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二章 如此问剑
三人离开这座武魁城,城头上顿时口哨声四起。
有宁姚在怎么了,不还有二掌柜在。
在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在宁府之外,宁姚还是很给二掌柜面子的,至于回了宁府里边,二掌柜会不会跪搓衣板,关我们屁事。
御风途中,陈平安笑道:“先去伏仙湖那边瞧瞧。”
如今飞升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最北边避暑城内的避暑渡,还有成为邓凉修道之地的紫府山山脚,有座建造在伏仙湖上的渡口,取名为**渡,一北一南,刚好做两个方向的商贸生意。
避暑行宫,避暑城,避暑渡……
取名一事,比较省心省力了。
宁姚板着脸说道:“也没有想出特别好的名字。”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好名字太多,确实取舍不易。”
宁姚瞥了眼小陌。
小陌立即解释道:“夫人,公子之所以没有立即去往飞升城,是因为公子由于承载大妖真名一事,又与合道所在的半座城头,隔着一座天下,故而会被飞升城地界的那份无形道韵,天然排斥,甚至视为某种敌我难测的潜在隐患,若是公子冒冒然进入飞升城,就会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了。”
小陌按了按头顶帽子,愧疚道:“这件事,也怪小陌的出身,与公子结伴来此,就像坐实了公子的大妖身份。”
宁姚听得一头雾水。
一座飞升境,难不成还如修道之士,开了窍,生出了一份灵智?
就像她背后剑匣里那把仙剑“天真”的剑灵?
只是她作为飞升境修士,为何不知此事?
陈平安便跟着解释了一番,就像他家乡的骊珠洞天,就曾经孕育出一位金色香火小人儿,当年藏在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里边,最终交给了杨老头。这等山水神异事,类似修士的元婴,孕育之初,灵智未开,懵懵懂懂,脾气不小,很难分清楚敌我,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飞升城的这位香火小人儿,当然只会脾气更大。
陈平安说道:“陈缉应该是唯一察觉到此事的人,他故意不与你说此事,想必自有考虑。”
一开始陈平安还心存侥幸,总觉得即便飞升城当真有此机缘,可短短十几年时间内,不太可能开窍如此之快,更多是处于一种酣眠状态,再说了,陈平安还随身携带了那块隐官玉牌,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身份,可就算陈平安先前取出了象征身份的玉牌,悬挂腰间,不能说没有效果,但是效果不大,先前和小陌只是一靠近飞升城,就让陈平安如同面对一位神到境的武学大宗师,冥冥之中,好像在与陈平安讲个道理。
请止步,敢近身,即问拳。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要是硬闯飞升城,就等同于一场问剑了。
有小陌在身边,进入飞升城当然问题不在,但是陈平安哪里舍得消耗丝毫“飞升城”的灵智。
所以陈平安才打算在飞升城的周边地界,“混熟了”,再去飞升城找宁姚,而且还得在城外打声招呼,解释清楚,再寻个法子,保证不伤及那个虚无缥缈的飞升城香火小人,陈平安才会进入飞升城。
正好可以通过一个外乡人的视角,拣选三处,看看能否从一些细微处,好为飞升城查漏补缺,刚才刑官一脉的武魁城,隐官一脉的避暑城,泉府一脉的**渡,都会走走看看。
宁姚恍然,难怪她之前会心生感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才会御剑升空,巡视四方,于是很快就发现了小陌的身影。
宁姚柔声问道:“怎么不早说?”
早知如此,她就不直接在武魁城门口那边现身了,说不定已经打乱了他的好些谋划。
陈平安笑道:“等我重新跻身玉璞境,情况就会好很多,如果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再来飞升城就毫无问题了。”
一个元婴境,很难真正压制住那些大妖真名,尤其是如今的蛮荒天下,多出了那拨与小陌差不多“道龄”的远古修士,其中有三头大妖的真名,当年缝衣人捻芯就帮陈平安缝制过真名。
小陌笑道:“再过几天,就是浩然天下的立春时节,又正值公子刚刚恢复元婴境,一般来说,应该留在仙都山道场内,继续稳固境界,所以这次游历五彩天下,是公子临时起意,小陌苦拦不住。”
凭借埋河古碑那道祈雨篇,结金丹和跻身元婴两事,对陈平安来说,早就熟能生巧。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么环环相扣的,唱双簧呢,你们俩来之前专门演练过?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
宁姚问道:“是好事吧?有无需要额外注意的事项,隐藏的弊端?”
陈平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点头笑道:“当然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天大的好事,没什么后遗症,甚至没有什么利大于弊,就真的只有好处,绝对是一桩让白玉京道士们求之不得的莫大道缘!”
其实被飞升城如此排斥,对陈平安来说,自然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但是对整个飞升城而言,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因为这就意味着,飞升城不但已经真正融入了五彩天下,甚至得到了这座天下的大道认可,获得了某种“天地眷顾”的青睐。
不同于白玉京和西方佛门,只有修士跨过大门,进入五彩天下,飞升城的剑修们,却是带着一整座城池,硬生生斩开光阴长河,“御剑飞升”至此。
只说一事,便知道这份天道馈赠,是怎么个稀罕了,
一旦有那飞升境大修士,想要偷偷潜入此地,就会引发某种天地异象。
宁姚只要当时刚好待在城内,就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这种玄之又玄的护城大阵,简直就是专门针对所有十四境和飞升境大修士。
而且不用消耗飞升城丝毫天地灵气,无需半颗神仙钱。
到了伏仙湖,一同落下身形,陈平安蹲在岸边,一手掬水,凝为一粒碧绿水团,仔细查勘其中丝丝缕缕水运的深浅、流转,再一手拧转,掬了一捧天地气息,清浊混淆,似云雾缭绕指尖。
仙家渡口营建一事,最紧要的,便是“水文地理”,像那临水王朝的寻常渡口,都要找那深水港,确定船舶吃水深浅,因为自家牛角渡在内的一系列仙家渡口,陈平安最少能算半个行家里手了,松开双手,抬头环顾四周,一座渡口,没有任何精雕细琢的痕迹,显得极为粗糙。
这其实才是对的,确定大方向,搭建框架,一切务实,渡船能停泊能就足够了。
如今的飞升城,方方面面,还远远没有到去精益求精的地步,那是最少百年之后才会考虑的事情。
一道剑光划破夜空,飘落在山脚这边,邓凉高高抱拳,朗声道:“见过隐官!”
看着那个青衫男子,邓凉心情大好,这家伙终于回来了。
有些个事情,邓凉还真要好好与眼前家伙,吐一吐苦水。
一座飞升城,错综复杂的关系,近年几场祖师堂议事,
只说避暑行宫,不是宁姚这位暂领隐官的,不好商量,而是太好商量了,无非是一件事情成与不成,绝不拖泥带水。
只是习惯了早年避暑行宫的那种氛围,邓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宁姚身为天下第一人,她的境界太高,在修行道路上,一骑绝尘,让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满城,其实就算是董不得他们,内心深处,也不会真正将宁姚视为一位身份纯粹的隐官。而宁姚的某些想法,如剑术如修行,如战场递剑,直截了当。
以前的避暑行宫,从陈平安到愁苗剑仙,再到林君璧、董不得在内所有人,所有隐官一脉剑修,相得益彰,无论性格、出身如何不同,不管是本土还是外乡剑修,只要是一件事,被摆在台面上议论,往往是所有人,不但可以解决掉眼前事,还可以顺藤摸瓜,解决掉同一条脉络上的三五件甚至是所有相关事情。
再者邓凉离乡多年,也想知道从隐官这边知道一些九都山的近况。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见过邓首席。”
一起登上前身曾是一处远古遗址的紫府山,来到山巅,陈平安蹲在那块石碑前。
邓凉蹲在一旁,大大方方说道:“别怪我假公济私,这份机缘,我就是抢也要抢到手的。”
陈平安啧啧道:“这话说的,滋味不对啊,就像一坛馊了的酒水,一听就是背叛隐官一脉,投敌刑官了。”
骂骂咧咧,矛头直指刑官一脉的头把交椅,“狗日的齐狩,挖墙脚都挖到我们避暑行宫来了,枉费我一门心思把他当好兄弟。”
邓凉听过就算。
齐狩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年守关遇到了陈平安,然后双方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结果当年驻守城头期间,齐狩又刚好与陈平安和程荃当邻居。
剑气长城有那么几个老剑修,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程荃肯定算一个,因为跌过境,在拥有一把飞剑“兵解”、绰号“齐上路”的老剑仙齐廷济那边,程荃从来都是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依旧端详那块碑文,字不多,意思却多,况且碑首碑身碑座都是学问,都可以帮助后世 “到代”,鉴定年份。
打算离开飞升城之前,一定要来这边拓碑一番,回去交给刘景龙研究研究,反正一件咫尺物里边,家伙什都齐全的,至多一刻钟光阴就能完工。
陈平安递过去一坛酒,是封姨给的百花酿。
邓凉识货,接住那酒坛,“是?”
陈平安点点头,“猜对了。”
邓凉怀捧酒坛,毫不犹豫再伸出手,“再给一坛,我喝一坛留一坛,回头你再帮我捎给九都山祖师堂,有大用处。”
用手肘打掉邓凉的手掌,陈平安笑道:“当了首席供奉的人,脸皮就是不一样。行了,已经帮你预留了两坛百花酿,等我将来游历皑皑洲,就用你的名义送给九都山。”
邓凉是在嘉春六年进入的飞升城,比郑大风差不多晚一年。
邓凉给飞升城的见面礼,不轻,带了一大拨九都山特有的山上物资,六十坛秘酿岁旦酒,三百张被誉为绿筋金书的却鬼符,以及八百斤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在陈平安看来,如果说酒酿与符箓,还算是锦上添花,可那些稻米种子,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如今在紫府山地界和武魁城,就已经开始广泛种植这种仙家稻谷。
许多想法,不谋而合。
唯一的问题,还是当下的飞升城一心致力于扩张,对于首席供奉邓凉的一些个建议,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采纳,而是只能暂时搁置,或者说没有足够重视。
这也实属正常,需要做的事情,以及手边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
其实飞升城三脉修士,已经做得很好。
婉拒了邓凉的邀请,没有去他那府邸小酌两杯,如今邓凉也收取两位入室弟子和一拨记名弟子,算是打定主意要在这边为九都山建立下宗了。
御风离开紫府山,途中宁姚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先去飞升城那边,再祭出一把笼中雀。
宁姚脸微红,脱下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再摘下剑匣,一并交给陈平安,就像一份极为特殊的通关文牒,帮助陈平安进入飞升城。
陈平安只是眼一花,宁姚就已经穿上了一件昔年衣坊制式法袍。
宁姚说道:“不要耽搁修行。”
陈平安笑着穿上法袍金醴,怀捧剑匣。
宁姚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尤其是有希望真正做到长生久视的山上修道之人,几十年光阴确实不算什么。
陈平安收起笼中雀,点头道:“最近在仙都山,修行勤勉得前所未有,就跟当年刚开始学习撼山拳差不多了。”
宁姚点点头,说道:“到了家里,我要闭关,不过只要有事,敲门便是,不会耽误我的修行。”
这话说得就很独一无二很宁姚了。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又要闭关?”
好像认识宁姚以来,她就只有两次闭关,上一次就在前不久,宁姚在大骊京城那边,需要稳固飞升境一层的境界。
宁姚看了眼他,欲言又止。
陈平安愈发奇怪,“怎么了?”
宁姚以心声说道:“我要为跻身十四境,早做准备,道路有了,约莫有两三道门槛需要跨越。”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不作声。
小陌真应该听听,修行万年,都还没能真正找到那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大道,小陌你惭愧不惭愧?
宁姚嘴角翘起,又迅速压下。
呵。
听说某人曾经在托月山那边,与大妖元凶放言一句,我要是有你这岁数,都看不见我的出剑。
两人御风速度不快,小陌在飞升城边界上空那边隐匿身形,等候已久。
相对于承载大妖真名的陈平安,飞升城对小陌的警惕和敌意反而不大,这其实与小陌的剑术一脉太过“正统”,有一点关系。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不谈大道根脚,只谈道脉传承,小陌说不定都能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师兄弟相称。
宁姚带着两人飘落在家中演武场那边,就自顾自闭关去了,反正某人熟得很。
陈平安已经将怀捧剑匣递还给宁姚。
偌大一座宁府。
显得愈发空旷幽静。
少了两位老人,没了一座斩龙崖。
陈平安的那栋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被褥折叠整齐,没有半点腐旧气,应该是经常会拿出去晒太阳的缘故。
对面厢房,一张桌上,还有些当年没有来得及雕刻的素章,堆积成山,还有几本册子,都是从书上东抄西搬而来的诗词语句,如果晏胖子丝绸铺子的生意多做几个月,估计如今就要多出一本三百剑仙印谱了。
当年董不得为自己和两个闺阁好友,与做印章生意风生水起的二掌柜,讨要了三方藏书印,其余两位女子剑修,便是司徒龙湫和官梅。
董不得出手阔绰,直接给了陈平安一大块名为霜降玉的珍贵仙材,沉甸甸,七八斤重,在浩然天下都是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
按照约定,三方印章之外的剩余“边角料”,都作为二掌柜的工钱。
结果那些边角料,被陈平安雕琢出十二方极小的素章,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一方私章一颗小暑钱,恕不还价。
其中就有那方底款是“观道观道观道”的藏书印,只是如今花落谁家,还是个谜。
若是流落到了浩然天下,一些个眼光独到的有识之士,按照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去“按图索骥”,勘验无误,确定是真品,就像蒲山云草堂的檀溶檀掌律碰着了,估计花一颗谷雨钱,只要能买下,都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陈平安双指捻动灯芯,瞬间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然后坐在桌前,摊开册子,笑问道:“小陌,来瞅瞅,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印文,我可以送你。”
小陌坐在一旁,接过册子,一页页仔细翻过,停下动作,笑道:“公子,就这句吧。”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书页上边的印文,是那句“清逸之气如太阿之出匣”,呦呵,小陌眼光不错,还挺会挑。
再抬了抬下巴,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崭新刻刀,之前在仙都山道场内修行闲暇时,亲手打造炼制了一把刻刀,“自己挑印章,这份待遇,不常见的。”
小陌起身,挑选了一块个头最高的素章,好似群峰独高,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卷起袖子,搓手呵气,重操旧业,不知道会不会生疏了,做了几个舒展胳膊的动作,既然是送给小陌的,又不是什么挣钱买卖,就得上点心。
陈平安伏案篆刻时,一座屋内,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到自家公子双指捻起印章,篆刻完数行临时编撰的边款内容,稍微抬高几分,轻轻吹拂印章碎屑,小陌轻声道:“公子,在武魁城和拖月城,暂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陈平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埋头篆刻。
小陌先前在武魁城那边,宁姚一现身,陈平安就让他阴神出窍远游,再以阳神身外身赶赴拖月城,查看两城修士的心弦变化。
就像一方无形的急就章。
但是此刻安安静静坐在桌旁的小陌真身,却知道自家公子,不是真心愿意这么做,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而这趟临时起意的出门远游,公子其实并不是放心不下这座朝气勃勃的飞升城,而是放心不下宁姚。
至于原因,公子只说了个古怪的比喻,却没有细说缘由。
只说是个很麻烦的猜谜,谜题谜底都给了的那种猜谜。
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在这座天下收取的那个弟子有关。
其实当下宁府,除了宁姚,还有个外乡客人,不是飞升城本土人氏,而是桐叶洲遗民,准确说来,是那些遗民避难进入五彩天下的后代。
是个小姑娘,出生在五彩天下。
故而五彩天下如今是嘉春几年,她便是几岁。
是黄庭在这边收取的唯一弟子,姓冯,名叫元宵,好像因为是在嘉春元年的元宵节这天诞生,她爹娘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黄庭当时没有带往浩然天下,就交给宁姚代为照顾,小姑娘就被留在了飞升城宁府这边。
陈平安起先以为会是类似柴芜的小姑娘,修道资质会好到无法无天的那种。
但是宁姚却说,小姑娘修行资质一般,很一般,不过性情憨厚淳朴,很讨喜,如果不是遇上了福缘深厚的黄庭,一般来说冯元宵是不太可能涉足修行登山一事的。
但恰恰如此,反而让陈平安心情不轻松。
修道天才也分几种。
宁姚,是一种极致。
另外一种,就像桐叶洲的黄庭,昔年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中土神洲那个有“少年姜太公”绰号的许愿。
小陌突然说道:“之前没答应公子去扶摇洲,公子如果生气,就骂小陌几句。”
原来陈平安曾经与小陌商量一事,询问小陌能否走一趟扶摇洲矿脉,去与几位浩然剑仙汇合。
小陌没有答应,他既然是自家公子的死士,就没有理由离开仙都山地界,必须寸步不离,跟在身边。
一旦公子的修行出了意外,小陌百死难赎。
这也是极好说话的小陌,第一次拒绝陈平安的请求。
“你拒绝此事,我当然会有点郁闷,却肯定不会生气。”
灯火下,自家公子神色和煦,显得柔和,轻轻摇头,微笑道:“小陌,相信我,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大概好的人生,就是我们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
小陌笑道:“公子的道理,想来总是对的。”
陈平安摇摇头,不再言语,等到刻完那方印章,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笑问道:“小陌,要不要吃顿宵夜?我亲自下厨,尝尝我的手艺?”
小陌笑着点头,诚心诚意道:“期待已久。”
“稍等片刻。”
陈平安站起身,熟门熟路去了灶
房那边,再从咫尺物里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食材,鸡蛋,青椒,葱蒜等,卷起袖管,系上围裙,放好砧板,摆好碗碟,分门别类,小陌先前只是在灶房门口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陈平安很快就炒了两大碗蛋炒饭,端去堂屋那边的桌上,与小陌相对而坐,各自吃饭。
陈平安放下筷子,见小陌还在细嚼慢咽,让他慢点吃就是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小陌,你当年在蛮荒天下,有无遇到让你觉得特别奇怪的道人?”
小陌咽下一口饭,疑惑道:“公子,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而不是旧天庭辖下的人间?”
陈平安点点头,“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
小陌摇摇头,“当年受了重伤,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那几洞道脉,很快就去皓彩明月那边趴窝不动了,不曾遇到什么奇异。”
能够让小陌称之为“奇异”的道人与事情,被后世尊称为的飞升境修士,当然不能算。
得是“道士头别木簪”的仙尉这种。
都不说什么蛮荒新王座大妖,即便是旧王座里边,仰止要不是被朱厌救下,小陌当年说砍死也就砍死了。
至于双方冲突的起因也很简单,不过是仰止讥讽了小陌几句,觉得小陌的剑术“得之不正”,不如陈清都、元乡他们这拨人族剑修来得纯粹,都不是什么仰止与小陌当面言语了,而是一不小心流传开来,被游历途中的小陌听见了,就有了那场问剑和追杀。
没办法,白泽亲自发话,不得不去。不去?白泽就要动手了。远古时代,妖族出身的山巅道士,脾气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小陌几个,当时又受了重伤,何况就算没受伤,也绝对打不过那个从不轻易出手、但是一出手就天崩地裂的白老爷啊。
不然连小陌在内的那几位同龄道友,就没谁愿意去为了一个所谓的养伤而陷入沉睡,毕竟那种“闭关”,就是一场未必有机会醒来的漫长“冬眠”,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睡小死”。
小陌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是因为飞升城的排斥,想到了什么?”
陈平安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藏掖,直接与小陌说出了心中所想,“我猜想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某种最大的压胜,所以三教祖师这趟各自出门远游,极有可能,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分别与之论道。”
小陌笑道:“原来公子还是担心夫人啊。”
所谓的谜题,就是说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
至于三教祖师如何,想什么做什么,小陌其实并不关心,自己只是一个飞升境剑修,都还没有到十四境呢,不掺和。
陈平安笑道:“算是未雨绸缪吧,不过这类状况,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好与坏,双方都属于应运而生、顺势而起,准确说来,是互为压胜的关系,不是什么非敌即友、非友即敌的关系。”
因为之前在功德林,陈平安听先生讲过一个很有些年头的故事,先生说至圣先师早年游学天下时,路过河边,曾经遇到一个在那边摆渡的老渔翁,双方论道一场,算是各执己见,谁都未能说服谁。
总之至圣先师最后就没能乘船过河,渔夫独自撑船远去了。
这件看似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事,文庙那边无任何文字记载。
倒是在陆沉杜撰的一篇寓言里边,有过描述,好似那位白玉京三掌教亲眼目睹一般。
先生绝对不会当着经生熹平的面,故意与关门弟子随口扯几句老黄历。
而当时经生熹平也确实脸色古怪,算是帮着验证了陈平安心中所想。
像那蛮荒天下,陈平安猜测斐然这家伙,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压胜蛮荒老祖的存在。
但是不排除,还藏着一个更古老更隐蔽的存在,如今一跃成为蛮荒共主的斐然,只是与之相互压胜。
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位蛮荒天下的得道之士,比蛮荒大祖,还有白泽、小陌他们,都要年轻几分。
因为这个存在,真实道龄,只会与蛮荒天下恰巧“同龄”,且一定会与整座天下刚好“同寿”。
这位真正属于“天地生养”的修道之士,会与天地同寿,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这位几乎可以视为一座天下气运所在的“道士”,与一座天下的修道第一人,双方关系就会变得很复杂,很微妙。
若是双方大道背离,就是一场极为凶险的大道之争了。
若是双方大道契合,就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友。
小陌说道:“要是搁在蛮荒天下,不管能否确定这个小姑娘的身份,这会儿肯定已经死了,准确说来,是生不如死,会用某种秘法将其严密拘禁起来,被剥离三魂七魄,至多只剩下一魂一魄,任其转世,免得过犹不及,被一座天下的大道反扑过多,其余的,肯定都要被分别囚禁在天地四方了,下场就像那位兵家初祖的‘共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各自修行山巅见。”
小陌笑道:“碰到公子和夫人,小姑娘真是幸运。”
之后陈平安独自走出宅子,闲庭信步,满天星斗。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邸门口那边,坐在小小的门房里。
人生无常。萍踪聚散。
一夜无事。
拂晓时分,门外大街上来了个老金丹,意外之喜,见着了那个二掌柜在门房里边,都不用敲门,立即乐了。
“二掌柜,不当账房当门房啦,罚站呢?咋个回事嘛,一回到剑气长城就这待遇,要不要我去跟宁姚说一声,太不像话,传出去不好听,有损隐官大人的威严。”
二掌柜经常在自家酒铺那边喝了酒,就被关在门外,曾有老剑修言之凿凿,说咱们二掌柜可怜啊,大晚上回家,敲门不应,又不敢硬闯,连偷偷翻墙的胆子都没有,就只能在门口台阶上边躺着,对付一宿。
二掌柜走出门房,斜靠门口,双手笼袖,面带微笑。
老修士见机不妙,小跑拾级而上时,同时抛过去一壶酒,结果被二掌柜一巴掌拍回,“老宋,大清早喝什么还魂酒,一晚上竹夫人没抱够?”
嗯,是真的二掌柜,做不得假了。
一般人言语,说不出这味儿。
代掌柜说话也风骚,不过跟二掌柜还是不太一样的。
一起坐门外台阶上,这位老宋,当然是早年的酒托之一。
是个剑气长城的老金丹了,曾经是丹坊那边的修士,也会帮忙记录战功,好酒,也好赌,酒品真不行,喝高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赌术差赌运更差,逢赌必输。说是老金丹,其实不是说他年纪如何大,在结丹之前,也是一位资质相当不错的剑修,老宋还年轻那会儿,即便称不上头等天才,也算是他那一辈里边的俊彦,酒桌上,总说自己少年时的皮囊之好,吴承霈米裕都要甘拜下风。
不少上了岁数的元婴境剑修,在酒铺喝酒,也都喜欢喊他老宋。
“隐官大人,打算待多久?”
“又缺钱花了?”
“正谈感情呢,谈钱作甚。”
“老宋,你好歹是个金丹,就没去刑官一脉那边混个差使?”
“没去,飞升城祖师堂不要,我也没脸在那边落座,你们避暑行宫又不收,我倒是想去,没门路啊,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这么混着呗。你是知道的,我对齐狩这种大门户里边走出来的公子哥,怎么看都看不顺眼,陈三秋当年就没少被我灌酒。在老鳞城那边捞了个还算有点油水的活计,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可惜手头一有几个闲钱,就全部交给你那个酒铺了,每月初来俩壶青神山酒水,到了月中,就喝竹海洞天酒,月底再喝那哑巴湖酒水,一个月也就这么过去了。现在的那帮小兔崽子,但凡是个剑修,都不谈是不是什么剑仙胚子了,一个个境界不高,眼睛都长在额头上边,见着我老宋,都不知道约个酒。”
“以前穿开裆裤的孩子,路上见着你不也一口一个老宋。”
“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个感觉。”
老宋说到这里,忍不住喝了口闷酒。
“二掌柜,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是好事,以后好不好,暂时说不准。”
“那你倒是管管啊。”
“有些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然到头来就是个‘如果如何’,一笔糊涂账,满是怨怼。”
“二掌柜,你可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不能……那句话咋说来着?”
“袖手旁观?”
“不是,没这么文绉绉的。”
“是我家乡的那句土话,站在岸上看大水?”
“对头,就是这句。不过用你那边的方言说更顺耳些。”
“一大早跑这儿堵门,不会就为了跟我显摆自己还是条光棍吧?”
“这不是想二掌柜了嘛。”
“老宋,以后你跟冯畦几个,再去酒铺喝酒,可以破例赊账,我会跟郑大风打声招呼,但是你们几个记得也别对外宣扬,不然以后铺子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这敢情好。”
“想啥呢,只是赊账,不是不给钱!”
“我懂的,懂的。”
“你懂个屁,月中赊欠,月初还钱。”
“只要能赊账,别说懂个屁,屁都不懂也成啊。这是钱的事情吗,是面子,独一份的!二掌柜,不如打个商量,我那些个朋友就别赊账了,他们如今有钱,就我一人可以赊账,如何?他们几个演技还差,好几次都差点露馅了,被骂酒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像我,到现在也没几个晓得咱俩的关系。”
“老宋,你这些年一直打光棍,还被朋友骂比狗都不如,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如二掌柜,不稀奇,我认。”
“……”
“二掌柜,咋个被骂不还嘴了,别这样啊,我心里怵。”
老宋的真名,可能除了他那些个老朋友,如今很多飞升城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听习惯了老宋,也就跟着喊习惯了老宋。
其实名字极好,宋幽微。
以前的浩然天下,根本无所谓剑气长城的剑修的生死。
如今的浩然天下,又总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修,个个都是杀力卓绝、战功无数。
不是这样的。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很多很多宋幽微这样的剑修,喝酒终难真正快意,赢钱也不痛快。
问题就出在他们这些剑修的本命飞剑之上。
比如宋幽微其实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又是个金丹剑修,照理说在剑气长城怎么不算差了,一把名为“龙脉”,一把名为“镀金”,前者能够 后者却是只能在战场上,为一些陷入困境的剑修,就像凭空增添了一件法宝品秩的救命法袍。
所以宋幽微在跻身中五境后,成为金丹之前,只因为那把“镀金”飞剑,跌境两次,此生已经彻底无望跻身元婴。
像宋幽微这样的剑修还算好了,好歹去过城外的战场厮杀过,有那剑修的本命飞剑名为“织女”,几乎一辈子都呆在衣坊中,只在年少时曾经去过城头。有那飞剑本命神通只与淬炼有关,便只能窝在剑坊里边,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
更有一些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简直就像个一个个笑话,令人哭笑不得,他们就算去了战场,就像一位没有飞剑的剑修,空有境界,却只能以剑坊长剑迎敌杀妖。
只说陈平安带回家乡的那九个孩子,若是剑气长城再打几十年的仗,白玄就会像历史上很多剑修前辈那般,一旦跻身了中五境,就会沦为“只打一架”的剑修,姚小妍即便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在剑气长城战场上,除了家族供奉剑师,几乎不可能专门为她配备护道人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而酒铺当年那个莫名其妙就会写诗的老元婴,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门神”,毫无锋芒可言,若是在战场上祭出,剑光极慢,被讥笑为蚂蚁搬家,所以只能用来温养金丹元神,经常也会帮助其他剑修闭关时护道。
所以就有了那个“城内元婴城外金丹”的说法。
他们是剑修吗?
当然是,都是。
但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认不认?有人可能也认,可能有人不认。
要是双方关系不好,只需随便说一句,你去过战场吗,战功有多少?
让人如何作答?
剑气长城的酒鬼们,未必真的有多喜欢喝酒,只是不喝酒,又能做什么。
老剑修约莫是察觉到二掌柜好像心情不太好,便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安慰道:“二掌柜,别生闷气了,不是光棍胜似光棍这种事情,习惯就好,我老宋是啥性格,你还不清楚,是出了名的嘴巴严,不会到处乱说的。”
陈平安大骂道:“他妈的老子是在为你那两把破烂飞剑伤感。”
唉,咋个还急眼了。
果然读书人就喜欢翻脸不认人。
老剑修爽朗大笑起来。
喝二掌柜的酒,挨二掌柜的骂,看二掌柜的拳,都是极好的。
年轻隐官不在飞升城的这么多年,不管是喜欢与不喜欢二掌柜的,双方都怪寂寞的。
————
是在今年入冬后小雪时分收到的飞剑传信,柳质清邀请刘景龙一起问剑琼林宗。
双方约在了琼林宗那座藩属门派地界碰头。
但是刘景龙离开翩然峰后,就撇开弟子白首,独自御剑前往,让白首按照约定时日到达渡口即可。
所以比白首和柳质清都要早了三天,悄然到达墨龙派辖下的渡口,刘景龙更换了一身道袍,下榻于一家名为落花斋的仙家客栈。
夜幕沉沉,大雨滂沱中,刘景龙便撑着伞,带着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为他施展障眼法,一手撑伞,一手轻轻按住少年的胳膊,一同徒步返回客栈。
客栈那边勘验过少年的山水谱牒身份,记录在册后,便为那位云游道人的嫡传弟子,新开了一间屋子。
刘景龙送给少年两只瓷瓶的药膏、丹药,一外敷一内服,仔细说过了两遍具体如何服药,等到少年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刘景龙再让那少年只管放心好好养伤,自己就住在隔壁。
恍若隔世的少年颤声道:“敢问仙师尊号?”
刘景龙微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
刚好窗外雷声大作,在墨龙派山中那处山牢内饱受折磨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满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太徽剑宗,刘宗主,刘剑仙……
刘景龙弯腰拿起斜靠墙角的油纸伞,离开屋子之前,问道:“剡藤,会恨那些谱牒仙师吗?”
少年神色黯然,死死抿起嘴唇,想要点头,不敢,想要摇头,又不愿意。
刘景龙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恨才有鬼了。只是报仇一事,不能着急。”
名叫剡藤的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神中,终于恢复些许光彩,抬起头,看着那个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大剑仙,壮起胆子问道:“真的可以报仇吗?”
刘景龙笑道:“必须报仇。”
刘景龙轻轻关上房门之前,笑着解释道:“剡藤,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杜俞了。”
剡藤恍然大悟,只是很快就又觉得匪夷所思,小心翼翼问道:“刘宗主,杜大哥跟你是……朋友?”
刘景龙摇头道:“我之前并不认识杜俞,不过杜俞有个朋友,是我的朋友。相信我与杜俞也会成为朋友。”
隔壁少年睡得浅,两次被电闪雷鸣惊醒,剡藤坐起身后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环顾四周,都有点懵,好像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杜大哥怎么能够认识刘大剑仙那样的天边人物,刘宗主又怎么可能亲自将自己从墨龙派中救出来?
盘腿坐在床上吐纳的刘景龙只是看了眼窗外。
于是很快就雨停了,天空再无雷声。
之后大弟子白首,几乎是跟柳质清那拨人前后脚进入的客栈,当然都用了化名和障眼法。
太徽剑宗,当代宗主刘景龙,翩然峰峰主白首。
金乌宫柳质清,浮萍剑湖荣畅,隋景澄,陈李,高幼清。
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以及那个名叫剡藤的精怪少年。
刘景龙笑着主动与杜俞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刘景龙,跟柳剑仙、荣剑仙一样,都是陈平安的朋友。”
杜俞咽了口唾沫,除了道谢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白首瞧见了那个安然无恙的少年后,心中还是有些佩服师父的手段,瞧瞧,姓刘的一出马,啥事就都没有了,不过白首嘴上却是小声道:“姓刘的,你做事情是不是太顾头不顾腚了,就算你捷足先登,成功救了人,确实是不错了,可是你就这么留在人家墨龙派的眼皮底子?江湖演义小说上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还真信啊?要我说啊,姓刘的你做事情,终究还是不如我那位陈兄弟老道周全。”
刘景龙只是与柳质清和荣畅叙旧,没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弟子,有本事到了仙都山继续这么聊天。
那个神态萎靡的少年,见着了杜俞,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喊道:“杜大哥。”
当时偶遇,剡藤只觉得对方性格豪爽,言语风趣,一见投缘,杜大哥喜欢自称杜好人。
是遭遇了那场劫难后,少年才知道名叫杜俞,是鬼斧宫谱牒修士。
少年先前一直以为杜大哥,只是位喜欢走江湖的山泽野修,兜里没几个钱,在山上混不开,又喜欢行侠仗义,连野修都当不好。
杜俞伸手抓住少年的胳膊,笑着颤声道:“没死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位刘宗主,就跟当年待在陈前辈身边差不多,即便是去那刀山火海,哪怕置身于龙潭虎穴,好像依旧可以……我行我素。
杜俞再轻轻一拍少年肩膀,疼得剡藤呲牙咧嘴,杜俞藏好眼神里边的愧疚,嘴上大大咧咧笑道:“小胳膊小腿的,就是经不起风雨,搁我,这会儿肯定活蹦乱跳的。”
刘景龙之后便与众人大致解释了缘由,说得简明扼要,只说在墨龙派一处牢狱中,顺利找到了这个名叫剡藤的少年,救了出来,再用了一张自己琢磨出来的秘制符箓,桃代李僵,所以墨龙派至今还未察觉到不对劲,不然早就闹开了。
对于刘景龙来说,所谓的戒备森严,山水禁制重重,其实也就是三道形同虚设的山水迷障,外加一位元婴修士的看守,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那位老元婴,当然是范峭的护道人,贵为琼林宗的次席客卿,墨龙派的这点小买卖,还不至于让一位元婴老神仙在这边虚度光阴,先前双方擦肩而过,看对方的样子,还是个极讲究清洁的山上老神仙,偎红倚翠喝酒时,就与两位墨龙派女修士,埋怨不休。而刘景龙留下的那道替身符箓,当然不是寻常的傀儡符,不然那位老元婴终究不是个傻子,每天都会巡查牢笼,早就看出马脚了。
刘景龙笑道:“把剡藤带出来之后,我先后去见了范峭两次,比较意外,还是一位故意隐藏剑修底细的金丹,不过刚刚结丹没多久,估计这趟出门本意是散心。”
范峭是琼林宗祖师堂嫡传
,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
如今还不到甲子岁数,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地仙,传闻精通符箓阵法,炼化了五行本命物。
故而是一位大道前程不可限量的符箓修士。
荣畅打趣道:“竟然还是个剑修?这可不太像是琼林宗的作风,看来琼林宗对此人寄予厚望,才会这么藏藏掖掖,是防止被人问剑?”
柳质清松了口气,就像他在金乌宫那边,早早与杜俞明说一事,少年性命如何,见到之前,是谁都不好说的。
毕竟杜俞是第一个找到自己,柳质清便与刘景龙略显见外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掏袖子,作甚,必须是找酒啊。
刘景龙赶紧伸手按住柳质清的胳膊,微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们也是赶得及的,因为……”
刘景龙停下言语,转头与少年问道:“可以说吗?”
少年灿烂一笑,“刘先生随便说,又不是啥见不得光的事。”
剡藤还是觉得称呼刘宗主为刘先生更好些,刘先生学问很大的,这两天的朝夕相处,几乎就没有刘先生不知道的事情。
刘景龙这才继续说道:“剡藤出身剡溪,历史上那边自古多藤蔓,最适宜拿来造纸,曾是周边数国文书公函的官府用纸,性耐久,百年不蠹,尤其是那种金版笺,便是山上仙师都会用来书信,但是两百年前,剡溪水位骤然清浅,近乎干涸,两岸古藤也就跟着逐渐凋零了,由于原料枯竭,使得剡纸绝迹多年,一国当地仙师受限于境界,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便失去了这笔财源,其实这是剡藤得了一份天地造化,被当地气运无形庇护,所以炼形期间,得山水清气,类似修士闭关,天然封山了,免得招徕觊觎。”
“等到剡藤炼形成功,地界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山水原貌,而且古藤相较于往,愈发繁茂,这便是一种大道反哺,剡藤又性情淳朴,不愿立即离开,心意是好的,结果就被墨龙派修士盯上了,因为他们发现斩藤造纸,若是再加入几味仙材草木,纸张质地极好,说不定就可以畅销一洲仙府,所以剡藤就被墨龙派派视为了一棵摇钱树,拿去给范峭邀功,这也是为何剡藤有此劫难,范峭又为何会势在必得,不惜大费周章的同时,又暗中留下剡藤的性命,就是在等剡藤低头服软,只因为剡藤在牢狱内,让那范峭发誓,放过杜俞和鬼斧宫,才愿意返回剡溪,范峭觉得此事太过丢人现眼,甚至都不愿意随便假装发个誓蒙骗剡藤,觉得只要抓住了杜俞,就可以一劳永逸了,不由得剡藤不配合。鬼斧宫那边,我已经让一位我们太徽剑宗的剑修候着了,只等琼林宗修士去兴师问罪。”
刘景龙娓娓道来,说得极为细致。
但是没有谁觉得刘宗主说得絮叨。
陈李就默默记住了那个名叫范峭的琼林宗谱牒修士,呵呵,半百岁数的金丹剑修,天才得很呐,毕竟结丹一事,比自己不过晚了约莫三十年嘛。
好人做好事往往没有理由,聪明人做坏事倒是目的明确,脉络分明。
陈李望向那个少年,轻声笑道:“剡藤,按照你们那边的地方县志记载,我听说剡纸里边,还有种失传已久的捶冰纸,比那金版笺材质更好,以后我能不能与你预定一百刀宣纸。”
少年神色腼腆道:“多少都成!”
高幼清小声问道:“陈李,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陈李斜眼望去,“你觉得呢?”
高幼清笑了笑,是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能怪陈李没耐心。
除了修行一事,陈李这些年在浮萍剑湖,翻遍了宗门档案不说,还专门恳请那些师兄师姐,帮忙收集、归拢北俱芦洲历史上的山水邸报,王朝官史档案,以及各地地方县志。
练剑之余,便是看书。
陈李也不觉枯燥,修道日子过得像是个老人。
二十多个留在浩然天下修行的剑仙胚子。
便是“我俩徒弟天下最好”的谢松花,都不得不承认一事,真要论资质,天赋,心性,机缘,加在一起的话,陈李哪怕是在剑气长城,在齐狩、庞元济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一样当得起“领衔”二字。
所以陈李当初没有留在剑气长城,不曾跟随飞升城去往崭新天下,对于如今的飞升城而言,也是一桩不小的遗憾事。至今还会时常被老人们提起,言语之中,满是惆怅,不然陈李在飞升城祖师堂,肯定会有一席之地。
只是陈李是跟随郦采,去了那座北俱芦洲,倒也不差。
佩剑晦暝,曾是一位剑仙私宅主人的遗物,而上一任主人,刚好是一位北俱芦洲的散修剑仙。
至于陈李的那把本名飞剑“寤寐”,神通玄妙,避暑行宫评点为“乙上”品秩,据说这还是隐官大人刻意压低了品秩。
可惜当初未能去往避暑行宫,在那位年轻隐官身边耳濡目染,不然陈李的“小隐官”绰号,就更名副其实了。
荣畅问道:“那咱们就动身去往琼林宗?”
陈李说道:“荣师兄,我们住一两天再走不迟,不然我们人太多,太显眼了。反正琼林宗的祖师堂又不会长脚跑路。”
杜俞已经近乎麻木了。
见怪不怪。
好人前辈,怎么认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
因为临近渡口,才知道这位和颜悦色的荣师兄,竟然是浮萍剑湖郦采剑仙的开山大弟子。
大概我是陈剑仙认识的朋友里边,最没出息的一个?不用大概,肯定是了。
两袖清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可谓名动天下,更是被誉为“被问剑次数最多”的宗字头门派。
历史上大大小小的问剑,不下百次。
不过许多所谓的问剑,也就是远远亮起一道剑光,遥遥砸在琼林宗的山水大阵之上。
只有九次砸中了祖师堂,其中三次,真正打碎了祖师堂,就有昔年猿啼山剑仙嵇岳。
琼林宗始终屹立不倒。
难怪琼林宗的宗主娄藐,有那底气与一洲剑修放言,我要以一宗战一洲!剑仙于我是浮云!
至于到底是不是娄藐亲口所说,还是有人代劳,帮着娄宗主道出心声,重要吗?不重要。
反正传闻连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早年曾走在百泉山上,都要抚须颔首,由衷称赞一句“好强”。
琼林宗有钱。
有钱是真有钱。
只说那处经常有修士订立生死状的砥砺山,附近有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百泉山,最适宜修士观战,大如小国山岳,琼林宗不但买下了整座山头,还在那边开辟出千余座仙家洞府宅邸,只租不卖,有点类似玉圭宗的云窟福地,财源滚滚,细水流长,一笔笔神仙钱,都落入了琼林宗的口袋,单笔神仙钱,并不起眼,可累积在一起,就极为可观了,而且越是长租,价格反而越昂贵。
基本上北俱芦洲排得上名号的门派、修士,在那百泉山上,都会有一两处私宅。
不少山泽野修,更是如此。
不问姓名,也无需与琼林宗报备来历根脚,只需一个化名,一袋子分量足够的神仙钱,就可以得到两块玉牌,用来登山和开门。
琼林宗驻守修士,历来只认玉牌不认人。
再加上那边的镜花水月,经营千年,使得一座百泉山,天地灵气之充沛,护山大阵之坚固,已经完全可以媲美一洲大国五岳。
此外担心被问剑,断了财路,一些个占地最好、最宜修行的风水宝地,都被琼林宗无偿送给一些老仙师,所以山上,常年会有数位老仙师坐镇各自府邸,他们只需要在修行期间,可能是十年,至多二十年,帮忙挡下那些毫无征兆的问剑即可。
琼林宗娄藐,指玄峰袁灵殿,二郎庙袁鞅,咱们北俱芦洲的这三位玉璞境,能随便打个中土神洲的仙人。
这是“一洲公认”的事情。
据说最早是姜尚真提出来的,一下子就传遍北俱芦洲,姜狗贼难得说句人话。
刘景龙说道:“问剑一事,人不用多,质清,荣剑仙,加上我就够了。你们几个,就留在琼林宗的那座铜钱渡,不用跟随我们登山。”
白首白眼道,“嫌弃我们境界低拖后腿,就直说。”
柳质清已经开始跟荣畅喝上酒了,刘景龙视而不见,约莫是瞧不上两人的酒量吧。
刘宗主的酒量,到底是怎么个深不见底,别说如今的北俱芦洲,就是剑气长城那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在这件事上,金乌宫柳质清,浮萍剑湖郦采,老匹夫王赴愬,还有最早云上城的徐杏酒,人人有份,都有功劳。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如今忙着在桐叶洲那边筹建下宗呢。
陈李犹豫了一下。
刘景龙笑问道:“陈李,是有什么建议?”
陈李腼腆一笑,“那我就随便说几句。”
陈李一挥袖子,水雾朦胧,最终出现了一处琼林宗地界的堪舆图,指了指祖山半山腰处,“刘宗主,我就是有个猜测,这座琼林宗祖山,自半山腰的这座泉涌亭起,我觉得就是一座迷阵,邻近祖师堂处的这条白蛇径,又是一座山水阵法,故而历代外乡剑修与之问剑,看似破开了山水禁制,即便剑光成功落在祖师堂上边,最终一剑搅烂祖师堂,其实皆是落空了。”
“琼林宗才了那个‘纸糊的山水阵法,流水的祖师堂”一说,往往过不了两个月,琼林宗就能重新建造出一座崭新祖师堂,在我看来,并非是外界传闻的琼林宗财大气粗,什么唯手熟尔,当然琼林宗肯定不缺这个钱,可以是可以,但是这种勾当,根本不符合琼林宗修士的性格,所以极有可能,外人眼中的祖师堂,就只是个高明的障眼法,真身是一处螺蛳壳道场,故而剑光打碎的,就只是个空壳子。”
“所以刘宗主你们这场问剑,如果只是想要个面子,大不了跟以往剑修一样,站在临近山巅,朝那琼林宗祖山遥遥递出几剑,也算让琼林宗颜面扫地,可如果希望问剑在实处,不但要登山,路过泉涌亭,还要小心山水迷障,之后走在白蛇径上,亦是同理。
像我师父说的那样,潜入祖师堂附近,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其实难度很大。”
刘景龙微笑点头,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
被陈李说中了七八分。
光凭着一份四处拼凑而来的堪舆图,推断出这些结论,已经很难得了。
再看看那个正忙着偷偷喝酒的自家大弟子,刘景龙便有些无奈,这么喜欢喝酒,到了仙都山,跟某人好好称兄道弟喝一场。
高幼清听得聚精会神,虽说陈李在她这边从没个好脸色,但是习惯就好呀,师父说啦,陈李就是个面冷心热的。
杜俞听得大为叹服,这位小剑仙,瞧着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十分老道啊。
陈李试探性问道:“刘宗主,我能不能不报名号,偷偷与那范峭问剑一场?”
刘景龙点头道:“你与范峭问剑过后,我可以让这个消息,近期之内传不到琼林宗去。用某人的话说,可问可不问的剑……”
陈李立即心中了然,笑着接话道:“我辈剑修,先问再说!”
刘景龙提醒道:“前提是打完能跑,最好是尽量做到不露痕迹。对了,别杀人,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李沉声道:“懂了。”
刘景龙突然笑问道:“陈李,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问剑吧,选择与范峭问剑,不会觉得别扭?”
陈李摇头道:“这有什么好别扭的,只要我不高过对方境界,跟谁问剑不是问。”
我们隐官大人,都能身穿女子衣裙去战场厮杀,身姿婀娜,花枝招展,娇叱几声,也没觉得有丝毫别扭啊。
一想到这种事情,陈李便只觉得隐官大人,真是高山仰止,这辈子都难以企及了,只求在登山途中,自己能够依稀看到隐官大人的那个青衫背影吧。
陈李突然闭上眼睛,祭出飞剑,却只是游曳去往一处邻近的本命窍穴,陈李的一粒芥子心神沉浸其中。
片刻之后,陈李睁开眼睛,问剑完毕。
本命飞剑“寤寐”,醒时为寤,睡时为寐。
陈李没下狠手,只是往那个范峭身上戳了几个小窟窿。
因为他对于这把本命飞剑的炼化,远远称不上“大成”。
之后一天晚上,范峭又挨了一场问剑。
都是一个眼花,便有一位面容、身形飘渺不定的剑修,毫无征兆出现在自己眼前,再戳他几剑,范峭毫无还手之力。
而那个老元婴的护道人,竟然根本就见不着那个剑修。
不说范峭,就是那个老元婴都被吓得肝胆欲裂。
到底是哪位与琼林宗不对付的上五境剑仙,好意思如此阴魂不散,纠缠一个金丹晚辈?!
至于从墨龙派寄给琼林宗的先后两把传信飞剑,都悄无声息跑到了刘景龙袖中,会稍晚一点再寄给琼林宗祖山。
之后一行人动身去往琼林宗。
陈李他们留在了铜钱渡口。
刘景龙三人去往琼林宗祖山,外乡游历之人,需要在半山腰的泉涌亭止步。
可其实一登山,便是学问。
因为柳质清和荣畅惊讶发现,视野模糊的山水朦胧中,好像又有三人,就走在了旁边道路上,他们三人与“自己”愈行愈远。
好个琼林宗,竟然几乎是砸钱砸出了两座虚实无比接近的祖山。
在真正的祖山登山神道,刘景龙手持符箓率先开路,而且每一步,皆是画符,柳质清和荣畅就像走在一座符阵之中。
刘景龙只是在那涌泉亭和白蛇径某地驻足片刻,很快就带着身后两人继续“散步”。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那座祖师堂外。
荣畅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是这里了?”
刘景龙开口笑道:“不用心声也是可以的,琼林宗修士听不见。”
柳质清问了句题外话,“刘景龙,你跟我说实话,与剑修之外的仙人对敌,你需要递出几剑?”
结果刘景龙笑道:“不好说,又没跟仙人打过。”
柳质清一时语噎。
刘景龙说道:“这次问剑,不宜太过打草惊蛇,因为陈平安下次游历北俱芦洲,一定会亲自走一趟琼林宗,他有件私事要聊。所以我们砍完这座祖师堂就撤退,就不与琼林宗修士问剑了。”
柳质清气笑道:“就这么个祖师堂,杵在原地任由我们砍,我们跟樵夫砍柴有什么两样,也算问剑?”
刘景龙无奈道:“怪我?”
荣畅放声大笑,柳剑仙忒矫情,我可是无所谓的,立即祭出本命飞剑,朝那祖师堂就是一通乱砍。
柳质清只得跟上。
刘景龙倒是没有递剑,只是一手负后,抬起一手,指指点点,留下了一道符箓,再指着地面,最终留下了两符两句话。
头顶三尺有神明。
回头再来场问剑。
三位剑修原路返回。
只留下一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祖师堂。
刘景龙让柳质清和荣畅停步,下一刻挪步,他们就与泉涌亭“三人”身形重叠,不少修士都在此扎堆眺望景色。
随后便有轰然一声,惊心动魄,声势之大,如耳畔打雷,只是修士们四处张望,却不明就里,整座琼林宗祖山和邻近诸峰,分明都毫无异样,到底是哪里传出的动静?
刘景龙三人便夹杂在山道人流中,潇洒下山去了。
还在铜钱渡那边逗留了两天,这才一同慢悠悠乘坐渡船,去往中部济渎,逛过了大源王朝京城和水龙洞天,这才分道扬镳。
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坐上了那条风鸢渡船,杜俞和剡藤,暂时跟随荣畅他们去浮萍剑湖,柳质清要沿着那条大渎一路游历。
在渡船上,白首与白玄是熟人,相谈甚欢,还要加上那个二管事贾晟。
刘景龙按照陈平安在信上的叮嘱,找到了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取出两张符纸,放在桌上,让柴芜学自己画符。
柴芜画得一丝不苟,反正就是依葫芦画瓢。
白玄看得哈哈笑。
这个草木丫头,鬼画符呢。
小米粒端坐在一旁,为柴芜轻轻鼓掌。
刘景龙看了眼一粒符胆灵光,心中有数了,笑问道:“柴芜,想不想学画符?只要不耽误主业修行,就艺多不压身。”
柴芜点点头,说道:“如果刘宗主愿意教,我当然愿意学,不过我的修行资质不太好。”
刘景龙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修道资质不太好?”
柴芜有些难为情,摇摇头,不说话了。
陈山主曾经亲自教了两次,以后都不稀罕找自己了,只让小陌先生代劳。
也没啥,自己在渡船上边蹭吃蹭喝,每天一斤酒,还是山上神仙老爷们才能喝得上的仙家酒酿,那滋味,比起山下酒铺的劣酒,不那么像是喝刀子,但是余味长,所以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得念那位陈山主的好。
再说了,别看周护法平时瞧着迷迷糊糊的,聪明着呢,记性好得很。
落魄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右护法啥都记得,啥都知道。
所以周米粒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就是陈山主知道的事情了。
风鸢渡船一路跨海南下,即将进入宝瓶洲陆地。
这天夜幕里,刘景龙与米裕站在船头,小米粒也就没有继续巡夜,担心打搅余米和刘先生聊大事哈。
在自己屋子里边,趴在桌上,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呢,啥时候才能路过落魄山,什么时候再到达仙都山。
等到米裕走后,刘景龙独自站在栏杆旁,想起一事,陈平安在信上反复叮嘱。
关键是那封密信,还设置了一道刘景龙教给陈平安的独门禁制,在“第二封”信上,提醒刘景龙,一定要偷偷摸摸跻身仙人境,不要大张旗鼓对外宣扬,如果可以的话,在祖师堂内部都不要提。尤其是要小心北边那个大剑仙白裳。不是信不过太徽剑宗的剑修,而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实在太特殊了。将来等你下次闭关,试图跻身飞升境,我来太徽剑宗,帮你守关……
你要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在避暑行宫的册子上边,必然是那“甲上”品秩!
而陈平安自己的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底月,才是甲下与甲中。
当然剑修飞剑的品秩是可以提升的,并非一成不变。
刘景龙会心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比我还婆婆妈妈了。”
他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规矩”。
就像现在,刘景龙目之所及,皆是规矩天地所在。
风鸢渡船路过长春宫渡口上空时,中途刘景龙悄然御剑下船,要去趟大骊京城,在一座仙家客栈,见着了那个韩昼锦,刘景龙自报名号。
结果那个韩昼锦就给了刘宗主一个措手不及。
刘景龙只得与她反复解释,我不喝酒。
最后渡船那边,发现赶上风鸢重新登船的刘剑仙,杀气腾腾,一副要与人问剑的架势。
第九百一十三章 龙门对
清晨时分,陈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块隐官玉牌,缩地山河,一步就来到避暑行宫门外台阶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门紧闭的避暑行宫不一样,有点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于那些藩属城池,此地没有门房修士,有事登门,并无妨碍,只是别闲逛就是了,有事说事,谈完就走,干脆利落。
想要让隐官一脉剑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别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宫,除了老大剑仙,便是陈熙和齐廷济,都没办法跨过大门。
宁姚在飞升城落地、由她暂领隐官一职之前,从不曾踏足避暑行宫。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扫庭院,肩膀被轻轻一拍,有人笑着喊道:“大澈。”
范大澈听到这么嗓音熟悉的一声称呼,差点没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喊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其实如今隐官一脉的大致情况,先前都已听宁姚说过,只是范大澈显然说得更仔细些,陈平安就耐心听着。
第一拨进入避暑行宫的五位年轻剑修,都是资质极佳的剑仙胚子,哪怕他们如今还不是金丹剑修,可他们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之前,就已经在飞升城祖师堂里边,各自拥有一把座椅。没过几年,这拨少年少女,陆陆续续就都正式成为了隐官一脉。
如今飞升城的金玉谱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师传,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刑官在内三脉修士,以及飞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处藩属势力,例如首席供奉邓凉占据紫府山,这位玉璞境剑修,就等于有资格开峰建府了,可以传下自家道脉。当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剑修之后,避暑行宫又收取了一拨成员,依旧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少年少女,
不过他们暂时都还只能算是候补,还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这是当年林君璧联手宋高元订立的一条规矩,类似山下世俗官场的新科进士,会在各个衙门“行走”,作为正式补缺之前的历练,却不是所有候补,都可以成为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一些个最终未能成正式成员的剑修,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当差。
陈平安点头道:“在这件事上,隐官一脉确实有掐尖的嫌疑。”
范大澈笑道:“隐官大人,飞升城没谁好意思跟我们争抢的,再说了,对于那些年纪小的剑修来说,成为我们隐官一脉剑修,当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选。如果不是咱们这儿门槛太高,今天避暑行宫的剑修,人数至少翻一番!”
陈平安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外边就没有些风言风语?有没有谁对隐官一脉剑修的行事风格,指手画脚?避暑行宫就没有为那些说公道话的家伙,单独开个账簿?”
范大澈赧颜一笑,“闲话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们就都没有怎么计较。”
陈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们还是老实。”
现在隐官一脉剑修,主要就是负责三事,监察。搜集谍报,培养死士。全权负责避暑城的大小事务。
今天留在避暑行宫的剑修,其实就只有不到半数人。
罗真意和范大澈,这些年一直负责避暑行宫的日常事务。
王忻水和常太清,负责各类情报的收集、筛选和勘验,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时点卯,培养谍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顾见龙还在外边游历,作为隐官一脉的护道人,与刑官一脉剑修同行历练,各自带着一拨年轻剑修,在一处立碑的遥远飞地。
那五个飞升城祖师堂嫡传剑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职,在外历练。
避暑行宫大堂门外,挂了一副楹联,是那不太常见的龙门对,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体写就。
千古风流,得山水岳渎造化清气,山高水深剑气长,唯我剑光似虹,蛮荒天下对此俯首一万年。
一城独高,极天地日月乾坤大观,天宽地阔酒味足,吾乡剑修如云,同浩然九洲分出两种剑修。
范大澈会心一笑。
这幅楹联自然是我们隐官大人的手笔了。
据说是当年战事间隙的一次年关时分,愁苗剑仙邀请隐官写一副对联,隐官不肯,说是自己的字写得不行,结果就连郭竹酒领衔的四大护法都一并倒戈了,隐官就只肯口述内容,让愁苗和林君璧代笔,分别写上下联,结果还是不成,最终就有了这幅后来在飞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联。
便是那些对隐官观感不好的本土剑修,对这幅楹联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只得捏着鼻子说一句,那个狗日的,都没有这么小棉袄,难怪老大剑仙会让这家伙当隐官。
陈平安跨过大堂门槛,进入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座位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张小案几,一张蒲团,至多就是换了主人,案几之上,文房四宝,书籍公簿,各凭主人喜好随意摆放。
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个曾经属于林君璧的位置落座,
看案几上边的摆设,应该是顾见龙的位置,两部剑谱,数方印章,还有凭借战功,从行宫财库里边换来的一件文房清供。
闻讯赶来的罗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个早年避暑行宫的年轻人,如今都算是隐官一脉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袭青衫,罗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复神色,面带微笑,抱拳道:“见过隐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样笑着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声隐官。
就算宁姚在场,估计也是如此。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闲人一个。”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热泪盈眶,脚步一滑,就坐在了隐官大人身边开始嘘寒问暖,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推在额头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问道:“隐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们都从避暑城喊过来?”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
罗真意几个各自落座,她那张案几上边,摆放了一盆腊梅,裁剪得当,挨着一盆菖蒲,青翠欲滴。
当下留在避暑行宫里边的剑修,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犹然面带几分稚气。
这会儿一个个拥堵在门口,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当那酒铺二掌柜的时候,他们年纪还小,那会儿多是下五境剑修,当然不可能去酒铺喝酒,
成为隐官之后,陈平安除了去战场,就都待在避暑行宫里边不露面。
何况年轻隐官每次赶赴战场,花样百出,谁认得出来?
要不是陆芝说漏了嘴,谁敢相信,那位让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会是二掌柜?!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脉修士,便因为此举,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确实没理由为了点脸皮,连破烂都不捡钱都不挣了。
但是其中两个少年,倒是曾经远远见过二掌柜跟一个外乡女子武夫问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怜香惜玉呗。
更多门道,他们又不是纯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过当年大街上,喝彩声震天响,尤其是二掌柜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观战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鸡血差不多,使劲吹口哨,尤其是那个郭竹酒,还曾在墙头一路敲锣打鼓。
罗真意瞥了眼门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来,罗真意作为如今避暑行宫境界仅次于宁姚的剑修,她又管着日常事务,还是很有威严的,那几个少年少女立即散开,各自返回衙署公房处理事务,只是年轻剑修们一路上兴高采烈,议论纷纷,如今的避暑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置了诸多司院,监察司,斩勘司,簿录处,秘档房,赃罚库等,不过往往一处“衙署”就只有一间屋子,除了规模最大的监察、斩勘两司,其余公务衙屋里边当下都只有一人。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剑修,因为做事情细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读书识字,所以少年如今管着档案房,屋内书架贴着三面墙壁,书籍册子层层叠叠堆积到屋顶,数以千计的纸条、便笺,夹在一本本书籍里边,都是同一种字迹。
如果说避暑行宫大堂那副楹联,写得像是一个微醺酒鬼醉后的字迹,看似古拙,实则锋芒毕露,意气风发,那么这些便笺上边的小楷文字,就写得像是一个从不喝酒的永远清醒之人,一丝不苟,从不出错。
所以原本可以进入斩勘司的少年剑修,主动要求在此办公,成天与秘录档案打交道,成了个不太有机会外出历练和与谁递剑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边,陈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几,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头,刑官五泉府三,就这么瓜分殆尽了。咱们应该占至少两个位置的,哪怕被骂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一开始可以直接开口要三个,这种事情宁姚当然不好开口,但是你们,比如让范大澈打头阵,王忻水跟上,再让顾见龙说几句公道话,最后拿下其中两个山头,无非是从刑官泉府两脉各自拿出一座,我想问题不大,四二二的格局,当时齐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八处山头,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这样的藩属城池,后者想要运作得当,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当数量的剑修,去分心庶务,但是紫府山这样的风水宝地,除了构建出第二座护城大阵,更像是修道之地,不会分摊掉隐官一脉太多的人力,何况以后避暑行宫剑修多了,就能多出两个道场,将来两位元婴剑修的炼剑修道,就有着落了。”
罗真意一个没忍住,“不早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还是我拿头撞开五彩天下啊,再扯开嗓子给你们打招呼?”
