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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

    火神庙这边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
    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花酿,当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边,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那个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声,捧着酒坛去石桌那边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等到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后者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花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落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
    大概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要告辞离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吧?我让你走了吗?”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还需要说?”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老秀才从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半句话一个字。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吧,只能保证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
    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于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
    所以皇宫那边与陆尾、南簪勾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
    老车夫见那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个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搔痒处的奇思妙语。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那个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
    加上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于一座大骊京城火神庙。
    老秀才瞥了眼那个从大骊皇宫赶来此地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花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那个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那边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那边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那边出入人间。
    老秀才看着那个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那边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一场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
    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玄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
    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那两位破口大骂。
    “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们脑袋的时候,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
    “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呗。”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却难骗。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
    这位陆氏老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又有陈平安。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祠庙门口那边,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
    老妪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得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那个骑龙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那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
    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
    老妪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无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边。
    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学娘们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来到花棚这边。
    封姨啧啧说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至多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与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花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花实互为因果。”
    ————
    少年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捧着一对粉彩花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还是说自己的破例赏脸讨要字画,把小赵给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到了小巷那边,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那么一杵,然后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真不知道当年那么个见着个腚儿大就挪不开眼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享誉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连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这点好,见过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做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说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爷爷至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少年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这边堵门讨债。”
    老修士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这边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师父。
    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帖,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
    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卷达三丈!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
    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画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爷爷是典型的文弱书生,听说小时候就体弱多病,在三十岁的时候,在户部当官,曾经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结果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经的户部清吏司郎中,只能跑去那边境当个下县的县令,而且爷爷那会儿在出京之时,就没想过能够活着回京。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一事,说你奶奶性情刚强,一辈子没在外人跟前哭过,只有这一次,真是哭惨了。
    等到爷爷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
    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的,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而那字帖开篇的元嘉六年。
    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
    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
    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杀敌无数,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
    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
    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收起这幅字帖,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的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她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
    她站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以蝇头小楷抄写一篇佛经。
    那人瞧着就只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
    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但是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
    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但是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边抄经。
    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就站在门口那边。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
    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问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
    晏皎然摆手道:“不用细说什么,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说及那座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尚缺一人未能补全地支的九个,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的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
    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说道:“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
    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
    但是她的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
    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
    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
    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密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龄悬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抢先一步,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那边,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边,一半是馋一半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碗面,色香俱全。
    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浇头,看得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乘坐老龙城那条山海龟去往倒悬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
    不然到了倒悬山,就会被当作是个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让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
    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
    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的震耳欲聋。
    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曾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
    “嗯,尿裤子倒不至于。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
    “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那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
    “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个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
    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
    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粗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
    马沅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官场上的正值壮年。
    不过马沅既不是沙场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却是管着整个大骊钱袋子的人。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
    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除了那个关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现在人多,只要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了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
    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马沅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
    问题在每三年一次的于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它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户部郎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骂过去,谁都跑不掉。
    将那些郎官当孙子训完之后,马沅单独留下了关翳然,看着那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在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
    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闲言蜚语。
    在吏部的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平调到了户部,有次马沅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啊。”
    马沅点点头。
    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曾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玩笑归玩笑。
    马沅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够在官场青云直上。
    因为自己精通术算,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在马沅还是以新科进士在户部当差行走的时候,国师崔瀺私底下,曾经送给马沅一大摞的术算典籍,还有额外一张纸,纸上写了十道术算难题,以及十道类似科举策题。
    马沅问道:“翳然,你觉得大骊还需要一位新国师吗?”
    关翳然一阵头大,“马叔叔,这种问题,问我一个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问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书大人了,可以问答这个问题的,就只能是一对异姓叔侄了。
    马沅板起脸教训道:“放你个屁,六部衙门,大小九卿,就属我们户部板凳最不冷。”
    关翳然又开始翻箱倒柜,如今尚书大人的茶叶藏得是越来越隐蔽了,一边找一边随口道:“谁官帽子大,嗓门就大。”
    不愧是“马尚书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无忌。
    马沅揉了揉脸颊,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书大人背靠着椅子,桌上的案牍公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书籍折子,连个褶皱都没有的。
    未必是大骊官场的文武官员,人人天生都想当个好官,都可以当个能臣干吏。
    只是当庙堂有个人,年复一年,就那么冷眼看着所有人,而且谁都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我们不当个好官了。
    但是那个人,私底下却对马沅说,哪天他不在官场了,你们还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确的事功学问。
    天下有两三知己,可以不恨。
    马沅不敢说国师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国师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极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马沅身为一国计相,为大骊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让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战事不曾兵饷短缺一两银子,战后不曾克扣抚恤一两银子。
    那么我马沅不牛气,谁算?
    想到这里,尚书大人就觉得那个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变得顺眼几分了。
    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砚,说道:“砚无铭文,美中不足。”
    “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
    终于给关翳然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刻有诗文,落款“石某”,出自
    大家之手,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
    马沅默不作声。
    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一拍脑袋,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
    马沅突然说道:“翳然,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远近得当,才能进退得体。”
    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转头灿烂而笑,“晓得了,尚书大人。”
    马沅伸出手,“拿来。”
    关翳然装傻道:“什么?”
    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
    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说,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差了十万八千里。
    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都会视为一种贬谪,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如今则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蔼,笑问道:“荀趣,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那边依旧不愿松口,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墙头草,随风倒。”
    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话。
    这位鸿胪寺卿大人,名为长孙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个曾经在正月里自己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不过无论是岁数,还是官场资历,还有官帽子,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辈分”。
    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还乡,还要多活几年,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
    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风景优美。在最近百年之内,鸿胪寺的历任寺卿大人,功绩之一,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绝不搬迁,绝不让贤。
    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带着年轻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河边松柏常绿,黛色参天,老人走在桥上,脚步缓慢,望向那些与大骊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老人跺了跺脚,笑道:“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还有大隋官员出使大骊,他们在这儿说话,甭管官帽子大小,嗓门都会拔高几分,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个个是聋子。你说气不气人?”
    “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来这边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所以鸿胪寺的老人,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确实都心虚,有点抬不起头。那年冬末,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陪同他们游览至此,听见了一句话,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
    老人拍了拍桥栏杆,“如果没有记错,就是在这附近了。”
    老人抬起手,高高举起,高过头顶,“那会儿的卢氏官员,是这么看我们的,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
    “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嗓门再大也没用。”
    “只要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就没谁敢胡说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老人双手负后,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觉得有我没我,反正都没卵用。”
    “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国师就出人意料地来到鸿胪寺了,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来这边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得什么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颗铜钱关系。其实国师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老人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压得那些松柏都时有断枝声,时不时劈啪作响。
    那年国师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
    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场景。
    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长孙茂今天仍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大骊鸿胪寺老人,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长孙茂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荀趣也给过自己的那个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是如此?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瞿烁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
    她只比关老爷子小十二岁,刚好相差一轮,属相相同。
    老妪站起身,与皇后娘娘行礼。
    先受了一礼,皇后余勉赶紧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那边静养。
    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
    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皇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老妪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走路时都有点起伏了,不然瞧着就是个假小子,难嫁。”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每年涨个二三两重,用不了几年,很快就当得起‘壮观’二字了!到时候改艳和韩昼锦加一块儿,都比不过我。”
    皇后余勉笑容如常。
    坐在余瑜身边的皇子殿下,只得绷着脸,默默喝茶。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
    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窜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皇子宋续依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同龄人的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大骊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条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宋续立即说道:“回老太君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
    老妇人笑问道:“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
    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
    老妇人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给人感觉如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怎么都不沾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两者都占。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与余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
    监正监副两人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说,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极为是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县,等于是将一个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
    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要。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去与礼部自己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
    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戚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
    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的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那些名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大人望向监副,咳嗽一声。
    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大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大人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双方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双方并无交集。
    皇宫花园,妇人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妇人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小巷。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少年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个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蟊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
    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
    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那边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少年刚想要习惯性为师父解释一番,介绍几句,然后添补一句,自己不曾见过白帝城郑居中的画卷,不晓得眼前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别真伪一事,师父你就得自己定夺了。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条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登上一条仙家渡船,启程南下,才没多久。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那两位弟子学生?”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我另外的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

