有跟弟子多说什么,其实这次离开梁国,是崔东山主动邀请,说这虞氏王朝有桩小功德,等着老真人去捡取。

    老真人只是喟叹一声,国运大于人运,天运大于国运。

    别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实人心鬼蜮,稀烂不堪,都是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了。只说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们门户之内,谁家没点难以启齿甚至是惨剧人寰的腌臜事?礼乐崩坏,纲常粉碎,梁爽当下置身于这座京城,其实并无太多阴沉煞气,此间的冤魂不散,甚至不如旧大源王朝的任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污秽气息,让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叹息复叹息了。

    梁爽自认哪怕担任这个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最少甲子光阴,甚至一百年之内,都休想真正恢复到战前的人心气象。

    那个同为外姓人的年轻人,他会怎么做?

    反正还要在桐叶洲待上一段时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宫城和皇城之间,有座岁月悠久的古老道观,皇家官窑烧制的碧绿琉璃瓦,名为积翠观。

    老真人与道观知客投贴,关牒上边的身份,是梁国道士梁濠,道号“爽真”,弟子马宣徽,她暂无道号。

    不比城门校尉那么见识浅陋,积翠观知客道士,晓得梁国如今的护国真人就叫梁濠。

    不过多半是来自家积翠观打秋风来了。

    只不过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门中人云游四方,不比一般的谱牒仙师,往往会在当地道观落脚歇息。

    对方好歹是一位护国真人,知客道士就立即通知了自家观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国师。

    一位瞧着年岁约三十的貌美女冠,头戴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尘。

    行走时香风阵阵,身边萦绕有兰桂之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积翠观的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这位贵为王朝国师的女子观主,神态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仪天下的娘娘,笑问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门,有何赐教?”

    老真人抬了抬脚,哈哈笑道:“贫道能够跨入积翠观这么高的门槛,得亏满月道友好说话。”

    主人客人,双方凑巧都是护国真人。

    只不过相较于疆域广袤的虞氏王朝,梁国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蕞尔小国。

    吕碧笼一笑置之,呦,听口气,还有点阴阳怪气呢,莫不是来者不善?不太像是个与积翠观拉关系的主儿。

    老真人摇头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吕碧笼神色自若,一晃拂尘,换手搁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叹道:“修真幽居,阴阳造化,乾坤方圆,虽非规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红尘,砥砺道心,那就要讲一讲无规矩不方圆了。”

    吕碧笼哑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惭,一开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个梁国道士,这般说大话,是不是来错地方找错人了。

    老真人笑道:“贫道如今也就是在龙虎山天师府挂个名,混口饭吃,不用担心贫道有什么搬不动的靠山,吓唬人的师承,今天造访洛京积翠观,就只是与满月道友讨要个说法,再问个事情。”

    吕碧笼哭笑不得,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有些不耐烦,一摔拂尘,就准备送客了。

    若是来积翠观这边讨要些神仙钱,或是求自己帮忙在洛京内寻些大香客,也就随便打发了。

    谁不知那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下山游历,除了皆会背一把桃木剑,道袍样式也极有讲究,就算不身穿黄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装束,从不刻意遮掩道统身份。历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与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龙虎山天师过不去,甚至有不少龙虎山天师,就此客死他乡,但是无一例外,很快就会有天师府新天师前去追查到底,不计代价。所以后来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还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历练的天师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开一些禁制,道气茂盛,仙气缥缈,刹那之间,一座京城龙气瞬间被压制得好似一条小小土蛇,战战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看来贫道到底不如火龙道友那么名气大啊。”

    吕碧笼就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脸色惨白,颤声道:“梁大天师,碧笼当年不过是带着虞氏皇族一同避祸,罪不至死。”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说了算啊,那贫道说一记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么不死去。”

    吕碧笼狠下一条心,既然是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驾临积翠观,是绝对没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稳住道心,眼神坚毅起来,“何况就算我有过错,也轮不到一个天师府道士来说三道四,最终如何处置,是儒家书院事,需要交由文庙决断!”

    梁爽收敛那份道气,呵呵一笑,像是认可了这个说法,转移话题问道:“那个心甘情愿与蛮荒畜生认祖宗的‘儿皇帝’,当年是怎么暴毙宫中的?”

    吕碧笼沉默片刻,说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潜入屋内,割走脑袋,再丢到龙椅上,此人来去无踪,蛮荒军帐都未能找出线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强戒备。”

    梁爽抚须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风。”

    这类名声不显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誉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为两脉,按照行事的昼夜之别,一种刺客,喜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都市中。

    比如那个与白也算半个家乡人的女子,算是这一脉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种,昼伏夜出,喜欢使用暗杀,匕首、软剑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当然都是山上炼制的法器了。

    刘桃枝,此外还有类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樱桃青衣,西山剑隐这类陆地剑仙一流,都在此列。

    双方多是年幼时分,被高人相中资质,带入山中修行,少则十年,多则甲子,就会下山历练。喜欢剪纸作符箓马驴,行事风格,极为果决,多是替百姓伸冤,为弱者撑腰,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将相,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手段暴虐却行踪不定的山泽野修,心思歹毒却手段隐蔽的谱牒修士,都在被杀之列。

    只是因为这类刺杀,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视为某种私怨仇杀,所以一直不被山巅修士留心。

    梁爽还是因为一次偶然,在一处灵气稀薄的荒郊野岭,看到了两个消瘦的身影,口衔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矫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间好像还需要阻拦对方的登高,其中一个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断一截枯枝,掷若飞剑,躲避不及,被击中头颅,要不是下坠过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坠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旧险象环生,随风飘荡,而那同行少女,不着急登高,从腰间布袋中摸出一颗颗石子,丢掷而出。

    她们的年纪都在十一二岁,要说那两个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们的眼神,以及那种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气度,令老真人记忆深刻。

    梁爽便开始好奇两个孩子的师承,反正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隐匿身形,在邻近山头,等了几天,终于见到了一位驻颜有术的女子修士,元婴境,她当时身边又带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着像是个大户人家里边拐来的。之后元婴女修再带着那个抢先登顶的少女,走了一趟数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终少女手持那颗头颅的发髻,将其轻轻抬起,与之对视。

    少女当时眼神冷漠,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复杂。悄然离开之后,梁爽返回自家道场,有次龙虎山的小赵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场遭遇,就问了此事,结果那小赵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赵天籁只是离开前辈的那处道场,返回龙虎山后,过了几年,才符箓传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条大致脉络。

    而且小赵还猜测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事,相互间并无联络,但是极有来历,具体是谁发号施令,龙虎山还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与你们积翠观讨杯茶喝。”

    吕碧笼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带着老真人和那年轻女冠来到一处道观雅间,魂不守舍,只得乖乖为煮茶待客。

    梁爽结果一杯茶,笑着道了一声谢,抿了一口清茶,点头道:“好喝。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东山来时路上所说,这个积翠观吕碧笼,也就是贪生怕死,怂恿虞氏皇帝避难而逃,倒是与蛮荒妖族并无勾结,不过不耽误自己吓她一吓。如吕碧笼自己所说,之后具体如何处置她,就是书院和文庙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门外庭院内一本历经数朝的古老牡丹,在这冬末时节,依旧花开艳丽,再过百余年光阴,估计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饮茶如喝酒,尽显豪气,再次递出手中那斗笠盏,“满上。”

    你们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好像做事情都这么喜欢吓唬人?

    师兄挽天倾,师弟补地缺。

第九百零七章 浩荡百川流

    虞氏王朝,洛京。

    来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刚刚从宫中返回,期间马车路过那座气派恢弘的积翠观,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没想着能够与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国师,攀附上什么关系,自己境界不够,真要敲门拜访,吃闭门羹倒是不至于,可是喝个茶,过过眼瘾,有啥意思。何况那吕碧笼道行极深,且来历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车帘,戴塬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龙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却没有发现,有个手持绿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实一直躺在马车顶上,翘着二郎腿,好似在为戴塬护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内幕外幕之分,大致相当于仙家门派的记名、不记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内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头有个好祖师,高太书是王朝次席供奉,仅次于那位道法通玄的护国真人。

    一山之内两金丹,在如今风水凋敝的桐叶洲,不说横着走,斜着走,总是可以的。

    因为年关时分,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据说地方上冻死了好些衣不遮体的贫寒百姓,老皇帝又开始忙着下罪己诏了。

    自家门派,早年傍上了个靠山,宝瓶洲老龙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观湖书院“正人”君子,因为在老龙城战场,战功卓著,如今已经升任桐叶洲南方那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

    戴塬在太平山遗址那边,不但无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侥幸捡回了条小命。

    跟小龙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婴章流注,之前那么多场镜花水月,确实没白看,有难同当。

    在高祖师和虞氏老皇帝那边,戴塬自有说法和手段糊弄过去,高书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么隐患,仔细勘验过戴塬伤势,未能发现什么。老皇帝倒是为人厚道,让内使从国库里边,挑选了一件还算稀罕的山上灵器,赏赐了戴塬,约莫是那么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庶子,当年在那场礼乐崩坏的乱世中,与蛮荒妖族自称儿皇帝,结果竟然被人枭首。

    至于那名刺客,到底是怎么越过戒备森严的京城,又是如何潜入皇宫大内,最终成功取走皇帝首级,在蛮荒军帐那边都是一桩悬案了。

    反正这桩惨案,当年被蛮荒军帐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战落幕,虞氏恢复国祚,传闻有个老宫女说漏了风声,是虞氏那位马背上的天下的开国皇帝还魂索命来了,那一晚,黑云遮月,阴风阵阵,吹倒了无数花木,只听得马蹄阵阵,只见那太祖皇帝高坐马背,手持长矛,一人一骑就冲进了皇宫,一矛砸下,犹不解恨,又一矛,就连人带被子将那个不肖子孙给打成了三截……

    总之越传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进宫觐见皇帝陛下,总觉得有几分阴森渗人,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当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这次入宫,戴塬是得了高祖师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游。

    自家山头有处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赏雪,是桐叶洲久负盛名的美景。

    其实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着快要不行了,撑死了再熬个半年,就要驾鹤西游了,当然了,搁在山下,得说是驾崩。

    那个护国真人吕碧笼,再精通炼丹,估摸着也是无力回天了,注定无法为皇帝延寿。

    老龙城侯家那边,有个话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头那边,等着虞氏王朝未来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不但戴塬来了洛京,连祖师高书文都同行,还是因为山中,来了个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厉害势力,何止是有钱有势,据说连那半仙兵就有好几件,又与云林姜氏是姻亲,正是那个老龙城苻家的苻南华,此人跨洲南下,大驾光临青篆派。

    戴塬从袖中摸出一只明黄色龙纹锦盒,一看就是皇宫造办处的手艺,打开盒子后,里边正是老皇帝先前赐下的一块彩色墨锭,绘五岳真形图,可以视为一件类似符箓的防御宝物,五岳真灵加持威力,还可以直接入药,只因为一次性消耗,未能跻身法宝品秩,戴塬手指摩挲着墨锭,忧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锭,就让这位内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现身太平山的青衫剑仙,是拉拢,是杀是剐,好歹给句准话,都好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对方只是凭恃剑术,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着头皮去与书院告状,无论是找天目书院或是大伏书院,怎么都能为自己求来一张保命符,想必那位剑仙也不愿意宰掉一个无冤无仇的金丹,就付出被书院或是中土文庙拘押起来的代价。所以戴塬怕就怕那个自称是玉圭宗客卿的剑仙,半点不讲究剑仙风范,与自己玩阴的。

    毕竟一个能与姜尚真称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个什么行事循规蹈矩、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况对方还说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访自己。

    你倒是来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学那女冠黄庭,与青篆派护山大阵问剑一场。

    戴塬悔青了肠子,喃喃叹息道:“不该去太平山趟浑水的,早知如此,宁肯打断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虽说虞氏一脉的名声是彻底烂大街了,但毕竟虞氏王朝的底子还在,恢复国祚后,地盘不减反增,如今桐叶洲评出了个王婆卖瓜的十大强国,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们,一个个打了鸡血,公然扬言在十年之后,要保五争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强国,就是那个出了个著名风流种的大崇王朝,听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回心转意了,昔年浪荡子,还真被他当了个好官。

    摘得魁首的,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当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仅次于大泉王朝。戴塬腹诽不已,且不说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们虞氏王朝,就能像个男子,贴近那位倾国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儿了?

    当年跟随高祖师参加桃叶之盟,他可是听说了个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说那个狐媚尤物、一洲无双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时,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与一个外乡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

    还说那人其实出身贫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着花言巧语,才骗了未来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车厢内,啧啧不已,他娘的,羡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个祖坟冒青烟的小兔崽子,有此艳遇?!

    别让老子瞧见了他,不然一记道法砸去,专门对准那厮裤裆,呵呵,就让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宫当差了。

    马车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亲自赐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个礼部侍郎,外界传闻是上了年纪,是又受到了惊吓,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实是那老骥伏枥,“驰骋沙场同驭俩驹”之时,不小心马上风了。

    戴塬走下马车,蓦然惊喜,瞧见了门外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来啥,看来最近自己运道不错,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一个情难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么,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婴的手,“章老哥!”

    老元婴亦是有些动容,摇晃胳膊,沉声道: “戴老弟!”

    那场太平山遗址风波,双方患难与共,所幸劫后余生,此时此景,可谓感人肺腑,毫不逊色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其实两人身边,几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着哈欠,看着俩异姓兄弟在那边叙旧。

    戴塬小声道:“章老哥,光是咱俩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于情于理,戴塬都该尽地主之谊。章流注沉吟不语,稍有犹豫。

    戴塬说道:“章老哥,到了这洛京,就听我的,走!”

    戴塬便领着章流注重新坐上马车,去往京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名为灯谜馆,其中有座三照楼,是京城最高楼,寓意日月与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将相公卿和山上仙师举办酒宴的首选之地,一年到头人满为患,想要临时登楼饮酒,只靠兜里有几个钱,是注定不成的,至少在一个月之前预约,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过戴塬是三照楼的老主顾了,又是内幕供奉,青篆派还是一国仙府领袖,不管何时去都喝得酒。

    这还要归功于那位暴毙的“儿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筑几乎完好无损,未被妖族摧残。

    戴塬在来时路上,就以两只纸鸢传信,喊了两位来自其他门派的晚辈女修,她们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绿珠井那边,两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着四大胜景里边的两个,除了财源广进的一口绿珠井,还有那棵系剑树,只不过后者就只是树上挂了把剑仙佩剑,没半点油水可挣。

    在符信之上,戴塬询问她们是否得闲,来灯谜馆小酌,除了自己,还有一位山上挚友。

    戴塬进了灯谜馆,却不是直奔喧哗无比的三照楼,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龄女修带路,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颇有野趣。只见那茅屋两栋,围以一圈竹栅栏,门前就是一亩清塘,栽满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摇晃,她一路上与两位仙师言笑晏晏。

    与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让那女修取来灯谜馆最好的佳酿,不过章流注说不必了,从袖中取出两壶龙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晓得戴内幕的喜好,秋波流转,眼神询问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几位灯谜馆清倌儿,戴塬笑着摆手,说不用了。女修离去之前,只说有任何需要,与她招呼一声便是,显而易见,只要戴塬开口,便是让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显然是是一株仙家花木,年关时分,犹然绿意葱茏,果实累累。

    章流注倒了两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极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一口龙湫酒,称赞了一通酒水滋味后,趁着四下无人,轻声问道:“听说金顶观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闭关,有望跻身元婴?还有那小道消息,说这个邵渊然得了杜观主赏赐下的一份镇山之宝,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龙气,才能够在短短二十年内,一路破境顺遂,是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元婴地仙,不去入赘大泉姚氏扶龙,真是可惜了。”

    老元婴是野修出身,这辈子最是瞧不起这些占尽便宜的谱牒地仙,比如身为青篆派掌门的高书文,章流注就相当不顺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赘大泉,与那位女帝结为夫妇,日日扶龙,夜夜压龙,真是一份令人艳羡的齐人之福。”

    好酒荤话似那扫愁帚,当章流注举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与之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戴塬小声问道:“章老哥这次来洛京,是以小龙湫首席身份,有事要与老皇帝相商,还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声说道:“受人所托,找你谈个买卖,戴老弟,容我先卖个关子,总之是件因祸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宽心饮酒。”

    戴塬一听那“因祸得福”,就像吃了颗定心丸,果真不着急问那缘由,只是与章首席劝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叶洲最近的山水见闻。

    章流注有意无意问了些青篆派的近况,戴塬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头机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是章流注还是个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诚,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归正”,成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旧业,否则章流注只会得不偿失,戴塬便不用忌讳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关心绿珠井与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还问得颇为详细,难道是小龙湫如今那个掌权的权清秋,要让章流注来与自己探探口风,打算与青篆派结盟,例如聚拢起两座山头的那几条仙家渡船,合伙商贸?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注停下言语,转头望去,顿时眼前一亮。

    两位暂时不知门派的谱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脸,姗姗而行,纤细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让老元婴担心会不会扭断了。

    至于后者,更是让老元婴一见心动,挪不开眼睛。

    用那狗贼姜尚真的言语形容,就是她向我走来,就像两座大山朝我撞来。

    老元婴心中喟叹不已,若有一场床笫厮杀,老夫必败无疑。

    那么多的镜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这位元婴前辈的口味了,便招手让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边,另外那位身姿丰腴的谱牒仙子,一开始瞧见了章流注,她脸色如常,心中却哀怨不已,这个戴内幕,今天怎么喊了这么个老东西一起喝酒,真是为难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强颜欢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还好,与山下凡俗老人干枯如鸡爪的手掌,还不太一样,反而透着些许白玉莹光,这让女修心中稍稍讶异几分,莫不是个“金枝玉叶”的陆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国之砥柱有三,洛京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道法深不可测。

    再有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黄山寿,此人出身贫寒,起于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就已经功无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台面的,就是这位大将军当年被视为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了,因为黄山寿当年没有跟随老皇帝他们流亡逃难,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拢起一支精骑,在旧山河四处游曳,与蛮荒妖族多次厮杀,虽说伤亡惨重,但是这支兵马始终不曾溃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这座茅坑里的玉石。”

    这可是天目书院一位新任副山长的公然言语,毫不掩饰他对整个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对那位武将的独独高看一眼。

    最后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当她一听道号水仙的前辈,竟然就是那位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小龙湫首席客卿,还是位元婴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发软绵了几分,丰肌弱骨,跪坐敬酒时,一条大腿,有意无意间稍稍贴近老元婴。

    女子穿了件绸缎材质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线紧绷,那份触感微凉,老元婴却是心头一热。

    酒过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搂着身边女修腰肢,而章流注身边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怀中,一口一个章大哥。

    只是这次出门远游,章流注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为了沾花惹草才来的洛京,今天这顿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撑死了只是假公济私,忙里偷闲而已。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皙肥腻的峰峦中探囊取物了。

    原来那夜陈剑仙离开野园之前,私底下交待过章流注,话说得客气,有劳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个当内幕供奉的戴塬叙旧,帮忙打声招呼,就说他跟青篆派依旧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与担任虞氏内幕供奉的戴塬却是不打不相识,所以他接下来会看看有无机会,可以帮着戴塬在虞氏王朝这边的山水官场里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实话,章流注都有点羡慕戴塬有个内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龙湫当个清汤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于在赶来洛京途中,章流注都开始心思活泛起来,能不能与下任小龙湫山主打个商量,让自己在某个成功复国的山下王朝,谋个类似“国师”的身份?例如在桐叶洲如今评选出来的十国里边,挑选一个暂时缺少顶尖战力的大王朝,就像那个百废待兴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国师之位就依旧空悬?戴塬不过是个金丹境,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一旦成了,岂不美哉?

    届时自己当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国师,又有那个陈剑仙当幕后靠山,一洲山河,谁还敢小觑我章流注?觉得我出身不正?

    一个能够让中土仙人都要颇为礼敬、且退让三分的剑仙。

    这条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场可谓清淡的花酒,戴塬虽然大为意外,还是听从章流注的心声提醒,双方总算要步入正题了,得让那两个尤物先行离开,暂时不用她们继续陪侍饮酒。

    那个丰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点不纠缠腻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声询问,需不需要她们去戴内幕的府邸那边等候喝下一场酒。

    戴塬得了章流注的心声,便与她笑着答应下来。

    等到两位谱牒女修走远了,章流注瞬间散去满身酒气,眼神清冽异常,摇身一变,成了个气势凌人的元婴前辈,以心声道:“戴塬,接下来我与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无论是你家祖师高书文,还是虞氏朝廷,今天这场议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婴境的山泽野修,这是常理。

    戴塬见那章流注的异样神态,便立即晓得了轻重利害,赶紧收敛笑意和嘴上调侃,正襟危坐起来,毕恭毕敬以心声道:“章首席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章流注便说了陈剑仙与自己交待过的那番言语,戴塬听得神色专注,一个字都不敢错过,只是听完之后,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惴惴不安,一时间猜忌丛丛,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一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那个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剑仙,凭什么对自己青眼相加?对方真不是拐弯抹角,贪图青篆派的那份丰厚祖业?有没有可能,章流注其实与那剑仙早已私下谈妥,不宜明争,便来暗抢?自己会不会忙前忙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成为青篆派一个吃里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经猜到戴塬那份百转千回的心思脉络,捻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双指先轻轻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陈剑仙最后还有两句话,让我捎给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得了便宜还卖乖。”

    戴塬满脸苦笑,心弦紧绷。

    章流注停顿片刻,继续说那“第二句话”,“见着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么做人。”

    戴塬才喝了一壶龙湫仙酿,此时却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这个章老哥,果然已经与那青衫剑仙是一条贼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复笑脸,缓缓道:“戴老弟,不要多想,这位陈剑仙,在咱们桐叶洲,是有个宗字头门派的谱牒修士,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坑害一个金丹修士,桐叶洲三座书院又不是摆设。”

    戴塬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脸上堆起笑容,试探性问道:“章老哥,能否与我说句交心话,那个剑仙,当真不是觊觎青篆派的家业,不是让我当那背叛师门、监守自盗的内应?”

    章流注嗤笑一声,根本不屑与戴塬说半句解释言语,双方本就是风月场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难怪才是个无望元婴的金丹谱牒,若是个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优柔寡断,不识大体,早就死翘翘了。

    章流注将那只酒杯翻转过来,杯口朝下,搁放在案几上边,“话都已经带到,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戴老弟,我这个当老哥的,最后额外提醒你一句,这类白送一份泼天富贵的好事,瞻前顾后,不知珍惜,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只会悔之晚矣。”

    戴塬一咬牙,说道:“做了!”

    真正让戴塬下定决心的,还是听说那位剑仙,竟然出自某个桐叶洲宗门。

    只要不是那种剑走偏锋的一锤子买卖,戴塬就稍稍放心几分,不然戴塬还真担心落个里外不是人的惨淡下场,别说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恐怕连祖师堂谱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届时东窗事发,被高书文察觉,以这个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绝不会让自己活着去当个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态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龙出海、天马行空的陈大剑仙,瞧上了戴塬什么,分明是个给那陈剑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

    章流注重新翻转酒杯,戴塬立即身体前倾,提起酒壶帮忙倒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说那些空话大话了,反正就咱哥俩的过命交情,务必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戴塬双手持杯,眼神坚毅道:“章老哥,说句真心话,我就当是将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这杯酒里了。”

    葡萄架上边,突然探出一颗脑袋,望向那戴塬,打抱不平道:“你们青篆派怎么回事,竟然将戴老神仙这匹千里马当驴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别说就是戴塬吓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点没忍住,直接祭出一件防御法宝,再攻伐本命物,至于会不会误伤了戴老弟,全凭天意了。

    戴塬呆呆抬头,看着那颗“倒悬”在葡萄架上边的头颅。

    戴塬在门派里边,除了一口绿珠井,其实就再无实权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师高书文的亲信,管钱的,是个高老祖的姘头,她除了手握财库,这个除了高老祖谁都不拿正眼瞧的风骚娘们,还负责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门派掌律,就只是个资质很一般的龙门境老修士,却分走了唤龙潭这块肥肉,就因为是高老祖的嫡传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这位金丹地仙,却总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个戴师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问道:“这位道友仙乡何处,敢问道号?”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个古怪姿势,一脸诚挚道:“我是东山啊。”

    章流注笑问道:“那么不知东山道友,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对方抖了抖手中一封诏书,哗啦啦作响,一本正经道:“比你们先到片刻,刚才忙着欣赏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诏呢,什么监守自盗什么悔之晚矣,都没听着,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杀人灭口。”

    章流注脸色阴沉。好家伙,阴阳怪气得很呐。

    白衣少年将那份诏书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听说我早到此地,便松了口气?觉得我至多是擅长隐匿身形气机,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这就是章首席高兴得太早了点,因为我是骗你们的啊,我是一路跟着你们走入的灯谜馆,见你们聊得投缘,不忍打搅,就在葡萄架上边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们脚边,是不是有一小堆的葡萄籽儿?”

    戴塬立即低头去瞧,章流注却是纹丝不动,两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这就是谱牒仙师与山泽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镇定,抚须微笑道:“这位道友,真是不走寻常路。”

    一个能够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绝对不可力敌!

    崔东山一个翻转身形,双手抓住葡萄架,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与你们兜圈子,我还有正事要忙。”

    崔东山望向那个老元婴,“我家先生担心你说不清楚,会在戴塬这边画蛇添足,所以才让我跑这一趟洛京,事实证明先生是对的,你章流注确实自作聪明了,没关系,既然我来了,就由不得你们俩糊涂或是装糊涂了。”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个戴塬,直截了当说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内,当个青篆派众望所归的第八代掌门?顺便再能者多劳,兼任这虞氏王朝的首席内幕供奉?”

    戴塬神色尴尬,哪里跑来的疯子,在这边大放厥词。

    崔东山见他不说话,笑着点头:“很好,就当你默认了。”

    在与章流注说道:“至于章首席,在小龙湫的官帽子,已经够大了,封无可封,总不能当那山主吧,毕竟是个外人,于礼不合。没有了林蕙芷和权清秋,大龙湫又不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章流注脸色微变,这等小龙湫头等密事,此人岂会知晓?!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说了,作为你这趟洛京之行帮忙捎话的酬劳,他可以在小龙湫那边帮你说句公道话,允许你保留首席客卿的头衔,再去大崇王朝谋个官场身份,例如……国师?所以你离开洛京后,不用立即返回小龙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个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说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愿意暂时给他当几年的幕僚账房,先生让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花几年功夫,耐着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庙堂的官场底细,章首席,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话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一壶龙湫酒,喝得老元婴心肠滚烫,好像那个大崇国师,已是落袋为安的囊中物了。

    至于眼前这个自称“东山”的道友,既然是陈剑仙的得意学生,那就是半个自家人了。

    关键是那位陈剑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为铺路,刚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个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婴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场”。

    与此同时,章流注对那个好似可以轻易看穿人心的陈剑仙,敬畏更多。

    再联系到小龙湫野园内的那场变故,章流注总有一种错觉,那位剑术通玄的陈大剑仙,心性、手法、气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就让小龙湫两位元婴谱牒修士,沦为阶下囚,如今还被龙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东山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然后崔东山抬起一只袖子,挥了挥那份久久萦绕不去的女子脂粉气,啧啧道:“你们两位,都是所谋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洁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养性啊,尤其是与那些谱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点气力,攒点口碑。不然一个未来的大崇国师,一个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门,给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丛,就有点不像话了。如今桐叶洲山上,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视。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位地仙指指点点,“先生与我,可不希望将来自家山头的座上宾,都是些常年混迹于脂粉窟中、风流帐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汉。”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骂戴塬误我!