罗真意吃瘪不已。
常太清忍住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敲击案几,缓缓道:“有个建议,你们听听看。隐官一脉,可以单独开辟出一座城池,我们自己掏钱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脉开口要,当然了,人家愿意主动给,也别客气。
这座城池规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东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龙驹坳,避暑行宫里边,除了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剑修,可能都需要都把手头事情暂且放一放了,当然能够兼顾是最好,去……抢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震,说道:“要抢多少?”
陈平安继续道:“争取在三五十年内,从扶摇洲和桐叶洲手中,抢来六十万到一百万的人口,这里边有没有练气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经验在,想必不用外人帮忙,但是牵引人流,南北两股,没有一百位剑修的保驾护航,帮忙开道,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这期间需要动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两条稳固的航线,制定详细精准的堪舆路线图,设置一连串的沿途驻点,肯定要刑官和泉府两脉配合,不过记住一点,他们只是配合我们,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着接话道:“没有报酬!”
罗真意一挑眉头,“谈什么报酬,涉及飞升城的千秋大业,本就该精诚合作。”
“抢人一事,什么练气士都不用当个宝,顺带有是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唯独要抢那些农家修士,我知道他们现在金贵得很,各方势力都尊奉为座上宾,未必愿意刚刚落脚,就长途跋涉,背井离乡,所以打闷棍套麻袋都没问题,既然先礼后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后礼,就是必须的了,我们隐官一脉,可以专门给这些修士承诺给予供奉、客卿身份,这拨农家练气士的数量,至少得有个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们做出约定,首先,除了保证他们的个人利益,还可以允许他们带人一起离乡赶赴新城,可以是亲人家眷,也可以是嫡传弟子,你们类似给个避暑城的户籍身份,即便未来脱离户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视为一种特殊关牒,可以‘世袭’三代人,意思就是说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凭此路引,在差不多百年内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内的飞升城所有藩属之地。”
王忻水点头道:“要让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觉得获得飞升城给予的户籍和颁发的关牒,是一种殊荣,这本身就可以招徕外乡人来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内,飞升城修士必须在规矩框架之内,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们还是要走,绝不强留,该给钱给钱,不用犹豫,就当是好聚好散一场,双方余着一份细水流长的香火情。”
“所以他们如果离开飞升城后,想要回去开山立派,或是在各个新王朝、藩属国谋求个官场身份,我们可以帮衬一把,例如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甚至可以担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记,一定要约定好年限,不然就显得太过不值钱了。如此一来,这拨农家修士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为他们的一笔珍贵资历,本是强扭瓜一场的买卖,反而让人越嚼越甜。”
听到这里,罗真意试探性问道:“若是我们暗中找到那些农家修士的山头势力,打个商量,会不会都不用我们抢人了?说不定很多势力,都愿意上杆子求着要与我们合作,因为按照避暑行宫目前收集而来的各路谍报显示,南北两处的农家修士,或练气士主动,或被人授意,都开始放低门槛,大肆收取弟子,何况成为农家修士的门槛本就不高,以前在蛮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为地位低,收益小,才没人愿意成为农家子弟,今时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隐官大人所谓的三十人,其实不多,说不定我们找到两三个门派,就有了。”
现在就是个傻子,也知道飞升城在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然也不会有人挖空心思在那边瞎猜,到底是成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还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虑,不过最终还是点头道:“此事可行,你们抓紧制定出个大致章程。”
罗真意想了想,承诺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个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们不在,不然罗真意会更有底气。
书生气,文人清高,总觉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实甚至做不了几件手边事。
当年林君璧、曹衮这几个浩然剑修,虽然年轻,但是在经济一途,却无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识到一个潜在隐患,问道:“如果只是打闷棍抢人,问题不大,可要是与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势力牵扯太多,如此一来,我们避暑行宫必不可免会沾惹太多是非,会不会影响隐官一脉在飞升城的超然地位?”
虽说常太清跟罗真意是一个山头的,但是事关重大,常太清绝不会因为私谊而有所保留。
何况避暑行宫早有默契,对事不对人,既然没有谁可以不犯错,那么谁都可以为他人查漏补缺。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们就会得不偿失。如果将来某天,飞升城和所有藩属势力,从以往至多质疑隐官一脉剑修的赏罚力度,出手轻重,可能是有一定问题的,变成习惯性质疑隐官一脉该不该对某人出手,这就意味着避暑行宫出现大问题了。”
罗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难怪某人刚才会犹豫,是早就预料到循着这条脉络一路蔓延出去引发的这个隐患了?
陈平安笑望向他们几个,好像在说你们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决问题吗?
常太清试探性说道:“不如让刑官一脉去做这种事,我们就当是适当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让刑官一脉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势力打点关系,反正他们人数多,我们就只负责暗地里安插谍子死士,与刑官一脉修士也好打个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我们的剑修一遇到意外,就会陷入势单力薄的险境,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折损情况。隐官大人,你觉得呢?”
避暑行宫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提出了质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
愁苗剑仙曾经在私底下与罗真意几个好友闲聊,对此评价极高,说避暑行宫只要养成了这种认知,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类似风俗、传统、规矩的良好惯性,隐官大人可谓功莫大焉。
依旧很剑气长城。
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谈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举三得了。”
陈平安丢过去一个赞许眼神,点头道:“但是不能全盘托出,隐官一脉还是得继续‘掐尖’,审时度势的前提下,保留几个私家地盘,可以数量不多,但是底蕴深、潜力好,此外还要保证所有盟友势力境内的剑修胚子,未来只要想要修习上乘剑术,或是远游历练,第一时间就得想到避暑行宫,而非刑官一脉。”
罗真意如释重负,“我就按照这个大方向制定具体方案。”
陈平安突然问道:“嘉春七年议事,被宁姚丢出祖师堂的那个金丹剑修?”
罗真意说道:“这些年,一直是顾见龙负责暗中盯着此人。当年被谱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他在外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些年多是闭关,潜心炼剑,应该是想要尽早跻身元婴境,好重新返回祖师堂。”
陈平安问道:“那两名举荐人和担保人呢?”
罗真意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没有让你们公报私仇。”
罗真意点点头,明白了。
陈平安眯眼说道:“要明白一个道理,纯粹剑修的爱恨情仇都很纯粹,剑气长城的剑修,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问剑无法解决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问剑无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辈子都无用,那么该怎么办?气难消意难平,难道还要去我那铺子喝酒吗?”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战场上递剑,看谁战功更大,杀妖更多,谁就嗓门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唠叨几句,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
从头到尾,范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之前有个未能成功补缺的年轻剑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职。
曾在酒桌上与人笑言两句。
离开避暑行宫之后,逐渐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陈平安神色严肃道:“要小心外界对飞升城的各种渗透,四座藩属城池的所有外乡人,虽然已经单独建立档案房了,听大澈说,目前记录在册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说句难听的,职责所在,刑官泉府两脉,如何拉拢是他们的事情,我们避暑行宫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潜在敌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鱼龙混杂,再古怪的练气士都会有,只说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刽者和卖镜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
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比如那种看似毫无征兆爆发的瘟疫,说不定就是某个‘瘟神’,早已潜藏在某个藩属城池当中,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不是练气士的大范围‘天灾**’,一定要早做准备,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头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数量的侍女杂役,八座山头,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节的潜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脉剑修需不需要按时巡视?”
“这件事,除了避暑行宫秘密严查,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落实在具体事务上边,肯定是要刑官联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备了,以防万一。”
“而且这件事,必须是整个祖师堂议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们几个应该很清楚一事,当年我们避暑行宫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蛮荒暗棋。”
陈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设下了一场被动了手脚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挡?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动了手脚,怎么办?藩属四城,是不是得有人专门盯着?”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说想要在雨水中动手脚,那么下雨之前,必须乌云密布,好歹还能有个预兆,那么风呢?或是将来城池扩建,街道上种植有各种点缀的草木花卉,届时某种花香呢?”
陈平安再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手指捻动,沉声道:“别忘了,还有那几处学塾的蒙学书籍。”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未来我们培养起来的死士和谍子,突然做起了那两边倒的买卖,避暑刑官又该如何防备和甄别?”
罗真意几个听得头皮发麻。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旁观者清,所以要让避暑行宫某些年轻剑修,设身处地,假扮是飞升城的敌人,与你们做战场的攻防推演。”
“飞升城剑修的敌人,再不是只有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了,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会越来越多。”
“真正能够为飞升城遮风挡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动的护城大阵,而是这里,是你们。是我们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的剑修。”
“但是归根结底,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问剑而已。在五彩天下,没有一场飞升城问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两场,再不够,就三场,直到问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谁都不敢轻易往飞升城伸手。”
“比如以后被你们顺藤摸瓜揪出了某个幕后势力,飞升城就必须杀鸡儆猴,没有任何好犹豫的,那场问剑必须足够快准狠,必须声势浩大,敌对者,无论是山上宗门,还是山下王朝,只管连根拔起,断其香火,断其国祚,在保证不滥杀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斩草除根。”
范大澈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轻声问道:“办一场祖师堂议事,隐官大人来说这些,不是更好?”
陈平安无奈道:“我这次不会久留,过几天,桐叶洲那边,就要举办落魄山的下宗创建庆典,我必须赶回去。下次返回这里,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当下不太适合现身祖师堂。”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我们那位首席供奉,将来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而且邓凉多半会亲自担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罗真意微微皱眉,问道:“是担心邓凉创建的下宗,会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剑道宗门?”
类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作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道观里边的修士,当然都是道士谱牒身份,可其实相当一部分嫡传弟子,其实就是顶着个道士头衔的纯粹剑修,这拨道士的所有修行,研习一切玄都观祖传的道法仙诀,都是为了辅佐剑术。
常太清说道:“以邓首席的人品,就算未来他会脱离飞升城,相信也是主动选择净身出户,除了一小撮嫡传弟子,不会带走更多剑修。”
常太清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邓凉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这么想,敢这么做吗?
说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内心深处,邓凉还是半个外人,撑死了只能算是半个家乡剑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寻常本土剑修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算邓凉带走一拨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剑修,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计较这个,就算那座宗门剑修多些,占据五彩天下、分走飞升城一部分剑道气运,还是不算什么问题。这些都是邓凉和未来宗门该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广袤,就算多出一个剑道宗门,刚好是邓凉和那九都山,对飞升城和邓凉来说,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担心邓凉之后的继任宗主,以及祖师堂成员,与飞升城已经没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却自认飞升城理当给他们宗门让步再让步。”
在剑修身份之外,邓凉还是九都山肃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绿籍的闱编郎,身负一部分九都山气运。
故而邓凉存在本身,就是连接九都山与五彩天下的一座无形桥梁。
在邓凉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开门,九都山练气士涌入,过不了几年,就能够培养起一大拨阴灵鬼修,说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间,浩然九都山,就可以凭此一跃成为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斋一脉的师传神通,以邓凉的修行资质,以及他与歙州三位剑修的密切关系,肯定可以学到手。
陈平安对此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说的,相信邓凉的人品。
陈平安只是担心曾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同僚,如今的飞升城首席供奉,未来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为身份的逐渐转变,在某天陷入事事两难的尴尬境地,无法与飞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门来划分职权,刑官一脉,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脉职掌户部和工部。避暑行宫等同于刑部。
至于剩下的礼部,估计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书院了。
不出意料的话,邓凉与飞升城的“六部衙门”,都会是相当不错的关系。
最好的情况,是双方盟约长久稳固。
最坏的结局,是貌合神离,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后者。
一旦邓凉将来选择清净修行,比如追求一个飞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为某个与飞升城的冲突,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转去投靠白玉京之类的势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这种事情,至少也是数百年之后的最坏情况了,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语中,还是显得极为突兀。
陈平安很快就给出了那个理由。
“飞升城不需要唯唯诺诺的马前卒,飞升城需要一大拨真正的盟友。”
“整个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飞升城的一举一动。”
“打个比方,飞升城就像一条大渎,若是水势汹涌,变幻莫测,邻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势平缓,旱涝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说的抢人一事,除了是为飞升城和避暑行宫谋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须如此作为之外,也是顺便做样子给五彩天下看,那些农家练气士在甲子之约到期后,获得飞升城扶持,各自势力得以茁壮发展,就是……在低处。”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案几上边,然后抬升,“那么邓凉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处。”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飞升城都处置得当,关系融洽,人心就稳,未来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剑气长城,眼光和心态,就会不一样。”
“这是整个飞升城。”
陈平安手腕拧转,画了一个大圆,再画了一个小圆,“这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
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圆心中央处,“我们自己,个人私心。”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最大的圆圈,“有可能的话,将来考虑问题,还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够皆不冲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转,剑修递剑,大道之行。”
常太清轻轻点头。
罗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绝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气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说得这般深入浅出,唯有我们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隐官大人板着脸不说话。
某个小山头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时间王忻水便小有尴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捧场。
陈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开口说话,最少得冷场半个时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转头看了眼大堂外边的和煦日头,今天尤为温暖人心。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不光是我们避暑行宫,其余刑官泉府两脉,其实做得都很好。”
“只说齐狩的刑官一脉,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难。”
陈平安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范大澈几个的视线都有些古怪。
陈平安只得澄清道:“没有话里带话。”
王忻水立即说道:“隐官说了算!”
就说躲寒行宫的武夫一脉,齐狩明知道那个捻芯,与隐官一脉走得很近,依旧不遗余力栽培那拨武夫,专门安排了两位金丹境剑修,以及数位投靠刑官一脉的兵家修士,都会定时去躲寒行宫那边“喂剑”和“喂招”,帮着暂时出手机会不多的年轻武夫,尽量增加实战经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给王忻水,说道:“里边都是关于桐叶洲旧山河的各种官府史书、地方县志,我来不及全部整理,只是临时写了两本类似书目的册子,以及一本专门记录注意事项的小册子,避暑行宫这边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让刑官一脉抄录一份,要是嫌麻烦,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来咱们这边借书看,方便飞升城四大藩属城池,验证外乡修士的身份籍贯和山头谱牒,对了,咫尺物记得还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经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边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书山,不由得震惊道:“这么多本书籍?!”
就算动用一些山上术法,抄书或是翻刻一事,也绝对是一件实打实的浩大工程。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齐兄弟,这会儿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
等到陈平安站起身,三位剑修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大堂。
陈平安在台阶顶部驻足停步,双手笼袖,抬起头,眯眼望向日头,轻声道:“一些个处心积虑,要是不小心被我们找到了某个‘万一’,那他们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那白玉京动了手脚,然后被我们找到确凿证据,那就让五彩天下在未来百年千年万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准进入五彩天下。”
“那么下次开门,我来带头堵门。”
等到下次开门,相信自己至少也该恢复巅峰实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归真一层,捉对厮杀,打个白玉京仙人,不在话下。
走下台阶,陈平安与范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宫诸多司院衙署。
陈平安只进了那处档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门口看几眼。
此地管事人,是个名叫怀丛芝的少年,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
要是在早年的剑气长城,算不得太过天才,但是别忘了,少年是年幼时就跟随飞升城来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陈平安看来堪称神速了。
所以陈平安就很好奇少年为何选择档案房,照理说去那相对门槛最高的监察、斩勘两司,没有任何难度,听到隐官大人的询问后,怀丛芝腼腆一笑,只说自己喜欢看书。
陈平安也没有刨根问底,从屋内“东”字书架上边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记载白玉京势力的“乙”本“七”字秘录册子。
随手翻阅起来,一座天下的最东边,紫气升腾,天地间道韵浓郁,全部都是来自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当然是白玉京领衔,紧随其后的,是玄都观和岁除宫在内几个山头,再往后,就是一些寻常宗字头的道门了,最后才是那些小门派或者散修,阶梯分明。
按照当年避暑行宫的旧例,飞升城专门编订了正副两份档案,分别记录天下所有门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随着两本册子不断加厚,档案内容逐渐增多,这就意味着一座崭新天下,越来越筋骨雄健、血肉丰满起来。
只不过这两本绝密档案,不会放在避暑行宫这边,而是搁在飞升城祖师堂。
陈平安翻开一页书,用手指抵住夹在书页间一张便签,不同于先前的白纸黑字,这个条目,以朱笔红字书写,显然是比较重要的注解了,转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少年,笑道:“丛芝,这是你自己的见解?”
少年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类似见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可以慢慢汇总起来,等到凑集三五十条,就交给罗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话,形成咱们档案房这边的某种定例,以后人手多了,就不会手忙脚乱,有个循规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让后便进入档案房的同僚们按部就班行事了,你这个一把手,也会省力不少。”
少年使劲点头,默默记住了。
“丛芝,要知道你可是咱们避暑行宫档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边事务,不能马虎,还有如何为后人开路,平时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少年还是小鸡啄米。
“丛芝,知不知道一个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则,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事,还要注意什么?”
这次少年终于没点头,但是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与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间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随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这个道理,是有门槛的,得是很多年后的避暑行宫,才用得着了,所以现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几本杂书,历史上一些个世俗王朝的衙门变迁,多了解一点冗官现象和胥吏之治,又为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终机构反而越是繁多,最终导致臃肿不堪,各种衙门越多,办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谁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进某项举措,只会极为缓慢。”
如今的这座档案房,对陈平安来说,确实有着一份特殊意义,毕竟当年所有从躲寒行宫搬迁到避暑行宫的秘档、书籍,都是陈平安独自一本一本分门别类出来的,并不是一件多简单的轻松事情。所以在这边,陈平安自然会额外亲近几分。
怀丛芝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离开后。
王忻水故意放慢脚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怀丛芝脑袋上,压低嗓音笑骂道:“怂样,好不容易见着了隐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机会,赶紧多聊几句?”
王忻水拧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们隐官大人,就只进了你这档案房的门槛?啊?!以后别说是跟我混的。”
隐官大人说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个年少天才,说不定过个一百年几百年的,就是一位剑仙了。
怀丛芝歪着脑袋,踮起脚尖,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悄悄朝王忻水摊开手。
原来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开口说话,也肯定会结结巴巴,让我咋个说嘛。
王忻水笑问道:“想说啥?”
少年小声道:“他当隐官更好些。”
至于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当那众望所归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巴。
果不其然,门口那边,一袭青衫重新现身,面带微笑。
怀丛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隐官大人微笑道:“没事,少年言语无忌讳,敢想敢说敢做敢当是好事。倒是王忻水治理有方,让人记忆深刻。”
王忻水斩钉截铁道:“隐官大人,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一位青葱一般的惨绿少年啊!”
罗真意跟常太清拣选另外一条抄手游廊,准备返回各自衙屋处理公务。
“先前提及邓首席一事,你一开始是不是担心隐官大人会对邓凉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就舍弃?”
常太清以心声问道:“等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们为邓凉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铺桥,才松了口气?”
罗真意默不作声。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对隐官大人的所作所为感到失落,毕竟是一心向着我们飞升城,在其位谋其政,公门修行,官场里边,不可能只有清风明月。”
罗真意点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常太清好不容易将一句跑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肚子。
对隐官大人无需苛责半点,可你要是对陈平安这个人感到失望,也实属正常。
常太清很庆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计自己要被罗真意记仇很久吧。
另外那条走廊,陈平安逛过了那些衙屋后,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与范大澈一起离开。
范大澈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隐官大人,你要是再晚来几年,我可能就要主动离开避暑行宫了,总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想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腾个位置给别人了,用你的话说,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饭睡觉唯独不拉屎。”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吧?”
“有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次铺子喝酒,陈三秋和董画符都在。”
“大澈啊,说话这么耿直,怨不得别人说你是靠走后门进的避暑行宫。”
范大澈笑了起来。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宫需要聪明人,但是一样需要沉默者,日久见人心,你要相信他们会看见,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
陈平安轻声道:“真正的强者,不独有令人侧目的壮举事迹,还有坚持不懈的细微付出。”
即便到最后,还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但是我们最少自己知道,曾经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只是这句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
四座藩属城池之一的拖月城,与武魁城一样,亦是刑官一脉名下的城池。
现任城主是溥瑜,副城主任毅,两位都是金丹境剑修,曾经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自然都是飞升城的祖师堂成员。
这两人,当年都是阻拦陈平安的守关剑修,不过那会儿负责守第一关的任毅,还是龙门境修为,任毅是在飞升城落地后破境结丹,反观城主溥瑜,因为曾经受伤不轻,一把本命飞剑“雨幕”折损严重,导致溥瑜这辈子极有可能很难打破金丹境瓶颈了,这也是溥瑜担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为世俗庶务太过分心。
早年在剑气长城,一场厮杀惨烈的城外战场,他们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剑修”救过。
战场上,曾经有个横空出世的“老剑修”,期间路过一处战场,递剑刁钻,出手狠辣,刚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内一拨年轻剑修。
打得“险象环生”,自称“侥幸小胜”。
虽然对方没有自报名号,但是溥瑜当时就猜出对方的身份,肯定是那个最擅长捡漏的年轻隐官。
“南绶臣,北隐官”,两位敌对剑修,能够获此称号,都绝非浪得虚名。
双方都很奸诈,鸡贼,阴险。
今天的拖月城议事大堂,除了正副两位城主,还有刑官齐狩和出身簸箕斋一脉的水玉,一行人正在传阅那一摞纸张。
除了四位岁数相差不多的剑修,还有一位老元婴。
水玉抖了抖手中纸张,啧啧笑道:“真是个怪名字。”
化名窦乂。乂,确实是个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个字,组成“乂安”一词,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无望,溥瑜就安心当这城主了,这些年还积攒了不少杂书,没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着哪天卸下了城主担子,自己能不能去当个教书先生?
齐狩默默喝着茶,有些头疼,以那个家伙的一贯德性,肯定会变着法子找自己的麻烦。
在嘉春七年的开春时分,飞升城曾经举办过第二场极为正式的祖师堂议事。
也正是那场至关重要的议事,真正奠定了飞升城的内部职责划分、以及对外扩张方案。
当年祖师堂内,摆放有四十一条椅子,后来陆续增添了六把,但是挂像下的那两条椅子,始终空着。
两位隶属于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剑修,分别来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陈氏和纳兰两个大家族的附庸门户。
这些年,两位老人一直在为年轻人传授剑术。
刑官一脉在飞升城和拖月城内,分别设立有一座搜山司和斩妖院,两位老元婴各自坐镇其一,偶尔也会悄然离开飞升城,都是为那些出门历练的下五境剑修们暗中护道,而这种所谓的“历练”,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谱牒修士的游山玩水,什么所谓的红尘历练,飞升城的绝大多数的剑修伤亡,都出现在历练过程中,为了开辟地盘,确定路线安危,涉险勘探那些诡谲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闻所未闻的怪异,数位护道剑师都因此陨落,甚至以至于尸骨无存,最后都是飞升城宁姚在内的几位上五境剑修,亲自仗剑前往这些险地。
就像这次与隐官一脉剑修联袂外出历练的刑官一脉,幕后护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婴剑修。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撇开那些先天受制于本命飞剑的剑修,从无“孱弱的剑修,纸糊的境界”。
这个传统,飞升城绝对不能丢。
但是不得不承认,离开了剑气长城后,所有剑修的破境速度,越来越慢了。
当然宁姚是例外。
而最年轻一辈剑修的出现,也越来越无法像之前那样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后春笋了。
与此同时,两位老人还管着一座问剑楼的钥匙。
虽说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依旧各有师传,但是飞升城建造了一处藏,取名为问剑楼。
经由阿良改善过的剑气十八停,如今所有剑修都可以修行,至于最终能够学到几成神意精髓,各凭造化。
此外避暑行宫当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历代剑修遗留道诀、剑经、秘籍,都汇总于那座戒备森严的问剑楼。
许多原本都早已断了香火传承的剑术,都有一定机会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吴承霈,宋彩云,殷沉,还有生前最后一次出剑,就是与龙君问剑的高魁,等等。
甚至还有叛出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
这些剑修的独门剑术,只要避暑行宫那边曾经有过记载的,如今的飞升城年轻剑修,都有希望学成,但是不强求后世剑修一定要“认祖归宗”,只是学成了这一门剑术的剑修,在各自开辟出来的剑术道脉传承过程中,绝对不可故意隐晦此事,必须写明这份传承来历。
避暑行宫当初编撰出一本内容详细的小册子,大致写明了某一脉剑术的传承要求、修行门槛,
故而想要传承那些剑术,有两点要求,一个是自身本命飞剑与剑术契合,再就是战功足够,然后经由刑官和隐官两脉的确定和认可,年轻剑修才可以去问剑楼翻阅某本剑谱、修行对应的某部秘籍。
老元婴好奇问道:“之前那趟远游蛮荒,宁姚说得含糊其辞,只说是隐官大人起的头,可他们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这两头位飞升境,难道城头那边,如今新刻了两个字?”
其实就连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来剑气长城还有个刑官,名为豪素。
将那仙簪城打断为两截,当然大快人心。但是对剑气长城的剑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齐狩看着那几道视线,无奈道:“就算是我去问,有用吗?宁姚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什么。”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这么多大事,为何不直接告诉整个飞升城?怎么想都没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着调侃道:“想不明白就对了,所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
当年簸箕斋三位师兄弟,确实是想要进入避暑行宫的,可惜宁姚没答应。
不然如今的隐官一脉,完全有实力与刑官一脉分庭抗礼。
如今的飞升城,上五境剑修有四位。
飞升境,宁姚。
暂时无仙人。
玉璞境剑修有三人,齐狩,高野侯,邓凉。
元婴境,总计四人。
两位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剑修,再加上簸箕斋一脉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宫的罗真意。
其实太象街陈府那边,还有陈缉和他身边的侍女,陈晦。曾经的主仆双方,如今的师徒两人,分别是元婴境和玉璞境。
只是此事,除了宁姚,暂时无人知晓。
齐狩冷不丁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陈平安在下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要求我们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头,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老元婴缓缓道:“凭什么?”
齐狩说道:“还是一个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陈平安呢?”
老元婴立即说道:“那就给啊。”
虽然是刑官一脉的剑修,但是这种事情,老人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必须给。
齐狩点点头,“理当如此。”
水玉幸灾乐祸道:“刑官大人,要是陈平安不走了,你怎么办?”
齐狩微笑道:“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里闬乐从,君子饮酒,其乐无穷。”
老元婴听得一头雾水,“啥玩意?”
溥瑜笑着解释道:“出自康节先生的《击壤集》,皕剑仙印谱上边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边款内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独未及四方’,亦是康节先生年少读书时有感而发,老邵,你与这位康节先生还是同姓,回头可以翻翻印谱。不过咱们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任毅笑道:“亏得隐官大人不在场,不然这会儿就要摆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婴手心摩挲着椅把手,撇嘴道:“读书人就是弯弯肠子,骂人都能骂出朵花来。”
可陈平安要真能在城头新刻一字,老元婴都愿意去酒铺那边自罚三碗。
反正那边的酒碗也不大。
毕竟老元婴对那印章印谱一事,最是不以为然,这些年他没少发牢骚,整些花里花俏的,有本事你这隐官倒是去城头刻个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
不想的理由很简单,老人抹不开面子。
可仔细思量一番,老人还是希望那年轻隐官当真刻字居多。
原本属于隐官一脉私产的躲寒行宫,如今像是成了专属于刑官一脉纯粹武夫的地盘。
只不过这件事,双方都有默契,一个无所谓,一个也不提。
剑气长城仅有的三个古老官职,除了隐官、刑官,其实还有祭官,只是祭官一脉早已失传。
传闻躲寒行宫,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只是隐官一脉,在萧愻手上太过瞩目,就占据了早已废弃不用的躲寒行宫,反正老大剑仙对此也没说什么,久而久之,躲寒行宫就自然而然被视为隐官一脉的私产,以至于许多不喜欢翻黄历的年轻剑修,根本就不知道家乡历史上,还曾有过什么祭官。
躲寒行宫那帮最早的武夫胚子,当年第一拨进入此地习武练拳的孩子,都已经长大。
作为刑官管辖的武夫一脉,如今人数总计将近百人,而且越往后,人数和势力,会越来越可观。
一个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两位教拳师傅的休息间隙,独自在那演武场上,出拳如龙,呼啸成风。
旁边蹲着不少屁大孩子,都是年纪辈分最小的,如果说成为剑修,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不然求也求不来,那么武夫学拳要趁早,也是公认的。
作为大师傅的郑大风,每天早晚两次来躲寒行宫教拳喂拳,各一个半时辰。
姜匀一边出拳,一边自夸。
“当年隐官来这边为我们几个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个沾到隐官衣衫边角的纯粹武夫,所以说我习武资质如何,你们懂了吧?”
“其实隐官曾经私底下专程找到我,他说了,当年十人里边,就数我天赋最好,高出别人一大截,所以必须为我开个小灶,才算不浪费我的习武资质,开小灶是啥个意思,意味着什么,知道吧?”
“看好了,我这一手空手夺白刃、可随便抓飞剑的擒拿术,就是隐官的真传,按照他家乡那边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是非嫡传绝不轻传的,就连那个郭竹酒都未必学会了,如今由我一拳递出,多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所以就算隐官再给我喂拳,一样得小心了……”
演武场边缘地界,有人出声,“哦?得是怎么个小心?”
姜匀耳尖,立马不乐意了,“哦啥哦,谁不信?站出来!”
那人站在那边,笑答道:“我不信。”
姜匀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急转,想着如何补救才能逃过一劫。
那人笑眯眯伸出一手,“不用补救了,来,练练手,就当我帮你开个小灶,省得没人信你。”
姜匀小心翼翼搓手道:“隐官大人,这些年怪想你的。我可不像许恭、元造化这些没良心的家伙,我每天练拳之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声隐官大人,才会递出神意饱满的那第一拳。”
晓之以理就算了,谁不知道二掌柜是出了名的“买卖公道、最讲道理”,那小爷我就动之以情!
演武场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真是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
问题是也不是那么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啊。
看上去,就是高高瘦瘦的,嗯,好像跟学塾里边的教书先生差不多。
他真的是一位武学大宗师吗?
郑师傅说他曾经悉心指点过隐官大人好些拳法,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吧。
陈平安暂且放过姜匀这个小刺头,与那两个快步走来身边的外乡武夫抱拳笑道:“辛苦了。”
一男一女,都是金身境,岁数差不多都是花甲之年,只不过面容瞧着显年轻,也就四十岁出头。
两位武夫异口同声道:“不敢当!”
若是在五彩天下别处,他们随便拣选一地开山立派,原本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至于为何两位跻身“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会赶来飞升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躲避山上的仇家,逃难而来。
何况除了避暑行宫会验明身份,还有郑大风和捻芯盯着,出不了差错。
就像之前在那武魁城,要求外乡人填写籍贯、履历,就是一种看似表面功夫的无聊事,很容易蒙混过关,但事实上,是典型的外松内紧,而且记录在册的外乡人越多,飞升城就可以越容易相互验证,一旦被发现谁动了手脚,故意瞒报身份,履历作伪,那就要去跟如今管着一座牢狱的捻芯打交道了。
一个能让陈平安至今都心有余悸的缝衣人,手段如何,可想而知。
陈平安一出现,演武场这边,很快就聚拢起一拨年轻武夫,不多不少,刚好十人。
一袭青衫长褂,侧过身,同时一个胳膊翻转,一巴掌向后,按住身后一个偷袭少年的面门,往地上一按,脑袋砸地弹三弹。
再身形飘然转动,手拽住一记凶狠扫来的鞭腿,右手高高抬起手肘,一个猛然下坠,就是一记顶心肘,敲中那少年的心口,后者砰然摔在地上,再被陈平安脚尖一挑,少年空中翻滚十数圈,瘫软在地,几次想要挣扎起身都无果,呕血不已。
那个名叫孙蕖的少女,一记膝撞,结果被陈平安一腿重重扫中她腰肢,孙蕖当场横飞出去,与另外一位女子武夫撞了个满怀,一起摔出去。
顷刻间,十人围殴,相互间根本不用打招呼,配合不可谓不精巧,最后全部倒地不起,惨不忍睹。
鼻青脸肿的姜匀坐在地上,高高抬起头,流鼻血了。
当年的假小子,如今的大姑娘,元造化坐在地上,她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
暮蒙巷许恭揉了揉心口,呲牙咧嘴。
姜匀,许恭,元造化。
他们三人资质最好,学拳最快,靠着一座崭新天下的天时馈赠,姜匀得过三次武运,许恭和元造化各自得过两次。
此外也有多人获得过一次武运馈赠。
其实这跟宁姚的破境也有不小关系,尤其是等她真正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加上飞升城获得了某种天地眷顾,就使得躲寒行宫一脉的武夫,
当然这些曾经的孩子,确实习武勤勉,都吃得住苦,不曾挥霍他们的自身天赋和外在机缘。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凭借某境“最强”而来的武运,相较于其他任何一座天下,都很有水分,而且水分很大。
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哪个门派,能够拥有将近十人,如此密集地先后获得过武运,不是自家开武运铺子的是什么?
陈平安站在原地,微笑道:“要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联手打个远游境,问题不大。”
习武登高,急不来。
躲寒行宫的武夫一脉,想要真正为飞升城分忧做事,确实还需要二三十年的打熬。
到时候有了一两个远游境武夫,外出游历就很安稳了,都不太用得着剑修的护道。
如果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撇开郑大风和两位教拳师傅不谈,那么一位飞升城去过战场的金丹境剑修,一人一飞剑,就可以彻底杀穿躲寒行宫。
陈平安挪步,从近到远,将那些年轻武夫一个个拉起身,当然女子除外,隐官只需轻轻跺脚,她们便能够飘然起身。
玉笏街的孙蕖,她有个妹妹叫孙藻,早年跟随一位名叫宋聘的金甲洲女子剑仙,离开了家乡。
她起身后,问道:“隐官大人,孙藻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丢人现眼?”
陈平安笑道:“她已经是观海境剑修了。”
孙蕖点头道:“凑合吧。”
躲寒行宫,历史上的教拳之人,先后是宁府老嬷嬷白炼霜,年轻隐官陈平安,还有个外来户的郑大风。
其实陈平安只是偶尔去指点一番,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师父,但是躲寒行宫的孩子,哪里管这个,有事没事就拿郑师傅跟隐官大人作对比。
陈平安走到两位金身境武夫那边,笑道:“马师傅,刘师傅,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喂拳可以出手再重一点,至于打熬筋骨的药材一事,加上一日三餐的药膳,可以适当多要一点,不用担心泉府一脉那边报账会通不过。”
看着那位年轻隐官的和煦神色,打商量的语气,两人便有几分意外,同时还有些轻松。
今天有了隐官大人的亲自发话,想必以后在泉府那边,就更好商量了。
谁不知道泉府一脉的账房先生们,在挣钱这件事上,就差没有将年轻隐官尊奉为初代祖师爷了。
躲寒行宫一脉的纯粹武夫,这些年的处境,其实颇为尴尬,一来就像是刑官一脉山头的“庶子”,不太讨喜,再者钱财一事,只进不出,虽说不至于讨人嫌,可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泉府那边倒是不会克扣半点,只说他们两人与大师傅郑大风,三位教拳的,泉府每月按例给的俸禄,一文钱不少,孩子们习武练拳打熬筋骨一切所需,也都足量分发,躲寒行宫报多少,就给多少,从无二话。
只是一些个琐碎言语,以及某些眼神和脸色,谁都不傻,都听得见,看得明白。
此外,躲寒行宫的习武之人,在这剑修如云的飞升城,难免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说话做事,就跟着束手束脚了。
就像那个练武资质最好的姜匀,很快就会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了,已经是躲寒行宫未来板上钉钉的中流砥柱,他若是出门在外,路上遇到了同龄人的剑修,心中岂会没有半点遗憾?
虽说姜匀到了外边,还是一年到头咋咋呼呼的,可其实一个人说话嗓门越大,实则内心越是心虚。
陈平安抱拳告辞,“就不耽误你们教拳了。”
那位女子武夫问道:“陈宗师不为孩子们教教拳?”
若是喊对方一声隐官,好像不妥当,毕竟如今的隐官是宁姚。
既然对方是一位山巅境武夫,喊一声宗师,甚至是前辈,都不为过。
开山立派为宗,拳更高者为师。
他们两位外乡武夫,到底不比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虽说在此教拳多年,可因为两人极少外出走动,对剑气长城的许多独有风俗,其实只算一知半解。关于这位末代隐官的诸多传闻事迹,其实也不太能够理解。就像姓刘的女子武夫,就很想不明白,为何姜匀几个,每每聊到陈隐官,都绕不过与曹慈的三场问拳,明明是三连败,还能说得那么眉飞色舞,即便是说到与郁狷夫问拳,也几乎从不谈年轻宗师的如何出拳凌厉,反而只说被郁狷夫一拳就倒,不光是姜匀,几乎所有人都乐得不行。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了。”
姓马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问道:“陈宗师返回家乡后,可曾与那曹慈再次问拳?”
陈平安点头道:“有过一场问拳,还是输了。”
男子倒是不奇怪,赢了曹慈才是怪事。
女子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宗师,曹慈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显而易见,她是一位曹慈的仰慕者。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问拳之时,他是止境归真一层。”
女子便眼神复杂,只是很快就巧妙隐藏起来。
陈平安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觉得一位山巅境武夫,去与一个止境归真的曹慈问拳,有点不自量力了。
只是陈平安也没解释什么。
等到两位金身境武夫,重新开始教拳,陈平安只是在演武场边缘驻足片刻,很快便默默离去。
对于那两位教拳师傅而言,等到那位青衫男子一走,当下心情,大概能算是如释重负。
躲寒行宫最早十人,都看到那个年轻隐官在离去之前,朝他们竖起大拇指。
走出大门,陈平安回头望了眼匾额,这座曾经属于祭官一脉的躲寒行宫,确实古怪。
躲寒?躲?
可惜就算是避暑行宫,对于祭官一脉都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就像是被人故意销毁了所有记录。
陈平安只在记录刑官一脉的秘档书页空白处,看到了一句类似批注的言语,是上任隐官萧愻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很好辨认。
“每一位纯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万神殿。”
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张桌子
泉府一脉。
陈平安带着小陌穿廊过道,登门拜访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门口迎接,玩笑道:“逛自家地盘的感觉怎么样,还不错吧?”
如今飞升城,谁不知道,拥护隐官陈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剑修人数稀少的避暑行宫,而是这座打算盘声震天响的泉府。
曾经有个当窃贼偷对联不成的年轻剑修,直接放出一句话。
但凡被我听到一句说二掌柜的不是,对不住,以后来泉府办事,就等着被穿小鞋吧。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高财神,你不得先谢我?”
小陌站在门外,看得出来,公子在这边很受欢迎,就是此地修士,好像敢主动跟公子打招呼的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话从何谈起?”
陈平安啧啧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高野侯笑道:“还是请隐官明言。”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就当我对牛弹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换个说法,抛媚眼给瞎子看,更准确些。”
骂人先骂己,曾是避暑行宫一脉的独门秘诀。
我先把自己骂得狠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陈平安环顾四周,屋子装饰朴素得近乎寒酸了,连块文房匾额都没有,先前一路走来,朝沿途屋舍里边都扫了几眼,五花八门的匾额,“天道酬勤”,“兢兢业业”,“唯手熟尔”,“君子爱财”……这些文房匾搁在泉府衙署里边,怎么看怎么怪。
其实高野侯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陈平安是说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随女子剑仙郦采去了北俱芦洲,与之同行的剑修,是那个有“小隐官”绰号的少年陈李。
算是送了个“妹夫”给自己?
要是陈平安今天没提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一来陈李的那把佩剑“晦明”,是北俱芦洲某位剑仙的遗物,所以陈李去那边练剑修行,是避暑行宫一个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当年在家乡,对那个庞元济印象极好,当了好几年的跟屁虫,一副非庞元济不嫁的架势,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剑气长城那会儿,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庞元济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庞元济对男女情爱一事,并不上心,所以妹妹的这份单相思,意义不大,双方很难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与那陈李,能够在那异乡结为道侣,妹妹也算多出个照应,高野侯当然要好好感谢陈平安。既然陈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又对陈平安极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陈李真能与陈平安有样学样,想来不坏。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个花花世界,陈李练剑资质太好,当年少年的皮囊又极为出彩,稍不留神,就会是个米剑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这里,便又有些担忧,都不喊什么隐官了,直呼其名道:“陈平安,要是陈李不喜欢幼清也就罢了,幼清自己一厢情愿,怨不得谁,可要是陈李明明喜欢幼清,却敢见异思迁,辜负了幼清,那么这笔账,我要找你算,当然陈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对那个妹妹的宠爱,曾是剑气长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三次与人主动问剑,都是因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两个同龄人,一个酒鬼光棍汉,三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换句话说,妹妹跟陈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样会想对陈李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笑道:“虽说找我算账毫无道理,但是我对陈李的品行,还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里舒坦几分。
不愿跟陈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问道:“是查账簿来了?”
按例隐官一脉剑修,是有这个权力的,负责监察飞升城的避暑行宫,连齐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况是几本账簿。
“这话说得不对。”
陈平安笑道:“得是你们泉府一脉,主动将账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宫。”
高野侯摇头道:“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平安靠着椅背,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二郎腿,“定例,传统,不都是先开个好头才有的。”
高野侯还是摇头道:“别想了,我不会答应此事的。除非隐官大人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通过了此事,我们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为把话聊到这里,双方就算谈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大不了被陈平安在泉府大闹一场。
反正齐狩又不是没有被“暂领”隐官的宁姚砍过,自己这个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隐官砍一通,好像也没什么。
不曾想陈平安嗯了一声,“高兄愈发沉稳了。”
如此一来,高野侯反而心里打鼓,被陈平安当面闹一场,总好过被这家伙阴好啊。
高野侯当下心情颇为复杂,突然有些怀念宁姚住持避暑行宫事务的岁月了。
不用提心吊胆,没有拐弯抹角,公事公办,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来这边,真就没什么正经事?”
陈平安笑道:“还真没有,就只是找高兄叙旧。怎么,是觉得咱俩其实没啥交情,嫌我高攀了当上高官的高兄?”
陈平安低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轻轻抛给高野侯,“就算是补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礼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块小木片,老檀木材质,样式颇为雅致且古怪,曲尺状,上边刻有铭文和落款,应该是个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抬头”四字铭文,“循规蹈矩”,下边还有一行字迹稍小的文字,“可规可矩谓之国士,合情合理是为良法”。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高野侯没好气道:“别卖关子,直接说。”
陈平安说道:“是印规,本身不值钱,在山上可能都卖不出半颗雪花钱,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别随便送人。”
高野侯轻轻将那印规放在桌上,点头道:“一见投缘,会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这就走了?”
陈平安说道:“去你们泉府议事大堂看看,不会不合规矩吧?”
高野侯摇头笑道:“这有什么。真要计较起来,整个泉府衙署,都是隐官大人搬来的,除了财库和簿房两地,你可以随便逛。”
曾经的倒悬山四大私宅,分别是春幡斋,梅花园子,猿蹂府和水精宫。
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刘财神的嫡子刘幽州,曾经主动提出将整座府邸送给剑气长城,当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确实都被剑气长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个飞升城剑修,都很念这份情谊。
属于雨龙宗的水精宫,是唯一一个没有跟剑气长城扯上关系的私宅。
至于剑仙邵云岩的春幡斋,和酡颜夫人的梅花院子,因为都设置有禁制阵法,一个可以收拢为掌心袖珍府邸, 一个能够“连根拔起”,当年就都到了城内,最终跟随飞升城一起来到了五彩天下。酡颜夫人凭此“投名状”,得以成为陆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护,如今还成了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成员,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烦,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这一切,当年都是隐官陈平安一手主导。
春幡斋就连同衣坊剑坊,一并划拨给了泉府一脉。
高野侯放下手边事务,亲自带路,领着陈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斋大堂。
其实陈平安对昔年春幡斋诸多夹壁、密室的了解,恐怕不比高野侯少。
期间路过一座座墨香浓郁的账房,多是好奇那位年轻隐官的年轻修士,不少来自晏家和纳兰家族,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门而立,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却没有打招呼,好像见着了一面便心满意足,她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落座绣凳之前,轻轻拂过浑圆,免得衣裙褶皱。
女子蓦然回首,朝门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当家做主的纳兰彩焕,低了一个辈分,按照家谱,她是纳兰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个不解风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视,从门外廊道快步走过。
陈平安问道:“那处梅花园子,你们泉府是打算赠送给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剑修?”
高野侯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目前看来,你们隐官一脉的罗真意,可能性最大。”
在飞升城和八座山头之间,已经开始圈划地界,以供未来剑仙私宅的建造。
比如歙州三位师兄弟,就自己掏钱,买下一块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斋。
只是类似种榆仙馆,停云馆,万壑居,甲仗库等,这些曾经各有玄妙的剑仙私宅就很难重建了。
没有了,就只能是没有了。
陈平安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停步片刻,跨过门槛。
高野侯坐在门槛那边,背对庭院,面朝那些椅子,从袖中摸出一壶酒,问道:“喝不喝?”
陈平安背靠一根柱子,双臂环胸,看着两排椅子,摇摇头。
米裕,孙巨源,高魁,晏溟,纳兰彩焕。
谢松花,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邵云岩。
再加上最后一个到场的新任隐官。
当时赶赴倒悬山,总计十四位剑修在场。
如今回头再看,竟然是外乡剑修居多。
陈平安挪步,选择坐在靠门附近的椅子上,是春幡斋主人邵剑仙的位置,有点负责关门打狗的意思。
陈平安闻着门口那边飘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转头问道:“什么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听说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让人偷偷买下一坛,再自己分装了几壶,价格确实贵,担心给我一口气喝没了,不过买酒的时候,就跟酒楼约定好了,没让他们大张旗鼓对外宣扬,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尝过之后,觉得值那个价格。”
陈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没喝过,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价格嘛,高兄多半是当了回冤大头,被杀猪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着对面的那些椅子,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高野侯,一定要让飞升城一直是飞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个来自浩然天下的家伙,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怪?”
陈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灵气为一颗圆球,以一缕纯粹真气作为绳线,高高举起,再用左手轻轻一推圆球。
圆球随之晃荡起来,陈平安看着那颗球朝两个方向的一次次摇摆,自顾自说道:“我那师兄崔瀺,曾是大骊当今天子的先生,听说他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宋和,看过两件事的首尾。”
“一处是边境州郡,一个位于京畿之地,同样是出了一桩不小的丑闻,前者的处理手腕,极为蛮横,民怨沸腾,强行镇压下去就是了,最终变成了一桩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京畿之地的官员,就处理得很……漂亮,确实没有瞒报,密折,公文,邸报,事情一起,就立即处理妥当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没有遮掩,也没有弹压,从头到尾,好像什么都公之于众了,好像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实在这里边,是当地官府与达成了一种默契,就那么在台面下摆平了。就算是大骊朝廷的刑部追究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以秋后算账的,因为既没有谁贪污受贿,也没有谁渎职,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觉得官府处置得当,雷厉风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败露,只会愈演愈烈,想要事态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要用一个更大的手腕,将其压下去,必须更好地遮掩起来。”
高野侯问道:“是担心未来的飞升城,众多剑修的行事风格,从一个极端变成另外一个极端,会渐渐变成那个大骊京畿之地的官员,手法娴熟,滴水不漏,练剑做人,为官做事……越来越精巧圆滑?”
“不用我担心。”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因为一定会的。”
高野侯顿时哑然。
陈平安打散那颗圆球,缓缓道:“下五境的剑修,见到中五境的剑修,中五境的剑修,见到上五境的剑修,玉璞、仙人两境的剑修,见到飞升境的剑修。当然还有不是剑修的,见到是剑修的。”
“等到避暑行宫在内三座衙署,剑修们一个个都有了官身,而且越来越等级分明,走在街上,还敢像以前那样,喊董三更、陈熙的名字一样,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齐狩吗?”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敌,就是自己,结金丹,孕育元婴,面对心魔,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艰辛。”
“飞升城的敌人,亦是如此。”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准备。飞升城如今形势其实很好,当年我和愁苗剑仙,两人私底下有过一场比较粗糙的推演,我当时相对悲观,愁苗剑仙就要乐观几分,不说我,飞升城这些年的迅猛发展,并且能够做到井然有序,已经远远超出了愁苗剑仙的预期,由此可见,齐狩和高野侯做得有多好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为,任重道远。”
高野侯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门槛上,说道:“飞升城里边马上就要建立书院了,你是怎么看的,有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脉管此事,不太愿意外人掺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听过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宫那边通通气,等到下次祖师堂议事,该建议建议,该驳回驳回,都不用你出面当恶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什么想法。齐狩这个人,没有什么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个人有了长远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
野心勃勃,志向高远,本就是一对近义词。
高野侯好像就没打算放过陈平安,问道:“关于书院的名称,还有那些匾额、楹联,找谁写?”
陈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边的扶摇洲遗民当中,又不缺饱读诗书的文豪硕儒。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送给两本印谱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层出身,从小就与妹妹相依为命,打过很多的短工,什么钱都挣,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为剑修去过战场后,得到了老剑仙纳兰烧苇的青睐,再被纳兰家族招徕为家族剑师,又过了几年,高野侯就顺势成了纳兰家族的乘龙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贤淑的同龄女子,她也是一位剑修,只不过女子姿容与练剑资质都很寻常,其实纳兰烧苇起先有意让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没有答应。
飞升城和周边四座藩属城池,都创办了学塾,近期正在准备筹建书院。
孩子们的读书识字,除了避暑行宫当初鼎力推荐的那本《说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来源,都来自飞升城内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并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学书籍。
那些曾经谁都不当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迁到了几处学塾里边,就像出现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记事,大多字迹浸剥,依稀可辩,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强健,道劲可观,与后世的馆阁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寥落几片石,古字满幽苔。若非逢闲客,何人肯读来。
学塾蒙童除了跟着夫子们认识文字,还有术算和地理两科,孩子们都是要学要考的,后者由避暑行宫和刑官一脉合力编订成册,介绍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产。
至于那本《说文解字》,编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誉为“召陵字圣”的许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宫的挑选,显得极为慎重,比如儒家书籍,就只有一本《礼记》。
以及属于单独摘出的一篇《劝学》,并没有因为老秀才是隐官的先生,避暑行宫就大肆推广文圣一脉的典籍学问。
道家是一本《黄庭经》,佛家则是那本《楞严经》。
其实归根结底,所有学塾就只有一个宗旨,保证飞升城的孩子们,都能够识文断字。
不用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随口问道:“学塾逃课情况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头疼,“多,怎么不多,学塾都要专门安排几个教书先生,在那几条特定街巷拦路才行,一个个抓回去,逮鸡崽儿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边斗智斗勇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一开始那会儿,几乎每天学塾里边都是空荡荡的,怎么劝都不管用,就是不愿意读书,从孩子到他们爹娘,好像都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祖师堂专门为此议事,我差点没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学就给钱,一个孩子每天给几文钱的,泉府当然掏得起,只是被齐狩拒绝了,劝我干脆别开这个口。”
陈平安摇摇头:“齐狩是对的,可不能开这个口子。”
高野侯聊起这个,倒是话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满脸笑意,娓娓道来,“过了两三年,愿意主动上学的孩子终于稍微多一点,结果就又有了个新麻烦,太象街玉笏街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与那
些个穷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干架,喜欢各自抱团,一打打一堆,本来就觉得读书太闷,还是打架带劲些,往往是教书先生还在那边之乎者也,下边就鸡飞狗跳了,所以前几年去学塾当夫子的,一个个叫苦不迭,每天的口头禅就是教不了教不了,除了在学塾里边闹,束手束脚,每天不等放学就两帮人约好架了,教书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课那会儿,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看得夫子们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这个,真得好好感谢郭竹酒,由她牵头,给孩子们订立了几条江湖规矩,算是约法三章吧,两帮人要想解决江湖恩怨,首先,双方必须赤手空拳,其次,在家里边学过武练过拳的,不能下场打架,只能当那位高权重的将帅,负责调兵遣将,第三,动手之前,必须将书包放好,交由一两人看管,谁都不能把书包当武器用,谁敢打坏了里边的书籍,就别怪她亲自指定的那几位督战官铁面无私不客气了,最后,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学塾里边谁都不能动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讲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陈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没跟我说这个。”
高野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弟子叫裴钱?”
陈平安点头道:“怎么了?”
高野侯笑道:“咱们那位当孩子王的郭竹酒,没有成为武林盟主,说她有个叫裴钱的师姐,个头很高,一身神力,拳脚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头军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
裴钱只在郭竹酒这边完全没辙,不是没有理由的。
高野侯啧啧称奇道:“你能想象吗,到后来动辄一百多号学塾孩子,浩浩荡荡到了约定战场,分成两拨人,主战场一拥而上,竟然还有各种迂回包抄,分兵绕路偷袭,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个热闹,四个藩属城池的学塾,都来飞升城这边聚拢,大几百个的孩子,在太象街那边拥挤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穿开裆裤的,一起打雪仗,时不时就会‘城门大开’,从某个宅邸里边杀出一支伏兵。”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偷偷拿积雪裹住石头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无言以对,还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个小兔崽子,打架之前,还喜欢慢悠悠卷袖子卷裤管,学某人,还挺有模有样的。”
陈平安大笑起来。
一个避暑行宫的旧隐官,一个泉府一脉的财神爷。
聊孩子们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飞扬,笑声不断。
陈平安离开泉府,来到太象街,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举目远眺,送送飞鸟。
飞升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
因为不需要。
带着小陌来到一处府邸门外。
太象街陈府。
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
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还是曾经的陈熙。
以前在剑气长城,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一直争吵不断,尤其是董三更、萧愻、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具体位次如何,众说纷纭。
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就问过这个问题,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排名,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杀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飞剑是萧愻最多最好,剑术是齐廷济最高,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萧愻输在心不定,齐廷济输在不纯粹,陈熙输在相对体魄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样的陈缉。
不等陈平安行礼,陈缉就已经摆手道:“免了,省得双方都别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陈晦,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就已经是属于她的剑仙私宅了。
屋内两坐两站。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陌生,道号喜烛。喊他小陌就是了。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来自蛮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与元乡问过剑,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
饶是陈晦道心坚韧,此刻亦是难以遮掩的一脸震惊。
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
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陈老剑仙。”
陈缉同样吃惊不小,起身抱拳道:“剑气长城,剑修陈熙,有幸一见。”
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
陈缉问道:“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让你去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陈缉也不勉强,笑问道:“不摆酒?”
陈平安赧颜道:“太仓促了。下次回这边,肯定摆酒。”
陈缉不以为然道:“仓促?仓促个什么,这种事情,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她到底是个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这么磨磨唧唧的,再说了,即便不摆酒,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
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可对方毕竟是长辈,不好说什么。
陈缉摇摇头,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倚老卖老的言语,说多了容易惹人厌,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陈缉显然不太满意,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再问了些董画符、晏琢和陈李、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
陈缉问道:“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
陈平安笑道:“收了十几位年轻剑修当弟子,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负责驻守一处渡口。”
“难为他了。”
陈缉自嘲道:“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陈缉突然问道:“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合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可以多看几年,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其实合不合适,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
陈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
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就是此刻屋内两人。
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
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如今更多心思,还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陈缉自己,就只有年轻隐官了。
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当众搬出“这道法旨”。
陈缉又问道:“以后飞升城的供奉、客卿,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
陈平安想了想,“个人建议,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
陈缉问道:“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安排一个首席供奉?”
陈平安摇摇头,“不需要盯着,意图太过明显了,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一旦开枝散叶,就是飞升城与那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陈缉笑道:“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给惯出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议?”
陈缉点头道:“可以。”
在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陈缉继续看书,陈晦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她自幼生长在陈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陈缉问道:“怎么样?”
陈晦毕恭毕敬答道:“若是奴婢与之对敌,毫无胜算。”
陈缉笑问道:“如果是战场偷袭,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
陈晦摇头道:“奴婢多半还是送死。”
陈缉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分两种,一种是宁姚那种,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高野侯两个境界,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斐然和绶臣这种了,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陈晦难得主动询问,小心翼翼说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
陈缉轻轻翻着书页,微笑道:“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位,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
夜色里,一条陋巷,一栋小宅子,灯火昏暗,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关于她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毕竟她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还管着一座牢狱,身份地位,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
今天难得有客登门,捻芯打开院门,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
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捻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
陈平安解释道:“去了趟蛮荒天下,代价不小,跌境比较多了。”
捻芯点点头,也不细问。
有敲门声响起,小陌去开门,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脸,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见郑先生。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脸尴尬道:“怎么觉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
捻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她黑着脸沉声道:“郑大风,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郑大风笑容灿烂,与小陌点头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经道: “山主,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跟捻芯姑娘半点不熟。”
落座后,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笑问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平安笑道:“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摇头道:“道行差得远了。”
转头望向小陌,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小陌,咱哥俩多年不见,不得喝点?”
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便忍住跑到嘴边的话。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壶,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确实是一别多年。”
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只是一眼,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门人。
不过那会儿的“郑大风”,相貌堂堂,英姿勃发,身上披挂一件“大霜甲”。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问道:“去过躲寒行宫了?”
陈平安点点头,“都不赖。”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错是不错,也就仅限于不错了,麻烦得很,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拳意未曾真正起来,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矮人一头。这种念头,一天不打消,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最麻烦的,明明有此瓶颈,还不耽误破境。这就很难讲道理了,我这个教拳师傅,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们问拳搏命打几架。”
其实换成是陈平安,如果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诚,不曾有过竹楼练拳,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很大程度上,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的身上,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看到一个只能算是资质凑合的晚辈,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但是一双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
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觉得这样的“言语”,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
郑大风抿了口酒,立即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匀,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其余所有人,就都别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你多花点心思,底子一样会很好。”
郑大风说道:“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双方互为守关过关,结结实实打过一场,无论输赢,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没那么大本事,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 挑选出来的剑修,不光是境界合适,心性都有要求,不然这种事情,一方问拳,一方问剑,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一个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顾,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伤感情不说,就怕谁受伤,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
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作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捻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捻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那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
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
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
而且还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
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黄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
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
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
“还有那个胡沣,如果我没记错,跟你是同龄人吧,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的那个,你们双方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 ”
陈平安点头道:“是见过很多次,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
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胡沣姓胡,他爷爷姓柴,你就不觉得奇怪?”
陈平安气笑道:“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
小时候陈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也从不走泥瓶巷。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问道:“除了老瓷山,还有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是那个神仙坟。
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钓鱼游水。
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玩过家家。
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玩过家家?!
郑大风摇晃酒碗:“邹子去过骊珠洞天,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了,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缘簿,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红线,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儿,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那么多的红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
“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年轻隐官算无遗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样。”
陈平安笑道:“你年纪大,你说了算。”
关于小镇的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
知道师兄崔瀺肯定动过手脚,故意删减掉了很多内幕。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郑大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刚好围成一个圆,缓缓道:“是邹子率先创建了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赵繇的木雕镇纸,你送给顾璨的小泥鳅,秀秀姑娘的火龙手镯,你家隔壁的那条四脚蛇。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郑大风不丁说道:“我觉得那个罗真意,有点古怪。”
陈平安回过神,一头雾水,“什么?”
罗真意,绝对没有问题才对。
郑大风呵呵一笑。
陈平安的心思还在家乡小镇和神仙坟那边,问道:“还有更多的‘来路’吗?”
郑大风说道:“差不多也就那样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数数看,一双手数得过来吗?是不是已经够多了?”
捻芯听出了一个大概,试探性说道:“养蛊?”