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一条属于长春宫的南下渡船,中途会在龙州境内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来到裴钱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轻轻敲门,说道:“是我。”
    裴钱打开房门后,继续在屋内六步走桩,随口问道:“找我有事?”
    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钱在赶路的时候都覆了张少女容貌的面皮,免得白白多出几笔药费开销。
    六步走桩,这是裴钱小时候,陈平安唯一没有如何掩饰的“拳技”。
    只不过那会儿的小黑炭,瞧不上,觉得傻乎乎的,成天想着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来的绝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门口,“等你练完拳再来?”
    裴钱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觉,我都在练拳。”
    曹晴朗有些尴尬。
    裴钱说道:“说话聊天,不会耽误走桩。”
    曹晴朗这才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骊军方渡船除外,几乎每条仙家渡船供应的清水,都有讲究,多是取自各个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鸾国白水寺的珍珠泉,云霞山龙团峰的一处潭水,据说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面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够浮起铜钱。还有曾经的南塘湖青梅观,而桌上这壶水,就是长春宫独有的灵湫,据说对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鱼尾纹,有奇效……
    郑大风当年还在落魄山看门那会儿,曹晴朗要进京赶考,参加会试,郑大风就开始撺掇曹晴朗,一定要帮自己绕路多跑一趟长春宫,能买就是最好,花钱都买不着的话,偷也要偷几壶灵湫泉水回家,到时候他大风兄弟必有重谢!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门目的:“你除了当年跟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那趟北游,后来还曾独自南下桐叶洲,我想与你讨教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说得越详细越好,所以可能会耽误你练拳半天。”
    裴钱记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记性不差,但是跟荀趣还能掰掰手腕,可要说跟裴钱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师兄的谋划,落魄山会在今年末,最迟明年开春时分,就要在桐叶洲北方某地选址,正式创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内,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实在浩然天下历史上,之前只有两次。
    做成这桩壮举的两位修士,分别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以及金甲洲那个在大战中选择叛变的老飞升境修士,完颜老景。
    裴钱说道:“回头我写本册子给你?”
    曹晴朗笑着抬臂抱拳,轻轻摇晃,“如此更好,多谢大师姐了。”
    本意是裴钱口述,曹晴朗取出笔墨纸砚,抄录那本“游记”。
    如今他和裴钱都有了一件喜烛前辈赠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门在外,方便多了。
    裴钱走桩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钱,按字数结账,一个字一文钱,如何?”
    曹晴朗点头道:“没问题。”
    早知如此,绕不开钱。
    裴钱一次六步走桩间隙,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本“账簿”,随手丢给曹晴朗。
    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内容皆以蝇头小楷写就。
    她明显是早有准备,只等曹晴朗开口讨要。
    看墨迹,多半就是在大骊京城的客栈里边临时写就的“游记”。
    曹晴朗翻了几页,颇感意外,裴钱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国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备寺观、祥异等风土人情,竟然还涉及到了地方盐铁之类的物产,甚至抄录了不少县志内容,夹杂有不少官府舆图。
    裴钱停下走桩,坐在桌旁。
    扎丸子发髻,高高的额头。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极有英气。
    她安静望向窗外。
    不是一个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钱,一定是个让人见了就记忆深刻的女子。
    窗外云高云低,裴钱看得有些失神。
    师父曾经说过,书上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后者,白看不收钱!
    大白鹅也说过,学宗师大家而不得,还能是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明师名家而不得,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咱俩运气,顶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师父,上哪儿找去?
    收起心绪,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觉到裴钱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问道:“被小师兄抢走了宗主,你就没点情绪起伏?”
    曹晴朗洒然笑道:“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更多还是松口气。”
    曹晴朗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肩头,“还是本事不够,挑不起重担嘛。”
    “师父在你这个岁数,都快当上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圣人教诲,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看你,悬。”
    曹晴朗忍住笑,“圣人之所以如此教诲,更说明弟子不如师的情况更多,再说了,师祖不也在书上明明白白写下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于话易懂事难行。”
    裴钱不再多说什么。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儿八经讲道理,说不过这个曹木头的。
    呵,榜眼。
    曹晴朗准备起身告辞,有了这本册子,等自己到了桐叶洲,再循着书上路线,脚踏实地走上一遭,心里就有数多了。
    裴钱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结丹?到时候是请种夫子帮忙护关?”
    曹晴朗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说道:“在自家山头,其实不用谁护关,等选址一事敲定,办过了宗门典礼,我就在下宗那边闭关结丹,用小师兄的话说,就是一开门,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个金丹,可以帮着下宗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裴钱笑呵呵道:“难怪半点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间结金丹,甲子古稀之间修出元婴,百岁到两甲子之间跻身玉璞。
    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陆先生给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乡就开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种先生的指点,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稳当。
    三件本命物,在曾经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宗门嫡传,品秩都不高,很不够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只是没必要,也确实如裴钱所说,不着急。
    故而相对于一路破镜势如破竹的裴钱,不谈治学,曹晴朗只说修行一道,确实显得十分黯淡无光了。
    裴钱补了一句,“修行跟习武差不多,只要有韧性,就有后劲,有后劲,就有机会后发制人。”
    就像崔爷爷说的那个拳理,天下就数练拳最简单,只需要比对手多递出一拳。
    当年在剑气长城,大白鹅曾经带着他们两个,私底下去城头找过他们仨的那位左师伯。
    登城途中,小师兄曾经打过一个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没醒过。喝酒如饮水。
    剑气长城的酒鬼,从没醉过。喝水如饮酒。
    裴钱看得出来,左师伯很喜欢曹晴朗这个师侄,在城头那边,拉着曹晴朗问了许多问题。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让左师伯皱眉,有些答案,又让左师伯点头而笑,最后不知曹晴朗说了句什么,竟然让左师伯很……意外,并且大笑不已。
    当时裴钱跟大白鹅坐在稍远的地方,她听不真切那些问答的具体内容。
    所以就问大白鹅,曹晴朗最后说了什么。大白鹅复述了一句让裴钱毛骨悚然的言语。
    杀人须从喉咙处着刀。
    把裴钱给吓了个半死。
    怎么,曹木头这个看着老实憨厚,难道其实每天都憋着坏,准备迟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旧账?
    好在大白鹅解释说是左师伯在跟曹晴朗问答治学一事。
    那会儿的裴钱半信半疑,总觉得曹木头焉儿坏,之后在师娘家里,几个人帮着师父一起篆刻印章挣钱,等到师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给曹晴朗,小黑炭其实当时都吓蒙了。
    曹晴朗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机说几句怪话的。”
    裴钱揉了揉脸颊,扭头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意思的事。”
    曹晴朗试探性说道:“这种闲聊,你总不至于记账吧?”
    裴钱笑呵呵道:“怎么可能。”
    她也没说是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
    裴钱没来由想起剑气长城的那个“师妹”。
    郭竹酒,小名绿端。
    当时郭竹酒个儿比裴钱高,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总是裴钱吃瘪,说话的时候,郭竹酒总喜欢屈膝平视裴钱。
    曾经抬起胳膊,一本正经问裴钱,不晓得你们浩然天下那边的仙子姐姐,这儿有么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让裴钱吃不消的地方,还真不是这些话怎么混帐,裴钱撩狠话、骂脏话,说那戳心窝子的话,小时候其实就很擅长,只是长大之后,才消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说这些,裴钱记得住所有事,唯独这件事,好像从没想过,也记不起来了。
    而那个师妹郭竹酒,每次说话,跟裴钱问问题,都倍儿真诚。所以裴钱当年真心拿她没辙。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钱还是有几分头疼。
    在剑气长城,裴钱被郭竹酒气炸了好多次,关键都是些闷亏,所以她曾经偷看过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鸟雀,它们要么全部寂静不动,要么所有振翅群飞。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乱想?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裴钱摇头说道:“有师娘在,何况先生身边还有喜烛前辈,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天底下最让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实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剑气长城那边,私底下就与曹晴朗说好了,以后如果你们俩站在一起,我会表现得更偏心些裴钱。
    其实这都没什么。
    让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先生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
    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说道:“别怪先生啊,谁让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裴钱回过神,敏锐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回了一个怎么了?
    曹晴朗笑道:“没什么。”
    渡船这边,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冒昧问一句,可是郑宗师?”
    裴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一处。
    见曹晴朗投来探询视线,裴钱解释道:“是那个鱼虹,不知怎么发现我了。”
    曹晴朗问道:“对方是有意尾随?”
    裴钱摇头道:“应该是凑巧同船南下。”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了远游境。
    裴钱解释道:“听说鱼虹早年一位嫡传弟子,好像跟咱们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缘。还有更出奇的传闻,说鱼虹的这位得意弟子,有个有道侣之实、无夫妇名分的红颜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处仙家洞窟,是一处适宜修行水法的风水宝地,结果不知怎么到最后,武夫、地仙、水神三个,闹得相互间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所以鱼虹会乘坐这条渡船,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曹晴朗点头道:“后者可能性更大。”
    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骊最重要的水路枢纽之一,被誉为流金淌银之地,不过三条江水,水性各异,绣花江水性柔绵,灵气充沛且稳定,此外虽然名为冲澹江,但其实水运汹汹,水性雄烈,湍悍浑浊,自古多洪涝水患,经常白昼雷霆,最难治理,而且按照大骊地方府志县志的记载,以及曹晴朗搜罗的几本古神水国正史、野史,书上有那“此水通海气”的神异记载,这条江水的神位空悬多年,化名李锦的书铺掌柜,作为冲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关系最亲近的一个。
    玉液江最为河床弯曲,故而水性无常,不同河段的水运浓郁极为悬殊,所以既有灵气贫瘠如“无法之地”的河段,也有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秘境,都被水神娘娘叶青竹开辟出数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笔不小的进账。
    裴钱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个正人君子,江湖绯闻知道得比我还多?
    曹晴朗只得解释道:“是听郑叔叔说的,两个原本关系亲近的女子,最后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种情况,因为一个男人。”
    关于对郑大风的称呼,如果按照郑大风的说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纪差不多,相貌更是瞧着相近,站一块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所以喊他一声郑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郑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没人会信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曹晴朗,刚刚离开藕花福地,还是个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见面了就只是喊郑叔叔。
    反而是陈灵均,一口一个大风兄弟,喊得无比熟稔,勾肩搭背,经常还没聊几句,就对视一眼,然后一大一
    小,叉腰大笑。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那边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裴钱再次皱眉,以心声说道:“对方找上门来了。除了鱼虹,还有四人,都是练家子,不过境界都不高。其中两人,听呼吸和脚步声,应该与鱼虹是一脉的武夫,至于他们的身份是鱼虹的嫡传还是徒孙,暂时不好说。”
    稍加思索,仔细翻检记忆一番,裴钱好像有些讶异,她犹豫了一下,就摘了面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从渡船顶楼走到一层甲板。
    为首之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气势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正是宝瓶洲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鱼虹。
    京城火神庙那场名动一洲的擂台比武,鱼虹胜了周海镜。
    让这位老宗师的江湖声望,一下子到了顶峰。
    据说不下十个山上门派,盛情邀请鱼虹担任供奉或是客卿。
    鱼虹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在旧朱荧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名气半点不那些元婴境剑仙差。
    徒子徒孙一大堆,只是如今还没有所谓的关门弟子。一般来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收关门弟子,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自认还能活很多年,要么就是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人选,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继承衣钵者。无论是山上山下,无论百姓人家还是天潢贵胄,幺儿最受宠,几乎是定例了。
    鱼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没有从大骊京城直接返回宝瓶洲中部的自家门派,是打算走一趟披云山和玉液江,之后再去一趟西岳地界,对那素未蒙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鱼虹神往已久,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叶青竹,与自己一位弟子间的爱恨纠缠,鱼虹没打算化解,这趟造访水神府,是奔着谈一桩买卖去的,南边有几个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边联袂修行甲子光阴,等于包圆了玉液江的那几处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叶青竹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说一定成事,终究还算把握不小。
    期间刚好可以拜会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
    一个如今在宝瓶洲大名鼎鼎、可谓如日中天的风流人物。
    一个能够跟搬山老猿换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无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阳山护山供奉的凶狠拳脚。
    毕竟那位年轻山主,还是“郑清明”的师父。
    可要说对方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鱼虹暂时心存怀疑。
    既是剑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还是那陈平安洪福齐天,被他找到了个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郑撒钱”当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鱼虹打算与那个年轻山主切磋一二。
    当然前提是对方肯点头,不愿意的话,鱼虹也就只能作罢,再托大,鱼虹还不至于觉得自己这位大骊一等供奉,能够让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轻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岁数的九境武夫。
    何况对方似乎脾气不太好,山上已经有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此人竟然在那众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页的勾当。
    此事也就是幸亏正阳山关闭镜花水月,足够及时,不然如今正阳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头。
    鱼虹的两位嫡传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三十来岁。
    身边还有两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满头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鱼虹这边,还是地地道道的晚辈,与各路豪杰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徕,成为鱼虹自家门派中人了。
    鱼虹一行人来到一条廊道,见着了一位站在门外等候的年轻女子。
    鱼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还望郑宗师海涵。”
    裴钱迅速扫了一眼其余四位纯粹武夫,不露声色,抱拳还礼,“有幸得见鱼老前辈。”
    鱼虹误以为对方是听闻自己与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乔装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观战。
    拳怕少壮,鱼虹不得不服老几分。
    不谈眼前这个神华内敛的裴钱,即便是赢了周海镜一场,可是鱼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镜的对手了。
    所以趁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有点气力和心气,尽量为这些嫡传弟子们铺路,江湖里的,官场上的,山上的。
    鱼虹笑着伸手,“介绍一下,龙山派庾苍茫,大泽帮竺奉仙,他们都是我相识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亲自邀请担任自家门派的长老。”
    两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实这就是鱼虹帮人架高梯了,庾苍茫和竺奉仙两人,虽然都是拳压数国、声名远播的武夫,可在鱼虹这边,还真不至于什么亲自邀请。不同于十几个入室弟子出师后在外开创的八个江湖门派,鱼虹自己创建的伏暑堂,门槛极高,一向求精不求多,连同嫡传、长老以及各色成员,只有五十余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师堂。
    鱼虹继续介绍道:“至于这两个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严官,黄梅。”
    那对年轻男女异口同声道:“见过郑前辈。”
    他们对这个真名“裴钱”的女子,都充满了好奇。
    还有一种带着敬畏的仰视。
    裴钱说道:“前辈二字不敢当,你们喊我裴钱就行了。”
    两个六境武夫的年轻男女,哪敢对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师前辈与你客气,晚辈就真的不客气,那不叫耿直,叫傻。
    关于这位绰号“郑撒钱”女子大宗师的岁数,一直是个谜。
    有说是四十来岁的,也有说是半百岁数了,更有说她其实已经年近百岁,类似南边桐叶洲的那个黄衣芸,只是因为保养得体,驻颜有术。
    反正就是个横空出世的强横之辈,当初她以一种近乎无敌之姿,现身中部大渎战场,出拳之重,手段之狠,
    大渎战场之上,她好像永远孤身一人,刻意拣选蛮荒大军大阵极为厚实的凶险之地。
    因为怕误伤己方阵营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经常硬生生凿出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带人一起离开战场。
    所以“郑钱”如今在宝瓶洲的名声之好,估计三个鱼虹都比不上。
    如果与鱼虹问拳之人,是郑钱而非周海镜,别说什么街巷的人头攒动,估计火神庙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们坐塌了。
    尤其是大骊京城那帮公子哥、世家子,连同那帮去过沙场的将种子弟,一个个提及“郑钱”,那份仰慕之情,无以复加,反正谁敢说郑钱不美就跟谁急。
    尤其是严官,曾经有幸亲眼见过“郑钱”在沙场上的出拳。
    在一处大军集结的蛮荒大阵之中,有身姿纤细的女子蓦然从天而降,再一个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了,方圆百丈之内,倒地者皆死无全尸,站立着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严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于先前抱拳致礼之时,严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裴钱问道:“鱼老前辈,是有事相商?”
    鱼虹笑道:“确实有事要与郑宗师商量,这次我们会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访落魄山,不知陈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钱说道:“我师父喜欢一个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当下师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确定。”
    鱼虹点头道:“无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后会先走一趟披云山,届时劳烦郑宗师派人给个消息。”
    裴钱笑着点头。
    派人?
    我能使唤谁?
    骑龙巷的左右护法?
    小米粒胆儿小,可不敢出门。至于另外那条,成天四处浪荡,都没个影儿的。
    大骊宋长镜,鱼虹是根本不敢问拳,会死。
    面对这个裴钱,反正必输,鱼虹是不愿白送一场名声给她。
    落魄山,实在是深不见底。
    客卿魏晋。风雪庙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
    还有那个在老龙城战场递剑的剑仙“余米”。
    不知怎么就从北岳披云山转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拨至少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
    武运之盛,冠绝一洲。
    这么个宗门,确实值得让鱼虹放低身架,主动结交几分。
    裴钱看了眼那个竺奉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但是裴钱却认得这个大泽帮的老帮主。
    当年跟着师父一起游历青鸾国金桂观,当时正好碰到了观主张果收徒,避雨时碰到了两拨江湖中人,一方来自云霄国胭脂斋,再就是青鸾国的大泽帮,其中就有老帮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头。
    当时还有两个少女,分别叫竺梓阳和刘清城。前者鹅蛋脸,一说话就喜欢脸红,她有把随身携带的裁纸刀,名“蕞尔”。
    另外那个圆圆脸,说话很有嚼头的,随她爷爷。
    在那青鸾国的青要山,山中有座历史悠久的金桂观,观内种植有六棵老桂树,曾有云游仙人道破天机,月中种。
    树下石桌的棋盘,纵横十八道,据说是风雷园李抟景以剑气刻出。观内道士随缘赠送的桂枝伞,比较值钱。
    鱼虹都没有说落个座喝个茶什么的,直接就带人告辞离去。
    光是这么一出,就等于给足了“郑钱”极大的面子。
    裴钱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条廊道才停步。
    黄梅发现师父回去的时候,好像心情不错。
    裴钱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边翻书看。
    没过多久,一袭青衫从渡船窗口那边猫腰掠入屋内,飘然落地。
    裴钱和曹晴朗先后起身,各喊各的,“师父。”“先生。”
    小陌随后凭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个木头没动静,裴钱已经倒了两碗水给师父和喜烛前辈。
    小陌与裴钱道了一声谢,从桌上拿起水碗,双手端着,站着喝水。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来送送你们,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钱说道:“师父,我刚才遇到了大泽帮的那位竺老帮主。”
    陈平安点头道:“我刚才与小陌在云中隐匿身形,远远看见了的,等下会去打声招呼。”
    在昔年一场场的游历途中,陈平安有过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为人有好有坏,做事有讲究和不讲究的,性情各异,但都是陈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陈平安一手持碗,单手托腮,看了眼裴钱,又看了眼曹晴朗。
    当师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陈平安随后将那个源自大骊皇宫的猜想,明白无误告诉两人,让他们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东山,桐叶宗下宗选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认可的适宜之地,越要思量复思量,免得着了中土陆氏的道。顺便大致说了那场酒局的过程。
    裴钱是默默记住了中土陆氏,以及陆尾那个名字。
    曹晴朗则是问道:“中土陆氏此举算不算违禁?”
    陈平安笑道:“阴阳家嘛,做事情比较滑头,在两可之间,双方真要吵到文庙那边,也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我们吵赢了,打在中土陆氏身上的板子,还是不会太重。”
    说到这里,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所以不如自己来。到时候双方再去文庙那边吵。”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突然侧耳聆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还有热闹可瞧,那个黄梅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们忙自己的,我看完热闹,再与竺老帮主叙过旧,下船就不跟你们打声招呼了。”
    曹晴朗跟着起身,以心声说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烛前辈赠予的‘小洞天’,其实意义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商贸往来愈发频繁,先生不如交给未来的风鸢渡船管事,可以拿来搁放一些山上珍贵的天材地宝。”
    陈平安笑着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屋子,去凑热闹。
    等到师父离开后,裴钱疑惑道:“你刚才与师父偷偷说了什么?”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就是让师父保重身体。”
    裴钱眯眼道:“少来,说!是不是在师父那边告我的刁状了?”
    曹晴朗摆手道:“这就是大师姐冤枉人了。”
    裴钱正要说话,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问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鱼虹下楼梯之时,出场架势,感觉比小陌认识的一些老朋友,瞧着更有气魄。”
    陈平安说道:“这就叫目空一切,顾盼自雄。听着像是贬义,其实对武夫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小陌点头道:“学到了。”
    原来是有人想要与鱼老宗师问拳,竟然还带了份生死状。
    其实那个中年人就只是个底子不错的六境武夫,不过在那地方小国,也算一方豪杰了。
    这就是鱼虹的树大招风了,没有什么需要签生死状的江湖恩怨,只是对方笃定德高望重的鱼虹不会出拳杀人,等于白挣一笔江湖声望,挨了一两拳,在床上躺个把月,耗费些银两,就能赢取寻常武夫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名声和谈资,何乐不为。只不过江湖门派,也有应对之法,会让开山弟子负责搭手接拳,所以一个门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门,负责拦住牛鬼蛇神。今天鱼虹就派出了黄梅,再让严官在旁压阵,鱼虹自己则走了,对那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试,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师只是聚音成线暗中提醒黄梅,出手别太重。
    黄梅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别太轻了。
    渡船一楼这边早已人满为患,楼梯那边都站满了人,陈平安只得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远远看着那场比试。
    如果不是这场比试,陈平安还真不知道长春宫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条穿云过雾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谈物资运转的商贸营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满,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情况,其实很少见,一年到头平摊下来,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经极为可观了。陈平安如今自家就有两条渡船,一条能够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条可以跨洲远游的风鸢,两条渡船的航行路线,就是实打实的两条财路,陈平安都得算将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儿有条极为粗壮的大腿,龙象剑宗。所以陈平安琢磨着是不是让米大剑仙,在龙象剑宗那边捞个记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点事情,就直接报名号。
    小陌对这类比武提不起什么兴趣,轻轻抬手,打着哈欠。
    就像两只刚出笼的鸡崽儿,你啄我一下,我啃你两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对那个黄梅的拳法路数,比较感兴趣。
    陈平安通过这场观战,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决,与出拳阴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胆一生,就会各有气象。
    那个严官是以自身性情压制拳法浸染,黄梅却是性情就与师门传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两者越往后,拳技高低就越悬殊。
    由此可见,从伏暑堂走出去开枝散叶、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门大派,所以虽然出拳不轻,但是极有分寸,打在对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绝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边,只挑选一些无关轻重的身体穴位,那么对方在比试落败过后,估计都察觉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后遗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觉了。
    等黄梅最后一拳递出,中年男子差点就要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结果被她笑着伸手拽住胳膊,说了句承让,所以后者只是一个身形摇晃,强压下一口淤血,与那黄梅抱拳认输。
    黄梅松开手,“多有得罪。”
    男子没能与鱼虹问拳,好歹与鱼虹的嫡传弟子切磋一场,虽然受了点伤,仍是心满意足。
    只是身上那些积攒起来的细碎伤势,会不会在体内哪天突然如山脉连绵成势,依旧浑然不觉。
    而渡船之上观战的看客,几乎都是不谙拳脚厮杀的山上练气士,何况看热闹谁嫌大。
    人群渐渐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苍茫站在船头那边闲聊,对于那场比试,都没有在意。
    江湖人出门在外,眼中所见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骊京城的火神庙擂台比武,他们两个老友,都没有去观战,而是去菖蒲河那边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只能看不能摸,据说能否带走,各凭本事,得看客人兜里的银子,竺奉仙手边倒是不缺银票,不曾想那两位在酒桌唱曲儿助兴的妙龄清倌儿,估计是觉得俩客人实在是太老了点,所以只是笑着不言语,假装没听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骊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只是摸出一颗金锭当赏钱的时候,趁机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没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赏银锭的时候,两个女子眼皮子都没搭一下。
    与老友走出酒楼后,竺奉仙走在菖蒲河边,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贵,眼睛里瞧不见银子。
    庾苍茫此刻瞥见那严官与黄梅走上楼梯,聚音成线道:“憋屈。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这事情确实怨我,拉着你一起倒霉。”
    说是帮派长老,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更多时候,就是给那两娃儿喂拳。
    严官倒还好,出拳有些分寸,为人还算厚道,只是那个瞧着眉眼娇柔的小娘们,下手才叫一个狠辣,简直就是将他们两个当会走路的木桩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认,黄梅的武道成就,一定会比师兄严官更高。
    虽然如今才是六境,却是奔着远游境去的。反观那个严官,极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将来至多是外派到某个师兄的门派,美其名曰历练人情世故,实则就是与一大堆的江湖庶务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所谓了,就当是混口饭吃。想开点,给饭吃的人脸色不好看,算不得什么,桌上的那碗饭不难吃,就成了。”
    船头这边,缓缓走来两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就是奔着他们俩来的。
    其中一袭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帮主,青鸾国一别,多年不见了,老帮主风采依旧。”
    那行走时落后半个身位的年轻扈从,就跟着抱拳。
    竺奉仙依稀认出对方有几分眉眼相熟,试探性问道:“可是金桂观萍水相逢的那位……陈公子?”
    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
    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
    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竺奉仙点头道:“好,陈公子这个朋友,我就当刚认识,交定了!”
    小陌跟在陈平安身后,见那个叫庾苍茫的纯粹武夫,朝自己投来一抹探询视线,小陌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到了二楼屋子,在公子与两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后边的小陌就轻轻关上房门。
    竺奉仙落座后,笑道:“鱼老宗师一开始是想让我们住楼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儿都觉得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想要住一楼去了,只是鱼老宗师没答应,陈公子,乘坐这长春宫的渡船,每天开销不小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所以跟竺老帮主一样,没舍得住在顶楼,那儿风太大,一个不留神,就刮走兜里的钱了。”
    一直沉默的庾苍茫会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为然,啧啧不已,“要说钱财的开销,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们这些山上神仙。”
    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两坛酒,期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老帮主那个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
    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洒然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老人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头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
    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
    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高低,修为什么的,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你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负责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小陌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既是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她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养。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都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说道:“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那个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
    老人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那些朝公子那边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那个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在她的屋子里边,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
    然后陈平安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对面的陈公子。
    好小子,贼风趣。
    竺奉仙说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
    竺奉仙都还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了拦着对方继续喝啊。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那边,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了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老子干你娘,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要问。”
    这次小陌学聪明了,没有那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今天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
    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词