    在认识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里认识半个谱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说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章流注与戴塬都起身行礼,信誓旦旦,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

    崔东山最后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我也学一学章首席的画蛇添足,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如果你们两个胆敢一错再错,哪天让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们半死,再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崔东山动身离开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经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如果是玉圭宗韦滢暗中许诺,给出差不多的名利诱惑,那章戴两人,是不是同样会鞍前马后,并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东山点头说是。

    先生便笑着说了句,那就说明人心上下功夫,还远远不够牢靠,无妨,滴水穿石,徐徐见功。

    两位地仙,一个金丹噤若寒蝉,一个元婴只说不敢,绝对不会辜负陈剑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团白云,凭空消散,天地灵气不起丝毫涟漪,来无影去无踪。

    葡萄架下,章流注与戴塬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戴塬小声道:“章老哥,我宅子那边,就只是咱哥俩喝个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没好气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空耗我辈修士精神,百害而无一利。”

    戴塬默然点头,怪我咯。

    章流注说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饮茶了,就在这边继续喝酒,咱俩仔细思量,总得计较出个大致章程来。”

    戴塬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给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还是章老哥稳重,咱哥俩是要好好商量。”

    两位同舟共济的地仙,开始坦诚交心,聊着聊着,就连虞氏王朝与那大崇王朝未来如何结盟,都聊出一点眉目了。

    确实,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该沉溺于温柔乡,要谋大业啊。

    结果葡萄架那边又探出一颗脑袋,啧啧不已,“真不是我说你们俩,都啥脑子啊,谈了些什么啊,寡妇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体僵硬,对视一眼,皆是倍感无力的颓然。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两本册子,随手丢在酒桌上,“见者有份,记得都多看几遍,背个滚瓜烂熟,再写个千八百字的读后感,回头我要考校你们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见。

    两位地仙修士,如同两个学塾蒙童,刚刚拿到手一份先生给的课业。

    久久无言。

    戴塬用眼神询问,那家伙走了吗?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问那位脑子有坑的崔仙师吗?

    那咱哥俩咋个办?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如翻阅那本册子?

    越来越心有灵犀的两位地仙,别说嘴上言语,都用不着心声交流,就几乎同时落座,埋头看书。

    在那积翠观,老真人梁爽转头望向庭院中,一袭白衣好似从地下一个蹦跳而出,瞧见了那位女子国师吕碧笼,“呦,老真人才收嫡传,又找道侣嘞。”

    梁爽只当耳旁风,难道那绣虎崔瀺,少年时就是这么个无赖德行?回头得问问小赵。

    崔东山晃着袖子,大步走入屋内,坐在女冠马宣徽对面,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号满月的吕碧笼。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档记载,护国真人吕碧笼,她算是半个谱牒修士出身,曾经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道观内修行,因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个元婴境,她才开始外出云游,路过虞氏王朝京城时,见那积翠观是个道气浓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脚,得了个朝廷颁发的道牒,依旧不愿显露境界,等到乱世来临,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虞氏国祚断绝,才违背本心,主动放弃一贯的清净修行,勉强算是大隐隐于朝,当了护国真人。

    至于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观,当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虞氏藩属小国的礼部档案和地方县志,确实都有明确记载,即便那座小道观早就毁在战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会有个女冠,名为“吕碧笼”。

    女子国师倍感不适,只是有那个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场,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神色。

    一个能够肆意调侃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少年郎”,岂是她一个小小元婴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东山一开口就让吕碧笼道心震颤,“听我家先生说,你其实出身三山福地万瑶宗,是那仙人韩玉树安插在此的一颗棋子?”

    “这会儿是不是还心存侥幸,想着到了我们天目书院那边,韩玉树会为你斡旋一二?比如韩宗主会授意他女儿韩玉树,暗中通过虞氏老皇帝,或是继任新君,找理由为你开脱,好在书院那边减轻罪责,最好是能够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护国真人的身份,争取保留一个积翠观观主的头衔,用你的私房钱,舍了自家嫁妆不要,再耗费个两三百年道行,也要大办几场周天大醮,好将功补过?”

    “是不是想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说吧,你在万瑶宗金玉谱牒上边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们天目书院当傻子,我很忙的,没那闲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

    听到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一个“我们天目书院”。

    这个“吕碧笼”,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够,对那吕碧笼的心境起伏,洞若观火,便以心声问道:“是你瞎猜的?”

    崔东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贪功,是先生的猜测。我哪里想到这个冒用‘吕碧笼’身份的娘们,会这么不经骗,不打自招了。”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还是与这位老真人告知一个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与韩玉树在太平山旧址那边,有过一场各不留手的凶险斗法,韩玉树杀手锏尽出,符箓和阵法造诣极高,先生再联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阵法,就有了个猜测。以万瑶宗擅长当缩头乌龟的行事风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创建下宗了,肯定会有吕碧笼这样的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总而言之,在先生那边,这就是一条很浅显的脉络。”

    梁爽捻须而笑,“陈小道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随贫道当个‘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于陈平安跟韩玉树的那场斗法,梁爽听过就算,何况崔东山最后那句“很忙,没有闲工夫”,本就是故意对自己说的。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福运深厚、极有宿缘的年轻女冠,有无机会,挖墙脚撬去仙都山,反正这个马宣徽是要留在桐叶洲的,极有可能会被梁爽留在梁国某个道观,那么在自家宗门当个记名客卿,不过分。

    事实上,女冠马宣徽,说是嫡传,并不严格,其实她只是梁国真人“梁濠”的记名弟子,却非真正能够继承梁爽衣钵的那个人。

    故而与弟子马宣徽,缘来即师徒,缘散则别脉。

    梁爽这一道脉,只在浩然山巅才知道些内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实在是收徒的门槛太高,而且有条祖训不可违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传,传一得一。”

    这就意味着梁爽这一脉道统,历来都是一脉单传,师无二徒。

    在这之外,又有一份极为隐蔽的玄之又玄,事实上梁爽寻找传道恩师的转世之人多年矣。

    简单说来,自从第一代祖师开山,立起道脉法统,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条传承将近万年的悠久道统,就像从头到尾只有师徒两人,只是互换师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个野心勃勃的万瑶宗韩玉树,该不会已经被陈小道友给那个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笼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劲抖了抖手腕。

    呦,烫手。

    虽然演算不出一个确切答案,那韩玉树依旧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有了个板上钉钉的真相。

    几千年的山居道龄,又没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头我就与小赵打声招呼,帮我放出风声去,就说韩玉树曾经活蹦乱跳的,有幸与老天师梁爽论道一场。”

    如此一来,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过他梁爽这一关了。

    崔东山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就不用欠这个人情。

    崔东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点,咄咄怪事。

    那个化名吕碧笼的万瑶宗谱牒女修,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天目书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她猜测眼前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听他的口气,极有可能是那位刚刚跨洲赴任的年轻副山长,温煜。

    梁爽扫了一眼,却知道崔东山在捣鼓什么,是一个围棋定式,以变化众多著称于世,故而被誉为“大斜千变,万言难尽”。

    山下的国手棋待诏,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经对此都极为推崇,但是后来却被白帝城郑居中和绣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云谱之一,郑居中唯一中盘劣势极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开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阶段,棋差一着,最终输了半目。以至于如今的棋坛名家,几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觉得崔东山是在炫耀什么,毕竟天下棋手能够与郑居中下出这么一局棋,兴许能够沾沾自喜一辈子,可是对满盘占优却功亏一篑的绣虎而言,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耻辱。可崔东山此刻为何如此作为,老真人没兴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当年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借剑白也,这位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等于放弃了跻身十四境。

    崔东山冷不丁问道:“你愿不愿意脱离万瑶宗?从此就只是当个与三山福地‘无缘无故’的吕碧笼?”

    女子惨然一笑。

    宗主韩玉树何等枭雄心性,以铁腕治理一座福地,岂会容忍一个祖师堂谱牒修士的背叛。她敢这么做,只会死路一条。

    所以她已经有了决定,既然身份败露,肯定还会牵连万瑶宗被文庙问责,那么韩玉树就注定没办法帮助她脱困了,只会尽量与她撇清关系。所以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去天目书院,被盘查,被书院山长刨根问底,被关禁闭,说不定还会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年轻,是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当是闭关修道了,不过是从这洛京积翠观换了个地方。

    这也是韩玉树让她早早离开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两百年之内,在桐叶洲这个虞氏王朝的积翠观,打破元婴瓶颈,在这期间,韩玉树除了传授一两种极其上乘的道法秘诀,肯定还会暗中为她倾斜大量的天材地宝和神仙钱。

    到时候,吕碧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下宗,使得韩玉树坐拥三座宗门。

    崔东山微笑道:“在剑气长城,或是北边的宝瓶洲,像你这样的临阵退缩,可是要被斩立决的。”

    “你要是觉得书院知晓此事后,就只是将你关个百来年光阴,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庙秋后算账的力道了,尤其是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地仙,罪责最大,所以听我一句劝,离开积翠观之前,赶紧多敬几炷香,看看能不能请来道祖保佑,亲自替你与文庙求情。不然你会被关到死的,别说是跻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为了仙人,又如何?”

    “对了,别忘记一事,如今五溪书院的山长,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周密,他的脾气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长,也不会在功德林闭门思过,文庙甚至都不敢让他去天目书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叶宗不挪窝了,届时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长共同议事,周山长听说了你的丰功伟业,你觉得会不会帮你说好话?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就算失心疯了,也要保下你,你觉得周山长会不会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女冠,又见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眼神坚毅,信誓旦旦道:“我温煜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不在天目书院的山长和当学宫司业的先生那边,不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不把你关到白发苍苍,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姓吕。”

    老真人喟叹一声,“积翠观的茶水真心不错,不能白喝,那贫道也提醒满月道友一句好了,离开积翠观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带几百本书籍,被幽禁后聊以解闷,再随身携带一把镜子,做个伴儿,美人白发镜先知。”

    女冠惨无人色,蓦然转头,先双手掐道诀,再祭出一件秘宝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门封山屏障术法,这才颤声道:“晚辈知错了,梁天师救我!”

    梁爽哑然失笑,摇摇头,“满月道友,哪有你这样的病急乱投医,贫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这位才是。”

    崔东山笑道:“韩玉树在她身上设置了一道宗门禁制,韩玉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这位满月道友,还是会当场变成个道心崩碎成一滩烂泥的白痴。所以先关门,再找梁老哥救命,说明她还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开始自报名号,“我真名龙宫,是万瑶宗祖师堂嫡传弟子,恩师早已仙逝,我们这一法脉,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位资质寻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结丹都是奢望,一些个资质好的,早就转投别脉了。”

    崔东山忍俊不禁,“龙宫?竟然取了个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这辈子投胎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来的?”

    梁爽神色冷漠,对那万瑶宗和韩玉树,厌恶至极。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风水极佳的三山福地,被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那个身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闲,也不管管?

    一场大战,就像筛子,将桐叶洲所有人心都给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门跟供奉、嫡传之间,人心背离,勾心斗角,宗门跟藩属门派之间,尚且貌合神离,分账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山头和仙师,与他人,与这天地,岂会“同道”?就只是像一场厮杀,输赢多寡,结果两分。

    崔东山突然问道:“你们万瑶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选,是哪个?总不可能是韩玉树的那个嫡女吧?”

    她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据说是上任宗主名义上的关门弟子,是韩玉树代师收徒,但是除了韩玉树在内几位祖师,好像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纪轻轻,修道资质万中无一,是三山福地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这还是因为此人成功结丹时,曾经惹来一份极大的天地异象,就算宗门阵法都未能完全遮掩,这才泄露了些许天机。宗门上下,这些年,谁都不敢擅自议论此事,一经发现,就会被掌律祖师亲自囚禁在后山水牢之内。我之所以知晓,还是韩绛树先前秘密造访积翠观,这位宗主嫡女与我亲口说的,说她这位天资卓绝的小师叔,道号‘梧桐’,极有可能成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看得出来,韩绛树与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为韩绛树先前在道观内,与自己聊起那个年轻修士时,韩绛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一双眼眸里,满是春水情意。

    只是话一说出口,她便自觉失言,不该当着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天目书院副山长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点头微笑道:“很好,我就爱听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万瑶宗的腌臜内幕,照实说便是,不用刻意夸大其词。”

    一直双手掐诀稳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撑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一张茶几,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时间女冠如同昏睡过去,耷拉着脑袋,她就像进入一个香甜美梦中。

    崔东山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到女冠身边蹲着,审视片刻,抬起手掌,轻轻一拍对方额头,打得对方魂魄一并飘出身躯,再站起身,双指捻住那件同样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随便一抹,将魂魄推回身躯皮囊内,只余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座座气府,如星罗棋布,悬空而停。

    崔东山缓缓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剑光,画出一座剑气雷池禁地,崔东山时不时歪头,或是踮起脚跟,仔细打量起这位女冠的心相,最终在一处“府邸”之内,发现了韩玉树精心设立的一道秘密禁制,崔东山蓦然五指如钩,刹那之间,就被他扯出一条金色文字构成的“纤细星河”,几乎同时,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条几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为女冠填补上了那条心田沟壑。

    崔东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一本正经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你解决掉了这个天大隐患,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与真人道声谢?”

    脸颊微疼的女冠不明就里,赶紧起身后撤几步,与老真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感激涕零道:“谢过天师救命大恩。”

    从头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一定要离这个白衣少年要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是双方就干脆别再见面了。

    想来这个家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能教出这么个学生?

    崔东山坐回原位,“龙宫,你可以马上动身了,自己去天目书院那边禀明情况。”

    龙宫怯生生问道:“温山长不与我同行吗?”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我又不是温煜。”

    龙宫如坠云雾,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苦笑道:“温山长莫要说笑了。”

    崔东山板起脸道:“我是东山啊。”

    梁爽问道:“到底是怎么个处置?”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天目书院那边自有定论,不过龙宫属于自首,如果再多聊点万瑶宗和韩玉树的腌臜事,按照文庙的老规矩,可以稍稍减轻责罚,关到死,肯定是不至于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她还能去蛮荒天下那边的战场上将功补过,至于运气好与不好,就看天目书院的温煜,还有五溪书院的山长周密,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了,反正我听说这个温煜,脾气半点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过周密是摆在台面上的,传闻温煜此人,骨头极硬,且心思缜密,曾经在南婆娑洲战场,活活坑死了一头管着军帐的仙人境妖族,如果仅凭战功而论,不谈什么资历,温煜直接当个天目书院的山长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庙,将鱼凫书院的周密从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调往桐叶洲担任书院山长,用自家周首席的话说,这就叫文庙开始放狗咬人了。

    摆明了是让整个桐叶洲南部仙府山头,都老实一点,毕竟是一个当年担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赠予“制怒”二字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民风淳朴”的北俱芦洲、都要找上门去、亲自动手打人的书院山长,那么这么一号人物,来到了桐叶洲的五溪书院主持事务,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此外,亦是文庙对战功彪炳的玉圭宗,给了个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过分,往北边伸手不要太长,差不多就可以了,总之不要学当年的那个桐叶宗,总觉得一洲仙府皆藩属。

    而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如今按照文庙的礼制,儒家七十二书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一般来说,两位副山长,一个管治学,相对务虚,负责文风教化一事,一个管庶务,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当下的浩然天下,未来山下的所有礼部尚书,都必须是书院出身,温煜如今就是那个住持具体事务的副山长,故而山上事,他温煜可以管,书院辖境之内,山下各国他更要管。

    龙宫如丧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蛮荒天下的战场厮杀,宁肯被书院关押起来,她曾经远远见过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涌过的场景,早就吓破胆了。

    一座座无法挪动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蚁群啃食干净,瞬间只剩下一具白骨尸骸。

    崔东山说道:“这个娘们心性不定,说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软,试图逃窜,所以就有劳梁老哥护送她一程了。”

    梁爽点头道:“反正顺路,贫道刚好要去见一见火龙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么个修道天才。”

    当年趴地峰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其实差点就要成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如果不是大战在即,天师府需要一个拿来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赵又不愿意拔苗助长,就拒绝了火龙真人那个让弟子“世袭罔替”外姓天师的提议。

    梁爽随口问道:“那这积翠观,还有虞氏朝廷那边,你要不要给个说法?”

    崔东山没好气道:“给个屁的说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还算有点人样,雄才伟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于,反正当个虞氏皇帝,还算绰绰有余了。”

    梁爽笑了笑,“这不是绣虎作风。”

    崔东山难得有些吃瘪,“都不晓得梁老哥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梁爽微笑道:“别藏着掖着了,不如让贫道开开眼?”

    崔东山站起身,从雪白袖中抖落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龙宫的姿容身段,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两位女子国师一站一坐,不然自己还真无法辨别真假。

    崔东山再从袖中摸出一头女鬼的魂魄,抬手虚托,轻轻说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闭目的瓷人中,崔东山再双指并拢,抵住瓷人眉心处,如为佛像开脸,画龙点睛。

    片刻之后,瓷人睁开眼眸,施了个万福,竟是与龙宫极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连那份清冷气质,都如出一辙,“奴婢龙宫,道号满月,忝为积翠观观主,见过主人。”

    崔东山伸手一抓,将龙宫搁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尘握在手中,抛给眼前“龙宫”,后者手捧拂尘,搭在一条胳膊上,打了个道门稽首,“奴婢谢过主人赐下重宝。”

    崔东山斜眼真正的龙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摘下头顶太真冠,送给咱们这位满月道友,至于你脚上那双绿荷白藕仙履,还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会儿再说。”

    梁爽说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无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产,幸好的是受此瓶颈约束,瓷人数量有限,不至于天下大乱,彻底抹掉“人”之名实。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这瓷人,遍布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不小心,就会重蹈覆辙,让整个人间沦为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

    屋内一旁的龙宫和弟子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给障眼法了,误以为这个瓷人自身并无灵智,其实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层层迷障之后,那一点真灵的闪烁不定,那就像人之开窍,很快就会茁壮成长,简而言之,是一屋之内两主人,其实女鬼魂魄是与那瓷人灵性并存的,双方未来到底是怎么个主次之分,只看崔东山的个人喜好。

    远古神灵俯瞰人间,将大地之上的所有有灵众生视为蝼蚁。

    蝼蚁就只配低头看地,抬头看天就算猖狂?

    曾经的人族是如此,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气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声道:“亏得还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换成我是文庙管事的,就把你关到死。”

    崔东山摇晃肩头,洋洋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谁敢欺负我?”

    梁爽一笑置之。

    崔东山换了个称呼,嘿嘿说道:“老梁啊,我觉得吧,等到马宣徽在梁国那边了结那桩宿缘,就可以来积翠观这边潜心修行大道了,以后继任观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凡有点好处,我肯定都先紧着自家人。”

    梁爽皱眉道:“是陈平安的意思?”

    崔东山一拍茶几,怒道:“说啥昧良心混账话?!”

    梁爽冷笑道:“吓唬我?”

    崔东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几,“好些事情,先生不愿为之,不屑为之。”

    既然只是不愿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问道:“陈平安是要学你崔瀺,用那事功学问,来缝补一洲山河?”

    崔东山摇头道:“不太一样的手法,先生最擅长化为己用,再来别开生面。”

    不知为何,一听到崔瀺二字,那个龙宫就开始头疼欲裂,双手捂住脑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婴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显而易见,崔东山确实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为龙宫新加上了一道山水关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个念头,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绣虎”,就是这么个道心不稳的凄惨下场了。

    等到龙宫好不容易稳住道心,那个她已经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说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怜龙宫,这一次她竟是疼得后仰倒地,身体蜷缩起来,只差没有满地打滚了。

    梁爽对此视而不见,问道:“没有一两百年,不成事吧?他这么分心,自家修行怎么办?”

    “我家先生有个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之前,就能大致有个雏形了。从山上到山下,从道心到人心。而且不会太过耽搁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斗笠盏,喝了一口茶水,以心声问道:“你这阴神,是要?”

    崔东山撇撇嘴,“跟老梁你没什么好隐瞒的,是要去蒲山云草堂捞个嫡传身份,还有个烂摊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问道:“那你的阳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处?”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几天前,刚刚找到了白也的那处修道之地,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可以帮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这是要在那边创建下宗?岂不是与韩玉树英雄所见略同了?”

    只要崔东山在五彩天下那边,再创建一个宗门,宝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从上宗顺势升迁为“正宗”,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则可以升为上宗。

    在这件事上,与万瑶宗的谋划,是差不多的路数。

    崔东山伸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抬头望向天花板,满脸悲怆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韩仙人想到一块去了,就气啊,气得心口疼啊。”

    马宣徽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与老真人轻声道:“师尊,我不想来这积翠观修道。”

    老真人点头笑道:“都随你。不过你也不用怕这个家伙,师父与他的先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只靠这层关系,这个崔东山,就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梁爽当然很清楚一个真正的绣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这种戏耍龙宫,再有之前在灯谜馆那边,跟章流注和戴塬的打交道,不过是两碟佐酒菜罢了,崔东山不过是随便抖搂了个相对偏门的怪招,只能算是着力于棋盘局部的骗着和欺着,都称不上是什么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终于问出了那个心中最大疑惑,“为何给人当学生,当得如此诚心。”

    事实上,当下这个置身于积翠观的老真人“梁爽”,与那梁国京城内的天师梁爽,还是有些差异的,并不同于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远游,简单说来,就是后者要高于、大于前者。在这一点上,国师崔瀺与崔东山亦然。

    崔东山淡然笑道:“某个句子,同道方知。天师何必多问。”

    龙宫与马宣徽都是道门女冠,故而不理解崔东山此语玄妙所在,因为涉及到了一首佛门禅诗。

    孤云野鹤,何天不飞。

    梁爽摇头道:“不对。你所说,恰好是反的。”

    崔东山笑道:“当真相反?天师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换了一个称呼,当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阴神梁爽,不过是帮忙真身提问。

    梁爽点点头,“倒也是。”

    崔东山的言外之意,并不深奥,更不是什么故弄玄虚,无非是说一个浅显道理。

    自己选择一种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种大自由?

    梁爽又问道:“那贫道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其实随时可以选择一种完全纯粹的自由?”

    崔东山却反问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时跟崔瀺,郑居中,齐静春,吴霜降下棋,你会怎么选择?”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捻子,不对弈。”

    崔东山摊开双手,“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问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让你心甘情愿服管之人,又该谁来管?”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这个老家伙,对待此事,果然还是念念不忘,跟那邹子其实是差不多的心态。

    梁爽并没有就此放弃那个答案,静待下文。

    崔东山默不作声。

    这就很烦人啊,自己这个小胳膊细腿的仙人,面对一位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实在是硬气不起来啊。

    崔东山第一次怀念那个老王八蛋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家先生说过,做那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很有意思,却未必有意义。但是做成了有意义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东山哀叹一声,说道:“某个句子,同道方知。天师何必多问。”

    梁爽哀叹一声,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终于彻底撤出阴神心湖,“你烦我也烦,不愧是同道。”

    马宣徽瞥了眼那个虞氏王朝的女子国师,还好还好,她也听不懂。

    崔东山伸出手掌在嘴边,“梁天师梁天师,看架势你这阴神要造反,必须管一管他了!”

    梁爽懒得跟这个家伙瞎掰扯,站起身,说道:“满月道友,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一下,贫道在蕉荫渡口那边等你。”

    崔东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样东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见那崔东山笑得贼兮兮,梁爽开始亡羊补牢,“事先说好,贫道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要是仙兵之流的镇山之宝,这类身外物,绝对没有,至多是帮你先生去跟小赵借取,三五百年不归还,问题不大。”

    贫道身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你们天师府总不能光让人干活不给工钱吧。

    崔东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长望气,对这一洲山河气运,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费钱的玩意儿,让贫道白担心一场,让陈小道友等着便是。”

    在老真人带着马宣徽离开积翠观后,崔东山看了眼两个“吕碧笼”,后仰倒地,后脑勺枕着双手,懒洋洋说道:“抓点紧,更换道袍和云履,同时再多说一些虞氏皇室、庙堂和山水官场的内幕,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怕说得繁琐零碎。一些个万瑶宗的道诀秘术,能教给自己的,就赶紧倾囊相授,吝啬谁都没有吝啬了自己的道理。”

    龙宫默默脱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寻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轻轻一扯,就将一件宗门赐下的“凤沼”法袍扯下,递给那个手捧拂尘的“吕碧笼”。

    那个吕碧笼披上法袍,穿了那双云履,一摔拂尘,换胳膊挽住,微笑道:“谢过龙宫道友。”

    龙宫心中古怪至极。

    蓦然听到那人又开始反复念叨“崔瀺”二字,龙宫就像瞬间挨了一记闷拳,瘫软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东山之后站起身,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屋内龙宫战战兢兢与吕碧笼说那些秘闻密事,崔东山也听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击掌,有了,刚刚想到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诚挚言语,回头可以与先生说上一说。

    天风浩荡,吾心浩茫,连千山引万水,于无声处起惊雷。

    崔东山双手托腮。

    只说桐叶洲那个桃叶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小龙湫。当下如何了?

    至于那个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如今瞧见了自家先生,又会如何?