郑大风一口酒水喷出来,想要与捻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摆手道:“别瞎说。”
小陌轻声说道:“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流转,谁都有机会获得全部。”
郑大风笑道:“不扯得那么玄乎,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赌桌上,有人不断输掉筹码,离开桌子,在别处挣了钱,可能是借了钱,可能是捡了钱,总之只要有钱,就都还能继续返回桌子,但是大体上,这张桌子,人还是越来越少,桌上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算结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个人,就走了。
也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郑大风的师父。
郑大风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欲言又止。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旱烟杆,笑道:“没什么,其实当年离开之前,我就有点察觉了。”
当时说不出口的话,往往一辈子都是那个“当时”。
一起离开捻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郑大风笑道:“去酒铺坐会儿?打烊关门了,再开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
到了酒铺那边,帮着郑大风重新开门,陈平安发现柜台桌上多出一样新鲜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边装满了竹雕酒令筹。
陈平安随便抽出一支竹筹,写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陈平安笑问道:“抽中这支竹签,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郑大风点头道:“为了维持你这个铺子的生意,我算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了,不过那帮酒鬼,一开始挺闹腾,没过半个月,就都觉得还是喝酒划拳更舒坦,但是飞升城别的酒楼,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墙里开花墙外香,没法子的事情。”
酒令筹上的文字,五花八门。
比如有那“新旧五绝,平分秋色,各饮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选十人,如果人数不够,就是满座都饮酒半碗。
此外还有人担任监酒官,类似坐庄,还有督饮官,防止被罚饮酒之人脚底下养鱼。
陈平安又随便抽出一支竹筹,看得脸一黑。
惧内两碗。认饮一碗,不认三碗。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你这手气,也是没谁了。小陌,还不快帮我们山主倒满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没挪步去拿酒。
郑大风挥挥手,“既然不喝酒,就赶紧回吧,不然又得在门口睡一宿。”
陈平安背靠柜台,看着墙壁。
郑大风将钥匙丢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关门,明早不用赶来开门,刘娥那边有钥匙。”
从酒铺拎起一壶酒,郑大风独自返回住处,离着不远,走在一条巷弄里边,脚步缓慢,运气不错,果然又听见了些动静,停下脚步,郑大风咳嗽一声,问道:“还不睡啊?”
漆黑屋内,顿时响起妇人笑骂和男人怒骂声。
郑大风踮起脚尖,趴在墙头那边,好心好意“劝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个还打架呢,要不要大风兄弟给你们俩当个和事佬?”
屋子响起男人下床穿鞋还有抄家伙的动静,郑大风立即脚底抹油。
酒铺那边,小陌笑道:“郑先生风采依旧。”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将钥匙留在柜台上边,关了店铺门板,带着小陌重新回到宁府。
在演武场六步走桩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平安回到宅子,去厢房那边点燃灯火,看着桌上那几方材质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于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边角料雕琢而成。
陈平安其实很想询问董不得,她当年那块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悬山,一条断头路的狭小巷弄里边,有座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
陈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岛登上倒悬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栈,掌柜是个年轻人,有几个对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计。
是很后面,陈平安才知道原来这座鹳雀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全部来自青冥天下的岁除宫。
是奔着那头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宫主吴霜降的心魔道侣“天然”,当年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那个白发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块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剑气长城的霜降玉,鹳雀客栈有无动手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喊来小陌。
小陌将那些霜降玉材质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异样。”
言外之意,就是吴霜降并没有分出一粒心神隐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这些素章之中。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说过那趟远游,曾在大玄都观里边,刚好遇到了跻身十四境的吴霜降做客道观,当时的吴宫主,瞧着气象略微不稳,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说,别说是什么跻身十四境,所有练气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稳固境界。
但是吴霜降,能够用常理揣度吗?
假定吴霜降真的这么做了,现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飞升城,也可能是去了岁除宫建在五彩天下的那处山头。
这种举动,何止是涉险行事,一来心神不全,再来闭关,是修行头等大忌,何况是跻身打破飞升境瓶颈试图跻身十四境?
而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或是阴神出窍远游,离开真身之时,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勾当。
但是对于吴霜降来说,好像又确实不算什么。
陈平安试探性喊了一声,“吴宫主?”
又喊了一遍,毫无回应。
干脆直呼其名喊那吴霜降。
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无表情。
避暑城一座学塾,有个瞧着年轻容貌的教书先生,月下散步,双手负后,看着一副亲笔手书的楹联。
上梁巧遇紫微星,竖柱幸逢黄道日。
这位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因为是练气士,却不是剑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剑修孙巨源的宅子里当差,这些年就住在学塾里边,去年刚收了个书童,其实是那可怜至极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随一位扶摇洲修士游历至此,只不过少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那个云游修士,自然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牵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着那条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这位教书先生暂时还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选择将其斩断。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确。
听到两声吴宫主和一声吴霜降之后,教书先生啧啧道:“莫不是个傻子。”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就去了酒铺那边,刚刚开门没多久,一大早没什么生意,丘垅和刘娥,还有冯康乐和桃板都在,围在一张桌上,闲着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大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要是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着,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懵,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呢?
陈平安解释道:“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黑衣书生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UU小说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黑衣书生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黑衣书生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是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还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
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的觊觎,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余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后,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次见面都没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
当初他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
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剑修。
如今她们是两位金丹,三位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黑衣书生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花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黑衣书生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花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黑衣书生点头道:“这就是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
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黑衣书生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书生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第九百一十五章 田垄上
被勒紧脖子的杨凝性满脸涨红,只得使劲拍打背后那人的胳膊,希望对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认识的朋友,何必拳脚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气不小,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一个气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体后仰,后背几乎要地面持平。
杨凝性当真有点头晕眼花了,艰难开口道:“好人兄,管管,赶紧管管,别见死不救,你这学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只瞧见个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红痣,满脸杀气,白衣少年转头望向郑大风,双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个狠狠拧转,勒得杨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只是灿烂笑道:“大风兄!”
郑大风笑道:“多年不见,崔老弟还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论交情,郑大风自然还是跟老厨子、魏山君关系更好,三人对这只大白鹅都比较忌惮,只能说不疏远,也不如何亲近。
郑大风问道:“怎么来这边了?”
崔东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陈平安提醒道:“东山,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木茂兄就要装死了,回头找我讹一笔药费。”
崔东山这才松开胳膊,将木茂兄扶起,后者一手揉着脖子,咳嗽不已,崔东山就帮着敲打后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热情了,实在是对木茂兄神往已久,这不一见面就情难自禁,木茂兄不会记仇吧?”
杨凝性尴尬笑道:“不会不会。”
在练气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练气士一旦开始登山修行,就会看到了一个崭新天地。
豁然开朗,如开天眼,四周人物,纤毫毕现,睫毛颤动,衣衫细密针眼会大如渔网的网格,女子言语时鱼尾纹的颤动幅度,清晰可见,她们脸上涂抹脂粉的缝隙,如纵横交错的田埂。
附近的脚步声,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声,落在修士耳中,都会响如雷鸣。
所以每一位练气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适应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此外一切术法神通,还有剑修的飞剑,多多少少,都会牵扯到一些气机涟漪,
修道之人,面对这点蛛丝马迹,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边,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荡漾的水纹,就是天地间的灵气涟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酒桌,已经让这个杨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偷袭,勒住脖子,毫无还手之力,更是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龙蛇处处蛰伏的北俱芦洲。
我要这元婴境有卵用?!
一张酒桌,陈平安,郑大风,崔东山,杨凝性,刚好一人一条长凳,不过崔东山死皮赖脸与那位木茂兄挤一条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脸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术,看得出来,你运道那么好,正值运势命理两昌隆的大好时节,到了这边,肯定是有大收获了,咱哥俩不如坦诚相见,摆开地摊,来场以物易物的包袱斋?”
杨凝性赧颜道:“说来惭愧……”
崔东山抬起双脚,一个身形拧转,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杨凝性立即说道:“并非那么惭愧,其实小有收获,包袱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他娘的,不愧是好人兄带出来的学生,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这般不讲江湖道义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只是端起酒碗,跟郑大风磕碰一下,各自饮酒,就当是以这场热闹当下酒菜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摆摊,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游历过程,偶尔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这个木茂兄,先生还真就很是多说了几句。
而且聊起那个黑衣书生,先生在言语之时,脸上颇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芦洲,陈平安曾经与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机,那个被誉为“小天君”的云霄宫杨凝性,是当之无愧的天生道种,而且要做那无比凶险的斩三尸之举,打算将心中恶念聚拢凝为一粒心神芥子,再将其斩出,如此一来,等到杨凝性将来打破瓶颈,从元婴跻身玉璞,期间心魔作祟一事,心关阻碍就会小很多。
斩三尸之举,算是道家的一条独有登天路,佛门亦有降服心猿意马一途,有异曲同工之妙。
恰好这两事,陈平安都亲眼见过,除了杨凝性,还曾在荒郊野岭,遇到过一位凿崖壁为洞窟道场的白衣僧人,常年与一头心猿作伴。
至于黑衣书生说自己与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分账挣钱,确实不算假话,双方在鬼蜮谷一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最终各有收获,只说杨凝性得到了老龙窟那条“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而“相当值钱”这个说法,可是从姜尚真嘴里冒出来的评价。
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所以这笔账,陈平安时隔多年,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原来到头来辛苦一场,还是自己小赚,木茂兄偷偷摸摸挣了大头?
杨凝性见那姓崔的白衣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一捻,啪一声打开,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门独门秘术,可以帮你脱离杨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遥自在,到头来依旧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艰辛,结果就是桌上的一盘菜,何苦来哉。”
崔东山满脸诚挚神色,语重心长道:“不如咱哥俩做笔大买卖,如何?这样的包袱斋,天底下独一份的。千万要珍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
杨凝性笑着摇头道:“崔兄何必诓我,即便白裳这样的大剑仙,斩得断红绳姻缘线,也斩不断这种大道牵引的因果线。”
崔东山使劲摇晃折扇,嗤笑道:“术业有专攻,白裳算哪根葱。”
杨木茂转头望向陈平安,疑惑道:“好人兄,这位崔仙师,真是你的学生,而不是领你上山的传道恩师?”
陈平安笑道:“是学生。”
崔东山拧转折扇,换了一面朝向杨凝性。
不服打死。
杨凝性瞥见上边的那四个大字,一个身体后仰,满脸惊恐状,赶紧抱拳说道:“难怪与崔道友一见倾心,原来寥寥两语,便道出了我的心声,杨木茂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尽在崔道友两边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饯,望向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崔东山便捻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再将瓷碟推给郑大风,含糊不清道:“大风兄赶紧尝尝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会很难吃到了。”
郑大风也就不客气了,抓起蜜饯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门道,啧啧称奇道:“好手艺。”
陈平安拿起瓷碟,递给杨凝性,后者小心翼翼以双指捻起一块蜜饯,瞧着像是以桃干制成,陈平安再将瓷碟放回郑大风身前,这才随口问道:“木茂兄,接下来你是怎么个打算?”
杨凝性细嚼慢咽,蓦然神采奕奕,原来自己的一魂两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浅,就像吞咽炼化了一炉的灵丹妙药,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只瓷碟,还有三块蜜饯呢,嘴上说道:“继续闲逛,既然是从南方来的,就准备再去北边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请我当个国师啥的。下次好人兄路过,我来当东道主,必须盛情款待!”
陈平安点点头。
杨凝性问道:“好人兄,我与崔道友摆完摊子,可就真走了。”
陈平安还是只有点头。
杨凝性见好人兄油盐不进,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真不邀请我进入避暑行宫?说不定我一个热血上头,就留下了,不是剑修,当个客卿总是可以的,也好为飞升城和隐官一脉,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宫庙小,哪里容得下韬略无双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没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饯这种吃食,若是一年能够吃上两三次,硬掰下来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说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门在外,最是能够吃苦了,当了避暑行宫的客卿,俸禄都不用给的。”
杨凝性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饯,悄然运转小天地灵气,将其分别牵引去往几处本命气府“储藏起来”,再伸手去瓷碟那边,想要再来一块,结果被崔东山合拢折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杨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远,一个白捡的现成便宜都不要,怎么当的包袱斋。”
崔东山扇动清风,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去过了北边,当了护国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扶植起个傀儡皇帝,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国师白藕的某个嫡传弟子,好与青冥天下的那个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谈成一桩买卖吧?你是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块飞地,以及多个藩属仙府,相信以木茂兄当下的运势,希望还是很大的。”
杨凝性收敛神色,默不作声。
崔东山趁热铁道:“但是距离下次开门,还有不少年头,木茂兄的元婴境,一路远游,看似四平八稳,可既然会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齐明天就会遇到谁,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谁,照理来说,就要悬了。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陈平安由着崔东山在那边蛊惑人心。
崔东山反复说黑衣书生运道好,其实是大实话,如果运气差一点,作为杨凝性所斩三尸之一,本该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与黑衣书生离别之际,为何会有一种双方“经此一别、再无重逢”的伤感。
杨凝性笑了笑,望向陈平安,“好人兄,我还是信你更多,你不如与我说句准话,这位崔道友,当真有两全其美之法?”
陈平安点头说道:“有,但是依旧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保证木茂兄无需找那‘姚雅相’,便能凭空增加数百年道龄,想来问题不大,在这期间,如何与杨凝性相处,能否跻身玉璞境甚至是成为仙人,将来又能否找到那个打开死结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机缘与运道了。”
杨凝性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抚掌赞叹道:“果然还是好人兄买卖公道,童叟无欺。”
别的不说,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极多,主动害人之心绝无。这不是好人是什么。
眼前这个拥有杨凝性一魂两魄的木茂兄,之所以会来五彩天下这边历练,其实是杨凝性出人意料,选择了一条更加高远的大道。
寻宝捡漏什么的,修行破境之类的,都是障眼法,要与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搭上关系,等到重新开门,就去往青冥天下,拜会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才是真正称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杨凝性的一道旨意,作为三尸之一的“木茂兄”,违抗不得,何况此举也是黑衣书生的一种自救。
因为一旦谋划落空,杨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炼化、融合身为三尸之一的“杨木茂”,重新归一为完整的杨凝性。
一旦黑衣书生与姚清谈不拢,无功而返,杨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间再无木茂兄。
陈平安突然问道:“真正的杨凝性,是不是早已通过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书生神色黯然,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视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点清浅涟漪,“显而易见,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杨凝性的心性,岂会放任我不管,由着我这个他最瞧不上眼的坏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话,他已经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个地方,开始修习道法了。”
他抬起头洒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轻轻晃动,“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过没什么可惋惜的,终究是好酒。”
崔东山唉声叹气道:“姚清可行,杨凝性却未必可行。论资质,论根骨,论福缘,北俱芦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独厚,还是要逊色不少。当然木茂兄要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我也拦不住。”
道门斩三尸的证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险,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历史上不少走上这条道路的道门高真,都功亏一篑,后患重重。
即便成功,对于道人自身而言,当然是裨益极大,可对于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一种身死道消,下场形同被大炼之本命物,重归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历史上,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个涌现出一大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辅姚清,道号“守陵”,这位经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讲课传道的道门高真,便做成了一桩壮举,姚清不单单是斩却三尸而已,且凭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关,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之外,等于额外多出了一仙人两玉璞的“大道之友”,从三尸中脱胎而来的三位修道之士,与鬼仙相似却不相同。
而作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那兄长杨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跻身山巅境,然后去找白藕,希望让她帮忙喂拳?”
杨凝性摇头笑道:“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长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让外人难以揣测。”
青神王朝的国师白藕,是一位女子纯粹武夫,腰别一支手戟“铁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层。
杨凝性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这笔买卖做了!即便还有几分藕断丝连,总好过牵线傀儡。如此一来,我也自由他也轻松,杨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无旁骛修行大道,于我杨木茂于他杨凝性,长远来看,终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铺里边,仔细翻看墙上那些无事牌。
崔东山使劲招手道:“小陌小陌,快来快来。”
小陌快步走出店铺,笑问道:“崔先生有事?”
崔东山笑问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条主次分明的因果线?”
小陌瞥了眼黑衣书生,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条紫金道气的因果长线,一直蔓延到了天幕,与别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称为‘一线天’的光景。
一般情况,小陌从不会主动探究他人的心弦,也无所谓对方的境界高低、师承来历。
因为没必要。
远古时代,许多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人间的神灵,如果罪罚不是太重,旧天庭就会准许那位神灵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这就是一部分人间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长线,牵引大地。
这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鱼随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气候的“大鱼”,到死都难以挣脱束缚。
后来那位小夫子的绝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事。
圣人以自身大道,分开天地,而这位礼圣的代价,就是不得跻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
远古时代,因为这等天地异象,被一小撮福至心灵的道士,无意间发现了某些循环有序的道法流转,后世便逐渐演化出了诸多条道脉,比如其中就有望气士。
崔东山问道:“能斩开?”
小陌点头道:“如今‘天不管’,彻底斩断这条长线都可以,何况就算是当年,我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保证可以毫发无损。如果这位杨道友,心狠一点,舍得以跌几境的代价换取自由身,我可以帮忙从其道心之中,剐出那小半粒道种,然后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还旧主人,算是一笔账两清了,还是再心狠一点,让我帮忙一剑击碎道种,坏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没问题。”
陈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么说?”
黑衣书生搓手笑道:“暂时断开因果线就行了,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于是咱们这位木茂兄,开始凝神屏气,已经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类的心理准备,几件杨凝性留给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气府内蓄势以待,收拢各地道气,如兵马聚集,纷纷勤王,赶赴某个至为关键的“京畿重地”,严阵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伤及大道根本。
结果那个被崔道友称呼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边,在头顶处,五指张开,手腕拧转,好像轻轻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书生还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那小陌已经落座在空凳子上边,这才一头雾水试探性道:“这就完事了?”
这个黄帽青衫的青年修士,当自己是位飞升境剑修呢?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联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场?
陈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气象,尤其是仔细瞧瞧那小半粒道种的动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东山赶紧来到小陌身后,抬起手肘给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损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说一句不辛苦,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忍住不提,反而比较辛苦。
片刻之后,黑衣书生再无半点玩笑神色,脸色肃穆,与陈平安问道:“如何报答?”
陈平安笑道:“以后路过某处宝地,杨国师记得尽地主之谊。”
黑衣书生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承诺道:“在重新开门之前,我要是真当了某个新王朝的护国真人,可以变着法子送给飞升城五十万人口。”
崔东山望向先生,眼神询问,这桩买卖亏不亏本?要是并未挣钱,就由学生出马,与这位木茂兄撒泼打滚一番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有赚,回头你们俩的包袱斋,
黑衣书生如释重负,仿佛一颗压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迁一空,道心凭此瞬间澄澈几分,竟然依稀摸着了一份破境契机,如竹笋剥落现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雏形,压下心头惊喜,神色复杂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杨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当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场,不然就要与他勾肩搭背,发自肺腑说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将也”。
陈平安抬起酒碗,说道:“木茂兄,我这次算是主动揽事上身,那么下次江湖重逢,可别让我做那亡羊补牢的改错勾当。”
杨木茂大笑道:“为人岂能不惜福。”
郑大风笑着聚碗,“那就在座各饮十分。”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问道:“蜀中暑来过飞升城了?”
杨木茂摇头道:“没有,不然就他那排场,这边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与我们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门子弟嘛,既娇气又贵气,出门在外,讲究贼多。”
“而且这家伙就是个惫懒货,不爱挪窝,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气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说打算跻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给他随随便便跻身了玉璞境,杨木茂甚至无法确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积薄发,还是一时兴起。”
其实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还是略逊一筹的候补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别太目中无人,得意忘形,就不会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称之为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
就像宁姚,斐然,如今就已经是飞升境,而且都还是剑修。
一个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个蛮荒共主。
若是纯粹武夫的话,就都有希望跻身止境归真一层,甚至有机会去争取一下传说中“有此拳意,我即神灵”的“神到”。
陈平安随口道:“他对飞升城观感如何?”
杨木茂毫不犹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当初之所以会跑来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当年不准他去剑气长城游历,蜀南鸢哪里敢放行,所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蜀中暑引以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对此极为愧疚,所以瞒着道侣,偷偷让这个独子下山。”
陈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剑修?”
杨木茂点头道:“确实是剑修。”
因为蜀中暑已经在超然台边境,与一拨犯禁修士递过剑,而且并未斩尽杀绝,所以蜀中暑身为剑修一事,也就没什么忌讳了。
而且蜀中暑拥有了两把本命飞剑,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圆百里之内,灵气熏蒸,另外那把“黄梅天”,刚好与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礴,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气极重,练气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于阴风阵阵的古战场遗址。
只是两把飞剑的品秩,暂时还称不上自成小天地。
陈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点点头,是真心话。
陈平安继续问道:“能不能捎句话给蜀中暑,超然台愿不愿意与飞升城缔结盟约?”
杨木茂想了想,“这就比较难说了,蜀中暑这家伙实在太懒散,即便对飞升城极有好感,却未必愿意搞些盟约什么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个习惯,只要是他主动去做的事情,就会追求某种极致,那就一点都不懒了。”
“如果真与飞升城成为盟友,他说不定会主动要求担任这边的供奉,首席供奉是当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捞个次席当当嘛。
估计你们刑官隐官泉府三脉,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会被他烦死。”
“极致?”
陈平安疑惑道,“打个比方?”
杨木茂说道:“比如背诵道藏。”
陈平安惊讶道:“全部?”
杨木茂点头道:“全部!”
陈平安就像听天书一般,将信将疑道:“三洞四辅十二类,总计一千两百多卷,虽说版本众多,但是最少的,也该有大几千万字吧?”
杨木茂点头道:“对啊,他还专门挑选了一个字数最多的道藏版本,虽说自幼看书就过目不忘,能够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亲,当年差点没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确实就有点‘头疼’了,毕竟那会儿刚刚开始修行,境界不高,还只是个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鸢破例摆出当爹的架势,再不准他背书,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铺了,蜀中暑就转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跻身了中五境,才开始继续背书,最终还是被他全部记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东山啧啧称奇,“有前途。”
郑大风揉着下巴,唏嘘不已,“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活泼生猛。”
陈平安会心一笑,懂了,蜀中暑还是个有强迫症的,有点类似黄花观的刘茂。
杨木茂流露出一种颇为羡慕的神色,“传闻那位符箓于仙,有次路过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脚,见着了那个刚开始背书的年幼蜀中暑,起了爱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亲不舍得让儿子去当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妇人看来,当时于玄透露出来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为嫡传,又不是那个关门弟子,蜀中暑毕竟是独子,未来肯定还要继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师收徒一事,就没成。”
能够成为于玄的嫡传,哪怕不是关门弟子,这等造化,确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杨木茂嘿嘿笑道:“何况蜀中暑之所以不来飞升城,是因为这家伙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癖和讲究,他说飞升城里边,有个隐官大人的避暑行宫,跟他的名字不太对付,故而不宜来此游历。”
陈平安挥挥手,“你们的包袱斋,我不掺和,身上没钱。”
崔东山就带着杨木茂屁颠屁颠去了店铺,俩人躲柜台后边蹲着,开始以物易物,法宝一多,难免鸡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铺子,返回酒桌,一个要给对方倒酒,一个说我来我来,相亲相爱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杨木茂约莫喝过了一坛酒,刚好微醺,起身告辞离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边落脚了。
陈平安带头走街串巷,将杨木茂送到北边的城外,崔东山和小陌尾随其后,因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招呼不断,期间陈平安都会停步聊几句。
杨木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相送,笑道:“万千珍重。”
从头到尾,杨木茂都没有询问那个小陌的身份,只是临了,单独为小陌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谢,晚辈定然铭记在心,山高水长,总有机会报答小陌先生。”
陈平安代为解释道:“木茂兄的话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够?”
杨木茂也是个混不吝的,并不否认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杨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将来若是有幸再会,不管是身在何地,杨道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话直说,无需客气。”
这个黑衣书生的心弦,颇有意思,与自家公子久别重逢,还真有几分相当心诚的亲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说。
而自家公子对此人,好像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遥想当年,整座天下,能够让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间道友,屈指可数,落宝滩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个。
一切言语反而是累赘,只需相视而笑,便是莫逆于心。
杨木茂怔怔看着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剑修,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境界?”
小陌坦诚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问剑之人的境界了。
崔东山乐不可支。
杨木茂心里大致有数了,最少是个仙人境剑修,极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难道是那位老大剑仙留给末代隐官的护道人?是那剑气长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还是更为隐蔽的祭官?算了,想这些作甚,杨木茂收敛思绪,感慨道:“这一遭,没白走,先是他乡遇故知,又认识两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陈平安以心声道:“那种‘我不是我’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实不用多想。”
杨木茂小心翼翼问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还是‘不可不想’?”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那就当是我一语双关?”
杨木茂犹豫了一下,问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谁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机,炼制得当,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宝库里边的一件重宝,不然当年杨凝性也不会选择穿着这件法袍外出游历骸骨滩。
陈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没喝高,少说几句醉话,小心御风途中崴脚。”
杨木茂放声大笑,身形化作一团黑烟,转瞬间便往北方飘然远去。
目送杨木茂远去数百里之外,陈平安转身走回飞升城,说道:“东山,那处草堂,最好还是归还玄都观。”
这次陈平安临时起意来到飞升城,当然主要是还是想念宁姚。此外陈平安原本还想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东山一次。
毕竟崔东山最早想要创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这个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边,老秀才曾经给过陈平安一个地址,路线清晰,不算太好找,因为山水迷障比较多,却不至于难如大海捞针。
说是让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得空,就去那边看看。老秀才当时说得大义凛然,既然先生与白也是兄弟相称的挚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辈了,替长辈洒扫庭除之类的,是本分事,推脱不得。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我就是在那边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会久留,只等玄都观道士过去接手,我就会离开,绝无二话。”
先生学生,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以孙道长的脾气,不得投桃报李?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曾经问过崔东山,阳神身外身在何处。
崔东山没有隐瞒,说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帮忙打理那座废弃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经在五彩天下一处形胜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为临时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树,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桩莫大道缘。
当年与老秀才联袂远游崭新天下,白也仗剑,递剑不停,开天辟地,白也拥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处道场,却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备送给玄都观,稍稍报答孙道长的借剑之恩,而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会将那桃树、草堂一并交给玄都观,只是后来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剑去往扶摇洲。
无法归还仙剑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个心结。
所幸转世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
孩子,被老秀才带去玄都观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经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凑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俭持家,便在树下捡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来酿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长酿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于酿酒剩下的桃花瓣,还可以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花信笺。
而桃树旁,那些在文庙老黄历上记载为“天壤”的万年土,老秀才当初也没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约莫矮了一两寸吧。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场,看过就算,估计就只当没看见,但是那个老秀才竟然连桃树的枝丫都没放过,足足掰走了几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后,这才有了为老秀才专门递出的送客一剑。
陈平安好奇问道:“是凭借三山符赶来飞升城的?”
崔东山小鸡啄米,“果然难逃先生法眼。”
他的阳神身外身,当年随便编撰了个山泽野修的身份,大摇大摆从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
与那扶乩宗的独苗,还有那个化名杨横行的杨凝真,其实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浩然天下。
当时桐叶洲的看门人,是自家左师伯,咋的,不服,你们也认一个?
崔东山进入赞新天下后,就开始独自游历,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开辟为下宗的形胜之地,水运浓郁,云霞绚烂,崔东山见之心喜,一见钟情,便设置了数道阵法,将方圆数百里山水占为己有,再将一处小山头,取名为“东山”。
闲来无事,崔东山还绘制了两幅画卷,分明命名为《芥子》和《山河》。
凭借记忆,长达数十丈,绘画有百万里壮丽山河,却名为《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画卷,分明只有墨汁一点,却被崔东山取名《山河》。
崔东山挠着脸,遗憾道:“学生到了这边,当过牵线搭桥的月老,为数对修士,当那撮合山,当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够心诚,可即便如此,学生依旧未能造就出这方天地的第一对山上道侣,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桩福缘失之交臂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东边的白玉京,还有隐藏在扶摇洲和桐叶洲难民中的高人,一样做过类似尝试,而且注定一样落空了。天心不可测,人算不过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会慢上一步,此事无解的。不要小觑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决断,东山,以后类似事情,不要做了,会被记账,也是要还的。”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渐渐开窍。
一座崭新天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随之机缘四起。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的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一份无形庇护。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
谁与争锋?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将后者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陈平安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一种是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
但是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哪个大宗门不想买?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此人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
你来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止斩杀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自己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没有半点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东山欲言又止。
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那个选择。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不曾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手,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
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那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就像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息,“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愈发如坠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个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所接纳,别说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这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
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
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
“我觉得这样不对。”
第九百一十六章 此间事了
陈平安独自起身,沿着田埂散步,因为来了个老朋友,是从武魁城那边赶来的齐狩,如今刑官一脉领袖。
齐狩开门见山道:“你不来泉府找我,我就得悬着一颗心,还不如主动送上门来,讨几句骂。”
谁不知道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怪话连篇,就像有一大箩筐的本命飞剑,剑剑戳心。
陈平安笑道:“与齐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齐兄又升官了,我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哪敢对一位新晋刑官指手画脚?”
两人在田埂上并肩而行,齐狩说道:“听说上任刑官叫豪素?宁姚上次返回飞升城,你们那趟蛮荒之行,她没有细说过程。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对于如今刑官一脉的剑修来说,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就是断了“家谱”,因为上任刑官直到战事结束,始终没有露面。
反观隐官一脉,一代代隐官,传承有序,不管历任隐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战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据可查,谱系明确。
至于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一事,其实不光是避暑行宫现任剑修,整个飞升城,对她都没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谈及萧愻,没有半点忌讳,非但不会刻意避而不谈,反而言语之中,颇多遗憾,跟随萧愻一同叛逃的三位剑修,看门人张禄,洛衫和竹庵,其实一样不会破口大骂,偶有骂声,也是骂那张禄是个吃干饭的窝囊废,既然已经选择背叛,还不如干脆点,跟随萧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陈平安点头道:“豪素来自扶摇洲一处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老聋儿的牢狱里边,所以名声不显,其实剑术很高,是飞升境,当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那个导致家乡福地覆灭的幕后主使,是个中土神洲的老飞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上次豪素跟我们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等于在文庙那边有了个交待,将功补过了,所以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豪素会为董画符那拨远游剑修护道几分。”
齐狩取出一枚从晏家绸缎铺子找人帮忙买下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终未能买到康节先生那部《击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陈平安瞥了眼印章,晓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独未及四方”的藏书印,倒是挺符合齐狩的处境和心境。
既没有去过浩然天下,也不算去过蛮荒天下,天地何其广袤,却只能偏居一隅,说到底,齐狩就是心高。
齐狩手心攥着印章,就像手把件,问道:“我家那位老祖?”
陈平安打趣道:“齐老剑仙哪里需要你担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动四方了,龙象剑宗又有陆芝,一宗两飞升,还都是剑修,搁谁不怕。再加上邵云岩和酡颜夫人两位上五境供奉,帮忙处理庶务,齐老剑仙在那边收取的十几个记名弟子,资质都很好,被誉为‘十八剑子’,都是一等一的剑仙胚子,龙象剑宗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传弟子,就一跃成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齐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比较难以启齿,便停步蹲下身,将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边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黄稻穗,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句,“你手怎么这么欠呢。”
陈平安坐在一旁,然后捡了一块石子,抬起布鞋轻轻刮泥,随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经是公认的蛮荒共主了,齐兄倒好,连飞升城城主都还没当上,只被说成是半个城主,我都要替齐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帮你搭个台阶好了。
齐狩缓缓道:“陈平安,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当不了那个城主了?”
陈平安问道:“为何有此问?”
齐狩说道:“直觉。”
陈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们,女子直觉才准。”
齐狩问了一连串问题,“祖师堂空着的那两把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安排?还是有什么讲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剑仙交待的事情?宁姚也没说缘由。外界猜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确切答案。”
相对最为可信的一个观点,是说那两把空悬座椅,一把留给未来城主,一把留给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真是如此,就比较符合老大剑仙的作风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剑仙让宁姚这么安排的吧,回头我问问看。”
事实上,陈平安真正要问的,其实是陈缉,或者说早年的老剑仙陈熙才对。
齐狩问道:“如果是让你猜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过去的都已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两把椅子就永远空着了,也不算空着吧,反正就像两位相邻而坐的剑修,却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不是现在还在纠结能否成为城主的齐狩,甚至不是已经稳坐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而只是过去却不被忘却的所有剑修,与未来会成为将来的所有剑修。”
齐狩思量一番,竟然觉得陈平安这个临时给出的答案,颇有道理,极有意思,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读书人!”
陈平安气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就这么不知好歹,欠骂是吧?”
齐狩双臂环胸,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就像他当年独独相中的那方印章,边款内容写那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陈平安的那点交情,岂会照顾晏家铺子的生意,只能是捏着鼻子,拗着心性,托人帮忙买下那方一见倾心的印章。
齐狩沉默片刻,说道:“虽说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城头最新刻字的剑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宁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陆芝,而是你。”
陈平安一笑置之,摊开一只手掌,轻轻抵住田垄,“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最……得意,嗯,做成了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家伙的侧脸,眉眼飞扬,神色确实有几分罕见的畅快,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锋芒毕露。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再一横抹,然后五指张开,“将那拥有一把本命飞剑‘脂粉’的蛮荒剑修,红叶剑宗的蕙庭,给一剑劈成两半,再拦腰斩断,以道门雷局将其魂魄炼杀殆尽,再剥离出这家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杀,很过瘾。如果不是当时还要与人问剑,我其实还有很多手段等着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齐狩与纳兰彩焕,还有米裕,都属于在战场上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剑修,但是听到陈平安的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头皮发麻。
只是听说那个蕙庭终于死了,让齐狩确实心情大好,他侧过身,主动抱拳道:“这件事做得漂亮!”
陈平安说道:“不过蕙庭当时是为了救个朋友,属于自己求死,大概在蛮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属于豪杰了?”
齐狩冷笑道:“这家伙也就是没落在我手上。”
陈平安啧啧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够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这位蛮荒大祖的首徒,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齐狩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让蕙庭自投罗网,又是怎么让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陈平安却没有给出答案。
蛮荒天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修士,让剑气长城最为记恨,却杀之不得。
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剑仙绶臣,以及这个行事阴险、专门刺杀女子剑修的蕙庭。
而蕙庭又显得尤其可恨,绶臣再可恨,擅长在战场上隐藏身份,喜欢捡漏战功,但是历史上绶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问剑,再者绶臣的出剑精准,并不会刻意针对谁,而蕙庭就只是为了提升飞剑“脂粉”的品秩,只挑选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不说,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纪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战场,那些被飞剑斩杀的女子,下场极为凄惨,魂魄会被飞剑拘押再炼化,如灯芯之缓慢燃烧。
齐狩问道:“书院选址妥当了,你不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再说吧,我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齐狩撇撇嘴,“到处都是隐官大人的身影,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撇不干净,确实烦人。”
陈平安笑道:“齐兄这个马屁,拍得有点水准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当个外门杂役弟子。”
齐狩打算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说道:“离别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隐官的身份,与新任刑官说句心里话?”
齐狩点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边田垄,“不要想着抹销痕迹,要覆盖掉它,时日一久,功绩就都是你的了。”
齐狩大为意外,陈平安这家伙竟然如此豁达了?
只是稍稍再一想,齐狩就立即觉得不对,问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飞升城,下次开门都不来了?”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会经常来这边的。”
齐狩笑骂道:“那你跟我瞎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空道理?!”
陈平安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齐兄不好骗了。”
齐狩起身离去,陈平安突然抛过来一方印章,“送你了。”
齐狩接过手中,印章并无边款,只有四字印文,齐狩会心一笑,收入袖中,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道在是矣”。
其实陈平安不在飞升城的这些年,也有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想要与二掌柜依葫芦画瓢,靠批量兜售印章来发家挣钱,反正这玩意儿又没啥本钱,印文内容,无非抄书而已,总觉得就是个没什么门槛的简单活计,结果一方印章都没能卖出去不说,一个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二掌柜只是把脸皮丢在地上,你们倒好,埋地下啦?
齐狩御风返回飞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陈平安点头道:“共勉。”
小陌蹲在白衣少年身边,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必须争朝夕,有些事不必只争朝夕,你我皆放宽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后,兴许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会这么想,反而会让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会反过来心疼学生。”
“但是我又觉得,有这么个看似庸人自扰的兜兜转转,公子和崔宗主两个天底下顶聪明的人,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
“好像说了些废话。”
自己练剑,与人问剑,小陌自认都还算可以。
唯独劝慰旁人,确实并非小陌所长。确实比递剑,太难多了。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小陌言语,崔东山使劲摇头道:“不是废话!”
陈平安与齐狩叙旧后,沿着那条田垄原路返回,发现崔东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错,有了笑脸。
一起回到飞升城的自家酒铺,一听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儿还亲自开门待客,老主顾们瞬间蜂拥而来,不少都是临时从四座藩属城池御剑赶来,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当然也有既是酒鬼也是光棍的,很快酒铺就人满为患,不过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抢酒桌,喜欢去门口路边蹲着,二掌柜也是一贯喜欢蹲路边喝酒的,听着那些老朋友们的高谈阔论,人人大声言语,酒气冲天,还是跟当年差不多,二掌柜听得多说得少,这顿酒别的不说,至少喝得不少隐藏极深的酒托都暴露身份了,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铺都要打烊了,白天没少喝的陈平安,却让桃板搬出几坛哑巴湖酒,再让冯康乐去跟他爹说一声,帮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郑大风好奇道:“干啥?灌醉我有啥好处?再说了,你都吐过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陈平安豪气干云道:“别废话,一方醉倒为止。”
郑大风笑道:“那就事先约好,谁都不许劝酒,只准自饮自酌。”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小陌和崔东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陈平安和郑大风才喝了两碗酒不到,就来了年轻相貌的青衫男子,缓缓走向酒铺。
郑大风瞥了眼,认得对方,好像是城内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姓吴,这些年来过酒铺几次,却不是常客,若是平摊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每次来,都会去铺子里边翻看无事牌。
吴先生之前来铺子,都是喝那一碗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来,好像换成了一碗哑巴湖酒,还带走了一坛。
郑大风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还是对方身上的书卷气,在剑气长城比较少见,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不如自己这般鹤立鸡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换了一张酒桌,以心声说道:“公子,此人不简单。举止比较奇怪了,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对付,反而故意让我知道他的不简单。”
小陌犹豫了一下,给出心中的猜测,“难道真是那位吴宫主?”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了。”
然后陈平安看了眼小陌,还笑不笑了?
小陌有些委屈,当时我也没笑话公子啊。
陈平安起身,作揖行礼。
吴霜降只是拱手还礼。
吴霜降落座后,说道:“在学塾那边,化名吴语,避暑行宫那边有据可查,你有兴趣可以去翻翻看。”
听到这个化名,陈平安顿时无言。
郑大风再次纳闷不已,问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个老朋友?”
陈平安介绍道:“是岁除宫的吴宫主。”
郑大风恍然道:“难怪。”
吴霜降笑着抱拳道:“这些年不曾开销一颗铜钱,免费听过郑先生妙语连珠,每次都正好拿来佐酒。”
郑大风依旧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放下酒碗,抱拳还礼,“吴先生过奖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那部历书?”
吴霜降点头道:“是我的手笔。不过欠飞升城的这份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帮助飞升城解决掉了三个小隐患,不然飞升城的扩张脚步,至少会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谋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为,而那个道祖的关门弟子,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修行资质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这脑子,也没有这份魄力。
千万别低估某些纵横家的长远眼光和缜密手段。
总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几文钱,却敢想着富
甲天下的事情。
寻常人敢这么想,是异想天开,但是总有那么一几个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过吴霜降没心情也没义务与陈平安说破此事。
如今还只是飞升城选用这本新历,可如果将来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书,流布天下,那么吴霜降自有手段,补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给吴霜降。
吴霜降笑着点头致意,“欢迎以后去青冥天下做客岁除宫。”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东山端着酒碗来到这张酒桌,与小陌坐一条长凳,刚好与吴霜降相对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着吴宫主。”
吴霜降神色淡然道:“缘分使然。”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吴宫主就是吴宫主,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如今对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
吴霜降说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绣虎做得,别人就做不得了。”
崔东山笑问道:“想来西方佛国那边,吴宫主也有某个等着哪天突然开窍的分身吧?”
吴霜降的真身,应该还在蛮荒天下那边游荡。
在相互衔接的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吴霜降不管远游何处,一切视线所及,待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箜篌”,一切人物事,她皆如亲眼相见。
见那吴霜降装聋作哑,崔东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个‘来自华严法界,去为大罗天人’,吴宫主真是大手笔,好手段。”
陈平安闻言悚然。
先生提及吴霜降出关,当时主动现身大玄都观,去见孙道长和白也,吴霜降刚刚跻身十四境时的气象,先生给了个“美中不足”的评价。
之前在宁府,陈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质的印章,还误以为吴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过鹳雀客栈和倒悬山,隐藏在剑气长城,原来吴霜降除此之外,又剥离出一粒心神,还去了西方佛国?
就这么不把跻身十四境当回事吗?
一个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资质,何等夸张的自负,才敢这么涉险行事?
难道?!
陈平安瞬间脸色微白,赶紧低头喝酒。
吴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齐静春做得,我吴霜降就做不得了,不还是一个最简单的有样学样,开山难,可只要被前人趟出了一条道路,登山终究容易多了,跟在后边就是了。”
崔东山沉声道:“不对,你动身更早,走得更早。”
齐静春是在骊珠洞天才着手此事,试图熔铸三教学问根祇为一家。
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纪大,道龄长,兴许早就想到了这条前无古人的大路,可李希圣在内“三人”,真正付诸行动,也一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吴霜降摇头道:“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极高远的大道,但是我并无信心自己铺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脚了,等人先去登山开道,就像我们隐官大人赠送给高野侯的那件印规,无非是循规蹈矩,就会轻松很多。至于田垄之上,隐官大人与齐狩打了个比方,说那覆盖之举,就不敢奢望了,说到底,我只是……捡漏,至多就是砌墙,前人垒出了一堵坚固牢靠的墙角,后人在上边添些废砖茅草都无所谓了,一样可以遮挡风雨。我并没有凭此证得大道的信心和实力,何况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过劳神。”
崔东山嗤笑道:“与那炼化四把仿造仙剑如出一辙,都是拾人牙慧!”
吴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试试看?”
崔东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吴霜降,“你别激我啊,我年纪小,脾气大,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最受不了激将法了。”
之前在那条夜航船,先生被这个吴霜降给守株待兔了,当时四人联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过是将周首席换成了供奉小陌。
有得打!
何况当下还是在飞升城内,一旦师娘选择倾力递剑,啧啧。
吴霜降看了眼跃跃欲试的白衣少年,“这个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一个崔东山就足够了。”
陈平安瞪了一眼崔东山,“对吴宫主放尊重点。”
郑大风劝酒道:“崔老弟赶紧的,自提一个。”
崔东山只得满饮一碗。
吴霜降轻轻晃着酒碗,对陈平安提醒道:“这次主动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个护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进,却会莫名其妙就在百年之内栽个大跟头,护道不成,反而还要连累她意气用事,她最心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她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我再来跟你翻脸,意义何在,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你必须清楚一事,是时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跻身此境的飞升境修士了。”
“这不是什么天边事,就是眼前事,一个不小心,就是眼前人。”
“比如我。”
陈平安点点头,虽说自己其实早就有过类似的担忧,已经认识到“变天”之后的诸多变化,绝不允许先有剑术裴旻,后有夜航船吴霜降,然后某天再来一个谁,一样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过三!
但是陈平安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吴霜降不出现,自己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至少在吴霜降眼中是绝对不够的。
吴霜降笑问道:“陈平安,你总不会认为除了我,那些个飞升境巅峰修士,境界停滞了一千年几千年的,每天都在发呆吧?”
崔东山一拍桌子,拆台道:“咱们小陌就在睡觉!”
小陌微笑点头,很捧场,“一场万年美梦,睡饱。”
吴霜降置若罔闻,说道:“万年以来,世间道法的高度和深度,并没有得到一种跳跃数个大台阶式的提升,甚至就连学问一事,也未曾真正脱离早年诸子百家的窠臼,至于那个更大的文字藩篱,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随着道心与人性不断的融合,由此带来道法的宽度和广度,不是万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点点头,“跟在公子身边,已经大致见识过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吴宫主说得这么提纲挈领,简明扼要。”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小陌,这就投敌啦?”
小陌笑容腼腆,自己只是就事论事,不过仍是有几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陈平安虚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参加河畔议事的大修士,我都见过了,如今还有哪些飞升境,能够有希望跨过那道门槛?”
吴霜降便为陈平安一一“指点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谈亚圣、文圣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踪。
除了骊珠洞天福禄街的儒生李希圣,加上从神诰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的道士周礼,最后剩下一个,目前还是云遮雾绕。
白也转世,阿良跌境,刘叉跌境。
剑修斐然和旧王座大妖切韵的传道师尊,化名陆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沦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单凭一己之力,战而胜之,胜而吃之。
那么除了将心魔炼化为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
就还有白帝城,郑居中。一人两十四。
这是一个辛苦求证“如何证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余斗。拥有一件道祖亲传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传闻大掌教其实已经将整座白玉京,交付给这位师弟,也难怪余斗会被视为三教祖师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陆沉,五梦七心相。别人跻身十四境,是一种合道,陆沉倒更像是一种“散道”。
蛮荒天下,创建英灵殿的初升。
身为郑居中的传道人,斩龙人陈清流,世间再无真龙,便跌境为飞升境,世间若有一条真龙,便顺势升境为十四境。其合道方式,类似立下一种佛门宏愿。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如今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数,得与此人认祖归宗。
邹子。一人独占阴阳家的半壁江山,于世间诸多道脉法统之外,别开生面,自立门户,“合道五行”。
鸡汤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说成是“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传闻就算是对上一位飞升境剑修,老和尚站着不动,剑修能砍上三天三夜。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个谜。
观道观老观主。合道某种“天时”。
吴霜降说道:“你要尤其注意一个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号‘太阴’。当初在河畔,已经见过了。”
“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为‘炼物’。”
“整个青冥天下,万年以来,才搜集到十八件远古神兵遗物,每一件重器的归属、流转和传承,白玉京都会一一记录在册。吾洲除了拥有其中一件品秩极高的神兵,让她获得了十二高位神灵‘铸造者’的炼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属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记载’的上古遗物,品秩再不高,拿数量来凑,凑在一堆,气象也是极为可观了。再加上她被誉为人间第一炼师,能够铸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为十四境修士,却多年闭关不出,谁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拥有几件仙兵。”
“吾洲道心极其坚韧,光凭炼物一道,本该是无法跻身十四境的,反而会成为她跨过那道天堑的累赘,所以她就走了一条捷径,她将自身道心、皮囊、发丝筋骨血肉,一并炼化为太虚境地,最终她以自身之‘无’,承载众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举被陆沉称为‘支离’,算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了。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陆沉在岁除宫那边泄露的天机。”
听到这里,郑大风忍不住插嘴说了句,“这个婆姨会不会太凶残了点,谁敢娶她?”
吴霜降笑道:“有没人敢娶她不好说,反正吾洲至今没有道侣,心气很高,当然她也确实有这个资格。”
陈平安听陆沉说过一拨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关于吾洲,陆沉确实没少提,言语只比那个“辛苦”略少。
吴霜降夹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惮白玉京和姚清,拥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毙了。不是姚清的暗中护道,再跟吾洲达成了某个协议,白藕根本成为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她更无法跻身止境。”
“我没有猜错的话,吾洲已经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拥有‘行刑’和斩勘两把狭刀,稚子持金过闹市,不动歪心不是人。”
“等到那三位哪天不在了,然后你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将来秘密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瞒过白玉京,一定还要避开吾洲,绝对不能被她找到踪迹。
陈平安可不想学那离真、怀潜。
被一个铁了心要杀人越货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门,一旦毫无防备,没有任何对策,后果不堪设想。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还是至圣先师亲自为其‘开道’,故而于玄跻身十四境,几乎是已成定局。
师兄左右。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仙剑“万法”。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
昔年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斩却三尸,再炼三尸。一旦收回三尸之时,极有可能就是跻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号复勘,飞升境巅峰,她如今是徐隽的道侣。
早年她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极久,就渐渐被遗忘,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从修行到逝世,都没能见过这位女子祖师爷一面。
岁除宫的守夜人,昵称小白。
“我家那个小白,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与姚清是有一定大道冲突的,姚清道号‘守陵’,小白所谓的守夜,准确说来,其实是一种‘守灵’。早年我让他来倒悬山,弄了个鹳雀客栈,你觉得是为什么?就真的只是为了帮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剑气长城了,需要多此一举吗?”
“苏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谁能更早补缺白也留下的那个位置了,这场大道之争,算是读书人之间的君子之争,双方不必大打出手。”
吴霜降饮尽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陈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陈淳安。
为了阻拦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刘叉返回蛮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师梁爽,原本靠着水磨功夫,在某条道路上继续前行,极有希望破境,结果刺杀周密不成,导致终生无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势不可挡。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钱的流转,飞剑传信,镜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诸子百家当中,也肯定会有人趁势而起。
要不是礼圣的规矩在,诸子百家的历代祖师爷,绝对不至于无一人跻身飞升境。
而他们一旦跻身飞升境,之后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的尝试。
吴霜降突然问道:“与那个韦赦可有接触?”
陈平安摇头道:“只听说,没见过。”
原本打算下次游历皑皑洲,去拜会一下这位老神仙,跟皑皑洲刘氏和九都山一样,都是必去的。
突然陈平安脸色古怪起来,吴霜降笑了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跟韦赦打过一场,如今想来颇为后悔,不该对他雪上加霜的。”
皑皑洲的韦赦,自号别号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气较大的,就是那个“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极负盛名的飞升境老修士。
只是处境尴尬,类似苏子之于白也,好像大道断绝,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如今韦赦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彻底死心。
韦赦最早是山泽野修出身,横空出世,名气之大,可谓一时风头无二。
此人年轻时,在浩然九洲年轻一辈修士当中,号称五百年间同境无敌手。
中五境时的金丹、元婴地仙两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
人两境,一路横扫,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对厮杀,从无败绩。
山上或切磋或厮杀,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这个记录,直到被某个狗日的,用一种极不光彩的、注水严重的方式给破掉了。
传闻火龙真人,都曾在韦赦手上吃过亏。
还有中土十人当中的老剑仙周神芝,怀荫,也都输过韦赦。
只是等到韦赦跻身飞升境后,反而停滞不前,不断被当年的手下败将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乡皑皑洲,就连中土神洲都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大道可期的韦赦,如此“晚节不保”,照理说韦赦是最有希望成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
于是最近一千年里边,韦赦经常被火龙真人调侃一句,“古人诚不欺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谜。
吴霜降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内幕,“韦赦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修行后劲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条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跻身飞升境后,只过了一百年,他就尝试过一次闭关合道,但是功亏一篑。为此三山九侯先生专程去了趟皑皑洲,等于主动为寄予厚望的韦赦,‘侧身让出了半条路一扇门’,可惜韦赦自己未能抓住机会,他还是太急了,太想要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十四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境界趋于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会失败一两次,被迫更换脚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错两次,底子差些,错一次就万事皆休,操之过急的韦赦,就是后者。”
陈平安问道:“火龙真人?”
吴霜降说道:“已经错过两次了,一次是未能将雷法再拔高一筹,一次是水火两法兼修,依旧未能合道,所以跻身十四境,很难。很难了。”
蛮荒天下的绯妃,结果被陈平安拖拽曳落河,抢走了将近四成水运。
搬山老祖朱厌,与蛮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谈妥了那座托月山的归属,结果一样落空。
关于后者,是吴霜降在蛮荒天下,找到郑居中后,一起推演出来的结论。
以剑修斐然的性情,是绝对愿意做这笔买卖的,用一座托月山为蛮荒天下换来一位崭新十四境修士。
说到这里,吴霜降微笑道:“这两笔账,有得算了。断人财路,已经足够招恨,更何况你是直接阻拦了他们的一份合道契机,确实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们侥幸跻身了十四境,奉劝一句,就别轻易去蛮荒天下逛荡了,何况还有那个蛮荒共主的斐然,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旧友,相信一定会盛情款待你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个名叫辛苦的武学宗师,修道资质真有那么好?”
吴霜降点头道:“只会比你想象中还要更好,韦赦对上此人,都要逊色半筹,所以只要辛苦愿意转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为十四境。”
“陈平安,你猜猜看,这个辛苦,常年独坐闰月峰,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试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间递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吴霜降笑道:“还是纯粹武夫更懂纯粹武夫。”
“既要担心修士吾洲,又要担心已成气候的武夫白藕,他年异乡山水迢迢,万千珍重。”
“所幸还有个玄都观可以歇脚,孙怀中每每提起某位‘陈小道友’,还是很亲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后,好像就只有你了。”
陈平安无奈道:“多谢孙道长厚爱。”
吴霜降突然与小陌问道:“在你们这拨被白泽喊醒的修士当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厮杀本事,大概能排第几?”
小陌坦诚以待,“杀力,防御,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个名次,都还算比较靠前,故而真要与谁捉对厮杀,对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两三个之外,只要无旁人阻拦,都可杀。”
吴霜降顿时心中明了,“小陌可是当年与碧霄洞主一起酿酒、与元乡问剑之人?”
小陌赧颜一笑,“过往之事,不值一提。”
郑大风赶紧提起酒碗,“小陌这点随我,难怪投缘。”
都是一路人呐,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龌龊不足夸。
小陌面朝郑大风,双手举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问道:“岁除宫有无多余的金精铜钱?”
吴霜降点头道:“有一些。”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吴宫主的‘一些’是多少?”
吴霜降说道:“是多是少,都没意义,反正不会给你。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飞剑笼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的雏形,就找岁除宫讨要金精铜钱?怎么,是要我把头撞开五彩天下吗?”
陈平安犹不死心,“就不能打个商量?”
至于吴霜降是如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宫,与泉府高野侯闲聊,以及与齐狩的叙旧,吴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别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条光阴长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而出,又非一成不变,将来一样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以此来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宽河床。简单来说,未来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白万把飞剑,笼中雀一样可以塑造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光阴长河,两把本命飞剑的数种神通,相互辅助,陈平安再成为一位飞升境剑修,那么在青冥天下对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话不说就掉头跑路了,至少有一战之力的本钱。
吴霜降直截了当道:“既然万事好商量,那么这件事就免了。”
陈平安追问道:“岁除宫自己有大用?”
吴霜降摇摇头,给了一个很敷衍了事的答案,“与那块斩龙崖差不多,没有什么实在用处,就是留着好看,易卖不易买的东西,谁会嫌多。”
陈平安有点心累。
“所以说你这辈子都成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庙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间何处最多?自然是蛮荒天下。大战一起,各地不长脚的山水神灵,能跑到哪里去,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答应宋和担任新任大骊国师,也算你陈平安有几分自知之明。”
郑大风听得乐不可支。
吴霜降不以为然道:“人间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脚,何谈纯粹剑修的我行我素。”
郑大风开始煽风点火,“陈平安有陈平安做不成崔瀺或是吴霜降的事,吴霜降不一样有吴霜降做不成陈平安的事。”
吴霜降微笑道:“我只说陈平安当不了绣虎,又没说我就当得了绣虎或是隐官,两码事,不冲突。郑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
郑大风赶紧喝酒压惊,点子扎手,朝崔东山摆了摆脑袋,示意你上。
崔东山病恹恹道:“打过了,打不过。”
陈平安问道:“吴宫主是准备离开飞升城了?”
吴霜降点点头,“回那边看看,有几个资质尚可的年轻人,需要我去亲自指点修行。而且答应过孙怀中,要为玄都观那位年轻女冠,她是玄都观的未来顶梁柱,我得按照约定,在此为她护道一二。”
回?
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作为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之一,岁除宫修士在内三千道人,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岁除宫在那东边,圈画出了一处山水地界,刚好与玄都观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属山头,位于白玉京势力的一南一北。
就像,不是什么就像了,而是明摆着我们两家就是故意要恶心你们白玉京。
绝对不让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样一家独大。
敢这么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
整个青冥天下,确实只有吴霜降和孙道长了。
岁除宫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
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是公认的喜欢干架,准确说来,是喜欢围殴。
吴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陈平安起身抱拳道:“预祝郑先生一路顺风。”
买卖不成仁义在。
吴霜降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一直吃瘪的年轻隐官,呵,焉儿坏,这会儿肯定已经想好了如何与那韦赦套近乎了。
这是陈平安一个极为不显山不露水的优点,有桥过桥,有路沿路,脚下无路,蹽溪过岭。
但这不是吴霜降今天选择主动现身、而非悄然离去的原因。
一个仗剑飞升,去往浩然天下。
一个不惜与文庙折算功德,赶来五彩天下。
这样的神仙眷侣,确实会让旁观者看一眼,都觉得美好。
天造地设的一双,有情人终成眷属。
吴霜降心情不错。
他便改变主意,取出一粒碎银子,轻轻搁放在桌上,问道:“这是什么?”
“钱。”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财路。除了言语之外,就数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转不息。”
吴霜降问道:“桐叶、扶摇两洲,大大小小数百国,早年赋税如何,总计又有多少,文庙功德林那边的账簿翻过了?”
陈平安点点头,“抄录了一份。”
吴霜降点点头,聪明人一点就透,不枉费自己今天横生枝节,多泄露点天机和真相,说道:“与其四处奔波劳碌,挑挑拣拣,耗尽香火情,去求人点头答应卖你金精铜钱,不如找到一两个关节所在,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与包袱斋做买卖也好,与皑皑洲刘聚宝谈生意也罢,你的开销,付出的代价,注定不会小的。”
“山上雪花、小暑、谷雨三种神仙钱,山下金银铜,再加上各大银庄的票号。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归根结底,就是个钱字。”
皑皑洲刘财神,商家那位范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两个人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鼓一响黄金万两。范先生为何不与刘聚宝争抢那个首富的头衔?因为范先生根本无所谓,刘聚宝只是挣钱,范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刘聚宝更加宽广,天下人的挣钱与花钱,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挣钱本事天下第一的刘财神,孰高孰低?换成是你,会计较那点虚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这位商家祖师爷才对,因为他在某件事上,与你有着同样的利益诉求,东南桐叶,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个稳固的秩序,好让财路四通八达,如果三洲财路能够犹胜往昔,换成我是范先生,都愿意主动将金精铜钱双手奉上,哪怕与战前持平,这位范先生,毕竟需要凭此一举跻身十四境,你觉得这桩买卖,等到双方落座,是你求他,还是他求你?即便不说谁求谁,双方平起平坐,总归是可以的。”
陈平安举起碗抿了一口酒。
吴霜降看了眼白衣少年,好像询问一事,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东山倍感无奈,老王八蛋就像给自己设置了无数道大小关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于能够让自己略过某些脉络上边的关键词,所以如今自己的脑子真心不够用啊。
吴霜降笑了起来,由衷赞叹一句,“绣虎厉害。”
故意为难崔东山,此举最是明智不过,好让先生学生两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证道。
吴霜降想起一事,“郑居中让我捎句话给你,剑气长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过骊珠洞天,至于此人有无离开小镇,不好说,不出意外的话,还担任过阍者。宁姚当年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之所以会选择骊珠洞天作为终点,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打铁铸剑的阮邛,理由还不太够。”
哪怕陈平安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图,郑大风仍是主动开口,满脸无奈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师父从没说过。”
事实上,杨老头早年在郑大风这个徒弟这边,偶尔破天荒开口说话,一句话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吴霜降最后笑道:“不用随便碰到个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脚,毕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与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运道好,真要说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实上不了台面,就是老天爷赏了一碗饭吃而已,吃饱了,有了点力气,就觉得天下无敌了。等着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
“一些个修心不够的十四境,先尝过了甜头,很快就要有大苦头吃了。”
大白鹅趴在桌上,那叫一个气啊,又给这厮装高人了。
不过看在这家伙处心积虑只为了做掉那个道老二的份上,就只好认了。
在夜航船那边,其实崔东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晓了吴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谓……别出心裁。
可是两人私底下说悄悄话,依旧不觉得吴霜降真能跟余斗做那生死之争,等到今天崔东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说不定有戏。
吴霜降看到碗里还剩下一点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好像是一句无声的祝酒词,然后站着喝完酒水。
崔东山直起腰,一口饮尽,郑大风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郑大风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几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没说什么,在某本小账簿上边,多出了一个名叫吾洲的道姑。
确实需要好好练剑,一万多年了,不能总这么被一道门槛拦着。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
先被郑居中气到憋出内伤,今儿又给吴霜降装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东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样是高高举起,再一口闷了。
把酒祝东风,且听剑气如龙鸣大野,且看剑光如花开天下,且共从容!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坛没有开封的哑巴湖酒水,递给吴霜降。
吴霜降竟是没有拒绝,笑着收下了,“我帮你捎了话,你回头也替我与小米粒问个好。”
因为真的很想要有这么个闺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爱爱的。
小姑娘却会眨着眼睛,歪着脑袋,好像在说我的小脑阔儿可机灵呢。
谁会不喜欢呢。
郑大风大笑起来,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牌面就是大。
陈平安笑着点头,“没问题。”
吴霜降拎着酒壶走出两步,转过身,与陈平安他们笑道:“此间事了,江湖再见。”
第九百一十七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
陆沉离开北俱芦洲清凉宗后,却没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国,在那条洞仙街,见过了那位本该姓李的陈姓读书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宝瓶洲,要见一位与自己境界悬殊却无法小觑身份的老朋友。
从北俱芦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宝瓶洲陆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也是老熟人了,跟陆沉聊了几句。
陆沉觉得这场言语不多情意颇重的叙旧,可以算是相谈甚欢,至于对方是怎么想的,陆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设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个叫林正诚的京城人氏。
听说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门任职,担任邮递捷报处的二把手,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怎么就捞着了这么个肥缺美差。
这位林大人,既没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也没有万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体上算是中规中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带着衙署胥吏,一并去当地文武庙和城隍庙那边敬香。因为采伐院是个新衙门,没什么可与前任交接的公务,倒是省事不少。
这天夜幕中,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坐在火盆旁边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个寒颤,笑嘻嘻问道:“当年偷袭宁姚的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是没能查出幕后主使?”