    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老妪,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那个“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好像自个儿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实很至于。

    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小山头”,例如会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花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

    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

    以讹传讹,神乎其神。

    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再无禁忌,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

    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

    毕竟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双方对峙。

    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对谁。

    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

    我们大骊离着北俱芦洲可不远。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扰。”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那座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观。

    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那边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

    见陈平安不愿停步饮酒,甘怡明显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与陈平安开玩笑。

    不然甘怡还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话,很想与这位隐官大人说上一说。

    只要陈山主愿意去长春宫做客,哪怕只是喝几杯酒就走,光是负责端酒上桌的人选,那帮疯丫头,都能抢破头,还管什么同门之谊呐。

    需知长春宫女修,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历来是极其开明的。

    已经有年轻女修扬言,要是陈剑仙亲临,我又能端酒露个面,非要来个一不留神,就崴了脚,不奢望顺势倒入怀中,但是被陈剑仙那么伸手搀扶一下,总归是逃不掉的!

    陈平安当下哪里知道这些乌烟瘴气的别家山头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计长春宫至少几百年内,都别想着见着陈山主的面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

    一袭青衫,身形化作十数条细微剑光,在渡船一闪而逝。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

    醴泉渡船这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渡船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剑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通过此事来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花水月的那笔开销,神仙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想要观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镜花水月,就得大肆购买山上灵器。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

    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再加上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有一幅剑仙画卷。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那边,得手十二飞剑。

    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处都需要花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

    荀趣哑然。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

    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所以会让这位郎中大人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与此同时,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会邪祟避让,鬼魅胆怯,能够让山水精怪主动绕道。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的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户部的清吏司,在大骊六部当中,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关翳然这个王八蛋屋内。对方自称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刚到京城,就赶过来拜山头……

    原来这位陈剑仙,说话挺风趣。

    “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自己说话岂不是更风趣?

    陈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说无凭,等会儿酒桌上见。”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陈剑仙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这边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是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着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也无女子乐师们的助兴。

    所以这里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陈平安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处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

    “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花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那位尚书大人了。

    要不是马尚书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

    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那才叫一个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

    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采购,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

    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这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到了这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这边,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京城这边,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

    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大骊京城,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算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对于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给家族不闯祸。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道:“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

    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边,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君入酒瓮者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他做什么。”

    关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在咱们衙门里边,要说吏部那边,我关翳然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熟人?”

    荆宽有些无奈。

    关翳然这家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

    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只是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问了不少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

    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只是有数个猜测。

    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这边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比如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在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走在菖蒲河边,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

    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地方为官,不比咱们在京城当官,在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跟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酒。

    原本轻轻拍着关翳然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荆宽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关翳然,一起趴在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在这边只是随便走了几步,小陌就发现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神色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

    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对方便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人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对方连真正与董半城扳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导致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才会让人觉得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着不住别人犯浑。

    就像在这菖蒲河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捏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

    “对方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

    “我本来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对方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

    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此人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

    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钤印在四幅山水画册之上,大掌教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

    还有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花”。

    此外四枚盖在后边四幅花鸟画卷上的印章,同样大有来头,分别是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没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道:“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边等着陆掌教,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毫无察觉,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

    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

    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

    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

    难道是中土文庙那边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是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一事,没什么深意。