    一洲三书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贤人杨朴。五溪书院副山长王宰。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

    一洲南北,两个最大的宗门,玉圭宗,桐叶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云窟福地,桐叶宗的元婴剑修王师子。

    稍远一点,新任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再远一点,南海水君李邺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有那清境山青虎宫,宫主陆雍。还有敕鳞江老虬,裘渎。墨线渡负山鱼,于负山……

    中部的那条万里燐河,青萍剑宗会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来说桐叶洲未来的一个个山下王朝,脚下这座即将迎来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个国力鼎盛冠绝一洲的大泉姚氏,作为青萍剑宗邻居的大渊王朝,章流注即将就会去找那个年轻侍郎当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说那条燐河之畔,已经有人谋划立国一事,国姓独孤。

    先生还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要想缝补桐叶洲这一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灵气的聚拢好稳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斩杀蛮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鳞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杀了那头依附在薛怀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叶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与气数,悉数重归天地。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头门派,都有秘法能够挽留那份精粹道气。

    此外山下各国,山上仙府,大肆修缮、创建仙家渡口,同样可以笼络天地灵气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剑宗的选址,崔东山没有破坏金顶观的那座护山大阵谋划,便是因为这个。一个战力相当于仙人的玉璞境观主,影响不大,但是金顶观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阵,却能够为桐叶洲北部带来一份不可估量的灵气补给。

    二,龙气。

    各国纷纷复国,越是国力强大的鼎盛王朝,龙气越是充沛,这一点极其可贵,因为属于“无中生有”,无需与一洲天地借助任何实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庙的文运与武运,其中山运,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禅五岳。而那宗字头和各路仙府门派,肯定会大量砸入神仙钱,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县在内的大小城隍庙。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顺势升迁,被纳入朝廷的金玉谱牒,或是文武英灵补缺位置,山水神灵建祠庙,塑金身,从此接纳人间香火。

    五,古战场的浊气转清,以及那些沦为鬼城的地界,将那煞气和污秽之气,转为清灵之气。可以是通过一场场的水陆法会、周天大醮,帮忙引渡亡魂。

    六,最终,最虚无缥缈的,也是最至关重要的,还是要缝补人心。

    而这些,是自家先生在决定下宗选址桐叶洲没多久,就已经想得一清二楚。

    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脉络,桐叶洲三百余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贯背景,以及由他们一路延伸出去的两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记在心头。人与事,人为节点事为线,最终就像共同结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今天做客积翠观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见的,甚至所想到的,注定只是先生那个桐叶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

    何况这还仅限于桐叶洲。

    宝瓶洲,北俱芦洲呢,整个浩然天下呢?

    都不说北俱芦洲了,只说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那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崭新雨龙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馆,小龙湫的上宗大龙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云谢氏,邓凉所在的九都山……还有那些曾经频繁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各洲宗门。

    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已经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剑修,在先生不惜耗费香火情的邀请之下,秘密去往扶摇洲了,先生绝不能让那些贪图矿脉的修士,在本就已经足够破败的扶摇洲山河继续雪上加霜,各凭本事挣钱无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杰大打出手,不惜打个天崩地裂,那就得问过那拨剑仙答不答应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这么多,而且在未来甲子之内,只会做的更多。

    老秀才还不得揪断胡须,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会让老秀才道听途说些许消息。

    先生就是这么给他的先生这么当学生的。

    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一直守在城头那边,最终成为了剑气长城最后一个离开城头的剑修。

    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就要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补地缺,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崔东山站起身,长呼出一口气。

    浩荡百川流。

    天人选官子。

    ————

    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十几个来这边只是求财的野修、武夫,估计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挣辛苦钱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拢城内残余尸骸,开辟出一座座类似义庄的停灵处,还要尽量辨别那些尸骨的身份,接下来才能帮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写上籍贯姓名,所以这就需要他们硬着头皮去当那户部胥吏了,找书,查阅档案,这些个野修和武夫,估计一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多书籍,然后会在一座破败城隍庙内,由那个名叫古丘的年轻人负责记录,一个个在阴风阵阵、灯光惨惨的废墟遗址内,这拨只是求财而来的家伙,他们还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与那些鬼物阴灵问话,勘验身份。

    书生姓钟,身边那个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称姑苏,姓庾,每天在那美妇人身边打转,嘴上喊她姐姐,却又自称庾哥哥。

    而那个头目,刀不离身的披甲壮汉,是个五境武夫,他与那山泽野修出身的妇人,半路认识,算是一段露水姻缘野鸳鸯。

    美妇人名叫汪幔梦,个儿不高,身段小巧玲珑,一白遮百丑,何况女子面容,又生得媚丽,加上她又喜欢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脚踩一双绣鞋,行走时还会故意拧转腰肢,好像随时都要被一阵风吹倒在地。

    她每次见到那个脑满肥肠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强忍着恶心,虚与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时分的前后三个时辰,可以继续搜刮金银财宝和古董珍玩,只是他们在这座城内,所有收获,还是要被那个身份古怪的古丘录档,分门别类,大致估算出个价格,因为按照他们与那个钟姓书生的约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开始当然是所有人都不乐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私底下一合计,便恶向胆边生了,趁着那位神出鬼没、修为高深莫测的青衫刀客,暂时不在城内,就要与那姓钟的不对付,一天月黑风高夜,故意撇下那个古丘,想要合伙宰掉那个寒酸书生,结果被一个胖子拎鸡崽似的,将他们所有人吊起来,打了个鬼哭狼嚎,只有那个美妇人,被那胖子称呼为姐姐,痛心疾首说了句姐姐你糊涂

    啊,却逃过一劫,虽然她同样被吊起来了,头朝地脚朝天的,却没挨揍。

    在那晚之后,所有人就都认命了。

    这天夜幕里,在旧州城隍庙内,阴灵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爷大案后的古丘,轻轻放下笔,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大堂门槛上的……鬼物,轻声问道:“钟先生,为什么不与他们直说,你每天逼着他们如此作为,既能活命,还能挣钱,更可以为他们积攒阴德福报。”

    钟魁背对着那个同样是鬼物的古丘,说道:“这就涉及到了有心为善和无心为恶,你可以多想想此间学问,哪天想透彻了,说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稳城隍位置,翻得动功德簿了。”

    这个古丘,生前曾是大渊王朝某个织造局官员的嫡子,两榜进士出身,在这州城邻近的一个县城当那县尉,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提刀砍杀,又能挡住什么,又能护住什么,被那带头闯入县衙的妖族修士给生撕活剥了,死得痛苦且凄惨,但是受此劫难,死后却没有沦为厉鬼,而是始终维持住一点灵光,孤魂野鬼,飘荡来此,甚至一步步成为了这座鬼城的主人,还收了那桃树小院的“羞赧少女”当伥鬼,因为不喜一位新大渊王朝自立为君的家伙,做事情马虎潦草,不分青红皂白,根本不问死者身份,将那些骸骨随便聚拢,搬运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经试图夜访军帐,与那位负责水陆法会的武将好好商量,结果直接被当做一头作祟凶鬼,根本不理会古丘一边躲避修士攻伐的一边反复解释,约莫是将他当做了一桩军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个伥鬼少女,拎着两壶埋藏多年的老酒,来到城隍庙,将一壶酒递给钟魁。

    钟魁起身接过酒壶,正色道:“小舫,可不许见异思迁,喜欢钟哥哥啊。”

    闺名小舫的少女伥鬼,嫣然一笑,“不会的。”

    钟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欢,问题不大。”

    少女摇头微笑道:“也不会啊。”

    钟魁哀叹一声,坐回门槛,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这一身凛然正气,驱散了多少桃花运。”

    古丘有些无奈。

    这个钟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混不吝了。

    钟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临时住处。

    那个胖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担心庾谨弄幺蛾子,钟魁便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寻觅那个胖子的踪迹,结果很快就撤掉术法,无奈摇头。

    城内一处仙家客栈遗址,地气温暖,冬末时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处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乱在地。

    一具丰腴的雪白的胴-体,双手摊开,青草便从指缝间渗出。

    女子高高抬起头颅,如泣如诉,鼻息腻人,显然是被欺负得惨了。

    看得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胖子唏嘘不已。

    一场盘肠大战,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声中“鸣鼓收兵”,约好了来日再战。

    关键那位姐姐,期间分明瞧见了墙头那边的胖子,她却仍是妩媚而笑,一挑眉头。

    看得胖子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去“救驾”,大喊一声,速速放开那姐姐,贼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瘫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廊道中搁了只火盆,钟魁正在看书,也不搭话。

    两处相邻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两个邻居在怄气,一处藏,名为七千卷藏,隔壁就有个八千卷藏。

    庾谨翘起二郎腿,双手搁在栏杆上,问道:“钟兄弟,城内那些被古丘拘押在县城隍内的厉鬼,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了,不如?”

    黄泉路上无逆旅。

    阳间人杀人,阴间鬼吃鬼。

    钟魁摇头说道:“别想了。”

    一旦被这个胖子拿来当成果腹之物,那些厉鬼就注定没有来生来世了。

    庾谨哭丧着脸道:“那我何时才能恢复境界,钟魁你想啊,若是身边跟着个飞升境扈从,出门在外,多风光?”

    钟魁只是低头翻书,随口说道:“还是那个约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头游荡鬼物,我就让你立即跌一境。”

    庾谨气得直跺脚,只是这等委屈,习惯就好,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幅旖旎画卷,胖子抹了抹嘴,试探性问道:“这种花前月下的人伦之乐,只要我不强求,双方你情我愿,你总不会拦着我吧?”

    钟魁点头说道:“只要两厢情愿,随便你。可如果被我发现你对女子施展了什么秘法,老规矩,跌一境。”

    庾谨哈哈笑道:“好,就凭寡人这相貌,这气度,勾勾手指头的事情,天底下有几个女子,抵挡得住我这种老男人的魅力。”

    钟魁翻书页时,抬起头看了眼胖子,没好气道:“你一个堂堂鬼仙,还要不要点脸了?”

    “古人诚不欺我,娥眉是那婵娟刃,杀尽世上风流人。”

    胖子只觉得余味无穷,“我只恨不能把脸皮丢在地上,让那位姐姐当被褥垫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时,后背都红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帮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住脸皮,轻轻一扯,就将整张脸皮扯下,露出一副没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随便抖了抖那张脸皮,“我这玩意儿,可以给女子当那臂搁,手炉,衣裳,靴子,脂粉,妙用无穷。”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听出了钟魁的言下之意,赶紧将脸皮重新覆住脸庞,颤声道:“不能够吧?”

    钟魁说道:“不保证。”

    胖子使劲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这种丧心病狂的下三滥勾当,鬼都做不出来,是人干的事情?!”

    手上动作力道不小,肥肉颤颤,就像一块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边,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个蹦跳起身,气得脸色铁青,哀嚎道:“气得寡人差点当场驾崩!”

    钟魁置若罔闻。

    胖子蹲在钟魁脚边,笑容谄媚道:“钟兄弟一定要帮我啊。”

    见那钟魁只是看书,胖子立即改口道:“钟大哥!”

    伸长脖子,看了眼书页内容,胖子赞叹道:“钟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风,细嚼梅花读古诗,雪夜温酒翻**。”

    钟魁只是翻看那本学案书籍,曾经被大渊袁氏列为禁毁书名目,只是旧主人胆子大,私藏了一个最早的刊印版。

    庾谨小声道:“钟魁,你与我说句实话,那个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钟魁说道:“具体什么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愿意,砍死你不在话下。”

    庾谨一屁股坐地,盘腿而坐,见火盆光亮略显黯淡了,赶紧伸手拨弄炭火,这不是担心自家钟兄弟脚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第一次瞧见那个小陌先生,就觉得面善,回头参加那场庆典,定要与小陌先生多聊几句,反正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都是给人当扈从的,双方肯定有得聊。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还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运些,如钟兄弟这样的读书人,独一份的,刚毅木讷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气,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隐官大人都比不上,这种话,我都敢当着隐官的面说。”

    钟魁瞥了眼这个马屁精,笑道:“难怪是个能够当皇帝的,确实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

    胖子唉声叹气,双手搓着脸颊,“好汉不提当年勇,风流俱往矣。”

    钟魁问道:“有没有见过那位剑术裴旻?”

    “不熟,没聊过一句话。当年裴旻跨海远游,远远路过我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草窝,我就只是远远见过一面,都没敢打招呼。飞升境剑修呢,惹不起。”

    钟魁又问道:“邹子呢?”

    “见过。”

    庾谨缓缓说道:“生前死后,各自见过一次。还是个京城浪荡子那会儿,见着个路边算命摊子,是邹子摆下的,除了说我有血光之灾,还说了几句怪话,当然了,后来证明都是些谶语,我一开始肯定不信啊,后来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没敢还手。后来朝野上下,就开始流传一首歌谣,大致意思,比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乱抓乱砍,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就杀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说真的,我想造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其实就是被皇帝逼的,总不能伸长脖子让人砍掉脑袋吧,那就反了呗。不过我也是第二次见着邹子,才知道那些歌谣的由来。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有的没的,只是问了邹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没有那些歌谣的出现,我一个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还怎么当皇帝,你邹子所作所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顺时而动,推波助澜?还是……人定胜天?!”

    钟魁合上书籍,说道:“邹子谈天,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着炭火光亮,点头道:“这是我六岁就在书上瞧见的内容了,是陈平安的那位先生,咱们文圣说的嘛。”

    钟魁笑道:“一个六岁就记住这些内容的人,当真一辈子只会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脑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这些了,如今就蛮好的,跟在你钟魁身边,跌境归跌境,憋屈归憋屈,总好过……”

    说到这里,胖子沉默片刻,又开始捶胸哀嚎,“思来想去,比起之前,半点不好啊。”

    钟魁轻轻拍打书籍封面,转头望向天边一轮月,喃喃自语道:“言语这个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堆积起来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边堆雪人。”

    “佛经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长无明草,处处常开智慧花。”

    “既然我们人身已得,佛法已闻,就要努力修行,勿空过日。”

    胖子抬起头,看着钟魁的眼神脸色,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炭火。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轻声笑道:“庾谨,我们是鬼物不错,但是不要心外见鬼。”

    胖子再次抬头,咧嘴笑道:“晓得了,若是见鬼如见人,便可见人如见佛,故而明心见性,即心即佛。”

    钟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两两沉默片刻,钟魁说道:“我可以帮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钟魁大腿,“恩公啊!”

    结果被钟魁一脸嫌弃地按住脑袋,使劲挪开。

    胖子抬手作抹泪状,“钟魁,说真的,你给寡人当个首辅,领衔文武百官,绰绰有余!寡人当年要是有你辅佐,别说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连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来。”

    类似这种屁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钟魁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帮你讨要回来五成,就这么开心?你这是鬼上身了?”

    论财迷程度,这个胖子足可与陈平安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陈平安只是喜欢挣钱,花钱之大方,也是一绝。可是这个胖子,抠搜得令人发指。

    庾谨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对某些傻子好一点。”

    钟魁笑问道:“为何有此说?”

    庾谨嘿嘿笑道:“直觉。”

    ————

    天目书院。

    小书斋内,一位书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书院秘档,是那仙都山即将创建宗门,名为青萍剑宗,是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东山。此外种秋来自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除了这几位必须记录在案,下宗其余成员,就无需跟书院报备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门口访客,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君子王宰。

    虽然温煜与王宰这两个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担任书院副山长,但其实在王宰从剑气长城返乡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见面。

    王宰看着拥挤不堪的书斋,“果然还是老样子。”

    书斋内除了书还是书,书架早已放满,地上也是层层叠叠而起的小书山,只是“山脚处”,都搁放了一块木板。

    悬了一块文房匾额,写有“不可独醒”四字。

    此外还有一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帖,是从一篇词中截取而来的内容。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是真迹!

    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不是处理书院事务的地方,一般情况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条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籍,温煜可没有待客的觉悟,王宰只得自己动手,搬掉那座小书山后,坐在椅子上,风尘仆仆的副山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虽说五溪书院在一洲南边,但是许多事情,界线并不明显,儒家书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

    温煜调侃道:“鸣岐兄,先前那场文庙议事,出了好大风头,羡慕羡慕。”

    王宰,字鸣岐。

    王宰笑道:“换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

    在剑气长城,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还是萧愻,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

    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而且恰逢其会,还成为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人书院儒生。

    正反两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而是在学宫书院以及浩然宗门眼中,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太过特殊了。

    是孤例。

    相邻两块无事牌,王宰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块,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另外那块,“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脸色黯然,温煜也不打搅,等到王宰回过神后,又有了笑脸。

    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是写给外人看的吗?

    都是那些剑修们在自说自话。

    都是遗言!

    只是话到嘴边,王宰还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酒铺那边,有人称呼我是‘清流圣贤’和‘君子大人’,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再酒水里下毒了。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宰自嘲道:“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元婴境,他晃着酒碗,朝我说了句,‘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因为自己这句话,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书院,从头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从来不被剑气长城视为盟友。

    只有两个读书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个“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的说法。

    是骂人吗?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视为自己人,剑气长城的剑修何等桀骜,何等自负,会与人讲理?会浪费口水骂人?

    他们根本不会与浩然修士废话半句,问剑就是了。

    温煜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好友的言语。

    王宰见桌上那只眼熟至极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温煜赶紧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许打搅午睡。”

    原来这只青竹筒里边,饲养着一只极为罕见的墨猴,大仅如拳,它当真可以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砚台。

    最后一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名为叶老莲。

    他与温煜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内的墨猴,与那墙上的字帖真迹,便都是叶老莲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赠送给温煜的。

    王宰随便拿起身边一本书籍,摇头道:“跟你说了多少遍,看书时不要折角。”

    温煜笑着打趣道:“书是读给自己看的,什么钤印一枚藏书印,什么子子孙孙永宝用,我又没有你这种世家子的酸讲究。”

    只说两人的出身,确实是云泥之别。

    不过两位同窗,从不忌讳谈论这个。

    王宰翻到一页,提起书本,指着上边一方印章,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温煜的亲自篆刻藏书印,“这是什么?”

    八字底款,“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没说自己没有私章,只是说在自己这边,不去奢望什么子孙永宝用,言传不如身教,长辈交给子孙的书上圣贤道理,远远不如长辈们的日常为人。”

    王宰问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温煜笑呵呵道:“不在这里,在处理公务的那张桌上搁着。好歹是鸣岐兄厚着脸皮,帮我辛苦求来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曾经为某位同窗好友,与陈平安讨要了一方印章。

    因为在陈平安编撰的百剑仙印谱当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刚好王宰的那个朋友,名字中有个“煜”字。

    而这个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对面的温煜。

    因为王宰主动开口,又询问能否添补内容,反正是举手之劳,陈平安当年就专程为那方印章加上了边款和署名。

    其实那方章的印文,因为太过文绉绉,在晏琢的绸缎铺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陈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声招呼的小事,就让人送来了酒铺。

    只不过那会儿萧愻尚未背叛剑气长城,陈平安还不是隐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陈平安”三字而已。

    虽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那温煜见面。可要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陈平安就没有半点敷衍了事,边款内容,以极其细微的蝇头小楷,篆刻了多达八百余字的经文内容。

    只不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本印谱,都未记录边款内容。

    如此才好,不然温煜就要臊得慌了,毕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王宰放回那本书籍,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爱送你了,勉强算是一份贺礼吧。”

    是那叶老莲曾经翻阅印谱长久视线停留处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温煜道了一声谢,“我兜里穷得哐当不响,可没有回礼。”

    王宰摆摆手,叹了口气,“如今整个桐叶洲,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遍地的过江龙,总有一天,地头蛇会不堪忍受,到时候就要明里暗里纷争不断了。”

    “那就趁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早早把规矩立起来。”

    温煜淡然说道:“书院的道理,无需苦口婆心反复念叨,只说一遍就够了。”

    王宰笑道:“你该去我们五溪书院当副山长的。”

    温煜摇头道:“你更适合五溪书院,就像我更适合待在这天目书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白送礼物。

    温煜无奈道:“行了行了,规矩之内,我一定能帮就帮。再说了,以后谁帮谁还两说。”

    王宰呵呵一笑,说道:“我这个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义,明面上不能帮,暗地里也要找机会帮上一帮。”

    温煜直截了当道:“我跟陈平安都没见过面,何谈情义。”

    王宰威胁道:“温煜,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天目书院的副山长,要是当得没有半点人情味,那咱俩的朋友关系,可就要淡了啊。”

    温煜板着脸说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里会不了解这个朋友,跟自己装呢。

    温煜问道:“小龙湫那边的变故,已经知道了吧?”

    王宰点头道:“是来时路上得到的书院邸报。”

    温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会去找那位龙髯仙君说道说道了。不得不说,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做得漂亮至极,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说道:“我还有点事请,需要找范山长。”

    温煜挥手道:“记得别顺手牵羊,当窃书贼这种事情,怎么都比看书折角更过分。”

    王宰笑着离去,双手负后,以示清白,然后沿着那条“崎岖山路”走出书斋,走到门口处时,温煜伸长脖子,蓦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将一本书籍放回原位,温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还有两本呢!”

    王宰又从袖中摸出两本书籍,笑道:“都是当书院副山长的人了,恁小气。”

    温煜气笑道:“换成我在剑气长城,保管喝酒不花钱。”

    “绝无可能。”

    王宰靠在门口那边,说道:“可你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说不定能够当上酒铺的三掌柜。”

    温煜不置可否,好奇问道:“你们这么熟,陈平安就没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离去。

    抬头看天,大日高照,自认在剑气长城寸功未立的读书人,朗声道:“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原来是君子!”

    ————

    墨线渡,掌柜名叫于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在自家铺子门口,年轻容貌的于负山,临河垂钓打发光阴。

    晚来风波定,上下两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剑的年轻女冠,长得真美,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心仪的女子,恐怕从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黄庭,听说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确实有说过这么一档子事。

    只是真等到黄庭走到了跟前,于负山便有些腼腆。

    黄庭见他犹豫,想来是有些为难之处了,便说道:“不强求。”

    她撂下话便要御剑离去,于负山连忙丢了鱼竿,斩钉截铁道:“去!怎么不去!”

    黄庭站在原地。

    于负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这是要交待一些山头门规之类的?

    黄庭指了指大门敞开的店铺,“不管了?”

    于负山大手一挥,“皆是身外物。”

    黄庭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找了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大爷。

    落魄山上。

    虽说崔东山已经与中土某位画圣谈妥,但是朱敛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各持一支毛笔,左右开弓,同时落笔,正在绘画一幅人物挂像图。

    以工笔细致描摹,画中人物纤毫毕现。

    青衫背剑。

    尤其一双眼眸,极其传神。

    朱敛微笑道:“可还行?”

    一个就趴在画案砚台旁的莲花小人儿,使劲点头,大概是觉得诚意不够,坐起身,使劲鼓掌。

    莲藕福地内,狐国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皱眉头,面有愁容,“这次下宗庆典,没有邀请我们,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见了?借机敲打我们?”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与泓下,虽然境界不高,可她们好歹是上宗祖师堂成员啊。

    泓下的心思,相对没有这位狐国之主那么多,轻声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处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

    “姜贼又去哪里摸鸡粪了?”

    “有点怀念崩了真君。”

    “没有崩了真君痛骂姜贼,美中不足。”

    “听说有个出身宝瓶洲的年轻剑仙,竟然是隐官。”

    “隐官是什么官?在哪里当的官?”

    “算是剑气长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个乖乖,姜狗贼要是遇到此人,岂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凑?”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块去。”

    “做人不能只骂姜尚真,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了解一点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时分,一个昵称撑花的小姑娘,独自撑伞在海边,望向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纸伞里边,怔怔看着远方。

    听飞翠姐姐说过一个道理。

    没有说出口的特别喜欢,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鲸落。

    小姑娘其实听不太懂,就是听着有点伤感。

    风鸢渡船上边,小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还极有默契,一得空,就凑一堆,来右护法的屋子这边碰头。

    柴芜的酒水,如今都归右护法掌管了。

    就像孙春王,虽然在白玄看来,还是那么个死鱼眼小姑娘,又不喜欢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练剑之余,都会来柴芜这边坐一坐,可其实落座了,又从不敢柴芜聊什么,除非右护法在场,死鱼眼才会嗑点瓜子,稍微有那么动静,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跟鬼似的,比压岁铺子的那个小哑巴还话少。

    今天又是四人齐聚,共商大业。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无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开始用长辈口气,教训那个当下境界最低的柴芜了。

    柴芜喝过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让我不要着急破境。”

    白玄眼神怜悯,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这是他们俩安慰你呢,你还真信啊,练气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啥,晓不得?”

    帮柴芜取了个绰号。草木,有那,让柴芜自己挑一个。

    柴芜疑惑道:“什么?”

    白玄翻了个白眼,“还不赶紧与咱们右护法请教一二!”

    小米粒挠挠脸,小声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护法竖起大拇指,“学识渊博!”

    小米粒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其实也没啥高兴啊,这种夸人言语,太假了嘞。

    柴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着急。”

    散会后,小米粒开始在渡船上边“巡山守夜”。

    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便偷个小懒,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一个站定,气沉丹田,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才缓缓出拳,自顾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飞剑……”

    这可是裴钱继疯魔剑法之后,又偷偷传授给自己的一套绝世拳法。

    裴钱说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师父最强,还有两种,也老霸道了,一种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还有一种就是天桥派了。

    小米粒问过裴钱,啥叫天桥派,裴钱只说那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帮派,出拳就能挣钱,哗啦啦一大片的铜钱,就跟下雨一样,都到自家碗里来……

    米裕趴在楼上栏杆那边,偷偷看着小米粒在那边用心练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绕着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温柔,然后轻声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转头望向楼上,哈哈笑道:“睡不着瞎逛哩。”

    米裕脚尖一点,单手撑在栏杆上,飘落在甲板那边,双手抱住后脑勺,与小米粒一起闲逛起来。

    小米粒抬起头问道:“米大剑仙,是想家么?”

    米裕摇头笑道:“没呢。”

    能够喊米裕一声大剑仙而不生气的,就只有隐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头挠挠头,满脸歉意,轻声道:“是我吵到你睡觉啦?以后我大晚上散步的时候,脚步轻些哈。”

    米裕简直要听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闺女啊,眯眼而笑,摇头道:“怎么可能,右护法只管大踏步走着!”

    小米粒嘿了一声。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问道:“我听说右护法跟人猜拳天下无敌?”

    小米粒笑容尴尬,“么的么的。”

    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右护法有些犯迷糊了,谁这么消息灵通耳报神啊,连这个都晓得?

    其实是白玄那个白大爷,一次无意间瞧见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条溪涧,蹲在河边,扒拉着石头,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赢了之后,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继续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语,唉,愁啊,今儿又是大获全胜。

    把白玄给笑得差点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才捂着肚子,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米裕倒也讲义气,没有出卖那个不小心说漏嘴的白玄,毕竟这家伙已经够惨的了,隐官大人已经在仙都山那边等着白玄了,要是再添上这么一笔账,再多个裴钱……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谜?”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这可是自己的独门绝学!

    “余米,你猜猜看,是谁经常迷路找不到家门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来如此。”

    “那是谁会在巡山的时候经常脚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剑仙,今儿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几个压箱底的谜语,回头问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聪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毕竟是隐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尔也是会想一下不太够,要想两三下的。”

    “右护法的压箱底谜语,这么厉害?”

    “其实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么一两下的,不过好人山主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嘞。”

    “好的,我会帮忙保密。”

    宝瓶洲。

    当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流传宝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动。

    原来我们宝瓶洲,有大骊铁骑,绣虎,隐官!