林正诚放下手中书籍,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动,对白玉京三掌教的那个问题置若罔闻,林正诚就只是抱拳说了句客气话:“见过陆掌教。”
陆沉抖了抖袖子,“咱俩谁跟谁,矫情了。”
在小镇摆了十来年的算命摊子,双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窑务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的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双方却一次都没有碰面聊天。
在陆沉这边,林正诚亦然。
林正诚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当地人,更是绣虎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二任阍者。
不然堂堂大骊国师,不至于无聊到去帮一个督造衙署官员的儿子帮忙取名。
至于上一任阍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无功无过地卸任了,绣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外乡剑仙,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岁月最为漫长,而且对方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隐蔽身份,祭官。
这是与崔国师最后一次见面,才透露给林正诚的秘密,这位悄然离开家乡、通过倒悬山来到浩然天下的剑修,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祭官。
事实上,杨老头在宁姚第一次游历骊珠洞天,就为她泄露过天机,只是老人当时说得比较云遮雾绕,只说有个外乡剑修,死在了小镇附近,在那之前,这个剑修将一路山水见闻汇总,编订成册,最终留下了一本山水游记,偶尔会翻翻看。
那会儿的宁姚,只是将信将疑,当时她也没有深思,之后杨老头便转移话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何谓心声。
少女瞬间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间,就进入一种类似佛门禅定、道家心斋的玄妙状态。
林正诚猜测这位剑气长城三官之一的剑修,是奔着石拱桥下的老剑条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得到某个答复,估计就留在了骊珠洞天,转去担任阍者,只是那会儿离着崔瀺担任大骊国师还早,大骊宋氏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与剑气长城的牵连如此之深。
不过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剑修,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巅、脚下无路的武学大宗师。
剑气长城历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数。
最后一位,是白炼霜,还是一位女子。
这绝对不合常理,剑气长城的武运再被剑道气运压制,九境、十境的纯粹武夫,数量也不该如此稀少。
独。
因为有人独占了武运。
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龙伯”张条霞,昔年此人心气未坠,正值拳意巅峰之时,那会儿的张条霞,可谓意气风发,将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视为囊中物,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结果在大海之上,曾经与一位不知名的纯粹武夫,有过一场问拳。
张条霞没输,也没赢。
但是在那之后,张条霞就转去修行, 最终成为浩然天下历史上寿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张条霞对于外界给予他的诸多美誉、头衔,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从来不认,你们讲随便讲,反正张条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话。
陆沉之所以知道此事,还得归功于自己那个不记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刚好是那场问拳的唯一旁观者。
那一场武道巅峰之战,双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犹胜剑修飞剑,打得方圆千里之内大海处处塌陷,处处见底。
陆沉甚至猜测在某个山头那边,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头,陆沉一个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动宝瓶动,天下大乱宝瓶静。”
好像猜出了林正诚心中所想,陆沉低头凝视着火光,轻轻搓手,微笑道:“这句谶语,也是贫道当年行走在小镇光阴长河中,才后知后觉,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最终凭此线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见,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诚见那陆沉竟然从袖中摸出几块红薯,放入火盆里边,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陆掌教今夜造访,有何指教?”
陆沉抬头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画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顺势而为了?”
林正诚淡然道:“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陆沉抬起一只手,光彩流溢,丝丝缕缕的光线聚拢在一起,星星点点,是一座旧骊珠洞天的轮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泽温和,有些极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颜色差异,等到陆沉缓缓拧转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静止不动的天地,有了个一,便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陆沉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捻棋子状,好像捻起亮度悬殊的两粒光点,约莫是担心林正诚看不真切,陆沉指尖便现出两人容貌,分别是那腰系鱼篓的李二,还有个身材消瘦肌肤黝黑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陆沉又捻出两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与一位年迈扈从,双指并拢,将两人轻轻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与那李二和陈平安愈行愈远,陆沉随后将光亮轻轻放回去,骤然间一个加快旋转,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昼夜,象征陈平安的那粒晦暗光点,渐渐明亮起来,最终在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然后好似撞到了什么,如轰然一锤狠狠砸在剑胚之上,火星溅射。
却是昙花一现的下场,等到那份异象结束后,那粒光亮重归晦暗,渐渐消散四方,去往小镇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杨老头骂,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这就叫好心办坏事。”
“你其实一样,不信?那贫道就得举个例子了,你当晚故意丢入龙须河里边的那些蛇胆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该留给自己儿子林守一以后修行的家底,对吧?”
“结果看似是帮了个大忙,能够帮着那个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获,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后来被马苦玄随便得手的那颗蛇胆石,本该是被陈平安放入箩筐里的?这笔账,林正诚你自己算算看,陈平安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要贫道看啊,肯定是亏大发了。”
林正诚不为所动,说道:“我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的陈平安,是不是才最让你们头疼?”
陆沉倒是不否认此事,点点头,只是很快又笑问道:“那如果贫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为你这个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个机会呢?比如贫道送给谢灵的那件东西,本该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无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缘?有就一连串有,自然无便一连串无。此间得失,不可不察啊。当年贫道摆摊子,给人算卦,是给过你暗示的。”
林正诚心境始终古井不波,嗤笑一声,“我自家崽子有无出息,出息大小,轮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们家谱上边就连个叫林沉的都没有。”
陆沉一时语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悬空,自行旋转,伸手拨动炭火中的红薯,哀叹一声,“烦死个人。”
难怪崔瀺会挑选此人担任阍者,境界确实不高,偏偏是个油盐不进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镇的这份淳朴民风,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一个比一个说话戳人心窝子。
林正诚站起身,绕过书桌,坐在火盆旁,自顾自拿起一块烤薯的红薯,拍了拍灰尘,开始啃起来。
陆沉笑着提醒道:“慢点吃,小心烫。”
林正诚瞥了眼那座悬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几乎不动的。
例如小镇那座最高酒楼里边的封姨,阴阳家修士陆尾,出身旧天庭雷部的老车夫等存在。
有些光点,璀璨若星辰高悬,是那阮秀,李柳。
还有类似那个雨神转世的娘娘腔窑工,苏旱。
以及从铁锁井逃离的少女稚圭。
与此同时,小镇所有人身上,不断有因果丝线,或牵连在一起,或悄然断掉。
最终将所有人都裹缠在一起,修士少,但是丝线粗,凡俗夫子身上长线数量更多,却纤细。
唯独杨家药铺那边,一团云雾遮掩。
陆沉啃着手里边的红薯,突然气呼呼道:“陈平安这家伙也太记仇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啥唯独对我有那么大怨气。你这个当长辈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陈平安那边说话,比谁都管用了。”
林正诚提醒道:“是看上去没有真正做什么。”
看上去。真正。
陆沉自顾自说道:“再说了,当年小镇大劫来临,又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
一家的圣人,可是都现身了。”
“至多是咱们紫气楼那个脾气差的,率先动了手,可贫道不一样啊,从头到尾,既没有跟齐静春干架,也没有撂半句狠话,和和气气的。”
“陈平安凭啥不去跟文庙那位副教主寻仇,也不去找佛门理论,就逮着个我不放,脾气好就好欺负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诚做了个古怪动作,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然后瞬间收起。
就像是听过了一个笑话,捧场完毕,陆掌教你继续说下个笑话。
陆沉抬起袖子,指了指这个家伙,“读书人,咱们都是读书人。难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亲。”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
崔瀺为林正诚的儿子,取名为“守一”。甚至还早早帮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时的那个“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见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在装傻,林正诚便抬起手,双指虚握,如拿书晃动状。
陆沉叹了口气。
太聪明也不好,很容易没话聊。
林正诚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我二人,都是小镇那些故事的翻书人,几乎所有线索,脉络,纠缠,走势,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阅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别装傻扮痴了。
陆沉感叹道:“要是皇帝陛下说得动你,你就能说得动陈平安,答应当那大骊新任国师。”
林正诚默不作声。
做人做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只是想明白一个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会做很多该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时去那座学塾,有次下课回家,红着眼睛,好像哭过。
林正诚当时还好瞧见,便问他怎么回事,林守一说有同窗作弊他检举,然后就没愿意谁搭理自己了。
“你觉得自己是错的?”
“没有!”
“做对的事情,就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吗?”
“不是吗?不都说好人有好报。”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们读书做什么。”
“爹,齐先生跟我聊过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我觉得齐先生说得更好些,说让我要相信好人有好报,跟爹说得不太一样。爹,你上学那会儿,也跟我一样被人堵在巷子里挨过揍?”
“滚去读书。”
“哦。”
“对了,是谁打的你?”
“二郎巷的马胖子。”
“就他一个?”
“嗯。”
“滚!”
着实怨不得儿子怕老爹,父子两人大小就不亲,林正诚只要见到小时候的林守一稍稍顽劣,比如没做完课业就去敢玩耍,林正诚从窑务督造署回家,然后给自己撞见了,就会直接用腰带伺候这个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乱窜,经常躲去床底下不出来。
林正诚之所以对龙尾溪陈氏后来创办的那座学塾,打心底觉得不以为然,就是觉得那些个夫子先生,与蒙学孩子们太客气了,书上的圣贤道理讲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鸡毛掸子,就是个摆设,尤其是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夫子,约莫是自恃文豪硕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来林正诚实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写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调了一拨年轻夫子来学塾,相较于那些龙尾溪陈氏邀请来的老人,后者学问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帮有望金榜题名的大骊举子,给一群穿开裆裤的蒙童讲课授业,当然绰绰有余,而且对待教学一事更加热忱。如此一来,龙尾溪陈氏也轻松几分,毕竟那些个老人,谁不愿意在家乡归隐田林,含饴弄孙,或是住持地方书院讲学,好为家乡培养几个大骊新科进士?
陆沉瞥了眼林正诚,不打搅这位末代阍者难得一见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诚收敛心绪,才换了个话题,“高煊会是个好皇帝,你们大骊朝廷要悠着点了。如果绣虎还在,或是哪怕换成宋集薪当皇帝,根本不会让高煊成功继任大隋皇帝。”
骊珠洞天当年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机缘,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后来作为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结盟的代价,高煊曾经担任质子,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继任皇帝,其实是接手了一个人心涣散的烂摊子。
大隋当年等于是不战而降,主动割让黄庭国在内的几个藩属国给大骊宋氏,这对于心傲气高的大隋庙堂文武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莫大屈辱。
等到大骊宋氏完成一国即一洲的丰功伟业,对于大隋朝廷来说,又是一种不可估量的重创,仅剩下点精神气,都被大骊铁骑给压垮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子高煊主动舍弃那条金色鲤鱼,放弃了证道长生这条道路不说,从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阳寿折损极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才不违反文庙礼制,得以继承大统,登基称帝。
陆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况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数,却不死,自古从无天定一说,因为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贫道很看好这个大隋皇帝,说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陆沉来到书桌那边,桌上摆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约莫是杨老头在林正诚上任阍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见面礼。
一杆秤。十六两即一市斤。
当然是大有学问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捻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当那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
可冥冥之中却属于引火上身,双方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双方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需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
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的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
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
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一句,“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底,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
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假设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的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功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说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么聪明的。”
陆沉望向那个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了,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
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了,还敢跟贫道说话这么冲,凭什么?”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 “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给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么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跻身玉璞而已,又不是从仙人跻身飞升,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么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
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
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么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
名“逡”。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
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
当然还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当初陆沉正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么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
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的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幅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的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第九百一十八章 为何只有剑修
大玄都观,桃林中有溪涧,溪水清浅,清澈见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长,和一个年轻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卷起裤管,光着脚踩在溪水中,一个饮酒,一个怀里兜着一大捧刚采摘下来的莲子。
晏胖子问道:“老孙,当初为何借剑给白也?阿良都说咱们剑修倚天万里须长剑,哪有你这样的,反而送出这么一把仙剑,现在好了,我可是听说白玉京那边,有不少仙君,对老孙你不太尊重啊,将你和咱们玄都观的关系,说成了是枯木拄老树,听听,多气人,当时董画符跟我聊起这个,气得我七窍生烟,差点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着怎么都要给老孙你找回场子,没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问剑不成,反而丢了玄都观的面子。”
老观主,身为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剑术和道法一样高,不然也坐不稳屁股底下那张“天下第五”的椅子。
孙道长嗤笑道:“有话就直说,贫道这辈子最不喜欢拐弯抹角言语。”
晏琢小心翼翼道:“我那可真就是直说了啊?事先说好,老孙你不许记仇。”
孙道长笑呵呵道:“要不要贫道先发个毒誓啊?”
玄都观的道士,年纪从老到少,辈分境界从高到低,从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独怕被老观主惦念。
见那小胖子还是不太敢言语,老道长笑问道:“一个闷屁弯来绕去,是会更香一点吗?”
晏琢其实已经后悔跟老观主聊这个,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些董画符私底下言语,一并说给老观主,“白玉京那边的大小神仙,都说是你当年如果没有借剑给白也,你确实就可以跻身十四境,但是跻身了十四境,跟他们白玉京二掌教干一架,就肯定是打不过了。”
“所以就故意把仙剑‘太白’借给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来,尽显长辈风范,赢了口碑,还让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帮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间最得意,文庙那边也要顾念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滞在飞升境,自然就不用与道老二往死里干一架了,何况以那位真无敌的脾气,你只要一直是飞升境,他总不好欺负人,就只好不与你计较什么了,如此一来,何止是一举三得四得。”
老道长听了这些“外界传闻”,抚须放声大笑,倒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的脸色。
晏胖子问道:“老孙,你这是故作豪迈,来掩饰自己的满腔怒火吗?别介啊,咱俩谁跟谁,是自家人,辈分都可以搁一边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气,别藏掖了,莫说是你,我听了都要火冒三丈,这不都跟董画符约好了,将那些口出不逊的老神仙们一一记录在册,回头等我哪天飞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问剑过去,老孙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老道长晃了晃酒壶,“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点胆子都长在生意头脑和一身膘上边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观的度牒身份,估计都不敢靠近白玉京,这种话,唯独陈小道友说来,我是信的。”
晏琢试探性问道:“那就是真的因为怕输给那位真无敌喽?”
老道长点点头,“不是怕输,是怕死。”
一旦跻身了十四境,与余斗问剑一场,自然不会只分胜负,是定然要决生死的。
晏琢一脸震惊。
老道长继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舍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够,担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积郁之气,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气,就跟吊死鬼一样,摇来晃去,头不顶天,脚不踩地,半点不顶天立地大丈夫,贫道会死不瞑目的。不过一开始,贫道其实没有想这么多,当年已经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就要抬起另外一只脚时,有人不早不晚,登门做客玄都观,找到了贫道聊了聊,在那之后,才会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约定,若是去时仗剑,回时还是仗剑,就直奔白玉京,他绝对不会阻拦我问剑余斗。”
晏琢问道:“陆掌教?”
老道长摇头道:“是陆小三和道老二的师兄,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竖起大拇指,“老孙还是有牌面。”
老道长笑了笑,“这算什么,我当年创建玄都观那会儿,观礼客人当中,就有道祖,只不过道祖他老人家不愿喧宾夺主,盖过我的风头,就隐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了观礼结束,道祖喝了一杯酒才离去。”
晏琢疑惑道:“这种事情,怎么咱们道观的年谱上边,也没个记载?”
老道长反问道:“道祖参与观礼,我们玄都观就要大书特书吗?那还能有如今的玄都观吗?当初道祖何必观礼?”
晏琢给绕得直翻白眼。
老道长抚须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观,并非一开始就抛出那个约定,而是劝贫道,不要跟他那个二师弟一般见识,真要打起来,就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了。这倒是天大的实话,玄都观的香火,肯定是没了,只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肯定要少掉几块地盘,而白玉京一旦被贫道打碎几块边角料,就会大道不全,就像你们的那座剑气长城,断成了两截,压胜寻常修士不难,可是在那么在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实已经有等于无,而白玉京本身,将近一半的存在意义,就是等待将来变天,正好针对这‘一小撮’的不服管修士,一个个憋了千年数千年的,一旦没有了老天爷的约束,要做什么,可想而知。省得道祖哪天不在了,就无法无天,横行无忌。”
晏琢问道:“你要是当年没借剑给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难道道祖不会出手?退一步说,作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样可以护住白玉京吧?”
孙道长气笑道:“道祖吃饱了撑着掺和这些芝麻绿豆事作甚?”
“至于咱们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圆满的大掌教,道法之高,仅次于道祖,确实没有半点水分,跟那个极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无敌,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于青冥天下,跟礼圣与浩然天下的关系差不多,很多容易牵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静不宜动,一动天下动。”
晏琢听了半天,轻声道:“挺好,玄都观有老孙在,咱们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继续搬家了。”
再嚼出些余味来,晏琢好奇问道:“余掌教自封的真无敌?不可能吧。”
老道长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兴了,大可以书信一封,寄到咱们道观,贫道立马就亲笔书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真无敌’这个绰号,绝对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谁敢不信,在那边唧唧歪歪个没完,可就别怪贫道亲自登门问罪了。”
晏琢笑道:“然后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老道长抬起那只碧绿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道观自酿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经没酒了,就将空酒葫芦抛入溪水中,一路飘荡远去,“这些年在玄都观修行没白修。”
老道长没来由感慨道:“咱家那个小丫头,配白也,真是绝配。”
昔年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观某位女冠,只不过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经是玉璞境。
晏琢伤心道:“我没戏啦?”
老道长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晖姐姐了嘛?”
晏琢摆摆手,“这种话别瞎说,春晖姐姐听见了,不敢跟老孙你说什么,以后只会跟我不对付,再不愿意与我合作做买卖了。”
“还记不记得今年入秋时分,有个老夫子,跟贫道还有白也坐一张桌子,吃了顿咱们道观鼎鼎有名的素斋?”
“记得,怎么不记得,个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当时穿着儒衫,我都以为是个江湖中人了。谁啊?难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
“姚清,就他那个四不像?来了玄都观,哪有资格让贫道和白也都坐那儿,陪着吃完一顿素斋。贫道让姚清去灶房做顿素斋还差不多。”
晏琢一脸怀疑。这话就有点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虽说名次不如老孙高,但是能够登榜的,哪个不是天一样高的人物。
何况如今外边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姚清会紧随岁除宫吴霜降之后,跻身十四境。
以至于那三位大难临头的尸解仙,纷纷避难逃命,其中一位,据说都去白玉京寻求余掌教的庇护了。
“姚清这小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不吝,一个喜欢赌钱的小地痞!要不是贫道当年路过那五陵,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点迷津一番,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这会儿投胎都不知几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谁?”
“跟你说话就是费劲,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惊醒,捶胸顿足道:“老孙你不早说?!不然我当时就跟老夫子磕头了,哪怕是与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运也好啊。以后考取你们青冥天下一道道一关关的狗屁度牒,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对了,那位老先生坐过的那张桌子和那条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来,花钱买都行,老孙你开个价……”
晏琢突然说道:“骗人的吧?”
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走在
溪边。
老道长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来帮忙做个证。”
白也点头道:“确实是至圣先师。”
老道长微笑道:“晏胖子,以后记得别埋怨咱们道观的素斋不好吃了,至圣先师可是都给了个‘名副其实’的评价。”
白也欲言又止。
老道长赶紧使眼色,白也便没有开口说什么。
白也在来青冥天下之前,曾经在穗山之巅,陪着老秀才,见过至圣先师。
因为自己要来玄都观修行、练剑的缘故,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恰好就提起过这边的素斋。
老秀才说传闻道观的素斋不太好吃。至圣先师便来了一句,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所以说至圣先师在道观里边吃过素斋后,说了句“名副其实”,其实就真的是一句登门是客的客气话了。
老道长笑问道:“与君倩一起去过那轮皓彩明月了?”
白也点点头。
老道长满脸羡慕道:“观月卧青松,到底不如卧月观青松,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风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说道:“观主想去又不难。”
老道长摆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这会儿真无敌就躺那儿拦路,贫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一脚跨过去,不小心踩在咱们道老二的面门上还好说,无心之过,道个歉就行,要是一脚踩在裤裆上边,太不像话。”
白也本想坐在溪边石上,与老观主稍微多聊几句,闻言就继续散步向前。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莲子,突然从溪涧里边抬起双脚,问道:“老孙,你是不是其实已经?”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无情人有情。天生当是有情人呐。”
孙道长并未直接给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辈的恩怨,你们这些晚辈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没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顶。”
老道人站起身,“年纪大了,就会想些身后事。”
其实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的听众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刘羡阳的外乡读书人。
不过老观主很快大笑道:“不过贫道是说道祖,我还年轻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饭。”
老道长离去之前,与年轻胖子说道:“好好想个问题,为何天底下只有剑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
一艘风鸢渡船,已经跨海来到桐叶洲陆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宫的仙家渡口稍作停息,就继续南下去往仙都山。
孙春王今天练剑间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屋子,打算去找柴芜那边坐一会儿,她不喜欢热闹,但是好在柴芜也不爱说话,除了喝酒会发出点声音,其实不会没话找话,正好。结果孙春王刚拐入一条廊道,就发现柴芜屋外那边,有个站着不动的门神,孙春王便懂了,柴芜还在修行,暂时不宜打搅。
小米粒蹑手蹑脚走向孙春王,来到后者身边,右护法抬起手那么掐指一算,小声提醒道:“草木还要修行半个时辰。能等不?”
孙春王摇头道:“要错过了,两刻钟后,我就要继续回屋子炼剑。”
小米粒满脸佩服,由衷赞叹道:“你们俩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孙春王说道:“等会儿不用偷偷帮我护关了。”
小米粒挠挠脸,哦了一声。被发现啦?
孙春王难得有几分愧疚,解释道:“不是嫌烦……”
停顿片刻,这个被白玄取了个死鱼眼绰号的小姑娘,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其实是嫌烦的,有你在外边把门,反而耽误我的修行,心不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不是,小米粒恼得直跺脚,立即道歉,“对不住啊,以后保证不会了。”
孙春王破天荒挤出一个笑脸,认真想了想,再次解释道:“怪我不会说话,准确说来,其实不是嫌烦,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边,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的,我就总想着跟你打声招呼,听你聊几句,不然就干脆让你别看门了,但是又不愿意中途退出心神,一来二去的,就耽误炼剑了,刚才的话,你听过就算,别往心里去。”
“么的么的。”
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劲摇头,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说啦,别人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就得好好记住,不能听过就忘,因为天底下好听的心里话,其实不在嘴边,在眼睛里边呢。所以听在耳朵里的心里话,往往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来二去,要是总记不住对方说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当哑巴了,同时还要让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们说心里话喽。”
“好人山主还打了个比方,说那些听上去不是那么好听的真心话呢,就跟哑巴湖酒一样,一开始喝,可能会难以下咽,可是喝着喝着,就发现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好酒呢。”
“还有那些自顾自的生闷气,就跟会变味的酒一样,自己又喝不掉,一打开酒坛子,谁都不愿意喝。好人山主说那股子酒气,就是一个人不太好的情绪,积攒多了,看上去谁都闻不着,其实谁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装闻不着,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谁都在照顾对方,其实谁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孙春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孙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烦么?那我不说了哈。”
孙春王摇摇头,这个好像面瘫的小姑娘,蓦然笑容灿烂,她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灵光,立即心领神会,咧嘴大笑,然后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晓得了晓得了,好听的心里话,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境界最深不可测的,可能就是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护法了。
孙春王说道:“隐官大人对你真好。”
听那个消息灵通的白玄说过一件事,隐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就是专门给小米粒写的。好像之前还曾托朋友帮忙,但是不太满意,隐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动笔了。
小米粒不明就里,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对谁都很好的。”
渡船别处,白玄敲开门,来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这边屋内,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不厚。
白首拿起册子,看了上边记录的一些个名字、帮派身份,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江湖中人,好奇问道:“干啥用的?”
白玄压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个机会,围殴裴钱,到时候我将裴钱约出来,再等我暗示,摔杯为号,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齐齐涌出,裴钱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让裴钱认个错,就算一笔揭过了,可要是裴钱不识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门之谊了,她少不了一顿老拳吃饱,白首,你要不要在这上边添个名字,共襄盛举?”
白首倒抽一口凉气,“不好吧?”
这份名单,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哪个逃得掉?一册在手一锅端。
白首越想越不对劲,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啥个境界?”
白玄点头道:“必须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裴钱的境界。”
见那白首犹豫不决,就是个怂包,白玄摇摇头,收起那本册子,“罢了罢了,没有想到同样是姓白,胆识气魄,却是悬殊啊。”
白首问道:“小米粒看过这本册子没有?”
白玄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谁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钱是一伙的,都来自那个传说中的落魄山竹楼一脉,门槛高得很,据说落魄山之外,只有一个叫李宝瓶和一个叫李槐的,都属于竹楼一脉,这还是白玄几次在山门口那边,与右护法旁敲侧击,才好不容易打探出来的消息。
白玄见那白首似乎有些心动,便劝说道:“咱们又不是马上就围殴裴钱,你想啊,为什么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误以为陈平安与白玄透露了什么天机,好奇问道:“为啥?”
白玄一愣,他娘的,这家伙真是个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这样的盟友,会拖自己后腿的。
白首不乐意了,“别话说一半啊,说说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册子上边写个名字,画押都成。”
“止境,当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么个境界啊,”
白玄见他心诚,便娓娓道来为白首解惑,“裴钱资质是比较凑合,可武学境界就这么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这儿趴窝了,不就是等着咱们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们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够,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就凭我的练拳资质,不说止境,一个山巅境总是信手拈来的,放心,到时候我这个盟主,绝无二话,肯定打头阵,第一个与裴钱问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当个副盟主,届时负责围追堵截,防止裴钱见机不妙就逃走,怎么样,给句准话。”
白首扶额无言,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白玄叹了口气,将册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单手负后,用脚带上房门,走在廊道中,摇摇头,竖子不足为谋。
隔壁屋子那边,听着白大爷那番异想天开的谋划,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刘景龙竖起大拇指,轻声道:“收了个好弟子,难怪能够跟我们隐官大人称兄道弟。”
刘景龙笑道:“其实更早些,白首还曾刺杀过陈平安。”
米裕幸灾乐祸道:“原来还有这种丰功伟绩,难怪会被裴钱盯上。”
“刘宗主,能不能问个事?”
“是想问为什么我在宗门谱牒上的名字,是齐景龙,却为何经常被人喊刘景龙?”
米裕点点头。
刘景龙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确实姓齐,但是到了太徽剑宗没几年,我们韩宗主有个朋友,说我在百岁道龄之时,会有个大坎,对于山下的凡俗夫子来说,这没什么,说那长命百岁,已经是最好的言语了,但是对于志在长生久视的修道之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话。那位高人就与韩宗主建议,想要让齐景龙安然渡过此劫,最好改个姓氏,否则就会与南北两条大渎命理相冲,将来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灾殃。其实这在当时,这个说辞,本就是一桩怪事,因为要说‘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除了北俱芦洲确实有条济渎,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无大渎,但是那位高人说得言之凿凿,加上这类山上言语,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宗主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觉得改姓一事虽然不小,但是为了保证我的修道无恙,就在宗门谱牒上边修瞒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无人知晓此事,约莫是担心我会沦为笑谈吧。而且祠堂家谱那边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议,将来等到‘刘景龙’得道之时,大可以在这两处,分别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更改了。所以在后来的太徽剑宗,齐景龙类似本名,刘景龙就像我的小名,后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着喊了。后来宝瓶洲开渎入海,果真命名为‘齐渡’。”
说到这里,刘景龙在桌上写下“齐”、“刘”两字,笑道:“是不是有点相似?”
米裕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浩然天下门道多,讲究多。”
刘景龙说道:“至于那个帮我改姓的高人,我师父和韩宗主一直没说来历,我自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邹子,要么是赊刀人。”
米裕疑惑道:“赊刀人?做什么的?”
刘景龙笑道:“借钱给人,某天再登门讨债。”
米裕说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贷的?”
刘景龙点头道:“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高利贷,恰恰相反,讨债的,登门索要之物,永远会少于本钱,这好像是第一位赊刀人立下的买卖宗旨。所以外界都说赊刀人一脉,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赊刀人与自己做买卖,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只恨赊刀人不登门找自己。陈平安让我未来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对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倒不是不想还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担心对方要求还债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米裕说道:“以韩宗主的脾气,既然肯替你揽下这档子事,相信绝对不会坑你。”
刘景龙笑着点头。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芦洲剑修,问道:“那个骡马河的柳勖,你们有联系吗?”
刘景龙点头道:“离开剑气长城后,我跟柳勖经常见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点。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蛮久,怎么从没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边,见过这位柳大少的半点事迹。”
刘景龙说道:“是骡马河柳氏的家风使然,做事务实,为人厚道,不爱出风头。”
北俱芦洲的骡马河,是个大山头,却不是宗门,名字不好听,但是做生意是行家里手,早就有宗门的底蕴了,却迟迟没有与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骡马河柳氏,世代做那山上的跑船、跑山的买卖,属于闷声发大财那种,打个比方,骡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镖局,只是口碑比琼林宗好太多。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不少修士,经常有那万里约架的习惯,可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聊着聊着就红了脸,一言不合,某人报个地址,双方就干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场约架,都没有什么之一,当然是曾经的东北俱芦洲,和当年的北皑皑洲,那场名动天下的跨洲约架。
而那次一洲剑修的联袂远游,浩浩荡荡,横渡大海,那一幕壮阔风景,被后世誉为“剑光如水水在天”。
因为是跨洲远渡,许多境界不高的俱芦洲剑修,就都是乘坐骡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开销,都是骡马河柳氏包圆了,仙家酒酿、果蔬、药膳,从头到尾,没让剑修花一颗雪花钱。
那场架虽然没打起来,但是俱芦洲却从皑皑洲那边硬生生抢来一个“北”字。
从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芦洲与皑皑洲。
而柳勖,就是当代家主的嫡孙,并且是柳氏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剑修,却自幼就没有半点骄纵之气,在元婴境时,更是跟随其他剑修跨洲南下,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柳勖在那边杀妖颇多,只是相较于太徽剑宗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和掌律黄童,以及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柳勖这位元婴境剑修,才显得相对不起眼。
在异乡的最后一场出城战役,柳勖与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的扶摇洲剑仙谢稚,并肩作战。
两位同为剑气长城外乡人的剑修,一生一死,年纪大的,境界高的,递出最后一剑,既杀妖,也为年轻剑修开道。
大概柳勖这辈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那小酒铺上边的一块无事牌了,自称月下饮酒,才思泉涌,诗兴大发,留下了那句广为流传的“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可事实上,在骡马河,柳勖与父亲,还有身为柳氏当代家主的爷爷,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财主、土老帽,与风流才情半点不沾边。
结果等到那场文庙议事结束,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了柳勖的这块无事牌,这些年与骡马河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差点把门槛踏破,人人与柳氏老家主道贺,说你们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生出这么个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该偷着乐还是解释几句,反正就挺尴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芦洲后,主动找过刘景龙两次,都是奔着不醉不归去的,剑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剑下山之前,都说这次没喝过瘾,下次再来。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过三巡,却好像还没开喝,就会开始想着下一顿酒。
米裕曾经好奇一事,隐官大人为什么始终不找骡马河做买卖,柳勖毕竟是那酒铺的老主顾了,又是柳氏嫡孙。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于北俱芦洲中部,在北边是没有一个生意伙伴的。
后来才知道是不想让柳勖难做人,大剑仙白裳在北边积威深重,骡马河又是走惯了北边山水的。
刘景龙没来由说道:“白首刚上山那会儿,还问我为何天下只有剑修,没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哑然失笑,摇摇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还真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景龙笑着伸出手,“借米兄佩剑一用。”
米裕的本命飞剑名为“霞满天”,这些年腰系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是兄长米祜遗物,本来是送给隐官的,隐官没要,反而送给了米裕,而品秩极高的佩剑,铭文“横扫”,更是兄长早年赠送给米裕的。
米裕将佩剑交给刘景龙。
刘景龙手持剑鞘,缓缓拔剑出鞘,剑光明亮如秋泓,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刘景龙双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剑身,光华如水纹。
“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在人间,大地之上,有灵众生不论出身,各有机缘,得道之士如雨后春笋。”
刘景龙一剑缓缓横扫,桌面上一层剑光凝聚不散,就像将天地分开。
下一刻,米裕环顾四周,如同置身于一座远古的太虚境地,原本需要抬头仰望的繁星璀璨,渐渐小如芥子,仿佛随便一个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诸子百家学问,炼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舆望气术……”
随着对面那个刘景龙的“口含天宪”,那条剑光铺展开来的“大地”之上,一一生发出诸多术法神通。
“而天地间的第一把剑,本身就是一种大道显化。”
“既有锋锐,且对称。”
刘景龙站起身,伸出一手,从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轻轻往下一划,便有一条剑光直落。
剑光破开大地,笔直去往无尽虚空,天地再无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彻底破碎,万千术法神通彻底泯灭,连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剑光生成的一个巨大漩涡给撕扯入内,再无半点光彩,好像是某种大道归一。
刘景龙神色淡然道:“这就是一剑破万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万物从生至灭的瑰丽景象,怔怔出神。
片刻后,米裕沉声道:“道路已在,我要闭关。”
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颜改
五彩天下中央地带的天幕处。
两道剑光从飞升城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地之间,那些高高低低的数座云海,被剑气一搅,生出一个个巨大漩涡。
在云壤之间各自拉开一条弧形轨迹的璀璨剑光,来到与天幕大门差不多高度的,只是还隔着数万里之遥,剑光骤然悬停,刹那之间现出两个身形,一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一个黄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两位剑修各自再化作十数道剑光,往大门这边掠来,是一模一样的遁法,速度之快,犹胜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只说赶路一事,还是他们剑仙更潇洒些,剑光一闪,风驰电掣,天地无拘,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拖泥带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点头道:“我当年也就是没有成为剑修的修道资质,不然未必会愿意辛苦治学。”
这两位负责坐镇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
两位老人,各带了一位自家文脉的儒生,都是年轻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驻守六十年,如今详细记录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内的天时变迁、山水气运流转。最早是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潜入崭新天下,尤其是盯着与桐叶洲、扶摇洲相通的南北两道大门,不让那些元婴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坏了规矩,那几年中,两位文庙圣贤仍是揪出不少心存侥幸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两位老夫子的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内,“寒窗苦读圣贤书”呢。
等到见着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轻隐官,两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陈平安通过桐叶洲那处天幕大门,来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去势匆匆,着急赶路,双方当时就没有过多客套。
至于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名古怪扈从,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头,负责看管桐叶洲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已经早早与他们通过气,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平安的师兄茅小冬,如今是礼记学宫的司业,如今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副山长的君子王宰,其恩师便是礼记学宫的当代大祭酒,王宰曾经来过这处天幕,在老人这边,言语之中,对那位年轻隐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认可和推崇。而河上书院与南婆娑洲的山麓书院,都属于亚圣一脉的顶梁柱,而老人跟陈淳安既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双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早年陈平安曾经带着大剑仙陆芝,联手醇儒陈淳安,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藏极深的飞升境大妖,陈淳安曾经私底下找到过老人,说不曾想自己还能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有这一层层关系在,两位与陈平安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陪祀圣贤,自然而然就会心生亲近了。
临近大门处,小陌再次身形变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头。
读书人要面子。
陈平安与那两位老人作揖行礼,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亦是作揖还礼。
一方是以文圣一脉弟子身份,一方是礼敬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双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况,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通过那道大门重返桐叶洲。
一位腰间悬配“浩然气”的君子,御风赶来,笑着打趣道:“宁剑仙怎么没有同行?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群玉兄闲是真的闲。”
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不错,还是相互间能开玩笑的那种。
这位正人君子,名顾旷,字群玉。
同样是文庙儒生,都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宫那边担任督战官的王宰不太一样,因为顾旷除了是儒家弟子,还是一位剑修,所以得以上阵杀敌,跟宁姚、陈三秋这个小山头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厮杀,并肩作战,那些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大骊仿白玉京长剑中,一拨年轻剑修坐地分账,顾旷凭本事分到了这把名为“浩然气”的长剑。
叠嶂与陈三秋选择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既没有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也没有像晏胖子、董画符那样跟随倒悬山去往青冥天下,陈熙是希望陈三秋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安心求学,以陈三秋的那把飞剑的神通,说不定将来可以炼出个本命字。而叠嶂便是奔着顾旷而来,但是因为没有料到顾旷会担任五彩天下的记录官,故而双方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见面。
顾旷摘下腰间那把“浩然气”,问道:“这把剑,能不能劳烦隐官交给飞升城,哪怕是归还大骊宋氏也行,我留着不像话。”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帮忙跑这个腿,还是群玉兄自己留着吧。欠飞升城的这个人情,哪有这么容易偿还的?至于大骊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经用不着这把‘浩然气’长剑了。”
顾旷只得重新悬佩好那把长剑。
如果不出意外,顾旷离开此地后,多半会担任某座书院的副山长。
当年醇儒陈淳安亲自带队,领着一拨儒家门生赶赴剑气长城。
与刘羡阳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那拨儒家子弟,其中有身为醇儒陈氏子弟的贤人陈是,以及婆娑洲山麓书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与顾旷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经身在扶摇洲,跟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差不多,已经担任一处儒家书院的副山长,由此可见,这些年轻有为的儒家君子,因为在战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战落幕后,都一一走出书斋,凭借战功和自身学识,得以身居要职,成为文庙真正的中坚力量。
为陈平安打开那道大门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从里边摔出十数人,纷纷站定后,都有些晕头转向,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场,类似书斋,屋子里除了书就是书,再无别物。
都是当年想要去往崭新天下避难的桐叶洲人氏,有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个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宗师。
老夫子笑着解释道:“是礼圣的意思,劳烦隐官带回他们家乡。”
陈平安点点头,“小事一桩,半点不麻烦。”
在陈平安这边和颜悦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闭门读书,翻了不少圣贤书,你们就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我们文庙刚好是个管读书人的地方,返乡以后,好好做人,将功补过。”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其实他们能够与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当年未能做到青山养老度危时,那就皓首穷经通文义,历来只有投笔从戎、弃学修道的励志典故,少有弃道学文或是弃武治学的先例,万一被他们做成了,说不定还是一桩美谈。”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桐叶洲众人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间叠刀、双手笼袖的青衫客,年轻相貌,身份不明。
这帮桐叶洲的大爷,关起门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说了“隐官”二字,也还是一头雾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听出了点苗头,浩然修士里边,竟然有人能够让礼圣亲自发话?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姜老夫子方才还用了“劳烦”一语?
不知是哪位驻颜有术、术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着那群呆头鹅,提醒道:“要不是刚好隐官路过此地,又凑巧是去往桐叶洲,有人顺路捎带一程,不然你们估计还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贤书。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得与隐官道声谢?”
众人闻言立即照做,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要抱拳也好,行礼也罢,竟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一时间尴尬万分。
陈平安看着这帮最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师们无需客气,不敢当不敢当,道谢就免了吧,怕折寿。”
另外一位老夫子说道:“喜烛道友,不妨现身。这拨人想要通过两道大门,还需你护道一程。”
等到陈平安点点头。
小陌这才恢复真身,将那十数人一并收入袖中。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沿着那条七彩琉璃色的光阴长河,走出桐叶洲天幕处的大门。
等到两位剑修步入大门后,姜老夫子喟叹一声,“梧桐半死清霜后,烂摊子,就是个烂摊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贤想起一事,以心声言语道:“关于桐叶洲,早年邹子有一番谶语,作何解?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是邹子算错了?”
姜老夫子摇头道:“现在就说邹子失算,好像为时尚早。”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桐叶洲天幕处,陈平安让小陌将那袖中十数人带往别处,省得碍眼,至于他们如何御风返乡,各自的故国家乡是否还在,想必这帮人都不会太过上心。
陈平安与那位老夫子作揖再问道:“能不能帮晚辈找出那条风鸢渡船的踪迹?”
老夫子点点头,很快就为陈平安指明一处,正是赶往仙都山的风鸢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双方就化作剑光,去往渡船那边,在风鸢渡船那边飘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轻声道:“公子,米剑仙当下好像在闭关,刘宗主亲自为米剑仙护道。”
刘景龙走出屋子来到观景台,陈平安来到他身边,问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了?”
这位米大剑仙,作为自家避暑行宫的扛把子,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阴影的。
刘景龙点头道:“厚积薄发,早晚的事。”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个‘最早’的预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帮了大忙?”
刘景龙也不矫情,就大致说了其中缘由,凭借本命飞剑营造出一座太虚天地,先让米裕置身其中,再牵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观道一场,看那天地之种种大道显化,最终归于一剑破万法。至于此间真正玄妙,绝不是刘景龙与米裕言说几句道理那么简单,米裕可能是在那场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轻时为何递剑利落,之后又为何不敢递剑,想起了他人的递剑,想起那些家乡剑修们,生死得轰轰烈烈,来去得无声无息……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准备跻身玉璞境之时,你也与我抖搂一手?”
刘景龙摇头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对你没什么用处。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随随便便做到的。”
陈平安重重一拍栏杆,“就知道!”
此举肯定消磨了齐景龙不少年的道行。
刘景龙说道:“你不用太当回事,我其实同样收获不小。”
对于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之后,那座始终云遮雾绕的落魄山,终于掀开一角,虽说山主陈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可能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剑术最高,杀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跻身仙人境,对于整个宝瓶洲来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毕竟任何一位崭新大剑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对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刘景龙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落魄山和陈山主一个小忙,喝点酒?与我道谢也好,还是提前预祝米裕破境,陈山主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陈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刘景龙破例主动喝酒,绝对是有备而来,斩钉截铁道:“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来渡船这边不久留,马上要动身去往别处。”
刘景龙一把拉住陈平安的胳膊,“各自几坛酒而已,就凭咱俩的酒量,耽误不了正事。”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胳膊,不管用,使劲晃了晃手臂,依旧不管用,只得眼神诚挚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帮忙解围道:“刘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着,至多是帮忙开道,事后便无法护道半点了。”
刘景龙松开手,问道:“去往何处?”
陈平安说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刘景龙微微皱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反正境界高低意义不大,就不拖延了。”
刘景龙只得提醒道:“小心。”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是与某人酒桌为敌,就都还好。”
刘景龙没心情跟这家伙插科打诨,问道:“如此一来,赶得上后天的庆典?”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肯定没问题。如果谈不拢,只会白跑一趟,或者说对方干脆都不想谈,还有可能直接吃个闭门羹。”
刘景龙问道:“马上动身?”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见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帮忙捎话。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刘宗主实在想喝酒,嗯?”
小陌点头道:“懂了。”
刘景龙微笑道:“立春那天,陈平安你给我等着。”
陈平安离开五彩天下时,已经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却是晌午时分。
一个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头船尾兜圈圈,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手持绿竹杖,赶紧抖搂一手疯魔剑法。
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去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捧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
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
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枚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是她从某个家伙的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
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了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蒙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故而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那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
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以前在那黄庭国御江水域,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费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让辖境之内避开了数场旱涝天灾。
仙尉好奇问道:“大风兄弟啥时候回来?”
陈灵均摇头道:“难说啊,回头我问问老爷吧。”
确实十分怀念郑大风在落魄山看大门的那段岁月。
人生两无奈,男人空有才学没背景,女人空有脸蛋没背影。
是郑大风说的。
我要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
也是大风兄弟说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敛今天先后接待过两位客人,吴鸢,上柱国袁氏女婿,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新处州的刺史大人。
还有一位离京就任宝溪郡太守的荆宽。
老厨子再去后山,为那两位曹氏子弟指点了些拳法。
然后朱敛就返回前山,因为莲藕福地那边有人“敲门”,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长命不在山上,这件事就交由朱敛负责了。
朱敛开门后,笑问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这位狐国之主的一双秋水长眸,好似在问,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没有事,便寻你不得、说不上话了是吧。
愁绪如山,都攒在眉头,情思似水,都流到心头。
朱敛笑了笑,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出来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顶,沛湘说了些莲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势,朱敛言语不多,只是耐心听着。
等到沛湘说得差不多了,朱敛才与她问了一些狐国的近况。
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山顶白玉栏杆旁,朱敛凭栏而立,眺望远方,山风吹拂,以掌心按住鬓角发丝。
沛湘看着朱敛的那张侧脸,没来由想起一句书上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
一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男子,好不容易从公务中抽身歇口气,坐在河边,嘴唇干裂,取出酒壶,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攒下的满手冻疮,马上要新春了,也没有痊愈。今年是注定无法回京过年了,只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复国极正。
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大崇无论是山上口碑,还是国势底蕴,都不差。
不过相比那个北边邻居的宝瓶洲,大崇王朝在桐叶洲所谓的复国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国作比较,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师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幕僚,当那账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称来自北边小龙湫的一个藩属山头,在一位并无当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担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担任账房多年,只因为一桩小事做得不妥当了,那位潢水大王却不念旧情,给了一笔盘缠,几颗雪花钱就打发了,卷铺盖滚蛋。
师毓言转头望向身边那个幕僚,问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个观海境,赖在我身边,到底图个啥?”
之前老章与自己相熟后,还曾主动登门投贴,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边冒冒然多出一个练气士,爹岂会放心。
师毓言那个当刑部尚书的父亲,私底下费了不少气力,找了几个相熟的仙师,去查过“章歇”的底细了,那小龙湫,在以前的桐叶洲,兴许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个数得着的大山头了,何况在中土神洲还有个上宗大龙湫做靠山,而那小龙湫几个藩属势力里边,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边有个账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对得上。
而这个山上仙师,确实行事老道,想法奇异,师毓言之前有个才高八斗的穷酸朋友,苦于科举不顺,始终无法扬名,老章一出马,马到功成,师毓言按照老章的那个方案,找了几个大崇以清谈著称的士林雅士、文坛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实没花几个钱,就办了一场贵游蚁聚、绮席喧闹的文人雅集,再请了几个托儿,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贾,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让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褴褛,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诗,一路与人讨要酒喝,便有商贾为难乞丐,出题“苍官”、“青十”、“扑握”,让对方必须分别诗词唱和,才可饮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谁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诗,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一路过关斩将,到了那拨文豪所在的凉亭,更是即兴赋诗一首,技惊四座,喝过酒便扬长而去,等到亭中有人惊呼其名,众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将其视为“谪仙”,一夜之间便名动朝野……
事后师毓言便问老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老幕僚说自己不过是借法于古书古人古事而已,老章当时还喟叹一声,那位书中人,是真有才学的,不是这般取巧。
如果说这桩事还是务虚,另外一件务实的事,就真让师毓言对老章刮目相看了,原来是有拨关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与师毓言的一个要好朋友合伙做买卖,做了几年,因为包揽了不少地方上土木营造的生意,那个朋友看上去确实挣了个盆满钵盈,当年还想要拉师毓言入伙,只是师毓言对挣钱这种事情打小就不感兴趣,婉拒了,尤其是担任工部官员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听说过此事后,就立即让师毓言要提醒那个朋友了,师毓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劝了朋友两次,但是对方没听,结果现在那个朋友果真就焦头烂额了,因为所有账面外的银子,在短短半月之内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给朋友一个空壳子和烂摊子,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依旧不济事。
而这个名叫章歇的“老苍头”,自然就是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轻,一个既不像元婴老神仙,另外一个也不像个工部侍郎。
从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还好说,沿途驿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场规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风餐露宿了,其实营造陪都一事,名义上是京城的工部尚书领衔,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师毓言了。
地方城镇与文武庙、城隍庙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庙的修缮,还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馆的修缮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没个尽头,凑巧又摊上个真心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工部侍郎。
一些个原本想要借机名正言顺捞一笔的,其实遇到了这个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头疼万分,年轻不大,门儿贼清,年轻侍郎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账簿了,跟朝廷讨要一万两银子的,如今主动减少到了七八千两,一处山神祠庙,更是直接减半。
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师毓言身边的这个老幕僚,不然师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价格?
不过一些个不花钱的匾额、楹联,都是年轻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点了,说断人财路是大忌,总得补偿一二,官场规矩要守,亦是不妨碍人情,何况官场里边,很多时候给面子比给钱更管用。其中一处河伯府的金字榜书,师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请父亲务必帮忙,老尚书这才厚着脸皮与一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求来了一副墨宝,而这处河伯府,也是唯一一个不与工部哭穷、不与户部乱要钱的,故而如今这位以脾气臭、骨鲠清流著称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说师侍郎是个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国势昌盛。
洛京灯谜馆一别,章流注与戴塬,两位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开始各有谋划。
身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龙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动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终找到了那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人,用了个化名和假身份,给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开开心心当起了那出谋划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错,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刑部尚书是典型的晚来得子,自然将这个独苗给宠上天去,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况且师毓言虽然风流不羁,可如果撇开那桩荒唐事不谈,确实在官宦子弟里边,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当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师毓言笑道:“老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诚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斩钉截铁道:“我当然信!”
年轻侍郎气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摇摇头,“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给这个年轻侍郎当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老元婴半点不委屈,更谈不上将就,一来是觊觎那至今空悬的国师一位,再者戴塬确实与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年轻侍郎,性情投缘,毕竟师毓言这家伙,在户部担任小小员外郎的时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万两银子,为了某位心仪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云窟福地的花神山,差点掉了脑袋,连累他爹擦屁股,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未能全部补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师老尚书劳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头等心腹的扶龙之臣,且治政干练,绝非那种只会袖手清谈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计儿子早就连累老子一并吃牢饭去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师毓言因为受不了老爹的长吁短叹,也不打骂,好像心死如灰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娘亲时不时就故意在爹那边以泪洗面,一个劲说都怪自己管教不严,其实毓言是不坏的,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说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担当了,便是一家两尚书的光耀门楣,就凭咱们儿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说京城里边,这些年因为缺了那么多官职,良莠不齐,个个都靠着荫封当上官了,又有几户同僚的子孙,是如咱们毓言那般凭真本事考中二甲进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妇人私底下到了儿子这边,可就不是这番措辞了,只说让儿子别怕,你爹还当着刑部尚书,是当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谁都成,缺了你爹万万不成,如今咱们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对那些山上神仙老爷,为朝廷和陛下说几句大嗓门的硬气话,不然你看那礼部的刘尚书,还有户部的马尚书,他们行吗?放个屁都不敢的,只是记住啊,这些话,就是咱娘俩的悄悄话,莫要外传,不然你爹就要难做人了……
师毓言当时实在受不了那个氛围,爹看不顺眼自己,娘亲也总把自己当孩子,年轻人一气之下,便干脆出门游历,天大地大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宝瓶洲人氏,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给师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师毓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诤友,此外还有三颗神仙钱,回到京城后,师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钱,所以一下子就补上了户部财库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来了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捎带上了几位暂时现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都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后,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还不落好了,自己几次回京述职,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轻侍郎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
“要是给京官,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老幕僚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
“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说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
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花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花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过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胚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
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是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自己要不是靠着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你当那二当家的。
听那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花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花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
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那份曲线玲珑,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老仙师与年轻官员,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
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那个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
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谢,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在甲子之内,是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绫绿裙,光彩动人。
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她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双方,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而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当年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的金丹女修,在转去鬼道修行后,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的祖师一人身上,境
界,天材地宝,神仙钱,都是如此。
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花枕头的傀儡宗主。
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除了在山门口那边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
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籍籍无名?
要知道那场架,都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竟然就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
而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身上的几件咫尺物,都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最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关系了。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花,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
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那个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花的习俗,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
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花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花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她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那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案几,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对龙虎山大天师,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是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剑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什么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与自己那场相提并论。
壮举?
当然是!
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案几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籍,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
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
一个是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 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
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就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穿着厚棉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是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双方是老熟人了,而且双方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
而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是年轻,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岁数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
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很早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
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而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他们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汉子与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少年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男人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与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
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
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
传闻柳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与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期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
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起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位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住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与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色略带愧疚,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是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被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肩头,将樊钰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
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后,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那一颗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此外对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柳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柳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因为当年他和刘爷爷还有樊姐姐,三人游历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被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双方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少年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第九百二十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
陈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视渡船,迎面走来两位渡船管事。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她因为要参加下宗庆典,便暂任风鸢渡船大管事,姗姗而来,停下身形,仪态雍容,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见过公子。”
身为年轻山主钦点的渡船二管事,贾老神仙从头到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相貌清癯,须发如雪,居移气养移体,愈发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老神仙算是搬出压箱底的行头了,如今身穿道袍、踩云履,腰别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从骑龙巷草头铺子买下的一见心仪灵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朴,铭刻有一行蝇头小字的古篆:天风吹磬,吾诵黄庭,金声玉振,诸天相敬。
贾晟站在长命身边,位置稍微靠后几分,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拜见山主。”
至于老神仙脚上这双藕丝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赠送的礼物,之一。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刚刚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来。”
贾晟满脸遗憾道:“山主夫人就没有一起回来?”
陈平安点点头,“她要闭关,脱不开身。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适合经常往来于两座天下。”
老神仙喟叹一声,“天定的姻缘,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还是聚少离多,山主与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笑着没说话。
掌律长命看了眼年轻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聋儿的牢狱内,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场。
溪畔有捣衣女子,浣纱丫鬟,乍一看,就如两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多年。
当初两个被老大剑仙丢入牢狱的少年剑修,各有机缘造化,杜山阴成为豪素的唯一嫡传弟子,性情淳朴的幽郁,成为老聋儿的弟子。
作为谷雨钱祖钱化身的少女,最终跟随主人豪素一起离开剑气长城,化名汲清,跟随杜山阴,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曾经现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内。
当年白发童子曾经口说“现行”二字,帮助“隐官老祖”看到她们的真容,只说那汲清,她当时肌肤便呈现出一种古意幽幽的碧绿颜色,额头处如同开启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样钱诞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陈平安欲言又止。
长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铜钱一物?”
一语中的。
陈平安对金精铜钱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泥瓶巷的少年窑工,当年在小镇见过金精铜钱的数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银还多了。
昔年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过路钱,金精铜钱有三种,分别是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
最早是邀请墨家钜子铸造而出的三种制范母钱,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不然那会儿的大骊宋氏,不过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还远远不是那个一国即一洲的大骊朝廷,以当年宋氏的浅薄底蕴,根本请不动墨家钜子帮忙铸钱。
而这三种钱,是世间金精铜钱的第一等极美品,只因为当年大骊宋氏管得严,每一袋子钱,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进, 这才没有流传到别洲,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扎根大地,从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为福地品秩,一些大骊朝廷秘密铸造的三种金精铜钱,宋氏库藏,才开始渐渐流散出去,悄无声息还清了一部分山上债务。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世间祖钱的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都能够大道显化而生出灵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侣。
陈平安不再继续藏掖,开诚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在飞升城那边,宁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说是足够了我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了,只是这种炼剑,跟一般情况还不太一样,就是个无底洞。”
长命笑意盈盈,柔声问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公子何必为难?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说我们落魄山,就只许山主一人勤勤恳恳,燕子衔泥,添补家用,不许他人为山主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一时语噎。
其实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钱往来,陈平安当然没有半点为难,只是金精铜钱一物,涉及到长命的大道修行,陈平安炼剑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实长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别无他法,就是吃钱,而且只吃金精铜钱。有点类似山水神灵,就只能靠人间香火淬炼金身,此外世间一切道诀仙法都是虚妄。
长命笑问道:“长命身为落魄山掌律,难道是靠境界吗?周首席是仙人境剑修,米裕也即将成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骑龙巷箜篌更是飞升境,那我还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职,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剑仙?”
落魄山山主与掌律的双方言语,没有刻意隐瞒,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显然是没有把贾老神仙当什么外人了。
贾晟在一旁听得真切,只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
长命道友生气了。
而且第一次生气,竟然就是奔着咱们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搁自己,哪敢呐。
长命继续说道:“前后两次意外收获,若非跟随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长命岂能收入囊中半点?”
在剑气长城牢狱内,在隐官与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个崭新身份的长命,曾经施展本命神通,将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灵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积成山,大小相当于一座宁府的斩龙崖,规模相当可观。最终那些由神灵残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金沙,依附在长命的衣裳之上,凝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稀法袍。
长命为何对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看似唾手可得,却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曾染指半点,当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会儿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剑仙不默认,老聋儿不允许,这些属于剑气长城的私产,刑官豪素和长命,都是带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实的“金山”,搁在青冥天下,可以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师兄君倩,曾经在那宝瓶洲,与天幕处的越界神灵余孽递拳,在北岳地界,下过一场场金色大雨。
那会儿在剑气长城的牢狱内,长命就远远要比汲清更对年轻隐官心生亲近,那是一种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灵。
陈平安只得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回了仙都山再议具体事。”
看到长命有些疑惑,陈平安解释道:“马上要带着小陌再出趟远门。”
小米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好人山主身边。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能有此行,还要归功于右护法的一句无心之语。”
北俱芦洲,三郎庙,陋巷饭馆内。
只因为袁宣多问了几句关于隐官的事情,就变得气氛凝重。
柳勖依旧保持那个手掌覆盖酒碗的姿势,笑问道:“是旧识?怎么说?”
樊钰聚音成线问道:“刘爷爷,真不用通知三郎庙那边?”
元婴老剑修以心声说道:“没事,连误会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题大做。”
其实刘 有自己的顾虑。
惹谁都别惹柳勖这种一根筋的人。
好说话时,万事好商量,不好说话时,别说袁宣的太爷爷,恐怕连骡马河柳氏家主都拦不住柳勖。那就别弄巧成拙,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过由此可见,从头到尾,只称呼那人“二掌柜”、而从不喊“隐官”的柳勖,对陈平安,不可谓不敬重。
什么只比点头之交略好?
谁信?
唯独袁宣,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笑问道:“柳伯伯,听说那位陈隐官既是剑修,还是一位武学大宗师?”
按照当年那份榜单显示,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
柳勖挪开手,夹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点头道:“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二掌柜其实还不是剑修,不过拳法确实很高,我听黄绶说过,二掌柜少年时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输给过曹慈三场,后来再回剑气长城,曹慈已经离开了城头的茅屋,不过二掌柜赢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两场问拳,我都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
袁宣又问道:“陈隐官是不是喜欢背剑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夹菜,喜欢细嚼慢咽,缓缓道:“平常时候,不穿法袍,不过到了战场,喜欢多穿几件。不少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尤其是年轻一辈,就都有样学样了,再不觉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笔战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几件法袍,一直是个谜。那会儿二掌柜已经去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没法问他。”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如今流传不广,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个说法的意义了。”
“在战场上,宁肯遇到宁姚,也别碰到隐官,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还有甲申帐那拨剑仙胚子,一个比一个出身隐蔽、来头大,一场处心积虑的围杀,结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样吃了大苦头。而且如今那个身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也曾暗算过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样来过咱们北俱芦洲,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皱眉道:“袁宣,说话就不能爽快点?”
袁宣哈哈大笑,这才不继续兜圈子,与柳勖说起了自己当年那场鬼蜮谷游历的细节,在那铜绿湖,是如何见着了那个头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剑游侠,自己还曾邀请对方一起垂钓,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这位“袁一尺”,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游历,除了奔着蠃鱼而去,也想要垂钓一种在山上被誉为“小湖蛟”的银色鲤鱼,一年生长一斤,百年之后,便会生出两根“龙须”,每三百年须长一寸。长至一尺,鲤鱼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纯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剑修的年轻游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双方离别之际,还曾夸赞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听到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袁宣吃瘪不已,闷了一大口酒。
樊钰和老剑修相视一笑,还真被柳勖说中了。
约莫是相信了少年的这番言语,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饮而尽。
袁宣也有样学样,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两位扈从如释重负,亦是抬起酒碗同饮十分。
“小宣,有空就带着刘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骡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辞,最后笑道:“记得结账。”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饭馆,这才深呼吸一口气,显然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老人以心声笑道:“少爷,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的威势了吧?”