    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

    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这边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陈平安和小陌走上一座拱桥,停下脚步。
    菖蒲河上,忽来微风,水生鳞甲,金光潋滟。
    小陌问道:“公子,有心事?”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在估算这边开家酒楼,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银子。”
    小陌哑然失笑。
    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和蚍蜉铺子,还有只用八十颗谷雨钱就买下的龙宫洞天凫水岛。
    此外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曾经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一块飞地,只不过暂时挂在曾掖名下,大骊礼部那边当然是有秘密录档的,所以落魄山随时可以收入囊中。
    如今的陈平安,可谓私产颇多。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这个黄帽青鞋的“随从”,打趣道:“回头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门在外,就更像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了。”
    小陌点头道:“那小陌就当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记此事,小陌会厚着脸皮提醒公子的。”
    陈平安说道:“当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拦阻归路,使得她未能逃入归墟通道,如今好像被文庙禁足在一处传说是昔年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机会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带你去找她聊几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实与仰止没什么可以叙旧的。倒是那个朱厌,确实惹人厌,看似言行莽撞,实则精明算计,当年小陌几个相对性情耿直的旧友,都曾在朱厌手上吃过亏,苦头还不小,所以这次小陌醒来,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先尽量收拢六洞旧部,第二件事,就是拉上俩朋友观战,我得找朱厌问剑一场。”
    说是问剑,当然是一场围殴,好做掉朱厌。不然小陌何必拉上两位旧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白泽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拦,救得下朱厌,那就下次再找机会。
    大概这就是蛮荒天下巅峰王座独有的行事风格,那份桀骜不驯,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气概。”
    小陌听到这个说法,佩服不已,果然还是自家公子学问高,会说话。
    陈平安说道:“小陌,我们去趟地支一脉修士的仙家客栈。”
    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好了。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已经事了,还有个意外之喜,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的陆尾,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只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定局了,她现在的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可只要周海镜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张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再者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叹为观止。
    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如何,举世皆知,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在仙家客栈那边,就比较适合篆刻印章了。
    离开那条灯火通明的菖蒲河,与小陌先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陈平安施展水云身,隐匿身形,御风去往那座仙家客栈。
    双方落下身形,来到那条开在小巷尽头的客栈门口,类似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大骊京城有七八处,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此地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那个,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扣响那枚通体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结果等了半天,才走出那位客栈的老板娘,女子彩衣,是那金丹境的鬼修改艳。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头“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的节俭持家,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得不开销,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这边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韩昼锦的意思,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子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这哪里行,当然得找些胸脯能撞死人的妖艳女子,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了一处闲置庭院。
    小陌期间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
    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今夜只是找到皇子宋续,或是少年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
    不曾想今夜,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小沙弥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边,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
    因为客栈这边,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
    蛮荒天下那边,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
    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万年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
    最终导致一座托月山,荡然无存,过眼云烟。
    此外,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
    使得如今蛮荒天下,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吧?”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显示,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各一个,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那边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
    唯一区别,就是头戴莲花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随后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今天来这边,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的在外行事如何指手画脚,但是你们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
    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面对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存在,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在这边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
    只能根据今天刑部那边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一位新任记名供奉。
    陌生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消息就只有这么多。
    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额外讨要了一袋金瓜子。
    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最为深藏不露,因为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这位落魄山的右护法,独独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当得起护山供奉?
    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
    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
    至于那把仿自“古翠”的仿剑松针,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手持咳雷当做一把刻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那幅《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
    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这两方印章,在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足足花去陈平安小半个时辰的光阴。
    要是在剑气长城,因为印章少有边款内容,估计二十方印章都有了。
    收起那把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小陌,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先前赶来客栈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
    如此送礼,才算境界。
    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此法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在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半点不浪费,从心湖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一封陈平安的密信,云杪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
    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那支白玉灵芝归还陈平安。
    陈平安手持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一事完毕,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陈平安就打算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路线差不多是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南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北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很熟门熟路了,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要去的做客的。
    至于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是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随后便有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条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条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一个狠狠拽向地面,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着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竟然还有练气士胆敢擅自御风凌空、与人斗法?
    能够在这边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
    像陈平安自己每次在京城出行,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
    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边,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看样子不像是撩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要动真格了。
    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个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这边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涌来,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
    胜券在握,老神在在。
    老人的头顶,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
    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可如果按照小陌的那套说辞,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前辈,瞧着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由于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条金光,依旧裹缠对方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脚踝处剑气横生,年轻人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只是也不求饶,只是狠狠盯着那个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的对峙,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那边如何处置双方。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那边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吃漕运饭的,车马行,甚至是小偷蟊贼,都各有各家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这边,有个手头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那边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那个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我还真没办法将你如何。”
    老剑修摇头道:“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心声言语却是别有天地,“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将你留下,即便事后礼部定罪,刑部追责,比起你,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睁眼说瞎话,聪明人说傻话。
    等到那场战事结束,大骊王朝对山上仙家,依旧管得很严,可如今宋氏朝廷对待江湖事和武林中人,特别网开一面,格外宽容,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京城大小衙门是不太管江湖事的,所以大骊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大骊陪都以南的各国游侠,与商贾一同纷纷北上。
    察觉到小陌转头望来的探询视线,陈平安神色淡然说道:“人之好坏跟事之对错,容易混淆起来。大骊王朝的律例,一向对事不对人。”
    附近有座武馆,来了一帮青壮男子,武馆规矩重,有夜禁,师傅还不允许他们在外边生事,就只能偷摸出来凑热闹,此刻抬头见那墙头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问道:“兄弟,这地儿?”
    陈平安往小陌那边挪了挪,空出些地盘,笑道:“就我们俩,你们随意。”
    一个个朝着墙头快步前冲,高高跃起,双手攀住墙头,再一个猛然提气,就到了墙头。
    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
    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偷偷翻白脸,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咱们扬远武馆,咱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
    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几个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吧?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咱们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自己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那份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
    想当年自己误入藕花福地,一座天下,种夫子,磨刀人刘宗,他们当时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武夫,当然这老观主有意为之,再加上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朦胧。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汉子一旁的师弟,大师兄那么多天桥、酒楼的说书,都没白听,没白砸钱。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蹦出个屁来。
    汉子扭头笑骂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到了你这边倒好,让你别把蒜瓣儿当饭吃,现在好了吧,放个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着点,听说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这个屁这么大动静,小心吓跑了她的魂儿。”
    “刘小櫆,嘴巴放干净点,胡说什么呢!”
    原来宅子里边,两位妙龄少女,刚要搭梯子靠墙,有个身姿纤弱的女子正捻起一块帕巾,轻轻抵住鼻子,微微皱眉。
    一旁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负责伸手扶住梯子,好让自家小姐瞧瞧外边的光景,其中一个婢女比较泼辣,这会儿双手叉腰,朝墙头上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汉子怒目相向。
    只是三人都没赶人。
    另外一位丫鬟赶紧提醒道:“小声点,小声点,给老爷知道了,咱俩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刘小櫆的汉子转身蹲着,笑道:“呦,这不是凤生姑娘嘛,听说你们前边请了个道士做法,如今宅子里边安生了?那个主动登门帮忙作法驱邪的道士,身上有没有度牒?我瞧着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们可别被坑钱了。要我说啊,就请咱们馆主出马,帮忙给你们家守夜,往那边一坐, 就凭咱们馆主那一身阳气,肯定什么脏东西都得被吓跑,还不用你们花钱。咋样?”
    那个婢女啐了一口,“刘小櫆你懂个屁,除了身上几斤腱子肉,还会个啥?一个只会骗钱的小武馆,管不着这档子仙师才能管的山上事!”
    刘小櫆笑眯眯,半点不恼,也不还嘴,只是伸长脖子,望向那位少女的胸脯,从这儿望去,风光独好。
    一边听着小陌转述大街那边的心声对话和聚音成线,陈平安一边转头望向宅子里边,有些疑惑,寻常的小国京师还好,确实会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这大骊京城,都会有鬼魅游走的情况发生?这儿除了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其余衙司众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让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着走,哪敢在这里肆意游荡,这就像一个不入流的小蟊贼,大白天的公然在县衙门口,跟那专管捕盗的县尉叫板,你抓我啊,你来弄死我啊?
    这栋殷实人家的宅子里边,确实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流转不定,只是十分浅淡,还要绕开那些贴有门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处阴影中徘徊,阳气稍重之辈,就可以让其让道,陈平安再看了眼墙角根那三位女子的神色,都无任何异样。
    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有人身体孱弱,魂魄不稳,阳气不足,还在家外边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谓的脏东西进门,一种是家族有人阴德有亏,连累宅子失了祖荫庇护。只是这户人家,两种情况看着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进的江湖手段了,专找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门户,先闹出点动静,吓唬人好骗钱。
    就像门神挡得住妖魔邪祟,拦不住人心鬼蜮。
    那身姿丰腴的丫鬟伸手捂住胸脯,狠狠瞪了眼墙头上那排好似麻雀的色胚,其中有两张生面孔,尤其是其中一个,这会儿还往自家庭院里边瞧,她就转头小声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厮与刘小櫆混一块,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了笑。
    被牵连了。
    小陌笑着反驳道:“姑娘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少女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对吧。”
    与此同时,小陌转述了句心声,“呦,真俊俏,还挺有书卷气,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外乡举子?”
    陈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笑着解释道:“是这位凤生姑娘的心声。”
    陈平安默默记下街上
    那几个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面孔,然后问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个挣偏门财的家伙?”
    小陌点头道:“容易。”
    陈平安说道:“那就挪地方,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生财有道’的道士。”
    不知为何,陈平安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桩暂时福祸难定……机缘。不大不小,可有可无,虚无缥缈。
    这对陈平安来说,这种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留不住钱的穷鬼”荀序班,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
    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处寻常客栈后,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门栓自行脱落,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桌上摆放了一碗酒,两碟下酒菜,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神色自若道:“终于来了。”
    这句开场白,听得陈平安眯起眼。
    年轻道士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望向那两个跨过门槛的家伙,其中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关上了门。
    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就那么不动如山坐着,稍稍前倾,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双指并拢,将一只空闲酒杯在桌上轻轻朝前边移动几分,再朝两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洒然笑道:“云水大众,来者是客,只有浊酒一杯,贫道清贫,招待不周了。至于你们两位,到底是谁喝酒,便要看各自缘法了。”
    “公子,瞧着就是个下五境修士,表面看着镇定,其实心弦震颤,十分慌张。”
    小陌以心声道:“除非……除非是比陆尾、曹溶更擅长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而且必须是飞升境巅峰的那种,还比较喜欢嬉戏人间。”
    陈平安面无表情坐在那个年轻道士的桌对面,拿过酒杯,拎起酒壶,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山上仙真无懵懂,人间俗子性有顽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陈平安身后,听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家伙是在打机锋?
    “哎呦喂,疼疼疼。”
    蓦然之间,年轻道士开始呲牙咧嘴,原来是被陈平安来到身边,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陈平安说道:“我们是衙门中人,你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轻道士脸色惨白,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去那户人家装神弄鬼……”
    一听说那两位是官府当差的,这个道士就再装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坑蒙拐骗的伎俩给说了一遍。
    来自大骊中部的一个藩属国,当然没有什么道士度牒,更不敢随便戴道冠,毕竟假冒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与伪装成某个道门法脉的道士,罪责大小,云泥之别,一个归朝廷官府管,一个就要归山上道门的神仙老爷管了。
    陈平安松开手,看了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道士,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门道来。
    年轻道士哭丧着脸,揉着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问道:“敢问两位官爷,三十两银子,在大骊京城衙门这边得挨几板子,吃多久的牢饭?”
    这个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给自己封了个“虚玄道长”的家伙,一听就是个惯犯了。
    陈平安笑问道:“虚玄道长,那场法事,被你挣了三十两银子,当下身上还剩几两?”
    年轻道士看了眼桌上的书籍和酒壶,“京城开销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两。”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轻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爷的话,如果加上积蓄,得有二十两银子。”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年轻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颤声道:“还有颗金元宝。”
    小陌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小子拉屎也没个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个刹那之间,就要下意识后撤一步,但是凭借极其坚韧的道心,强忍住没有挪步,小陌反而来到陈平安身边,刚要心声言语,不曾想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飞剑,而且是四把齐出。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收起飞剑。”
    小陌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神色坚定,只得默默收起飞剑。
    原来那个假冒道士的年轻人,发髻间别了一支木质道簪,样式古朴,独一无二。
    那支道簪,小陌实在太眼熟了!
    虽说眼前年轻道士头上的木簪,肯定不是当年那支,但仅凭相同的样式,就已经让小陌心弦震动了。
    陈平安依旧端坐原地,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大概这就是他在蛮荒天下那边,亲手将那座仙簪城打成两截的一桩因果了?
    “看来你们已经猜出贫道的身份了。”
    年轻人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正要开口,结果又开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断了,官爷饶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长察言观色,再巧舌如簧胡说八道,也扛不住一个疼字啊。这些个官府中人,就是鲁莽,喜欢动粗,太不斯文……
    带着这位“虚玄道长”走出客栈,年轻道士斜挎包裹,当然没忘记在柜台那边结清房费。
    那个脾气比较糟糕的年轻官差,说是让他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住,年轻人叹了口气,牢饭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张黄纸符箓给他,说是什么阳气挑灯符,让他明儿去那户人家张贴在祠堂门口。
    本以为是往衙门那边走,不曾想七弯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轻道士走得汗流浃背,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巷,年轻道士一个骤然停步,神色慌张,主动摘下包裹递给身边那个自称曹沫的家伙,牙齿打架道:“越货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颗金元宝,我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不到百两银子,犯不着杀人啊!”
    说到后来,年轻人背靠墙壁,都带着几分哭腔了。
    刘袈和赵端明待在白玉道场里边,看着巷口外边的这幕好戏,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陈先生这是带了个活宝回来?
    “包袱你自个儿留着好了,这点钱,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还是喊你仙尉比较顺口,至于本名就先余着好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对了,我是山中人。以后你就随我一同修道。”
    那个呆滞无言的仙尉,如同听天书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难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自己这是碰到扯谎的高手了?对方除了骗财,还要干啥?问题是还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这里,仙尉瞥了眼那个曹沫的身边随从,顿时悲从中来,将那包袱丢给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陈平安黑着脸,只得抬起一手,从掌心处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转,照彻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过神,麻溜儿从地上捡起那个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着那个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头都不皱一下。
    “曹仙师,莫不是在市井当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觉得我是那种可造之材?”
    “敢问曹仙师来自宝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传说中能够抬手捉月摘星的陆地神仙?”
    “曹仙师,不如我就喊你师父吧,那些拜师敬茶拜挂像的繁文缛节,可以缓一缓。师父,我如今可有师兄师姐?何时才能够见上一面?”
    见那个山上神仙不搭话,仙尉摸了摸肚子,硬着头皮,重新改口称呼一声曹仙师,试探性问道:“有没有吃的?走了一路,饿得慌。”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宅子大门,笑道:“小陌,去买份宵夜回来。”
    小陌默默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在前院那边,陈平安让仙尉暂住在一处厢房,让他别随便乱走,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陈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边,与师徒两个闲聊几句后,就将那两方刚刚完工的印章交给刘袈,帮忙转交天水赵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个“年轻道士”正在埋头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门口,陈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
    一夜无事。
    仙尉吃饱喝足后,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轻道士发现那个曹沫已经不知所踪,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踪玄乎,院子里只有那个自称是“小陌”的家伙,陪着他一起走了趟那户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说辞,再将曹仙师赠送自己的挑灯符,往祠堂大门口那边一贴,就算事了。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头,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再一瞧,就来到了一处京城外边的仙家渡口,缟素渡,名字是不太讨喜,但是仙尉晓得为何如此取名,大骊边军近百年来打仗次数多,他之所以风餐露宿,只靠一双脚,一路徒步,北游至大骊京城,还不是由衷神往大骊铁骑的天下无敌?
    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要有钱,何必行坑骗之举,早就去菖蒲河那边的酒楼一掷千金了。
    小陌让仙尉在原地站着就是了,后者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有个算命摊子,竟是那个曹仙师换了身装束,一袭青纱道袍,桌上摆了只签筒。
    渡口这边,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这会儿的摊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带着俩孩子,是一双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摊子前边的长凳上。
    旁边站着个上了岁数的老管家。
    只不过稍远处,好像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眼神凌厉,是那家中护院无疑了。
    仙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妇人的气度也好,俩扈从的一身精悍气势也罢,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边的某个将种门户了。
    曹仙师委实厉害啊,道行确实要比自己高出一筹。认个师父,真心不亏。
    陈平安先前游历宝瓶洲,中途专程去过大将军苏高山的家乡,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鸡犬升天,沾亲带故的,只是都从贫寒之家,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耕读传家。
    此刻那个自称“虚玄道长”的算命先生,在为那个妇人解签,是用来测算出门远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签,妇人听得认真仔细,眉眼有几分喜悦。
    除了一笔事先说好的卦资,妇人额外给出十两银子。
    那个年轻道长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签牌,然后一拍脑袋,说是好事得成双,就又摸出一支福签玉牌,说是送给贵公子贵千金。
    福禄安康,荣华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兰香。
    根实叶茂,雨润苗稼,家宅平安,长宜子孙。
    妇人一看福签铭文,见之心喜,便收下了,她侧身从一只老旧绣袋中取出一颗雪花钱,轻轻放在桌上,“恳请道长收下。”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的道长,却将那枚神仙钱轻轻推回,微笑道:“机缘一事,万金难买。夫人无需客气,就当是善有善缘。”
    小陌以心声问道:“公子,如此作为,大骊宋氏会不会有想法?”
    陈平安答道:“那就让他们想去。”
    小陌笑着轻轻点头,因为那个夫人身边的俩孩子,身后悬起了一对大红灯笼。
    灯笼上边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霁色峰祖师堂秘制,落款陈平安。
    再钤印有一枚私章。
    隐官。
    那位夫人带着一双子女离开算命摊子,只是没忘记让他们与那位年轻道长道一声谢。
    走出一段路程,那个妇人与老管家似乎聊了几句,才得知某个真相,她蓦然转头望去,那个头别玉簪的年轻道长已经站起身,双手笼袖,面带笑意,与他们挥手作别。
    妇人停下脚步,她转过身,与那个年轻人遥遥施了个万福。
    那人后退一步,作揖还礼。
    虽然是大骊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场的妇人,其实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样是我们大骊人氏啊。
    清晨时分,月落日升,气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