    一个返回家乡的苏氏子弟,与几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负笈游学,路途不远,只在州内。

    除了走那些郡县官道,也会跋山涉水,探幽访胜,摹拓碑文,一路上经过那些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祠庙。

    那个姓苏的少年,并不知晓,那些山水神灵,都会悄然现身,暗中护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辖境边境,才返回各自祠庙。

    而这个少年,始终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后,悬挂有两盏灯笼,各有落款。

    一为落魄山陈平安。

    一为隐官。

    故而这位苏氏子弟身后,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青衫剑客,拥有一双金色眼眸,却长久闭眼,背剑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灵,默默庇护少年。

    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袭青衫离开那座小洞天,来到绸缪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闭关破境。

    而在暂时作为道场的洞天之内,在那绛阙仙府的顶楼外,垂挂着三条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条雨线,都是一部三教经典的文字衔接而成。

    陈平安在确定整座绸缪山的灵气流转,确实并无任何问题后,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旧没有就此离去,就在秘府门外的一棵古松下驻足,双手负后,眺望远方,辞旧迎新,又将一年春来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

    (注1,来自读者。)

第九百零八章

    宝瓶洲东南沿海地界,一对年轻男女,逛过了一座县城的裱褙铺,再来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张靠墙桌子,男人点了一斤茅柴酒,几份佐酒小菜,女子额外要了一碟盐渍梅脯。

    男人抬头看着村中学究题写的壁上诗词,女子扫了眼,捻起一颗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从书箱取出一本书,搁在桌上,一边端碗饮酒,一边随手翻看一本相术书籍。

    他喜欢看杂书,平日里就连那风角、鸟占、孤虚之术,都有所涉猎。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出门在外,多一门手艺,就多一只饭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时,一双秋水长眸,便似有云水雾霭绕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声问道:“于禄,你觉得我可以拒绝他的那个要求吗?”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给她,说是打算收取她为记名弟子,不算那种登堂入室的嫡传门生,而且等到她将来跻身了上五境,改换门庭或是自立门户都没问题,可对方越是如此好说话,她便越觉得心里没谱。实在是当年游学路上,她被那个心思叵测的家伙,欺负得都有心理阴影了。

    于禄说道:“我觉得其实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拒绝的事情,多想无益。只是这句话,于禄没说出口,免得谢谢听了愈发揪心。

    毕竟寄信人是崔东山。

    谢谢怒道:“你觉得?!那你怎么不去当他的记名弟子。”

    于禄一笑置之。自己一个纯粹武夫,崔东山能教什么。何况自己跟陈平安有那么一层关系在,崔东山还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谢谢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恼火,迁怒于禄并没道理,便抬起酒碗,当是赔罪了。

    于禄耐心解释道:“如今身份有变,崔东山马上就会成为一宗之主,以后与你相处,会收敛很多。何况崔东山境界高,法宝多,撇开古怪脾气不谈,由他当那传道人,对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谢谢还是忧心忡忡。

    “一般”,“寻常”,“照理说”,这些个说法,搁在那只大白鹅身上,从来都不管用啊。

    谢谢忍住笑,神色认真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没事,回头到了仙都山那边,我来找个机会,私底下帮你在陈平安那边打个招呼,你再信不过崔东山,总能信得过陈平安,对吧?估计都无需我明说什么,陈平安就会在崔东山帮你说几句重话,崔东山再无法无天,也不敢不听他先生的教训。”

    谢谢稍稍安心几分,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羡慕于禄,提起那只大白鹅,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为崔东山担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远在天边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后,让谢谢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胆,修行都耽搁了,总是无法聚精会神。

    当年一行人远游大隋山崖书院,于禄很快就跻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覆地远游的羽化境。

    就算于禄再心大,胜负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几分了。毕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阴,于禄的武学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禄的根骨资质,习武天赋,其实都极好,这就是纯粹武夫走捷径的后遗症了,使得于禄的远游境瓶颈极难打破。

    反观谢谢,后来被崔东山拔取所有困龙钉,谢谢的修行,可谓一帆风顺,如今已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地仙。

    一个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个是曾经卢氏王朝的山上领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女。

    这些年,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同乡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结伴游历,不好说是什么影形不离,也算是朝夕相处了。

    只是双方却也没生出什么男女情愫。

    谢谢问道:“当年冲动行事,会后悔吗?”

    “当然会有后悔啊,害我都没底气跟陈平安问拳,换成是你,能不气?我也就是还算心宽,不喜欢钻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都得悔青肠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说不定如今就是个酒鬼了。”

    于禄抿了口酒,翻开一页书,笑道:“只不过后悔归后悔,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就算重头再来,也是一样的选择,还会意气用事,还会后悔。”

    早年沦为刑徒遗民的谢谢,她最讨厌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骊妇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东山,而是这个毫无亡国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故而从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到一路远游大隋,谢谢都恨极了那个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脸无所谓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书院,因为李槐的那场风波,于禄不惜凭借一国残余武运,以某种秘法,取巧跻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轻贤人被扛出书院。

    最佳选择,是于禄凭借自身本事,稳步跻身金身和远游境,八境跻身九境,或是从山巅冲刺止境之际,在某个天大瓶颈难破时,再动用那份武运作为敲门砖,架天梯,更上一层楼。

    谢谢因此对于禄印象有所改观,虽说没心没肺,可还算有那么点担当,并非一无是处。

    只是等到于禄在书院每天不务正业,只是临湖钓鱼,与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谢谢又开始烦他了。

    如今于禄还是喜欢垂钓,只是所有鱼获都会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与谢谢经常能够遇到一些同道中人,于禄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称是钓鱼人喜欢看人钓鱼。

    于禄笑道:“话说回来,十多年辛苦打熬出来的远游境底子,不算太差。”

    谢谢眯眼笑道:“不说比曹慈陈平安了,比裴钱如何?”

    于禄无奈道:“那还不如拿我跟陈平安比较呢。”

    裴钱都几次以某境“最强”赢得武运了?

    真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惫懒货,当真会学拳,而且如此之好。

    谢谢没来由问道:“就没想过,找个法子,上山修行?听说桐叶洲那边有个蒲山云草堂,有独门秘法,能够让武夫兼修仙术,你去碰碰运气也好,反正我们这些年差不多逛过了整个宝瓶洲,再去游历桐叶洲就是了。”

    于禄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想过要当什么神仙。”

    酒肆后屋,有人把青竹帘子轻轻掀起又重重放下,谢谢斜瞥一眼,原来是一位妙龄少女立在帘后,脉脉含情凝视某人。

    呦,动作还不轻,小姑娘怎么不干脆把整个竹帘一把扯下,于禄不就听得更真切了?

    谢谢问道:“你什么时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边做客? ”

    双方在一处古战场遗址,和一座仙家渡口,因缘际会之下,遇到了两位极为出彩的年轻女子。

    谢谢又没眼瞎,看得出那两位,对于禄是一见钟情了。

    于禄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气话。类似有空再聚,下次我来结账,要不要再加两个菜,谁听了当真就是谁傻。”

    听于禄说得风趣,谢谢笑了起来。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书院贤人,还曾担任过齐渡庙祝。

    就连李槐也是个贤人了。

    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个书院治学的李宝瓶,已经是两位学宫祭酒亲自考校过学问的君子,是位都能够为书院儒生传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女子担任七十二书院山长、或是学宫司业的先例。

    于禄合上书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一趟绛州?”

    如今的大骊绛州,正是谢谢那座门派的所在地。

    因为当年谢谢的师父,毅然决然拒绝了大骊朝廷的招降,导致门派覆灭。

    谢谢脸色微白。

    于禄轻声道:“不去过,就过不去。”

    谢谢低下头,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摇头。

    于禄笑道:“那就不着急。”

    于禄这一点好,好像什么事都可以随意。

    谢谢松了口气,点头道:“肯定会去的。”

    既像是对于禄的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禄聚音成线说道:“你就不好奇崔东山寄给我的那封信?还是已经猜到内容了?”

    谢谢默不作声。

    于禄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伤感神色,喃喃自语道:“在异国他乡延续国祚,当真能算是复国吗?”

    谢谢一口饮尽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么不算?!到了桐叶洲,拣选一处,地盘不大没关系,先仔细谋划个一二十年,等我跻身了元婴境,你登基称帝,我来当国师!”

    新处州,槐黄县城。

    李槐带着嫩道人,穿街过巷,在一条狭窄僻静巷弄的口子上边,找到了约好在此见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还是专程返回家乡与李槐碰头的。

    李槐开玩笑道:“不会耽误董半城挣大钱吧?”

    董水井微笑道:“无需盯着账簿,不亲自打算盘,一样可以挣钱的。”

    董水井领着李槐去自家祖宅里边,亲自下厨,煮了三碗馄饨端上桌。

    院子里,一口水井旁,种了棵柳树。

    李槐也只当什么都没瞧见了,只恨自己只有一个姐姐。

    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点不奇怪,在这旧骊珠洞天地界,一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又不是飞升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没点本事才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见了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元婴修士,估计嫩道人反而才会感到震惊,怎么修行的,废物!

    说不定还要当面叱问一句,老小子,你对得起家乡这方风水宝地吗?

    董水井好像察觉到这位黄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钱堆出来的境界,让桃亭前辈见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对方知晓自己的旧身份,有钱能使鬼推磨,宝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丰厚,不容小觑。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么来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这浩然天下,谁敢笑话那位皑皑洲的刘财神?搁在小董你身上,一样的道理。”

    一说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嘘不已,遥想当年,自己也曾追着一位路过十万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闭嘴,敢情自己说错话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来两碗。”

    看得出来,董水井常来祖宅这边,等到李槐又吃过一碗馄饨,董水井已经架起一只火盆,蹲在一旁,煨芋头烤粽子。

    扯开线头,剥了粽叶,董水井手中一颗粽子被烤成了金黄色泽,看得李槐又饿了,一把抢过粽子,掰了一半给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剥开一颗粽子,三人围炉而坐,董水井轻声道:“羊角辫的丈夫,边文茂刚刚担任我们处州的学政,不过没升官,算是从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镀金来了,只不过学政这个大骊朝廷新设没几年的清贵职务,一般人可捞不着,寻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迁无望了,在离开官场告老还乡之前,陛下故意给这些文官们的一份特殊荣恩。学政本身并无品秩,就像陪都辖境那边的灵、晴两州,就是分别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鸿胪寺卿担任。如今边文茂的正官是光禄寺丞,处州学政四年一届任满,返回京城,就该担任光禄寺少卿了,将来顺势掌管光禄寺可能性不大,更多还是平调去往六部衙门,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个位置,最终得了个排名靠后的学士头衔,将来就有希望得了个不错的谥号了,至于配享太庙就算了,边文茂自己都不敢往这边想的事情。”

    李槐啃着粽子,一脸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

    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简明扼要答复一个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书院贤人,按照文庙新例,以后免不了要与大骊朝廷往来,这些看似繁琐无趣的官场事,早晚都是要接触到的。”

    如今大骊官场,调动频繁,从京城到地方,驿路繁忙,只说新处州境内州郡县的一把手,几乎都换上了新面孔。

    吴鸢担任处州刺史,当年在槐黄县令位置上黯然离任,算是杀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漂亮回马枪。

    而那个黄庭国文官出身的上任龙州刺史魏礼,如今去了大骊陪都继任礼部尚书。

    在这之前,窑务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为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枢。

    袁正定则升迁为北边邻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处州宝溪郡新任太守荆宽,曾是京城户部清吏司郎中,管着洪州在内三州的钱袋子。

    可其实很多时候,董水井这个身份隐蔽的墨家赊刀人,都会羡慕李槐的那种随波逐流,或者说是随遇而安?

    李槐心虚道:“我知道咱们的那位同窗赵繇,如今担任大骊的刑部侍郎。”

    “还有以

    前的父母官老县尊,吴鸢如今回了这边,担任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个喜欢喝酒不爱点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调去京城吏部当大官了?”

    董水井笑问道:“再有呢?”

    李槐叹气道:“没了。”

    嫩道人开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于这些与官府沾边的山下庶务。”

    李槐摇摇头,“我们大骊不一样的。”

    不管自己这个贤人头衔,到底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是怎么砸到了自己头上,可既然当了贤人,李槐就不愿意做得比别人差太多。

    小时候游学路上,荒郊野岭大晚上的,陈平安在帮忙望风的时候,曾经与李槐说了些心里话,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记得个大致意思,说一个人在小时候,就只有读书这么一件事可做的年月里,不怕记不住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就怕这一件事都不愿意做好,那么以后走出书斋不用念书了,就会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当时李槐就说我就是不适合读书啊。陈平安就说他也不适合烧造瓷器,学东西太慢,手总是跟不上,但是只要努力,将来的下一件事,总是有更大机会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谦虚,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没骨气,而是那个老瞎子太蛮横。

    比如这趟为李槐护道远游,老瞎子撂了句话给桃亭,但凡我这个弟子受到一点惊吓,就打断你的五条腿。

    可怜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个茶水都要不小心烫嘴,一位飞升境,当护道人当到这个份上,不说后无来者,注定前无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还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远在蛮荒天下,不知用了什么远古秘术,老瞎子竟然能够直接进入李槐的梦境,再将桃亭这位飞升境随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万大山,在这天夜幕里,大地震动有雷鸣声,李槐便在“梦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门一看,只见脚下山头四周,整个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拥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脚那边单膝跪地,缓缓抬起那颗巨大头颅,渐渐与山齐平,凝视着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个算是硬生生半路抢来的弟子胳膊,鬼画符一道,与李槐说了句让桃亭眼皮子打颤的言语,“以后它们就归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脸色,竟然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和豪情壮志,眼中只有恐惧。

    唉。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没志向了。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冒死谏言一番……

    唉?

    原来是被老瞎子一脚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断了。

    最后李槐只是说一句,我能不能先听听看陈平安的建议。

    老瞎子竟然点头答应了,还帮着弟子理了理衣领,同时用一种老怀欣慰的语气,称赞了李槐一句,做事稳重随师父。

    这俩师徒的一问一答,听得趴地上默默续上一条脊柱的嫩道人,差点没把自己一双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里边去。

    宅子门口那边响起敲门声。

    有访客登门。

    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辞。

    董水井笑着挽留道:“不用走,是咱们那位简督造,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没少吃苦头。”

    简丰当年接替曹耕心担任龙州新任窑务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气风发,只觉得曹耕心这种游手好闲的烂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门的大小公务,只会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座窑务督造署,明里暗里,其实是挂两张官匾,故而主官同时拥有两个官衔官身。督造署在内,再加上后来大骊新建的几座织造局,还有例如洪州设置的那个采伐院,其实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折谍报,可以直达天听。

    结果等简丰真到了槐黄县城,处处碰壁,小镇的那些大姓,个个关系复杂,盘根交错,而且极其抱团,铁符江水神杨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红烛镇附近绣花、冲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样不鸟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内的几位,再加上州郡县各级城隍阁的城隍爷,一州境内的文武庙……反正就没谁将他这个官居四品的督造官当回事,到任之时,志得意满,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没有一位主动夜访督造署,好,你们不找我,我就去找你们,结果闭门羹没少吃,即便进了门的,双方也没什么可聊的。

    简丰只好写信请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经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经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时候在京城意迟巷,他就喜欢跟着年纪稍大的袁正定一样,安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袁正定确实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张空白信纸,信上一个字都没写。

    不过简丰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场门道来,就开始捏着鼻子学那前任督造,多看多听少说少出门。

    所幸督造官一职,并无年限约束。

    只是总这么干瞪眼也不是个事,所以一听说那位董半城返回家乡祖宅,简丰就立即登门拜访了,当然是微服私访。

    见着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黄衣老者,简丰也就是客气一句。

    认得李槐,是小镇本地人,如今是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个满脸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张陌生面孔,督造署那边也无相关的秘档记载,简丰来之前已经让人记录在册,同时派人去牛角渡那边,翻阅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关文牒记录。

    董水井好像半点不懂官场规矩,没有让那李槐和老者离开这间略显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没有让两人挪个地方的意思。

    若是刚刚上任之初,简丰恐怕就要心生不悦了,实在是软钉子和闭门羹吃多了,已经磨光了棱角和脾气。

    董水井邀请简督造落座,再递过去一只粽子,简丰道了一声谢,熟稔拍了拍粽子上边的灰尘,拨开后就吃了起来,这种事情,倒是不用简丰如何假装平易近人,虽说是大骊世家出身,可简丰早年在春山书院求学多年,期间几次负笈游学,路上都挣着了不少钱,所以袁正定经常打趣他应该去户部任职。

    只因为今天有外人在场,简丰只得开始打官腔作为开场白,与董水井聊了些勉强与窑务公事沾边的,毕竟如今好些座窑口已经不再是官窑,而这个董半城躲在幕后,却几乎垄断了整条瓷器外销的财路,像那座已经转为民窑的宝溪窑口,如今就划拨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来的某个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与之谈笑风生,滴水不漏,应对得体。

    让李槐佩服不已。

    简丰其实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趁着手里边的那颗粽子还没吃完,就又随口聊了几句地方学塾的筹建,还有董水井幕后请人代为出资的修路铺桥,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银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这些事情,已经超出窑务督造署的职责范畴,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简丰也就是当督造官当得实在无聊,看在眼里,觉得实在是有太多细节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见着了董半城,就当是说几句官场之外的废话,哪怕讨人嫌,也无所谓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说回头有空再问问看。简丰就知道十成十是没戏了。

    离开宅子后,独自走在陋巷里边,简丰苦笑一声,今儿又是白忙活一场。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里说成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内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摇摇头,笑道:“碰壁处闷响就是良知。”

    李槐问道:“是书上看来的,还是陈平安说的?”

    董水井气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学早,读书少,比我还不如。”

    董水井犹豫不决,只是憋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李槐却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问什么,“如果只是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你当姐夫啊。”

    董水井将信将疑,“见到了林守一,同样的问题,你怎么回答?”

    李槐大笑起来。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转头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树,柔柔弱弱,男子眼神与柳树一般温柔。

    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一个清水衙门,位于帽带胡同的驿邮捷报处公署,今天来了两位从未涉足此地的官场贵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礼部官员,两人官衔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骊朝廷最具权柄的京城郎官。

    顶着捷报处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个极有出息的兄长,叫傅玉,前不久才从地方入京述职,卸任了旧龙州的宝溪郡太守一职,算是平调,刚刚担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傅瑚对这个仕途顺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长傅瑚一轮,颇有几分长兄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处理完公务后,原本正翘着二郎腿攥着一件羊脂玉手把件,当他从门房胥吏那边得知消息后,顿时被吓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给吓醒了,误以为是自己哪里当差,出了天大纰漏。早年像那卢氏王朝历史上,就曾经闹出过一桩兵部大堂印匣失窃案,牵连甚广,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结果查到最后,连捷报处的备用印匣都被库丁销熔掉了,导致卢氏庙堂整个兵部的官帽子和脑袋一并掉了许多,当时作为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宋氏官场,也只当是个笑话看待。

    得知是奔着老林来的,傅瑚在屋内踱步两圈,一跺脚,还是去准备闯一闯龙潭虎穴。

    想那老林,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得像头老黄牛,与自己相处起来,关系极为融洽,事情没少做,安分守己不争权。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捷报处的头把交椅,总得护着点自家衙门里边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诚的那间衙署公房外边,瞧见了里边两人,便立即胆气全无,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见着了那两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弯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没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个六部尚书了。

    要知道屋内站着的两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与看着就气势凌人的魁梧汉子,分别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选司郎中!

    这两个官场位置,历来是国师崔瀺必须亲笔圈定的重要人选,而且根本无需兵部、礼部尚书、侍郎审议通过。

    林正诚刚站起身,只是在房门口那边探了个脑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经消失无踪了。

    林正诚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与那两位郎官点头道:“陛下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马上就动身去往豫章郡采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该是吏部曹侍郎带头,亲自来衙署这边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听说是要见林先生,就立马崴脚了,忙着让人找膏药呢。”

    曹耕心担任过多年的龙州窑务督造官,只因为身在其位,才有机会接触到一份大骊头等机密档案。

    在那骊珠洞天,有一个极为隐蔽的“职务身份”,无官无品,对于大骊朝廷来说,却要比历代窑务督造官更重要。

    名为“阍者”,寓意看门人。

    此人才是大骊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骊宋氏皇帝,或者说是那位国师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后一任大骊安插在骊珠洞天的阍者,正是林守一的父亲,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邮传捷报处的芝麻官,林正诚。

    而且曹耕心还有一个更大的猜测。

    昔年骊珠洞天,如今大骊京城,林正诚极有可能始终保留住了那个阍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与大骊宋氏某天谈崩了,双方彻底撕破脸皮,这个林正诚,就会是国师崔瀺留给大骊京城的最后一道防洪堤坝,最少可以保证陈平安不会大开杀戒。

    虽然曹耕心并不理解为何一个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够做到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个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干脆不要去接触。

    男人见那两位还杵在原地,问道:“这么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哑然失笑,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敢。”

    既然都没个落座地方,那位武选司郎中便双臂环胸,靠着房门,他对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确实颇为好奇,如果不是这次不同寻常的官场调动,他都没机会得知林正诚这么有来头。其实他这个兵部武选司郎中,今天就是为旁边这个一样站着的老家伙带个路,其实在官场上,根本管不着林正诚这个未来的豫章郡采伐院主官。

    洪州新设立了一个衙门,名为采伐院,名义上就只是管着缉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类似处州的窑务督造署,还有婺州的丝绸织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却是差不多的根脚。

    而位于处州北边接壤的洪州,有个名动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当今大骊太后的祖籍

    所在,自古盛产参天大木,此外还是传闻上古十二剑仙证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骊官场素来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谐趣说法。

    林正诚见那两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问道:“不然我就在这捷报处,摆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倍感无奈,你们这些个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当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点,此外说话就没几个是中听的!

    之所以留在这边碍眼,是想要帮着陛下,要在眼前这个男人这边,得到一句半点不含糊的准话。

    听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弯抹角,与一个从七品官员讨要个确切答案。

    可其实一点都不可笑。

    更过分的,还是这个男人故意一直装傻。

    林正诚拿起钳子,轻轻拨弄炭火,自言自语道:“有人曾经与我说过一句禅语,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点头道:“明白了,我这就去与陛下回复。”

    两个位高权重的郎中就此离开捷报处。

    到了门外的帽带胡同里边,武选司郎中以心声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说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在听说那两位郎官老爷离开自家地盘后,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边,犹豫一番,跨过门槛后,见那老林站着,便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咱哥俩都坐下聊,小心翼翼问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说道说道?”

    林正诚说道:“托关系找门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当差了。”

    傅瑚问道:“还是佐官?”

    男人摇头道:“一把手。”

    傅瑚愣了愣,压低嗓音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那采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儿才是从七品,老林你找了谁的门路,这么牛气,能让你直接跳过半级?!”

    男人笑道:“这种事情就不往外说了吧,犯忌讳。”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说真的,如果只是挪个地方没升官,还是老样子,给人打下手,我可就要骂你几句了,得怀疑你是嫌弃在我身边当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还是跳级的,没的说,今晚菖蒲河,搓一顿去,我请客!”

    男人点头道:“傅大人请客,我来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呦呵,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来还是块当官的好材料!”

    在傅瑚走后,男人默默看着火盆里的炭火,轻轻叹息一声。

    泥瓶巷那对夫妇的坟墓选址。

    当年偷偷走了一趟杨家药铺的后院,找到那个杨老头,不惜坏了朝廷规矩,破了例,低三下气与老人苦苦请求一事。

    还有那本兜兜转转终于落入某人手中《撼山拳谱》。

    再有那天夜幕里,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胆石,一一抛入龙须河中,就像早早等着某个背箩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捡取。

    能做的事情,其实也就只有这么点了。

    别无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当官了,不当什么所谓的阍者了,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再成家立业了,再有那逢年过节时,见着他林正诚,对方能发自肺腑地喊自己一声林叔叔,而自己也当能问心无愧当得起这一声称呼。

    在今年入冬时分,太徽剑宗的祖山剑房那边,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陈山主的亲笔请帖,邀请宗主刘景龙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叶洲参加明年立春的下宗庆典。

    说是举办庆典之前的冬末时节,那条风鸢渡船会跨洲北游至济渎,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劳烦刘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游,就不用开销那笔乘船跨洲的冤枉钱了。顺便在信上提醒刘景龙一事,若是愿意,大可以携手水经山仙子卢穗,联袂南游仙都山。

    刘景龙带着那份请帖,御剑来到翩然峰。

    白首试探性问道:“姓刘的,咱们能不去吗?”

    白首刚刚从云雁国游历归来,带着几位别峰的晚辈剑修,六位年纪都不大的剑修,在云雁国和周边山河历练一番。

    毕竟如今的白首,无论是谱牒身份还是剑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师门长辈和护道人了。

    等到一拨年轻剑修安然返山,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对这位翩然峰的年轻金丹峰主,评价不低,心思缜密,做事周全,江湖经验老道。

    在那云雁国,白首没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壮直接碰面,这位锁云宗养云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实得很,转性了,都快成了个大善人,并且约束徒子徒孙们不许肆意妄为,不然崔公壮就要亲自清理门户,使得门派的江湖名声暴涨几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曾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听到这么个天大噩耗和喜讯,一时间悲喜皆有。

    自家陈兄弟的落魄山晋升宗门没多久,便马不停蹄,又去最南边的桐叶洲捞了个下宗,当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问题在于,白首如今别说面对面见着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来翩然峰做客,结果祸从天降,挨了对方一拳,当场打摆子。

    再上次,还是在自家地盘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过,一拳之后,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传,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桩。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过三!

    如果说真的可以吃一堑长一智,那么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聪明绝顶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还找过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门老神仙,帮忙算一算,自己与那家伙是不是八字相克。

    老神仙当时拿着两人生辰八字,一头雾水,只说没啥啊,谁都不克谁,最后不忘为刘宗主的开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说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刘景龙也懒得提醒白首,按照陈平安的说法,裴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连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钱后来自己取的。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可以跟刘景龙说,刘景龙却不宜与白首泄露秘密。

    刘景龙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不比一个门派的金丹开峰仪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场下宗庆典,都能算是千年难遇的盛举。

    按照山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不是那种结下死仇的敌对门派,一洲境内,哪怕人不到场,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贺礼。

    毕竟一洲境内,凭空多出个宗字头仙家,怎么都是给一洲修士长脸的事情。

    一洲武运多寡,很直白,可以看那止境武夫的数量就行了,与此同理,一洲底蕴之深浅,往往就看宗字头门派的数量。

    所以就像骸骨滩的披麻宗,当年北俱芦洲再不待见这个外来户,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稳脚跟了,正式举办庆典,绝大多数仙家势力,还是要捏着鼻子,送去一份礼物,只是贺礼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几颗雪花钱。

    那条规矩,一样遵守,礼轻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钱少,就是他们不大气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破例露面现身,大驾光临木衣山,参加庆典不说,老真人还难得送出一件法宝品秩的重礼。

    一些个“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识趣补上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

    以两袖清风著称于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钱了,旁人没理由不破费不送礼。

    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犹不死心,道:“礼物送到就行了,陈平安肯定不会介意的,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头你见着了陈平安,就说我近期要闭关。”

    刘景龙笑道:“你只要不主动招惹裴钱,心虚什么,她又不会无缘无故跟你切磋拳脚功夫。”

    见白首还是犹豫,刘景龙也不愿让这个弟子为难,善解人意道:“实在不愿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练剑便是,陈平安那边,我来帮忙解释。”

    在请帖之外,陈平安还有一封密信寄给刘景龙,在信上说那大骊京城,有个名叫韩昼锦的女子阵师,她家乡是神诰宗的清潭福地,是大骊如今地支一脉修士成员,还有个隐蔽身份,是大骊紫照晏家的客卿,韩昼锦拥有一份仙府遗址的福缘,来历不小,而且她符箓造诣颇为不俗,故而让刘景龙在南游途中,顺道在大骊京城停留片刻,帮忙给韩昼锦指点些阵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还没去过桐叶洲。”

    刘景龙笑着点头,“祖师堂那边,暗示我一事,是想要问你这位峰主,打算什么时候收徒,好为这翩然峰开枝散叶。”

    其实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更大的暗示,还是询问宗主有无心仪的道侣人选。

    白首愣了半天,只觉得听了个天大笑话,呲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虽说跟随姓刘的上山也有些年头了,可是白首总有一种我才刚刚开始练剑、随时会被某人问拳倒地不起的感觉,故而完全没有一种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传的觉悟。

    事实上,每一位山上的开峰地仙,本身就相当于为祖师堂开辟出一条崭新的法统道脉了。

    白首摆手道:“别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没有收取弟子,闹了笑话,不过是被刘景龙一人看笑话,若是收了徒弟,师道尊严还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够,尚无一场问剑胜绩,难不成隔三岔五就让门内弟子高呼一句“师父被人打得昏迷过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师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问道:“锁云宗那边咋样了?”