袁宣使劲点头。
方才的柳伯伯,让少年觉得太陌生。
男人独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劲大。
就像去过剑气长城。
————
宝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谁占据的秋风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赠予机缘的山市观海楼,扶摇洲那条蕴藏着无穷商机和财富的潜藏矿脉,在那四海之中,众多遗失多年的龙宫旧址、仙府遗址,不断浮现……
这就是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再与青冥天下短暂衔接的结果。
新雨龙宗,有个女子剑仙,前段时间来跟云签收账了。
是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
这让最近几年焦头烂额的云签如释重负。
处理宗门事务,真不是云签擅长的,所以云签毫不犹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约定,二话不说就主动辞去宗主,让位给纳兰彩焕这个外人,自己则担任掌律祖师。
幸好如今的雨龙宗,再不是当年那个因循守旧的大宗门了,曾经的宗门祖训和祖师堂旧制,早已形同虚设,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签,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纳兰彩焕的出身和剑道境界,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故而更换宗主一事,还算顺利。
纳兰彩焕还带了一拨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龙宗,人数不多,就六个,三位剑修,三头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师堂,举办了一场简单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继任典礼。
说实话,云签也确实邀请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带着宗门弟子们游历东边三洲,并未攒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场祖师堂议事结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门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个龙门境修士,都能随便占据一座海上大岛开辟道场。
只留下一位宗门掌律。
纳兰彩焕此刻坐在为首那张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翘着腿,一颠一颠的,随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谱牒。
早年在春幡斋账房里边,老娘一样是这副德行,谁管得着?
当然,只有某人来倒悬山查账的时候,纳兰彩焕才会稍稍收敛几分。
其实纳兰彩焕到了雨龙宗的首场祖师堂议事,所有人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没什么异议了。
当然不是当真半点没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说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摆在脸上,要是被那个纳兰彩焕瞧在眼里,天晓得会不会被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给当场剁死丢出去喂鱼?
跟你讲道理?纳兰彩焕的飞剑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贯行事风格,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无声道理。
要知道,在这位新任宗主的家乡战场上,纳兰彩焕,齐狩,以及那个元婴境赢得一个米拦腰绰号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辙的杀妖手段,极其嗜杀,暴虐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故而纳兰彩焕,与生性温婉、言语软糯的云签,两任宗主,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纳兰彩焕几眼就看完了阿猫阿狗没几只的祖师堂谱牒,只得重新翻阅一遍,斜眼那云签,笑问道:“听说你找了好几次水精宫?”
云签略带几分愧疚,赧颜道:“都无功而返了。”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你当蛮荒妖族都是有宝贝在地上不捡的傻子吗?云签,有你这么位掌律祖师,我这个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签微微脸红,不说话。
风凉话什么的,听过就算,反正她这辈子没少听,从以前的宗主师姐,到雨龙宗祖师堂成员,甚至是一些资质好的晚辈,更甚至是水精宫内部……
雨龙宗早年建造在倒悬山的水精宫,当初被倒悬山看门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坠海,明知道被她寻见水精宫的可能性极小,可云签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几次施展辟水法,潜入海底,都未能寻见踪迹。
一座宗门,撇开云签这个撑场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个,元婴就只有一个。
当下祖师堂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其实也才九十多个,这还是云签将那些旧宗门藩属岛屿归拢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惨淡。
其中那个老元婴,前些年在云签跑去拉拢的时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耻地提出一个建议,说只要与她云签结为道侣,就愿意担任新雨龙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开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几晚,**一番,也是可以的。
这要是在早年一贯以女子修士为尊的雨龙宗,一个藩属势力的元婴修士,胆敢如此信口开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签也知道自己确实太过性格软弱,空有境界,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个杀伐果决的师姐,打发到倒悬山,而且还只是名义上管着一座水精宫。
具体的生意往来,云签从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师姐一脉的心腹,所谓的每年查阅账本,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说来可笑,云签主要是担心自己若是显得太不管事,会被师姐训斥一句不关心水精宫事务。
纳兰彩焕笑眯眯道:“那个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没听我说什么,神色鬼祟经常瞥你,是不是与你心声言语了,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云签摇摇头,“没什么。”
纳兰彩焕皱眉道:“云签,别忘了如今谁是宗主,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云签仍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得含糊,只说那位前宗门掌律,希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从今往后同舟共济,一起让雨龙宗重新崛起。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要是不来当这个宗主,就你那点脑子,早晚要被那个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劲翻拱。”
云签涨红了脸,恼羞不已,瞪了一眼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子剑仙。
纳兰彩焕啧啧不已,视线从头到脚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签这娘们,看着显瘦,实则体态丰腴,看似神色清冷,实则藏着一分天然妩媚的艳冶容态,大概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纳兰彩焕拿出一壶酒水,还没开喝,就开始说荤话了,“我
要不是个娘们,肯定也要对你眼馋,每天帮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签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纳兰彩焕,请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来气得不轻。
纳兰彩焕撇撇嘴,“真是不经逗。搁在剑气长城那边,你就只能躲起来不出门了。”
云签深呼吸一口气,“宗主,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纳兰彩焕看了眼她的峰峦起伏,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声道:“人比人气死人。”
云签开始闭目养神。
纳兰彩焕合上谱牒册子,横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签,不然我帮你做掉这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元婴?留着也没啥意思,又糟心又碍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额俸禄,让纳兰彩焕一想就心疼。
云签立即睁眼,神色慌张道:“行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哪怕只是辞掉他的祖师堂身份,都需要找个正当理由,不然我们雨龙宗以后就很难招徕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们,我们真的敢收吗?”
云签神色认真,沉声道:“纳兰彩焕,我虽然不擅长经营之道,更不适合当个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杀人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绝对不可取。你如果执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让你继续当这个雨龙宗的宗主了,你骂我篡位也好,说我背弃誓言也罢,我都要与你说清楚这个道理,我宁肯雨龙宗再次分崩离析,修士流离失所,就算因此彻底失去宗字头名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将一座宗门交给一个喜好滥杀的修士手上,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雨龙宗走上一条歧途。”
纳兰彩焕身体后仰,翘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语,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椅把手。
云签与她对视,眼神坚定。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严肃的。那个元婴,我会好好与他讲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学学你,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脸色,和风细雨的语气,保证既可以让这位雨龙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够为我雨龙宗所用。”
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啊。
回头就找到那个老元婴,问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个元婴又不是个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来就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门多做事就可以做挣钱,对咱们的掌律云签,少流几斤哈喇子。老元婴兴许会口是心非,那就给他一剑,小伤,不杀人,那么老元婴就能长记性了。最后再问他一个问题,敢不敢偷偷离开雨龙宗,想不想当个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山泽野修。
云签试探性问道:“宗主当真不是开玩笑?”
纳兰彩焕有些无奈,光凭称呼,就知道云签的心思了。
纳兰彩焕都有些舍不得戏弄、欺负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谁不长眼睛,欺负到雨龙宗头上,好与他们名正言顺问剑一场。这件事,你记得保密。”
云签赶紧起身,就要与宗主道贺。
纳兰彩焕气笑道:“刚说了保密,赶紧坐回去!”
云签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满脸雀跃神色,娇憨如少女。
纳兰彩焕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摇洲的山水窟,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接管了这座宗门,然后与一座山下邻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买卖,期间有个扶摇洲叫宫艳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过在纳兰彩焕眼中,这类宗门谱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签差不多,用某人的话说,也就只是个纸糊竹篾的境界,不过宫艳这个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经还不错,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纳兰彩焕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卖出家当,右手收回神仙钱和天材地宝,很快就挣了个盆满钵盈,当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两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给文庙管钱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摇洲一座书院当副山长,不是纳兰彩焕嫌钱多,而是担心被某人秋后算账。
虽然那个年轻隐官并未约束她什么,纳兰彩焕的生财之道,还是会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蕴,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历,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还是一路游历一路买卖。
只说纳兰彩焕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随身携带了六件,何况还有两件咫尺物。
纳兰彩焕笑问道:“咱们那位隐官,于你云签和雨龙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吗,将来是怎么个报答法子?”
云签一听说此事,便显得很有一些主见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言语,便听纳兰彩旧态复萌,开始说那些不正经的言语,“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许?见不着人又如何,你们雨龙宗,不是相传有一门极难修炼成功的不传之秘吗?听说连你师姐都未能学成,倒是你,误打误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誉为……‘芙蓉暖帐,**境地’?”
云签叹了口气,干脆就不搭话了。
那位年轻隐官,何等运筹帷幄,何等高自标持,只可惜至今未能亲眼一见。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为何,云签听过了一些剑气长城的传闻,每每想象一位年轻外乡人在那酒铺,于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她反而觉得,当他低头饮酒时,会显得格外孤单。
云签与纳兰彩焕各怀心思,一并走出祖师堂。
没过几天,就有贵客登门,云签都不陌生,是那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和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如果再加上刘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悬山的四座私宅就算凑齐了。
酡颜夫人要走一趟宝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观,打算见一见那个周琼林。
身边没有剑仙的保驾护航,酡颜夫人自己哪敢一个人四处乱逛。
于是就路过了那个“改朝换代”的雨龙宗,对于纳兰彩焕莫名其妙成为宗主,酡颜夫人倍感惊讶,邵云岩对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龙宗,酡颜夫人跟云签聊往事,邵云岩则跟纳兰彩焕并肩而行,昔年春幡斋账房,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晏溟,此外韦文龙打下手,米大剑仙负责看大门。
邵云岩笑道:“其实也没过去几年,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纳兰彩焕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谈钱,就没啥感兴趣的了。
邵云岩以心声说了些事情,纳兰彩焕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当真?!”
陈平安竟然能够在城头刻字?!
邵云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头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没几步路。”
纳兰彩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搁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说实话,纳兰彩焕还真对那个年轻隐官犯怵,不比酡颜夫人好多少。
她们俩都在对方手上吃过结结实实的苦头。
这家伙跟长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吗?
可他在云签这边,不就挺照顾的。
纳兰彩焕压下心头震撼,开始拉壮丁,邀请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担任自家宗门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靠那串葫芦藤结出的多枚养剑葫,邵云岩剑术造诣,如果搁在剑气长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脉不俗,
邵云岩也无所谓多出个挂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个生财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头衔一大堆,而酡颜夫人与云签早年关系就不错,当然更没有意见。
邵云岩没有在雨龙宗久留,只是小住了两天,拉着那个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颜夫人继续跨海游历。
期间路过芦花岛造化窟,酡颜夫人又开始闲逛起来,邵云岩只得提醒道:“你真当是游山玩水呢?”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不遗余力。”
酡颜夫人白眼道:“要你说?”
两人一起御风跨过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观所在岛屿。
在青梅观大门外落下身形,门房是个洞府境的妙龄少女。
酡颜夫人递出早就备好的两张名帖,红笺材质,泥金书写一行文字,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邵云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无奈一笑,邵山石。真是个极风雅的好名字,而且连个道号也没有。
酡颜夫人笑道:“我们来自南婆娑洲,听说南塘湖的梅花极美,慕名而来。”
她装模作样左右张望一眼,“耳闻不如目见。”
那个门房小姑娘脸色尴尬,这位访客真不是开玩笑吗。
邵云岩不让酡颜夫人继续瞎扯,笑道:“路过贵地,与青梅观讨要两碗梅子汤喝。”
少女厚着脸皮轻声问道:“两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骊颁发的山水关牒?”
要是以往,青梅观是没有这些讲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骊规矩摆在那边,谁都不敢不当回事。
邵云岩点头道:“有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份山上的通关文牒,当年观礼落魄山的宗门典礼,就用上了,何况龙象剑宗在南婆娑洲落脚扎根,他跟酡颜夫人又都是实打实的谱牒修士了,如今出门在外,当然会随身携带关牒。
邵云岩那份,当然是真名,关牒按例需要标明山头,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写上籍贯。
酡颜夫人用了个化名,姓梅名清客,还给自己取了个道号,“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见关牒上边那个“龙象剑宗”,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即归还关牒,朝邵云岩打了个道观稽首,再与酡颜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邵剑仙,梅剑仙。”
别管对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喊剑仙,准没错!
再孤陋寡闻,少女也是知道龙象剑宗的,那可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剑道宗门。
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领衔!宗门内还有那位名叫陆芝的女子大剑仙!
听说如今宗门内弟子极少,无一例外,俱是剑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运气这么好,今儿一见就是两位。
酡颜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娇笑道:“哎呦,被人敬称为邵剑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剑仙?”
酡颜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岩愈发无奈。
一路领着两位贵客去见观主,少女壮起胆子,小声问道:“邵剑仙,梅剑仙,你们认得陆先生吗?”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陆芝之人,不计其数。
这位女子大剑仙,故乡分明是浩然天下,却特立独行,始终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并且能够将剑修视为同乡。
战功卓著,性格鲜明,传闻陆芝还长得倾国倾城,更是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可以参与传说中的那种城头议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听途说了好些剑气长城的事情,因为有太多人喜欢说,有更多人喜欢听,便有了“一顿酒说不完万年事”的说法。
对于这位青梅观少女修士而言,更多兴趣和心思,还是在陆芝身上。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与末代隐官是一对神仙眷侣的宁姚啊。
邵云岩微笑道:“如今我们宗门人不多,当然认得陆先生。”
酡颜夫人伸手揉了揉身边少女的脸颊,笑道:“独独仰慕咱们陆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脸红。
一座青梅观的众多枯败梅树,枯木逢春一般,霎时间开出无数新枝。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折损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岩微笑道:“自己跟隐官大人说去。”
酡颜夫人立即心虚改口道:“至少两百年。”
“我说了又不作数,以隐官大人的脾气,肯定会来这边查验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虚报为一百五十年,我看问题不大。”
“邵云岩,你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们毕竟是同门,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莫要诓我!我会当真的!”
“算了,与你交底好了,其实本就是隐官大人的意思,允许你虚报个两三成。”
“……”
————
宝瓶洲中部齐渡水域,叠云岭,山神祠庙。
刹那之间,水雾升腾,弥漫整座祠庙。
今天山神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长,腰间悬佩一把长剑,坠有金黄剑穗。
一身浓郁至极的水运气息,如果不是对方刻意压制了水神气象。
窦淹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了。
窦淹认出对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从神像金身走出,还要急匆匆换上一身许久没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礼。
方才定睛一看,对方悬佩长剑之外,还有一块大骊礼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赵氏家主的字体。
齐渡长春侯,杨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礼,“叠云岭窦淹,拜见齐渡长春侯,上官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杨花漠然点头,瞥了眼神像脚下那张长条桌案上的香炉,看来凭叠云岭的自身山运,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叠云岭龙脉与山根的稳固程度,倒是让杨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逊色昔年一座小国五岳的坚韧程度。
如果说一座宗门的底蕴,看那开峰地仙的数量,那么如杨花这类大渎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就得看辖境内山水祠庙的数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庙有无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观的“门槛”,跨过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过去,就是年复一年“靠天吃饭”,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类似修士结金丹。
窦淹到底还是忧心好友岑文倩的处境,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官场话术,打算硬着头皮也要与单刀直入,与长春侯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杨花今天真是亲自问罪跳波河而来,窦淹与叠云岭也好为岑河伯分担几分,便小心翼翼问道:“侯君莅临寒舍,可是因为岑文倩那边的改河为湖一事?”
实在是由不得窦淹不心虚,不通过大骊朝廷和齐渡侯府的许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庙都难说。
杨花置若罔闻,率先跨出祠庙门槛,走向一处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观景亭,小凉亭悬“叠翠排云”匾额,与楹联一样,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笔,覆面具不见真容的女子大渎侯君,步入凉亭后,一手负后,一手按住剑柄,眺望那条已经因为改道而彻底干涸的跳波河,不远处就是一座与叠云岭山脉接壤的崭新湖泊,水气清灵,原本跳波河诸多水族,都没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牵引进入大湖,看来这个岑河伯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这次大渎改道,事关重大,牵扯广泛,光是需要背井离乡的百姓,就多达百万人。故而大骊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调了礼、工和户三部总计五位侍郎大人,专门筹建了一个大渎改道临时衙门,联手督办此事,中岳与长春淋漓一山两府负责协同,只说此地,就废弃了跳波河在内的六条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运道好,因祸得福,得了一座从天而降的湖泊,无需迁徙别地,其余五条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大骊既定方案,不得不舍弃原先的祠庙水府,必须更换金身位置,或平调至别处高位水神的府邸,担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谱牒,担任新河神灵,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损耗,大骊朝廷只能给出一定数量的金精铜钱,至多弥补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过当地的百姓香火去补窟窿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类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迁徙,虽然让山水神灵伤筋动骨,却不会伤及神祇大道根本。
窦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杨花后边,心里便愈发打鼓,看她架势,真是与岑文倩兴师问罪来了?
官场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个新上司,都喜欢刨根问底,问个根脚来历。
比如富贵子弟,就问郡望姓氏。如果是贫寒出身,就问授业恩师,科举座师、房师又是哪位,尤其是要问老丈人是谁。
窦淹不是那个死脑筋的好友
邻居岑文倩,无论是生前做人做官,还是死后转为庇护一方的英灵神祇,显然都要更活络些,山水官场上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灵通,所以早早听说了这位长春侯君一箩筐的传闻事迹,来头很大,靠山更大,堪称是个手眼通天的,当之无愧的朝中有人!
大骊京畿之地,一众大小仙府的执牛耳者,好像就叫长春宫,其中某位老祖师,还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传闻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骊太后南簪,早年还是皇后时,曾经“奉旨离京”,就在长春宫那边结茅清修,而杨花当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来当过几年铁符江水神的杨花,如今恰好就是补缺为齐渡的长春侯。巧不巧?谁不羡慕?
杨花虽然水神品秩高低不变,仍是三品水神,可无论是管辖水域,还是手中实权,杨花都属于毋庸置疑的高升,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门的一把手,岂能跟官品一样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论。
再者那条铁符江,位于大骊王朝本土的旧龙州,龙州地界本就是神灵扎堆的一处是非之地,还与一洲北岳山君坐镇的披云山是邻居,处处掣肘,类似山下官场的“附郭县”,寄人篱下,所以赶来一洲中部大渎“当官”,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关于暂时空缺的铁符江水神,有说是从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当中顺势升迁,也有说是从外边抽调水神担任,众说纷纭。
窦淹还不真不知道,小小叠云岭,真能替岑文倩承担多少侯君震怒?
杨花就任大渎长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下属山水神灵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们登门祝贺。
所以至今还有许多大骊南境的州城隍老爷,连这位长春侯君都没能见着一面。
因为杨花打算在两年之内,走遍自家地盘的山祠水府、土地庙和各级城隍庙,类似微服私访,事先不会通知任何祠庙,她要亲自勘验各路神灵的阴德多寡和功过得失,两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属,升迁一拨,贬官一拨,是该封赏,还是该惩治申饬,一切按侯府规矩行事,侯府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为能够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按照文庙那场议事后颁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谱牒的礼制,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骊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们还制定出一条山水定例,各洲大渎,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两位水正,当下宝瓶洲齐渡还只有一侯一伯,杨花的长春侯,钱塘江风水洞那条水蛟的淋漓伯,宝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够获得大渎公爵水君,水正一职也暂时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仪式的中土文庙圣贤,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会是文庙某位副教主亲自露面。
大渎公侯伯,是某个学宫的祭酒主持仪式。然后接下来就是学宫司业、一洲当地书院山长了。
离开了那条光有品秩虚衔、其实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铁符江,但是如今一条浩浩荡荡的中部大渎,四成水域都归她管辖,并且在官场上,那条道场建立在风水洞的“钱塘长”老蛟,只是敕封为淋漓侯,还要比她这位长春侯低半筹,只要齐渡一天没有公字后缀的水君,杨花就是大渎诸多水神第一尊。
大骊朝廷是有意为之,就是要让一洲水神凭功业、凭自身履历,去争夺那个显赫位置。
杨花收回视线,坐在凉亭内,也没有故意让那窦山神落座,好显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窦淹站着答话就是了,有无资格落座,得凭本事。
若是一场问答下来,让她觉得极不满意,你窦淹能不能保住叠云岭山神之位,还两说。
接下来她便与窦淹询问了一连串问题,例如叠云岭地界百姓户数的增减变化,几处府县的赋税和粮仓储备,还有几个上县训导近年来的文教成果,各地县志的重新编撰,各种官家、私人牌坊楼的筹建情况,驿路修缮,一些义庄停用后如何处置,五花八门,杨花不但问得极其详细,就连最近十年内的童生数量变化,大体上是增加还是减少,均摊在具体的府县之内,又是怎么个光景……
杨花都一一询问了,总之叠云岭地界的一切文教、物产和商贸事项等,十几个大类,杨花都会各自挑选出两三个问题,窦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个答案,杨花显然并不满意,为这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答题的窦山神,当场指出纰漏或是数字上的细微偏差,听得窦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是个课业荒废的学塾蒙童,遇到了个教学严谨的教书先生,在这儿仔仔细细查询功课呢。
这让窦山神内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几分古怪,竟然开始羡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类似问题,肯定只会干脆利落,一问三不知!
窦淹没来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异士,一位当时被自己误认为是大骊工部官员的青衫客,最早现身跳波河畔时,还曾对岑文倩有过一番调侃,听着那叫一个阴阳怪气,说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经营,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两百年间只有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种相当于科场考题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为他对长春侯杨花的行事风格,极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个笑话看待,觉得那家伙说话拐弯抹角骂岑文倩,听着还挺解气,结果好了,这会儿自己成了个笑话。
杨花还算满意,毕竟其中三成问题,她都问得超出山神职务范畴了。
只能说叠云岭山神窦淹,没有带给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个“尽职”考语,是毫无问题的。
杨花突然说道:“听说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国转运使。”
窦淹小心酝酿措辞道:“侯君明鉴,岑文倩当年力排众议,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够处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种种官场虚实、利益关系,最终一手主导漕运疏浚和粮仓筹建两事,在任三年,成果颇丰。不敢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场面话,只说岑文倩的那个‘文端’谥号,是毫不亏心的。”
杨花默不作声。
窦淹也无可奈何,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双方官衔相差悬殊,最重要的,杨花身为长春侯,位高权重,故而大渎诸多事务,大骊朝廷都不会太过干涉。
杨花转头看了眼跳波河旧址,没来由笑言一句,“听闻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鱼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誉,虽说如今改河为湖了,少了河中独有的杏花鲈,难免小有遗憾,辜负历史上那么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佳作。”
窦淹心中大喜。
只是杨花下一个问题,就让窦淹瞬间如坠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与河伯府询问具体缘由、过程,为何久久没有答复?”
窦淹心中骂娘不已,倒是不敢骂侯府稽查司官员的秉公行事,而是骂那个岑河伯竟然如此闷葫芦,完全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幺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封面词比较客套的那种“赐启”或是“道启”。
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这就出现了纰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一起打开书信。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为了侯君近臣。
总之是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但是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杨花会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陈平安想多了。
结果自家水府这么一闹,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类似申饬跳波河的公文,还绕过叠云岭窦淹,牵扯到了岑文倩必须公开“陈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亲自走一趟叠云岭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摆着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已经亲笔书信一封,打过招呼,而杨花不对叠云岭刻意照拂几分,陈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这件事情,就当是水府和落魄山双方心有灵犀一笔揭过了。但是现在就成了杨花明明收到书信,却依旧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难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一个处置不当,就等于是自己的长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脸上甩耳光。
杨花又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与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与落魄山因此交恶。
只好寄信一封给大骊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皇宫的密信。
不过一律是来自长春宫。当然是那位大骊太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就一句话,“按信上所说,不违反大骊山水礼制律例的前提下,长春水府可以善待叠云岭、跳波河。”
这让杨花如释重负。
只是她难免猜测一番,陈平安这个家伙,是在算计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让叠云岭窦淹代劳?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辞,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龙州旧人,写得云遮雾绕,尤其那句“常年远游在外,一直未能拜会铁符江水神府”,还有什么“如今大渎公务繁忙,只等侯君闲暇之余,知会一声,小子才敢登门叨扰”。你要脸不要脸?
陈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写明身份,水府诸司衙署,谁敢为难?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开启,估计就要倍感与有荣焉了吧?
何况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谁不担心你陈平安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年轻剑仙,要是与谁寄信一封,里边就只写了“与君问剑”四个字?
虽然始终瞧不见杨花的面容脸色,但是窦淹总觉得侯君大人当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杨花起身说道:“窦淹,既然身为山神,就当造福一方,以后务必再接再厉,需知山水官场,与我大骊的山下官场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讲究,但是我们这些山水神灵,只要是自己辖境之内,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县,事无巨细,都需要多多留心。”
窦淹连忙作揖,“小神谨遵侯君教诲。”
窦淹在官场上,就怕上司务虚,反而不怕务实。
杨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庙旧址,见着了那个年轻儒生模样的河伯岑文倩。
当侯君大人询问稽查司寄来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说按规矩走就是了,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
杨花笑言一句,“骨头太硬,不宜当官。”
小小河伯依旧神色淡然,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骨头不硬,当什么父母官,当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见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吗?”
杨花嗤笑道:“清官好当,能臣难为。你这句话,窦淹都能说,只是从岑河伯嘴里说出口,就有点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得美谥,岑文倩确实可谓哀荣极致,即便死后担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热血,心肠滚烫,只是一次次碰壁,为官竟是比在世时更难,眼睁睁看着朝政暗昧,君臣昏聩,周边山水同僚的处处排挤,联手庙堂文武,一同打压跳波河,只说数位在冥冥中身后悬有跳波河秘制灯笼的读书种子,都会举家搬迁,最终没过几年便金榜题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个意态萧索,心灰意冷。
杨花也懒得与岑文倩多聊公务,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据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头侯府会下达一道旨令,让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拢那批杏花鲈,重新投入此湖饲养,以后自己水府就只当这跳波湖不存在,在陈平安那边也算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败事。
岑文倩见那位侯府水君就要离去,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道:“杨侯君,这是下官对齐渎改道的一些浅薄见解,虽然如今大骊在大渎改道一事上,已经推进大半,水文脉络分明,但是在下官看来,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经尽善尽美了,只说那石斛江地界,大骊工部官员和一干水工,在‘截弯’与‘倒流’两事上,便过于遵循古礼旧制了,此外邬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长远来看,多有弊端,未来百年内极容易出现‘夺河’忧患……”
说到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继续说那些不讨喜的琐碎事,最后只说了一句,“只希望长春侯府临时设置的改道司官员,能够稍微看几眼。”
杨花接过那本厚册子,疑惑道:“为何不早点给出?”
岑文倩无论是交给自家大渎侯府,或是递交大骊陪都的工部,都是毫无问题的,不存在任何官场越级的忌讳。
因为大骊朝廷早有相关的明确规定,中低层官员在哪些事情上,分别属于“不准”、“可以”以及“准许破例”为朝廷建言。
故而官员们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事后“酌情处理”的情况,大骊律例,一条条都写得极为清晰、精准。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写,最终在某个衙门的档案房里边占地方。”
杨花竟然直接开始翻阅册子,一边摇头说道:“岑文倩,类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无论是那个侍郎扎堆的新设改道督造署,还是在我这边的改道司,这本册子都注定不会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纳你的建议,依旧必须给你一个确切回复,朝廷和水府都需要录档,此外大骊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员,每年都要派人进入档案房,专门负责抽查公文,最终会纳入四年一届的地方官员大计考核内容。”
杨花合上书籍,突然说道:“去你水府坐会儿……”
打算仔细翻阅册子,只是杨花略微思量,又开口道:“算了,我终究是外行,很难看出册子上边的对错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与那些水府官员详细解说册子上边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会参与旁听。”
岑文倩疑惑道:“马上动身?”
“不然?”
杨花哑然失笑,反问道:“我又不喜垂钓一事,何况整条跳波河都干涸了,还是说岑河伯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为官之道,远远不如窦山神,请上司喝酒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杨花笑道:“来你这边之前,我其实先去了趟叠云岭,倒是未能领教窦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杨花说道:“窦淹还不错,不少看似无需他过问的事情,都很上心,当个叠云岭山神绰绰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气。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长春侯水府,只是为了照顾岑文倩,杨花放缓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声问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骊朝廷,还能保持今天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吗?”
在山下,终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如今的大骊王朝,已经没有了国师崔瀺。
谁敢保证下一任大骊宋氏皇帝,就一定还是位雄才伟略的明君?不会改弦易辙,大骊国势不会江河日下?
杨花点头笑道:“肯定可以。”
其实这是一个极有僭越嫌疑的问题,不过杨花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岑文倩问道:“杨侯君为何如此笃定?”
杨花心情复杂,思绪飘远,片刻后回过神,笑道:“我们拭目以待就是了。”
第九百二十一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中)
掌律长命拉着小米粒一起闲逛去了。
陈平安与贾晟一起散步,笑问道:“还适应目前这个身份吧?”
贾晟立即一拱手,感慨万分道:“承蒙山主器重,侥幸得以身居要职,战战兢兢,不能有丝毫懈怠,又不敢画蛇添足,思来想去,只能是秉持一个宗旨,多看多听多笑脸,少说少做少显摆。我本来就道行浅薄,小小龙门境,莫说是为风鸢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也未必做得成,就想着先不误事,再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总不能辜负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长命和财神爷韦文龙,都属于临时在风鸢渡船帮忙,只等下宗庆典结束,就会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东山的安排,渡船这边最终真正管事的,其实还是负责待人接物的贾晟和账房先生张嘉贞。
风鸢渡船,跨越三洲,总计途径十七座渡口,只说脚下这座桐叶洲,灵璧山野云渡、大泉桃叶渡在内,便有七处渡口之多。
乘坐一条风鸢渡船,大好河山尽收眼底,高立太虚瞰鸟背,遨游沧海数龙鳞。宛如帝子乘风下翠微,只见无数青山拜草庐。
位于浩然天下南北一线的三洲山河,从最北边,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到最南边的驱山渡,渡船这么一趟走下来,贾晟什么山上神仙没见过,骸骨滩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如今都要称呼自己一声贾老弟了,还有那些大骊京畿之地长春宫的几位仙子,一声声的贾道长,喊得老神仙心里暖洋洋的。更不说宝瓶洲一洲拢共不过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认披云山是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上交情,无需多说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贾晟如今就又与这两位都混了个脸熟。
陈平安点头道:“心里多知道,嘴上少说道。”
贾老神仙一愣一惊一叹,脸色配合唏嘘声,可谓行云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见,贾晟当个渡船管事,已经颇为吃力,山主却是只因为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两山两宗门的地盘,这才限制了山主的手脚。不然在贾晟看来,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当那宝瓶洲的火龙真人,桐叶洲的符箓于仙,也是服众的。”
陈平安根本不搭话,立即转移话题,问道:“白玄呢?”
贾晟抚须而笑,轻声答道:“就在船上呢,这会儿应该在闭关,不然早就闻讯赶来见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们这位小小隐官的练剑,就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着口气,不愿被同龄人的孙春王拉开距离。山主,说实话,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后的落魄山和仙都山了,每每想起,自己能够位列其中,都会觉得与有荣焉,些许舟车劳顿之苦,算得了什么,何况这一路走南闯北,其实都待在风鸢船上,躺着享清福呢,说是奔波劳碌,都是我大言不惭了。”
陈平安笑道: “着手处不多,用心处不少,还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长命都看在眼里了。”
贾晟久久无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见山主。”
这句话,还真不是贾老神仙的溜须拍马,确实是从肺腑处有感而发的诚挚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两大人生幸事。
一个靠上辈子积德,一个靠这辈子行善。
陈平安问道:“驱山渡那边,玉圭宗供奉王霁,与皑皑洲刘氏客卿徐獬,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贾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霁是儒生出身,性格刚强,言语直爽,而那位徐大剑仙,瞧着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肠热,约莫徐獬这类人,不轻易与谁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霁并非玉圭宗自己培养出来的修士,曾是桐叶洲骂姜尚真最狠的一个,不曾想最后反而成为了玉圭宗的祖师堂供奉,据说是当代宗主韦滢亲自邀请王霁去往九弈峰。
替皑皑洲刘氏守在驱山渡的剑修徐獬,绰号“徐君”,是一位才两百岁的金甲洲大剑仙,在家乡北部战场,老飞升完颜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场高层议事中,毫无征兆地暴起行凶,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剑阻拦,联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拦下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不然那些地仙修士的死伤数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届时金甲洲战局只会更加糜烂不堪,说不定战火都有可能顺势殃及北边的流霞洲。
陈平安说道:“回头帮你引荐一位龙虎山的道门高人,这位老前辈刚好也要参加我们的宗门庆典。”
贾晟先与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略表谢意,然后好奇问道:“莫不是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认识一位黄紫贵人算什么,说不定与当代大天师都是见过面聊过天、以道友相称的。
陈平安微笑道:“在火龙真人卸任后,便是这位老前辈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了,姓梁名爽,老前辈居山修行,喜清净恶喧闹,故而姓名道号,在中土神洲那边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这桐叶洲,做过一桩如今只在山巅流传的壮举。老真人与上任天师府大天师是旧友,所以当代天师在老真人那边,也是需要执晚辈礼的。”
贾晟道心一颤,赶紧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沉声道:“福寿无量天尊。”
要知道贾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过相较被誉为万法正宗的龙虎山五雷正法,贾晟所在山头那一脉的祖传雷法,说是旁门左道都很勉强,所以能够见着一位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对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义重大,已经不单单是什么面子事了。
贾晟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剑仙破境成功,咱们落魄山就又要吓别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剑修,说是名动浩然九洲,半点不过分。桐叶洲的玉圭宗宗主韦滢,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这个剑道境界。
陈平安打趣道:“那我们就再难用米大剑仙调侃米大剑仙了。”
贾晟嘿嘿而笑,确实小有遗憾。
与贾晟分开后,陈平安临时改变路线,没有先去张嘉贞那边的账房。
蒋去正在反复翻阅一本册子,书页上边符图、文字皆有,是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云,将符箓心得汇总成书,故而这本不厚的册子,算是桓云的毕生心血,按照山上规矩,恐怕就算是亲传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听到敲门声,蒋去打开门后,很意外,竟然是隐官大人。
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由于隐官大人常年在外,单独闲聊的机会,屈指可数。
陈平安落座后,与这个来自剑气长城蓑笠巷的年轻练气士,问了些符箓修行的进展。
作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箓修士,蒋去正式的山中道场,在那灰蒙山,上次陈平安赠送给蒋去一部手抄本的《丹书真迹》,上册。
蒋去有些愧疚,硬着头皮说道:“只学会了《真迹》上边的前三种入门符箓,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说是潦草有个符箓样子,距离桓真人在册子上所谓的画符‘小成’之境地,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涉及到性命攸关的修行事,蒋去不敢有任何隐瞒,何况在隐官大人这边,也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陈平安笑道:“万事开头难。”
桌上有一摞蒋去画成的黄纸符箓,陈平安拿起摆放在最上边一张符箓,是最熟悉不过的阳气挑灯符,一次次离乡远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
陈平安双指轻轻一抖,符纸顿时消散,只余下一张空悬的朱红色符图,再手腕拧转,再轻轻横推,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符箓,就蓦然变成了一张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灵,立在屋内。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这张符箓旁,蒋去立即跟着起身,双方隔着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处朱砂线条,“你看这里,明显有点歪斜了,显然是你画符之时,太过追求一气呵成,反而在灵气调度上出现了问题,导致精神不济,半路气衰则符路乱,才出现了这种细微偏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画符一途,当有一种看须弥如芥子、视芥子若须弥的眼光和心态。”
“再看这里,这横竖衔接处,也有问题,虽然不妨碍你画成这道符箓,但是按照符箓术语,此地就属于山水相冲,会折损符胆灵气的生发,一旦祭出,符箓威势,难免大打折扣,若是与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会被找到漏洞,稍受术法冲撞,就难以持久。”
帮着蒋去一一指出符箓瑕疵,何处应当立即修改,什么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陈平安说得无比详细,蒋去竖耳聆听,一一记住。
之后陈平安便双指并拢,无需笔墨纸,便凭空绘制出同样一张阳气挑灯符,符成之时,刹那之间,金
光璀璨,满屋莹光。
陈平安再将其凝为一张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箓,轻轻推给蒋去,笑道:“回头画符,多作对比。以后等你跻身中五境,作为贺礼,我帮你与某位老神仙讨要一张曾经托起一座山岳离地数百年之久的符箓,当然不可能是那真符,就只是类似碑文摹拓了,距离真迹神意,相去甚远。”
陈平安缓缓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圣人循大道、分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这符箓一道,在某种意义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书、历书。不单单是符箓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牵连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号称天下符箓集大成者的于老神仙,曾在一部广为流传的符书开篇序言中,就为我们开宗明义了,‘头圆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时,五脏法五行,九窍法九洲,故而先贤有云,人有诸多象,皆法之天也。’”
陈平安在修行路上,画符的数量,虽说比不过自己练拳的次数,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箓修士,恐怕只多不少,陈平安将一些自身心得毫不藏私,与蒋去娓娓道来,“古语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为星辰,各应其州域,分野为国,皆作精神符验,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渎海以出图书。所以说山川河流,满天星辰,就是符箓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书符箓’,静待有缘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证其道。蒋去,你想想看,人间山脉蜿蜒千万里,何尝不是一笔仙人符线?天上北斗七星,悬天万年复万年,何尝不是一张完整符图?”
“若说道理是空谈,那就眼见为实。”
陈平安突然沉声道:“蒋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气,心与形定!”
不给蒋去太多收敛心神的机会,陈平安闪电出手,轻轻一拍对方肩膀,蒋去只觉得整个人向后飘荡而去,但是惊骇发现,眼前除了隐官大人的一袭青衫,还有一个“自己”的背影,纹丝不动。心神与身体分离?还是那种传说中的阴神出窍远游?不说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结出一颗澄澈金丹,便可以阴神出窍远游,等到孕育出元婴,形神合一,茁壮成长,便有了阳神身外身的雏形,这便是“陆地神仙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一说的由来。
不曾想蒋去刚刚停步,又被陈平安轻轻一推额头,再次向后滑出数步。
然后陈平安一抖袖子,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蒋去”如蹈虚空,天地有别,道人居中。
原来蒋去脚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舆形势图,而头顶则是星河万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举手可摘。
陈平安双指并拢,在“蒋去”眉心处轻轻一点,就像帮忙开天眼。
再一伸手,将那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绳线,再一招手,将那条星河拘拿而至,然后一挥袖子,星辰与江河,一股脑儿涌入某个身形虚实不定的“蒋去”,仿佛霎时间就变成了后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气府、条条经脉长河。
片刻之后,陈平安见蒋去的一颗道心,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份异象,只是蒋去自身始终浑然不觉,依旧沉浸于这份天地异象当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伤及蒋去的大道根本,陈平安便朝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轻轻往回一拽,将其心神、魂魄与身躯,三者归一。
蒋去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身形摇摇欲坠,陈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脸色惨白的蒋去才不至于踉跄摔倒。
为自家修士指点迷津,是学吴霜降对待岁除宫弟子。
至于具体的传道之法,显然是与刘景龙现学现用了。
陈平安让蒋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纳安稳心神,微笑道:“所谓的行万里路,在我看来,其实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在外游历,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观照人身小天地。凭此修行,内外兼修,大小兼顾,心存高远,脚踏实地,相信总有一天,你可以绘制出几种属于自己的独门符箓。”
蒋去擦去额头汗水,赧颜道:“不敢想。”
“得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个都不想绘制出几张山上‘大符’的符箓修士,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蒋去咧嘴一笑,使劲点头。
陈平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长条木盒,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里边装着十块朱砂墨锭,都送你了,刻有一些类似‘天垂文曜’的吉语,都是地仙手笔,故而灵气盎然。不过别谢我,是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有处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几个云游至避暑城的符箓修士,合伙开了个店铺,小陌逛铺子的时候,专程为你买下了这套沅陵朱砂墨,也不算捡漏,只能说是价格公道,对方误以为小陌是飞升城剑修,就想要借机攀附关系。小陌本意是以我名义送给你,我觉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后也无需专程去跟小陌道谢,免得他以后不当善财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脚接后脚的登门致谢。”
蒋去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声道:“小陌前辈怎么又送贵重礼物。”
陈平安玩笑道:“谁让他境界高,兜里又有钱,以至于每次出门,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想着谁谁谁需要什么了,我劝过好几次了,反正没屁用。”
画符一道,符纸与朱砂,一般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备之物,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朱砂与烟墨,金粉和银粉,反正都很吃钱。
其中朱砂因为本就是仙家炼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还用来批阅奏章,作圈阅之用。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为天地纯阳之色,足以辟阴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誉为神灵通而形质固。加上朱砂谐音“诛杀”,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来画符,斩鬼驱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间朱砂产地众多,储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贱如土,不解烧为丹”的疑惑,而沅陵出产的朱砂,品相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制成墨锭后,细细研磨,UU小说文字,被誉为赤书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礼部用来封正山水神灵的敕书。
陈平安起身笑道:“走,我们找那位张账房打秋风去。”
渡船上边的账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还有无法修行的张嘉贞。
蒋去跟张嘉贞既是同乡,还是同龄人,只不过因为一个已经登山修行,一个始终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双方年龄至少相差了十几岁。
两人到了账房里边,张嘉贞笑问道:“隐官大人,蒋去,你们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笑道:“喝碗热茶就行,喝酒容易误事。算账是门精细活,又不是那种文人骚客的吟诗作赋,喝酒助兴可以增长才情。”
张嘉贞点点头,“稍等片刻,我马上烧水煮茶。”
屋内备有茶叶,是大管家朱敛亲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装在锡罐里边。
墙角有只炉子,还有一麻袋木炭,张嘉贞取出火折子,熟稔点燃炉子里边的茅草和木柴,看来平时没有少喝茶。
此外还有一只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从脚底起,张嘉贞平时双脚就踩在火盆边沿,用以取暖驱寒。
蒋去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
若是自己煮水,要是待客,事出匆忙,那么生火一事,用一张最寻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许灵气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没来由想起朱敛当年拉着自己一起当木匠,大管事某次在弹墨线时,说的一句随口言语。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蒋去的听的,但言语内容,绝对不是称赞蒋去,而是另有所指。
说实话,如果不是受了朱敛的提醒,或者说敲打。
蒋去确实会觉得自己跟这个同乡,不是一路人了。
朱敛一句“凭什么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张嘉贞,偏偏你不行”,曾让蒋去一瞬间如坠冰窟,至今心有余悸。
道理已经明了。
只是直到今天,跟随隐官大人来到这里,蒋去看着这间从未踏足的简陋账房,还有那个安之若素的同乡同龄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给张嘉贞带了一份礼物,陈平安放在桌上,张嘉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陈平安喝着茶水,翻阅账簿,顺便为两人说了些如今飞升城的形势,张嘉贞和蒋去对于家乡近况,当然不愿意错过一个字。
合上手中账本,陈平安抬头笑问道:“听了这些,会不会后悔跟我来到浩然天下?”
蒋去跟张嘉贞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之后陈平安独自离开,蒋去留在屋内,张嘉贞
拎起桌上水壶,帮对方续上一碗热茶水后,轻声说道:“你要是不觉得别扭,以后修行一事,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笔俸禄,留着也是留着,至多就是躺在账簿上边吃点利息,这点神仙钱,肯定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是个心意了。”
蒋去看着眼神诚挚的张嘉贞,点点头,笑道:“我跟你客气什么。”
然后蒋去开玩笑道:“借钱给人比跟人借钱还为难,跟隐官大人学的?”
张嘉贞笑着不说话。
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嘉贞,你就没点长远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这个账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纯粹武夫。
听出了蒋去的言下之意,张嘉贞点头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过了,看看有无机会,以后成为山神。”
蒋去听闻此事,吃惊不小,仔细思量一番,缓缓道:“张嘉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并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灵还好说,如果是你这样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销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别说是练气士,就是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败,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据说连来世都没有了!”
张嘉贞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镇那边杨家药铺的那种药膏?虽说如今被大骊朝廷严密管控起来,但是以隐官大人和咱们落魄山与他们的关系,帮我讨要一份,不是难事。”
那种药膏,最大的神异之处,在于摒除痛苦之外,还能够让人保持灵智。
张嘉贞继续道:“朱先生坦言,这还只是成为山神的第一步,其实之后还有两道鬼门关要走,不过我即便无法连过三关,成为山神,还有退转之路可走,大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只以阴灵鬼物姿态,留在落魄山那边,只是与大骊朝廷讨要封正敕书一事,就比较难了,只能相当于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庙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将来承受人间香火,也会受到很大的约束,不过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不用太担心。”
蒋去默不作声。
简单说来,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迁为神灵,无异于一步登天,门槛之高,难度之大,无法想象。
张嘉贞笑道:“这件事,隐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跟我聊起,蒋去,你说说看,这意味着什么?”
蒋去恍然,肯定是隐官大人觉得有把握了。
蒋去顿时如释重负,啧啧道:“好你个张嘉贞,精明了很多啊。”
张嘉贞指了指书桌那边的账簿,“傻子能当账房先生?”
陈平安在小米粒的屋子那边,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芜和孙春王都在,柴芜只要修行间隙,就会来这边喝点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护法的屋子里边,有个米剑仙帮忙亲手打造的柜子,摆满了一坛坛酒水,都是给柴芜准备的。
小陌正在为两个小姑娘,传授道法和剑术。
反正两个资质都好,很容易就举一反三。
陈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
小陌担心自己的修行路数,与如今的道法秘诀在文字、寓意上边有出入,为了避免误人子弟,小陌就专门教了两个小姑娘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言语。
这会儿小陌正在传授一门存神观照的远古术法,确实跟如今的道法口诀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将喉咙称之为心田绛宫之上十二重楼,此外五脏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炼之法,九液交连,百脉流通,废一不可。小陌让两个小姑娘运转一缕灵气,不与练气士的吐纳相似,反而有点像是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自上而下,同时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让她们分别观想出远古各司其职的不同神灵,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间……
三光在上地下烛,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灵,日月飞行**间。
抱黄回紫入丹田,龙旂横天掷火铃。雷鸣电激神泯泯,长生地仙远死殃。
这类古法修道,也就真的只能是小陌来教了。
关键是两个小姑娘,每每观想不同神灵之时,便当真有一份不俗气象随之升起,与之对应。
陈平安自认在她们这个岁数,没有个把月的反复演练,休想拥有柴芜和孙春王的这份动静。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压低嗓音说道:“一句都听不懂,咋个办?”
陈平安笑道:“是远古语言,听不懂很正常。”
其实这次在飞升城,陈平安还从问剑楼拿来几本剑谱的手抄本,孙春王既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小姑娘还是宁姚的不记名弟子,此事不算违例。
等到她们进入一种类似“动修静定则为真人”的境地。
小陌望向自家公子。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动身了。
带着小米粒走出屋子,陈平安来到船头那边,心念微动。
片刻之后,远处云海中便传来一阵滚滚风雷声,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风鸢渡船,反而瞬间变得悄无声息,是那把被陈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长剑“夜游”。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很快回来。”
小米粒乖巧点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掠出风鸢渡船之外数百里,等到重新凝为一袭青衫后,便御剑南下,直奔桐叶洲中部某地。
小陌尾随其后。
骄阳烈日,一条仙家渡船之上,几位仙师正在俯瞰人间景象。
一道弧线剑光,裹挟风雷声,在数百丈外轰然掠过。
使得这条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骤逢波浪,一时间颠簸起伏。
等到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璀璨剑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远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磅礴大雨,白昼晦暗如夜。
瞬间乌云密布被凌厉剑光撕开,宛如天开一线,阳光洒落人间。
一条东西流向的汹汹江河,随着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闪而过,脚下的河面之上,蓦然间出现一道沟壑,依稀可见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处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几个眼尖的练气士,发现极远处凭空出现一粒光亮,眨眼功夫便刺人眼目,笔直朝祖山这边撞来。
下一刻,剑光蓦然四散而开,刚好绕过整座山头,在极远处重新凝为一道剑光,只留下雷鸣声响彻天地间。
最终这道剑光停在一处,现出身形,背剑在身后。
九座雄镇楼,被文庙分别用来镇压一洲山水气运。
桐叶洲这座名为镇妖楼,真身是一棵梧桐树,传闻此树曾经离天极近,以至于每当某轮明月升起,都无法高过此树。
上一次来这边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赊月。
不过斐然和赊月当时都是临时被周密拘押到身边。
才有幸目睹一座镇妖楼的“一部分真相”,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当时并未现出真身,而是大道显化成一座雄伟城池,占地方圆千里。
只是当年周密只是伸手试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却没有选择进入其中。
周密曾经为赊月说过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周密的预期要早了点。
而赊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蛮荒天下,她要比占据、炼化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顺,不过赊月却依旧不是那位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说有机会,机会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新妆,才会经常去明月中与赊月闲聊,因为新妆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
远古时代,明月众多,如同将其形容为一座六部衙门,赊月就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郎官,一旦恢复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赊月被丢到宝瓶洲,周密原本会带她一起登天离去,在新天庭占据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于官场升迁的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新任明月共主。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眯眼望去,一层层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荡漾。
这是此地对自己的一种天然压胜,准确说来,是对身上承载的那些大妖真名,此地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压制。
陈平安低头弯腰,身形佝偻。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要是自己无法开门,就要吃闭门羹了。
只是破门而入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于是就有了黄帽青鞋的小陌出现在一旁,抖了抖双袖,手中随之多出两把长剑,抬头微笑道:“就这么招待故友吗?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第九百二十二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三)
(章节上传得晚了,抱歉抱歉。)
在小陌即将出剑之际,天地间响起一个幽幽声响,如簌簌叶落,透着一股浓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静待下文,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再次响起,“你们都回吧,见面也无补于事。”
小陌冷笑一声,再不与那位本就只是见过几面的道友废话,向前缓行,提了提手中长剑,“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见到对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长剑钉入地面,整个空无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变换颜色,就像一幅画卷,因为岁月悠久,呈现出泛黄色。
陈平安知道小陌这把剑的用途,是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座临时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广大,如何术法诡谲,小陌总能凭着心神牵引,找到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光阴渡口,之后再次递剑,只需一线牵引两处,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数步后,再随手挥出一剑,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陈平安再次见到小陌出剑。
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像一条随风飘荡的游丝,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剑不停,或倾斜或横竖,轻描淡写,但是剑光所蕴藉的剑气道韵,一次比一次气势磅礴。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随手”一剑。
此地小天地的规矩,确实有点古怪,小陌的剑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陈平安视野中,却失去了那些剑光的痕迹,就像被折叠、弯曲,仿佛已经循着一条条幽静岔路纷纷去往远方。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这些岔路类似梧桐的树根、叶脉。不过公子放心,道路数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终究都是有上限的。比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没有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点点头,不着急。
那个嗓音再次响起在两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见。”
小陌单手持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这座小天地,能挨过几百几千剑。”
只要递剑不停,剑气和剑意不断积攒,剑光自然能够如锥破囊而出。
到时候再全部凝为一剑,才是真正的一场问剑。
世间精怪之属,修行不易,开窍不易,修行缓慢,这是公认的。这类山中道友,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天灾**的话,寿命极长,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龄尤其年长,但是真要论修道资质嘛,还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这些剑修,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万年,给你凭空多出一万年的道龄,又如何?
你跟我客气,我就比你更客气。你跟我不客气,更好,我就以问剑作为答谢。
京城的老车夫,鬼仙庾谨,就都算客气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乡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让小陌实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递出百余剑后,竟然能够以心意牵引其中一条剑光,如灵蛇翻滚起来,在其中一条道路上剧烈晃荡,剑光四溅,轰然炸开,如一条纤细星河瞬间崩碎。
那个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声提醒道:“陈平安,你最好奉劝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剑光伤了此地元气,只会连累整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更难恢复原貌。”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吃个闭门羹,连前辈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难题症结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为,只在你愿不愿意开门见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谓的恢复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有很多的隐患,桐叶洲后人都是要为今人一一还债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对此无所谓,昔年礼乐崩坏的诸多后遗症,是不影响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个一的整体数量不变,前辈依旧算是功德圆满,有功于一洲天地,只等个三五百年,只等文庙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当然还有我,重新补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过这场天地大劫了,能够凭此重返圆满境界。但我却是以人道之法弥补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烦,你与文庙的盟约又已结束,你今天是闭门不见,等你的境界修为,趋于飞升境圆满,无形中顶替、补缺了当年那位东海老观主留下的空位,成为某种虚无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说我再来见你,到时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难事。”
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作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
故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
“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要当真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
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
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开口,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黄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来一个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
与此同时,在陈平安心湖天地中,则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枚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之多,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
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花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
陈平安笑道:“我们跟上这个小老天爷。”
暮色里,男子在溪边找到了一处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妪和妇人,孤苦相依,相对而坐,正在编织鸡笼。
老妪请那男子吃了些饭食,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干脆借着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本棋谱,起身端坐,翻阅片刻,就开始闭目凝神,双手捻棋子状,纷纷落子,似乎在打谱。
陈平安在茅屋远处树下,方才借机瞥了眼棋谱封面,竟是一本有据可查的著名棋谱,在浩然历史上,名气不小,只不过是在山下,对弈双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誉。
陈平安骑在驴背上,瞥了眼肩头旁边的那张白驹过隙符,光阴流逝速度并未改变。
其实哪怕有修士御风,俯瞰当下的整个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一处景象,约莫是那位前辈凭此提醒自己,一关过去再有下一关的风景,等到所有关隘都过去了,双方才能相见?图个什么?是想着拖延时间,好与文庙那边求助?不然要说邀请某人赶来此地助阵,阻拦自己和小陌,意义不大。
小陌问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剑一探究竟?”
陈平安摇头笑道:“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小陌问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诏吧?”
陈平安点头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这会儿不像是打谱,而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要说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说天下围棋的先手、定式,陈平安自认还是比较熟悉的,死记硬背即可,何况当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敛,卢白象和隋右边,哪怕搁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边,还有郑大风与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况且当年避暑行宫里边,也是高手如云,林君璧和玄参曹衮几个,都是一等一的国手。
如今以陈平安的围棋造诣,与人下前三五十手,装装高手,还是没问题的,再往后就要露馅了。
所以在避暑行宫那会儿,教人下棋时,隐官大人喜欢自诩为半个臭棋篓子。
屋内没有灯烛,各住一屋的老妪和妇人开始下棋,并无棋盘棋子,双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长考极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双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从长竹筒内取出棋子、棋纸,摊放在地,一边竖耳聆听屋内的对弈棋路,一边在纸质棋盘上边摆放棋子,等到老妪说胜了九子,妇人认输。男子这才壮起胆子,轻轻叩门,片刻后,老妪和妇人走出屋子,男子虚心求教,老妪去生火做饭,只是让那位并无再醮的儿媳,为他传授棋艺,荆钗布裙的妇人,只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说已经足够让他无敌于人间了。
说到这里,妇人抬头望向茅屋外的树下,她有意无意,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妇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辞离去,沿着溪涧回头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怅然。
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条光阴长河倒流而返,重新骑驴在山坡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问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赢过她们才算过关?”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了。等下你继续盯着那个棋待诏,我去驿路那边,看看能不能捡捡漏,天亮时分再来跟你碰头。”
之后小陌骑驴继续跟随那个男子,陈平安则去了山脚道路,寻了一位好似画中人的老官员,身穿紫袍佩金鱼袋,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话头,跟老人闲聊起来,最后说是愿意出高价买书,老人便婉拒了,说是那几箱子书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将马车上那些书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挥,清风阵阵,所有书籍一页页摊开后,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车马,好像都随之陷入了一种静止境地,陈平安站在原地,摇头笑道:“山水贫瘠,前辈藏书还是少了点,以至于做做样子都不成。”
之后陈平安就无半点探究的兴趣,这种作伪的小天地,实在太单薄了,空有筋骨而无血肉,既无血肉,何谈更深一层的精神气?
重新骑上路边的驴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没忘记重新一挥手,将那些书籍重归书箱,画面倒转,一一重返马车。
再次熬到了“这天”拂晓,陈平安不等眼见那妇人再次抬头望向自己,便已经带着小陌骑驴向前,只等老妪说了那句无敌言语,开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与那位棋待诏拱手笑道:“与先生借棋子、棋纸一用。”
之后陈平安摆出一局师兄崔瀺跟郑居中下出的彩云谱,不过今天陈平安当然是取巧,假装郑居中下棋,邀请对方续上棋谱。
妇人怔怔无言,老妪亦是喃喃自语道:“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棋局,看似随意道:“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老妪颔首微笑,妇人亦是抬手捋过鬓角,笑望向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客。
陈平安此语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内各有古老棋谱一部,陈平安扫了一眼,便将两本棋谱收入袖中,笑纳了。
小陌转头看了眼,“那位道友,怎么连驴子都带走了。”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称赞道:“难怪能当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之后两人徒步而行,因为脚下又多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官道,两边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时分。
突然身后有一骑擦身而过,去往远处,小陌随之远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骑,年轻人衣短褐乘青驹,一副贫寒落魄的书生模样,不过
陈平安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此人官运亨通,有一种风水堪舆书上所谓的“碧纱中人”气象,简而言之,就是个命里该是个当宰相的贵人。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缓走入那座路边旅舍,发现年轻人头靠一只青瓷酣睡中,一旁坐着个满脸笑意的鹤发老道士,坐在台阶上,身姿斜靠着一只大包裹,如果是个看惯了志怪小说的,遇到这类世外高人,那么就该请教长生术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将熟未熟之时,一股清香飘出灶房。
陈平安抱拳笑问道:“敢问老神仙,这条官路通往何处?”
老道士笑答道:“邯郸。”
陈平安问道:“当真不是去往倒悬山,某座贩卖黄粱酒的酒铺?”
老道士咦了一声,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见识不俗的年轻人,摇摇头笑道:“公子此问大煞风景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会意,拍了拍这只随身携带的包裹,笑道:“别无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满腹牢骚,就不为公子打开了,免得乌烟瘴气。”
老道士看了眼那个依旧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后,看了眼外边的道路,感叹道:“别无他求,只求太极书中义,再无旁人,都是邯郸道左人。”
陈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后退两步,作揖道:“晚辈陈平安,拜见吕祖。”
被陈平安尊称为“吕祖”的老道士摆摆手,示意坐下说话,问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芦洲火龙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长,他们可曾破境?”
陈平安摇头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嘘不已,抬头望天,“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黄鹤楼。道诀光万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啧啧称奇,抚须而笑,“浇块磊,解千愁。”
陈平安好奇问道:“老前辈与那宝瓶洲的黄粱国,可有渊源?”
老道士点头道:“贫道的籍贯就在那边,只不过很早就离乡云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岁月,反而要比家乡更多。”
老道士随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贫道若是掺和蝉蜕洞天的问剑,那个姓陈的,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其实这就是一种“说一个得罪两个”的亏本事。
陈平安又问道:“前辈可曾遇到过一位老树精?”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道:“机缘巧合之下,指点过它一些修行。”
之前陈平安参与中土文庙议事途中,在那鸳鸯渚包袱斋内,逛过三十几间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仪物件,算是个盆景,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当然也可以视为“仙山”,山根处盘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树,树下站着个观海境的老树精,老翁模样,只有三寸高,年纪大,脾气更大,自称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压制了境界。老翁见着个客人,但凡有购买的意向,就开始叉腰骂人,唾沫四溅,劝他们白日飞升得了。
后来听李槐说,这个老树精,说自己早年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剑仙,是道门剑仙一脉的高人,与他虚心请教过剑术,资质不错,三言两语,就接连破境了。
这类言语,话听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树精确实与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有一份道缘。
陈平安再问道:“老前辈与那包袱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贫道与那包袱斋老祖可算旧友。”
那个书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方才做了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美梦之后,此刻茫然四顾,见那老道士依旧坐在身侧,而旅舍主人蒸黍依旧未熟,不过比起方才,多了个青衫男子和一位随从。
书生怅然许久,最终喟叹一声,与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谢过后,自言已经知晓人生荣辱、男女情爱、生死之理。
在书生就要离去之时,陈平安却悄然一挥袖子,云雾升腾,蓦然间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叶繁密,清荫数亩。
书生昏昏然,仿佛依旧置身梦中,再看旁处,已经不见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见大槐树孔洞中,驶出一辆青油小车,驾以四匹高头骏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书生,自称来自邻国,皇帝陛下仰慕才华……书生有所心动,只是尚有几分惊疑不定,青油小车垂以竹帘帷幕,帘后依稀有丽人身影,以纤纤玉手掣起帘子一脚,女子国色天香,她与书生眉目含情……书生顿时心神摇曳,犹豫不决之际,丽人眼神幽怨,轻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辞恳切,书生终于移步向前,登上车驾……
转瞬之间,什么青油小车,紫衣侍者,与之携手的国色丽人,什么大槐树,皆化作烟雾散去。
书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
这下子终于确定不是什么做梦了。
老道士蓦然抚掌大笑,“妙哉。”
与此同时,陈平安和小陌也更换了一幅山水画卷,只是陈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声涟漪响起,说黄粱国某地,留有一部剑诀。
陈平安和小陌来到了一处热气升腾的地界,正在闹旱灾,接连三月无雨,河涸湖干,颗粒无收,千里之地,草木皆尽。
陈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术法之后,就会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风而行,就一样光阴倒流,只好带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时节,五谷无收,民物流迁,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满眼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惨状,先前遇到一拨将要倒毙途中的妇孺老幼,陈平安蹲下身,给予他们酒水吃食,却只会滑过喉咙肚肠,笔直坠地。
陈平安当时蹲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曾经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赶路后,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脸色,并无异样。
之后遇到一处县城,城内先前有人开仓赈灾,设立粥铺已经多日,结果被一伙闻讯赶来的流寇,一冲而过。
等到陈平安入城之时,已经是人间炼狱一般。
那个满门皆死的家族门户内,有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满脸泪水,艰难转头,望向一个被乱刀砍死的老人。
年轻人与父亲反复说道,自古赈灾都需军伍护卫,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陈平安坐在满地鲜血和尸体的庭院台阶上,站起身,来到那个年轻读书人身边,想要轻轻拉住他的手,却是残影,但是陈平安的手依旧悬停在原地,轻声道:“不要怕,对你们这些好人来说,走过这一遭人间,就已是走过了地狱。”
之后走出县城,与小陌来到一处州城郊外,一条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员正在祈雨,城内却在做着晒龙王的民间风俗。
陈平安蹲在河对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听着那个官员嗓音沙哑的祈雨内容,读完了一遍,又从头开始,陈平安起身后,一步缩地,来到河对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纸笔,帮忙重新写了一道祈雨文,交给那个面黄肌瘦的官员后,后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准备开始背诵这篇于礼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刚念了一个开头,官员就神色仓皇,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询问,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招惹更多灾殃吗?