第八百八十六章 有事相求

    小陌带着仙尉一起走向那个算命摊子,在仙尉看来,摊子有点寒酸了,就一张桌子一只签筒,都没竖起个布幡子,写铁嘴神断什么的,这个曹沫虽是仙师,可要说江湖经验,就不够老道了,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曹沫厮混了,那就免费教他一手绝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小陌,曹沫最后为何不收下那颗神仙钱?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可是传说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钱?”
    山上神仙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吗?
    小陌说道:“善财难舍,能舍善财者,才是高人。”
    仙尉听过就算,这些不顶屁用的书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来编订成册,能装满几箩筐,可兜里钱不还是比脸干净?
    见那曹沫就要收起桌上签筒,仙尉立即急眼了,这就收摊子啦?挣钱一事岂可如此潦草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从陈平安手中拿过签筒,使劲晃了晃竹筒,抖落出一支竹签,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语,看似在与那青衫道袍的仙长对话,仙尉神色一惊一乍,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偶尔问一句,最后满脸涨红,扯开嗓门,激动万分说了句仙长,此签奇准,神人,仙长真是神人!仙尉站起身,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然后从袖中摸出那颗金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还请仙长传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二愣子在那边丢人现眼,小陌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认识此人。
    其实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此刻看着仙尉那张眼巴巴的脸庞,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宝,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处仙家渡口,就你这点伎俩,演技粗劣,骗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结果这一路北游,风餐露宿,吃顿酒肉就跟过年一样,可到头来才攒下一颗金元宝,真心怨不得别人。
    恁大个人了,论火候,本事比裴钱小时候还不如。
    还要连累自己被当神棍骗子。
    果不其然,算命摊子附近的路上行人,不是谱牒仙师,便是山泽野修,不然就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
    这俩骗子得是多缺钱,才来缟素渡这边装神弄鬼。多半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如此慌不择路?就像在龙虎山天师府门口摆算命摊,在白帝城彩云间下野棋,能挣着几个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发现附近行人都有意无意远离算命摊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颗金元宝,都没敢与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厢房里边,担心遭了蟊贼,到时候无处诉苦,得随身携带才心安。陈平安将昨夜临时赶制的签筒收入袖中,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陈平安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挥袖子,桌凳皆散,空无一物。
    仙尉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无中生有的仙家法术了?那自己能不能与曹沫学那点石成金?
    三人离开渡口,沿着一条宽阔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声叹气,又是徒步。
    陈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发簪,以心声问道:“小陌,你觉得眼前这个仙尉,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假定这个名年景、字仙尉的假道士,正是那人间第一位“道人”,那么按照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这位身负大气运的“道人”,早已陨落在那场登天战事中,此事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陈平安重返浩然之时,问过礼圣,礼圣亲口说这位前辈确已身死道消。
    这位于人间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战死之后,以至于连那枚道簪都遗落人间,最终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开山祖师,归灵湘在人间大地之上捡取,从此走上了修行路,她坐拥瑶光福地,却用心专一,试图建造一座与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来说,这位道人,应该是类似兵解转世了。而陈平安此刻身边的这个仙尉,极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许魂魄残余。
    古天庭旧部的神灵转世,可以凭借粹然神性,此“真身”就像陷入一场长眠,无论是托身于人族还是妖族修士,皮囊之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减不增丝毫。问题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灵,照理说起始于万年之前的那场“兵解”,每一次转世,旧有魂魄不断流散,再不断补缺崭新魂魄,年月越久,损耗就越多,只会让后世仙尉之流,越来越不像最早的那个道人。
    除非。
    除非那个道人,万年以来,事实上就只有寥寥数次、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转世?!
    小陌有点难为情,“在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说什么,公子问道于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转世,小陌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了,因为万年之前,修士无论人族妖族,几乎生死只在一世。
    术法一事,万年之后,与万年之前,其实前后的高度,大致相仿,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说如今练气士的种类繁多、脉络驳杂,只说数量和广度,不谈纯粹杀力、道法高远,相较于万年之前,确实是要术法万千得多。
    陈平安点点头,无妨,将此事暂时搁置就是了。
    总不能为了确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况且仙尉果真与那位道人大有渊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为了那座仙簪城来自己这边找回场子,以陈平安如今的手段,还真没什么用处。
    不过陈平安相信这种可能性不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对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为人间登天开路的得道者。
    还是说对方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秘法,通过自欺来欺天?瞒天过海了一万年?
    此外陈平安还要担心是不是那个邹子的谋划,或者说是与邹子有所牵连。
    如果只是按照仙尉自己的说法,是年少时福缘深厚,机缘巧合之下,加上祖坟冒青烟,被他捡了一部残篇仙书,从此开始弃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划分,只能通过那些志怪小说,晓得一些“陆地神仙”的风光。
    仙尉当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谓的留人境。而且约莫是没有传道人,没有任何明师指点,没有什么本命物,仙尉对待修行一事,一知半解,驾驭灵气施展术法一事,更是懵懂无知。
    这个假冒道士一路行骗的家伙,走惯了江湖路,见多了仙人跳,骗过人,也被人骗过,最惨的一次,是刚出门那会儿,秀才遇到兵了,在那荒郊野岭,遭遇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山贼,因为仙尉读书识字,谈吐文雅,就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狗头军师和账房先生,混得还凑合,仙尉逃下山的时候,大堂那边就多出了一块匾额,正是仙尉的手笔,榜书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其实这件事情,这个谜底,天底下最能为自己解惑之人,是那个曾经力求证明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说法,那会儿郑居中还未跻身十四境,师兄崔瀺也还是文圣首徒,双方刚刚下出彩云十局。
    天资气象浅,勿学怀仙。
    非绝顶聪明,勿学绣虎。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说道:“崔东山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生而为人,如木成舟,之后转世,魂魄离散,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久而久之,如何分别新船旧舟,两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习惯性翻检心湖书籍,问道:“公子,这属不属于名家辩术,涉及到了‘正事物名’?”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的先生,虽然对名家观感一般,觉得这门学问容易流于诡辩,但是对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还是很惋惜的,说名家学问不可过盛,但是名家绝对不可全无。”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我不建议公子将仙尉留在身边,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给文庙。”
    意外太多,若有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交由中土文庙处置,显然更为稳妥。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一来我对待这种事情,早已习惯了,再者修行乐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还在未知,在解谜。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不觉得将仙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就可以躲过什么,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远在天边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实远在天边。”
    小陌笑道:“是我心狭了,远不如公子心宽。”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宽地阔都大不过一只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间,眺望远处,路边好像有个挂旗招子的酒肆,肚子里边就有些酒虫子造反了,连忙问道:“曹仙师,你饿不饿?”
    在小陌那边,仙尉一口一个曹沫,直呼其名。
    可在陈平安这边,仙尉还是很讲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陈平安看了眼那处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边的内容,倒是写得有几分仙气,下马回头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实来时就注意到了,就是个卖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号的仙家酒酿,那边竟然都有卖,别说长春宫酒水,书简湖的乌啼酒,就连老龙城的桂花酿都有。约莫是酒水价格太便宜,还真有不少人在那边买酒。
    一个真敢卖,一个真敢喝。
    仙尉确实馋嘴那酒水,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户人家张贴符箓,这会儿饿着肚子,就继续怂恿曹仙师去酒肆坐一坐,说这种鱼龙混杂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见个奇人异士,要是相逢投缘,可不就是一桩仙家福缘了。仙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然后陈平安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念头,说喝酒吃饭都没问题,你来请客。
    仙尉立即转变话题,“曹仙师,书上说的甘醴金浆,神仙酒酿,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吗?比如那交梨火枣,还有什么千年灵芝拌饭,万年山参炖老鸭煲,曹仙师都尝过啦,滋味如何?”
    陈平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辈子出门在外,不管是江湖还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边的开销,还真极少出手阔绰。
    仙尉见那曹仙师脸色不悦,立即停下话头,瞥了眼旗招子,说道:“写得真仙气,一般来说,定然有仙人饮仙酿,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昨夜宁姚告诉在人云亦云楼翻书的陈平安,闭关一事,很快结束,最多还有两天。
    陈平安让她不用着急,不差一天两天的。
    刚好前不久收到一封来自落魄山的飞剑传信,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这边参加一场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
    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呐?”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说话累人。”
    仙尉叹了口气,人穷志短,都要被一个随从教做人做事了。
    陈平安路过酒肆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径直走入酒肆,因为里边有白衣男子,独占一桌,正在饮酒。
    真被仙尉一语中的了。
    郑居中抬起酒碗笑道
    :“这么巧。”
    陈平安走到酒桌旁,与郑居中作揖行礼,喊了声郑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摆了三只空酒碗,郑居中显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过酒肆。
    陈平安笃定自己眼中的郑居中,与酒肆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两个人。
    不用郑居中说什么,陈平安心中的那个谜题就等于解了一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郑居中等候,肯定是身边的这个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却在帮忙倒酒之后,就站在了陈平安身后。
    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认出。
    跟随陈平安来到浩然天下,虽然时日不久,但是小陌极为上心一事,就是搜罗了一些山上消息,将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么一小撮人,当然全部都是飞升境巅峰了,都默默记住。
    郑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说道:“以簪挠酒,须臾簪尽,如人磨墨。身名俱灭,万古长流。”
    仙尉乐了,好家伙,要说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斗不过曹仙师,还怕你?
    双指捻起酒碗,都不用酝酿措辞打什么腹稿,这个年轻道士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轻轻摇晃酒碗,嗅了嗅,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郑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贺。”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吗?”
    反正就一个宗旨,言语怎么镇得住人怎么来。
    郑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这么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一颗小暑钱,当做酒水钱。
    郑居中只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三个字,“不当真。”
    这大概就是传授陈平安与仙尉的相处之道了。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谢过郑先生教诲。”
    在郑居中走出酒肆后,陈平安将那颗小暑钱收入袖中,与掌柜喊道:“我们先结账。”
    仙尉一头雾水,问道:“曹仙师,谁啊?说话挺不靠谱的,所幸做人还行,知道留下酒水钱。”
    陈平安还是懒得理睬这厮,只是给了酒肆掌柜一颗雪花钱,就喝上了桌上这壶所谓的长春宫仙酿。
    陈平安让小陌坐着喝酒就是了,然后低头抿了一口酒,以心声问道:“小陌,你那四把飞剑?”
    之前在客栈与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飞剑。
    小陌没有任何藏掖,直截了当说道:“其中三把飞剑,主攻伐,还有一把辅助修行,只是如今就显得十分鸡肋了。四把飞剑,一直都没个名称,以后可能还是需要公子代劳了。前三者,其中一把,小陌最为钟情,因为可以牵引一颗天外星辰,坠落大地。若是与人问剑,需要真正拼命,成败在此一举。另外两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飞剑的本命神通,可惜此举撑不了太久,还会跌个品秩,杀力降低不少,聊胜于无吧,还有一把飞剑,可以临时打造一座牢狱,拘押道人魂魄,依旧属于剑走偏锋,非剑术正途,所以我早年与人问剑,都不太喜欢祭出这几把飞剑,花俏,不实用。”
    “最后一把飞剑,前期极其裨益修行,曾经让我登高颇为迅猛,当然了,比起公子的势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剑可以不用任何炼气,就能够让我大肆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直到方圆千里之内,成为一处如今练气士所谓的‘无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飞剑,转去别地修行了。早年等我跻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后,这把飞剑就意义不大了,所以才有鸡肋一说。”
    “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若是遇见有眼缘的剑仙胚子,小陌也会收几个嫡传弟子,对他们悉心传授剑术,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适人选,可以当我的关门弟子,只要对方道心足够坚韧,我就剥离出这把本命飞剑,送给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面带微笑,“小陌啊,别光说啊,多喝酒。”
    小陌有几分憧憬神色,问道:“公子,在咱们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适人选?要是山上刚好有这样的剑仙胚子,我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找个关门弟子算了。”
    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
    陈平安喝了口酒,摆手婉拒道:“没你这么儿戏的,慢慢来。”
    见那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馋喝不饱啊,饿。”
    他先前哪里想到这个酒肆,只卖酒水不卖吃的。而且酒肆掌柜也只是个汉子,与书上出入极大,什么沽酒妇人,珠圆玉润,呼之欲出。
    陈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让小陌帮你买份早点。”
    仙尉听得直皱眉头,道:“还有十几里路呢。曹仙师,就我这脚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酒肆外边,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荤话。
    故乡,思念,梦想。
    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离开酒肆,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就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在那芦花浅水边,让小陌抓住仙尉肩头,陈平安自己则施展水云身,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
    仙尉一边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两张卷在一起,梅干菜肉馅的,好吃,还管饱。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的外边街道上,好像不着急入门拜访。
    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就稍稍上前几步,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按照碑文记录,一长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之前跟宁姚路过此地,陈平安还纳闷这个吴灵靖是谁,怎么就能够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朝廷数十位道正,等于是直接与神诰宗划清界线了。后来在京城钦天监那边翻阅档案,才知道原来是当初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个中年道人,按照如今大骊官场的说法,此人之所以能够一步登天,住持崇虚局事务,是陪都礼部柳老尚书的鼎力举荐,同乡之谊嘛,鸡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单单是崇虚局,其实连同大骊译经局的那位白衣僧人,获得三藏法师头衔的佛门龙象,一样出自青鸾国,来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师,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闲逛。”
    仙尉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不进去?”
    陈平安无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匾额所谓的“京师道正衙署”,是个什么来头,只觉得这么个半点不气派的小道观,小门小户的,都吓唬不了自己这个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道观讨杯茶喝。
    一听说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不然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人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
    老道正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期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
    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
    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老人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士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
    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官!”
    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这边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的露面,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的看热闹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崇虚局,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建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就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小陌打趣一句,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最后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
    是用来形容某个穷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各自的安心之乡,当然也各有各的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
    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那个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籍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想要分出个对错是非,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
    子那边。”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那个仙尉,先前在译经局这边吃过了斋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虽然一直在这边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得了,就当是在这边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那边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在台阶那边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那边,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宵夜。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
    即将改名为处州的龙州地界,老宗师鱼虹一行人,乘坐那条长春宫的醴泉渡船,选择在牛角渡下船,先来到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再绕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庙。
    夜深人静时分,鱼虹造访水神庙。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
    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金身神位,相当不低了。
    水神庙这边,前些年已经更换了个庙祝,就不是个伶俐人,来这边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常年络绎不绝,这位妇人,只能说待人接物还算得体,但是在那些大香客那边,打点关系,她的本事就显得十分平庸了,甚至还出过几次纰漏,结果几个大香客都转去了绣花江和冲澹江,可水神娘娘李青竹一直不为所动,好像认定她就是自家庙祝的最佳人选。
    鱼虹自报身份后,笑着说是不用劳驾水神娘娘,他们可以自己赶去水府,结果那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庙祝妇人,还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开路,自家水府秘制的车马符,入水即成,鱼虹笑了笑,没在意,率先坐上马车,嫡传弟子黄梅,她神色间颇为不悦。
    仙家车马避水而行,很快来到水府大门口,庙祝妇人与门卫禀报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亲自出门迎接鱼虹,大骊头等供奉,还是九境武夫。
    何况她早年与鱼虹的一位嫡传弟子,还有过一段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露水姻缘。
    鱼虹敏锐发现这位水神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忧愁。
    其实李青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求个安稳。
    无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经数次乔装易容,去披云山的山君庙和铁符江水神庙烧过香……
    大骊京城,边家办了一场婚宴。
    林守一这次入京,就是专门为了参加石嘉春长子的婚宴。
    上次与同窗石嘉春见面,还是多年以前,在家乡槐黄镇重聚。
    很难想象,那会儿石嘉春的儿子,就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错过了她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李宝瓶。
    这一次,却是只有林守一到场,李宝瓶和李槐都不在,董水井则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无法赶来京城,不过托人给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份子钱。
    关键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吓人,腰间悬一枚酒葫芦,满身酒气,吊了郎当就来了,此人根本没有自报名号,只说是帮朋友董水井送红包来了。
    亏得边家这边有人眼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对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懒散气度,其实大半归功于那只酒壶,在京城官场,甚至是整个大骊朝廷,此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带酒壶去衙门的。
    可对方只是留下红包,就走了,都没谁敢挽留此人。
    因为此人,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转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国曹家的嫡长孙。别管曹耕心在大骊官场名声如何,为人、做官如何两不着调,这可是实打实的大骊京官正三品。
    而且他的二叔,还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边家和亲家长辈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门去追那位曹酒仙。不曾想那人晃晃悠悠,脚步却是不慢,一个街道拐角处,就没了人影。好像期间还轻轻撞了一位妇人的肩头,后退而走,作揖赔礼,笑容灿烂。妇人见那男子模样俊俏,大概是也没觉得自己太吃亏,笑骂两句就算了。
    除了曹耕心露了个面,还有担任刑部侍郎的赵繇,因为公务繁忙,也托人送来了红包,这让边家与联姻亲家都觉得极有面子了。
    石嘉春的丈夫边文茂,出身大骊京城的清贵门第,家世不算如何显赫,只是边文茂早年在被视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职,所以虽说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头等清流出身,所以边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长春宫的祖师堂长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书院的书院贤人了,后来更是当上了大骊陪都那边的大渎庙祝,更早在大骊和大隋两座京城,林守一就已经是一个极被津津乐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治学一事,是山崖书院的少年神童,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进。
    林守一婉拒了边家的邀请,没有坐那张主桌。
    他与一帮山上仙师同坐一桌。
    主桌那边,官身最大的,是位大骊的工部侍郎,是边家姻亲那边请来的。
    此外还有探花郎杨爽,极年轻,还有十五位二甲进士之一的王钦若。
    两人都算是大骊翰林院的后-进,但是边文茂对这两位,哪敢摆什么官场前辈的架子。
    还有一位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
    林守一作为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
    那位边家供奉的老妇人,是位龙门境,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一事,多是她护道领队,从没出过纰漏。除了那个“余米”,让老妪至今心有余悸。
    此外她带来的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都是年轻女修,终南。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
    辈分最高的,是终南,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她们家族与边家倒是没什么交情。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那个林守一。
    楚梦蕉则一直偷看那个名动京城的探花郎。
    林彩符则望向那个新科茂林郎之一的王钦若,因为所赠符箓,微微异样,好像姻缘一线牵。
    风神俊爽杨探花,才情横溢王茂林。
    长春宫女子修士,挑选一位心爱男子结为道侣,然后白头偕老,本就是一桩不可绕过的修行事。而所选道侣,是否山上人,并无讲究。
    只有韩璧鸦,只顾着埋头吃菜,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
    林守一心生疑惑,不知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子,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认识?怎么毫无印象?
    他当然不记得,双方第一次相逢,是林守一第一次出门远游,在那红烛镇,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少女。
    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后,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石嘉春还是比较孩子气,儿子儿媳都不管了,独自来到林守一这边坐着,笑着打趣林守一羡慕不羡慕,自己儿子都娶媳妇了,你林守一倒好,还是条光棍,亏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还要加个老字。怎么,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你继续孑然一身来这边喝喜酒?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被肩头一拍,林守一转头望去,瞧见了那个家伙,没好气道:“喜酒也躲,不像话了吧。”
    妇人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她脱口而出道:“陈平安?!”
    其实石嘉春已经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陈平安了。
    不知为何,偏能一眼认出。
    陈平安笑着点头,递出一个红包,笑道:“别嫌少啊,礼轻情意重。”
    不曾想石嘉春直接就打开了红包,瞪大眼睛,年纪不小的财迷立即咧嘴笑,两颗……小暑钱!
    石嘉春上次回了家乡,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成了个大地主,当上土财主了,算是发迹喽。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想要不挣钱都难了。
    好事。
    好人有好报。
    石嘉春对陈平安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有一点,让人放心。
    不过这些事,哪怕在丈夫这边,石嘉春都没有说半个字。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石嘉春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红包,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递给陈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给陈平安倒满酒,还不忘打趣道:“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下一场办婚宴之前,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份子钱,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但是别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说的,喜酒不能躲。”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只要不出远门,就一定来。”
    石嘉春笑眯眯道:“有无成亲?”
    山上神仙找道侣,不比山下男女婚嫁,要难得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聘书已下,还没正式成亲,不过快了。”
    石嘉春斜眼林守一,啧啧不已,瞧瞧人家陈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
    林守一突然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来了让他两个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
    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嘉春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的。
    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嘉春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嘉春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
    不过石嘉春仍是赶紧起身。
    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起身,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
    林守一已经带着石嘉春去往别处酒桌,边文茂脚步不稳来到妻子这边,使劲攥住她的手,直到这一刻,石嘉春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皇帝宋和走到酒桌这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皇帝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