    刘景龙说道:“养云峰很快就会主动与我们缔结盟约。”

    如今与太徽剑宗结盟的山上势力,多达十数个,除了一洲东南地界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还有西海岸那边雷神宅在内的几个老字号仙府,其中那个婴儿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挨了一记没头没脑的闷棍,竟然连山门口那块金字匾额,都给扣掉了“神宅”二字,最后将那俩好像脑子被门板夹过的外乡蟊贼给抓了又放了。

    刘景龙和太徽剑宗,当然没有什么当那山上盟主号令群雄的想法,这种相对松散的盟约,更多是方便相互间的商贸往来,只能说是类似山下的姻亲关系。

    白首笑道:“那咱们太徽剑宗岂不是又多了个马前卒?”

    刘景龙微微皱眉。

    白首立即举起双手,主动承认错误,“就当我放了个屁!”

    刘景龙轻声提醒道:“需知我们剑修的言语过失,无异于一场人心上的问剑。”

    无论是修士还是俗子,每个人的心湖当中,在那水底都会有一颗颗沉甸甸的石头,而每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众多旁人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心之语。

    白首嗯了一声,“以后会注意的。”

    年轻剑修咧嘴一笑,“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语,也没啥说话的机会,至于到了山外,我都不怎么说话的。”

    其实在刘景龙看来,天底下最为玄妙的阵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经在宝瓶洲北部上方空悬多年的骊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认有两种,一种是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让元婴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堑,成为玉璞境修士,圣人坐镇其中,能够同时让小天地变成一种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来修士,由于无法调动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故而每一次术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宝,都会消耗自身灵气,威力越大,就像开了个口子,而这份灵气流逝,又会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种“贡品供奉”,敌对双方,此消彼长,除非境界悬殊,不然胜负无悬念。此外就是大修士凭借阵法构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早年那座骊珠洞天,不但两者兼顾,涉足其中的外乡修士,还要遵循某种更为玄妙的大道规矩,所以这次刘景龙打算去参加下宗典礼途中,除了去大骊京城找那韩昼锦,还要再去一趟大骊旧龙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违反大骊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准确说来,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关于此事,刘景龙上次就与做客自家宗门的陈平安提过一次,所以陈平安此次寄来的密信上,直白无误告诉刘景龙,只管潜心研习阵法余韵,因为他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了。

    刘景龙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

    来自金乌宫柳质清。

    白首好奇问道:“咋了?”

    “柳剑仙要约人一起问剑。”

    “问谁?!”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摸出一本黄历,哗啦啦翻开,“三天后,是个好日子!”

    北俱芦洲的老黄历,大概是整个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一年当中,有那么十几天,“宜问剑”。

第九百零九章 逍遥游

    大海之上,在那剑仙联袂拖月一事过后没多久,一艘悬空飞掠的山岳渡船,附近还有两条保驾护航的大骊剑舟。

    体型庞大,遮天蔽日,恰好从桂花岛上空飘过。

    宝瓶洲所有能够跨洲远游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庙和大骊朝廷征用借调,属于老龙城范氏的桂花岛也不例外。

    不过在文庙议事结束没多久,老龙城苻家便与皑皑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赁了一条新建渡船,用来维持商贸航线。

    这种事情,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却是被中土文庙允许的,不算违禁,这使得那几座能够独力营造跨洲渡船的宗字头仙家,没少挣。

    桂花岛上,一座名为圭脉小院的私宅。

    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实在是被那个仙槎给惹烦了。

    金粟忍住笑,比较辛苦。

    原来是之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的重逢,仙槎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桂夫人看他诚心,就稍稍退让几分,说了句客气话,让他可以偶尔去桂花岛坐坐。

    当时她有自己的考量,身为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从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龙门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护送这条跨洲渡船安然路过蛟龙沟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够多加指点弟子的修行。

    但是桂夫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所谓的“偶尔”,跟仙槎认为的偶尔,根本就是两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了一封来自年轻隐官亲笔手书的道歉信。

    一开始桂夫人还觉得陈平安多虑了,现在她开始觉得陈平安要是敢来桂花岛,她就敢直接赶人。

    小院敲门声响起,不多不少,刚好敲门三下。

    桂夫人微微皱眉,有人靠近院门,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金粟就要起身开门,桂夫人摆摆手,让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挥袖子,打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道士,笑容灿烂,朝院内师徒二人,抬臂挥手。

    这条范家渡船,不接纳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那年轻道士的道冠,是莲花冠,就被她当成了来自神诰宗的某位游历道士。

    宝瓶洲只有神诰宗的道士,头顶所戴道冠,才会既有鱼尾冠,又有莲花冠。

    可是照理说,桂花岛此次循着那条归墟通道,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岛上并无乘客,更没有道士才对。

    桂夫人默不作声,起身后只是道了一声万福。

    金粟连忙跟着师父起身。

    年轻道士赶忙弯腰还礼,起身后唏嘘不已,“一别千年复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旧,令人见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轻道士大摇大摆走入院子,“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孙嘉树能够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宝瓶洲那座金桂观的桂树,被后世许多山上修士视为正统月宫种,就是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花岛,在这边借了几枝桂,之后在宝瓶洲登岸游历,路过金桂观,随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笔,还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闲是真的闲。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没有想到,陆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当初真就闲出了个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实上,在那趟游历过程中,陆沉还见过了神诰宗当时的宗主,为当年刚刚上山修行的一个道童,指点了些道法。

    而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认出这位年轻道长的身份。

    哪怕对方挑明了身份,估计她也不敢信。

    年轻道士落座前,左右张望一番,笑问道:“这么不凑巧啊,老顾没在渡船上边?”

    原来是那个从剑气长城离开后的陆沉,没有着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严格遵循与隐官大人的那个约定,必须走一趟宝瓶洲的云霞山。

    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风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乌龟爬爬。

    桂夫人无奈道:“陆掌教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正因为他不在,你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愿意现身吗?

    陆沉落座后,手指敲击桌面,意思很明显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拿出几坛桂花酿待客,桂夫人当然没答应,她不愿意桂花岛跟这个三掌教有过多交集。

    那个仙槎,在整个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顾清崧,可不就是陆沉当年带上桂花岛的?

    “楼上看山,山头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

    陆沉五根手指轮流敲击石桌,自顾自说道:“十五月为天文中尤物,柳七词为文字中尤物,桂花岛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哈哈笑道:“贫道不贫谁贫,桂夫人见谅个。”

    金粟心生疑惑,师父称呼这个道士为陆掌教?

    山上仙府,可没有“掌教”一说,即便是开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门等,毕竟立教称祖一事,谁能做,谁敢做?

    而山下的江湖门派,倒是不缺“教”字后缀的,却是教主,也没什么掌教说法。

    除非是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当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传,才有资格被尊称为“某掌教”。

    难道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是那……陆沉?

    怎么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岂会敲了门,进了院子,和和气气坐在这边不说,还会厚着脸皮与师父要酒喝。

    对金粟来说,这辈子唯一一次,勉强与陆沉沾边的事情,还是当年陈平安在蛟龙沟一役中,曾经亲手画出一道惊世骇俗的符箓,“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抬头望天,没来由感叹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饰美若天神,一语极尽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陆沉直愣愣看着桂夫人,蓦然而笑,“开个玩笑,当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当真的玩笑何必说出口。”

    陆沉小鸡啄米,点头称是,在桂夫人这边吃了挂落,便转头望向那个狐疑不定的金粟,抚掌赞叹道:“好名字,金粟生,仓府实,则城高国强。老龙城真是沾了孙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说道:“陆真人,我父亲姓金,所以师父帮我取这个名字,只是桂花的一种别称,与那木犀、广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陆沉一脸求知若渴的诚挚表情,问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为桂花色黄如金,花小如粟,便有此别名了。”

    陆沉再次抚掌赞叹道:“学到了,学到了,天下学问无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桂夫人实在受不了这个陆掌教的胡说八道,直接与弟子说道:“这个陆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陆沉。他岂会不知‘金粟’是桂花别名。”

    金粟大惊失色,赶紧起身,施了个万福,颤声道:“桂花岛金粟,见过陆掌教。”

    陆沉翻了个白眼。

    这就无趣了。

    读未见之书,如遇良友。见已读之书,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举,大煞风景,就像帮着金粟姑娘,将刚开始翻阅的一本才子佳人书,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那千篇一律的花好月圆人长寿。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后这个看人下菜碟的脾气,得改改,不然只会让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许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当然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嘛,自然是师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术法传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说世情皆如此,我不过是随波逐流,便一定对吗?一定好吗?贫道看来却是未必。”

    “只是话说回来,此间真正得失,谁又敢盖棺定论。就不能是金粟与天下人都对了,唯独是贫道错了?”

    陆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闪而逝,就此离开桂花岛。

    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质的道书,泛着紫青道气。

    一步缩地跨海,陆沉骤然间停步,一个踉跄前冲,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抬手扶了扶头顶道冠,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瞥了眼脚下山河,“差点走错门。”

    原来文庙那边,只给了陆掌教登陆两个大洲的份额,然后就要将白玉京三掌教礼送出境了。

    不过等到陆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没有类似约束,毕竟送出了一座瑶光福地,是有那实打实功劳傍身的人了。

    陆沉站在云海之上,脚下就是海陆接壤处,打了一套天桥把式的拳路,两只噼里啪啦作响的道袍袖子,勉强能算是那行云流水,蓦然一个金鸡独立,双指掐诀,满口胡诌了一通咒语道诀,转瞬间就来到了宝瓶洲的老龙城上空,可惜那片当年亲手造就出来的云海已经没了,一个侧身的凌空翻滚,双脚落定时,陆沉已经便来到了云霞山地界,弯曲手指,轻轻一敲头顶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陆沉既没有去找那云霞山的当代女子祖师,也没有去绿桧峰找蔡金简,买卖一事,又不着急。

    陆沉扫了一眼风景秀丽的云霞群峰,最终视线落在了耕云峰那边,大片云海中,一座山头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岛,有个身穿那件老旧“彩鸾”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栏杆上独自饮酒,视线呆呆望向某处,久久不能转移,光棍汉喝闷酒,喝来喝去,还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语。

    黄钟侯皱了皱眉头,又来了个不好好按规矩走山门的访客?

    真当云霞山是个谁都能来、谁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个自称落魄山陈平安的青衫客,这次换成了个不知根脚的道士。

    原来在黄钟侯视野中,有个看不出道脉法统的年轻道士,在那云海之上,远远绕过耕云峰,一掠远去,也不是那种笔直一线的御风,而是大步前行、双袖晃荡的那种,只不过御风同时,不忘左右打量几眼,便显得贼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黄钟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壶,施展一门耕云峰独门秘术遁法,身形瞬间如云雾没入白色云海中,悄悄尾随而去。

    只听那年轻容貌的外乡道士,念念有词,什么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什么烟霞万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风快,无限云水好生涯。

    然后只见那道士到了一处名为扶鬓峰的山头,开始从半山腰处攀援崖壁而上,身轻举形,倒是有几分飘然道气,身姿矫健若山中猿猴。黄钟侯始终隐匿身形,要看看这个鬼祟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年轻道士似乎是个天生的话痨,在这四下无人处,也喜欢自言自语,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块大饼,伸手接住,大口嚼起来,含糊不清道:“云间缥缈起数峰,青山叠翠天女髻,葱葱郁郁气佳哉。好诗好诗,趁着诗兴大发,才情如泉涌,势不可挡,再来再来,曾与仙君语,吾山古灵壤,高过须弥山,洞府自悬日与月,万里云水洗眼眸,独攀幽险不用扶,敢问诸位客官,缘何如此,听我一声惊堂木,原来是身佩五岳真形图。”

    听得暗处的黄钟侯一阵头疼。

    一直并无云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鬓峰,是一处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师堂嫡传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历史渊源,只知道地仙拣选山头作为开峰道场,此峰永远不在挑选之列。

    而导致云霞山现在尴尬局面的症结所在,恰好就出在这座山峰。

    传闻云霞山的开山祖师,当年在宝瓶洲开山立派之前,曾寻得远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鬓峰秘境仙府之内,有那银房石室并白芝紫泉,是云霞山灵气之本所在。

    临近山顶,有一处古老仙府遗址,设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门口又有两圆石,天然石鼓状,修士扣之则鸣,分别榜书篆刻有“神钲”、“云根”。

    黄钟侯心生警惕,因为那个道士好巧不巧,就来到了这边。

    陆沉看着门口石鼓,叹了口气,篆刻犹新,只是那些神人旧事和仙家灵迹,都已过眼云烟了。

    山下的辞旧迎新,是年关,山上的辞旧迎新,是心关。

    忘记是哪位大才说的了。

    大概是贫道自己吧。

    陆沉转头笑道:“耕云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踪贫道,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财?”

    黄钟侯现出身形,道:“这位道友,不如随我去趟云霞祖山,见一见我的师尊?”

    云霞山掌律韦澧,正是黄钟侯的传道人。

    陆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家云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贫道便无故人可以叙旧了。”

    黄钟侯一时语噎。

    云霞老仙,正是云霞山的开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数位嫡传弟子,通过各自的开枝散叶,才有了如今宝瓶洲云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而云霞山之所以仙法亲近佛法,这其中又牵扯到一个历史久远的内幕,因为都说那位云霞老祖师,其实出身中土玄空寺,不过却不是僧人,而是某种神异。

    陆沉作虚握手杖状轻轻戳地,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黄钟侯不明白这个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当真确有此事。

    陆沉啧啧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糊涂模样,不似作伪。看来是贫道的那位云霞老友,当年不好意思与几位嫡传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脚,其实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应该在你们云霞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序文当中,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一笔才对。”

    在云霞老祖尚未离开玄空寺之前,陆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经与了然和尚见过一面,道法佛法,各说各话,不过用陆沉的话说,就是“道门真人不贬佛,佛家龙象也知道”,一场说法,两杯清茶,相谈尽欢。

    而云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了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经轻轻敲过陆沉肩头一下。

    陆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给那位“木上座”一桩开窍道缘。

    这才有了浩然天下后世“一棍打得陆沉出门去”的佛门公案。

    陆沉抬起手,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姿势。

    黄钟侯犹豫了一下,还是丢过去一壶云霞山秘酿的春困酒。

    陆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满脸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黄钟侯说道:“喝过了酒,还是得劳烦真人去一趟祖师堂。”

    上次那个擅闯山门的外乡人,后来是真去找了绿桧峰蔡金简,黄钟侯才没有对他不依不饶。

    陆沉点点头,“如此正好,贫道真要与你那位山主师伯谈点正事,有人帮忙带路,免得贫道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黄钟侯说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伤了和气。”

    陆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门,问道:“这么个最适合拿来当道场的风水宝地,就一直关着门,不可惜吗?”

    黄钟侯解释道:“第二代祖师山主亲自关上的门,临终前还传下一道法旨,将来我们云霞山修士,如果始终无人跻身上五境,便不得开启此门,不准任何人进入秘府内修行。”

    此事不算什么师

    门机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云霞山关系不对路的山上势力,都喜欢拿此事调侃云霞山,冷嘲热讽,故意说那府邸之内,有什么一件仙兵品秩的镇山之宝,一开门就无敌一洲,不然就阴阳怪气说其实你们云霞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早就是咱们宝瓶洲的飞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闭关不出呢,只要老祖愿意出关,拳打脚踢神诰宗不在话下。

    陆沉闻言立即被酒呛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个既坑师父又坑徒孙的主儿,用心倒是好的,可谓良苦,无非是希望你们这些晚辈修士,能够再接再厉,好好修行,怎么都该修出个玉璞,到时候一开门,占据这座府邸潜心修道,说不定便可以顺势多出个仙人。”

    黄钟侯沉默不语。

    陆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壶,一手掐诀,“既然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么开门还需关门人。”

    黄钟侯摇头道:“那位祖师爷兵解离世后,当年确实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转世人,可惜祖师爷始终未能开窍,修为止步于龙门境,再次兵解,之后便再无消息了。”

    陆沉点点头,不再继续推演那位云霞山二代祖师爷的“来路与出路”,晃了晃手,“泥牛入海,还怎么找。”

    修道最怕没出路,做人最好有来路。

    一些个口口相传的老话,能够比老人更年长,当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积德,可以福荫子孙。

    黄钟侯这会儿开始有些相信眼前“年轻”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并且与云霞山大有渊源的世外高人了。

    陆沉转身望向耕云峰的滔滔云海,默默喝着酒,一肚子诗词歌赋,实在积攒太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翻出哪几篇哪几句,抖搂给身边的这位道友长长见识了。

    黄钟侯却误以为这位驻颜有术返璞归真的外乡道长,是在伤感故地重游的不见故人。

    陆沉随手将那空酒壶抛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黄钟侯也在远眺自家耕云峰漫过山岭的壮丽云海,听到那位道长咳嗽几声,才发现对方保持那个抬手姿势,黄钟侯只得又抛去一壶春困酒,真不是遇到了个蹭酒喝的骗子?

    陆沉说道:“很多人不喝酒,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则是因为他们喝不上酒了。”

    黄钟侯点点头,深以为然。

    先前那场让半洲山河皆陆沉的惨烈战事,让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开始喝酒,也让更多喜欢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陆沉跟着点点头,晃了晃手中酒壶,果然是个不错的酒友。

    隐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错。

    不枉费贫道历经千辛万苦走一遭云霞山。

    黄钟侯小心酝酿措辞,问道:“真人造访此地,是为我们云霞山排忧解难而来?”

    陆沉点头道:“当然,贫道一来与你们云霞山有旧,贫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旧,二来有人请贫道出山,好帮你们云霞山渡过难关,两两相加,不得不来。”

    黄钟侯试探性问道:“既然如此,真人为何不直接去找我们山主?”

    陆沉嗤笑一声,“贫道这种境界高耸入云、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岂可以常理揣度?”

    本来已经将对方当做一个游戏人间的陆地神仙,结果被对方自己这么一说,黄钟侯反而有点吃不准了。

    陆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壶,随便点了点身后那边的府门,一番言语,算是为黄钟侯泄露了天机,“这府邸,对你们云霞山来说,其实就是座‘监守自盗’的阵法,只要开了门,你们云霞山就既解决了忧患,又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遗产馈赠,年复一年的气运积累,这一开门,黄钟侯,你自己想象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气运?云霞山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阵,好好兜住这份如洪水决堤的沛然灵气,不然被灵气潮水瞬间拍晕十多峰修士,就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黄钟侯一脸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当真是这么的……简单?!

    根据自家祖师堂之前的大道推衍,想要解决这个天大的困境,无非是从三方面入手,最少兼具其二。

    首先需要一位上五境修士,这也是为何山主近些年一直在闭关,寻求打破瓶颈之法。

    二是云霞山能够一跃成为宗门,被文庙“封正”,就可以多出一份气运,虽然依旧治标不治本,但是可以延缓形势恶化。

    最后还需要一件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重宝,能够聚拢并且稳固天地灵气。

    人和,天时,地利,若是能够三者兼备,当然是最好,可就目前看来,云霞山在短期内注定一事无成。

    只说一场大战过后,如今半仙兵都快卖出了曾经等于仙兵的天价,尤其是这类攻伐之外的“镇山”至宝,以前相对价格偏低,如今在浩然天下反而更加珍稀可贵。

    云霞山四处托关系,去别洲询问此事,结果处处碰壁,几乎都是同一个答复,有也不卖!

    这也是云霞山迟迟没能出手的理由,不然砸锅卖铁凑钱加借钱,是可以买下一件半仙兵的。

    陆沉笑道:“某人其实早就通过那个蔡金简,提醒过你们云霞山的破局之法了,只是蔡金简自己被蒙在鼓里,估计还听见了些暗示,她却始终未能领会,你们这些看客同样不明就里,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门而入,才落了个坐拥金山银山却差点饿死的下场,倒不是那个人故意看你们笑话,只是你们云霞山的道法根本,近乎禅理,他当然也不能多此一举,不然就是画蛇添足,等于解扣又结扣,拖泥带水,还债欠债的,反而不美了。”

    黄钟侯作揖道:“恳请真人明言!”

    他仍是不相信在这扶鬓峰开个门,就能让整个云霞山再无后顾之忧。

    再者修士违背祖训一事,在山上可不是什么小事。

    陆沉哀叹一声,这位黄道友性情爽快,要酒就给酒,而且一给给两壶,可惜这脑子就有点……被酒喝迷糊了。

    陆沉只得耐心解释道:“蔡金简早年不是福缘深厚,得了个‘破而后立,有如神助’的高人谶语吗?破的是什么?神又是说谁?无非是个最简单的破门而入,‘犹如神助’之人,当然是骊珠洞天那位的儒家圣人齐先生了啊。之所以早年是谁说的这句谶语,不是邹子又能是谁,谜题带谜底一并给了,你们还要奢望邹子按住你们的脑袋在耳边大声说话吗?”

    黄钟侯在听那道人言语之时,始终作揖弯腰不起。

    等到那位道人不再言语,黄钟侯这次啊直起腰,深呼吸一口气,打定主意,回头就去找山主说此事,山主要是不敢开门,他来!

    冥冥之中,黄钟侯相信这位道人的此番言语,不是戏言,更不是什么祸害云霞山的用心险恶之举。

    即便山主和师尊都反对,到时候黄钟侯只管寻一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再去那祖师堂敬香,立下道心誓言,与历代祖师爷坦言此事,若是错了,只求任何后果,让我黄钟侯能够一人承担。

    陆沉点点头,又开始自吹自擂起来,“是个好酒鬼,难怪能够让贫道不记名的半个学生,想要与你再喝一场。”

    黄钟侯笑道:“话虽如此,晚辈对真人感激不尽,只是规矩在,还是需要请真人一同去趟祖师堂。”

    陆沉啧啧道:“好小子,猴精猴精的,必须大道可期,贫道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一口唾沫一颗钉!”

    黄钟侯难免有几分愧疚,这位真人如此坦诚相待,自己却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让山主亲自勘验对方身份,求个所谓的万无一失。

    陆沉想要抚须而笑,哦,才记得自己年纪轻,并无胡须这玩意儿,终究不像大玄都观孙道长那么老态龙钟,便揉了揉下巴,“贫道是那真人君子嘛,真人小心,君子大度。”

    黄钟侯无言以对。

    陆沉轻轻跺脚,呵呵一笑,“不要觉得构建一座阻拦灵气汹涌外泻的护山大阵,是什么轻巧事,一旦扶鬓峰打开府门,声势不小,浩浩荡荡,相当于一位大剑仙的胡乱问剑云霞山,一着不慎,整个扶鬓峰都要当场碎开,可就等于第二场问剑了,乱石飞溅,飞剑如雨,其余云霞山十五峰,最后能留下几座适宜修行的山头,容贫道掐指一算,嗯,还不错,能剩下大半。就是此处洞府内积攒多年的灵气,十之七八,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估摸着几年之内,你们云霞山方圆万里之内,大大小小的邻近仙家山头,还有旁边那个一枕黄粱的黄粱国,都要诚心诚意给你们送些类似‘大公无私’的金字匾额,聊表谢意。”

    黄钟侯听闻此事,反而松了口气,不然就像一场黄粱美梦,让他不敢相信是真。

    “那么问题来了,此事何解?”

    陆沉自问自答,丢出手中那只空酒壶,再重重一跺脚,“就在你黄钟侯的两壶酒中。”

    要是黄钟侯只送一壶酒,云霞山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被抛向空中的酒壶,与那早已坠地的酒壶,一悬天一在地,随着陆沉一跺脚,刹那之间,云霞山地界,风卷云涌,只见那两只酒壶蓦然大如山岳,好似壶中有乾坤,各有一份道气跌宕涌现而出,最终凝聚出一幅阴阳鱼图案,缓缓盘旋,刚好笼罩住整座云霞山,阵图再一个坠地,如一幅水墨长卷铺展在大地之上,继而消失无踪。

    这份气吞山河的天地异象,转瞬即逝。

    一座云霞山,除了黄钟侯亲眼目睹这份壮阔景象之外,能够察觉到异样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绿桧峰蔡金简,一个呆呆看天的年幼孩童,且这两人,都不靠境界靠道缘。

    陆沉指向一处,与黄钟侯笑道:“那个孩子,资质不错,抢也要抢到耕云峰,将来可堪大用,你们云霞山的下下任山主人选就有了。”

    至于下任山主,当然是眼前这个耕云峰金丹修士了。

    陆沉挪了几步,拍了拍黄钟侯的肩膀,微笑道:“能够不理会某人的主动劝酒,再当面威胁某人喝一壶吐两壶的人,不多的。至多再过一百年,你就可以到处与人吹嘘此事了。”

    不等黄钟侯回过神,那位道人已经不见人影。

    黄钟侯怅然若失,竟然还不知道这位真人的名讳道号。

    心湖当中,响起那位真人的的嗓音,“贫道道号‘佚名’。”

    黄钟侯倍感无奈,事后如何在祖师堂那边解释此事,为自家云霞山帮忙渡过此劫的恩人,是个道号“佚名”的外乡道士?