因为那张纸上的祈雨文字内容,实在太过大不敬了。
一般来说,这类祈雨书,都有个类似官场的制式规范,夹杂一些恭敬言语,类似“诚惶诚恐”,以“吾欲致书雨师”开篇,再写一些“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的话语。
而手中捧着的这封祈雨文,开篇就是“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所以这个官员背书之时,都是嗓音打颤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畅饮水一次了,不然估计早就汗流浃背了,等到读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员如释重负,一下子瘫软在地。
片刻之后,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闪电雷鸣,顷刻间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头轻声道:“公子,之前在县城,差点没忍住就递剑了,砍死它算数,就不能惯着,由着它一直故意恶心公子。”
陈平安伸手接着黄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实没什么关系。”
小陌笑道:“说实话,要是搁在万年之前,小陌看到这类场景,只会心无微澜,就算让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着,看个几天功夫,依旧是无动于衷。如今不一样了,兴许是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的,就变得有点心肠软了。公子,这算不算修真之士与修道之人的区别?”
陈平安笑道:“从上古道士变成如今道人,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只说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就来到一处崭新境地,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
原来郡内有条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断,陈平安发现自己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大人,寒族出身,还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爷”的路数,陈平安也就没了施展术法的念头,开始与郡县有钱人化缘去了,至于具体如何治水,陈平安是有章法路数的,毕竟除了朱敛编撰的营造法式,还有南苑国工部的诸多书籍,都曾仔细看过,给朝廷当个水工绰绰有余,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一众胥吏,勘验过城外的河床地理后,发现只需打造出一座鱼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笼装石,累而壅水,之后开辟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讲究,都是那些古书上详细记载的门道学问,陈平安只是照搬拿来用而已。
之后的走门串户,与当地富人求财,也见到了些高门趣闻和市井百态,有个曾经当面拍桌子,说一句“我们念圣贤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功夫”的有钱人,最后却只肯拿出五十两银子,年初从自家猪圈跑出一头小猪到邻居去,觉得不吉利,就按市价卖给了邻居,等到年尾长成一百多斤的大猪,又跑到了家里,结果这位富家翁依旧只能按照年初的“市价”给钱,于是就打了一场官司,闹到了县衙那边,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便找机会拿此事开刀,兴师问罪,小题大做一番,这才让那位在纲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爷,连夜登门,多拿了一百两银子。
郡城里的最大门户,还是位从京城礼部退下来的,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对外宣称他的这个女儿,诸多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记了几千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状元、进士早早都中了。
陈平安主动登门与之切磋道学的时候,老人当过几任阅卷官,哪怕与郡守大人言语,还是以官场长辈自居,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随你做甚么玩意,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可如果科举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讲究了,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听得陈平安这个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轻太守,只得使劲点头,连连附和,不然骗不来钱啊。老人便说到了伤心处,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举业,年轻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来年接了自家爷爷的进士香火,又有何难,末尾还斩钉截铁一句,说“如此一来,小姐那封诰还是极为稳当的”,说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给了三千两银子。
身为郡守随从的小陌,在旁看着听着,只觉得学到了很多书本外的人情世故。
这座天地画卷里边,有三个彩色人物,除了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纸调令返回朝廷中枢的高升老人,还有一个困顿于场屋多年的穷秀才,家境贫寒,有个在县城里边摆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后一个,正是那个腰缠万贯、年初跑掉一头小猪、年尾跑回一头大猪的茂才老爷。
等到那个老人举家搬迁回京城,老人就变成了黑白颜色,但是等到陈平安完成了那项水利工程,辖境之内再无水涝之忧,都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却发现那位茂才兄,和穷秀才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访,走了趟后者家中,正看到穷酸男人与妻子在门口道别,拍胸脯保证此次乡试,定然中举,耐烦月余,你端然是举人娘子了。妇人擦拭眼泪,笑言一句,但愿文福双齐,替祖宗争些光辉,替娘子出些穷气,到时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结果刚好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担任一州学政,担任本次的会试主考官,从落试卷中抽调出那位穷秀才的科场文章,将其名字圈画,算是擢升为举人了。从这一刻起,摇身一变成为举人老爷的读书人,便成了黑白颜色。至于那个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际,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潜入对方家中,发现那人手从被单里伸出,伸着两根手指头,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门而入,将桌上点得是两茎灯草的油灯,挑掉一茎。众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这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小陌斜靠在门口那边,无奈摇头。
等到陈平安走出屋子,画卷一变,与小陌似乎置身于战场的边缘地界,两军对垒,只隔着一条河,车骑、人物皆古貌,一方竖立大纛,上书仁义二字,另外一方兵马强盛,那位君主正在与身边军师大笑道,敌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定然大胜。
军师之后看对方正在兵马渡河,就与那位仁义君主建议半渡而击,不许,两军交战,大溃而败。
陈平安一直笼袖旁观,两次画卷恢复原样之后,这才去往大军之中,来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车旁,后者问道:“寡人错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
“后世史书,是如何说寡人的?”
陈平安还是一言不发。
“不说史书,市井坊间呢,稗官野史呢?”
这位君主满怀凄怆,热泪盈眶,重重一拍车轼,悲愤欲绝道:“总该有一句好话吧?!”
陈平安依旧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对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后事,一时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么分得清楚?”
“何况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谋其政,总要照顾好一国子民的安危。身为沙场战主,总要赢下眼前这场战役。”
这位亡国-之君高呼数次“仁义”,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又见了不少光怪陆离的人与事。
两人月夜荡一叶扁舟,随水飘泊不定,至一古桥内,见小楼如画,闭立水涯畔,原来每逢清风明月,便可见女子缥缈身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缠绵悱恻,往水中丢掷金钱。
再往后,隔着千里之遥,陈平安终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风雅公子,在那市井闹市中,让仆从跪地而坐其背,命书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鸾鹤之飞,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怅然,泣不成声,自言吾不得天仙矣,当作水仙去见佳人。遂起身狂奔,跃入旁边一处池塘,约莫算是投水自尽去了,只是很快就被仆人捞起一直落汤鸡。
陈平安便让小陌代劳,帮忙传递书信,这样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诚挚是真,陈平安却也懒得当那牵线红人。
之后来到一处半山腰,有个老和尚带着一位小沙弥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说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亲近,必须避让。
返回山中时,小沙弥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颗小光头,与师父说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陈平安忍住笑。
之后返回山中破败寺庙,天寒地冻时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为柴,直接开始生火取暖,转头望向借宿寺庙那位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摇头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问怎就做不得了,从来拜佛不是拜己吗。
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于是这副师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庙劈佛像烧柴的画卷,就这么一直循环反复。
最后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与那老和尚说了一句。
老和尚这才起身而笑,与小陌低头,双手合十。
雨后道遇一老媪,衣褴褛而跨骏马,鞍辔华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媪神色和蔼,赶紧停下马,温声问道:“公子何往?”
陈平安说是往郊外探亲去,老媪说道:“路途积潦,且多虎患,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陈平安便
作揖致谢。
老妇人策马缓行,领着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径,行出约三四里,隐隐见林间灯光,老妇人以鞭指向灯光,笑言至矣。
屋内可谓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墙上挂了盏灯笼,有妇人缓缓抬头,掠鬓,面容惨淡,之后老妇人待客之物,却颇为丰盛,皆是鱼肉,只是以盆代壶,需要陈平安和小陌折树枝为筷子,只是鱼肉和米饭皆冷,寻常人难以下咽,不过对陈平安来说,不算什么。饭后陈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岖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陈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块,垫桌脚,老妪道了一声谢,妇人则就灯捉虱,陈平安也不问清苦人家,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妇人数次凝眸看来,欲语还休。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嬷嬷,如今是什么时节了?”
老妪笑答道:“中元节刚过,先前饭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陈平安恍然点头,起身告辞,因为就一间屋子,借宿不便,不过嘴上只说赶路着急。老妪挽留不住,只得说道:“公子沿着先前道路行出五十余里外,有驿站,我那夫君就在那边当差,驼背跛脚,很好认的,恳请公子烦为致声,催促他急送些铜钱回来,只说家中衣食都尽矣。”
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时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蓬蒿荆棘中了。
两人不急不缓,徒步走到了那座驿站,半路路过一处规模颇大的坟茔,松柏森森。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自称是某位官员的守墓人,在驿站这边当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员的家中婢女,老人便说要借钱去那专做白事生意的香烛铺子,买些纸钱。陈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银子送给老人,提醒老伯别忘了在香烛铺子那边除了购买纸钱、屋舍车马纸衣诸物,最好再与铺子定制讨要一杆纸质旱烟杆,连同烟草,一并烧了。
小陌看着那个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以心声问道:“公子,难道这位消息灵通的梧桐道友,已经知晓我如今的化名和道号了?”
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灵之生了。
陈平安摇摇头,“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还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约在那坟前烧了纸钱等物,陈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换了一幅画卷。
竟是一座祠庙,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约誓词,上边的两种文字,一个坚若磐石,一个飘忽不定,看内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现出彩色,但是男子那边的誓词,如流水起伏晃荡,却是枯白颜色了,如灰烬一般。
原来是当地的痴情男女,经常来这座祠庙发誓,若是任何一方违背誓约,便交由神灵追究、定罪。
小陌抬头看了眼祠庙的两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绘神像,是公子面容,至于低的那位佐官,则是小陌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万年不见,这位道友,就只是学会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手段?
陈平安拿起那份与“自己”作证的誓词,叹了口气,举目远眺,凭借“一方神灵”的本命神通,是那痴情女和负心汉无疑了,前者已经呕血而亡,沦为孤魂野鬼,尸体停灵于一处道观内,而那个男子,倒是有点小聪明,已经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业,攀附高枝了,宦途顺遂,飞黄腾达,因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学士嫡女……陈平安作为本地神灵,心意微动,缩地山河,一步便来到了辖境边界,只是再往前,就难了。
小陌突然说道:“祠庙金身开始出现裂缝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目巡视地界之内,找到了一位当地以任侠意气著称的豪客,然后托梦给此人,诉说前后缘由,赐以千金,作为入京盘缠。
这位豪客梦醒之后,二话不说,骑乘骏马,昼夜不停赶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阴,那处停灵的道观外,便有一位戟髯拳发的豪士,挎剑跃马而驰,连过数门,
背负一只鲜血淋漓的包裹,立马灵柩之前,掀髯大呼,负心人已杀之。
然后豪侠解开包裹,装有一颗鲜血模糊的脑袋,使劲丢出,滚走地上,正是那负心男子的头颅。
那游荡在道观之外的女鬼,泪眼朦胧,与那策马离去的豪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再转身与道观内的两位当地神灵,跪拜谢恩。
之后变换身份,变成了两位游历访友的文人雅士。
那个朋友家宅附近,传闻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间,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狰狞。
有个商贾私底下与官府胥吏通气,捡了个空子,在房契上边动了手脚,将那宅子变为私有,结果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请道士登坛做法,高僧说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戏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后来陈平安他们的那个“朋友”不信邪,自认为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员,何惧此物,便携带几本圣贤书籍、腰悬一枚官印,要在那边过夜,结果被吓得差点魂魄离窍,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狼狈逃回,以至于一病不起,修养了十数天才见好转,见到了两位挚友,只说那厉鬼作祟得厉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够降服了。
陈平安便带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闲庭信步,墙壁之上的恐怖异象,还有那些渗人的动静声响,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负后,突然瞪大眼睛,去与墙壁上一副满是血污的嘴脸对视,后者仿佛反而被这家伙吓了一跳,小陌这才转头,笑问道:“公子,怎么办?在这边我们的剑术神通,明摆着都用不上,还怎么降妖除魔?难不成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花钱从那商贾手中买下地契,咱们再往大门上边贴个封条?”
陈平安背靠廊柱,双臂环胸,看着墙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阴阳有别,幽明殊途,庸人自扰。只要能够敬鬼神而远之,就都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墙壁那边传出幽幽叹息一声,一头彩衣女子,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走出墙壁,飘然落地,“先生此语,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颜如花,“那就容奴婢带公子你们去往一处百花胜地。”
墙壁上开一门,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转头招手。
小陌忍不住问道:“如此弯绕,所欲何为?”
那位道友,一直摆弄这些小伎俩,图个什么。
陈平安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当是一场路边看花的游历好了。”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是到了百花福地。
一路上奇花异草,与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种种风韵,不一而足。
最后来到一座华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报上了陈平安他们这两位“人间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仅十四五,身姿纤细,弱不禁风,举步姗姗,疑骨节自鸣。
陈平安带着小陌跨过门槛后,望见殿上夫人高坐,凤仪绰约,头戴翠翘冠,如后妃状。
殿内侍女十数位,皆国色美人。
结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说你们二人都是才学之士,她便开始索求唱和诗。
陈平安只是饮酒,是一种所谓的百花膏,一听说要诗词酬唱,就让小陌代劳了。
好家伙,小陌半点不怯场,举杯起身,直接给了数十首吟唱花草的应景诗文,而且全是小陌东拼西凑而来的集句诗。
听得陈平安低头扶额,不敢见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场,一惊一乍的,似乎被小陌的才学所折服。
最后还真就算小陌帮着蒙混过关了。
两人手中都还拿着酒杯,小陌笑道:“总觉得意犹未尽。”
陈平安将手中那只脂粉气略重的酒杯丢给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后多与人问剑,少跟人斗诗。”
已经置身于一处市井闹市,有老者挑担卖花,白白红红,甚是可爱。日色暄暖时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担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动清风,哪怕不说老人是个彩色人物,只说手中折扇,确实不像个村汉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诗。字迹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陈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脸疑惑。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说意犹未尽吗?巧了,背了那么多的书籍内容,一肚子的学问,货真价实的学富万车,接下来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满脸的疑惑不解,不过陈平安瞧着更多是装傻,微笑道:“别愣着啊,赶紧与老伯问那扇子的来源,我再假扮你的随从,你就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说不得就有一场洞房花烛夜等着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皱了皱眉头,再摇摇头,“这位小姐的诗,写得实在是……跟小陌有的一拼。”
陈平安一脸严肃道:“小陌,怎么回事!那么多才子佳人小说都白看了吗?这类诗词唱和,对彼此诗的赞扬,必须无以复加,刻画才子佳人,必定要说他们的诗词写得如何好,小说家们还要替他们写出许多好诗。”
小陌顿时头大如簸箕。
之后果然如公子所说,差点就要与一位妙龄女子洞房花烛夜了,不过最终还是以双方更换定情信物,算是交差,过了此关。
看公子脸色有些神色凝重,小陌立即以心声问道:“公子,是一连串算计?”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算计,是阳谋吧。”
之后陈平安变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国之君,行事荒诞不经,竟然刚刚将一位才情敏捷的少女御赐为女状元,车水马龙,求墨宝诗篇者络绎不绝,少女期间见到一个在楼下苦等的年轻读书人,因为瘸腿,便措辞含蓄,挖苦一番,读书人出身豪阀,但是学识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戏谑之意,高朋满座之时,沾沾自得,结果被人点破玄机,闹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从此怀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负我这死宰相之子吗?
此人谋划不断,让那少女的门户,惹出了一连串祸事,所幸她的父亲位高权重,贵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领袖,依旧是好不容易才摆平了一系列风波,等到一天与女儿面议此事,尚书大人才了解其中曲折缘由,之后又为女儿榜下捉婿,家中等于多了一位乘龙快婿,之后便翁婿联手,对付那个自称是死宰相之子的阴谋诡计,照理来说,结局当然是那邪不压正,人好月圆的。
但是陈平安这位九五之尊的国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观那些闹剧,在关键时刻,没有为那个下狱的吏部尚书大人,说一句公道话,更没有为那个即将流徙千里的状元郎下一道救命的圣旨,只是在那已为人妇的昔年少女,即将沦为教坊乐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后离开皇宫,皇帝喊来那个已经人多中年的瘸腿男子,与后者一起看着远处那座绣楼,皇帝问那个男人,遥想当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么,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得起来吗?
瘸腿男人点点头,说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得到那个真实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处所谓的诏狱,隔着铁栏,看着那个磕头不已的老尚书,“皇帝陛下”蹲下身,问这位天官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句话。
满头茅草的老尚书满脸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当年第一次得知那个瘸腿年轻人被你女儿戏弄之后,你的第一句话是说什么。
老尚书哪里还记得清那些陈年旧事,只得继续磕头,求皇帝陛下法外开恩。
只听那位皇帝陛下缓缓说道:“你当时说了一句‘这也罢了’,然后就开始与你女儿转去商议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
老尚书抬起头,愈发茫然,自己错在哪里?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历史上多半确有其人确有其实的尚书大人,问道:“这也罢了?怎么就‘这也罢了’?!”
最后陈平安以心声道:“开门。”
小陌叹息一声,那位梧桐道友,还真就开门了。
然后他们来到一处峭壁洞府之内,见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状,双鼻垂玉筋尺许,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宝书,脚边有一支古松拐杖。
在陈平安和小陌现身此地后,光阴长河便开始缓缓倒流,跛脚男子活过来,“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乡野学百鸟语,于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悬一瓢,掬水化酒饮,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善画龙,口吐酒水在破败纸上,烟云吞吐,鳞甲生动。
光阴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脚道人恢复年轻容貌,游历一处海外孤岛,岛山有遗民,民风淳朴,爱慕文字,却无师传,从无学塾,此人便写一字于掌上,传授给那些前来询问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钱,“数年间”,铜钱堆积如山。陈平安也登门拜访,每隔一月,与这位无夫子之名却有夫子之实的得道之人,只请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书在纸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让陈平安必须带酒而来。
最终陈平安用七壶酒,七颗铜钱,换来了七张纸,七个字。
春。书。瀺。山。剑。水。简。
这幅山水画卷,耗时最多,看那白驹过隙符的燃烧程度,差不多过去了三月光阴。
之后陈平安与小陌,来到了最后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画卷中。
是一场大战过后,乡野店铺有卖饼者,每天黄昏时,便有一位妇人手拿铜钱,来到铺子,刚好可以买一张饼,店铺老板询问缘由,便说夫君远游未归,生死不知,家中幼儿饥饿难当,只能来这边买饼充饥。铺子老板初不疑它,只是时日一久,便发现钱罐当中,每天都会收获一张纸钱,就有邻居说是鬼物来此买饼无疑了,第二天,店铺老板将所有买家的钱财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是那妇人的铜钱,入水而浮,独独不沉入碗底,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第三天,妇人又来买饼,掌柜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妇人离去,就立即喊来街坊邻居,纷纷点燃火把,去追赶那个妇人,妇人回首望去,神色复杂,身若飞鸟,若隐若现,最后众人发现一具破败棺材内,妇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儿如生,与活人无异,手中还拿着一只饼,见人不惧。众人心生怜悯,抱其而归,远处鬼物妇人,遥遥而立,抬袖遮面,有呜咽声。之后每逢夜中,幼儿若魇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声与轻拍被褥声,幼儿方才酣睡……在那之后的某天,终于不复见妇人,后幼儿长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时常默然流泪,只因为记不得爹娘容貌……
陈平安就一直待在这副画卷之中,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自家公子,或走在黄昏余晖中,或站在店铺旁,或跟随手持火把的众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门外台阶外,听着屋内幼儿的惊醒到沉睡……
直到十个时辰已经用尽,小陌这天又陪着公子站在买饼铺子里边,两人就站在那碗水旁边,陈平安还是一次次看着那铜钱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叹了口气,以心声轻轻说道:“公子,只需一语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们该走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真相,太过残忍,可能是妇人未死,而婴儿早夭,也可能是母子皆难产而亡。
就像那个始终没有返乡的男子,可能已经死在异乡了,可能没有死,谁知道呢。
小陌猛然间抬头望去,周遭景象都烟消云散,眼前出现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树,如同生长在水中。
陈平安却是低着头,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悬而生的参天大树。
一棵梧桐树,满地枯黄落叶。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叶一世界的流动景象,走马观花,各有人生。
刹那之间,原本明亮辉煌的天地,变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盏灯火悬浮在水面之上,此后瞬间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间,渐渐稠密,光亮熠耀,百千万亿,不可计数。
小陌突然下意识横移一步。
原来是身旁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身穿一袭鲜红法袍的模样,面容模糊,整个人的身躯、魂魄,皆由纵横交错的线条交织而成。
约莫是被一座镇妖楼所大道压胜的缘故,身躯闪过一阵阵模糊残影,魂魄交错之声,颤鸣声大作,远胜世间金石声,就像同时出现了数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第九百二十三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四)
那艘风鸢渡船已经临近仙都山。
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逛过了仙都山周边山河万里,处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景象,百废待兴。
御风返回密雪峰,果然见那弟子正在和郑又乾坐在一处观景台的栏杆上闲聊。
约莫是应了那句女子外向的老话,谈瀛洲正在与郑又乾说一句,你干啥啥不行,就是找小师叔这件事,比谁都行。
果然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连同自己在内,当然是很多铁树山修士的师伯师叔。
果然不想让弟子觉得难堪,身形就悄然落在屋脊之上,做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多见了。
毕竟是一位仙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仙人,鬼仙庾谨看不见的,果然都能够一眼分明。
比如与仙都山形成三山格局的云蒸山和绸缪山,果然就都看破了障眼法,山巅所立两座石碑文字,也看得真切。
崔东山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果然身边,笑道:“龙门道友好眼力。”
果然微笑道:“没能管住眼睛,多有得罪了。”
崔东山摆手笑道:“龙门道友这话说得见外了。”
果然环顾四周,忍不住赞叹道:“垒山垒石,已经是另一种学问,在我看来,同样是胸中有沟壑,其实要比绘画更难。搬几座山头,迁徙几条江河,拼凑成山水相依的画面也不难,难在补入无痕,相互间大道相契。只说这密雪峰上,土木,道路,花木,烟云渲染,暂时看似粗糙,实则无一不妙。等到以后再花些心思,移植古木,疏密欹斜,经营粉本,高下浓淡,就真是一处山水胜地了。”
“龙门道友过誉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晃脑袋笑道:“论气象之大,比不过十万大山的老瞎子,论细微之精妙,我们落魄山那边有个老厨子,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果然哑然失笑。
就像由衷称赞一个人的诗词不俗,结果被称赞之人,说自己不如白也、苏子。
这还让人如何接话?
崔东山望向远处,风鸢渡船即将靠岸,便双手一拍屋脊,屁股一路滑出屋脊,最终飘落在观景台那边。
面对这个白衣少年,郑又乾与谈瀛洲都是一样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朝小姑娘点头致意,然后转头望向郑又乾,埋怨道:“喊啥宗主,喊小师兄!”
郑又乾只得更换称呼。
在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崔宗主这边,郑又乾其实是不太拘束的。
崔东山告辞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白虹,直奔风鸢渡船。
见着了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崔东山笑着打招呼,“刘宗主,白老弟。”
白首一看只有崔东山,没有某人,顿时松了口气,笑着抱拳,破例没有与崔东山称兄道弟,而是用了个规规矩矩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突然与刘景龙作揖道:“刘宗主辛苦辛苦。”
刘景龙只得作揖还礼。
米裕临时闭关一事,之前渡船这边已经飞剑传信密雪峰。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刘宗主何时闭关?”
刘景龙坦诚相待道:“暂时还不好说。”
崔东山当然很关心此事。
以后先生在青冥天下,万一需要援手,最不犹豫、且有实力给先生搭把手的,师娘除外,肯定就是刘羡阳和刘景龙了。
可能会加上一个张山峰,只是这位趴地峰的高徒,对待修行破境一事,好像是真的半点不着急啊。
亲自领着一行人走下渡船,崔东山突然想起一事,揉了揉下巴,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家的青萍剑宗。
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刘景龙的太徽剑宗。
再加上龙象剑宗和浮萍剑湖?
这就已经有五个剑道宗门了。
不过崔东山当下也好奇一事,张山峰怎么还没来。
蒲山云草堂的掌律檀溶,已经身在仙都山,在密雪峰府邸那边,得知自家山主与陈隐官问拳一场,竟然从止境的气盛一层,成功跻身了归真,檀溶抱拳道贺道:“恭喜山主。”
确实可喜可贺,武夫跻身止境,本就是天资根骨机缘缺一不可,而止境一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再想破境就是难上加难了。
叶芸芸点头道:“归功于陈剑仙的搭把手,这份天大人情,不用蒲山偿还,我会自己看着办。”
反正她会担任仙都山这边的记名客卿,自己又是一位玉璞境练气士,肯定不缺偿还人情的机会。
檀溶想起一桩密事,问道:“祖师堂平白无故多出个嫡传,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有个黑衣少年,化名崔万斩,在檀溶的秘密安排下,已经用一个相对不扎眼的方式,成为了云草堂最新一位嫡传弟子,对外宣称崔万斩是位六境的纯粹武夫。
檀溶先前得到一封叶芸芸的密信,这位掌律祖师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只能是照做。这种事情,照理说是不合祖师堂礼制的。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檀溶才知道那位少年,竟然是落魄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叶芸芸摇头道:“别问了。”
檀溶一瞪眼,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当我这个蒲山掌律是摆设?
“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檀掌律不妨静观其变,反正不是坏事。”
薛怀赶紧帮着暖场,笑道:“只是崔宗主怎么取了这么个古怪化名,崔万斩?”
叶芸芸想了想,“好像金甲洲那边,有个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绰号韩万斩?”
檀溶只得暂时忍下心头疑惑,点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真名韩-光虎,是金甲洲武夫里的头把交椅,还是一个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战功彪炳,那场打烂一洲山河的惨烈战事,韩-光虎算是主持战局的人物之一,排兵布阵,极有章法。最终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剑仙徐君’一起,拦下失心疯的完颜老景,听说韩-光虎因此受了重伤,跌境了,才未能参加文庙议事。”
薛怀叹息道:“也是条汉子。”
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要比练气士的跌境的后遗症更大。
檀溶恍然道:“就是那个辅佐、废立过六任君主的韩-光虎?”
也不怪檀溶孤陋寡闻,桐叶洲本就消息闭塞,而蒲山云草堂又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听山外事,
当初就连北边的那个邻居宝瓶洲,桐叶洲山上的修士,至多也就是听说过一些山头而已,最南边的老龙城,剑修比较多的朱荧王朝,与太平山同属于白玉京三脉道统的神诰宗,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估计再多就彻底抓瞎了。
唯一知道名字的修士,恐怕就只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文圣首徒了,绣虎崔瀺。
至于大骊王朝的武夫宋长镜,那还是等他跻身止境后,桐叶洲才开始有所耳闻。
檀溶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张山水邸报,狠狠摔在身前案几上,“山主,说吧,除了崔宗主这档子事,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薛怀板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檀掌律今儿气性不小。
檀溶指着那封邸报,气呼呼道:“天大事情,瞒我作甚?我这个掌律真是当得可以!”
得到一份来自大泉桃叶渡桃源别业的山水邸报,这还是是檀溶乘坐渡船赶来仙都山这边,通过朋友之手才知道此事。
一般而言,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仙府给出的邸报,都比较讲究,这里边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一些个极其重要的独家消息,别家的山水邸报都不太会照抄,因为摊上个好说话的宗门,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遇到个脾气差一点的,就要直接开骂了,甚至兴师问罪都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在那北俱芦洲,因为这种小事而导致祖师堂不稳当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叶芸芸一头雾水,伸手一招,将那邸报抓在手中,快速浏览了一遍,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檀溶,不管你信不信,邸报上的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要是没有你拿来这份邸报,可能就算参加过落魄山下宗典礼,当了这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我还是会被蒙在鼓里。”
薛怀一下子就好奇万分了,与师父要来那份邸报,蓦然瞪大眼睛,神色凝重,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檀溶一看两人神色不似作伪,“山主,以后咱们蒲山再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了,”
叶芸芸点头道:“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以后都交给你全权打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檀溶小声问道:“陈剑仙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在蒲山,从第一眼看到陈平安起,檀溶就自认没有半点轻视,不曾想还是低估了。
叶芸芸看了眼这个自家掌律,是我去的蛮荒天下,你问我?
檀溶忍不住感叹道:“这等壮举,我这种外人,哪怕只是看一看邸报,随便想一想,便要道心不稳。”
薛怀接过邸报,反复浏览了两遍,对檀掌律的这番肺腑之言深以为然。
隐官领衔,陆沉同行。
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刑官豪素,大剑仙陆芝。
这种阵仗……
此行成功斩杀两位飞升境大妖,其中一位,更是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
联袂远游,顷刻间扫平一处古战场,随手灭掉宗字头的白花城,大闹云纹王朝,打断天下最高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斗法,拖拽曳落河,剑开托月山,搬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真无敌亲自接引这一轮明月……
别说一一做成了,都是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连薛怀都有些几分遗憾了。
只恨自己不是剑修。
檀溶问道:“山主,陈剑仙要是撇开一身剑术不用,只以纯粹武夫身份,与吴殳问拳,胜负如何?”
薛怀其实也很好奇此事,既然自己师父已经输了,那么只论拳法,桐叶洲能够与陈山主抗衡的,就真的只有武圣吴殳了。
天下止境武夫,不同于山巅大修士,每个千年,都有那“大年”“小年”之分,差异明显,而十境武夫的总数,数量起伏不大,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其余八洲平摊下来,每洲大致就是两个,有好事者大略统计过人数,所谓的天下武运小年份,光景不好时,八洲的止境武夫,从未少于十四人,年份再好,却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北俱芦洲那边,前些年大篆王朝的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换命而死。
那么如今东边三洲的武学大宗师,除了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就还有大骊宋长镜,狮子峰李二,王赴愬,武圣吴殳,蒲山黄衣芸。
叶芸芸显然早有腹稿,毫不犹豫给出心中的定论,“只是拳分高下的话,吴殳赢,可如果是搏命,陈平安活。”
檀溶笑道:“没事,反正如今陈剑仙,也算我们半个桐叶洲人氏了。”
薛怀本想附和一句,不料叶芸芸已经恼火道:“要点脸!”
薛怀立即点头道:“是不妥当。陈山主未必乐意承认这个说法,再者这个说法传出去,其实我们桐叶洲也颜面无光。”
落魄山只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作为上宗之主的陈平安,山下户籍、山上谱牒都还在宝瓶洲。
檀溶瞥了眼临阵倒戈的薛怀,笑呵呵道:“墙头草,随风倒。”
老将军姚镇正在伏案编撰一部兵书,除了汇总毕生大小战役得失和练兵纪实,还要整理边军姚氏历代武将的武略心得。
老人戎马一生,好歹给大泉王朝留下点什么。
这座府邸,大概是密雪峰唯一用上山上“地龙”术法的宅子,地气熏暖,气候如阳春时分。
故而屋内用不着火盆,也无需穿厚棉衣、披狐裘。
姚仙之敲门而入,一瘸一拐坐在桌旁,
府尹大人刚刚得到一份来自蜃景城的谍报,将那份情报轻轻放在桌上,笑道:“爷爷,这个虞氏王朝,有点意思,如今老皇帝还没走呢,礼部那边就已经秘密着手一事了,只等太子虞麟游登基,就会立即改年号为神龙元年。好像是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与钦天监一起商议出来的结果,不愧是跟老龙城关系亲近的虞氏王朝,很会打算盘。”
老将军笑了笑,“算不得官场烧冷灶,就怕热脸贴冷屁股,倒是不至于弄巧成拙。”
新任东海水君,是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虞氏王朝用“神龙”这个年号,显然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示好之意。
就是不知道宝瓶洲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飞升境女修,领不领这份情了。
老人拿起情报,扫了几眼,笑道:“虞氏如今那个太子殿下,还是相当不错的,有大将军黄山寿倾心辅佐,京城里边有座积翠观,山上还有个青篆派,又跟北边老龙城攀上了关系,等到换了新君,国势往上走,是大势所趋。”
姚仙之撇撇嘴,显然对那积翠观和青篆派都观感不佳,一打仗,跑得比兔子还快,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老人将谍报重新折叠好,交还给孙子,轻声说道:“也别瞧不起这些半点不把脸皮当回事的人,一来招惹他们,很容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者你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还真就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能做成,正人君子反而做不成。”
见姚仙之还是有点不以为然,老人叹了口气,“打败道德文章的,不是更好的道德文章,而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下三滥的稗官野史。往往几十万字的著作心血,都抵不过后世一篇几百字的艳情小说。”
姚仙之神色郁郁,因为想到了皇帝陛下,诸多民间私刻的艳本,至今仍然禁之不绝。所幸相较于当年文人雅士几乎人手一本的“盛况”,一场大战过后,已经消停许多了。要知道当年最过分的时候,就连翰林院内当值的文官,都会有人看这些东西,书籍换了个封面而已。
姚镇笑道:“官场不比治学,怎么用君子和小人,是一门大学问。用得最好的人,称得上‘登峰造极’,可能还是陈平安的那位大师兄。不然你总不会以为大骊文武,都是无私心的正人、醇儒吧,是天生的能臣干吏吧?”
姚仙之揉了揉下巴,“我要是能像陈先生,有这么一个算无遗策的师兄,啧啧。”
老人摇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有这样的师兄,压力很大的。都不说什么师兄是绣虎了,像那宝瓶洲的风雷园,你信不信,如果刘灞桥没有师兄黄河,说不定他如今都是玉璞境剑仙了,李抟景一走,一旦继任了园主,就由不得他喘口气,练剑有丝毫懈怠,但正因为有个黄河,刘灞桥就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心性,我相信黄河之所以会赶赴蛮荒天下战场,除了自己确实想去那边练剑,也是给刘灞桥一点压力。”
一个家族,一个门派,大抵如此,当某一人太过瞩目,其余人等,难免黯淡失色,旁人要么生出惰性,躺在大树底下好乘凉,要么容易提不起心气。
比如他们姚家,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你真不再劝劝陈先生?”
要是爷爷真铁了心,极力劝说陈先生担任大泉王朝的国师,不敢说一定成,终究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老人摇头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倚老卖老更惹厌。多做成人之美的事,少做强人所难的事。”
姚仙之知道爷爷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料老人笑言一句,“再说了,要那虚名做什么,大泉真要遇到什么难关,需要你跟仙都山这边打招呼吗?我看用不着。”
姚仙之赞叹不已,“姜还是老的辣。”
老人重新提笔写书,轻声笑道:“人生百味,无盐不可,无辣不欢。”
方才正写到了武将遴选一事,与孙子一番闲聊,没来由想起一句,便写下“刚健而不妄行”一语。
老人只写了几个字,便又搁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兴许总有那么几个道理,可能万年之前是如何,现在就是如何,万年以后还是如何吧。
黄庭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背长剑,凭栏眺望山外的新建渡口。
身边站着那位墨线渡店铺掌柜的负山道友。
于负山趴在栏杆上,笑道:“这仙都山,瞧着家业也不算大嘛。”
只有一座仙都山,虽说也有几座山峰,适宜修行,约莫能够支撑起五六个地仙修士的开辟府邸、道场,可对于一座宗门来说,还是显得有几分山水贫瘠了。
黄庭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神游万里。
于负山问道:“黄姑娘,那个帮咱俩牵线搭桥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能够让你担任首席客卿?”
那个神神道道的避雨蓑衣客,于负山确实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防贼。
总担心这家伙,要跟自己最心仪的黄姑娘,发生点什么。
是个劲敌。
于负山得知黄庭走了一趟五彩天下,她如今已经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太平山重建一事,于负山可谓踌躇满志,能够得一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就算需要自己砸锅卖铁也认了,绝对心甘情愿,不皱半点眉头。
作为远古负山鱼出身,还是个元婴境修士,他跟一般练气士的修道路数,还是很不一样的。可惜走江化蛟一事,门槛太高,以前是不敢冒冒然行事,因为大道出身的缘故,一旦走水,就需要“负山”而行,山的品秩越高越好,这就牵扯到了一场极为凶险的山水之争,故而未来那场走江,少不得会闹出些风波。
何况也不是一次走水,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就像早年大泉埋河那边的那条鳝鱼精,不就被埋河水神娘娘阻拦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浩然天下的上五境精怪之属修士,选择不多,一种是像那正阳山的搬山老祖,担任仙府的护山供奉,或者类似投靠云林姜氏这样的豪阀,得个谱牒身份,不然就只能是如梅花园子酡颜夫人一般,只能远遁倒悬山,寻一处安稳道场,所以于负山最早的打算,是游历一趟皑皑洲,找那韦赦,看看能否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青眼相加,成为一峰之主,韦赦有那“三十七峰主人”的别号,其中炼日峰、拜月山在内的几个山头,早就名动浩然,都是精怪之属在其中修行。
黄庭也不计较于负山靠着言语占点小便宜的心思,只是提醒道:“在这仙都山,记得收一收脾气,谨言慎行,不要太把境界当回事。”
于负山玩笑道:“我好歹是个老资历的元婴修士,加上这份大道根脚,在这仙都山,还不是横着走?”
黄庭忍不住笑道:“元婴境很了不起吗?”
横着走?一个不小心,是要横着走。
于负山其实本就没把自己的境界当回事,只是想着能够与黄姑娘多聊几句,继续没话找话,“难不成仙都山里边,藏着某位世外高人?”
于负山眼角余光打量着女子的笑颜,真美。
倾国倾城,怪不得自己一见倾心。
可惜黄姑娘能够得到自己的心,却未必能够得到自己的身子。
瞧见一道远游归来的御风身形返回密雪峰,是那个名为果然的外乡修士。
黄庭便问道:“铁树山,总听说过吧?”
于负山忍俊不禁道:“我就是个聋子,也肯定听说过铁树山啊。”
如果说投靠韦赦,是一个不错选择,那么对于他们这些精怪出身的修士来说,中土神洲的铁树山,就是一处心神往之的圣地。
宗主郭藕汀,道号“幽明”。这位飞升境大修士,传闻曾经一刀劈开黄泉路,即便幽明殊途,仍然在那冥府路途上,成功将一头鬼仙斩杀,并且全身而退。郭藕汀战力之高,杀力之大,绝不是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境可以媲美。火龙真人曾经有一句笑谈,亏得仙人之上、十四之下,就只有一个境界。
可惜早年的桐叶洲,山上消息太过闭塞,关于中土铁树山的奇人异事,翻来翻去也只有一些老黄历。
于负山就只是个仙家渡口的铺子掌柜,本就是一场避难,都称不上什么小隐隐于市。
天下有两处,未来必须得去。
除了“不开花”的铁树山,就是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
黄庭继续问道:“那个叫谈瀛洲的小姑娘,已经见过了?”
于负山点头道:“见过几次,小姑娘身边总跟着个小精怪,我劝了俩孩子几句,可千万别在山外这么乱逛,很容易出事的。”
如今浩然天下是世道太平了,可对于他们这些山泽精怪出身的修士而言,却是一种实打实的乱世,境界高还好说,早点在书院那边录档在册,也算得了一份路引和一张护身符,可那些地仙之下的妖族练气士,尤其是下五境,现如今谁都像是一裤裆的黄泥巴,要不是大伏书院山长是程龙舟,以及三座书院很快就给出一份明确律例,否则桐叶洲的本土妖族,甭管是否开窍炼形,估计只会落个十不存一的凄惨下场。
于负山是个闲不住的,平时喜欢出门逛荡,将青萍、谪仙和密雪诸多山头早就逛了个遍,与那谈瀛洲、郑又乾俩孩子,算是混得很熟了。
“按照铁树山的谱牒辈分,小姑娘只需要喊郭藕汀一声师祖。”
黄庭为于负山泄露天机,“你说谈瀛洲在山外游历,容不容易出事?”
确实容易出事的,只不过是那些招惹小姑娘的人。
于负山满脸错愕,不敢置信,“什么?!”
那个小丫头片子是郭藕汀的徒孙辈?
才发现,原来自己离着铁树山竟然如此之近?
黄庭点头道:“谈瀛洲的师父,也就是被你说成是名字没取好的那个‘果然’ ,其实是郭藕汀的小弟子,不是你误以为的地仙境界,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曾经在南婆娑洲,与剑仙曹曦联手守住了那座镇海楼,在文庙那边,战功不小的。至于杀力嘛,说句难听的,随随便便用一根手指头碾死个元婴境,一点难度都没有。”
于负山咽了口唾沫。
赶紧仔细思量一番,看看自己有无不得体的言行举止,幸好没有与那位道号“龙门”的果然兄勾肩搭背。
黄庭问道:“白帝城郑居中的关门弟子,叫什么来着?”
于负山顿时艳羡不已,“好像是个天之骄子,狂徒顾璨。据说出身宝瓶洲骊珠洞天,不知怎么就成了郑先生的嫡传,真是洪福齐天呐。”
于负山可不敢如黄庭一般,一口一个郭藕汀、郑居中,他也没有黄庭的那种心性。
不怨自己胆小,因为不是剑修嘛。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黄庭的言语,于负山只得小心翼翼问道:“然后?”
黄庭总不可能随便拎出个顾璨,难道那个名叫郑又乾的小精怪,跟白帝城又有什么渊源?
于负山眼睛一亮,伸手拦住黄庭的话头,自问自答道:“我明白了。这头小精怪,是那白帝城琉璃阁一脉的嫡传弟子?”
肯定是了!
白帝城郑先生有位师弟,名为柳道醇,是那座名动天下的琉璃阁主人,而柳道醇正是精怪出身,名气很大的。
自己也算举一反三了吧?
一般来说,浩然修士,名气够不够大,是有些古怪方式可以验证的。
比如顾清崧骂过的,柳道醇惹过的,桐叶洲听说过的,参加过竹海洞天青神山酒宴的,倒悬山师刀房某座影壁上边有名字的。
这些修士,最好别去招惹。顾清崧能骂,柳道醇敢惹,除了双方自身道法造
诣不俗之外,各自还有些旁人羡慕不来的原因。
一个师父是那白玉京三掌教,虽说陆沉不认这个大弟子,但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那几位嫡传弟子,像那曹溶,贺小凉,都对顾清崧这个不记名的大师兄极为礼敬。
另外一个,师兄是郑居中。
只说当年龙虎山大天师为何下山一趟,当真需要背仙剑“万法”,甚至还随身携带了那方阳平治都功印?
降妖?想那柳道醇不过是玉璞境,大天师赵天籁却是飞升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到底,剑、印在手的赵天籁,还是在提醒白帝城,或者说是提醒郑居中这个给柳道醇当师兄的魔道巨擘。
贫道这趟下山,本是降妖而已,那就别闹到最后,逼着贫道一同“除魔”了。
黄庭摇头道:“按照文庙那边的文脉道统来算,郑又乾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于负山疑惑道:“那咱们聊顾璨做什么?”
黄庭却突然不愿意多说什么,“等明天庆典,你就都明白了。对了,等到庆典结束,我们不着急离开此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听一听小陌先生的传道。”
于负山问道:“传道?谁?”
传道二字,在山上可是极有分量的说法,何况还是黄庭说的。
黄庭笑道:“年纪比你大,境界比你高,见识比你广。”
于负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回头旁听,看看此人道法到底高不高。”
黄庭一笑置之。
她记起一桩怪事,在小龙湫那边,陈平安当时去往野园,那些作为山水禁制之物的照妖镜,竟然当场粉碎。
同样是密雪峰宅邸,敕鳞江老妪裘渎,与少女胡楚菱,坐在一张芦苇、蒲草编制而成的席上。
按照山上品秩划分,草席只是件灵器而已,冬暖夏凉,山下有钱的将相公卿,也能买得起。草席四周,搁放四件席镇,是四条小巧玲珑的赤金走龙,形态纤细,栩栩如生。龙首双角,长吻细颈,龙尾回勾,由细长金条铸造而成,錾出鳞纹。
裘渎小心翼翼取出一些物件,轻轻搁放在草席上。
不比这张草席,这些大渎龙宫旧藏之物,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曾经掌控天下水运流转的蛟龙,作为江湖渎海的主人,珍藏无数,故而斩龙一役过后,大大小小的龙宫遗址,就与那破碎秘境,成为了山上公认的两大机缘。
草席之上,有一颗大如拳头的夜明珠,两把宝光荧荧的古镜。
一座可以同时摆放高低两支蜡烛的青铜蜡台。
最后还有一把碧绿拂尘。
此外还有一些相对“平庸廉价”的宝物,数量众多,暂时并未取出,都被老妪放在了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里边。
老妪神色慈祥,柔声道:“醋醋,有喜欢的,就挑两样,其余的,我都会作为你的拜师礼,送给仙都山和陈剑仙。”
不管如何,都要借着明天举办庆典的机会,帮助醋醋与那位陈剑仙讨要个弟子身份,哪怕暂不记名,都是无妨的。
实在不行,就退一步,让醋醋与那崔宗主拜师,成为一宗之主的嫡传弟子。
少女伸出一只手掌,手心抵住那颗夜明珠,轻轻摩挲,再拿起那把拂尘,轻轻一挥,搭在胳膊上,装了装神仙风范,少女乐不可支,放下拂尘,又拿起两把古镜把玩一番,最后全部放回草席,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瞧着都蛮喜欢的,阿婆帮我挑选一两件就是了。”
老妪摇头道:“修行路上,眼缘好坏,很重要的。醋醋,你得自己挑。”
胡楚菱视线游曳,最终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竹席,再伸手指了指那赤金走龙形状的席镇,嫣然笑道:“阿婆,我就要这两件了。”
老妪笑着点头,对于醋醋的选择,老妪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老妪只是伸出干枯手掌,抓起一把镜面泛起银白色的镜子,轻轻呵了一口气,拿手腕擦拭一番,露出一抹缅怀神色,轻声道:“此镜名为取水镜,可向太阴取水。修士持镜对月,能够汲取明月精华,修行水法的修士,最适宜拿来炼制本命物了。曾经是小姐的嫁妆哩。”
胡楚菱指了指另外那把镜面泛起层层金色涟漪的古镜,与取水镜是差不多的样式,就像一双道侣,少女好奇问道:“阿婆,这把镜子呢,又有什么玄妙?”
老妪笑着解释道:“平时只需要放在日光里,就可以温养古镜,如修士吐纳一般,妙不可言,可以积攒日光,冬寒时分,修士只许浇筑些许灵气在镜面上,光射百里,亮如白昼。传闻修士将此镜悬空,步行光亮中,那么就算走在那幽冥路上,都能够万鬼不侵,只是这种事情也没谁试过,不知真假。”
这两把古镜,曾是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真人,作为做客大渎龙宫的礼物,品秩不算太高,只是法宝,却是那位道门真人亲手铸造锻炼之物,故而意义非凡。
可惜那位道人拜访龙宫时,老妪当年还年幼,未能亲眼见着那位陆地神仙,只知老一辈的龙宫教习嬷嬷提及一个道号,纯阳。
还说这位道长来历不明,放诞不羁,说话口气却比天大,曾经说得满堂主宾一愣一愣的,什么天下地仙金丹无数,可惜皆是伪。
道士手持筷子,敲击酒盏,作一篇《敲爻歌》,传闻龙宫那边有史官记载这篇类似道诀的文字,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甚至还是专门篆刻在极为珍稀的青神山竹简之上,但是不到三天,竹简上边的文字就自行消散了。
最玄妙之事,还是当初所有在座主宾修士,如出一辙,竟然都只记得那片道诀的末尾一句了。
“炼就一颗无上丹,始知吾道不虚传,若问此丹从何来,且向纯阳两字参。”
照理说这么一位游戏人间的得道高人,不说肯定可以享誉天下,名动一洲总归是不难的,多多少少都该有一些仙迹轶事。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裘渎始终没有听说关于那位“纯阳”真人的半点消息。
至于那座不起眼的蜡台,实则是一座灯衢,按照山上的说法,属于那种螺蛳壳道场。
若是点燃龙宫秘制的两支蜡烛,修士就可以入驻其中,初看皆是一间小屋,推开门后,便是一座海市蜃楼的通衢大市,唯一的区别,是一昼一夜。
其实两镜一蜡台,三物可以相辅相成,最终两座灯衢幻境,等同于昼夜衔接为一,日月配合结刀圭,功德圆满金丹成,拂袖长生路上归。
所以最适宜地仙之下的一双山上道侣,结伴修行,事半功倍。
胡楚菱眨了眨眼睛,“阿婆,我是不是挑了两件最不值钱的物件啊?”
老妪连忙摆手,开怀笑道:“不是不是。”
胡楚菱见师父不愿多说,也就不多问了。
裘渎
在斩龙一役发生之前,世俗王朝曾用一种古礼祭祀山川,祭祀陆地山岳用“埋”,祭祀江湖渎海则用“沉”。
而这四件被裘渎用来当做席镇的赤金走龙,便是浩然天下历史上首位女皇帝,作为“埋土沉水”大典中的关键祭祀之物。
不过当年总计十八条,桐叶洲大渎龙宫这边,只是从东海龙宫那边分得其中一条,之后通过各种隐蔽手段,才收集到了四条。
在万里燐河那边摆摊子的剑修陶然,是第一次踏足仙都山。
反正山中也没有一个熟人,独自住在密雪峰一栋宅子里边,乐得清闲,至今也未能瞧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青衫刀客。
张山峰当初离开落魄山后,掐着日子,独自乘坐一条老龙城跨洲渡船,在清境山渡口那边下船,因为听说青虎宫的陆老神仙,与陈平安是好友,而且又都是道门中人,想来不会太过嫌弃自己的境界,不料那位陆老神仙,堂堂元婴老神仙,何止是不嫌弃,客气得都快让张山峰误以为是青虎宫的下任住持了,张山峰是好说歹说,陆老神仙才舍得放自己离开,亲自一路送到了渡口不说,还陪着张山峰一起登上渡船,与那位渡船管事客套寒暄了一会儿,最终帮忙讨要了一间天字号屋子,老神仙这才下船。
在下一座仙家渡口下船,离着仙都山还有些距离,但是有渡船,可以直接去往墨线渡,最终张山峰在一个复国没几年的王朝边境,开始徒步游历,反正算好了时间,绝对能赶上明年立春那天的宗门庆典,独自一人,年轻道士背剑匣,行走在夜幕中。
张山峰从袖中摸出议张黄纸材质的挑灯符,以双指捻住,高高举起。
老真人梁爽,带着弟子马宣徽,离开洛京积翠观后,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名叫张山峰的趴地峰嫡传。
老真人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找到了那个暗中护道的袁灵殿,没有藏掖身份,抚须笑道:“贫道梁爽,与火龙真人只见过一次,虽说抢了他的外姓大天师身份,但是与你们师父相谈甚欢。你就是那个指玄峰袁灵殿吧,一身道气很重啊。”
袁灵殿打个道门稽首,“晚辈趴地峰袁灵殿,拜见龙虎山梁天师。”
梁爽说道:“火龙真人如此偏心张山峰,你们这几个当师兄的,还能够保持这份心性,趴地峰确实了不起,门风之好,几乎可以说是独此一家了。”
袁灵殿洒然笑道:“拜师就拜火龙真人,这本就是天下公认的事实。”
其实师父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贫道也没个飞升境的徒弟啊。
但是某位师兄曾经很快就跟添上了一句,“收徒就收张山峰”,立即让师父开心得不行。
在修行一事上,袁灵殿不觉得自己比谁差,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真心敌不过那几个同门。
先前在那清境山渡口,袁灵殿悄然现身,走了趟青虎宫,得与陆雍亲自道谢一声。
每位趴地峰修士,在外游历,礼数是不缺的。
陆雍当时得知对方是北俱芦洲的指玄峰袁灵殿后,久久无言。
因为去过宝瓶洲,所以对那北俱芦洲的山上典故,所知甚多,即便撇开袁灵殿是火龙真人的高徒不说,只说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一个都不是剑修的玉璞境道士,能够被说成是“打个仙人,不在话下”,那么袁灵殿战力之高,可想而知。
梁爽问道:“什么时候去仙都山?”
袁灵殿说道:“还是看小师弟自己的意思吧。”
老真人又看了几眼年轻道士,惋惜道:“可惜纯阳道友不在,不然你师弟未来结丹一事,气象只会更大。”
袁灵殿笑道:“这种事不强求。何况在我看来,小师弟有无吕祖指点,差别不大。”
梁爽啧啧不已,不愧是火龙真人教出来的弟子,说话都是一个口气,不过袁灵殿的这个说法,老真人还是不太认可的,“‘纯阳’二字,意思很大的。”
袁灵殿笑着点头,师父其实提及过这位道号纯阳的道门中人,而且评价极高。
毕竟是一个能够说出“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的修道之人。
而师父对纯阳真人的评价,其实就两句话。
“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一步登天,一个率先开辟道路,一个又垫了几块台阶,皑皑洲韦赦的元婴,与青冥天下姚清在此境的斩炼三尸,难分高下。”
“吕喦金丹第一,天下无双。”
老真人与弟子马宣徽,跟着袁灵殿远远跟在张山峰身后。
年轻道士手持符箓,夜幕中一点光亮。
陈平安之前在那定婚店外的敕鳞江畔,跟老真人讨要了一份龙虎山天师府的传度、授箓仪轨。
便是崔东山,也不敢说自己懂得全部的过程,用梁爽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说法,就当是陈道友提前观礼一场了。
老真人看着前边那点光亮,抚须而笑,有感而发。
秉烛夜游之人,自身在光明中。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五)
(章节上传晚了,抱歉抱歉。)
天边火烧云,晚霞行千里。
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一处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准备更换渡船,去往黄粱国。
队伍中为首的,是个大摇大摆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边有个少女,腰悬一方抄手砚,手持绿竹杖。
身后是一位儒衫青年,带着个扈从模样的黄衣老者,状貌奇古,鹘眼鹰睛,只因为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极为宽松的法袍。
相较之下,那个年轻男子,就显得最为平淡无奇了。
他们是要以观礼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参加一场开峰庆典。
那个走路带风的大爷,当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婴境水蛟,祖师堂供奉陈灵均了。
这次作为山主陈平安嫡传弟子的郭竹酒,也跟着陈灵均一起出门。
而山崖书院的贤人李槐,与自号嫩道人的蛮荒桃亭,属于蹭吃蹭喝,远游散心。
桃亭除了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还有拥有另外一份关牒,还是南婆娑洲的山泽野修,道号龙山公。
跟着他们的,或者说是带路的,还有衣带峰的两位练气士,宋园,师妹刘润云,后者肩头,趴着一头慵懒蜷缩起来的年幼白狐。
距离重新登船还有一个时辰,陈灵均就在渡口选了一处临水酒楼,打算饱餐一顿,喝个小酒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毕竟翻墨龙舟是自家渡船,在上边大吃大喝,不像话。那些珠钗岛女修,碎嘴得很呐,要是传到某个笨蛋丫头的耳朵里,少不了又要挨几句有的没的闲话。
陈灵均在酒楼大堂,踮起脚尖,双手趴在高高的柜台上边,伸长脖子看着墙壁上边的木牌菜单,与店伙计点菜,结果听说这个名叫珍馐楼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桩陈灵均闻所未闻的新鲜买卖,原来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开设有珍馐酒楼,修士只需要在酒楼这边给一笔押金神仙钱,就可以飞剑传信给各个渡口的剑房,酒楼得了消息,就可以点菜,珍馐楼会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装上各色山珍海味,帮忙送到山门口那边,保证滋味与堂食一模一样……
只是那笔额外的路费,得按山水路程计算。
青衣小童愣了半天,陈大爷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
生意还能这么做?只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还有稍远一点的红烛镇,怎么就没有开设一座珍馐酒楼?
李槐难免有几分猜测,不会又是董水井的手笔吧?这种勾当,真有生意?
因为人多,拼桌不像话,陈灵均就要了个雅间,十颗雪花钱起步,很快就摆满了一桌菜肴,陈灵均要了两壶酒,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酿,转头望向窗外,渡口那边,陆陆续续有几条私人符舟靠岸,不至于横冲直撞,但是无一例外,都会抖搂一下符舟的迅捷,陈灵均瞥了眼符舟上边的人物,多是年轻男子,带着莺莺燕燕,他们就像额头上刻俩字,有钱。至于看人的眼神,也就俩字,穷鬼。
嫩道人只是小酌,护道一事,不可马虎。
贪杯误事?不可能的事,只是姿态得有。
天晓得会不会又被老瞎子拽入梦中,踩上几脚?
毕竟老瞎子做事,从来只看心情,全然不讲道理的。
上次护驾有功,老瞎子难得良心发现,“随手”丢了一本古谱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炼山诀。
这些时日,桃亭没有片刻懈怠,都在闭关,当然对于桃亭这种巅峰大修士来说,所谓的“闭关”,就不是那种寻常飞升境修士,一般意义上寻一处山水秘境的趴窝不动了,而元婴、飞升两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桃亭当然不至于如此寒酸。
桃亭作为远古撵山一脉的老祖宗,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与身为旧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脉袁首,完全是一个辈分、道龄相当的蛮荒大妖,由于双方都跟山不对付,双方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要说驱山徙岳一事,桃亭自认不比袁首差半点,唯独在“炼山”一道,逊色颇多,简单来说,就是搬山、撵山,两者本领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确实比不过袁首。
在强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蛮荒天下,双方起了冲突,打不过的一方,就只能避其锋芒了,逃呗。
遥想当年,“年轻气盛”的桃亭,曾经野心勃勃,试图凭借本命神通,滚雪球一般,试图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话去,要比那蛮荒大岳“青山”,还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于绯妃和仰止那两个老婆姨之间的腌臜交易,骗骗一般修士没问题,对于山巅大妖来说,岂会不知内幕。桃亭不稀罕学,何况朱厌也是个不喜欢建立宗门的,桃亭当年就只好狠下一条心,富贵险中求嘛,看看有无机会,在十万大山边缘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儿搬一座,等到吃饱了,再去与朱厌分个高低,结果……就是被老瞎子抓去当了条看门狗,那段难以启齿的惨淡岁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够从老瞎子手里得到半部炼山诀,是桃亭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黄粱派的山上仙府。
梦粱国境内,除了那个有望跻身宗门的云霞山,还有个不容小觑的仙家门派,便是黄粱派了,在大战之前的,在宝瓶洲,是个能算“二流垫底很勉强、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个宝瓶洲南边版图,山头破碎无数,门派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那些与祖山不接壤的“飞地”,相隔一远,学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
而黄粱派正是处州衣带峰的“上山”。
掌门山主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不过是一位剑修。当年他曾经派遣一位关门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寻求机缘,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并无收获,白给了一袋子充当过路钱的迎春钱不说,另外一袋子压胜钱,修士也未能相中心仪的宝物,为了与那个国势蒸蒸日上的大骊宋氏笼络关系,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铜钱,买下了骊珠洞天西边的一座山头,后来忌惮大骊铁骑的威势,也没有贱卖了山头、搬迁离开,这其实掌门也有些私心,那位后来搬迁到衣带峰结茅修行的金丹祖师,在门派里边人缘极差,眼不见心不烦,就恭请师伯坐镇衣带峰。
当时买山头的价格不便宜,事后证明简直是白捡,是用一个极低价格入手了。
前些年想要与黄粱派购买衣带峰的山上势力,就有双手之数,出价何止翻了一两番,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行情。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轻剑仙,联手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大闹正阳山,一战成名,落魄山顺势水落石,首次闯入宝瓶洲修士视线中。北岳披云山,落魄山,龙泉剑宗,无论与谁沾上点关系,都是一份不可想象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北岳夜游宴一事,总感觉是个无底洞。
不过也早早看开了,反正中岳地界,大山君晋青,也开始下黑手了。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再等到那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等于将那个隐官称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黄粱派就愈发头疼了,如果说以前商议购买衣带峰的价格,是高价,那么如今堪称天价!问题在于那个金丹祖师,对于祖山的答复,很简单,不卖。
所以这次掌门趁着一位嫡传弟子跻身金丹的开峰典礼,暗中与那位师伯来了一场君子之约,如果能够邀请到落魄山修士观礼,娄山这边就不再提及售卖衣带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边婉拒此事,师伯就得亲自走一趟祖师堂商议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问道:“小宋仙师,你们黄粱派,与那座已经从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黄粱福地有关系吗?”