第八百八十七章 春山

    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倾斜向陈平安那边,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翘起腿。
    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皇后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位扈从,一位富家翁装束的司礼监老宦官,和一位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位扈从,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那辆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见算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风流倜傥如北岳山君魏檗,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师,云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长髯,望若神仙。
    此外,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是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皇帝,阮师傅都没什么话,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言简意赅”了,就像……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一个,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双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
    先前皇后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等到所有人坐下后,结果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边站着,他就想要站起身,只是刚抬起屁股,就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皇帝宋和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多出一只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各方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往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路线,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期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当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会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而且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他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皇帝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
    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皇帝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
    皇后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
    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问道:“何以见得?”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
    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有个贤内助。”
    石嘉春伸长脖子,悄悄瞥了眼陈平安。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好像那个陈平安,就完全变了个人。
    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一双布鞋。
    脸上笑容恬淡,一身气态出尘,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嘉春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夫君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
    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
    边文茂对于林守一的了解,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后来也入京了,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搁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够看了。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张椅子,回头好好收藏起来,可以拿来当传家宝。”
    石嘉春一瞪眼,本想还嘴几句,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使劲按住她的胳膊,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别出声。
    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与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边文茂报以苦笑,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才是元婴境。
    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圣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国师了。
    皇帝陛下其实对此人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林守一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实在太过群星璀璨,熠熠生辉。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有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狂徒”顾璨……
    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这是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了。
    石嘉春实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与林守一小声问道:“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
    林守一说道:“我也听不见。”
    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嘉春咋舌道:“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跟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这算不算谈笑风生?”
    林守一笑着点头。
    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再说了,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敢喜欢宁姚?
    石嘉春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拢还是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以陈平安的脾气,皇帝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
    石嘉春点点头,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求学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
    这是一种女子直觉。
    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寻了附近一处巷子,
    小陌靠墙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壶酒,是自己掏钱买来的,没办法,掏不起份子钱,蹭不着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太俗气,有损仙气。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仙师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
    仙尉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谈不上多喜欢。”
    然后仙尉扬起手中酒壶,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吗,是喝钱呐。”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潦倒不堪,十分饥寒交迫了,饱一顿饿三顿的,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每次出手,还要担惊受怕,毕竟牢饭不好吃啊,如今跟着曹仙师,有地儿睡不说,还能饥时吃饼,渴时喝酒,已经让仙尉快要幸福得泪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会称呼曹仙师为‘陈山主’?”
    小陌说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
    “小陌啊。”
    仙尉喝了口酒,学那曹沫的口气说话,“我是想问你这‘山主’,是怎么个说法?”
    是有座仙家山头,神仙洞府,蛟龙盘踞,仙禽长鸣?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又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小陌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小陌说道:“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这趟离开京城,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
    仙尉哦了一声。
    小陌问道:“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么想做的?”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听着仙尉的絮絮叨叨,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事”,小陌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听没听过贵人语迟?花似解语犹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突然神色微变,忧心忡忡道:“曹仙师的山头在哪儿都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
    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感慨万分道:“小陌你这都没听过?连我都听说过披云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啊,城隍老爷啊,还有山神水神什么的,个个砸锅卖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苦不堪言呢,还说就是只大公鸡,路过披云山,都得下个俩蛋才能走……”
    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跟山上没半颗铜钱关系,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至于那些云雾飘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仙尉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只能是来自山下的江湖传闻了,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名气之大、名声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委实是为难自家公子了,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于之辈的邻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处,说道:“小陌,你瞧那个车夫,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着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还不得……吐满一酒壶的鲜血?小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以后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绕道而行为妙。”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
    要想不给人瞧,那就别出门啊。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小陌依旧面带笑意,“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比如称呼为陈先生,或是陈山主,都无大碍。”
    老车夫被逗乐了,说话酸不拉几的,跟谁学的臭毛病,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
    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瞧那温吞样,说话不急不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道:“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年轻”修士,以心声叱问对方,如雷霆震动,“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翻不动老黄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
    余勉开口笑问道:“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当然得一路跟随。
    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皇后余勉神色温柔,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着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
    小宝瓶天真烂漫,奇思妙想。
    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
    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
    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
    返乡回家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回来,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
    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陈先生这边,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嘉春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人不在家乡,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颗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
    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担任光禄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不快,但是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
    石嘉春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的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这边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儿子女儿,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这边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颗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创建下宗的庆典,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
    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当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啊,这不上次就在这边,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书院门口等着。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
    老人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
    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
    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这边,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
    瞧瞧,听听。
    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
    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得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我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颗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那边,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
    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来这边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众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后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条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这个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花神不愿来这边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说‘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这边。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
    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
    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
    老秀才赶紧扶住小陌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小陌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生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