    神诰宗地界,道观如林,而作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观内,正在举办一场十年一次的授箓典礼,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门仪轨,如今就要多出了两个“外人”,一个是专程赶来神诰宗的大骊陪都礼部官员,一个是大骊京城崇虚局辖下的一位道录,要负责将这些获得度牒的授箓道士,全部记录在册。

    陆沉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往大了说,无非是个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已,王律治人。

    往高了深了去说,国法治人于违禁犯法之后,道律则捡束人心于妄念初动之时。

    在那一座离着神诰宗祖师堂很远的小山上,其中一处悬挂“秋毫观”匾额的不起眼小道观内,一位老道士正带着一帮小道童,在做那道门晚课,规规矩矩,背诵一部道门经典,年纪大的死记,年纪小的硬背,看得门口探头探脑的陆沉哀叹不已,走了走了,听得糟心,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走在道观内,瞧见个小道童,一边扫地一边背书,背得不顺畅,总是背错,就像自己在翻书,背错了,就得一整页重头再来背过,陆沉也不打搅小道童的“独门清修”,就走到那一棵树下,轻轻摇晃起来。

    小道童好不容易扫完一地落叶,在仙山上边当道士,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树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叶断断续续,就没个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个道观,打扫起来,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后,就可以偷懒了。结果等到小道童回头一瞧,好家伙,哪来的坏蛋,在那儿吃饱了撑着晃了一地的落叶,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扫帚就冲过去,等到那个年轻道士一回头,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便顺势扫帚落地,装模作样清扫地面起来。

    陆沉笑问道:“小家伙,可曾传度授箓?如今可是箓生了,几次加箓了?”

    小道童呵了一声,又不是那种所谓的家传、私箓,有钱就给的,何况自己也没钱啊。

    有钱能在这儿扫地?道观里边的几个同龄人师兄,可不就是家里有钱,在师父那边就得到了额外观照,就从没洗过茅厕和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粪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陆沉坐在栏杆上,身后就是一座养了些鲤鱼的小池塘,双臂环胸道:“道在屎溺,挺好啊。”

    小道童被说中了伤心事,抬头一瞪眼,见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臭道士,正抬着条胳膊,一次次弯曲起来,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提醒”,只得低下头去,闷闷扫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顾自说道:“贫道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种树、伐树再种树辛苦攒下来的家当,自然身手了得,寻常几个壮汉根本近不了贫道的身。”

    小道童小声嘀咕道:“祖师爷说得才好才对,你说就是说了个屁。”

    陆沉笑问道:“这是为何,不都是同样一句话同一个道理吗?”

    小道童加重力道,扫得落叶四处乱飞,“能一样嘛,当然不一样。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会说。”

    陆沉问道:“是类似那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小道童抬起头,“啥玩意儿?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边说的?”

    陆沉笑道:“是个佛门高僧说的。”

    其实陆沉已经知晓道童的那份“胡思乱想”,心中答案,颇有意思,确实只是因为小道童说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声,“你懂得还不少。”

    低头看着满地落叶,小道童同时在心中腹诽一句,就是不当个人。

    陆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童无精打采,低头扫落叶入簸箕,小声道:“道长喊我阿酉好了,是那个酉时的酉。”

    只是小道童没有说,这是师父帮忙取的名字。跟一个外人,犯不着说这个。

    陆沉笑道:“以后授箓了,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扫帚,指了指祖师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扫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师父瞧见,就惨喽,罚抄经能抄到大半夜,踩了踩簸箕里边的落叶,踩得稍稍结实几分,便继续扫落叶,小道童随口说道:“咱们道观穷,以后等我有钱了,就帮着祖师殿里的那尊神像镀金,算是穿件崭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层金粉,很可以了。”

    陆沉咦了一声,“阿酉你如此诚心,你家祖师爷还不得赶紧显灵,才对得起你的这份赤子之心?搁我是你家祖师爷,肯定立马现身,与你好好聊上几句。”

    小道童恼火得不行,提起扫帚指向那个说话没个规矩的陌生道士,气呼呼道:“忍你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我就喊师兄过来揍你!”

    小道童赶紧补了一句,“师兄们!”

    陆沉乐得不行,双手撑住栏杆,摇晃双腿,后脚跟轻磕栏杆,一脸好奇问道:“奇了怪哉,为何你们神诰宗这么大的山头,那么多的道观,就数你们这些个祖师殿杵着那么个木头人的道观,最穷呢?”

    小道童怒道:“关你屁事。”

    其实这个问题,别说是自己,就是师兄师弟,还有师伯师叔们都很好奇。只听师父说起过,一宗道士分两脉,戴不同道冠,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不常见的。

    比如小道童以后如果真的成为箓生了,头戴道冠,就是一顶莲花冠。与神诰宗

    天君宗主的道冠,就不一样。

    陆沉笑道:“我倒是知道缘由,是因为祁天君当年受了你们祖师爷的一份传道之恩,当上宗主那会儿,一开始呢,是想着两脉道士,一碗水端平,后来发现这么做不行,隐患重重,反而导致你们这一脉的山中道观,越来越少,再后来,祁天君就只得稍稍换了个法子,只能是暗中救济你们这一脉的香火,结果发现还是不行,导致整个宝瓶洲,都未能如他所愿,好歹有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在山外开宗立派,直到很后来,才想勉强明白了一个理,何谓道法自然,原来是他好心办错事了,这才终于有了个北俱芦洲的清凉宗。”

    陆沉指了指那棵大树,“万物如草木,有荣枯生死。天地所以能长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小道童听得迷糊,也就不搭话了,免得露怯。

    他突然问道:“你既然是道士,怎么不自称‘贫道’?”

    陆沉笑道:“贫道不贫,贼有钱啊。”

    小道童便有些羡慕。身上没点盘缠,也无法出远门云游四方不是。

    陆沉摆摆手,“你想岔了,我在说自己是修道之人,恰好万物刍狗,道在天下。”

    陆沉抬高手掌,缓缓往下,重复最后四个字,只是有个微妙的停顿间隔,“道在天,下。”

    小道童哦了一声,你讲你的,我扫我的。

    陆沉问道:“先前我说草木有生死,你身边那棵大树犹活,谁都知道,那么阿酉,我就要问你了,你觉得你脚边簸箕里边的落叶呢?你想一想,是生是死?”

    小道童摇摇头。

    陆沉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阿酉啊,可不是自夸,我这辈子,最凶险的一次与人论道,啧啧,真是凶险,差点就当不成道士了。”

    小道童抬起头,嘿嘿一笑。

    被人打了呗。

    陆沉一本正经道:“阿酉,你又想岔了,我是跟一个年纪很大、辈分很高的‘道士’问道一场,你猜怎么着?”

    其实人间最早的道士一说,是说那僧人。

    小道童怀抱扫帚,眨了眨眼睛。

    陆沉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脑袋后仰三下,轻声道:“就不说这鱼池了,他观一钵水,八万八千虫。我与那道士,一起在人间游历了数年之久,期间看遍了大小、多寡、长短、前后与生死,可我依旧不服气,那人便带我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世界,世界之广袤深邃,简直就是无宇无宙,拥有不计其数的小千世界,生灵之众多,当真如那恒河之沙,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无量光阴,修道有成,若是搁在此地,我就是在那方天地,只是一个唏嘘,就能让千万星辰灰飞烟灭,一抬手,就能让成百上千的……飞升境修士悉数身死道消,最终我开始远游,去过一个个所谓的小千世界,见到了无数古怪生灵,又不知过去几个千百年,我开始选择沉睡酣眠,又不知几个千万年,当我醒来,看似亘古不变的星辰都已经不见,最后的某一天,突然天开一线,我便循着那条道路,好像裹挟了半个世界的无穷尽道气、术法、神通,一撞而去,终于得以离开那个地方,结果……”

    小道童当时听说书先生说故事呢,赶紧追问道:“结果如何了?”

    陆沉笑嘻嘻道:“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小道童叹了口气,懂了,“就当我欠你三文钱,行不行?”

    陆沉这才抬起胳膊,笑问道:“阿酉,咱们要是被蚊子叮咬出一个包,是不是喜欢拿指甲这么一划?”

    小道童抬起一根手指,像是打了个叉,笑道:“我喜欢划两下。”

    陆沉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那个我,就是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那块红肿,被人随便一手指头给按死了。”

    小道童张大嘴巴,最终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故事!”

    果真值那三文钱!

    陆沉微笑道:“所以我才始终无法破境,师父最惫懒了,又不愿意为我解惑,我这个当弟子的还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某个答案喽。”

    小道童怀捧扫帚,久久无言,只觉得道长说的这个故事不算太精彩,都没有书生狐魅、也没有真人登坛做法劾治邪祟呢,就是有点古怪,听得还不错,也不太舍得说给师兄师弟们听,毕竟花了自己三文钱呢,小道童最后忍不住感慨道:“道长是从哪里来的?”

    陆沉笑着招手道:“实不相瞒,我看手相是一绝,阿酉,来,摊开手,帮你看看运程。”

    小道童立即警惕起来,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归根结底,还是要坑我钱?

    陆沉埋怨道:“不收钱!”

    小道童问道:“是不是被你看出了不好的手相,就要额外收钱了,才好破财消灾?”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自家道脉,怎么出了这么个奇才。以后是跟着自己一起摆算命摊的一块好材料啊。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神色黯然,抿了抿嘴,放下扫帚,与那个道长告辞一声,打了个道门稽首,然后弯腰,双手提起那只簸箕去远处倒掉落叶。

    陆沉叹了口气。

    孩子原本是想问一问自己的姓氏,只不过话到嘴边,临了还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等到孩子倒掉一簸箕的落叶,转头望去,那个坐在栏杆上的年轻道长,已经不见了。

    陆沉已经偷摸到了那座道观大殿门槛,朝那道袍寒酸领头背书的老观主招手又招手,老道人第一次瞧见,微笑摇头,继续背书,第二次瞧见那生面孔的年轻道士依旧在门槛那边使劲招手,老道人便微微皱眉,眼神示意自己暂时不得闲,等到第三次瞧见了,身为一观之主的老道人便气得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那边,正要训斥一句,不曾想对手一手摸袖子,一手抓住自己的手,轻轻一拍。

    老观主不用低头,掂量一番,唉,是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罢了罢了,就是轻了些。

    那个年轻道士又摸出一把“铜钱”,继续往老观主手上拍去,后者稍稍低头,视线低敛,眼睛一亮,嗯?

    竟然是三颗山上的雪花钱?!

    老观主等了片刻,见对方不再摸袖子,便轻轻攥拳,手腕一拧,放入袖中,都不用对话言语,拉着对方往远处走,直接问道:“道友怎么知道贫道这‘秋毫观’,还有个私箓名额?这里边的规矩,道友可懂?”

    言下之意,这道观私箓毕竟不比宗门官箓,如今大骊朝廷管得严,得了一份私家授箓,将来摆摆路边摊子还可以,难登大雅之堂,简而言之,骗那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的银子,难了。

    那年轻道士会心一笑,“不懂能来?我就是拿来跟些不懂行的显摆显摆。”

    老观主哀叹一声,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道友懂规矩却不懂行情啊,得加钱。”

    老观主再压低嗓音道:“说好了,不退钱!”

    陆沉笑道:“加钱就算了,我只是给那个阿酉铺路来了。”

    老道人愣了愣,“你是阿酉那个失散多年的爹?”

    陆沉嘿嘿笑道:“观主你猜。”

    老道人不愿放过这个冤大头,继续劝说道:“道友你懂的,贫道这道观是小,可是每十年的一个箓生名额,是绝跑不掉的,这可是咱们祁天君早早订立的规矩,阿酉毕竟年纪还小,观里边师叔师兄一大把呢,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宗门祖师堂那边,考核严格呐,也不是谁去了就一定能授箓的,一旦推荐了人又未能通过授箓,下个十年就要丢了名额,但是在这秋毫观里边嘛,都是自家人,修道之士,不看心性优劣看啥,老祖宗订下了条规矩,‘若是有人功德超群,道行高超者亦可破格升箓’,真要说起来,咱们秋毫观是可以自己授箓的,不比那宗门祖师堂金贵是真,可箓生身份也是真嘛,到时候头戴莲花冠,咋个就不是道士真人了?这些又不是贫道一张嘴胡乱瞎诌出来的,道友你说呢?”

    老观主见那年轻道人点头嗯嗯嗯,可就是不掏钱。急啊。

    陆沉看着这个道袍清洗得泛白的老观主,再看着他那满门心思想着给祖师爷好好镀上一层金、整个祖师殿都要重新翻修、怎么风光怎么来、回头好与相邻几座道观登门显摆去,将来再给自家祖师爷敬香时也能腰杆挺直几分……一连串想法,陆沉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道观穷归穷,门风不错。

    陆沉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莫与我哭穷,听得我这个祖师爷都要落泪了,回头我就跟祁真说一声,让他单独开设一场授箓仪式,给咱们阿酉一个实打实的箓生身份……”

    听这个年轻道士说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老观主气得一拳就要捶在对方胸口,“住嘴!”

    陆沉挪步侧身,躲过那一拳,倒不是觉得被一拳打中没面子,实在是担心这一拳落在实处,对老观主不好,陆沉伸出一手,嬉皮笑脸道:“这就谈崩啦?把钱还我!”

    老观主脸色铁青,叹了口气,就要去摸出那些落袋为安的钱财,嘴上说道:“道友恁小气。”

    陆沉微笑道:“哦?”

    下一刻,老观主使劲揉了揉眼睛。

    眼前年轻道人,头戴一顶莲花冠。

    而那顶莲花冠,不管是真道士,假道士,都绝对不敢冒天下道门之大不韪,谁敢擅自仿造这顶道观,更不敢擅自戴在头上招摇过市。

    何况秋毫观还是在这神诰宗地界。

    故而再下一刻,老观主便热泪盈眶,激动不已,踉跄后退几步,一个扑通跪地,就开始为自家老祖师磕头,老道人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伏地不起,满脸泪水,竟是一个没忍住,便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从资质鲁钝的自己这个现任观主,再一路往上推,一代代的观主,好像修道一辈子,就只修出了个大大的穷字,日子都苦啊。

    陆沉蹲下身,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穷得都是骨头摸不着肉了,笑着轻声安慰道:“晓得了晓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老道人哭得实在伤心,好不容易才记起身边蹲着的,是自家祖师爷,白玉京掌教,赶紧抹去眼泪,刚要起身,一抬头才发现祖师爷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老观主便战战兢兢缩了缩脑袋和肩膀,一并坐在地上。

    陆沉这才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记得等到祁真从蛮荒天下回来,你就去跟祁真说,阿酉如今是我的嫡传弟子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老观主使劲点头,再一个眼花,便没了自家祖师爷的踪迹。

    陆沉跨洲远游,路过两洲之间的大海,低头看了眼。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遥想当年,好像曾经亲耳听过一场问答。

    先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学生答,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陆沉抬头看了眼天幕,骤然间加快御风身形,一个停步,再落下身影,直下看山河。

    来到了那座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外,陆沉只是稍稍变了些容貌。

    很快就有几位祖师赶来此地,韦雨松大为意外,轻声问道:“不知真人驾临……”

    陆沉咳嗽一声,开门见山道:“当年贫道给出的那件贺礼法宝?”

    几位老祖师面面相觑,韦雨松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怒道:“砍他!”

    他娘的,竟敢假装火龙真人来木衣山装神弄鬼?!

    那件法宝,宗门庆典一结束,上任宗主私底下早就归还给了火龙真人不说,听竺泉说过大致过程,她爹,也就是上任宗主还与那位老真人,双方你推我让,很是客气了一番,老真人这才抚须而笑,一个必须给,一个坚决不能收,一个铁了心,一个就说不像话,大概就是那么个前辈慈祥、晚辈懂礼数的画面了,最后老真人实在是推脱不过,拍了拍自家宗主的肩膀,眼神欣慰,差不多与道贺宗门可以算是三七分账的老真人,说了句不知该当真还是场面话的言语,大致意思是老真人保证以后几百年内,每年当中的那十几天,别处地方不去管,反正一洲剑修都不宜来此问剑。

    简单来说,约莫就是一句“道上我熟,你们木衣山祖师堂,我罩了”?

    陆沉溜之大吉,不愧是火龙真人。

    一步缩地,直接来到自家道脉的清凉宗。

    可惜那个嫡传弟子,如今并不在山中。

    一座阁楼,白墙琉璃瓦,檐下四角皆悬铃铛。

    此外山中都是些茅屋,就算是修士府邸了。

    对于一座宗字头仙家来说,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府邸气象,确实有点寒酸得过分了。

    幸好贺小凉手上还有个小洞天。

    不然自己这个当师父和祖师的,是得掬一把辛酸泪。

    其实陈平安在仙簪城那边得手的拂尘,最最适合自己这位女弟子了。

    翩翩佳人,山中幽居,手捧拂尘,相得益彰。

    只是陆沉敢开口讨要,即便得手,却也不敢真的送人。到时候肯定会被陈平安追着砍,估计都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眼前亮起一道剑光,意图不在伤人,警告意味更浓。

    陆沉一个踉跄,骂骂咧咧,“好徒孙,胆敢欺师灭祖!”

    那女修匆匆收起飞剑,那人一个摇晃,差点就要自己一头撞上她的飞剑,如果不是收剑快,就要害得她从吓人变成杀人了。

    女子沉声道:“道友擅闯清凉宗,不知道后果吗?”

    只见那年轻道士一拍脑袋,出现一顶寻常样式的莲花道冠,急匆匆道:“自家人,是自家人!”

    女子愣了愣,“道友是?”

    陆沉却答非所问,笑道:“看来咱们的贺宗主,对你最器重最心疼啊。”

    这位年轻女冠,道号甘吉。刚好是柑桔的一半?

    她翻了个白眼。

    说反话是吧?喜欢戳心窝子是吧?

    师父最偏心了,自己最不受待见。

    两位师姐,当年拜入师父门下的见面礼,分别是一头七彩麋鹿和一件咫尺物,到了自己这边,好了,就是几个橘子,真是山下市井最常见的那种橘子……

    她一开始还觉得师父是不是另有深意,其实是什么灵丹妙药,等到她细嚼慢咽,吃完了,真就没啥玄机了,唯一不同寻常的待遇,就是师父每次出门下山游历,回山之时,都会给她带几颗橘子。

    陆沉转头望向一处,笑道:“天大福缘,连我这个给他当师弟的,都要羡慕。”

    师尊如今不在山上,去流霞洲远游了,她便先以心声通知同门速速赶来此地,再顺着那个年轻道士的视线,甘吉看到了远处的栅栏,曾经有个李先生,被师父亲自邀请到山中,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而且李先生当年在下山前,亲手种下了些花草,有爬山虎,牵牛花,还有一只小水缸里的碗莲,说来奇怪,明明是寻常碗莲,并非仙家花卉,可是每逢花开时节,便会在那小小水缸内,绿水春波,立叶出水,开出三百重艳。

    陆沉一屁股坐在廊道中,伸出手指,轻轻晃动,铃铛便随之摇晃起来,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一种爱鱼心不同,有人喜欢钓鱼吃鱼,有人只喜欢养鱼喂鱼。

    除了女冠甘吉,所有留在山中的宗主嫡传,都已经赶来此地。

    陆沉单手托腮,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北边那个大剑仙白裳,曾经对贺小凉撂过一句豪言壮语?”

    好像是说贺小凉就别奢望这辈子能够在北俱芦洲跻身飞升境了。

    陆沉刚要站起身,就在此刻,依稀见到栅栏那边,师兄好像在多年之前,就站在那里,朝自己这边微笑摇头,而且明明白白在说一句,回了白玉京,小心将来的某场问剑,一定要护住你师兄余斗和一座白玉京。

第九百一十章 故地重游如翻书

    落魄山,山门口。

    陈灵均四处张望,趁着无外人,偷偷摸出一壶酒,手腕一拧转,便多出两只叠好的酒碗,抛给桌对面一位新任看门人。

    一个青衣小童,跟个年轻道士,相对而坐。

    一个脚踩长凳,一个脱了靴子,盘腿而坐。

    陈灵均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与那年轻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虚服虚服。”

    陈灵均问道:“仙尉老弟,不会觉得在这边看门丢面子吧?要是不乐意,说一嘴,我把你调回骑龙巷就是了,反正老厨子那边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话的小事。”

    “说啥傻话,赶紧的,自罚一碗。”

    仙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还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就是一个心直口快,做人绝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欢待在这边,早就卷铺盖回骑龙巷了。”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仙尉算是从骑龙巷草头铺子杂役子弟,破格升迁为落魄山外门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远了。

    听说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门人,是个叫郑大风的家伙,之后陈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卢白象嫡传弟子元来,还有贵为落魄山右护法的周大人,都曾在这边当过差,要不是右护法出远门了,这等好事,根本轮不到仙尉。

    如今这份重担,就落在了仙尉的肩头上,当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荐的结果了。

    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没了贾老哥坐镇,就真心没啥意思了,来这边,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实一开始,仙尉也觉得闷,只是一个不小心,仙尉就在郑大风的宅子里边,发现了一座宝山!好个学海无涯。

    如今别说是什么雨雪天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这山门口纹丝不动。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创建下宗那么大事儿,山主都不喊你过去?”

    只是不等陈灵均找理由,仙尉就自问自答起来,“是了是了,咱们上宗这边总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这么大一份家业,遭贼就不妥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一碗便是。”

    陈灵均放声大笑,高高举起酒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咱们俩看大门,老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一个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阶那边。

    陈灵均立即摆出一个饿虎扑羊姿势,身体猛然间前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挡住酒壶和酒杯,侧过身,背对着台阶那边,大声埋怨道:“仙尉,咋个还喝上酒了,不成体统啊,怎么劝都劝不住,今儿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兄弟归兄弟,规矩归规矩,下不为例啊!”

    仙尉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脸的愧疚难当,点头道:“怨我嘴馋,一个没管住。”

    暖树提醒道:“郑叔叔说过,山门就是人之眉目,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时最好不要喝酒,实在馋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边小酌几杯,同时稍稍留心门口有无客人登门,等到有人靠近山门那会儿,就赶紧散散身上酒气,再来出门待客,免得让外乡客人们误会我们落魄山的风气。”

    陈灵均一边故作竖耳聆听状,一边偷偷朝仙尉做鬼脸。

    暖树看也不看那个陈灵均,对那个年轻道士笑道:“仙尉道长,没说你,我说某人呢。”

    陈灵均气不打一处来,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转过头,嬉皮笑脸道:“今儿这么闲,都逛到山门口了,是偷懒啦?”

    暖树没好气道:“朱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刚刚寄了封信到咱们山上,说今儿申时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让你自己看着办。呵,等会儿好好喝酒,可劲儿喝,谁稀罕管你。”

    说完就走了,山上还有好些事务要忙。

    仙尉一脸讶异,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级而上,渐渐走远,这才压低嗓音问道:“难得瞧见暖树也有生气的时候,怎么回事?”

    陈灵均一脸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辞道: “小丫头片子,对我那位御剑水神兄弟,有那么点小误会。”

    仙尉好奇道:“给说道说道。”

    陈灵均愈发尴尬,“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什么。没啥好说的,喝酒喝酒。”

    原来当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陈灵均这边,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在山外小镇酒桌上,给出无事牌的时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说是小事一桩。

    可事实上,光是在魏檗那边,陈灵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云山还是自家落魄山的邻居呢,更是跟老爷好像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呢,结果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了一大堆故意恶心人的话,实在没辙,就只得去别处烧香呗,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颗老爷当新年红包送给自己的蛇胆石,还是最喜欢的那颗,再次连夜偷偷跑去披云山,期间在山脚盘桓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颗蛇胆石,实在是担心第三次听着魏狗屁的狗屁话,一咬牙,总觉得不能对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点面子,至多就是丢在披云山捡不起来,反正也没谁见着,丢人也丢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笔买卖,才算用真金白银买下了块刑部无事牌。

    过了几年,御江水神还来找过青衣小童喝酒,说是太久没见他了,挂念兄弟,所以哪怕作为水神,离开辖境,得跟黄庭国和大骊朝廷讨要两份关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不打紧,这些都是小事。

    然后在那座小镇最高的酒楼内,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说是来时路上,瞧见了铁符江杨花的那座水神庙,有些羡慕,就想要让陈灵均再帮点小忙,好跟作为黄庭国宗主国的大骊王朝美言几句,好将御江边境线上几条别家的支流江河,划拨到御江地盘里边。如此一来,陈灵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们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着说自己就是顺嘴一说,让陈灵均不用太当真。

    陈灵均硬着头皮,当然没有婉拒此事,陈大爷的酒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字。

    不过陈灵均这次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能够办成,可还是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说是让兄弟先去跟黄庭国朝廷那边打点打点关系,至于自己这边,当然会帮忙说几句话,义不容辞。

    其实那会儿御江水神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陈灵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没多说什么。

    御江水神一离开小镇,陈灵均就硬着头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捡瓜子吃。在暖树这个好像突然开窍的笨妮子那边,陈灵均当然说自己没有给钱。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说话就难听了,不帮就不帮,还喜欢扯些有的没的,半点不仗义,说了句让陈灵均心里顶难受的话。

    大致意思是骂陈灵均,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哪怕时隔多年,一想到这句混账话,陈灵均还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当年确实是自己没能帮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终还是没能兼并那几条江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趟衣锦还乡的故地重游都没有。

    陈灵均喝了一大口闷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年在御江,没亏待过他陈灵均。

    没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认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次水神兄弟,来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帮忙办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边有酒眼前有友。

    离着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陈灵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在山门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与仙尉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红烛镇那边接朋友。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从红烛镇那边御风返回,飘然落地,两只袖子甩得飞起,大摇大摆走向山门口,扯开嗓门与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门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费那么多的官场香火情,走这么远的路,你猜怎么着,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冬末的温煦眼光,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

    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去御剑那边游历,不得蹭几顿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陈灵均的脾气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陈灵均大手一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边,伸长双腿,抱着后脑勺,满脸灿烂笑意,“屁大事,恁废话。”

    其实曾经私底下问过老爷,说将来御江水神哪天来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带着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爷当时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除了竹楼和霁色峰祖师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霁色峰的山顶风景就不错,你一定要带他去,回头你可以跟暖树招呼一声,帮你们俩备些瓜果点心,就说是我说的。

    只是老爷还说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俩约个时间,让我这个山主来做东,请他喝顿酒好了。

    今儿老爷凑巧不在山上,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呢。

    陈灵均到底担心老厨子和暖树会嫌烦,便没好意思带着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爷就在山上,看他还去不去红烛镇,只在那边找个酒楼喝酒?

    不过让老爷亲自请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陈灵均就一直没与御江水神约酒。

    陈灵均不愿意让老爷喝这种应酬酒水,自己的朋友,毕竟不是老爷的朋友,没那必要。

    自己毕竟是最早跟着老爷来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点不值钱,但是老爷的面子,必须很值钱。

    朱敛坐在坐在台阶顶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着山门口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傻子。

    魏檗赶在陈灵均之前,就找到了那个飞剑传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实是山主陈平安的授意。

    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说如果他刚好不在山上的时候,那位御剑水神再来找陈灵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让陈灵均逛过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边喝顿酒都没问题,让朱敛与魏檗打声招呼,就说是自己答应陈灵均的。可如果又是让陈灵均帮忙,那么飞剑传信到落魄山后,朱敛就第一时间通知魏檗,劳烦魏山君去堵门,能帮忙就尽量帮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钱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气,就当是亲兄弟明算账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为例。

    魏檗好奇问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开这个口?陈平安真会在山上请他喝酒?”