传闻倒悬山上边,曾经有座卖“忘忧酒”的黄粱铺子,卖酒的老掌柜,好像是一位杂家祖师?
至于“小宋仙师”这个称呼,是郭竹酒有样学样。
是衣带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关门弟子。
最早好像是师姐裴钱喊出来的。
后来落魄山那边所有人就跟着喊了。
宋园笑着摇头道:“郭姑娘,这我还真不知道,从不曾听师父说起过。”
黄粱派,是个历史悠久的老门派了,祖山名为娄山,位于黄粱国槐安府鳖邑县,盛产金丹。
历史上曾经有过十几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婴。
当然,所谓的“盛产金丹”,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宝瓶洲。
黄粱派邀请落魄山修士参加典礼,也就是试试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光临娄山,甚至不觉得落魄山会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荣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要试试看。
不料落魄山那边,很快就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敛的亲笔回信,措辞极其客气了,说山主如今在外未归,只能让陈灵均与郭竹酒代为参加庆典,在信上顺便介绍了两人的身份。
得到这封回信,黄粱派甚至专门为此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哪怕不说那陈灵均是一位元婴境,便是那个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关键她目前还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谐趣说法,可以算是半个“关门弟子”。
刘润云对那个青衣小童模样的落魄山元婴供奉,很熟悉了,对方经常找爷爷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爷爷刘老哥,喊自己刘姐姐,乱七八糟的辈分。
爷爷私底下说过这位陈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刘润云实在是很难将那个混不吝的青衣小童,与一位元婴老神仙挂钩。
倒是那个叫郭竹酒的少女,刘润云背感兴趣,好像前不久才来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对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带峰的镜花水月,是一绝。
连上山黄粱派都有所耳闻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头就两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阔绰得……吓人。
没几年功夫,就怎么都有两颗谷雨钱的入账了,以至于爷爷到最后,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孙女刘润云也从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与那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就不是一个路数的镜花水月。
酒足饭饱,陈灵均结账完毕,离开酒楼,拍着肚子,带头登上那条去往黄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抢着付钱,奈何根本争不过那个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以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何还要下山远游。”
师父曾经说过,每次陈暖树去州城那边采购,一路上都会有个家伙暗中跟随。
陈灵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问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陈灵均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陈灵均便有些心虚。
李槐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俩这是在打哑谜呢。
等到宋园和刘润云去往别处屋子,郭竹酒几个就先在陈灵均的住处坐下,她问道:“有很多这样的人情往来吗?”
陈灵均使劲点头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门派大仙府,这样的事情,就越是频繁,层出不穷的名头,除了黄粱派这种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 ,还有山上婚嫁,结为道侣,也是大事,总得给份子钱的,再就是老祖师闭关成功,出关了,总得办一场吧,祖师堂那边收徒弟了,更换掌门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轻娃儿,跻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礼尚往来。”
陈灵均起身弯腰,给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过在咱们家山头这边,以前都是老爷一个人跑,老爷把事情都忙完了,轮不到我们分心这些庶务。”
郭竹酒笑问道:“会不会嫌弃我们俩……不够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缛节,只会比这些五花八门的典礼更多。
陈灵均大笑起来,“开玩笑,就咱俩,随便一人出马,黄粱派那边都要觉得烧高香了,祖坟青烟滚滚……”
陈灵均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随便聊聊,不当真,不当真哈。”
“出门在外,给别人面子,就是给自己面子,这个道理,啧啧啧,学问比天大了。”
嫩道人点头赞许道:“灵均道友,还是为人忠厚处世老道啊。”
闲聊几句,李槐就带着嫩道人去往别处屋子,一行人相互间都不相邻,当然是钱没到位的缘故。
陈灵均也破例没有抢着结账。
因为这笔路费,是衣带峰宋园替衣带峰和黄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陈灵均先前在渡口购买登船木牌时,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园都没机会跟渡船讨要最好的几间屋子。
渡船升空,云海滔滔,大日坠入海窟一般。
等到这条渡船进入黄粱国地界,李槐走出屋子,来到船尾甲板那边。
嫩道人很快就跟着来到这边,凭栏而立,视线游曳,将大地山河尽收眼底,点点头,突然眯眼道:“呦,灵岳分正气,仙卫借神兵。娄山那地儿的山水,有点意思。”
斗柄璇玑所映,山如人著绯衣,小小葫芦择地深栽,现出长生宝胜挂金鱼袋。
嫩道人越看越惊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只手,掐指算。
作为撵山一脉的祖师爷,对于天下的“来龙去脉”,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声提醒道:“别乱来啊,人家辛苦经营了十几代,我们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这话说得教人伤心了。我说话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与公子比,比那陈平安,总是伯仲之间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试探性问道:“公子,我瞧见一处地方,颇有来头,去一探究竟?不动手,近距离看几眼。说不得就是一桩不小机缘。反正在黄粱派和云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拨人也没能发现,又不在他们山头地界之内,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离着黄粱派的开峰庆典还有小半个月光阴,闲着也是闲着。
李槐赶紧摆手道:“别,你要去就自个儿去。只要不坏规矩,都随你。”
之前跟裴钱一起游历北俱芦洲,落下心理阴影了,差点就要亏钱。
嫩道人问道:“真不去?”
李槐摇摇头。
嫩道人叹了口气,“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场唾手可得的机缘,囊中物就这么没了,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已经搁在桌上了,没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问道:“机缘不小?”
嫩道人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沉声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彻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会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滞无言。
总觉得不对,偏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嫩道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嫩道人经常会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点发毛。
如今关于嫩道人的传闻,众说纷纭,一种说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碍于文庙的规矩在,做得隐蔽了,便用了个豪素的化名。还有一种说法,南光照之所以会被“剑修豪素”割掉头颅,是因为鸳鸯渚一役,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场斗法,伤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门闭关养伤,才被豪素捡漏。
至于第三种说法,便是嫩道人确实出身灵爽福地,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剑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
嫩道人对此当然是全然无所谓的。
反正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名声,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对,你们浩然天下就算说自己是老瞎子的师弟又何妨,师兄都成。
船头那边,陈灵均和郭竹酒刚好也在赏景,因为因为个子矮,陈灵均就只能将下巴搁在栏杆上边。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宫,师父说到过你,说你就是那个永远抢着结账的人。”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听出意思了,老爷是在说自己傻呗。
郭竹酒继续说道:“师父还说,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个跟他抢着结账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还是江湖。
————
青篆派山头所在,是一处破碎秘境旧址,虽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处实打实的风水宝地了。
作为景点之一的系剑树这边,今天难得如此热闹,因为有两拨贵客来此游览风景。
一方来自荣辱与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携手妻子竺薰,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两位,是别洲修士,属于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逸公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佩。
正是宝瓶洲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
还有一位老龙城侯家的年轻俊彦,名为侯道,此人与那位担任五溪书院副山长的侯勉,在家谱上边是同辈。
侯家是最早与虞氏老皇帝搭上线的,双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龙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为东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场不小,除了掌门高书文,还有负责看管系剑树这处景点的戴塬。
两位金丹地仙之外,还有青篆派管钱的女修苗渔,以及一帮祖师堂嫡传弟子。
能到场的,都来了,不敢有丝毫怠慢。
唯独掌律许柏,是祖师爷高书文的嫡传弟子,当下在外忙碌,算是错
过了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
高书文指向那棵古树上悬挂着的一把古剑,笑着介绍道:“苻兄,侯公子,此剑是剑仙陆舫的佩剑,早年来这边游历,醉酒后陆舫就随手悬挂在此。”
戴塬心中腹诽不已,自家高祖师真是会做人,两位贵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叶洲,都算头等大人物了。
何况陆舫是山泽野修,一旦破镜,就有机会成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泽野修。
关键陆舫还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可惜陆舫无缘无故消失多年,就连在那场战事中都没有现身,只有些小道消息,说是陆舫去了东海观道观,以“谪仙人”身份,在那边寻求破境契机。
苻南华心中默念了两遍名字,陆舫。
陆地行舟?怎么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华转头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该是我亲自去往洛京拜会太子殿下,只是这次跨洲南下,要顺便在这边见几个生意上的伙伴,他们都是别洲修士,担心若是在洛京那边碰头,太子殿下如今负责监国,难免为此分心,只好让高掌门邀请太子殿下来此一叙,于礼不合,我必须与太子殿下道个歉。”
说到这里,苻南华竟是与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礼,算是赔罪。
虞麟游赶紧作揖还礼道:“符仙师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后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后的老龙城苻家。
如果没有苻家明里暗里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绝对没有如此之快,就更别说一举跻身桐叶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过如今十大王朝,几乎半数,都有类似苻家这样的幕后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较含蓄,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随高书文来到青篆派,已经做好了在苻南华这边受些闷气的心理准备。
城主苻畦闭关已经将近足足两年。
其实战后苻家这些年,就都是苻南华在打理具体事务,而与苻南华争夺城主之外的两个最大竞争对手,兄长苻东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实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龙城的城主之争。
但是在苻南华在还是观海境修士时,苻东海和苻春花,双方就都已经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着一条商贸路线,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还是最为偏心苻南华这个幼子,闭关之前就召开祠堂议事,他此次闭关,不管成功与否,苻南华在明年开春后,都会继任老龙城城主。
而在苻畦闭关之前,其实就已经将那对子女外派出去,两位地仙,就像是离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龙城家底厚,曾经在老龙城以北的宝瓶洲各地,买下了数量众多的山头、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华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在自己这边,会如此温文有礼。
此外有位负责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与苻南华的关系,类似山上的传道人,已经闭关将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关,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时拥有两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着点头,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讳太多,她这才轻声问道:“符仙师,听说你们苻家女子多豪杰,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担任过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笑道:“确实如此,我们苻家从不重男轻女,外人甚至还会觉得是我们不是重女轻男了。”
竺薰对这位温文尔雅的少城主,确实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缘,一半还是人比人、货比货的缘故。
只说那个在十大王朝里边名次垫底的金琥国,当今天子,得位过程,不可谓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别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间的一场角力,最终是皑皑洲一个宗门胜出,地头蛇未能压过过江龙,导致那些大小九卿衙门的一二把手,金琥国京城几乎半数庙堂重臣,都是由这个外来宗门暗中点名,皇帝只负责下诏。
传闻这个宗门的仙师,在金琥国文武大臣那边,一言不合,就跟训儿子一样,指着鼻子骂。
后来是天目书院的一位副山长,温煜亲自走了趟金琥国,那个等同于金琥国太上皇的外乡仙府,才收敛许多。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天目书院拥有君子头衔的老儒士,和一个大伏书院名叫杨朴的年轻贤人,分别担任金琥国的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个姜氏云窟福地,不知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借给了金琥国一笔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让那个叫杨朴的鸿胪寺少卿,负责这笔款项的所有支出,一个鸿胪寺官员,如何管得了财税度支事,岂不是乱套,金琥国朝廷只得临时设置了一个度支都尉的过渡性官身,算是为杨朴量身打造的。
虞麟游小声道:“冒昧问一句,苻仙师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婴境,邀请对方当个虞氏王朝的国师又何妨?
苻南华自嘲道:“说来惭愧,只是金丹。”
青篆派仅有的两位金丹地仙,高书文闻言,面无表情,神色自若。戴塬板着脸偷着乐。
一个如此年轻的金丹地仙,说自己很惭愧,那么这会儿金丹境修士,其实就仨,谁最年长?停滞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塬嘛。
那个姓苗的婆姨,微皱眉头,结果就对上了苻南华身边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视线。
这位青篆派管钱的女修,只觉得瞬间背脊发凉,立即收敛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邻两洲的关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宝瓶洲,南边来的,都是大爷。
如今桐叶洲,北边来的,都是狠人。
苻南华还真没那个闲心,有意调侃高书文和戴塬这两位老金丹。
毕竟自己相较于昔年的某些同辈修士,何尝不是个“老金丹”了?
想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说如今算是半个亲戚的姜韫了,只说那个云霞山的蔡金简,那会儿无论是修行资质,机缘收获,苻南华都是居高临下看待她的,结果如今连她都是元婴了,早早是入主绿桧峰不说,跻身了元婴,更是成为了云霞山祖师堂座位极其靠前的女子祖师。
自己却连金丹境的瓶颈都未曾见着。
也亏得云霞山未能跻身宗门,不然去那边道贺,再与蔡金简见了面,苻南华都不知道与她可以聊什么。
至于某个人,就更不去说了。
苻南华只是想一想就糟心。从一开始的不甘心,到彻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后干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么个蝼蚁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华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头看,那就朝前看吧。
听说耕云峰峰主黄钟侯,立下了一桩大功、奇功,等于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以至于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开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黄钟侯即将破格以金丹境担任云霞山的新任山主。
他也是云霞山历史上首位金丹境的山主。
苻家已经收到了一封邀请函,苻南华这次返回宝瓶洲,很快就要去往云霞山参加新任宗主的继位庆典。
苻南华与蔡金简关系熟稔,与那个酒鬼黄钟侯倒是一直没什么交集,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几处景点都已逛过,高书文就带人识趣离开,只留下两拨外人闲聊,作为系剑树的主人,戴塬当然得继续陪着客人。
虞麟游与苻南华又聊了些场面话,就带着妻子告辞离去。
在苻南华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还要私底下找一次苻南华。
苻南华对戴塬笑道:“我是初来驾到,对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师如今在贵派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是掌律祖师,还是管着财库?”
戴塬毕恭毕敬答道:“回苻仙师话,鄙人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但是高掌门厚爱,如今除了管着系剑树,还有一口绿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当然不信对方的这些鬼话,以老龙城苻家的手段,估计自家青篆派的底细,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个门儿清。
苻南华先是微微皱眉,似有不解,只是很快恍然道:“想来是高掌门担心戴道友手上庶务太多,耽搁了修行。”
可怜戴塬,一颗心才起,又落下了。
苻南华又问道:“那么戴道友在洛京那边?”
戴塬答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忝为内幕供奉。”
苻南华说道:“我听说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并无高低等级划分,只是内部也有个名次先后?”
戴塬小心翼翼道:“总计三十余人,我算是中上名次。不过我们高掌门是次席供奉,仅次于积翠观的护国真人。”
苻南华嗯了一声,随口说道:“”
戴塬却是一下子心肠滚烫起来。
先有崔仙师,后有符仙师,都算是主动找上的自己。
莫不是传说中的双喜临门?!
自从在太平山那个是非之地,遭受了那场无妄之灾,在这之后,好像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是不是找个机会,回头去太平山遗址那边,敬三炷香?
回头来看,那可是自己的一处福地!
与苻南华分别后,戴塬走出一段山路,去往绿珠井那边,发现高柏好像在半路等自己,只得捏着鼻子喊了声师伯。
高柏作为高祖师的嫡传弟子,若是只论谱牒辈分,戴塬确实得喊对方一声师伯。
可问题在于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戴塬是实打实的金丹地仙,对方却只是个龙门境,双方至少都该平辈而论,甚至在一个规矩稍重的门派,对方还得乖乖执晚辈礼,结果这家伙,仗着自己是高祖师的得意弟子,以及那个掌律身份,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还是一口一个戴师侄。
高柏笑问道:“戴师侄,今儿瞧着气色真是不错,难道是要闭关破境了?”
师尊私底下与自己说过,戴塬这个家伙,除非运道极好,在山外另有机缘,不然这辈子就要在金丹境撂挑子了,不用太当回事。
戴塬微笑道:“哪里哪里,都说金丹难觅,瓶颈更是没影儿的事,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末时节,沿途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景象,苻南华缓缓散步回山中下榻的府邸,习惯性低头呵了口气,眼前白雾朦胧,抬头搓了搓手,说道:“侯道,接下来我这趟去五溪书院拜会侯勉,只能说是试试看,成与不成,不作保证。”
要说服侯勉返乡祭祖,难度不小。侯勉作为庶子,曾经在家族之内受尽委屈,而且绝不是那种遭受些刻薄言语之类的小事。
换成苻南华,一样会选择与家族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不与侯家翻旧账,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侯道点头道:“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就算了。”
侯道无奈道:“要是在苻家,肯定不会出现这种糟心事。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还是家风。不然我们侯家再没法子跟苻家比底蕴,几十两银子的药钱,会掏不出?”
苻南华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爷爷如果愿意亲自露面,主动与侯勉认个错,把握就大了。”
侯道倍感无奈,只是摇摇头,为尊者讳,不好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对于老一辈人来说,面子一事比天大。
苻南华并没有就事论事,往侯道伤口撒盐,只是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言语,“侯家攒下今天的家底,正因为如此,有今天的困局,也是因为如此。”
侯道叹了口气。
苻南华笑道:“你以后要是当了家主,还是有弥补机会的。毕竟当年在家族里边,就数你与侯勉,余着一点香火情。当年我去观湖书院,侯勉唯一愿意提及的侯家人,就只有你了。”
侯道点点头,“就像你方才说的,侯勉能够成为书院副山长,自有道理。”
老龙城之前苻家在内几个大姓,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已被大骊朝廷征用,经由水神走镖护送,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总计六条渡船,范家的桂花岛,孙家的山海龟,而苻家除了那条上古异兽的吞宝鲸,还有一艘出钱请墨家打造的浮空山,曾经被誉为“小倒悬”,其实这就是后来大骊王朝山岳舟的雏形。
但是老龙城所有的大姓家族,除了丁家之外,好像一夜之间,就都多出了一条跨洲渡船,山上有小道消息说,是大骊宋氏的手笔,等于半卖半送给了老龙城。
苻家之外,孙方侯丁范,都曾是老龙城的大姓。
老龙城失去那座云海后,苻家依旧拥有三件半仙兵。
范家昔年被侯家视为是苻家的一条看门狗,靠着一些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混日子而已。
但是如今整个宝瓶洲,谁敢小觑范家,只因为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贵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
足可与苻家平起平坐了。
如今丁家的处境最为艰辛困顿,因为昔年最大的靠山,是南边桐叶洲的那位祖师堂嫡传,更是掌律祖师的关门弟子。结果丁家先后经历了两场变故,一次是招惹了个外乡武夫,导致整座飞升城都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波漩涡,再就是那位名义上算是半个丁家女婿的别洲修士,所在宗门桐叶宗,从昔年的一洲山头执牛耳者,变成如今的这般田地。桐叶宗都是这样了,一个所谓的嫡传修士,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更何况此人的传道恩师,还叛出了桐叶宗,转投了玉圭宗,结果非但没有担任下宗的宗主,反而如石牛入海,在书简湖真境宗那边彻底没了消息。
据说是被姜尚真做掉了。
如此一来,丁家就愈发处境尴尬了。
苻南华自嘲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片刻之后,苻南华突然以心声笑道:“待在我身边,委屈你了。”
那位“婢女”面无表情道:“命不好,没法子的事情。”
苻南华一时语噎。
这名女子,是父亲苻畦闭关之前,帮苻南华招徕的一位随从和死士。
苻畦也没有细说她的根脚,苻南华至今只知道她叫青桃,是中土人氏,但是早年跟着师父和两位师姐走过一趟桐叶洲,事成之后,就分开了,她奉师命单独北上,师父让她去找个人。青桃从未说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但是没有跟苻南华隐瞒实力,她既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是一位金丹境练气士。
在外人眼中,婢女青桃站在苻南华身边,看着像是身边解语花。
但是苻南华总有一种错觉,自己身边其实跟着一块冰,让人遍体生寒。
去年冬末,苻南华在回家途中,遭遇过一场精心设伏的阴险暗杀,出手解决掉那拨刺客的,正是婢女青桃,从头到尾,苻南华都只需要作壁上观。
青篆派真正的底蕴所在,还是被誉为“白玉洞天”的那处山市,山巅有一座雪湖,积雪千年不化,湖水结冰,每过百余年,就会出现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琼楼玉宇,人烟稠密,师门嫡传凭借祖师堂金玉关牒,才能进入其中,机缘不断,当代掌门高书文就是在山市中得到了一桩仙缘。
不过白玉洞天是青篆派自封的,如今又自封了一个说法,“小骊珠洞天”。
有个蹲在栏杆上边的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给人一种冷峻锋芒之感。
山泽野修出身的少年,此刻嘴里叼着一根甘草。
腋下夹着一把刀。
栏杆旁,还有个不停咳嗽的高大老人。
少年随口吐掉嚼烂的草根,问道:“韩老儿,那绿珠井的井水,真的喝几口,就能让女子容光焕发,年轻几岁?”
老人笑了笑,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两处窍穴,止住咳嗽,“骗鬼的话你也信。”
“那么唤龙潭,也肯定没有蛟龙啦?”
“就是条蛟龙之属的后裔,血统不正,搁在市井里边,就是出了五服的疏远关系。大道成就有限,撑死了跻身金丹,就算走到断头路的尽头了。”
“你一个武夫,随便瞥几眼,都能看出这些山上门道来?”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看过猪跑?”
少年直愣愣瞧着远方,问道:“韩老儿,青虎宫那边到底,是真的一颗羽化丸都没有了,还是不愿意卖给咱们?”
老人笑骂道:“臭小子,与人言语之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点规矩礼数,都不懂?以后休想从我这边学走一拳半脚。”
少年依旧没有转头,自顾自说道:“既然苻南华和老龙城的名号不管用,你倒是直接报上自己的名字啊,金甲洲的韩万斩,拳压一洲的大宗师,很能唬人的。放在这桐叶洲,韩老儿你的江湖地位,差不多等于武圣吴殳了吧?可能还要更高点?”
老人摇头道:“听苻南华说过,青虎宫陆雍与山下武夫,一直就有过节,恩怨不小,所以最不待见我们这些武把式,何况我还是个外乡人,就算报上名号,陆雍还是不会太当回事的。”
少年嗤笑道:“那他们还白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的羽化丸?”
“那个蒲山黄衣芸,撑死了也
就是个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打得过你?”
老人洒然笑道:“以前胜负当然没悬念,现在难说了。”
少年皱眉道:“还能笑得出来?”
“拳脚输给女子,又不丢人。要是碰到了裴杯,谁不输拳。”
老人伸手轻拍栏杆,“再说那郑丫头,中土神洲的郁狷夫,青神山的纯青,年纪稍微大一点的,还有皑皑洲雷神庙的那个柳岁余,她们都是很出类拔萃的女子武夫。”
“尤其是郑丫头,嗯,也就是落魄山的裴钱,我是很看好她的。”
少年没好气道:“你都念叨她多少遍了,烦不烦。”
被少年称呼老韩的武夫,正是金甲洲的武学第一人,韩-光虎。
早年倒悬山师刀房那边,有一座影壁,就像山下官府衙门的张榜悬赏通缉,贴满了悬赏名单。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倒悬山,就曾看到三个熟悉的被悬赏名字。绣虎崔瀺,墨家游侠许弱,大骊藩王宋长镜。
师兄崔瀺,有六张之多,悬赏人来自四洲。由此可见,当年的绣虎,在浩然山上是何等不受待见。
而许弱和宋长镜也有一张,悬赏前者的张榜人,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
至于悬赏大骊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金甲洲韩万斩,也就是这个少年嘴里的“老韩”了。
韩-光虎笑道:“你们宝瓶洲真是可以,风水怪得很,这些年打得老夫一张老脸劈啪作响,火辣辣疼呐。”
少年名叫简明,来自宝瓶洲,出身于一个昔年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
不过简明的故国山河,却不是被妖族大军打碎,而是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的路上,石毫国作为朱荧独孤家的藩属之一,为了阻挡大骊王朝,打光了所有精锐兵力,最终死守京城,宁死不降。但是大骊王朝并未因此而针对石毫国,反而对石毫国颇为优待,准许其复国,之后就是皇子韩靖灵登基了。
简明给自己取了个不伦不类的三字道号,“越人歌”。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轻轻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简明,在那年龄也是真正少年时,无意间在一场风雪天中捡到的。
从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间悬配一把长剑。
简明立即跳下栏杆,神色恭敬,称呼了一声曾先生。
照理说,简明应该称呼对方为师父,只是师徒双方,有过约定,在外不以师徒相互称呼。
中年男人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一起眺望绿珠井那边的风景。
而简明腋下夹着的那把刀,据说是曾先生早年送给某人的,让他去帮忙取回。
若是能够成功取回此刀,就答应收他为不记名弟子。
作为收徒礼,将刀赠送给高简。
所以高简很早就只身一人,跨海南下桐叶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后按照约定,得手之后,就在清境山那边等着。
这把刀,正是那把从姚岭之手中丢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镇国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叶洲,还是不能说为何把我喊来这儿?”
老人有些不耐烦,聚音成线,询问身边身份不明的曾先生。距离双方上次见面,曾先生一百多年了,容貌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可问题在于对方当年却自称是纯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华,贴身侍女,侯道。
加上山顶此地的韩-光虎,简明,这位曾先生。
他们这一行人,就像一场饭局,朋友喊朋友,人越来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着急,再等个几天。”
韩-光虎想起一事,笑问道:“马癯仙真是被那个年轻隐官打得跌境?”
曾先生点点头,“千真万确。”
韩-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这位大弟子不济事,还是陈平安太厉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两者都有吧。”
韩-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对这个年轻人很了解?”
曾先生摇摇头,“不算如何了解,只是早年交过一次手。当时我去宝瓶洲那边收一笔旧账,很凑巧的事了。”
想起当年石毫国境内,风雪满天,有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人。
韩-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间的那把长剑,“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们这个行当。”
剑鞘是真,却是障眼法,鞘内所藏其实是一把直刀。
这位曾先生,是一位赊刀人。
当然不是说世间赊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
之所以知晓剑鞘藏刀一事,是韩-光虎年少时亲眼见过,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学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等到曾先生出现后,才真正能算开始习武,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甲洲韩万斩,有了那个拳压一洲的武夫韩-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韩-光虎问道:“苻南华身边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当年潜入虞氏王朝的洛京,割走皇帝脑袋的那个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里做得成,是她师父动的手。”
韩-光虎啧啧称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点头道:“既然是万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了。”
韩-光虎说道:“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陈平安的拳脚,到底有几斤几两。”
曾先生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个徒弟的简明,重新眺望远方。
天下武夫谁敌手。曹陈。
————
缺月疏桐,风吹晕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蓦然如一颗铜钱翻转,再无那棵梧桐树。
只见一位白衣飘摇的青年,身躯庞然,盘腿坐在一片金黄树叶之中,身形如山岳巍峨,那些落叶如金色之海。
年轻面容,神色显得却极为老态,尤其是一双眼眸,一金黄一雪白,如日月共悬。
相比之下,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两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上。
陈平安此刻腰悬双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游长剑,悬停身侧,仰头看着那位身躯便是镇妖楼的古老存在。
记得之前在蛮荒天下,凭借三山符,曾经路过一座大岳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与眼前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号碧梧的大岳山君,重瞳八彩,披发,身穿绛衣,脚穿一双草鞋,一身古幽道气。
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与这棵梧桐树又是什么关系。
按照文庙最早的记录,相对比较简单,在那些老黄历的前边,将天地间的某些存在,粗略划分为“神异”“古怪”两种。
小陌轻轻旋转手中绿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这么高,看得我脖子酸。”
这次游历,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小陌才这么好说话,如果是在万年之前,早就试着来一次刨根见底了。
远古时代,何其天高地阔,疆域之广袤,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图也远远没有达到之前的规模,其中人族的数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谓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求活罢了。等到术法如雨落人间,各种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为先天最适宜修行的万灵之首,简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种族,想要成为地仙,通过两座飞升台,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炼形为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远。
可作为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终依旧是人间大地之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它笑了笑,缩小身形,变成与两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双眼眸也恢复正常,一身碧绿法袍,唯有两只袖子极长,它一步跨出,拖曳两只大袖,径直来到金色落叶地界的边缘,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双袖笔直落地,自我介绍道:“道号青同。”
它只见那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眯眼笑道:“小陌,道号喜烛。”
青同看了眼那一袭鲜红法袍,除了悬停一把长剑,还有张符箓,因为陈平安在最后一场幻境天地中,滞留太久,是第十一张符箓了。
青同感慨道:“多年没有见到这种‘忽然符’了。”
陈平安说道:“忽然符?好名字。”
按照《丹书真迹》记载,称之为白驹过隙符,别称月符。
每当一张符箓燃烧殆尽时,便有一匹白驹跳跃一闪而逝状。
青同点头道:“这张符箓,是陆掌教首创,脱胎于道祖的那张大符‘万年桥’,当年被陆掌教取名为‘忽然符’。”
当年陆沉还未远游青冥天下,更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乘舟泛海多年,曾经离船登岸桐叶洲,专程造访镇妖楼,跟陈平安差不多,“游山玩水”一趟,陆沉在路途中,闲来无事,便绘制出这张忽然符,只是符箓材质,极为罕见,陆沉当初掬水画符,所掬之水,正是光阴长河,这张忽然符的门槛之高,可想而知。
悬停在陈平安身侧的这张符箓,显然是被某位高人简化了,青同之所以可以断定不是陆沉亲手作为,因为青同在符箓上,看到了另外一种道法真意。
远古时代,青鸟翩跹,有“背负青天”的美誉,来往于天地,传递天庭敕书,而白驹过隙,则只游走在光阴长河中。
青同笑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先前陈平安和小陌刚刚进入镇妖楼时,小陌是抬头看天,走在小陌身后的青衫剑仙,却是低头看地,甚至还踩了踩地面。
两人的视线,其实都没有错。
一个抬头看梧桐树的真身所在,一个却是低头望去,仿佛与眼前这位岁月悠悠的道人“对视”而语。
陈平安嗓音沙哑,略带几分讥讽语气,“你既然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还敢睁眼俯瞰吗?”
青同开始挪步,却是侧过身,走在那条金色落叶与太虚境界接壤的边境线上,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怎么知道此事的?”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不是我来问你这个问题吗?”
“敲定此事”的修道之士,除了联袂走过一趟家乡小镇的三教祖师,恐怕就只有陆沉、邹子了。
邹子肯定不会节外生枝,而陆沉在离开剑气长城后,不曾来过桐叶洲,只是去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
小陌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身份?公子还有什么身份,能够让青同如此忌惮?先前听这青同的口气,都比天大了,明摆着都不将剑气长城的隐官身份当回事,是那位有关?只是不对啊,如果真与那位有关,青同还敢这么推三阻四,故弄玄虚?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就完事了吧?
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一棵梧桐树算什么?
砍柴生火做饭吗?
那也得讲一个配不配啊。
陈平安笑道:“青同猜测我是那位远古天庭共主,也就是三教祖师都很忌惮的那个‘一’。以至于道祖还专程在小镇那边,与我聊了一路。”
这件事,是第一次与小陌说。
小陌闻言,沉默片刻,“是也正常,不对,如此才是。”
陈平安也没想到是小陌这么个答复。
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么风生水起,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凭这句话,就能够稳居前三甲,足可与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师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打一打擂台。
这就是年轻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
小陌在将自己“封禁”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后,跟随陈平安一路游历,比如在那大骊京城内,小陌早就有过类似的感觉了。
当时就觉得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曾经亲眼见过的“人”。
只是正因为很像,小陌之前才觉得不可能,似是而非,所有相像之人、事、物,当然都不真是。
可如果身边公子,真的是“那个人”,小陌也无所谓,甚至颇为期待。
万年之前,那场登天一役,小陌因为自身剑术一脉道法传承的关系,再加上某些个人恩怨,并未递剑,最终选择,跟碧霄洞洞主
那位道友差不多,小陌从头到尾都在袖手旁观。如果说万年之后,又有一场登天,小陌愿意追随身边人,一同登高。
有此想法后,小陌顿时神采奕奕,不如将这棵万年之前不过寻常的梧桐树,拿来练练手?
不过小陌本就没把这“青同”放在眼里,所以更大的念头,还是破境,必须要赶紧破境,不跻身十四境,根本不够看。
当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厌,就可以让自己束手无策,无功而返,何况万年之后,当下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几座天下加在一起,还能说是屈指可数,但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就会多了,因为那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大“道法雨落”。
“可曾听说过一句邹子谶语?”
青同自问自答道:“肯定听说过,并且早就仔细思量过一番了。以你一贯谨小慎微的心性,必然是有备而来。”
是那句只在山巅流转的谶语。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陈平安淡然道:“不当真就是了。”
这是郑居中说过的一句话,用在此时此地,很应景。
青同似乎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复,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青衫客。
浩然,蛮荒,青冥,莲花,五彩。
皆知此人姓名了。
青同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我已经回答过问题,轮到你了。”
陈平安说道:“骑驴找驴,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提醒。”
青同最早为两位登门恶客安排了两头驴子,骑驴看山河。
当时陈平安与小陌看似随意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
来到什么地方?
比如曾经有一位至高存在,偶尔会沿着两条飞升台,拾级而下,来到人间。
而这座天地,其实一直是条极其隐蔽的“下坡路”。
之后的诸多“一叶障目”,相比此事,可算小儿科了。
这棵梧桐树愿意这么猜,陈平安当时也就骑驴下坡,乐得借坡下驴。
小陌一方面惊叹自家公子的思虑周密,一方面腹诽不已,你这棵梧桐树,万年修道,得了个文庙的护身符,既无天敌,也无忧虑,结果就只是修出了这么些花花肠子?
青同恍然道:“陈清都会挑中你担任末代隐官,不是没有理由的。”
小陌提醒道:“青同,对老大剑仙还是要尊敬一点。”
青同闻言有些疑惑,你一个曾经都跟元乡、龙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剑修,怎么开始对陈清都如此尊敬了。
“这般待客殷勤,比晚辈当年误入藕花深处,要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手心轻轻敲击刀柄,“前辈可谓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了。”
比如只说那第一幅幻象天地,那位棋待诏视线所及,就是一座崭新天地。
天地景象,就会从一幅水墨写意画,变成一幅纤毫毕现的工笔画,同时从只有黑白两色的山水画卷,变成一幅青绿山水画。
之后遇到那山野老媪,寓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理。
故而等到陈平安以彩云谱镇住那老媪和妇人,便有“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一语。
陈平安实在是懒得与对方拐弯抹角,便干脆揭穿那层窗户纸,直言一句“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何况青同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用意。
陈平安是那个一,是棋待诏,故而才能够拥有“看一眼,天地生”的通天造化。
与此同时,那个一,又是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老媪、妇人,陈平安反而变成了后世人的另外一个“一”,两者一场重逢,前者对待当今世道,便有陌生之感。
在陈平安与小陌分开,独自去官道上看书时,书页一片空白,陈平安当时便起过自然而然的一个心念,觉得这棵梧桐营造天地的手段,太过粗陋,只能算是山水贫瘠,换成自己,只会滴水不漏……
而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种巧妙试探和微妙暗示。我青同做不到。你这个一可以。
只是陈平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青同处于一种极为矛盾的境地,既早早认定自己是那个一,却又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存在。
身形佝偻的陈平安,盯着远处那个青同,冷不丁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实力?”
小陌一听就知道会很有意思了。
因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极少面对一位山上前辈,直接用一个“你”字作为开场白。
那么接下来,就绝对不会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切磋了。
青同微笑道:“大概相当于一个飞升境,半个武夫神到,会几张大符。”
陈平安点点头。
两人之间,瞬间出现一条鲜红长线,以及余音袅袅的一句言语。
“那我就不用担心会打死前辈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
双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间打碎,身形顿时一分为二。
青同再不是那双袖极长、仙气缥缈的姿态,原地出现一具阳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双臂肌肉虬结,须发如雪,赤脚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讶异的脸色,双脚在平滑如镜面的大地之上,笔直倒退出去十数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仅是这这么个在寻常不过的细微动作,便如蛟龙抖鳞,一身拳意如江河汹涌流泻,并且显化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金色气象,拳罡浓稠如水,熠熠生辉,衬托得这位自称半个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灵立于香火雾气中。
这个将肉身坚韧程度淬炼到极致的青同,当下似乎颇为意外,一位只是止境气盛一层的纯粹武夫,尤其还是一个从归真一层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这么大的气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远处,那把夜游长剑还悬停在原地。
显而易见,就是一场很纯粹的问拳。
也对。
难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剑修,要跟一位飞升境修士问剑?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一袭鲜红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双袖飘荡,猎猎作响,如风乱撞袖中。
相较于青同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陈平安的拳意显得极为内敛。
青同不着急动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都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说句不客气的,双方境界差距摆在那里,青同完全可以站着不动挨上几十拳,到时候只需要回礼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这个年轻武夫,既然没有面容,自然就谈不上什么眼神、脸色了。
青同只见对方一个微微弓腰。
来了。
青同眯起一双眼眸,稍稍加快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万里,随之出现一阵阵异象,天上雷电交织,大地山河震颤。
这还是青同未能真正跻身神到,只是有了个雏形,准确说来只是个空壳。
一旦武夫真正跻身传说中的止境顶点,肉身就是一座万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勾连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点点滴滴的叠加,打熬体魄了这么久,依旧还是没有打好地基,而是只能用一个取巧的捷径,打造出一座空中阁楼。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迹,风驰电掣,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青同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稍稍侧身,不闪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对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如响起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青同身后的广袤太虚境界,竟是蓦然出现一个激荡而开的拳罡涟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对方的拳头,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脚踹出。
只是青同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闪电绕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然后被一脚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面门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间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雪白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袭鲜红法袍,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渗人的扭转样式,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动静,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复原样。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来。
双方身形,倏忽现身,骤然消失,两者拳意轰砸在一起,残影无数,一鲜红,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缭绕。
青同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招架。
刚好借此机会,好好掂量掂量,一个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轻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
青同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只是蓦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一肩倾斜靠去,将那鲜红法袍凶狠撞飞出去。
陈平安在远处飘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声。
终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虽说没有丝毫颓态,远远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陈平安就只有这点速度,拳脚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当然了,这小子肯定还有些压箱底的杀手锏,暂时没有施展出来。
青同笑问道:“难道要我压境喂拳?”
还是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在试探自己的武道高低、体魄强弱和那拳法路数?
陈平安依旧没有说话。
青同想了想,开始首次主动移步,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刹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袭鲜红色尾随而至,青同小吃一惊,微微一笑,脚踝拧转,再次瞬间出现在十数里外,不料对方依旧如影随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结果陈平安依旧跟上,一拳递出,砸向青同的眉心处,换成个玉璞境练气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计挨上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也就脑袋开花了,当场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了。
青同却只是微微转头,再一巴掌按住对方额头,骤然发力,砰然一声,一袭鲜红法袍倾斜坠向大地,镜面之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青同有些恼火,双指并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迹。
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丢人现眼。
青同咦了一声,古怪事。
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迹象,竟能以一种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
青同试图看清楚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开始仔细查看拳罡的细微流转,比如陈平安递拳时那条胳膊的筋骨颤鸣,气血游走,经脉的扩张,这些“山脉”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谓的花架子拳招,这种藏在人身深处的拳理与拳法,才是纯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过后,青同依旧未能看清楚拳路,只是依稀觉得陈平安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气呵成。
因为这一拳,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以同样招式,“重复”递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两个字了,总有一些细微差异。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里之别。
更古怪的地方,在于陈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态,明明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浅、宽窄亦是相同。以不变应万变,反其道行之,千变万化,始终如一。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的陈平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是与上一拳的陈平安,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这让青同在意外和震惊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
拳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只是十数拳之后,青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感觉这一拳,就没个止境?
是不是只要自己扛得住,陈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对方不但拳意叠加,而且一袭鲜红法袍的身形速度越来越快,辗转腾挪,已经不输一位仙人的缩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经响起十数道冬雷炸响。
等到第二十拳过后,青同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只是与现如今的桩架大为不同,双指并拢如剑诀,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诀,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窍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莹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转瞬拳出。
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却依旧没能打断对方的那份连绵拳意,青同又接连挨了五拳,不过青同也没闲着,略加犹豫,只是还了陈平安两拳。
他还真就不信邪了,你陈平安一个气盛一层的武夫,体魄坚韧程度,挨了自己总共六拳,再加上陈平安这一拳法,递拳本身,就会损伤武夫自身的体魄,真不怕自己没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从归真跌落气盛,到底还是在十境,可要是从止境跌到山巅境?
青同七窍处悉数渗出血丝,看似面容狰狞,其实受伤并不重,不过体内小天地,动静不小,一条由纯粹真气余韵显化而生的黑龙,蟠于一处山脉之巅,云出雨蒸状,另外一处关键窍穴,紫霄升腾,其中有条大白蛇作神龙变化,庞大头颅上边的一处“平坦广场”,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广场上的金色雷篆,若隐若现。
这就是练气士兼修武学的天大好处了,只要迈过那金身、止境两道门槛、天堑,诸多手段,就可以熔铸一炉,相得益彰,再难区分术法、拳法两者之别。
高大老者的那双眼眸,再次异象横生,一金黄一银白,熠熠生辉,只是这份异象稍纵即逝。
与此同时,在青同和陈平安之间,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就像一面镜子,挡在陈平安身前。
镜中一袭鲜红法袍,出拳与镜外的陈平安完全相同。
镜中人,就像要与陈平安问拳。
陈平安几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个闭眼,镜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就将那把镜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处,是那个镜面后的“自己”,那一拳竟然并非假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拳继续递出,只是路线照旧,略显死板,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一身拳意随之暴涨几分,身形骤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横抹的姿势,将那个“自己”割掉头颅。
已经撤出战场极远的青同心中忍不住骂一句,年纪轻轻,真是铁石心肠。
想一想也对,好歹是个在那剑气长城尸骨堆里的战场,一步步生长起来的剑修。
陈平安蓦然止步,悬停在空,身形佝偻,冰冷视线游曳,继续维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断,同时环顾四周,见那青同撤退的同时,又树立起了一把把镜子,镜中十数个身穿鲜红法袍的自己,依旧是先前一拳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向位于中央地带的陈平安,人是假的,拳却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镜像”。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鲜红身形如蓦然花开。
竟是选择了一个在青同看来最下乘的法子,仿佛与己为敌,同样是以拳对拳。
十数个镜像几乎同时崩碎溅射开来,狂乱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终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场鲜红的滂沱大雨。
陈平安第一次开口言语,嗓音沙哑,如磨石与刀相互砥砺,沉声道:“双方问拳,以拳学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凭借术法摹拓此拳……我奉劝你别这么做。”
虽然这些能够摹拓陈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诡谲镜像,极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练气士的术法神通,可确实是一种拳招。
只是青同在这之外,还偷偷摸摸动了点小手脚。
青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个晚辈当场揭穿这种不太光彩的勾当,多少有点难为情,“一个没忍住,我会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筹的先天优势,还用术法偷拳,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显而易见,青同在这场问拳当中,依旧十分轻松,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唯一的问题,还是青同发现没少出拳的陈平安,好像依旧深不见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远远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
还是说,是因为目前这种姿态的年轻隐官,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何况青同还忍不住有点犯嘀咕,方才双方换拳如此凶险,这小子竟然还能分出额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细微动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着实在太过枯燥,那我来设置一处战场好了,作为助兴之用。”
弹指间,一座凭空出现的城池,占地之广袤,兴许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犹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
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对方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见不着我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场问拳输了,你陈平安就该死心了,乖乖就此离去,以后双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误你在这桐叶洲的查漏补缺,但是你也别纠缠我了。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青同气势浑然一变,脚尖一点,脚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尘土飞扬。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整个人在城内的地面之上,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白发老者出现在街道上,行走在沟壑旁,闲庭信步,犹有闲情逸致问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场问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体是留力几分?”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能够拿来跟曹慈作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陈平安跃出那条沟壑,身上法袍,依旧纤尘不染。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来了,不是忌惮对方,而是一种愤怒。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星星点点,然后化作灰烬飘散开来。
是那数十张符箓同时燃烧殆尽的场景。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
用以滞缓身形,不单单是加重手脚的负担,还会以修士之身压胜武夫体魄。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吗?
好像对方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
我看未必。
青同点点头,果然自己憎恶这些剑修,不是没有理由的。
尤其还是一个练拳习武的剑修,年轻剑修。
————
先前小陌不愿留在原地碍手碍脚,便身形倒掠出去百余里,盘腿坐下,将那根绿竹杖横放在膝。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这个青同也不会关门谢客,直接赶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的。
第一层境界,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切磋,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压境,压境又分压几境,一种是完全不压境。
然后第二层境界,是需要分出胜负的,比如之前与蒲山黄衣芸的那场问拳,抹掉手脚上边的那些半斤八两符。
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小陌还是有所留心,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只是陈平安动作太快,一瞬间的事情,故而就连叶芸芸都没有看真切。
最后才是当下的状态,又分两种。
这就需要涉及到陈平安的心态了。到底是与人分胜负,还是决生死。
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倒数第二种,虽然双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层层递进。
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的风景。
那么今天,此时此地,陈平安就是最后一种姿态。
小陌举目眺望,战场上,公子出拳,还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那个蒲山云草堂一脉,既是练气士,还能兼顾武学,是否与这棵梧桐树有无道缘,会不会是这个青同的某种“开枝散叶”?
远处凭空多出一条小路,铺满了金色的梧桐落叶,如一条灵蛇朝小陌那边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为二,不见真身,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正在与陈平安问拳,阴神出窍远游,走在这条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犹胜美人,峨冠博带,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炼化的法袍,货真价实的披星戴月,雪白长袍之上,依稀有星光点点的异象,身后显化出一轮宝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阴神停下脚步,与小陌只有咫尺之遥,双指捻动,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青同笑着提醒道:“两刻钟内,如果陈平安赢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点点头。
到时候你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这尊青同的阴神,盘腿而坐,陪着小陌一起眺望那处擂台,感叹道:“与道友一别万年,再次重逢,别来无恙,真是大幸运。”
“少年”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神态语气,都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只是在小陌看来,一身腐朽气太重,没来由想起昔年远游途中,遇见的一位无名道友,在水边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见之忘俗。
万年之前,百花齐放,天高地阔,无拘无束,最不缺
奇人异事。
小陌收起些许杂念,微笑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幸运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因为这位喜烛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着运气存活至今,而我能够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剑术。
万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谓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杀力强弱,却是云泥之别。
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当时的人间,像这棵梧桐树老祖宗,依旧只算平常,的的确确,很平常的那种。
道理很简单,只说草木,要是各论各的祖宗,数得过来?
只说那场水火之争,毁去了多少山脉、江河,人间草木?不计其数。
就像小陌,曾经路过树边,也就只是看几眼而已,这还是只因为此树在一场大火中,烧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趟登门,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边,道友?客气话罢了。道什么友,双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条道上的。
所以说这场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就像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阀子弟,与一个骤然富贵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摇头道:“你们能够成为剑修,何尝不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大幸运?”
“再看看我们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属,运气再好,即便炼形成功了,又有哪个成为了剑修?”
“修行之初,开窍不易,本就是有灵众生之中最为艰辛的,光是炼形,不说比起人族,只说比你,还有袁首、仰止之流,我们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炼形成功之前,又因为无法移动,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各种天灾**,不然躯干,只说那份雏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们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独厚的家伙,是不懂的。”
“大水洪涝,大火燃山,金戈兵祸,狂风暴雨之摧折,诸多灾殃,不一而足。许多你们三两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个境界,往往是我们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结果小陌直不隆冬来了一句“我懂这个作甚。”
青同一时语噎,这就是剑修了,万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问道:“半个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这么个说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所以青同不说自己的武学境界,只是那归真一层,很有诚意了。
小陌察觉到对方的心弦变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来此叙旧,还谈什么诚意?”
青同当然很清楚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无所谓这点心声会被小陌察觉,只是嘴上还是调侃道:“喜烛道友,跟随年轻隐官游历浩然天下这么久,总该听说一句‘非礼勿听’吧。”
这位被陈平安称呼为小陌的道友,作为名动天下的远古大妖之一,当然是有真名的,鼅鼄。与后世蜘蛛是相同的读音。
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太过生僻,而且随着岁月变迁,又有数种字体变化,如今除了那部《说文解字》,还有几句类似“吐丝成罗,结网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记载,其它的,都成为过眼云烟了。
青同却是知道不少关于“小陌”的壮举,喜好与剑修问剑、擅长捉对厮杀之外,曾经设下埋伏,在那某两轮日月,其中一条“天道”轨迹路线之上,循环升落,小陌便将其捕获,围困网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将那轮明月咽下腹中,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闹出了极大动静,那位明月共主就让青鸟传信天庭雷部诸司,继而传檄天下,要将这位犯天条的妖族剑修押解到一处行刑台问斩,小陌岂会束手待毙,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斩勘司辖下的官吏神灵,而依附雷部的人间地仙,不乏少数,反正这头攻守兼备的飞升境剑修妖族,遇到一个就杀一个,遇到一群就杀一群,那场逃亡,简直就是一场炼剑和修行。
最后天庭震怒,传闻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要亲自下界捉拿小陌,还会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后,小陌也同样收敛续多,当然所谓的收敛许多,是相较于以前的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不小心撞到这位大妖剑修手里的地仙,下场还是很惨。
说句实话,青同此次重新见到小陌,后者如此……克制,出剑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问道:“青同道友为何对我有成见?”
青同疑惑道:“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成见了?”
小陌伸手轻拍绿竹杖,笑道:“你对剑修的成见还不大?”
我小陌就是剑修。
青同哑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们这些剑修,自恃一剑破万法,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嗜杀成性,只顾自己出剑痛快,全然不顾天地苍生的死活,对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顾。”
小陌点点头,不否认这个事实,笑问道:“你曾经在剑修手上吃过苦头?”
青同闻言瞬间脸色阴沉,显然心中所想的一桩旧事,绝对不是什么开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愿意说就别勉强。”
不是一个喜欢听诉苦言语的,也不乐意听那……遗言。
青同身躯纹丝不动,只以手指捻动一片梧桐落叶,如木人扇风。
青同缓缓道:“多年前,曾经有三位年轻剑修联袂远游,期间与一拨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间的神灵,起了争执,我不幸靠近战场,大道折损颇多。”
那三个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人族巅峰剑修,正是元乡,观照,龙君。
青同抬起手,双指抹过脸颊,脸上浮现出一连串的细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脸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远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记录了那场厮杀的丰功伟绩,点头笑道:“是元乡做得出来的事情。”
因为那个元乡,性情跳脱,飞扬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贱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宝滩偷酒这种勾当,也就元乡做得出来。一两次也就忍了,竟然还有第三次。
关键是元乡喝完酒之后,还说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谁。
只是后来的登天一役当中,元乡也是走得最为慷慨赴死的人族剑修之一。
以至于元乡死前都未能见到旧天庭大门,传闻此人在仗剑途中,厮杀不断,当了一辈子话痨的老剑修,始终一言不发。
这位老剑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递剑不停,一道道璀璨剑光,气势磅礴,接天引地,剑修本人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仿佛唯有不曾开口的三字遗言。
我先死。
毅然捐躯,是为先烈。
小陌问道:“除了这桩个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后来还有个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行踪鬼祟,也曾来过这边,与我还是聊得很不愉快。”
当初此人悄然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并不是直奔宝瓶洲的骊珠洞天,而是先在桐叶洲登岸。
青同曾经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结果落了个类似热脸贴冷屁股的下场。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谈不拢,另有缘由。
只是没必要与小陌细说此事。
之后便有个还不是剑修的外乡少年,从扶乩宗登上桐叶洲陆地,当时他背了一把长剑,名为“剑气长”!
是陈清都那把弃而不用多年的佩剑。
就像那位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明明都隔着一座天下了,就只是用这种无需亲自出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为那少年用心护道,不然后果自负。
你他娘的陈清都,哪怕让那个姓陈的背剑少年,给我捎句话也好啊。或是凭借某种轻而易举的小小秘术,你陈清都与我暗中打声招呼,又有多难?
遥想当年,在众多人族剑修当中,陈清都资质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飞剑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终是此人,走到了剑道最高处。
而且相较于目中无人的天下各族剑修,陈清都算是口碑极好的一个,一向沉默寡言,平时从不惹事生非,只是练剑勤恳,极少外出走动,远游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
一贯沉默者偶尔开口即雷鸣。
小陌啧啧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么回事,跟剑修是先天不对付吗?”
青同对此不置可否,看着战场那边,好奇问道:“你就半点不担心陈平安?”
小陌默不作声。
公子做事周全,无须外人担心。
现在小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事后如何说服公子,允许自己痛快递剑。
都不说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说扈从,都快要当得不称职了。
来到桐叶洲,尤其是进入此地之后,小陌就对某事有几分了然。
难怪桐叶洲的剑道气运,会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个。
不管是剑修整体数量,还是顶尖剑修的数目,这座桐叶洲都可以称之为“寒酸”。
当然不是说因为青同对剑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导形势,一手造就出眼前这个剑仙数量寥寥的惨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树,当真还没这份能耐。
只是因为它坐镇一洲山河气运的缘故,潜移默化,年月一久,积少成多,上行下效,这种影响就深远了。
最终就是整个桐叶洲,宗门,修士,人心,天时地利人和都开始有所倾向、偏移,形成了一种主动选择。
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喜欢关起门来,坐井观天,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
总体说来,就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落宝滩碧霄道友,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一起维持这份家业。
可惜这位碧霄道友,已经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叶洲,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尊青同阴神,一边观战,伸手卷起鬓角一缕发丝,望向那座城池的尘土飞扬,笑问道:“这会儿还是不担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算是送给陈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
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
自己主动一拳,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两刻钟光阴,会不会太难熬了点?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不太好吧?
那个当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
小陌笑道:“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花枕头,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架子,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
青同呵呵一笑。
并非轻敌,只是某个高度,终究还是有上限和瓶颈的。
尤其是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还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个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只是气盛一层,游历至此,对上半个神到的纯粹武夫,又能如何?
陈平安之前正是在这桐叶洲太平山遗址的山门口那边,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并且是以前无古人的最强,去往那处“山巅”。
气势之盛,动静之大,以青同的耳目灵通,当时就有所察觉。
只是陈平安当时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韩玉树那场厮杀,一个凭借飞剑的本命神通,一个依仗着符箓造诣,各自结阵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毕竟当时山门口那边还坐着一个玉圭宗的姜尚真。
桐叶洲的版图是很大,几乎等同于两个宝瓶洲,但是梧桐树万年扎根于此,就像在大地深处,学那身边的喜烛道友,结了一张蛛网。一洲广袤山河,寻常的风吹草动,不用它知道,它也懒得知道,但是只要是那种能够让它道心震颤的人与事,青同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珍惜自身道行,于公于私,都会尽量查探究竟。
比如当初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对那头背剑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敢掺和,毕竟青同还有个镇妖楼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余八座雄镇楼里边的镇白泽,说得那么直白无误。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无比,数来数去,几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巅就那么一小撮。
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诡谲,手段通天。
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杀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第一,也是几座天下公认的。
而老观主的神通广大,看似两头不沾,但既然能够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一同与白也、神清这两位十四境大修士齐名,
青同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亲身领教过的。
只说一事,天底下有几个修道之人,在大几千年来的漫长岁月里,会一直与道祖“问道”?
而这位曾经号称“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与如今这个黄帽青鞋的小陌,是关系极好的道友。
这在万年之前,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
那是一种强求不得、羡慕不来的香火情。
不是谁攀附谁,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这里,青同忍不住感叹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么地方去不得,为何不去天外炼剑,慢慢熬出个十四境,再回人间?”
小陌闻言转过头,直愣愣盯着,问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顿时默然。
就像之前说的,杀心更重的,其实是陈平安,而不是这个用上个喜烛道号的远古剑修。
但是这一刻,瞬间颠倒了。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为城池内街道上,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祛除。
看到这一幕,这尊青同阴神却蓦然而笑,好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开始还有几分克制,到后来笑声便不可抑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板起脸,咳嗽几声,转头对小陌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觉得好玩,情难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反而不觉生气。
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双方都是在练手,在热身,切磋而已。
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对峙双方,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递拳之时,期间无意间露出一截胳膊,上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文字,竟是镌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内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诀,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图。
青同的整条胳膊,就像被炼化为一条白骨山脉,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书崖刻无数,如仙人符箓,用以坚韧山体,稳固峰峦,最终使得一条手臂,就是一条龙脉。此外皮肤血肉筋脉,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庸。
一袭鲜红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墙中,手肘撑开碎石,硬生生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
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却没有趁热打铁,因为以两拳换一拳,稳占上风的青同,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
这一拳不算太重,只是那份拳罡却颇为难缠,青同体内几处关键气府,动静不小,而那条篆刻符箓的胳膊上边,数百个金色文字和几张符图,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如阵阵灰烬簌簌飘落。
之后青同便愈发小心。
一抹鲜红游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干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条直线,直奔那道好似游鱼乱窜的鲜红法袍,一路上建筑崩碎炸裂开来,一旦被青同得手,陈平安往往就会撞烂数百丈,就像在城内凿出一扇扇大门,反观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摇晃几分,很快就会对陈平安还以颜色。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青同发现陈平安连同先前那个能够打散金色符箓的拳招,始终在反复使用五种拳招,就像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演练,从最早的略显生疏,到渐渐的纯熟,拳意增长,不能说是什么突飞猛进,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说对方第一拳与最后一拳的变化,只说技巧上的进步,可以说是肉眼可见。
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止住身形。
沿着那条崭新道路,青同缓缓走出墙壁上的那个窟窿,笑问道:“自创?”
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陈平安笑道:“他创。”
是曹慈的五种拳法。
先前文庙问拳,曹慈坦言自创了三十余种拳招,当时用上了不到半数。
陈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种,昙花,流水,龙走渎。灵鹫山。神霄。
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
绝大部分,是学不会。
一小撮勉强能够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后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这种话,可能换成别人来说,就是狂傲,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
就算是陈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学这几拳,唯一的用处,还是拿来“变着法子”打熬体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难道也是偷拳?”
陈平安纠正道:“学拳。”
青同疑惑道:“有区别?”
言语之际,青同双脚交织出一阵雷电,如脚踏两座雷局,依旧是拳法,效果却等同于仙家缩地法。
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一路向前狂奔,同时一拳迅猛递出,砸中对方喉咙处。
偷拳也好,学拳也罢,作为止境武夫,谁不会?
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按住那额头,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可哪怕是五指渗血,虎口裂开,青同左手依旧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走出”数里路。
期间陈平安三次骤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芦画瓢,刚好与陈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猫逗老鼠一般。
不过青同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十九拳,力道不算轻,可惜意思不太够。
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学拳说简单也简单,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只是说难也难,学拳之所以难,就难在得其精髓,难以准确看穿对方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路线,而这条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复、内容晦暗的仙家长篇道诀,对于山巅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只是将一个拳招学个形似,又有什么意义,不得其法,就是鸡肋。
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几十万不够,那就几百万拳。
天下拳招,终究都是死的。只有递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换纯粹真气。
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在远处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离着一炷香,差不多还有一刻钟,你行不行?”
陈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柄,笑道:“如果只说拳法高度,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双臂环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绰绰有余?”
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
怕一个不小心,打得酣畅淋漓了,没能收住手,就打得对方跌境,或是干脆就直接打死了对方。
青同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随意。”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说,两刻钟结束后,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
青同说道:“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刀出鞘,狭刀极长,光亮如水。
陈平安再摊开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锋刃之上,如获敕令,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
青同略微疑惑,这也行?准确说来,对方不算作弊。
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淬炼?
青同突然问道:“真是那把斩勘?”