第八百八十八章 离京返乡

    春山书院。
    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重返中土文庙。
    再不回去,估计文庙那边得过来堵门骂街了。
    离开之前,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
    仙尉悲从中来,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
    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边还能故作镇定,只是离去之时,坐上马车后,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陈平安笑道:“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议政,要不要论事。修士行事,要不要问心。
    如今没有了国师崔瀺,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以宗人府领衔带头,就数这拨人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陛下要不要管,怎么管。
    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骊藩属,按照约定,凭借各自战功,纷纷得以复国,于是就有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那边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
    再例如当下陪都那边有不少官员,建言大骊迁都一事,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比如别国去碑一事,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还管什么。
    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开头,让皇帝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
    再者这位皇帝陛下,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一劳永逸。
    中土文庙,一洲山上,大骊陪都,藩王宋睦,北边的北俱芦洲,南边的桐叶洲……
    又想得太过简单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陈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飞剑传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边自己即将回乡。
    还有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参加庆典,具体时间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时,记得在大骊京城这边留步,指点一下韩昼锦的阵法。
    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绝不简单。
    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陈平安其实最看好的两个,就是她与葛岭,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
    靠直觉。
    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称五八花门,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将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垄断,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参与直接售卖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吴鸢……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都有份。不谈那些山上门派,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话说,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只挣有钱人的钱。
    挂在别人名下、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难想象,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
    只不过再有钱,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
    一样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个怂包。你林守一读书多有卵用?还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窝囊货色?
    黄昏里,周海镜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纳凉,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轻轻摇晃,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都飘飘然。
    轻罗小扇扑流萤嘛,雅致得很,大家闺秀都这样。
    门口俩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赖上她这个周姨了,外乡人,还是个练家子,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坐在门口,托腮帮发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门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
    周海镜弯曲双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时候找个姐夫啊,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
    周海镜懒洋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觉得我咋样?不如凑合着嫁了?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
    周海镜瞥了眼少年,“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好兄弟嘛,今儿你吃点亏,明儿他吃点亏,反正谁都不亏。”
    高油吃瘪不已,这个周姨说话真损。
    其实这俩少年,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要说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说歪,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
    少年岁数,血气未定,瞧见了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娘们,就管不住眼睛,想着多瞟几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终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仪女子,估计白天只是牵个手,都能半宿睡不着。
    可要是男人,见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就得想着床在哪儿。
    就像那个头一遭遇见便毛手毛脚的高油,偷偷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在路上见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饱了。
    倒是那个万言,更沉稳些,小小年纪,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门户,能读上书,说不定还真是个出息不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
    周海镜心不在焉,听着门口那边俩少年,转去说着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么两个江湖门派,大晚上在葫芦街那边狠狠打了一架,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还有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其中还有个传说中的剑仙,神气得很,听说那晚的老剑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啸一声,震得屋瓦震碎无数、树叶落了一地,再张嘴那么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也不坠地的剑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桥那边的说书先生,就说了,那位剑仙,要真按辈分,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
    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询问说书先生你咋就沦落到说书了,老人处变不惊,喟叹一声,神色落寞,蓦然惊堂木一拍,说自个儿确是仙材,可惜贪功冒进,误入歧途,练废了。
    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
    高油当然也想买,就是价格没谈拢,嫌贵,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别说三两,三十两都休想。高油又没有猪油蒙心,想钱想疯了吧,三钱银子还差不多。还祖传,祖传一两天才对吧。
    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
    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
    剑仙?
    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海镜自然不笨,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不少事情,双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
    对方谈不上气势凌人,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做买卖嘛,买家明明心有所属,偏偏耐得住眼馋,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同样一桩生意,陈平安这个买家,买家强买,怎么能跟卖家强卖-比。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鱼虹擅长沽名钓誉,赚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鱼虹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让她倍感棘手,大仇要报,伏暑堂和几座门派,人都要杀干净,同时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两百二十三条人命,一条人命换一条命,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处,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
    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离京,去宝瓶洲南方落脚,在旧白霜王朝地界,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十年之后,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达到大骊刑部内部的“大计”要求,得个不错的考语,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对苏琅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人生何处不江湖。
    作为登门礼,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这位腰悬一截青竹,还背剑呢,明显瞧着更像高手。
    万言转头望去,说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问道:“这位老爷是找谁?”
    其实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不然鸡屎狗粪的,图个什么?
    虽说前边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妇人,可眼前这个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苏琅置若罔闻。
    高大少年侧身而走,死皮赖脸道:“我可以帮忙带路,老爷愿意赏个几文钱,那是最好了。”
    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到了年关,就去稍远地方,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拜年”,万言会说话,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铺子怕晦气,不敢在年关里打骂“财神爷”,多少会给些铜钱。
    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径直走到门口,
    周海镜站起身,晃着纨扇,一下一下拍打肩头,来到门口这边,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
    好酒,让人贪杯。
    苏琅无奈道:“周姑娘为难我了,价格贵,倒还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就是这长春酒酿,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年年新酒,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轮不到我这种外乡人。
    如今宝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就是一种身份象征。
    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对长春宫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
    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手腕拧转,让高大少年转身,再一脚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么香屁。肚子饿,就摸鸡屎当糖吃去,遍地都是,铁定管饱。”
    打发了俩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再一伸手,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帮我卖酒,啧啧,年底一结账,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那金山银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苏琅只是笑着喝酒,不当真。
    周海镜如果真想挣神仙钱,有的是山上门路,只要她舍得脸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头衔,每年就是一大笔进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虹年岁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镜却还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跻身止境,风光无限。
    就说南边的桐叶洲,山河陆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国,才几个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圣吴殳和黄衣芸。
    至于武运淡薄的皑皑洲,更是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话,浩然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大致是一洲拥有两三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的“定例”。
    周海镜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将军关系不错?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混江湖门派的时候,听老帮主提起过石将军,天一样大的人物,按照老帮主的说法,酒桌上放了个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苏琅笑道:“还有这档子事?”
    知道周海镜是在说那个陇朔将军,是个大骊边军中的四品杂号将军,对于早年宝瓶洲那些藩属国而言,确实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离乡之后,周海镜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还曾在一个靠水吃水的漕运帮派,靠着武学五境修为,捞了个实权职务。
    比山泽野修挣钱还起劲,比如去那煞气颇重的古战场遗址,一边淬炼武夫体魄,一边挖地三尺,拣取破败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转手高价卖给打着斩妖除魔幌子混口饭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压房梁的铜钱,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铜镜,帮着富贵人家驱邪,或是假扮一位师出仙府的女子剑仙,喷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气,折腾出一份电光缠绕的仙家景象,帮忙处置干净那些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实她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打杀那些鬼魅精怪,挣得是货真价实的辛苦钱呐。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都是辛酸泪。
    喝酒喝酒。
    周海镜似乎想起了一桩往事,啧啧道:“大骊铁骑在沙场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岁数,却是不到二十的岁数,就已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开始独自在江湖上晃荡,走南闯北游历多年,也曾见过不少兵强马壮的各国边军,骄兵悍将,战马壮健,骁勇善战,杀起江湖人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砍瓜切菜。结果等到碰到了马蹄南下的大骊边军,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有次周海镜吃饱了撑着,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骊铁骑的凿阵威势,见是真见着了,确实像刀切豆腐,就跟个青壮汉子,欺负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现身,周海镜就被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发现了踪迹,双方倒是没有动手。可她之后还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骊刑部录档,名字被记录在册。所幸周海镜早有准备,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苏琅没打算在这边久留,临行之前,聚音成线说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个陈平安。”
    周海镜随口笑道:“难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喜欢骗钱又骗色?”
    苏琅摇摇头,“恰恰相反,陈平安做事极有老派江湖气,但是说句实话,周姑娘别生气,要说比拼谋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对手。他做事情,习惯谋而后动,问礼正阳山一事,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将一座宗门拆了个稀巴烂,在我看来,正阳山被陈平安一手毁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见的祖师堂,而是诸峰修士的复杂人心。”
    苏琅不是对那个陈平安如何好感,只是这位青竹剑仙自身的心高气傲,不允许他睁眼说瞎话。
    周海镜点头道:“有理有理。”
    苏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言尽于此,起身告辞离去。
    周海镜站起身,丢了油纸,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预祝苏剑仙此行一帆风顺。”
    苏琅走后。
    周海镜就又开始摇扇,心事随风一并飘摇,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提醒自己不可叹气,容易跑掉财气,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挣钱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嘘。
    高油突然在外边瞎嚷嚷道,“周姨,陈先生又来做客了,今儿身边还跟了个朋友!”
    周海镜上次跟着葛岭去了趟京师道正衙署,顺便见着了皇子宋续,可惜看对方架势,不像是个会强抢民女、金屋藏娇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续是个地仙剑修,那么这位大骊二皇子殿下,就等于没了坐龙椅穿龙袍的命,甚至连封王就藩的机会都没了。
    周海镜立即喊道:“让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赶紧补个妆。
    当然不是对那个陈平安有什么非分之想。
    周海镜站在屋门口,看着院门那边的陈平安,调侃道:“我的陈宗主唉,能不能别纠缠我这个有夫之妇了,传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陈宗主清白无暇的声誉。”
    陈平安走入院子,说道:“周姑娘说笑了。”
    周海镜瞥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随从,问道:“这位公子是?”
    陈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小陌,笑眯眯问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间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海镜一时语噎。
    呦呵,还是个油腔滑调的?
    要是搁在京城之外的江湖里边,敢这么调戏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转圈圈。
    小陌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心弦“内容”,笑了笑。
    进了正屋,双方还是跟上次一样,相对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声言语一句,陈平安点点头,小陌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不远处的巷弄,有个鬼鬼祟祟的老人,剑修,两百余岁,观海境。形神腐朽,阳寿不多了。
    反正无事,小陌就去与这位跟了好几条街巷的老前辈闲聊几句。
    周海镜主动拿出一壶酒,倒了两碗酒,好奇问道:“陈宗主真是与外界传闻那样,与我一般的穷苦出身?还在家乡那边当过好几年的窑工?”
    之前确实是她孤陋寡闻了,都是舍不得花钱看镜花水月惹的祸,让周海镜误以为这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年轻宗主,是个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骊豪门出身。
    所以她才会格外瞧不顺眼。只是靠着祖荫,捧了个金饭碗,不知民间疾苦,跟我周海镜装什么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说那场战事当中,为何一个年轻剑仙,偏偏毫无建树,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你陈平安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只是再一打听,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周海镜是渔民出身,对方是陋巷窑工。一个靠水吃水一个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这样,上次见面,周海镜估计就会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了。
    再加上有那“郑撒钱”绰号的裴钱,听闻还是这位年轻剑仙的嫡传弟子。
    使得周海镜对陈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必须高看几眼。
    虽说当师父的没露面,不曾出剑,可好歹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说那鱼虹和一大帮徒子徒孙们。
    山上山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极少有例外。
    那么这位落魄山的山主,这么多年的隐姓埋名,以至于错过了那场从老龙城一路打到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针,九曲十八弯,不过如此。
    陈平安只是点点头。
    周海镜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当真有那砍柴烧炭的手艺?晓得挑木材,垒窑封门?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这份苦头?”
    陈平安点头道:“都还算熟悉。”
    周海镜摇头,啧啧道:“我可不信。”
    陈平安没说什么,你信不信管我什么事。也没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桩买卖了,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然后将今日造访的缘由说清楚,反正就几句话的事。
    周海镜却笑着挽留道:“急什么啊,寡妇门都敲开两次了,再说又不算什么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还没喝完呢。怎么,被我说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周海镜笑道:“陈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边没下毒,也没下啥蒙汗药的,春药就更扯了,贵得很,我哪里舍得。”
    陈平安朝周海镜举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镜眯眼笑道:“当了窑工,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大骊王朝一等一的官窑活计,你还需要烧炭挣钱?”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只是学徒,不比正式窑工,其实工钱不多的,得找点额外营生添补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烧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挣个一两五钱。烧黑炭省力,市价也就便宜些。只不过我们卖炭,小镇有钱人那边收炭,中间得过一道,听说差价不小。”
    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多会带一罐子腌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窑旁边,搭个遮风挡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尔还能烤薯煨山芋什么的,再者陈平安跟刘羡阳学了不少手艺,每次入山,随身携带的家伙什不少,地笼捕鱼,布置陷阱,可要是跟着姚老头进山寻土,陈平安是绝对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啧啧称奇道:“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曾经在正月里,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在一处宫殿外头,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差不多与人等高,穿着绫罗绸缎,披挂彩甲,悬佩真刀真枪,作怒目状,起先吓了我一大跳,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陈宗主,你猜是什么做成的?”
    陈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说道:“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皇宫里边都有竖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来年二月二再抬回,务必补妆如新,没有丝毫折损,年末循例再请,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据说有些‘百岁高龄’的炭将军,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能活过来,在那‘当值’期间,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巡游,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挺好奇的。”
    周海镜再不怀疑,所以直截了当问道:“你这趟登门,还是要刨根问底,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满意足?”
    陈平安摆手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只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所以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误会’也罢,记得不要连累鱼虹那座伏暑堂的两位江湖前辈,一个叫竺奉仙,一个叫庾苍茫,如今两位前辈都是伏暑堂的长老,他们刚刚加入帮派没多久,其实就是混口江湖饭吃了,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望周姑娘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镜冷笑道:“一些个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拳脚无眼,谁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命丧当场,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两位前辈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听天命了。”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就当陈山主欠我个小人情?”
    陈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镜突然说道:“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更像个读书人。”
    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圣贤有云,读书本意在元元。
    也曾对她说过一句,稚童以木炭画路,则蚂蚁不敢过。
    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一座大殿之前,有个空手虚捧物状的仙人铜像,桂树残败,青苔满地,宫殿荒芜,杂草丛生。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位自诩秋风客的男子,骑马巡夜,吊儿郎当的,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周海镜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
    离乡之前,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他说这是一种宿缘。
    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着白碗,低头道:“陈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我们投胎做人,并不容易。”
    陈平安点点头,“很不容易。”
    周海镜沉声道:“生我养我之地,必须报恩!”
    陈平安接话道:“若已无法报恩,就必须为之报仇。”
    周海镜抬起头,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债还债。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主动递过酒碗,约莫是想着碰个碗,走一个酒。
    陈平安其实更犹豫,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
    蛟蛇之属走江,酒鬼同样走水。
    周海镜一口饮尽,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辛苦习武一事,从何说起?”
    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武学一途,就显得旁枝末节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学拳一事,曾经帮我续命,哪敢不用心。相对而言,练剑,尤其是成为剑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镜问道:“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
    周海镜试探性问道:“陈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周姑娘,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周海镜气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
    要说是陈平安是个山巅境,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可要说止境?!
    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
    小陌出现在院门口那边,只是身边多了个老人。
    留在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都有些惊疑不定,因为老头儿,面熟,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
    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自称精通相术,一眼相中了少年万言的命格,又观察了少年一段时日的心性,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只是炼剑一事,悬。
    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立即收敛心神,低头抱拳,以心声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不如陈剑仙多矣。”
    陈平安抱拳还礼,以心声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贺。”
    周海镜斜靠院门,聚音成线问道:“陈平安,你真是个止境?”
    陈平安以诚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镜眼神异样,“在那山巅,什么光景?”
    陈平安说道:“还不够高。”
    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
    他娘的,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
    看来是老娘喝高了。
    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汤吧。
    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
    不耽误别人的拜师收徒。
    主要是那个周海镜莫名其妙的笑容,瞧着渗人。
    陈平安与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楼。
    仙尉在厢房那边呼呼大睡。
    周海镜宅子那边的门外小巷,老人挑明缘由,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只是与高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让万言什么都别带了,就那么一起离开巷子。
    高油其实既希望万言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想着万言能够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难与共,但是好朋友最终走了,好像也不坏,总之高大少年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周海镜看着那个心情复杂的少年,蹲在门口,抱着脑袋。
    她叹了口气,给高油报了个京城某处的地址,挥手说道:“你按照地址去找个人,他叫苏琅,就是前边带酒来的家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再让他教你几手武把式,至于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转头,哽咽道:“谢谢周姨。”
    周海镜气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烟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处,转头扯开嗓门喊道:“周姨,记得明儿帮我与她说一声啊,我闯荡江湖去了。”
    周海镜没说什么。
    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只不过对少年来说,真正走过了江湖,不管最终混得好与坏,是衣锦还乡,还是失魂落魄,总比一辈子远远看着江湖好。
    ————
    拂晓时分,宁姚闭关结束,在客栈屋子里边,一步来到陈平安那边的人云亦云楼。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厢房门口,一起吃着早点。
    仙尉瞧见了那个背剑匣的女子,惊为天人,朝那个曹仙师默默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包裹,只是让仙尉吃完就赶路,要动身离开大骊京城了。
    仙尉三两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别让曹仙师久等,才发现小陌已经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这狗腿。
    一行人去客栈那边结账。
    老掌柜笑着打趣道:“陈少侠这就打道回府啦?也没混出个名头来,不多住几天?不说混得比那鱼老宗师名堂更大,总不能输给周海镜一个江湖女子吧?”
    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们这边。”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那个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已经在忙碌了,只是这会儿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随便喊喊嘛,宁师父你不用这么较真的,问道:“要走啦?啥时候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老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
    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老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事务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养护,也有些额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所以老掌柜如今就只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条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就愈发渡船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一袭青衫。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她不屑施展什么障眼法。
    小陌始终是黄帽青鞋的寒酸妆扮,仙尉去过一趟过京师道正衙署后,愈发胆肥几分,都准备给自己捣鼓一把天师府道人标配的桃木剑了。
    一人一间屋子。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
    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这边赏景。
    这会儿便听附近一大拨扎堆的年轻修士,在那边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在渡口那边刚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子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
    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也分出三六九等,
    拥有一条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
    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之后就是出门在外,仙师可以骑乘仙禽异兽。
    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了,要是着急赶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岛的。
    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
    小陌心里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做不得准,可是加上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
    何况仙尉说了道理,还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
    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
    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
    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
    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祠庙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
    那口锁龙井遗址,是定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就会被立即押解到县衙那边,得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得是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了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要经常专门下山,与那龙泉剑宗同为剑仙的好友刘羡阳,两人一起在这边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等级森严,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
    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让他们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瓷器的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窑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再加上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故而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着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们,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条山上渡船在那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要真是这么做,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生财路数,换成你当那渡口的半个主人,当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在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这个龙州?那咱们岂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那边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
    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槐黄县地界,大骊朝廷和披云山,各自设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临下,就是常年云遮雾绕的景象,有点类似早年的老龙城云海,使得一位元婴地仙的掌观山河神通,都难以真正窥探其中风貌,除非下船落地,还需悬佩剑符,才可以御风,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几分。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在霁色峰。
    其余藩属山头,宝箓山在内三座,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龙泉剑宗宗主的刘羡阳,与落魄山做了笔奇奇怪怪的买卖,让落魄山花钱将那三座山头租了回去,差不多两百七十年,给了刘羡阳二十七颗谷雨钱。
    螯鱼背租给了珠钗岛。
    拥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斋的牛角山。
    当年陈平安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因为位于最东边的这座山头太小,又离着小镇太近,就一直没有动土开工。
    此外还有灰蒙山,黄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边的拜剑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就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
    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栏杆,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
    她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了,“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在跟白玄坐在栏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小米粒一起来这边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条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