    朱敛笑道:“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家公子对这个陈大爷,其实都快宠到天上去了。既然陈灵均傻,公子也就陪着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会故意将落魄山左护法位置空悬多年。

    只说陈灵均去北俱芦洲的那趟大渎走江,就耗费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厕都给仔细标注出来了。

    朱敛抬起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问道:“帮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这次山水神灵考评,御江水神府那边,原本得了个‘丙上’,我帮忙提了一级,升为‘乙下’了。”

    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对待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

    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为何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冒冒然赶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拢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我虽然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

    老厨子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视线,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算是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一副对联。

    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陈平安”私章在竹楼,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

    不曾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

    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

    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

    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大师兄董谷,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

    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没留下那几个剑仙胚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

    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的落魄山陈山主,敢吗?

    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

    事”,她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

    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张饭桌上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就只有大骊朝廷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而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圆脸姑娘一起逛那别处山头去了,两人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与她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一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

    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

    “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双方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就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为朋友了。”

    “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了,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个人。

    在刘羡阳眼中,好像就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与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

    夜幕中,一人潜入随驾城的火神祠庙。

    此人进了修缮一新的火神庙主殿后,不敢吵醒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庙祝,撕去身上那张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庙冥官胥吏察觉到踪迹,不过男人手心依旧偷偷攥紧那颗陈前辈当年赠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绘的神像,抱拳说道:“鬼斧宫杜俞,拜见庙尊,多有叨扰,歇脚片刻就会离开。”

    杜俞这些年游历江湖,除了从当年的洞府境巅峰,跻身了观海境,还学成了两道符箓,当年那位好人前辈给了他两页纸,上边分别记载了阳气挑灯符与山水破障符的画符诀窍。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资质的,不然当年也无法将属于“山上家学”的驮碑符和雪泥符,教给那位自称陈好人的剑仙前辈。

    看得出来,这两道仙箓,与寻常那些拿来防止鬼打墙的山水符,极不一样。

    一位大髯汉子从祠庙塑像中现出真身,飘落在地,笑问道:“又摊上事了?”

    杜俞惨然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来这随驾城祠庙之前,杜俞还曾偷偷走了一趟苍筠湖,找到了那个湖君殷侯。

    对方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听过了杜俞的遭遇后,殷侯只说小小苍筠湖,是决然护不住他杜俞的,赶紧另谋出路。

    那位湖君还算讲义气,临了问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盘缠。

    “庙小,待客不周。”

    汉子一招手,从墙角那边驾驭过来两条并排长凳,给杜俞丢过去一壶酒,“说说看,犯了什么事,我这点微末道行,帮忙是肯定帮不上了,但是请你喝酒,听你吐吐苦水,还是没问题的。”

    杜俞这一路奔波流窜,精疲力尽又提心吊胆,这会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手接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连累庙尊老爷惹上山水官司,回头要是有仙师找上门来盘问,庙尊就只管照实说杜俞确实来过此地,莫要帮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说了,能够在火神庙这边喘口气,已经是万幸。”

    大髯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要不然我让庙祝炒几盘下酒菜?小庙后边就有灶房,要是嫌弃我家庙祝厨艺不行,可以让他去随驾城里边买些宵夜吃食回来,我晓得几个苍蝇馆子,手艺不错,价廉物美……”

    杜俞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着眼前那个风尘仆仆疲态尽显的修士,大髯汉子抚须而笑,“都是观海境的神仙老爷了,还闹得这么狼狈?”

    杜俞苦笑道:“喝过酒,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宝瓶洲避风头了。”

    大髯汉子点头道:“看来麻烦不小。”

    杜俞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在这边缓过一口气,今夜离开随驾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剑湖!

    万一那个名叫周肥、出手阔绰的家伙,真是那个能够让郦剑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当年替陈前辈看家护院,负责照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墙而入,说话很不着调,自我介绍了一句,却是弯来绕去说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当时杜俞就回骂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爷”。

    只不过唯一与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钱!当年给杜俞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金乌甲。

    万一真是那个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说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与姜尚真不是道侣胜似道侣。现在的问题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着走到浮萍剑湖,如何见着郦剑仙的面,又是个天大麻烦。

    大髯汉子笑道:“先来找我,就算找对了。”

    杜俞一头雾水。

    汉子晃着酒壶,老神在在道:“陈剑仙之前来过这边,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事了,嗯,也不能这么说,算是陈剑仙的未雨绸缪吧,他让我帮忙捎些话给你。”

    一听到是那位好人前辈,杜俞顿时精神一震,安心几分。

    即便无法解决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为落魄时,杜俞好像只是听旁人聊几句,便如渴时递来一瓢清水。

    大髯汉子笑道:“他说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让你觉得问心无愧,你就去找离这边不算太远的金乌宫,找剑仙柳质清求助,如果觉得柳质清剑术不够高,一个元婴境剑修依旧解决不了麻烦,就去太徽剑宗找宗主刘景龙。”

    “要是麻烦很大,让你觉得连刘景龙都没法子摆平,就让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龙真人。”

    “不管找到谁,就说你叫杜俞,是陈好人在随驾城认识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这只是一种法子,如果情况紧急,形势险峻,还有另外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边,就去骸骨滩找那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韦雨松、杜文思他们,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济渎灵源公沈霖,或是龙亭侯李源,此外云上城沈震泽,东南边那边的春露圃唐玺、宋兰樵等、彩雀府孙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又无法赶远路,就给任何上述一座山头飞剑传信,只是记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动点手脚,找个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边,白白耽误事。”

    “陈剑仙还说了一番言语,之所以没有将这些事情,通过鬼斧宫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担心把你的江湖胆子给撑大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像你往常那样,胆子小一点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尽量不惹麻烦。所以陈剑仙喝酒最后,与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没机会跟你说这些,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像今天见着了你杜俞,也让你不用怕事,出门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傻子,大髯汉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觉得陈剑仙是在说笑话。”

    要说认识金乌宫柳剑仙,太徽剑宗的刘宗主,是信的。

    可要说去了趴地峰,只需要报上名字,就能够让火龙真人帮忙,真不信。

    当自己是龙虎山大天师吗?

    还是那位当年拦下北俱芦洲跨海剑修的文圣老爷?

    或者你小子跟赵天师、文圣都很熟?

    不过酒桌上的大老爷们,还是个年轻剑仙,喝点酒,说点大话,吹吹牛皮,又不犯法。

    杜俞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位好人前辈,到底姓甚名甚?”

    大髯汉子有些无语,愣了愣,指了指眼前这个兵家修士,气笑道:“杜俞,你真是个人才。”

    跟在那位剑仙身边那么久了,竟然就跟自己一个德行,只知道对方姓陈?

    你杜俞好歹与那位年轻剑仙是实打实的患难与共一场。当年在随驾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扛下了那场天劫。

    杜俞有些难为情,自己确实不知道更多了,那位剑仙前辈行走江湖,喜欢自称“陈好人”。

    早年一个叫郑钱的少女,跟一个叫李槐的儒士,他们好像曾经去鬼斧宫那边找过自己,不过当时杜俞不在山上,后来听说了,也没多想。

    后来倒是有个同名同姓的年轻女子,在那中土大端王朝,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杜俞当然听说了一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只是也没多想。不然还让杜俞怎么多想?那个能与曹慈问拳的郑钱,还能是那个主动找过自己的少女啊?

    杜俞喝完一壶酒,胆气横生,抱拳告辞离去,大髯汉子也没有挽留,抱拳而笑,“一路顺风。记得有空再来喝酒,上三炷香都是可以的。”

    悄悄离开随驾城后,杜俞一路上尽量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绕开诸多山头门派和仙家渡口,终于到了金乌宫山门口。

    杜俞硬着头皮自报名号,“鬼斧宫杜俞,求见柳剑仙。”

    那门房修士,倒是知道鬼斧宫和这个名叫杜俞的兵家修士,毕竟杜俞的父母,是金铎国那对山上道侣的嫡子,只不过也就仅限于听说过一耳朵了。

    金乌宫修士笑道:“就算你爹娘来了,都见不着咱们柳师叔祖。”

    自家那位师叔祖,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天下公认,北俱芦洲的元婴境剑仙,分量之重,仅次于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不掺水的。

    门房修士挥手道:“杜俞,走吧,别自讨没趣了,也别害我讨骂。”

    柳师叔祖,是出了名的性情寡淡,远离红尘,除了早年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认识了个年纪轻轻外乡剑仙,双方关系极好,此外几乎就没什么山上朋友,可能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得算一个,师叔祖拜访过翩然峰,传闻双方喝过酒,当然是输了,刘宗主的酒量之无敌,一洲皆知。

    故而别说是杜俞,就是鬼斧宫宫主的山上关系,都够不着自家柳师叔祖。

    杜俞急得自挠头,“这位仙师,帮帮忙,我有个朋友是柳剑仙的朋友,让我有事可以来找柳剑仙……”

    门房修士气笑道:“我有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认识指玄峰一脉的弟子,而这位道士又是袁真君的徒孙,那我是不是就跟袁真君是朋友了?”

    杜俞实在是没辙了,刚想要扯开嗓门喊那柳质清的名字,门房修士抬起一手,指了指空中那座闪电交加的雷云,微笑提醒道:“杜俞,劝你别做傻事,我们金乌宫的规矩,都在那边呢。”

    杜俞走出去几步,转头望去,甚至都不知道柳剑仙在金乌宫那座山头修行,又不愿就此离去,便远远蹲在路边,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让你喜欢管闲事。没有陈前辈的本事,偏喜欢强出头做好事。

    实在不行,就只能走一趟浮萍剑湖了,怕就怕重蹈覆辙,继续吃闭门羹。

    一道剑光,悄然离开金乌宫一处山巅,来到杜俞身边,问道:“你就是杜俞?”

    杜俞抬起头,一脸茫然,来者少年容貌,头别金簪,身穿一袭白玉长袍。

    杜俞疑惑道:“你是?”

    是金乌宫某位路过山门的嫡传弟子?

    那人开门见山道:“我叫柳质清,就是你要找的人。”

    杜俞急匆匆起身,正要客套几句,柳质清已经说道:“说吧,是想让我找谁,找哪座山头的麻烦。”

    杜俞愣在当场,这位柳剑仙就不问问看是什么事吗?

    “你既然是陈平安的朋友,我就信得过你。”

    约莫是看穿杜俞的心思,柳质清扯了扯嘴角,大概就算是笑脸了,“既然你愿意来找我,就是信得过我的剑术了,所以只管带路即可。”

    这么些年,杜俞还是一直在江湖浪荡厮混,期间只回过两趟鬼斧宫,一次是山门庆典,一次是娘亲的寿诞。

    对山上的壮举事迹,一些个风吹草动,杜俞历来不感兴趣,反正都是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天边事,自顾自混我的江湖就好了。

    难道那位陈好人,剑仙前辈的真名,就叫陈平安?

    这个名字……不太仙气,但是……挺好的。

    只是为何在北俱芦洲,好像从无听说这个名字?

    北俱芦洲剑修再多,再剑修如云,以陈前辈的境界和剑术,杜俞再懒得在山水邸报上边花钱,再不喜欢去仙家渡口逛荡,怎么也该听说过的。

    反正杜俞这辈子就没打算跟山上神仙套近乎,老子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喝花酒不好吗?虽说杜俞偶尔还是会乘坐一趟仙家渡船,只是都住那种最便宜的房间,除了那笔渡船费用之外,绝对不会有任何额外开销,想赚我的神仙钱,做梦去。一颗雪花钱就是一千两白银,老子在山下任何一国江湖,不能腰缠万贯的有钱大爷?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柳剑仙,陈前辈提起过我?”

    柳质清点点头,“当然,说你是他的朋友,而且还救过他。”

    说到这里,柳质清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眼杜俞,一个救过陈平安的人?

    这要是传出去,只说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这个鬼斧宫兵家修士,护身符、保命符有点多。

    唯一问题,是那些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未必肯相信一个观海境的兵家修士,对隐官大人有救命之恩。

    杜俞脸皮再厚,也有些遭不

    住,陈前辈哪里需要他救。

    他当年也就是脑子一热,去见了正在养伤的陈前辈一面。

    陈剑仙也真是的,在他朋友这边,都愿意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被朋友笑话吗?

    不过也对,好像确实是好人前辈会做的事情,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能够在山下江湖中、遇见陈剑仙的原因吧。

    柳质清问道:“是多管闲事惹出的祸事?”

    杜俞有些赧颜,轻轻嗯了一声。

    柳质清笑眯起眼,拍了拍杜俞的肩膀,“很好,从今天起,欢迎来此做客。”

    杜俞既忐忑,又荣幸,只得客气道:“不敢。”

    柳质清:“嗯?”

    杜俞立即见风使舵,“敢的,为何不敢。柳剑仙都敢认我做朋友,我为何不敢高攀柳剑仙?”

    柳质清忍了忍。

    很好,一看就是陈平安的江湖朋友。

    之后杜俞与柳质清解释了那桩麻烦的缘由,原来与那个财大气粗的琼林宗有关。

    钱能通神,琼林宗这么多年,打着追杀蛮荒妖族余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泽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贩卖牟利,挣了个盆满钵盈,像那桐叶洲小龙湫打造出一个野园,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手段拙劣,而且几乎没什么盈利。琼林宗的山上盟友,生意伙伴,遍及一洲,而且底蕴越浅薄的山头门派,路数越野,挣钱手法越凶,再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会对琼林宗唯首是瞻的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可想而知,都是些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货色,故而许多与世无争的本土妖族修士,就被殃及池鱼了,但是琼林宗修士手法隐蔽,出手又快,很难被外人抓住把柄。

    恰好杜俞在江湖上飘荡,就认识了其中一位下五境的妖族修士,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常年守着一座市井宅子,偶尔会去天桥听说书逛集会,其实那头小精怪刚刚炼形成功没几年,杜俞先后救下了少年两次,凭借身上那件金乌甲,挡下了两拨修士的追捕,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少年。

    因为最后一次,惹来了一位琼林宗的祖师堂嫡传亲自露面,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地仙,听说是琼林宗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对方忌惮杜俞手中的那颗核桃,被泼了一大桶脏水的杜俞也逃不掉,那个年轻金丹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早就编排好了小精怪的“根脚”和包庇一头蛮荒妖族的证据,小精怪没什么江湖经验,不愿意连累杜俞,便傻乎乎主动认罪画押了,如今生死不知,杜俞只知道少年被带到了一处琼林宗藩属山头。

    杜俞觉得这样不对,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场大战,蛮荒天下都没打到北俱芦洲,被大骊铁骑阻拦在了宝瓶洲中部了,确实会有些蛮荒妖族修士,四处流窜,可是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清凉宗在内的修士,当年早就在一洲沿海地界严密布防。

    杜俞一想到这些,便红了眼睛。不单单是自己的遭遇,还连累了爹娘和鬼斧宫。

    那厮就曾扬言要亲自走一趟鬼斧宫。

    逃亡路上,杜俞偶尔也会后悔,早知道就不混江湖,当什么好人了。

    所以今天被柳剑仙说成是什么朋友,杜俞心里反而挺难受的。

    境界这么低,心性这么差,这样的朋友,剑仙愿意结交,我杜俞也没脸认。

    “是琼林宗?那我得喊个一两个剑修同行。”

    柳质清眯眼说道:“光凭我现在的境界,公然问剑不难,就是很难砍到对方的祖师堂。”

    杜俞听得心惊胆战,其实自己就是求个公道,让那琼林宗放了那头精怪就可以,最好是让那个年轻地仙不要再纠缠自己,琼林宗事后也不要对鬼斧宫记仇。

    不然以琼林宗的神通广大,只需要暗中作梗,鬼斧宫用不了几年,就会陷入困境,形同封山。

    柳质清明显知道杜俞的想法,说道:“杜俞,问剑一事,你不用露面,事情肯定会帮你解决。那头小精怪只要暂时没死,就一定救得出来,可如果已经死了,就帮你讨要一个公道,这一点,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此外真有什么后遗症,交给陈平安解决就是了,他最擅长收拾烂摊子,我可以替他保证,绝对不会殃及鬼斧宫。”

    杜俞摇摇头,试探性说道:“真的不用问剑,只要柳剑仙帮忙开口求情,想来琼林宗不会强行留下一头下五境精怪,我到时候愿意花钱。”

    “我不愿意难得出门走一趟,去跟什么琼林宗求情。”

    柳质清说道:“杜俞,境界低的,就听境界高的。”

    杜俞倍感无奈,剑仙就是剑仙,说话就是霸气。

    柳质清见杜俞当真了,解释道:“是句玩笑话。”

    杜俞只得违心道:“晚辈听出来了。”

    柳质清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莽撞行事。”

    之后柳质清带着杜俞返回自家山头,让杜俞稍等片刻,柳质清先飞剑传信两封,分别寄往浮萍剑湖和太徽剑宗。

    再祭出一条符舟,登船后,柳质清提醒道:“杜俞,接下来我们要去两个地方,在这期间,你先炼气养伤,不可分心。这段时日的仓皇逃命,让你心神有些受损,要是不注意,就会成为道心上的瑕疵,将来无论是结丹还是孕育元婴,都会有很大麻烦,一旦道心不够圆满,想要跻身上五境,就登天难了。传闻心魔就如春草,生发于道心缝隙间,能够与心神山岳连根通气,不知不觉鸠占鹊巢,若是心魔不断获得滋养,最终便会成为一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化外天魔了。所以越是老元婴,越是闭关,越坐越死,越容易形神腐朽,根源就在这里。”

    柳质清递给杜俞一只瓷瓶,里边装了几颗安神凝气的仙家丹药,算不得品秩多好的灵丹妙药,是金乌宫祖师堂嫡传的标配,柳质清说道:“每服下一粒药后,就收敛心神默然吐纳,争取在运转一个大周天内,就将丹药灵气汲取完毕,化为你几处本命气府的灵泉积蓄。”

    在渡船上呼吸吐纳,杜俞昏昏沉沉,突然听到柳质清说道:“到了。”

    杜俞睁开眼,低头俯瞰下去,一处湖泊,岛屿众多,如碧玉盘中青螺蛳。

    柳质清找到了浮萍剑湖的大弟子荣畅,一位元婴境剑修,大致说明来意。

    荣畅很快就去师父那边请示,返回后,笑道:“师父爽快答应了,说她如今境界稀拉,没脸出门,只是让我与你同行,不过师父说你做事情不老道,哪有这么明晃晃问剑别家宗门祖师堂的剑修,这种勾当,太不讲究了,打人不打脸,比砍祖师堂更打脸了。先去那琼林宗的藩属山头抢下那头小精怪,有命救命,没命便去琼林宗讨债,施展障眼法,悄摸去琼林宗祖师堂,都省去几剑砍开山水禁制的麻烦了,到了祖师堂附近,咱们递剑之前,蒙上脸,随便报上一句‘我是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大爷’之类的豪言壮举,砍完就跑路。”

    其实师父的原话,不是稀拉,是拉稀……

    只是这种话,师父说得天经地义,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当然要含蓄几分。

    柳质清点头道:“受教了。在这种事情上,金乌宫经验确实不如你们。”

    荣畅会心一笑。

    在北俱芦洲,当然是顶天的好话。

    杜俞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高大男子,是何方神圣。

    不过听双方对话的口气,肯定也是一位境界不输柳剑仙的山上前辈了。

    不然谁吃饱了撑着,经常问剑一座宗门?

    荣畅转头朝杜俞抱拳笑道:“幸会。”

    杜俞连忙战战兢兢抱拳还礼。

    很快来了三人。

    其中有个姿容极美的女子,自称姓隋。

    还有一对少年少女,画上的璧人一般。

    一堆人一起看着杜俞。

    把杜俞给看得有点发毛。

    陈李问道:“大师兄,我们能不能一起啊?”

    荣畅无奈道:“这得先问过师父才行。”

    一个个的,都是师父的宝贝疙瘩,在宗门外头稍有意外,他这个当大师兄的,可担待不起,就师父那脾气,都能把他打出屎来。

    何况师父这几年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少年双手环胸,“师父明摆着知道我们会跟着啊,既然没有额外提醒大师兄,就肯定是答应了的。”

    郦采在本洲收取的嫡传弟子中,浮萍剑湖练剑资质最好,也是郦采最为宠溺的徒弟,如今名为“隋景澄”,不过在祖师堂的山水谱牒上边,是另外一个旧名字了。

    小隐官陈李。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陈李如今已是金丹境剑修。

    不像白玄那个自封的“小小隐官”,陈李的这个绰号,是家乡前辈剑修们给的。

    在某座酒铺的某块无事牌上边。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至于高幼清,其实也是一位龙门境剑修了。只是身边有个陈李,她才相形见绌。不然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剑道宗门,高幼清都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

    用师父郦采的话说,就是荣畅你这个大师兄当得真带劲,眼巴巴等着被师妹师弟们一个个追平境界。

    最后荣畅还是去问了师父的意思,不敢擅作主张带着三位师妹师弟去问剑一座宗门。

    郦采都懒得说话,只是丢给荣畅一个眼神。

    荣畅点点头,也无需废话。

    一行人乘坐柳质清的那条符舟,已经与太徽剑宗刘景龙约好了,就在那处琼林宗藩属山头碰面。

    柳质清与荣畅闲聊道:“我打算问剑结束,就去蛮荒战场上寻找破境机会。”

    金乌宫历代修士,还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一来剑修寥寥,再者柳质清从金丹境破境没几年,实在不愿自己到了剑气长城的战场,还需要那边的本土剑修护道,不是帮倒忙是什么。

    荣畅笑道:“是好事。”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个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质清的那个说法,以心声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个人,当真救过隐官大人?”

    在剑气长城那种凶险万分的战场上,都只有年轻隐官救别人的份。

    陈李略微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按照时间判断,隐官大人与杜俞的相逢,是第一次从剑气长城返乡、与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之间,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不是剑修,所以是有可能的。”

    “其实不是什么可能,是一定了。隐官大人在这种事情上,肯定不会开玩笑。”

    隋景澄笑问道:“杜仙师,你觉得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修里边,谁最厉害,名气最大?”

    杜俞连忙说道:“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据说出身宝瓶洲的隐官啊。”

    曾经偶然间路过一座仙家渡口,发现了一部皕剑仙印谱,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让杜俞拍案叫绝,百看不厌。

    让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点笑得肚子疼。

    南边的东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浩然九洲里边版图最小,却是最让浩然八洲刮目相看的豪杰辈出之地。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最早是从北俱芦洲有条跨洲渡船的管事那边传出来的,老管事言之凿凿,说那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玉树临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当年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的头场议事中,悬挂一枚“隐官”腰牌的年轻人,最后现身。

    剑仙与管事,面对面而坐,结果两拨人还没聊几句,一言不合,那隐官就在厅堂内一声令下,结果二十来个跨洲渡船管事,被当场做掉了一半,一命呜呼,毫无还手之力……

    爱信不信。

    反正我在场,还曾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救下了俩朋友。那位年轻隐官,约莫是见我这人最讲义气,便有几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识,把臂言欢,隐官便坐在我旁边,在那满地头颅滚落的血污之地,各自饮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为吹捧年轻隐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宝瓶洲,而是爱憎分明的北俱芦洲。

    那个老气横秋的少年剑修,眯眼而笑,轻轻点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

    眼前这个杜仙师,莫不是个傻子吧?

    杜俞虽然疑惑,也不敢多问。

    陈李笑道:“有机会,认识认识?”

    杜俞连忙摆手,“哪有这命。”

    ————

    扶摇洲。

    一大拨家乡各异的剑修,陆陆续续,在一处矿脉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头。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两位弟子,分别名叫朝暮,举形,一对少年少女,一个背竹箱,一个手持绿竹杖。

    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孩子作为嫡传,不过皆是少女,名为孙藻,金銮。

    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于樾,带着两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贺乡亭。

    在剑气长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剑修,蒲禾如今是元婴境,老人当年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这会儿蒲禾正在与一个刚刚来到客栈的同乡剑修对骂呢。

    “呦,这不是战功卓著的司徒积玉,司徒大剑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记错,咱们隐官这次可只请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没有邀请你来这边,咋个自己来了?”

    “作为唯一一个元婴境,就乖乖闭嘴,别跟玉璞剑修说话。”

    “隐官大人对你最刮目相看了,确实是好心呐,怕你资质太好,耽误司徒大剑仙一步跻身飞升境呢,这不都没舍得让你收徒弟,难怪说话这么冲,来,我自罚一碗,给你赔不是了。司徒大剑仙要是还不满意,我跪在地上给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实屋内,还有几位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各洲老剑修,都是谢松花他们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

    只是今天挤在这间屋子里边,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

    事实上在司徒积玉赶来之前,于樾就已经被蒲禾骂了个狗血淋头,指着鼻子骂的那种。

    而谢松花也觉得于樾做人有点不地道了,竟然有脸跑去落魄山挖墙脚,甚至还捷足先登捞着了个供奉身份,你于老剑仙怎么不干脆跟隐官大人直接讨要个副山长当当?