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内心震动不已。
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
青同再没有丝毫小觑心思,竟是主动再起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现出法相,在青同四周,显化出一幅奇异画卷。
有人弹琵琶,只有头颅和四肢,而无躯干。
一位无头之人,双手作吹笛状。
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抚琴,如被古琴拦腰斩断。
有无臂者,身侧悬有羯鼓,摇头晃脑,作拍打羯鼓状。
种种奇形怪状,让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行刑”,关于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还有恐惧。
如果说一把斩勘,只是相对最为压胜蛟龙之属。
那么这把已经消失万年之久的“行刑”,现世之后,相信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谁都不愿意亲眼见到此刃。
陈平安向前行走,双手持刀,一把斩勘焕发出五彩颜色,而那把行刑,锋刃一侧,竟是漆黑一片,如开辟出一条太虚界线,尤其是刀尖处,拖拽出一条极其纤细的琉璃光线,竟是某种锋刃割破光阴长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袭鲜红法袍,脚步不急不缓,笑呵呵道:“与其等到挨了无数刀,这副仙蜕破碎,折损严重,消耗几百年光阴都难以修复,等到了那个时候,青同前辈再取出趁手兵器与之抗衡,会不会太晚了点,丢的面子岂不是更大?设身处地,换成是我,就不要讲究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小事了,务实点,当然是赢下这场切磋,才是当务之急。”
大地剧烈震颤,地底深处闷雷阵阵,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原先脚下出现一个大坑。
那只剩头颅和躯干的弹琵琶者,一刀即碎。
无头吹笛之人,连身躯带长笛,刀光一闪,一并化作齑粉。
唯有上半身的抚琴女子,被斩勘穿透胸膛,一袭鲜红法袍现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狭刀,将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转移与出刀速度,都实在是太快了。
陈平安就像跻身了一种境地,人随拳走?
这本该是一种武学大忌。
青同已经退到城头之上,俯瞰城外那个持刀者。
对方整个人像是在……无声而笑。
那些异象只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并不会伤及青同体魄丝毫,但是视线中的那个家伙,第二次让青同生出忌惮之心。
第一次,只是行刑这把身外物而已。
这一次,却是那个人。
一身气势太怪了。
不是那种一味的乖张,残忍,暴虐。可要说是那种冰冷,死寂,纯粹的无情,也不准确。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青同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类似斩-马刀的巨大兵刃,碧绿色,篆刻有层层叠叠的符箓,宝光流转。
站在城头之上的青同,双手握刀,绕到身后,刀背贴后背,冷笑道:“锋刃无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别怨天尤人,这是你自找的。”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那抚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间搅碎,仰起头,看着那个白发老者,微笑道:“告诉你一个道理,打架话多不高手。”
远处观战的青同阴神,原本一直颇为神态闲适,等到陈平安拔出行刑,就有点坐不住了,再等到陈平安出手,只以斩勘就将阳神身外身逼退到城头上,将手中那片金色落叶随手丢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小陌双手按住行山杖,“自己问啊。”
阴神与阳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视为一人。
青同阴神叹了口气,“这么打下去,很难收场的。”
小陌有些讶异,怎么感觉这尊阴神,有点不同寻常。
不过无所谓了,小陌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双方重新返回城内的战场。
急什么,这才刚刚好戏开场。
其实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对待这场问拳,到底是怎么想的,具体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只知道一件事,公子还没有真正给出杀手锏,这就意味着这场架,还有的打。
因为陈平安曾经给小陌泄露过底细。自创拳法,只有两招,与剑术相通。
其中一拳,被陈平安取名为“片月”,是一极简一至繁两个极端中的后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骊京城内,收拾那拨差点酿成大祸的天之骄子。
练气士之所以最不愿意招惹剑修,剑修的本命飞剑最麻烦的地方,还不单单是一剑破万法的蛮横无理,更在于飞剑伤人之后,遗留剑气,会长久兴风作浪,对人身小天地产生一种持久的损伤和破坏。
曹慈的拳招“昙花”,是如此,陈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这一拳若是打在对手身上,拳意蔓延极快且隐蔽,就像在敌人的小天地山河内,出现无数道鬼画符的榜书崖刻,几乎是不可逆的,留着就是大道遗患,受伤之人想要修缮,就只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只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锤头打烂。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丢弃的梧桐落叶。
一叶一世界,是一幅类似走马图的画卷,只是不涉及光阴长河罢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够抽取那么多的光阴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叶洲的山上领袖,是南北对峙的桐叶宗、玉圭宗。
这就涉及到一桩很多年前的典故了,这两个气数绵长的宗字头,不是凭空出现的,属于应运而生。
按照公子的说法,那位曾经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礼圣,曾经有过一些尝试。
最早是在大骊京城一座火神庙,遇到了封姨,因为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被陈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种贡物,封姨“话赶话”,便率先提起了一个线头,说到了三个进贡对象,主动聊到了那些与阳间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权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总之这些都属于礼圣制定出的一些“崭新”礼仪,后来陈平安就顺藤摸瓜,私底下与先生多问了些内幕。
与此同时,礼圣还曾亲自请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陆沉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立碑“太平寰宇斩痴顽”时代,正是为了配合礼圣,才愿意重新出山,帮助礼圣重订天条,原本是专门用来针对天下鬼物。陈平安猜测,礼圣此举若是成功,包罗万象,估计就没有后来的那场斩龙一役了。
但这都不是最夸张的地方,先生说的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人间竟然曾经有机会诞生出人道之主!
这是一种极为涉险的举措,等于是礼圣剥离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证明此举行之有效,那么儒家文庙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顺势走下一个台阶,就像后世的庙堂官员,辅佐有道之君,创建一个万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后陈平安更是在文庙功德林翻阅秘档,果不其然,有个意外收获,正是在那期间,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经将一片桐叶削为珪形,赐给自己的弟弟,这就是文庙功德林秘档上所谓的“桐叶封弟”和“一叶封侯”,在桐叶洲那条名为汾渎的大水之畔建国,当时大渎主要支流有那浍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还有燐河,都只是当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么原因,礼圣终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内之战,几乎毁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锋刃撞击,都是一场火星四溅的滂沱大雨,双方四周的建筑,如被秋风扫落叶。
青同阴神脸色凝重,亏得自己那把精心铸造的法刀,品秩极高,不然别说对上那把行刑,就是斩勘,都要吃大亏。
小陌伸了个懒腰,问道:“那个被我家公子尊称为‘吕祖’的道士,是什么来头?”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纯阳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乡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却是青冥天下,被誉为金丹第一。曾经游历过藕花福地,与老观主一见如故,云窟福地的老蒿师倪元簪,还有后来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纯阳真人。”
有一部署名纯阳道人的古老棋谱,棋谱无名,流传不广。那个云游道人在棋谱序言有诗云,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故而被有识之士,按照许多传世字帖的取名习惯,誉为《烂柯谱》,又有别称《出洞谱》。全谱九篇棋理,总计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纯阳真人,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之后编撰的一部棋谱,道人离开福地时,老观主对这个当年境界并不高的外乡人,似乎颇为欣赏,亲自将其礼送出境,桐叶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王朝骑鹤城,这才有了那场仙人骑鹤飞升的遗址。
就像那水沟红叶,往往就与题诗有关。浩然不少诗词,每当论及梧桐,经常与井有关。
比如那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还有类似去国行客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进井,一叶飞银河。
藕花福地的大门,其实就是一口水井。
关于这一点,当下置身战场的陈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内,一处战场,尘土散尽。
白发老者,嘴角渗出血丝,尤其是整条握刀的胳膊,几乎全部肌肉崩溃了,这尊青同的阳神身外身,看着那个从废墟中站起的鲜红男子,不由得感叹道:“真不是人。”
这家伙如果不是因为合道缘故,失去了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双刀,和那把悬停在城外长剑,那才叫一个棘手。
青同阴神有意无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青同转移话题,“就没想过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着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说道:“我知道,直到现在,城内的你,还是有所藏掖,是要等两刻钟结束的那个瞬间。”
青同摇头道:“如果没有一炷香的限制,就这么拖下去,陈平安就算有那两把刀,还是必输无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两刻钟,是谁的手笔?”
青同无可奈何。
在文庙允许的规矩之内,一些个涉及山河气运的收益,青同的镇妖楼与那地位超然的观道观,双方形同坐地分赃。
而观道观只“掐尖”,梧桐树这边,就吃点残羹冷炙。
当年那场影响深远的太平山动-乱,一头背剑老猿,杀掉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因为按照蛮荒军帐的推演结果,钟魁,被说成是相当于五个仙人境剑修。
白猿得手后,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缩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镜追杀万里,白猿身受重创,最终逃到了一条破碎龙脉的别宫之中,与那个太平山“年轻道士”汇合,然后就被老观主轻松找到了踪迹,在那座古称汾渎龙宫的一处避暑之地,老观主意外现身,站在锁龙台遗址上,脚下遗址,类似一种“家法伺候”,是早年大渎龙宫动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随手丢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灵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轻道士只因为“一言不合”,本就残缺的魂魄悉数离体,皮囊瘫软在地。
前者从身躯中飘荡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后者的下场与白猿如出一辙。
就真的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一个照理说很得体的称呼罢了。
称呼老观主为前辈。
结果在老观主这边,就成了“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只是这头妖族的残余魂魄,约莫是一魂四魄,老观主没有一袖子打成将其灰烬,反而对其网开一面,还故意留下了那顶芙蓉道冠,一并留在了锁龙台上。
不过也没有由着对方乱窜,以至于这头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顶道冠之中,牢牢钉死在了太平山牢狱遗址内的山根深处。
至今未能脱困。
老观主还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瞒天过海,等于为太平山聚拢“预留”了一部分山水气运,不至于彻底流散。
不然之后那场战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绝了,整座山头,处处破碎不堪,就是个破败筛子空竹篮,哪里留得住半点流水。
桐叶洲不堪一击,顷刻间便山河陆沉,很快就被妖族大军占据,大概是文海周密对老观主的一种示好,并未去动那顶道冠,也没有将太平山遗址开辟为一处山水渡口,只是论功行赏,对那头隐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对其余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额外有所补偿,因祸得福,如今在蛮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实这就是那把明月镜彻底破碎之后,太平山遗址地界,为何还能拥有一份萦绕不去的残余道韵。
这才有了之后小龙湫在内的几股本土势力,会来觊觎太平山这块鸡肋。
老观主在那锁龙台之上,某些言语,更是“大逆不道”,听得青同道心震颤,偏偏又无法不听,想要当聋子都做不到。
明摆着是被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给强行拉上了一条贼船。
期间老观主对那个晚辈说了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言语。
不敢杀陈平安,就等于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
因为要是杀了此人,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观主也可以顺势将“陈平安”收入道观,将蒲团的位置抬升极多。
这个臭牛鼻子老道所谓的蒲团,当然就是整座观道观了,也就是一座与莲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于陈清都为何借给陈平安那把佩剑,老观主当时就给出了一部分真相。
“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
年少时就背一把剑气长,从倒悬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剑游历桐叶洲。
桐叶洲有座镇妖楼,进入藕花福地。
年轻隐官,承载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一人守城,侥幸不死,重见天日。
时也命也?时耶命耶。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缓缓站起身。
一炷香即将烧完。
青同问道:“你该不会是?”
刚刚松了口气,因为胜负已成定局了,只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阴神又不得不心弦紧绷。
该不会是想要坏规矩选择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战场早已转移到城外,双方各自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正好隔着那座一峰独高的大岳,双方分别位于山前山后。
与小陌游历了不少地方,陈平安除了反复演练那种剑光遁术,在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处洞天道场内闭关,更多是像个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在认真修行。至于习武练拳一事,有,而且外人听上去,会觉得很简单,但是做起来,无异于登天之难。
半拳。
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却始终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得其门而入,既然连形似都不成,更何谈神似?
而这半拳,恰好就嵌在陈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袭鲜红法袍收刀入鞘,开始不断后掠,等到与那座高山足足拉开数百里距离,才开始向前狂奔。
倏忽间陈平安身形凭空消失。
为了递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陈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两把狭刀,将它们随手丢开。
小陌稍稍抓紧手中那根绿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阴神鬓角发丝肆意飘拂,神色慌张,喃喃自语,嗓音细若蚊蝇。
不远处的满地金黄落叶,开始朝同一侧飘散而去。
大山之后,那位一身拳意同样攀至巅峰的白发老者,猛然间睁大眼睛,因为眼前已经无山。
第九百二十六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
在接那拳之前,青同的那具阳神身外身,身上突然多出了一件古老甲胄。
此拳太过古怪,既然无法力敌,同时注定避无可避,青同就只好选择硬扛一拳,在那件雪白法袍之外,又增加了一副用来保护体魄的甲胄。
显而易见,青同不觉得自己半个神到的武夫体魄,不依仗外物,当真能够完整接下这一拳。
一拳过后,白发老者身上那件宝甲如镜面崩碎开来,如无数道流星激射而出。
而且老武夫的一道魁梧身形开始坠地,却不是一条直线,只因为这座天地,就像一个稚童随意攥起的褶皱纸团,在此间,光阴长河的流逝方向,已经超出世俗的认知,所谓的方向都是虚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扭曲、折叠的。以至于许多看似相邻的地界,咫尺之间却有千里之遥,许多看上去隔着百千里的距离,反而只是毫厘之差、一步之隔。
这就使得白发老者的身形,像撞在竹筒内的一颗琉璃珠,摇晃不已,四处乱窜。
一般情况下,这么一位止境的纯粹武夫坐镇这种天地,置身其中、与之对敌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等到魁梧老者终于停下身形,竭力稳住体内山河震动的紊乱气象,低头看了眼,身上破碎不堪的甲胄,老人吐出一口血水,将那些支离破碎的宝甲悉数剥落,再一招手,聚拢天地间其余那些散乱的破碎甲片,最终连同身边碎片,恢复成一颗黯淡无光的兵家甲丸,
青同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将这具远古神甲,修缮到可以披挂在身的程度,再想要恢复原貌,又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只是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这一拳,有点重。
青同抬起手,抹掉满脸血污,抖了抖手腕,将那些血水摔落在地,融入天地间,好奇问道:“拳从何来?”
绝不相信是陈平安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摊开双手,身后远处,之前被摘下的两把长刀,如获敕令,只因为青同尚未隐藏小天地道法轨迹的缘故,斩勘的轨迹路线,就与青同先前撤退身形差不多,七弯八拐,倏忽不定,行刑却是笔直一线,完全无视天地禁制,直接返回陈平安手中。
一袭鲜红法袍,双手持刀,狭刀微微晃动,两种刀光流溢出不同的轨迹。
白发老者见那家伙好像扯了扯嘴角,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止境武夫是真,纯粹武夫是假。
真就只是个一点点熬出来的武夫止境,只能靠着悠久岁月的打磨体魄。
陈平安这一拳过后,刚好两刻钟结束,一炷香已经燃烧殆尽。
远处,小陌转头望向身边的青同阴神,笑着打趣道:“青同道友,你还是有点家底的。”
活得久,有一点好,就是见识广,因为本身就是老黄历前边几页的远古道人,所以根本不用翻阅那些吃灰万年的秘档,就可以轻松知晓真相。比如眼中那位魁梧老者身上披挂的甲胄,小陌一眼就看出了大道根脚,来历相当不俗,品秩不亚于作为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
少年姿容的青同阴神,脸上泛起一阵苦笑。
这件宝甲,可是压箱底的手段之一。曾是中土文庙借给镇妖楼的,如今青同算是凭借一份功劳,将其收入囊中。
只可惜缝补多年,只因为青同不擅炼造,始终进展缓慢,结果今天这么一场狗屁倒灶的问拳,又被打回原形了。
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以身上那件甲胄作为原型,曾经出现三件被视为次一等真迹的神甲,是那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铸造者,在得到火神和水神的许可后,采撷日精,再以火神作为行宫之一的荧惑,作为熔炉,用光阴长河作为淬炼之水,耗时颇久,精心锻炼、仿造而成。
小陌在飞升城酒铺那边见到的代掌柜,郑大风前身,披挂的那件银色铠甲“大霜”,正是三件神甲之一。
只可惜在那场道人与神灵皆陨落无数的登天一役中,不愿让出道路的看门神将“郑大风”,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最终被某位存在,一剑钉死在大门上,大霜宝甲就此破碎,遗落人间。
如那人间第一位道士的簪子,是一样的下场。
后来兵家初祖便根据这三副甲胄,大道演化,衍生出了后世的那三种兵家甲丸,打造出又次一等的一批“赝品”,正是后世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承露甲的开山之作,是三种兵家宝甲的老祖宗。“祖宗”经纬甲有两副,分别以经线、纬线铸造而成,练气士穿戴在身,前者如同获得类似佛门一座无量世界的神通庇护,就算是与谁并肩而立,就站在近在眼前的地方,可无论是飞剑还是术法,都像是无头苍蝇,徒劳无功寻找一个“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敌人。
后者品秩稍稍逊色,却同样无比玄妙,练气士能够将自身道行的一滴滴灵气积攒起来,浇灌其中,哪怕一滴滴灵气,多如恒河之沙,依旧无法填补那座无底洞,那么这件宝甲的坚韧程度,自然超乎常人想象。
而天底下的练气士,原本人身天地的灵气积蓄,不同境界,都存在着某个瓶颈,如同一座福地跻身了上等品秩后,总有一天,天地灵气就会满溢而出。
可想而知,如果有一位修道之士,侥幸将此宝甲得手千年甚至是万年之久,哪怕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只是一位飞升境,只需身上披挂这副宝甲,恐怕站着不动,都可以任由一位飞升境剑修砍上半天了。
小陌恰好知道那件“纬甲”的下落,跟自己一样,这件宝甲的主人,在蛮荒天下隐蔽之地沉睡万年。
问题在于这个老家伙,还是个女修,而且同样是一位剑修,并且万年之前她就以杀力巨大著称于世。
小陌微笑道:“青同,我很好奇,是谁给你的底气和胆子,能够让你如此目中无人。”
照理说,青同在浩然天下修道万年,都不用像自己这样,讲究一个来者是客的入乡随俗,一些个人情世故,山上的规矩忌讳,应该很熟稔才对。
小陌面无表情,缓缓道:“我家公子,作为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最后一任主人,陈清都钦点的末代隐官,功劳大小,你们这些浩然山巅修士,其实心知肚明,哪怕只说苦劳,能够孑然一身,守住半座城头。何况公子还是那场托月山一役的领衔者。只说随行之剑修,无论是齐廷济,刑官豪素,陆芝,还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若是他们来此游历,你敢不见?你能不见?”
“即便撇开隐官这层身份不说,公子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文圣老先生的学生,是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他们的小师弟。”
“公子还是落魄山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如今更是要创建下宗,只等立春庆典过后,公子就会成为未来仙都山修士眼中的一位上宗祖师。别人不清楚内幕,以你青同的感知,不会不知道那将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宗门,是你们桐叶洲自从当年一洲中部的那个碧桐剑宗覆灭后,数千年未有的一座剑道宗门,故而此举会为桐叶洲别开生面,为原本死水一潭的山河气运,额外增添生气,公子与其学生崔东山,就是这股源头活水的水渠开凿之人。”
此外,公子还是某位道人在这一世的修行领路人,双方将是一同登山的同道中人。
此人如今名叫年景,字仙尉。
公子还是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的道侣。
只是这两件可大可小的私事,小陌都没有放在台面上说。
如果说你青同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对于公子的这些身份,一点都不在意,那么文圣当初合道三洲之地,以自身大道折损作为代价,拼命护住三洲山河不至于彻底崩碎,其中就有桐叶洲。
何况如果不是宝瓶洲的崔瀺,与师弟齐静春,再与重返浩然的刘十六,三位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先后出手,与文海周密在私底下,就在这桐叶洲,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交手。
那么这栋镇妖楼的存亡,恐怕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与之大道戚戚相关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庙,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斩断青同与一座雄镇楼的紧密牵连,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够帮你断绝这种关系,你青同估计至少要跌上一两境,苟延残喘,那么等到两座天下形势颠倒,袁首、绯妃之流的旧王座大妖,还能逃回蛮荒天下,与桐叶洲有大道牵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带着一同登天,否则下场,只能是与那被拘押在老君炉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样,沦为儒家文庙的阶下囚。何况以至圣先师的脾气,青同要是胆敢如此作为,就算周密愿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离去,恐怕也只会被半道打落人间。
此外陈平安的师兄左右,也曾在桐叶洲,以剑气长城一员的剑修身份,亲自庇护一座通往崭新天下的大门通道,帮助桐叶洲保存了一份元气,等到下次开门,那些浩浩荡荡逃难到在五彩天下的众多流民,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返回家乡,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反哺桐叶洲的气运。
所以说文圣一脉,无论是当先生的老秀才,当陈平安师兄的四位,还是陈平安本人,于桐叶洲,于这座镇妖楼,于一棵梧桐树,都是有恩之人。
陈平安和仙都山在桐叶洲,要为大地山河缝补地缺一事,对青同来说,就是一种躺着享福的天大好事。
这份大道裨益,注定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入账,比那一本万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轻松惬意。
陈平安选择将下宗选址桐叶洲,尤其是青萍剑宗还是一座剑道宗门,这就意味着,与剑气长城隐官身上牵连的某些剑道气运,就会被陈平安跟着带来桐叶洲,而不是馈赠给家乡宝瓶洲,那些剑道气运,会在此落地生根,通过仙都山和青萍剑宗,以及未来成为仙都山谱牒修士的剑修,如四方浮萍聚拢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在各处次第花开,开花结果。
小陌不再言语,只是摇摇头。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经离开桐叶洲,作为道场的东海观道观,都一并搬迁离开,去了青冥天下,这就意味着老观主,在短期内几乎不太可能重返故地。文庙似乎也对镇妖楼放开禁制,等于让青同恢复了自由身。
退一万步说,这次公子带着自己来到此地,即便双方见了面,价格没谈拢,生意可以谈崩,可到底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公子一贯万事好商量的脾气,至多就是多跑几趟镇妖楼,依旧是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故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个青同,今天都该与拥有多重身份的陈平安,见上一面。
究其根本,简而言之,青同就是抱着一个“好处我全要,出力别找我”的宗旨,选择闭门谢客。
甚至连陈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见,谈都别谈。
这种行径,无异于火龙真人做客皑皑洲刘氏,走到了山门口,和颜悦色,说是有事相商,然后刘聚宝不露面。
之后即便不得不开门待客,做事情也还是不讲究。
就像火龙真人要见到家族祠堂那边的刘聚宝,得过关。
什么骑驴找驴,总计十二幅画卷,十二处幻象天地,青同一连串的诸多试探,都是在陈平安的道心上抽丝剥茧,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问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场访胜探幽。
已经等于是一种修道之人的切磋道法,是一场问道。
这就是剑修之间的问拳,纯粹武夫之间的问拳。
如果再换一个比喻,就是陈清都离开剑气长城,做客中土文庙。
得先通过一层层的考校诗词学问。
小陌转头问道:“青同,我最后问你一句,有无难言之隐?”
问完话后,小陌静待下文,青同几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就当你默认没有了。”
在小陌看来,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忍你很久了。
之前在那大骊京城的老车夫,对方只不过是远古雷部玉枢院的斩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够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怨了,何况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旧账不是小陌的风格。
至于钟魁身边的鬼仙庾谨,更像是开玩笑,闹着玩的。
小陌将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阴神立即慌了神,再不当那哑巴,急匆匆说道:“且慢!”
只是小陌却没有再搭理青同。
而且青同接下来,也未能拦阻小陌的……递剑。
就像被一道镜面隔出上下的两座小天地,天地与天地接壤的那条边境线,就像覆住天地万物的一块布料,结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终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个蚕茧,有剑修破茧而出。
远处,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到异象端倪的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小陌那边。
与小陌第一次见面,是在那轮明月皓彩之中,是老人面容,气焰跋扈,出剑凌厉。
等到双方再见面,就是温文尔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时小陌,人如其名,就真的很“陌生”了。
不见真身,只见法相。
一身宽**袍,若隐若现的面容,白玉莹然,整个人身躯晶莹剔透,净如琉璃,不见任何骨骼、筋脉和血肉。
雪白头发极长,虚无缥缈,仙气空灵。
手持一剑,气象巍峨,剑意凛然,呈现出一种仗剑飞升之姿。
大概这才是小陌境界圆满的巅峰姿态?
来到镜面之上的天地。
梧桐树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递出一剑,一身剑气已经充塞天地间。
整座天地,一瞬间,出现了无数条剑气“支柱”,轰然出现,肆意贯穿天地间。
可怜一座天地,宛如一只精心编织缝补的锦囊,同时被成百上千条锋芒毕露的尖锐冰锥洞穿。
一座广袤天地,被数以万计的剑光切割,变得支离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些角度毫无章法可言的剑光数量,还在疯狂叠加,以至于旧有剑气凝聚而成的光柱,转眼间就被崭新剑光轻松撞碎。
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识的强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颤,依稀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负责坐镇桐叶洲天幕的三位儒家圣贤,举目远眺,笑了笑,只见桐叶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现了一只光球,只是不知为何布满了尖刺,剑气森森。
距离那颗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轻声笑道:“好好一座镇妖楼,怎么变成了只……刺猬?”
这种修道之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拦什么拦。
再说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给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因为至圣先师与礼圣、亚圣,不知为何,都没说什么,这栋镇妖楼,也就装聋作哑,就像个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是个半点不肯开销的主儿,只是作那壁上观,故而收拾桐叶洲这么个山水破碎、人心涣散的烂摊子,就只能是三座书院的山主、君子贤人们,四处奔波劳碌跑断腿了。因为不可参与人间具体事务,是礼圣早年亲自为他们这些坐镇天幕陪祀圣贤制定的一条铁律,所以他们三位,也就只能是忧心了,都没办法与那座雄镇楼说半句牢骚话。
其实不顺眼好几年了。
无法苛求他人作圣贤。
这位曾经亲口赞叹年轻隐官一句“后生好风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将那份天地异象给遮掩过去。
怎的,职责所在,谁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庙封正的雄镇楼,与文圣一脉的儒生,属于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打闹闹,这就叫家丑不可外扬。
天地内的新战场,青同阴神,与那个作为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并消失,重归真身。
毕竟是要与一位飞升境剑修对敌,青同岂敢掉以轻心。
而那棵梧桐树真身,又变幻成一位身材修长的,光线明暗交替,面容模糊,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崭新甲胄,内穿一件金黄法袍,脚穿一双碧绿鞋履,腰悬一连串的古朴玉牌,双臂之上环以鲜红色臂钏,总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用场了,五花八门的山上法宝,花里胡哨的装饰……
与此同时,这位道龄漫长的飞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毙,步罡踩斗,双手掐诀,分身如花苞绽放。
一千多位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纷纷祭出不同的法宝,施展不同的攻伐术法、防御神通。
好个技多不压身。
只说术法之多,种类之驳杂,不谈道法玄妙和修为高度,估计青同只凭今天这一手,就能跻身浩然前十。
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余位负责临时结阵,营造出一座山水阵法,其余数量更多的符箓分身,为了阻拦那些层出不穷的剑光,不惜与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这位自称会几手大符的飞升境修士,压箱底的那几张大符,一并祭出,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称符箓一途的造诣极致。
一张火符祭出,便出现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灵,全身交织着千百道火焰,乱拳打碎一条条不断靠近山水大阵的剑光。
又有一张水符,符箓衔接,连绵掠出,像那江河滚滚,由数以万计的符箓交织、重叠而成,波光粼粼,最终汇聚显化出一条身长千里的青色鲤鱼,身上每一片鱼鳞,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箓灵光。
一张张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嶽符,猛然间砸地,五座古老大岳,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势,外围又有五座古嶽围绕三山。帮助外边的山水大阵稳住阵脚。
而青同真身背后,一张木符,符光四散,丝丝缕缕的光线,然后堆积出了一架好似世间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
只有一剑而已。
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如游鱼摆尾,朝那座阵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剑光所至,摧枯拉朽。
剑光四周,出现了一条类似天外太虚境地的通道。
就连自身剑气凝聚而成的无数道倾斜光柱,只因为拦路,都一并崩碎再悉数化作虚无。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真正杀力。
在天地别处,同时生发出十数个好似水花四溅起涟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响,宛如天籁。
天下江河大渎,无论入海时如何气势汹汹,水势雄壮,水脉源头处,往往只有几处细微泉眼。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剑气之细微,仿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却好似小陌剑术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盘上,躲,能躲到哪里去。
跑,出了一座镇妖楼,你青同又能跑到何处。
一座山水大阵眨眼睛告破,崩碎声响,惊天动地。
青同耗尽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无人之境的可怕剑光。
万年之前,就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剑修,剑术很高,只是青同依旧无法想象,会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说它的剑术,并不以杀力著称吗?只是因为它的攻守兼备,才难缠至极吗?
不是说它当年的剑术杀力,排不进天下剑修前五吗?
蓦然间,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张越来越清晰明显的面容。
这位远古妖族剑修,一张带着笑意的面容越来越靠近,只是手中一剑横抹而至。
整个天地间都拖拽出一道漫长的弧线,直奔青同的头颅而来。
那个如今改名小陌的家伙,好像在说。
你好,青同道友。
再见,废物飞升。
命悬一线,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毙,突然高声喊道:“陈平安!至圣先师有话转告!”
那一袭鲜红法袍,正从小陌破开的天地缝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远古登高天仙,脚踩虚空之地,拾级而上,缓缓现身。
双手笼袖,腰叠双刀,身边跟随着一把自行掠空的夜游剑。
但是青同瞬间如坠冰窟,与那持剑近身的小陌,双方一个交错而过,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线剑光割掉了头颅。
一颗头颅高高抛起。
可能是陈平安来不及出声阻拦小陌,可能是以心声言语了,小陌来不及收剑。
可能是小陌听到了心声,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心中却是戾气横生,不愿意停剑。
更有可能,陈平安既没有出声,因为根本就不愿意开口。
懒得开口。
谁知道呢。
小陌手中剑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长剑,当场消散,换手持剑,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飞升境修士,哪里容易这么轻松被当场斩杀,距离所谓的身死道消,还有段距离。
不过再怎么,都比当年试图斩杀仰止来得轻松,一来仰止的飞升境更加巅峰,而且她体魄的先天坚韧,再者在那远古人间,疆域广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独厚,是身负一部分大道水运的,故而每逢临水地界,仰止逃得飞快,远遁速度犹胜剑光。
这个青同却是画地为牢的处境。
那颗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继而化作灰烬飘散天地间。
小陌身后,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宝甲铿锵坠地,声响清脆,那件法袍则颓然飘落在地,瘫软在宝甲之上。
用上了一种类似蝉蜕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树,只伤枝叶,不伤主干。
当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损,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荡起一个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进尺!”
这里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妖楼。
你小陌正好是一头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却是笑容灿烂,转瞬间不见法相,循着一条蛛丝马迹追杀而去。
一尊仙气缥缈的法相,明月芦花杳无踪迹。
片刻之后,天边悬起一轮无比诡谲的漆黑圆月,是青同被迫现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压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于井口,但是那轮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极其细微的光亮,然后瞬间蔓延成线,最后那条剑光长线,就像一条腾空而起的巨大蛟龙,蜿蜒游曳于一轮明月的上空。
这是小陌昔年在一双日月运行轨迹之上,悄然在道路上布网吞咽下其中一轮月后的自创剑术,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拥有“纬甲”的远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实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认还是差了不少。
当时它们这拨山巅大妖,得到白泽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纷纷从沉睡中醒来,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为万年道场,或者说养伤之地,是在那蛮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这个同为剑修的婆姨,便与天上“邻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独门神通随便言语了几句,双方原本约好了人间重逢的相见之地,对方还说如今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谢狗。
之前小陌与陈平安提及它们这拨远古存在,修为和战力一事,担任死士的小陌坦诚以待,说自己既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又不是防御最强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为刚刚与陈平安打交道没多久,加上剑修的心性使然,所以当时仍然有所保留,没有多说内幕,比如攻防两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实撇开自己占据两席之地,剩下的,并非四个,而是只有三位,因为那个“谢狗”,同样是攻守兼备的巅峰强者。
至于小陌与这位化名如今“谢狗”的道友之间,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长的恩怨情仇了。
这大概也是小陌不愿多说更多真相的缘由之一。
陈平安肩头一沉,愈发身形佝偻。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镇妖楼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后,各地依旧有剑光突兀亮起,又骤然消逝。
青同终于首次现出真容,狼狈不堪,一身血污,身上伤痕,纵横交错,伤口不下十数道,白骨裸露,惨不忍睹。
年轻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青同再无山巅大修士的雍容气度,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就站在陈平安不远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喘口气。
青同的选择,是对的。
小陌果然没有继续递剑,那只持剑之手,绕在身后,以示诚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边休息片刻便是了。
陈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后,一时间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古语梧雄桐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台,便是千年难遇的阴阳鱼之身。
当年也是陆台陪着陈平安一起游历桐叶洲。
一位练气士,却天然恐高。
邹子与剑术裴旻,都是陆台的传道恩师。
陆台当年与自己分别后,会不会也曾被邹子带着来过这里?
陈平安却没有与青同询问此事,无所谓的事情了,陆台也好,剑修刘材也罢,相信来年终有重逢之日,或是见面之时。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离开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远遁离去。
等到第二次现身,青同一条胳膊已经被小陌斩断,只是一个肩头摇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条胳膊。
陈平安笑道:“还没有想好措辞?这会儿是不是很纠结?既没有把握胡诌骗过我,又没胆子假传至圣先师的旨意?只是不胡说八道,又要被小陌追着砍,就算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却是一剑几十年上百年的实打实损耗,别说一炷香两刻钟,恐怕只需要一刻钟,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鲜血,“你就不怕我先拼着镇妖楼毁于一旦,再跑去找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救命?”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齿道:“至圣先师虽然不曾让我捎话给你,但是至圣先师终究是来过此地的,千真万确与我寄语一句,希望我能够好好修行,你要是胆敢毁坏一座镇妖楼,纵容一位出身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剑修,坏我大道……”
陈平安收起手,点头道:“回头我有空就去文庙那边自行请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礼圣就是了。”
青同脸色阴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欢躺着享福吗?
可以。
完全没有问题。
先前趁着小陌剑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际,陈平安其实就以笼中雀加上井中月,飞剑传信给那位老夫子。
与那位陪祀圣贤,有了一场君子之约。
请他帮忙务必瞒过自家先生,给礼圣传信一封。
恳请礼圣,搬来半座剑气长城。
至于功德折算一事,无非是个明算账,礼圣和文庙那边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边,关于陈平安这个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该勾销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这辈子就都别想了。
说来可笑,陈平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着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张胆的大开杀戒,或是针对飞升境巅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绊子。
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个拦阻他人跻身十四境的拦路人。
那么你青同接下来在桐叶洲,是养伤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种事情,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开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胁谁。
虽说代价有点大,但是收获同样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会可以气运稳固。
而且以后缝补一事,就会顺畅许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时。
许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动手。
唯一的麻烦,估计先生得知此事后,会被自己气得不轻吧。
不管了。
他妈的。
果然老大剑仙说得对,修行修行,不能总是那么死板。
每个百年间,总要做一件根本无需讲理的事情。
突然之间,青同神色微微讶异,不情不愿打开一条山水禁制,如打开一扇门。
陈平安更是意外,因为那把先前离开这座天地的传信飞剑,一闪而逝,直奔自己而来,陈平安只得将那道剑光收入袖中。
然后青同开始跳脚骂道:“陈平安,你个疯子!王八蛋,真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了吧,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做得这么顺溜,你就非要这么针对老子,你要是真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到这里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只要桐叶洲山河破碎一天,你接下来就要一天无法破境,做梦都别想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点不痛不痒的骂声,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举用意何在,双方明明已经敲定了那桩买卖。
青同的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骂,而且措辞绝对不算婉转,故而青同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直愣愣盯着那一袭鲜红法袍,叹了口气,先关上那道门,然后犹犹豫豫,从袖中摸出两张残余符箓,一张符箓,只是寻常的黄玺材质,另外一张是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箓。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沉声道:“小陌, 等下如果需要你动手,可以不计后果。”
原本打算恢复真身的小陌点点头,继续维持法相姿态,而且首次变成了双手持剑。
青同以心声说道:“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还记得这两张旧符。”
陈平安面无表情。
当然记得。
一张是自己当年在飞鹰堡内,按照陆台的指点,反画阳气挑灯符,变化而成的一张阴气指引符。
而另外那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符纸还是陈平安送给陆台的,陆台最终画出了一张冥府摆渡符。
青同继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邹子当年确实带着陆台找过我,邹子除了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还送给我这两张残余符箓,说以后可能能够帮我度过一劫,我觉得邹子是在说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个笑话,你不当真是对的。”
青同其实已经做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
拼了一座镇妖楼不要,也要给这个陈平安和那小陌,一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最后闹到文庙那边,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件小事,“邹子当时身边还带了……一拨阴物孩子,说是让我拿出些许功德,他有用处。”
陈平安问道:“然后呢?”
青同无奈道:“些许功德而已,又是邹子的请求,我当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
很多年前与陆台结伴游历,期间在那飞鹰堡下塌处,门外是条陋巷,是一条断头路,更是一堵布满尸骸的墙壁。
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
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会被记仇。
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如何是好?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边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如果可以的话,你陈平安见不见我,到底无所谓,总之别让我再见到你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捻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离开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
一分为四的藕花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观主赠送的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怕树根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边,沾染了大道气息。
再者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那种练气士天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
如果说那个封姨婆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虽说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但是这对青同而言,就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
加上陈平安又是一名剑修,尤其他还是个在剑气长城待了那么多年的。
当年身上还背了一把陈清都的“剑气长”。
如今陈平安这副皮囊,承载妖族真名,当然又与镇妖楼天然大道相冲。
这么多的理由叠加一起,让青同对此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听着青同的“诉苦”,陈平安点点头,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
但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言语,毫无诚意可言。
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
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某位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有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老道士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般,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什么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华净妍雅,可谓珊珊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道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待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
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台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连串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让小陌恢复真身。
青同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其中十二片叶子。
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张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阴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花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阴倒流。买饼。
青同神色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阴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死中尸骸而生。”
“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花结果,即是得道之士。”
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青同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这个比喻,又不是我说的。”
小陌伸手轻拍一下横放膝盖上边的绿竹杖,示意对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自己胆子小,经不起吓。
陈平安问道:“你所谓的‘屈指可数’,是指谁?”
青同说道:“当然是远古岁月里的‘天下十豪’!”
陈平安神色自若。
可其实却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此事,避暑行宫从无记载,文庙一样没有,自家先生,学生崔东山,连同身边小陌,当年的老大剑仙,师兄左右,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来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单”。
原来在那上古岁月,在水火之争和登天一役发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无一例外,成圣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间并无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师。
兵家初祖。
世间第一位修道之士。
还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魁首。
练剑资质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飞剑数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这些存在,实力如何,其实只看那几个“候补”就清楚了。
候补数量较少,总计只有四人。
分别是剑修陈清都,小夫子,白泽,以及开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青同说到陈清都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那个人模鬼样的年轻人。
当初同为剑修的两位,陈清都与那位剑修魁首的关系,其实有点类似如今武学道路上的一场青白之争,陈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终在追赶后者。
最终天下剑道最高者,还是后来者居上的“候补”陈清都。
青同继续说道:“上古时代,水火之争,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维绝。”
“对于当时的芸芸众生而言,当然是一场灾殃,但是与此同时,对于所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有灵众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却是一场……”
青同停下言语,似乎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
陈平安便接话道:“否极泰来,莫大机缘。就像后世庄稼地的火烧和翻土,灵气充沛,就像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之地。”
青同点点头,“天道倾斜,日月星辰的移动规矩,随之愈发彰显,地势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间水潦尘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机缘。”
而邹子上次送给青同的那句谶语,正是“地陷东南,天倾西北。”
青同感叹道:“在此之后,术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据一地。”
再次酝酿措辞,等到片刻之后,青同终于替这些远古岁月里的证道之人,给出一个气魄极大的说法。
“吾为东道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以损不足奉有余。”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门、仙府,不管门派大小,祖师堂那边都有供奉一职,这就是供奉这个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礼敬天地’。只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帮谱牒修士,谁还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个会当真。就算有谁愿意当真,道之日薄西山,余晖中的行人过客,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之前说以人道之法,要为桐叶洲缝补山河,陈平安,换成是你,此刻回头再看当时言语,会不会觉得可笑?”
结果对方直接来了句,“道祖所谓的天人两道之分,与儒家宗旨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哪个可笑,还是两者都很滑稽?”
青同头皮发麻,一时语噎。
你大爷啊,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圣先师?!
青同差点没被吓得赶紧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门稽首。
一时间气氛就比较尴尬了。
青同终于想起一事,收起镇妖楼的所有道韵。
小陌毫无异样。
但是陈平安却逐渐恢复一袭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这才说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个错误。至于那些各行其道的圣人,就像陆掌教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陈平安笑道:“还来?”
你青同不是擅长几手大符吗,符箓气象那么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贴张旧天庭共主的标签?再把三教祖师喊过来瞧瞧?
之后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张白驹过隙符,示意对方珍惜光阴。
青同便有几分悻悻然神色。
陈平安看到青同这番姿态,没来由一个神游万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练气士的阴神出窍和炼就阳神,算不算青同所谓的某种“天道倾斜,日月彰显”?
不说那个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杨木茂”,只说老真人梁爽的阴神出窍远游,还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状态,当然还有学生崔东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异,会带来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郑居中了。
青同双指一划,那片梧桐落叶一闪而逝,重新飘落回众多落叶中,再将第二片落叶推给陈平安。
青同好奇问道:“在那邯郸道旁客舍中,你为何不去确定那吕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画卷幻境中,陈平安撇下小陌,独自去往道路,毫不犹豫就打翻书箱,书籍空白。
依葫芦画瓢的事情,很简单就能做成。
只需让那小陌朝 那客舍老道递出一剑,便知真假。
陈平安说道:“对待修行路上的前辈先贤,我们这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晚辈,走在他们开辟出来再踩踏结实、愈发平坦的阳关大道上,当然要由衷敬重几分,何况还是晚辈神往已久的吕祖。”
青同神色别扭。
陈平安说道:“当然遇到一些为老不尊,尤其是喜欢倚老卖老的,客气一番,意思意思,该有的礼数到了,就不用太客气,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纪和道龄,当不了饭吃。前辈以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答一句‘深以为然’。”
年轻隐官立即唉了一声,尾音上扬,“怎么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说话的。”
小陌点头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么下次,立即转移话题,“你们离开此地后,等到宗门庆典结束,不妨直奔吕祖家乡所在的黄粱国,按照老观主的说法,那部剑诀,大道直指金丹。”
见那陈平安似乎没什么兴趣,青同继续好言相劝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吕喦都直说了,那么你就已经是有缘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说到这里,青同只觉得别扭万分,只得打住话头,换了个说法,“你们仙都山,是一座剑道宗门,如果能够得到这份机缘,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诀,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来两三百年之内,地仙数量,可能说是雨后春笋的景象,有点夸张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顶尖宗门,无论是数量,还是成色,都不会相差太多。
陈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随缘。”
之后陈平安补了一句,“梦醒之时,黄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说不准的。就像此时此刻,你青同如何确定,自己不是还置身于邹子给你制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显然是觉得这种无稽之谈,交给那些忧天之辈去自扰就好了。
陈平安将那片金黄落叶随手一抹,同样归于远处落叶中。
接下来的两张叶子,是数种暗示,比如将落叶前后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页老黄历。
大旱加洪涝。
远古那场引发天崩地裂之乱的水火之争,人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此外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将一洲山河席卷而过,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再无纲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陈平安来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
至多就是学那祈雨官员,事后补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够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题外话”,因为恰恰是这场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坏,因你“这个一”的袖手旁观而起,难道你如今才想到要来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
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离去,三教祖师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一切的因果循环,相隔万年,其实都被“言尽天事”邹子早早给算中了,说准了?
不然当初那场水火之争,你难道拦不住?即便拦不住,为何连出手阻拦一二都不肯,反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种嘲讽了。
至于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员,手捧那封出自陈平安之手的祈雨文,开篇就是那句“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其实等到当时青同远远看到这一幕,说实话,其实那一刻,青同何止是道心震颤,都快吓得肝胆欲裂了。
想那万年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那个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只是没有任何一位人间人,可能也没有任何一位神灵,知道这个存在到底在想什么。
最接近某个真相的,兴许只有那位道祖?
陈平安低头看着那两张落叶中一幅幅画面,突然笑道:“青同前辈,好像很擅长调侃他人?”
青同皱眉道:“此话怎讲?”
先前在其中一幅画卷中,陈平安是当了一回负责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纪轻轻,金榜题名,尚未娶妻。
无一例外,都契合陈平安的履历、处境。
陋巷出身,最终身居高位,成为那末代隐官,坐镇避暑行宫,蛮荒天下大军攻城,如洪水滔天。
不得不四处化缘,就像那五十四条跨洲渡船,倒悬山春幡斋,
虽然与那宁姚是天下皆知的一双道侣, 却始终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只要细心探究,却都有种种共通之处。
此外陈平安遇到那位赋闲在家的文人,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再来做其他事情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禅和邪魔外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做官吗?封妻荫子?
山上术法万千,唯有剑修一道,如世间百业中的读书,睥睨天下,蔑视旁人。
何尝不是青同在借机冷嘲热讽那自恃“一剑破万法”、便目无余子的的剑修?
处处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门府邸,象征着曾经的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的宁姚,就是那个可惜不是男儿身的女子,所以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之所以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当然是因为此人的身份,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崔瀺、左右他们几个的师弟,所以老大剑仙,对此人是颇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举业”一语,是暗示陈平安当时不是剑修……
青同有些心虚。
怎的,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与用意?
这次又轮到小陌如坠云雾了。
心肠能如此弯绕的,不是心思海底针的女子,就是……我辈读书人了。
陈平安瞥了眼对面的青同,当下其实是个女子?
至于最后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门而入,将桌上那盏油灯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这个对剑修怨气不小的,依旧是在拐弯抹角说老大剑仙与自己了。
是说老大剑仙晚节不保,竟然只能临终托孤给一个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外乡人?
结果到头来,那个躺在病榻上一言不发的老人,就像那个在战场上一剑不出的陈清都。
最终就只能留下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骂我,只是在这儿骂一个已经作古的老大剑仙,我不生气,怎么可能生气呢,犯不上,没必要。”
“就像在剑气长城,任何一个活着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随便调侃宗垣不如自己。”
“对了,青同前辈,你没有骂我吧?”
青同默不作声,不承认不反驳。
小陌觉得这家伙先前就该听自家公子的劝,别节外生枝,就让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让青同稍稍松口气,因为陈平安已经主动推开那两张落叶,换成了下一幅画卷。
陈平安问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邹子的安排,还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给了一个含糊说法,轻声道:“大势所趋,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陈平安讥笑道:“还想不明白吗,这是邹子对你的提醒。”
画面上,是身为战主的一方霸主,一场有关是否“仁义”的半渡而击。
青同后知后觉,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认为这张落叶,是说那三教祖师一旦散道,就是一场万年未有的崭新格局,群雄并其,共同争渡。
肯定会有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种坐断津流、甚至是过河拆桥的拦路举动,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杀一切有可能与自己起大道之争的修士。
只是再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飞剑传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你跟邹子打交道,就是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画卷,有一双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大概世间一样的花好月圆人长寿,一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实在陈平安当那之水的一地郡守时,或四处奔走化缘,或微服私访,算是“体察民间疾苦”,曾经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回家之时,黄昏里路过街口,看见个摆了个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远,反复念叨着行不得行不得,我一个读书人,怎好亲自上街去买东西呢。等走到了家门口,实在嘴馋得紧,看了眼天色,等黑了,认不清人时……只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来,又认得清人了,不如稍等暮色月又未起时,倒还天黑些……最终老书生便去屋子提了个篮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骂那商贾真是黑心,真真比这天色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个不小心丢了工钱的男子,坐在街旁,离着家里还有些距离,使劲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远处,又有一帮年轻年老的赌鬼们在那儿赌钱,赚那些如流水过家门留不住的银钱,大声吆喝声响,与耳光声并起。
之后那个老和尚在大殿内,劈砍佛像作取暖的柴火。
妄称开悟的野狐禅,读书人钻研佛经的文字障,还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动不动就呵佛骂祖的狂禅……
陈平安却知道,加上先前遇见吕祖的一枕黄粱,以及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内数事,这都是邹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倾向,或者准确说来,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轻重。
邹子用心最深的,还是那雨后道路遇见老媪,老媪衣衫褴褛,却骑乘骏马,鞍辔华美。
如果只是理解为鬼物尚有阳间亲人在那中元节时分,上坟祭奠,那么那些在阳间颠沛流离之人,又该如何自处?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离失所,吊祭不至,精魂无依……这么想,当然没问题,但是邹子的用意,绝对不止这一层,而是借那老媪,说明如今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如今的处境,真正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后那句“路途积潦,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因为下一幅画卷,陈平安和小陌,就成为了一地神灵。
从容登高,恢复神位?!
但是在陈平安心中,邹子用心最为险峻的,还是最后那幅画卷,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可能是因为人间所有的悲欢相通,都只会来自感同身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笼中雀,完全笼罩这座梧桐天地,还是一无所获。
好像更多的知道,只会带来更多的未知。
其实很多时候会羡慕青同这座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趟,万事不想,爱咋咋的,明儿到底是刮风下雨,还是日头高照,爱来不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只养剑葫,抿了一口酒水,视线上挑,望向对面的青同,“说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脸色古怪,以心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与陆台的那种相似之处了?”
陈平安点点头。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较真诚的笑意了,不再以心声言语,嗓音清冷道:“一个我相信邹子的猜测,一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经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实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什么看不如不看就是了。”
青同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神色轻松许多,“可能都是一叶障目,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了。”
言下之意,一个青同,相信邹子所猜测的未来陈平安,一定会到来,但是另外一个青同,却选择相信以前的陈平安,会一直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收起养剑葫,陈平安站起身,笑着说道:“元乡前辈,之所以会在梧桐树上刻字,是因为那位前辈,觉得人生其实有两场远游,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彻底遗忘,所以元乡前辈才会四处刻字,因为他希望未来千年万年,都有后世人知道人间,曾经有一个名叫元乡的剑修,存在世间。”
青同跟着起身,问道:“是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记载?”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是我猜的。”
在陈平安就要离去时,青同突然说道:“请坐。”
陈平安愣了愣,“你为何改变主意?”
青同微笑道:“其实没什么理由,就是赌一把。要么亏到姥姥家,要么赚个盆满钵满。”
陈平安问道:“不后悔?”
青同微笑道:“等到后悔了再后悔不迟。”
陈平安重新落座,说道:“小陌,帮忙为我们护道。”
小陌笑着点头,斜瞥了一眼青同。
青同看似神色淡然,实则略带几分促狭,好像在说一句,小陌道友,以后对我客气点啊。
在这一天的大年三十。
浩然天下梧桐叶落纷纷。
与此同时,有人造梦,一场天游。
我请诸君入梦来。
与君借取一炷香。
红烛镇一向是的竖街横巷的格局,观水街和观山街之间,有条无名小巷,开着一间没有匾额的小书肆,生意一年到头都是冷清,只是书籍价格奇高,还不降价,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冲澹江水神李锦,这会儿躺在藤椅上,拎着一只手炉,打盹儿。
一些个年夜饭早的,已经响起了一阵阵的爆竹声。
当官的,在外人眼中,无非是好官坏官之分,对于官场中人来说,也简单,想不想往上爬。
世俗公门和山水官场其实没两样,那么李锦这位冲澹江水神,显然就属于不想着往上爬的。
只说前些年那三场金色大雨,北岳披云山的那位魏山君,受益最大,关键是在辖境之内,在一众山水神灵看来,魏大山君那叫一个扣扣搜搜的,就连那北岳地界的储君之山,都没怎么雨露均沾。
李锦眯起眼,心弦紧绷,只是很快就笑着起身,“陈山主,好神通。”
等到听过那位“不速之客”的请求,李锦疑惑道:“类似万民伞?”
陈平安听到这个比喻,哑然失笑,想了想,“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李锦思量片刻,说道:“我可以不要你的那份功德馈赠,但是我有一事相求,算是作为交换。”
陈平安笑道:“买卖照旧,但是如果李水神相求之事,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不拒绝。”
李锦试探性说道:“等到下次山主返回落魄山,能否有劳山主为一幅白描画卷‘着色’?”
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当年朱敛与沛湘从清风城返回,路过贵地,赠送给李兄的两幅画卷之一?”
李锦点头道:“正是。”
陈平安心中了然,知道上次朱敛路过店铺,送给了李锦两幅画卷,皆是白描图,第一幅画卷所绘图案,是鲤鱼高士图,李锦容貌,骑乘一条大鲤,只露出首尾,鲤鱼身躯掩映在云海中。在这画卷上,朱敛以朱文印章,篆刻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至于另外那幅画卷,则是前边的那位文士,就像已经跳过龙门了,在那龙门之上俯瞰激流,因为画卷中的文士,一手支撑龙门大柱。朱敛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只因为是两幅白描画卷,所以李锦的“请求”,所谓着色,就像是一种寺庙道观为神像的……描金。
山水神灵的封正一事,当然只能是当地朝廷的皇帝旨意,或是文庙圣贤才能“口含天宪”。
但是此外次一等的描金,一些个功德圆满的修道之士,或是一些境界足够的大修士,确实是有一定功效的。
陈平安点头道:“无需下次,今天就可以做成此事。”
李锦无奈道:“在这……梦境中,我那两幅画卷皆是虚物。”
陈平安笑道:“李水神只管凝神观想,一试便知。”
李锦便凝神想象那幅画卷,当然是那幅鲤鱼高士升仙图,至于鲤鱼跳龙门一事,暂时不敢想。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竟然是那支当年赠送给君子钟魁的小雪锥,接过那幅画卷,悬空摊开,为那尾鲤鱼仔细描金,最终再为其点睛。
李锦大为意外,这般观想?竟然就能够转虚为实?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对,我就是在做梦……
那么梦醒之后,总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想来不至于,陈平安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自己开玩笑。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好事成双。”
李锦有些犹豫。
陈平安笑道:“举手之劳。”
为第二幅画卷上的文士,身上那件长袍,描绘成金色。
之后陈平安掏出两方名号章,落魄山陈平安,陈十一。
上阳文下阴文,朱白并用,寓意连珠。
因为有那钤印数目、古喜单数的讲究,因为有“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取奇数以扶阳”的用意。
所以最终陈平安又取出一方印章,是那枚相伴多年的水字印。
李锦收起两幅画卷,与陈平安作揖行礼,由衷致谢,起身后沉声道:“稍后那炷香,定然诚心实意。冲澹江江水正神,李锦愿为桐叶洲山水,略尽绵薄之力。”
一袭青衫,消散不见。
李锦睁开眼睛,赶紧从方寸物中取出两幅画卷。
果然已经描金。
水运充沛,超乎想象。
李锦立即御风返回冲澹江水府,并且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最终深呼吸一口气,面朝南方,双手捻香火状,凝聚一部分辖境水运,最终点燃一炷水香。
与此同时。
冲澹江附近,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亦是如此。
而某位水神娘娘,更是如此,无比心诚,丝毫不输前两位同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水蛟泓下,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
北俱芦洲济渎。
在一座气派恢弘的崭新侯府内,一位双眸金黄的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大堂那把主位座椅上,笑嘻嘻看着那个登门做客的上祠水正,“司徒激荡,你说说看,这算不算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位曾经的同僚,如今的下属,脸上笑容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李源只是嘿嘿笑着,倒是不怕对方心生芥蒂,双方知根知底,当了无数年的邻居,对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只要钱到位,万事好说。
双方都是水正出身,难兄难弟很多年了。
昔年济渎三祠,之前只剩下两祠,其中上祠位于大源王朝崇玄署。李源职掌的中祠,就在水龙宗,只是被炼化为一座祖师堂了。
龙宫洞天里边,昔年作为李源道场的凫水岛,也帮着牵线搭桥,帮陈平安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买下。
相较而言,在荣升大渎龙亭侯之前,还是眼前这个名叫司徒激荡的家伙更阔绰了,
之前那么多年,也没见这家伙来龙宫洞天找自己客套寒暄半句,傲气得很,有靠山嘛,就瞧不起自己这个混吃等死的。
今时不同往日啊,司徒激荡隔三岔五就跑来跟自己套近乎。
司徒激荡作为济渎上祠水正,曾经是老者容貌,如今不至于说是返老还童,却也容光焕发,枯木逢春,就像那凡俗,从耄耋之年,重返花甲之年。因为以前的文庙,一直刻意忽略大渎封正一事,作为职掌大渎祠庙香火的存在,数千年以来,始终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可怜境地,顶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官职,却像一个完全领不着俸禄的官场可怜虫,比那山下王朝的清水衙门当差,更可怜。大渎沿途的各个国家的皇帝君主,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是想帮忙都帮不上,而之前四海又无龙君,当然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故而浩然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每当金身出现裂缝,几乎就是无法挽回、没有退路的定局,每当一尊金身倒塌,天下就会少去一位水正。使得昔年鼎盛时,大大小小的通海渎水,两百多位水正,十不存一。
可自从宝瓶洲以人力造就出一条大渎后,等于是“开了先河”,文庙就终于有所动作了。一些个大渎水正,哪怕没有能够像李源这样,直接晋升为大渎公侯,可哪怕是维持水正身份不变的司徒激荡,只因为文庙的封正,等于浩然的大道正统,再次认可了水正一脉,这一下子,他们这些大渎旧官吏,不是枯木逢春是什么。
李源倒是没有继续拿话调侃司徒激荡,开始聊正事。
聊过了正事,李源就亲自送客到大门口,一来是礼数,二来每次在自家大门口,抬头看那“龙亭侯府”的金字匾额,心里边就美滋滋嘛。
他们这些水正的名字,姓氏无忌讳,就算是火字旁的姓氏,都不会妨碍大道。
但是名,必须是水字旁,这是自古而来的一种定例。
比如李源的“源”,司徒激荡的“激荡”。
可是渴、沙这些字,肯定也不行,至于满字稍大,湾字又太小,洪涝则过于晦气了,所以如果需要改名,那么涨、汹涌、温等字,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源以前就一直觉得司徒激荡混得比自己好,肯定是名字占优的缘故,如今看来,呵呵,一般般哈。
大摇大摆走回府内,实在不愿意去衙署公房那边找罪受,便掐诀施展水法,去往大渎水中,瞬息远遁千百里,最后悄然去往龙宫洞天之内,李源最后坐在云海之上,俯瞰那湖中岛屿,碧玉盘里青螺蛳。
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李源打了个哈欠,后仰倒去,就那么躺在云海上,反正无所事事,不对,大爷我是忙里偷闲,那就睡个懒觉。
黑衣少年缓缓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冷笑道:“何方小贼,好大狗胆,竟敢……”
话说一半,李源一个蹦跳起身,“陈平安?!”
一袭青衫长褂,笑容和煦道:“有事请你帮忙。”
李源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清脆悦耳,“说!”
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帮上这个忙。
需要问啥事吗,不能够。先点头答应下来,才算兄弟。
李源最后大手一挥,“要啥功德,见外了见外了……”
陈平安摇头坚持道:“规矩所在,不可例外,回头找你喝酒就是了。”
李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色问道:“接下来要去见沈霖?”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过了灵源公,还要继续赶路。”
李源小声问道:“要去很多地方?”
陈平安还是点头,“很多。”
之后陈平安继续“梦中远游”。
在“某座”镇妖楼内,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凭栏而立,眺望不远处的那棵梧桐树。
身边是一位中年道士,手持紫竹杖,腰悬一枚大葫芦酒瓢,衣黄衫穿麻鞋,背剑执拂。
其实老夫子与这“中年”道士,如果对现在这一刻而言,双方都是之前人,在看当下的将来事了。
道士笑问道:“外出游历,遭遇如何?”
老夫子自嘲道:“不如何,很不如何,村童欺我老无力。”
老夫子看了片刻,说道:“纯阳道友,你帮着算一卦?”
道士笑着点头,“至圣先师都发话了,吕喦岂敢不从。”
老夫子打趣道:“什么吕喦,是神往已久的吕祖才对。”
吕喦哭笑不得,掐指一算,神色凝重道:“风行地上,观。”
老夫子嗯了一声,是那观卦第五爻,点点头,随手挥了挥袖子,说道:“再算。”
先前吕喦算出的爻辞,是说那天地运转,阴长阳消,大道衰微万物难行。或者准确说来,是万事变化中,应当观望时势。
君子宜静不宜动,暂时作壁上观风。
吕喦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
老夫子笑道:“这就很好嘛,自助者天助之。”
吕喦欲言又止,算了,你是至圣先师,在浩然天下,当然是你说了算。
老夫子双手负后,微笑道:“千万别觉得是我做了什么,怎么可能。”
至圣先师突然啧啧称奇,说了句,“呦,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黏天独自行。”
吕喦笑着点头。
老夫子没来由感慨了两句言语。
这位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提到了几个名字,
其中余客,是礼圣的名字。而寇名,则是白玉京大掌教的真名。
后边一句。
“真不知道人间有几人立教称祖,有几人自称无敌。”
先前一句。
“如果没有陈清都,余客,寇名,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