    这让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儿炫耀一番的“于老剑仙”,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要知道于樾好歹还是去过剑气长城战场的。

    所有剩余六七位浩然老剑修,简直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各自默默饮酒喝茶。

    其中不是没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几句,毕竟有些剑仙,其实素未蒙面,只是久闻大名,比如那个皑皑洲的谢松花。

    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无论是相传曾经在剑气长城砍死一头玉璞境剑修妖族的谢松花,还是姿容极美、背“扶摇”剑的宋聘,都懒得与任何人言语。

    此外,这些来自在各自家乡都会被尊称一声“剑仙”的老人,也确实好奇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剑仙胚子们。

    可惜此次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没来,听说她收了两个弟子,也是资质极好。其中一人,甚至有那小隐官的绰号。

    “差不多人都到齐了,我来说一下隐官大人的意思。”

    宋聘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就一个意思,谁挣钱,怎么挣钱,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谁有那‘我得不到就谁都别想要’的心思和举动,就做掉他。”

    蒲禾抚须而笑,“肯定是隐官大人的原话了。”

    宋聘笑道:“其实隐官的原话,是让我们好好‘讲理’。”

    蒲禾顿时拍手叫绝,“原话更好。”

    司徒积玉忍不住骂道:“你他娘的当年怎么不跪在避暑行宫门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养伤,不然避暑行宫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战场上摸鱼呢。”

    于樾总觉得蒲老儿是在骂自己。

    谢松花笑道:“能够在战场上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动身。”

    ————

    天幕处,负责坐镇桐叶洲的一位陪祀圣贤,与那一袭青衫剑客,点头道:“礼圣曾经吩咐过,允许隐官在甲子之内,去往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战功。但是无需我主动提醒隐官,过期作废。”

    陈平安作揖致谢,然后正要开口询问一事,那位文庙圣贤便已经抢先笑道:“有谁要与隐官同游吗,我怎么没看见。”

    而此刻陈平安身边,其实就站着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随从。

    陈平安心领神会。

    小陌瞬间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便趴在青衫肩头。

    那位文庙圣贤笑着提醒道:“记得不要逗留太久。”

    陈平安点头道:“再过几天就是立春了,晚辈肯定速去速回。”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敛思绪,青衫大袖随风飘摇,步入那道大门。

    老人暗赞一声,后生好风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青压识天痕。

    五彩天下,飞升城。

    有人故地重游,是异乡也算故乡。

第九百一十一章 来者何人

    (上传得晚了。)

    飞升城。

    今天酒铺生意不错,前后脚来了两拨酒客,范大澈和王忻水在内几个光棍刚落座,就又来了司徒龙湫和罗真意在内的几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柜郑大风丢个眼神,范大澈他们就主动给后者让出最后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边蹲着喝酒,要与自家大风兄弟听些关于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

    不曾想郑大风已经屁颠屁颠去酒桌旁边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边的老金丹剑修便哀叹一声,这个年纪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听过了郑大风的故事,一碗酒至少还能剩下大半碗,竖起耳朵听过了代掌柜的,

    老人临了还要感慨一句口头禅,不曾想老夫这辈子洁身自好,一身正气,竟然会听到这些东西。

    郑大风落座后,都已经坐在了长条凳的边沿,一位女子剑修依旧立即起身,转去与两个朋友挤一条凳子。

    郑大风便默默抬起屁股,沿着长凳一路滑过去,嗯,暖和呢。都还没喝酒,大风哥哥就心里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见这一幕,顿时柳眉倒竖,只是一想到骂也没用,说不定只会让他更加变本加厉,说些不着调的怪话,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闷酒。

    坐在郑大风对面的,刚好是那个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罗真意。

    女子的面容,身段,气质,剑道境界,都没话说。

    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反正怎么看都养眼。

    大概如今飞升城年轻男子眼中的罗真意,就是曾经剑气长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云、周澄吧。

    咱们这位代掌柜郑大风,当年刚来接管酒铺没多久,只靠着三件事,很快就在剑气长城站稳了脚跟。

    浓眉大眼、玉树临风的相貌,酒桌上赌品好,再加上捣鼓出了两份榜单,每隔几年就选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胚子,一网打尽。

    每两三年一评,罗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的前三甲。

    至于那个今天没来喝酒的董不得,入选了两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较大,第一次名次垫底,第二次就直接闯入了前三甲。

    不过即将新鲜出炉的下一次评选,董姑娘已经被郑大风内定为榜首人选了。

    没办法啊,郭竹酒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给了一笔神仙钱,说某位老姑娘这次必须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还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侠之风,反复叮嘱代掌柜,千万千万别说是她的功劳,老姑娘真要问起来,就说是邓凉邓首席掏的钱。

    司徒龙湫问道:“听隐官说你们宝瓶洲,有个叫雁荡山的地方,风景很好?还要成为什么储君之山?”

    以前她跟两个闺阁好友,跟陈平安讨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书印,就跟一处名为雁荡山大龙湫的形胜有关。

    郑大风点头道:“确实风景极好,有机会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风哥帮忙带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边读书人多,如大凤哥哥这般的正经人少。”

    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战之前,只是观海境瓶颈剑修,在这飞升城破境,之后在五彩天下外出历练途中,跻身的金丹。

    她与董不得是无话不聊的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里边,司徒龙湫算不上什么天才,不过人缘极好。

    结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个绰号,名号有点长,被说成是“一份剑气长城行走的山水邸报”。

    她这个绰号,一下子就传遍了整座飞升城,据说最早是从避暑行宫里边不小心流传出来的说法。

    其实是那位隐官大人早年无意间说漏了嘴,避暑行宫那几位出了名的狗腿,为之叹服,拍案叫绝,一来二去,就渐渐传开了。

    再加上避暑行宫里边有个董不得,能藏得住话?

    郭竹酒作为弟子,师父不在飞升城,当然就得由她顶上了。

    既然有那父债子还的讲究,那么师债徒偿,就更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了,有什么说不开、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来!

    于是郭竹酒的下场就是咚咚咚。

    郑大风突然问道:“司徒姑娘,你觉得大风兄弟人咋样?”

    司徒龙湫瞥了眼汉子,道:“不晓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飞升城,让郑大风如何能够不喜欢?

    实在是跟家乡没啥两样嘛。

    郑大风举起酒碗,“漂亮女子说话,就是信不得,当反话听才行。”

    罗真意在酒桌底下,轻轻踩了朋友一脚。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与郑大风笑问道:“代掌柜,宁姚从浩然天那边回了这边,就没带回什么消息?比如林君璧他们回到家乡,如今过得咋样了?”

    来时路上,罗真意让她帮忙与郑大风问问看一件事,说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宫那拨外乡剑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对郑大风印象蛮好的,言语风趣,脾气还好,不管谁怎么说他都不生气,荤话是多了点,但凡瞧见个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这个小酒铺的代掌柜,从不毛手毛脚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一脸为难。喊代掌柜,见外了,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官梅赶紧身体前倾,给郑大风倒了一碗酒,娇滴滴道:“大风哥,说说看嘛,算我求你了。”

    郑大风双手抬碗接酒,伸长脖子,朝那衣领口一探究竟,嘴上说道:“官梅妹子,你要是这么说,大风哥可就得伤心了,说什么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风哥这边,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势,不着急坐回去,她一个撒娇,香肩晃动,“说嘛。”

    老娘为了朋友,今儿算是豁出去了。

    哎呦喂,晃得大风哥哥心颤眼睛疼。

    郑大风见那妹子坐了回去,“宁姚没多说,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呗。不过好像林君璧那小子,当上了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浩然十大王朝当中最年轻的国师,说句名动天下,半点不过分。曹衮这小子运气好,所在宗门在流霞洲,没被战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摇洲开辟下宗了,说不定曹衮就能破例捞个宗主当当,宋高元和玄参相对运气差点,宗门一个在扶摇洲一个在金甲洲,如今忙着重建宗门吧,至于是修缮旧址还是干脆另起炉灶,我就不知道喽。”

    上一代的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

    外乡剑修有陈平安。林君璧,邓凉,曹衮,玄参,宋高元。

    本土剑修有愁苗。庞元济,董不得,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徐凝,罗真意,常太清。

    随便拎出一个,与外人问剑,都属于既能打,又能算计,只要双方境界不悬殊,不能说稳操胜券,但是肯定胜算很大。

    在郑大风看来,如今的避暑行宫里边,后边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两拨年轻人,相比这些“前辈”,还是要逊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见那郑大风只是低头喝酒,她疑惑道:“这就没啦?”

    郑大风抬起头,神色腼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撑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读书人写文章,熬一熬,憋一憋,总是有的。”

    官梅一时间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个什么?

    可惜那个打小就没羞没臊的董不得不在场,不然她是行家里手,肯定晓得郑大风的心思。

    司徒龙湫这拨女子一走,郑大风整个人就跟着一垮,终于不用刻意绷着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独到风韵了。

    不然这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敌得过。

    她们敌不过,就是一堆情债,犯不着,没必要。

    郑大风赶紧转头招手道:“赶紧的,一个个杵那儿蹲坑呢,再晚点,凳子可就凉了。”

    郑大风踢掉靴子,盘腿坐在长凳上,问道:“忻水,有没有几个让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辗转反侧的姑娘?”

    一拨光棍屁颠屁颠跑去占位置,王忻水闻言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摇头晃脑道:“你小子要是稍微花点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于跟范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当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剑修,唯一的问题在于心思太快,预感极准,以至于递剑速度完全跟不上,这种微妙状况,极难改善。

    所以这些年来,王忻水还是喜欢来这边喝闷酒解愁。

    范大澈一脸无奈,好好的,扯我做什么。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佐酒菜,咸是真心咸了点,赶紧又灌了口酒,转头问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见着那孩子喊你一声范叔叔,是啥感想啊?”

    范大澈笑道:“没啥感想,挺好的。”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早年避暑行宫里边,庞元济,林君璧,曹衮那几个,当然还有米大剑仙,都是皮囊极出彩的。

    不知道有无自己七八成的风采。

    在范大澈一行人离开后,夕阳西下,酒铺的空桌子渐渐多了,郑大风就趴在柜台那边算账。

    郑大风接手酒铺后,生意其实算可以了,钱没少挣,平日里的热闹程度,在飞升城算独一份的。

    只是冯康乐和桃板俩小兔崽子,总嫌弃如今酒铺不如以前热闹,差太多了。

    郑大风也是着实憋屈,如今整座飞升城,上五境剑修就那么几个,年轻元婴也不算多。

    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让我让到哪儿给你们找一拨玉璞、元婴剑修,蹲路边喝酒?

    酒铺都是老面孔,除了掌柜换了人,还是丘垅,刘娥,冯康乐,桃板几个。

    只是张嘉贞和蒋去,早年都被二掌柜带去了浩然天下。

    其实丘垅和刘娥,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一直拖了好些年,后来丘垅总算是听进去了代掌柜的那句话,收一收远在天边的心思,不如就近怜取眼前人。两人在年前就已经成亲了,丘垅娶了刘娥,郑大风主婚,当然还曾带头闹洞房听墙角。

    小两口过上了安稳日子,打算再挣点钱,多攒下些积蓄,就要自己开个夫妻档的酒铺了,当然不开在飞升城,会从四座边境藩属城池里边挑一个落脚,最大可能,还是那座避暑城,因为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剑修当城主,所以算是半个自家人,酒铺真遇到事情了,好有个照应。

    刚刚进入避暑行宫的剑修,都会来这边喝顿酒,这已经成为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了,就跟拜山头差不多。

    以前帮忙打杂的两个少年,冯康乐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铺正儿八经的店小二。

    酒铺还是只有三种酒水,价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贵死贵的青神山酒水,烧刀子一般的哑巴湖酒,再外加不收钱的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

    酒碗与以往一般大,长凳还是一般瘦。

    只是并排两间屋子的酒铺墙上,那些无事牌,还是老样子,没少一块,也没多一块。

    因为郑大风来到了飞升城,当了代掌柜,酒铺得以重新开门后,就没这谁喝过了酒给写一块无事牌的传统了。

    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无事了,就不用写无事牌了。

    一开始还有人闹过,老主顾和新酒客都有,只是都没用,郑大风低头哈腰,赔笑道歉,自罚三碗,但是无事牌,不给写了。

    好在二掌柜早年秘密栽培起来的酒托多,大多帮着郑大风说话,一来二去,随着郑大风也确实是个讨喜的家伙,客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再继续为难这个同样是外乡人和读书人的代掌柜。

    代掌柜读书真多,只说某些方面的书上门道,二掌

    柜真心比不了。

    飞升城的别处酒楼,不知道从哪里高价买来几坛货真价实的青神山酒水,被当成了镇店之宝,当然也有跟那个小酒铺打擂台的意思,论两卖,结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场,喝了一杯后,一个个骂骂咧咧就走,都差点不乐意掏钱结账。

    假酒,卖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

    一个个深以为然,铺子桌边和路边,一大帮的小鸡啄米。

    那个酒楼掌柜都快要疯了。

    直到现在,才卖出去不到一坛青神山酒水,酒楼别说挣钱了,本钱都收不回来。

    郑大风瞥了眼不远处那张酒桌上的两人,埋头吃着一碗阳春面,倒是不亏待自己,知道加俩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冯康乐,其实都是一样屁股上可以烙饼的壮小伙了,都有胡茬了。

    在曾经的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桃板其实就问过二掌柜一个问题,到了代掌柜郑大风这边,又问了一个差不多的,只是将剑仙胚子变成了武学天才。

    后来桃板又问了个让郑大风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

    我这辈子还能瞧见二掌柜吗?

    因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么剑仙胚子,也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就只是个普通人,很快就会变成中年人,老人,不一定能够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开门。

    当时见郑大风没说什么,桃板就自言自语,说自己那会儿年纪小,喝不得酒,所以还没跟二掌柜一起喝过酒呢。

    暮色沉沉里,有一桌酒鬼喝了个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风兄弟,总这么赢你的钱,从一开始的开心,到别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郑大风打着算盘,点头道:“嗯,就跟男女情爱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余味来,大声叫好。

    又有人问道:“代掌柜,你给我们说句交心的实话,你到底是赌品好,还是一年到头不洗手给闹的?”

    郑大风懒得搭话,竖起一根中指。

    有人开始说醉话了,“说句不昧良心的大实话,与二掌柜问拳,他根本打不了我两拳。”

    “二掌柜咋个还不回来,都没人坐庄了。”

    剑气长城曾经有新旧五绝两个说法。

    老的,分别是那狗日的赌品过硬,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隐官大人的怜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柜的童叟无欺、从不坐庄,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剑之前没问题、打架之后算我的。

    新旧两个说法,都有外乡人同时登榜,而且这两位荣登榜单的家伙,都算读书人,只不过有些区别,阿良恨不得将斯文、书生、你觉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问题…… 这些说法刻在脑门上。

    年轻隐官则恰恰相反,从不刻意标榜自己的读书人身份,在酒铺那边,信誓旦旦说些昧良心的言语,我实在酒量一般,我这个人从不坐庄,桌上劝酒伤人品,你们做人得讲良心,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后来的飞升城,其实又有了个“四怪”的新说法。

    一个是宁姚暂领隐官,却没有当城主。

    再就是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其真实身份,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只听说捻芯在祖师堂议事从不开口说话。

    然后是昔年城外剑仙私宅之一的簸箕斋,三位男子剑修的穿女子衣裙。

    最后是泉府一脉账房修士们的见钱眼开捡破烂,拦我赚钱就是问剑。

    这些修士,在各自账屋内悬挂的一块块文房匾额,都极有特色,什么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财源广进,天高三尺。

    尤其是后两者,名声都快传遍整座天下了。

    因为歙州、水玉、赝真三位地仙剑修,凭借某种师传神通,师兄弟三人,轮流出城搜寻外乡的剑仙胚子。

    而这道秘法传承,门槛极高,如今十几个嫡传弟子当中,也只有两人勉强掌握。

    其中歙州其实已经跻身元婴,按照师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经可以换上正常装束。

    听说歙州刚刚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还来得及走出门去找人喝酒,结果就被两位师弟找上门,差点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继续“有福同享”了。

    归功于歙州和师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传弟子,当年问了个好死不死的问题。导致现在簸箕斋一脉,所有弟子都得跟着师父们一起穿女子衣裙。

    于是这两位“大师兄”,到现在都是同门师弟们的眼中钉。

    其实这个“四怪”的说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

    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意思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如今的飞升城,少了那几位曾经熟悉至极的上五境剑修,少了那几个剑气长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两个挨骂最多的读书人。

    就像骂人,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叉腰骂人,唾沫四溅,都没个人还嘴,到最后,也就觉得会累人了。

    所以得有人对骂啊。

    程荃和赵个簃,算是会骂人的老剑修了吧?

    可是对上二掌柜,俩加一块儿,都不够看。

    如今刑官一脉掌门人齐狩,听说当年只是坐在城头,明明啥事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被吵架双方伤及无辜而已,就差点被程荃骂出一脑门屎。

    剑气长城对待那位年轻隐官,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就没有第三种人。

    当然也分被坑过钱和没有被坑过钱的。

    曾经有个不知道想钱想到失心疯、还是对二掌柜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一天夜里,年轻人鬼鬼祟祟想要来酒铺这边,偷走二掌柜的那幅对联,当然没忘记随身携带了一副“赝品”对联,结果这个小蟊贼,被郑大风搂住脖子,在那之后,连续来酒铺喝了一个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笔账一笔勾销。

    郑大风转头望向大街,叹了口气。

    如今的飞升城,大致上三个山头已经定型。

    分别是刑官、隐官、泉府三股势力。

    宁姚暂领隐官一职,如今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人。

    但是在郑大风看来,一座飞升城,还是有很多隐忧。

    只说隐官一脉内部,就缺少一个真正服众的二把手,罗真意虽然是元婴境剑修,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跻身上五境,但是因为她性格的关系,宁姚不在飞升城的时候,避暑行宫里边,遇到了争执不休的情况,就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锤定音,不是他们不够聪明,而是人人都很聪明,但是又没有谁能够做到当之无愧的“最聪明”。

    此外,避暑行宫的新隐官一脉,也很难恢复到之前的那种亲密无间了,氛围冷清了许多。

    比如当年最早向新任隐官靠拢的那座小山头,有六位剑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剑仙,还有四个。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

    两本土两外乡,四位年轻剑修,号称避暑行宫四大狗腿,一同心悦诚服尊奉郭竹酒为某个帮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宫,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场景。

    毕竟既无陈平安,也无愁苗剑仙了。

    宁姚都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何况还是剑修。

    可是宁姚面对那些鸡毛蒜皮的繁琐事务,是很难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况这也确实不该是她宁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邓凉在无形中,也逐渐拉拢起了一座隐蔽山头。

    倒不是邓凉出于什么私心,想要跟谁争权夺利,而是某种大势所趋。

    再加上天下大势趋于明朗,不断有外乡修士往飞升城这边赶来,虽说有四座藩属城池挡着,层层把关,但是各种层出不穷的渗透,防不胜防。

    此外整座飞升城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真正能够决定飞升城未来走向的,除了台面上的那一小撮剑仙,或者说所有剑修,其实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郑大风倒是知道一些寻常剑修不知道的内幕。

    前不久,宁姚突然仗剑离开五彩天下,再从浩然天下返回飞升城。

    她召集了一场祖师堂议事,敬香过后,宁姚只说了几句话,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余人给整懵了。

    陈平安带着她,还有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几个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腹地。

    将仙簪城打成两截,打死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剑开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轮明月皓彩被搬迁去了青冥天下。

    至于他们一行人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做成了其中哪桩壮举,宁姚都没说,很快就转移话题,开始讨论其它事情。

    就算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事后问起,宁姚也一样没有泄露天机,只说以后你们自己去问某人,反正她在这次远游途中,就没怎么出力。

    其中一项祖师堂议事,是关于选定历书的。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号为“嘉春”,这是儒家文庙订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圣贤付出极大代价,辛苦开辟出来的一块崭新地盘,故而对此谁都没有异议。

    但是编撰历书一事,文庙并未插手,而是交给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势力,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这本历书若是能够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据一份“顺应天意”的宝贵“天时”。

    在浩然、青冥两座天下,天象变化,自古便与人间帝王的兴衰相关,故而编订历法、替天授时,是一种被誉为确立正朔的重大举措,故而各国钦天监都设置有术算科,专门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层层把关,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历书,已经在五彩天下流传颇广。

    而岁除宫联手玄都观,同样编撰了一本与之针锋相对的历书。

    此外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亡国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达十数个不同版本的历书。

    这场飞升城祖师堂议事,宁姚建议使用岁除宫和玄都观合力编撰的那本历书。

    倒是没有谁有异议,只是除了隐官一脉剑修,所有祖师堂成员,都一个个望向宁姚,大多神色复杂,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与宁姚询问一事,咱们那位隐官就没有?

    宁姚哭笑不得,你们真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暮色里。

    范大澈离开了酒铺,与朋友们分开后,独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是更热闹还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单影只的金丹剑修,既没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没有去往避暑行宫翻看档案,就只是闲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了酒铺门口那边,早已打烊,就坐在按照老规矩从来不收的门外酒桌上。

    捻芯在小宅子里,坐着发呆,之前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她如今秘密掌管着一座新建牢狱,跟以前的老聋儿差不多。

    某位被说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闺阁栏杆上边,看着灯火依稀的飞升城。

    她手里边拿着一把精巧团扇,轻轻扇风,淡淡愁绪。

    当年避暑行宫“分账”,董不得拿到了手中这把扇子,宝光流转,扇面上边,文字优美: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要说年轻隐官假公济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为隐官一脉剑修,都是靠实打实的战功换取的,算,是因为隐官到底是将某些好东西,留给了自己人。

    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宫

    里边的罗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着腮帮,手边就是一方古砚台,也是件咫尺物。

    这方夔龙纹虫蛀砚台上边,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宫别处一起喝酒。

    两位好友,什么都聊,但是都有意无意绕过了那个年轻隐官。

    当年一个都不是剑修的外乡人,为何能够坐稳位置?

    只说一事,就让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复杂。

    昔年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剑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宫有档案记录的,那个年轻隐官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记住个名字、大致履历,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个隐官大人,在将所有人串联成线,就只为了寻找出有可能是蛮荒暗棋的人物。

    齐狩此刻不在飞升城,而是在站在拖月城的城头上,双手负后,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来,一些个修行路上无忧无虑的谱牒仙师,如果下山红尘历练次数不多的话,可能空有百岁高龄,就真的只是个修道胚子了,要说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计都比不过许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飞升城的年轻剑修们,正在用一种极快速度成长起来。

    人人锐意进取,致力于开疆拓土。

    剑修们在锋芒毕露的同时,不断犯错纠错,所幸这里是一座崭新天下,无论是地方与时间,都容许飞升城剑修犯错。

    加上邓凉这个来自浩然天下的飞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一个极好的桥梁作用。

    如今已经开辟出八座山头,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飞升城作为中心,圈画出一个方圆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还有距离飞升城极其遥远的四处飞地,已经站稳脚跟,那些驻守剑修,已经足足两年没有与外乡人递剑了。

    齐狩突然拍了拍崭新城墙,眯眼笑道:“总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陈家府邸。

    一个名为陈缉的少年,闲来无事,在书房翻看一本文人笔记,是远游剑修从桐叶洲遗民那边低价买来的。

    屋内默默站着一位贴身侍女,不过她从当年的元婴境,前不久跻身了玉璞境。

    于是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的陈缉,就收了个玉璞境剑修,作为自己这一世的大弟子。

    赐姓陈,名晦。

    晦,每个月的最后一天。

    寓意她能够大道高远,真正做到长生久视,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飞升城,成为某种关键时刻的后手。

    陈缉,或者说上一世的陈熙,在兵解转世后,通过秘法补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变化,心性难免随之变化,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成为飞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齐狩或者某人,能够挑起担子,

    至于宁姚就算了,她是肯定不会当什么城主了。

    其实如今的飞升城,不少剑修都会替老剑仙陈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后,陈熙身陷重围,被两头旧王座大妖领着一大帮蛮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终在又斩杀了一头玉璞境剑修后,不得不兵解离世,那么陈熙,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首个刻字两个的剑修。

    陈缉当然无所谓这种事情。

    飞升城外的八座藩属山头之一,紫府山。

    邓凉站在一块古老石碑之前,看着那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

    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很快就会将其彻底炼化,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颈门槛了。

    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缘。

    好像这座山头,已经默默等待邓凉万年了。

    故而这些年邓凉就在此结茅修行。

    某个名为“不得”的心仪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邓凉是在嘉春七年进入的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会儿,齐狩也刚好跻身玉璞境,不过高野侯还是元婴境。

    邓凉转身离开,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实在太大,进入这座崭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丢入几篓鱼而已。

    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地上,捡起一片落叶。

    落叶他乡树。

    思念如满地落叶,看上去片片都一样,其实都不一样。

    那位代掌柜说得好,单相思,就像一场上吊,自缢的绳子,就是思念,头顶那根横梁,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愿的单相思,都是个阴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吓人,不害人,只恼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经是玉璞境剑修,泉府将昔年剑气长城的剑坊衣坊丹坊兼并,高野侯就成了飞升城当之无愧的财神爷。

    不过高野侯不太插手具体事务,泉府一脉修士,如今真正管钱管事的,多是当年从晏家和纳兰家族中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剑修数量不多,资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来泉府打算盘,约莫是化悲愤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员,要更加一门心思铺在账本上。

    泉府之内,灯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账房里边,有些想念自己的那个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她修行是否顺遂,有无找到心仪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飞升城就要筹建书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烦心,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所以才麻烦。

    夜幕中,最南边的一座藩属城池,来了两个外乡修士,一个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个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

    城门口有个摊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没什么关牒可言,不过按照飞升城订立的规矩,一律访客,都得在这边老老实实落座,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名字道号,家乡籍贯,师承山头,越详细越好,反正不得少于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写上个把时辰,也算本事,字数多了,还能喝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酒水,像那北边的避暑城,就是一壶哑巴湖酒,在这儿,就是晏家酿造的酒水了。

    摊子后面,一条长凳,坐着两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个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来者何人?”

    “听不懂。”

    男子便比划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询问从哪儿来的。

    若是北边来的,家乡就是扶摇洲,不然就是那个名声烂大街的桐叶洲。

    那个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说道:“桐叶洲修士,窦乂。随从陌生。”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用蹩脚的桐叶洲雅言问道:“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刚来,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张纸,翻转过来,在桌上一抹向前,“照着上边的条目,一一写清楚就是了。”

    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脸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便坐在长条凳上,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开始提笔书写。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以心声与身边女子问道:“这个字,读乂?”

    女子无奈道:“不晓得,也是第一次见着。”

    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

    女子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不曾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要了一张纸又要一张,还没完了。

    对方每写完一张,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们,文绉绉酸溜溜的,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

    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样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几眼,便愈发顺眼几分。

    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看架势,还能多写几张纸,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呢,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问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会儿,慢慢写就是了,酒水不收钱。”

    那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抬头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么不喝,反正又不收钱。”

    女子闻言嫣然一笑,帮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拧转手腕,转头邀请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历,还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便坐在长凳一端,正襟危坐,接过酒碗,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

    原来是那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而那个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

    陈平安点点头,刑官一脉的剑修,很不错啊。

    齐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酒好喝吗?”

    大概意思,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好玩吗?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才会去飞升城?

    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后到了飞升城,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宫再看一看?

    小陌已经站起身,横移几步。

    桌对面那两位剑修,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起身。

    宁姚怎么来了?!

    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笑着朝宁姚伸出手。

    宁姚一挑眉头,什么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收心。”

    宁姚瞪眼道:“毛病!”

    那俩剑修,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都有点傻眼,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把脑子喝傻了,敢这么跟宁姚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啧啧。

    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复真实面容,抱拳笑道:“诸位,好久不见。”

    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立即飘落在地,人人抱拳沉声道:“见过隐官!”

    也不管什么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

    再说了,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是好是坏,但是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谁都得认。

    一座城池,瞬间剑光四起,与此同时,灯火依次亮起,无比喧闹,一时间闹哄哄的,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

    “隐官回了!”“真的假的?”“骗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柜,坐庄捎上我啊。”“二掌柜,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你这都不管管?我可以帮忙带路。”

    “我早就说了,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来了就别走了啊。”

    也许在飞升城的剑修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早已不是萧愻,甚至不是宁姚,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那个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既是外乡人,也是家乡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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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