    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条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陈灵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着一个地儿,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那边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条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早早巡山完毕,然后在陈灵均门口那边等着了,也不敲门,就是当门神。
    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在这边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不好兄弟白玄的额头都已经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计都得长出犄角。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并拢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见了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为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那边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这边散散心,凑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装扮,实在太……醒目了。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小米粒的脑袋伸手。
    小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小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说,这次还带了两个人回家,可惜信上没说是谁。
    小米粒当然得赶过来,好第一时间确认有没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刘重润点了点头,“不耽误你等人,我得先回鳌鱼背了。”
    小米粒说道:“刘岛主,回头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头做客啊。”
    刘重润有些奇怪,怎么胆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这个顶着落魄山右护法身份的可爱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边,至多在山门口那边当门房,绝不出门外出。
    像今天这样来到牛角山,其实已经很例外了。
    不过刘重润还是笑着答应下来。
    她御风离开渡口。
    当年那条与水殿一同打捞出来的龙舟,被落魄山无偿租借给大骊边军,等到朝廷归还龙舟渡船之时,残破不堪,以至于那笔令人咂舌的修缮费用,竟然高过了龙舟“翻墨”本身的价值。双方交接渡船之时,落魄山这边的朱敛,也没说半个字。后来龙舟就被崔东山调去了藕花福地一处,修补如新。
    刘重润很早就担任龙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这一暂任,就已经很多年了。
    一些个弟子所谓的出门历练,其实都交待在渡船上边了,不过落魄山那边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红。
    投桃报李,落魄山主动在那座已经是上等福地瓶颈的藕花福地,拨出两处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让五位珠钗岛祖师堂嫡传女修,就在那边修行或闭关,各自寻求破境机缘。一处是北俱芦洲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给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
    珠钗岛早年搬迁出书简湖后,在这边占据一处山头,虽说是与落魄山租赁而来,确实有点寄人篱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无事,山水灵气充沛,也无那些山上邻里间勾心斗角的纷争,更无乱七八糟的仗势欺人,门派挣钱一事,也十分安稳,只需要与落魄山分账就行了,珠钗岛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么唯一需要刘重润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个曾经的“余米”、后来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着暖树一起来螯鱼背拜年送礼,再加上他曾经乘坐过几次龙舟渡船,
    最气人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个余米,一直刻意疏远珠钗岛女修了,可问题在于余米无心,刘重润的那些嫡传和再传弟子们却有意啊,一个个对余米牵肠挂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个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杀敌如麻的剑仙,而且最关键的,米裕竟然还来自那座名动天下的剑气长城!
    一来二去,珠钗岛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剑仙就两眼放光,总要找机会去落魄山那边做客,把刘重润气得不轻。
    如此一来,在龙舟渡船上边办事,她们能不尽心尽力?
    小米粒继续回到栏杆那边,眼巴巴等着那条渡船。
    蓦然瞧见天边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满脸惊喜,雀跃喊道:“景清景清,灵验了灵验了!”
    其实离着先前陈灵均的施展仙术,这都过去多久了。
    陈灵均坐在栏杆上,却毫不心虚,哈哈大笑。
    陈平安施展水云身,率先离开渡船,瞬间来到渡口栏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灵均抹了把脸,“老爷终于回家了,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额头大包的白玄继续白眼。
    想起一个正经事,白玄跳下栏杆,开始告状,在外边也不好称呼隐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称呼,“山主,你要是再不来,咱们几个,就要被拐跑干净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个于老剑修,过分得很,在那拜剑台,每天都要串门,硬着头皮为咱们九个,美其名曰指点剑术,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别说是啥未过门的弟子了,简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看得我发毛,山主,说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啊,就于老儿那点道行,真当不了我的师父。”
    陈平安气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双臂环胸,“有一说一,不扯虚的,比山主远远不足,比程胖子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再过个三五年,撇开孙春王那丫头不说,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见着了宁姚,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是那个宁姚!
    白玄立即乖乖闭嘴。
    姚小妍和纳兰玉牒,这俩丫头,估计得疯。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平时见谁都是死鱼眼加面瘫的模样,见着了宁姚,还不得当场磕头认师父?
    白玄可是知道孙春王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隐官大人带到了落魄山,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那飞升城,只找宁姚学剑术,不然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宁肯没有传道人,没有什么师父。
    唉,还是年纪小不懂事。
    宁姚是那种会随便收徒弟的?
    再说了,宁剑仙是谁?她可是咱们隐官大人的道侣啊。
    你与隐官大人关系好了,宁剑仙这个师父能跑?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家的,脑子不灵光。
    渡船靠岸后,宁姚他们走来这边。
    仙尉左右张望起来,不晓得曹仙师的山头在哪里。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给瓜子,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喊宁姐姐可不中,被裴钱晓得了,得记小账本的。
    宁姚笑着伸出手。
    小米粒乐开了花,赶紧递出一捧瓜子。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边装满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从,这是见面礼,礼轻了,右护法莫嫌弃。”
    周米粒愣在当场,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见面就送礼?
    她赶紧抬头看了看好人山主。
    陈平安笑着点头,“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气,他就是个善财童子。”
    然后陈平安小声说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这还礼轻?
    礼不轻,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么会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这么个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吗?怎么就知道自己做梦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怀抱金扁担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谢,再双手接过袋子,小米粒一个屈膝弯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吓人了哈,我差点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温暖,等到小米粒接过袋子,这才缓缓起身。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赶紧收起来。”
    小米粒使劲点头,好不容易才将那只袋子装入心爱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给陈灵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陈灵均点点头,接过那件法袍,道了声谢,心想这个小陌兄弟,比较上道了。
    白玄依葫芦画瓢,这个小陌,从这一刻起,就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候补人选了。
    结果俩人发现陈平安投来视线,他们立即与那个一见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了。
    小米粒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着好人山主介绍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后会在我们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说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陈平安瞬间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当。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谁是?
    陈灵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长,巧了啊,我认识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观主!骑龙巷的贾老哥,还有……那个来自趴地峰的张山峰!
    有自家老爷在身边,说话就是硬气。来者是客,管你是啥来头。
    仙尉有些拘谨,挤出个略显生硬的笑脸。
    总觉得这俩孩子,瞧着老气横秋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脑子有点……拎不清的
    样子。
    小米粒是个尽职尽责的耳报神,叽叽喳喳,开始跟陈平安说起了最近龙州地界的一些趣闻,比如困鹿山那边,听说多出个喜欢松荫观鹿的高士,说话玄乎哩,什么青灯拥髻上阳宫,白发重来贞元人。还有那啥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此山不思归。
    陈平安笑了笑,没当回事。因为大致知道对方的底线,事实上如今西边群山里边的修道之人,陈平安心里都有数。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气一大,附近山头,就一下子蹦出了许多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还说如今的阿瞒,可了不得,成了骑龙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鹅加公鸡一起打,这不如今压岁铺子就凭空多出了一堆的鸡毛毽子,鹅毛掸子。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剑台。
    老剑修于樾,化名于倒悬,如今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老剑修挑中了两个剑仙胚子,贺乡亭和虞青章。
    而且这两个孩子,他们自己也有意离开落魄山,跟随自于樾外边修行。
    其实于樾对此还是很意外的,因为老剑修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放着隐官大人不去认师父,哪怕认个师祖,都要好过找自己这么个师父吧?
    只是天上掉馅饼,总不能还推之门外,再者于樾多少有几分底气,自己好歹是个玉璞境,真要收徒,还真不至于糟践了两位剑仙胚子的大好资质,于樾定会悉心传道,倾囊相授全部剑术。
    今儿在拜剑台一座茅屋内,老剑修对着那两个坐在桌旁的孩子,抚须笑道:“一来咱们仨这师徒名分,最后成与不成,还是得看陈山主的意思,需要他点头。二来,哪怕陈山主那边肯定没问题,我们离开落魄山之前,怎么都得打声招呼再走,这是礼数。相信不管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怎么个不一样,可这点道理,终究是相通的。乡亭,青章,你们觉得呢?”
    到了蒲禾那边,算是彻底找回场子了。
    米裕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那边,冷眼旁观。
    隐官大人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胚子当中,练剑资质、根骨和性情最好的两个,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孙春王,和刚到落魄山就与裴钱问拳两场的白玄。
    然后就是虞青章了。
    至于其余几个孩子,如果不谈飞剑品秩和多寡,只说练剑的天赋和心性,其实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对最差的一个,性子实在太软绵了,只是抵不过小姑娘的本命飞剑多啊,足足三把。
    不过在米裕看来,姚小妍这女娃儿确实是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在剑气长城,再过个十几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厮杀。
    米裕可以确定,姚小妍这样的剑修,去了战场就会死,不是她死,就是护道人被她连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侥幸活着离开战场一次,至多两次,她的剑心就要出大问题。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稳修行,成为中五境,再跻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婴境再下山游历。
    米裕其实这会儿颇有怨气。
    原本这几个孩子,崔东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没想到从天上掉下个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剑仙。
    比如虞青章,崔东山就曾经打算自己收为嫡传之一,喜欢读书的贺乡亭,会交由种夫子收徒,种秋虽然不是剑修,但是谁说只有剑仙才能传道?
    就因为这位于老剑仙横插一脚,极有可能带走虞青章和贺乡亭,使得崔东山的长远布局,全给打乱了。
    要不是看在于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这位老剑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边的选择比较意外,主动挑中了程朝露这个喜欢做饭烧菜的小胖子。率先成为一对师徒,只等山主返回家乡,在祖师堂谱牒上加上一笔了。
    程朝露当时就发蒙,不晓得隋右边为何要收为自己为嫡传,结果那个未来师父只用一句话,就说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纪不大,出拳够狠,以后可以练剑习武两不误。”
    程朝露一下子就觉自己必须认这个师父了。
    夸他什么都没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么块料,会没点数?但是称赞他有习武天赋,能不开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经离开拜剑台,跟随隋右边乘坐那条风鸢渡船一同去往桐叶洲了。
    之后就是掌律长命,相中了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双方一样投缘得很。
    崔东山有意让米裕收何辜为嫡传弟子,结果米大剑仙和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过比起崔嵬和于斜回这对崔东山“钦定”的未来师徒,还是要好上几分,这不于斜回死活都不愿意跟随崔嵬一起离开。
    其实崔嵬作为一位元婴境剑修,剑术不算低,隋右边不也才是元婴?而且崔嵬的剑术驳杂,杀力不弱,况且还擅长隐匿。
    但是于斜回就是瞧不起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乡剑修,让我跟他拜师学艺?丢不起这个人。
    一行人来到拜剑台,陈平安收起符舟,朝于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让于供奉久等了。”
    久等?
    于樾有点茫然,好像没几天功夫吧,不过老剑修还是笑着抱拳还礼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陈平安后知后觉,自知失言了。
    实在是这些时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这个错觉。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呗,谁敢赶于老剑仙走,看我答应不答应?”
    于樾有些尴尬。
    别看米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当中,威望……不是特别高。
    可一些个外乡剑修,其实是在米裕手上吃过不小苦头的。
    其中就有于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儿那满嘴喷粪的臭脾气,愿意在酒桌上,为米裕说几句“米拦腰杀力不低”的类似好话?于樾虽然不知具体内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儿肯定被米裕砍过。
    隐官大人斜眼米大剑仙。
    米裕立即对于樾嬉皮笑脸道:“于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句话,别放心上啊。”
    于樾洒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米剑仙多虑了。”
    米裕腹诽不已,你才是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欢记仇记账,实在是这个于樾,每次见面必喊剑仙,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家乡那边,当得起剑仙称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这些剑仙,也多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剑仙,还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经得起打,在路上瞧见了陈熙,喊一声老陈,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声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没问题。
    于樾与陈平安说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贺乡亭为嫡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点头,刚要说既然他们自己愿意,自己这边就没有异议了。
    只是宁姚望向那两个孩子,已经开口问道:“理由。”
    两个孩子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米裕叹了口气。
    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宁姚,该这俩孩子心虚胆怯一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搅宁姚跟同乡剑修的这场对话。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经去往桐叶洲,其余八个孩子都到场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丫头片子,已经快疯了。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看见了宁姚,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满脸涨红,她双手攥拳,很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这些孩子,瞧见了宁姚,就像……回到了家乡。
    不管陈平安再怎么被视为同乡人,再怎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是比起宁姚,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哪怕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宁姚说出口,与陈平安来讲,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陈平安咳嗽一声,带着于樾几个一起挪步走远。
    仙尉叹了口气,哀愁不已,好家伙,陈山主就是有这么个大山头?
    曹仙师的麾下就只有这么一帮小娃儿?
    自己十有八-九是误上贼船了。
    宁姚一向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个说一个。
    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那帮性情各异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辙的乖巧听话。
    最终的结果,是老剑修于樾很快就会带着有了师徒名分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落魄山,跨洲远游。
    孙春王成了宁姚的不记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不会跟随宁姚一起去往飞升城。
    白玄这个大爷今天终于老实了,与隐官大人言之凿凿,说近期不去行亭那边摆摊了,得待在拜剑台,好好修行。
    陈平安随后带着她去了趟霁色峰祖师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纳入谱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会像小陌一样担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记名客卿。
    毕竟陈平安胆子再大,也不敢担任仙尉的传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计容易遭天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无意为之,与修道之人的有心作为,天壤之别。
    祖师堂钥匙在小暖树那边。
    一行人就在门外等着,陈灵均已经去通风报信了。
    朱敛和小暖树一起赶来霁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后,笑容灿烂,朝一行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点头。
    之前在云霞山绿桧峰那边,与蔡金简购买了一些云根石,回头就会炼化搁放在彩云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龙脉,再问问看小暖树,想要选择哪座山头作为修道之地,帮她选址开府。小暖树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头祖师堂议事,看看谁敢有异议。
    与祖师堂三幅挂像敬香完毕,陈平安与宁姚走出大门,小暖树娴熟锁门。
    仙尉如释重负,还好还好,陈山主又多出一座山头,这座传说中的山上祖师堂,瞧着就很气派了。
    陈平安与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并肩而行,聊着事情。
    其实等到崔东山主动要求担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么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选,就算彻底敲定了。
    种夫子在下宗那边暂时当个账房先生,管钱袋子,负责财库收支。
    说实话,种秋作为南苑国国师,昔年被一座天下誉为“文圣人,武宗师”,在山上担任什么职务都不过分。
    剑修崔嵬,暂任下宗掌律。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会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剑仙担任,职务算是平调吧。
    隋右边,不会有什么头衔身份,就算给,她估计也不会领情。
    灰蒙山那边,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亡国遗民,这位拥有独孤姓氏的朱荧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个婢女蒙珑。
    还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与妹妹秋实,都曾是北俱芦洲打醮山女修。
    他们三人也都已被崔东山一起带去桐叶洲。
    此外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好像将来也会成为下宗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这就跟我们上宗落魄山挥锄头挖墙脚了?”
    朱敛笑道:“原本不觉得,被公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白捡了个曹峻,元婴境剑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曹峻也是个妙人,反正当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动讨要了个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头衔。
    朱敛说道:“裴钱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边,我就没喊她过来。”
    陈平安点点头。
    去了趟账房,陈平安跟韦文龙说了自己需要从财库挪用一百颗谷雨钱。
    要借给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个屁的借,花钱还不落个好,不如直接送。
    能从陈平安这边坑钱的人,不多的。
    韦文龙笑着说如今账簿上躺着不少谷雨钱了,山主不用担心会捉襟见肘。
    朱敛笑道:“钱可以借,而且必须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挂名客卿嘛。”
    陈平安点头道:“可行啊。”
    落魄山谍报和镜花水月一事,会暂时交给朱敛,陈灵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斋,一直缺合适人选,之前陈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两次想要挖墙脚,可惜未果。
    所以暂时还是只能让掌律长命主持大局,再交给珠钗岛女修们帮忙具体事务了。
    如今落魄山拥有两条渡船,龙舟翻墨的临时管事,是与落魄山租赁了螯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双方礼尚往来,这些年相处得很好。
    至于那条跨洲渡船的风鸢,陈平安打算让长命兼任管事,真正负责待人接物这些琐碎事务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贾晟,再让米裕有空就那边坐镇渡船,那么渡船风鸢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条夜航船上边的条目城,自己从那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客包袱斋那边,得了一张名为“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品秩未定,陈平安总觉得这件宝物,有些烫手。
    三教祖师曾经联袂莅临小镇。
    不知怎么,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在山门口那边喝了个茶,就送出了那幅极其珍稀的道图。
    当时被崔东山炼化后,异象横生,一山生紫气,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于连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辖境山水内,都无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开启与支撑起这样的“护山”,极其消耗神仙钱,所以落魄山不能时时刻刻开启大阵,只是相较于那幅道图的珍贵程度,这点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可以拿来当镇山之宝了。
    听崔东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挣来的一桩天大功劳。
    陈平安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玩笑话。
    再加上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内,崔东山在周边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阵法,里边还供奉了一幅最早来自倒悬山敬剑阁的剑仙画卷。
    未来下宗的祖师堂大门,会悬挂吴霜降赠予的那副楹联,同样品秩高得惊人。
    如果算上陈平安从云纹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飞剑,搭配那幅一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太平山阵图,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攻伐效果。
    那么将来落魄山和下宗的两座山水大阵,攻守兼备,皆可谓极致。
    至于这趟京城之行,没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陈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则六片,少则四片。
    如今从大骊太后那边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栋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马家夫妇,北俱芦洲的琼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陈平安都会问清楚,当面问的那种。
    走向竹楼那边,陈平安对小米粒笑道:“我得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县,回家之后,就带你去红烛镇。”
    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去往中部大渎担任公侯。
    只是如今这个铁符江新任水神这个位置,始终悬而未决。
    按照大骊最新颁布的金玉谱牒。铁符江是从三品,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叶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至于那条早已从溪升河的龙须河,马兰花也从河婆升迁为河神,虽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该建祠庙塑金身,只是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杨老头给过那位杏花巷老妪一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就可以享受香火。
    红烛镇除了是三江汇流之地,其实还有五溪一说,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兰溪县,就被誉为六水之腰,属于典型的小府大县,酥饼,杨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条兰溪附近还有一处避雨仙崖,以及一条暗中与冲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庙和水神府,陈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见一见的。
    小米粒伸手挡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绳子,沉啊,肩头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不少。
    弟子赵树下,赵鸾鸾。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
    回头还要送给裴钱一架亲手打造的多宝格。
    杨家药铺后院,还有一封信,等着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从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楼二楼,为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正儿八经教拳一次。
    寻了一处市井,位于黄庭国境内的一座县城,将来会在那边当个学塾的教书先生。
    来到竹楼这边。
    朱敛带着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边落座。
    宁姚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
    只说陈平安这个山主在竹楼一楼的住处,就有吴霜降的《当时贴》,字帖两方印章已经道气流散,但是还剩下一枚道韵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
    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一样蕴藉道韵,文运沛然。
    之前参与文庙议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双方投缘,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工料俱佳。
    边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
    印章底款四字:曾见青衫。
    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陈平安再将那支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轻轻放在书架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
    就像燕子衔泥,就像蚂蚁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岁之前,勉强守住了家业,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过一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
    小米粒没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贼重呦。
    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等到瞧见这两座市井铺子,就又倍感无奈了。
    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钱?罢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马,重操旧业了,来时路上,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气的,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
    裴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称阿瞒,绰号小哑巴。
    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今天这个孩子竟然破天荒与陈平安喊了声祖师爷。
    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笑问道:“阿瞒,这是打算跟我借钱?”
    阿瞒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那边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阿瞒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点,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
    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头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
    经常独自在后院那边,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边,振臂高呼,嚷着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那边,叼着根牙签,自顾自呲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
    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巷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头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
    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结果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捻为灯芯,再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
    而崔东山还从田婉那边,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
    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财库。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的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并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锁龙井,属于洞天、福地相衔接,何况其中又有朱敛拐来的那座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座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
    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这座远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这边,稍后会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望了眼。
    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边。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贾老神仙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老道长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
    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如常人无碍,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那边喝酒,白发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老道长在桌上手握着手,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谁赶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了小陌兄弟划拳,俩人在那儿瞎比划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创建,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看了眼旁边宅子,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
    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宁姚知道要去哪里。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过了龙须河上那座石拱桥,陈平安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在乡野路上。
    到了坟头。
    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那边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像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
    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都没有说过。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她,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宁姚。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
    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真的成家立业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

    陈平安与宁姚走回小镇,在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黄县城,两人路过一座老字号的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楼,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这边喝酒,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边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那边闲聊,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是老车夫名下。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那边。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酒。

    这座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

    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幽幽叹息一声。

    一位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在这边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这边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是挠过脸的街坊仇家。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个没有对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合适说出口。那个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这边,是个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是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热热闹闹,坐满了人。

    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

    朱敛,管着账房的韦文龙和张嘉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小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那边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那边斩鸡头烧黄纸。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两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拽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

    再就是谁都不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没有那种寝不语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呲溜一声,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得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两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给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吃过一顿饭,陈平安让暖树和小米粒一起带路,要去趟裴钱的宅子。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棉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有陪都,当然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称,当然是裴钱帮忙想出来的绰号,老霸气了。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

    当然这与陈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关,

    将近三十年,他这个山主,甩手掌柜当得不是一般过分。

    到了裴钱屋子,一侧屋子是住处,另外一侧屋子……算是这位开山大弟子的书房吧。

    书房没有锁门,其实里边就没几本书。

    靠着墙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钱多年游历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高高低低随便摆放着,也没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不过听小米粒的通风报信,最值钱的几样物件,裴钱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还有床底下那几只箱子,装满了账本,还上了锁,连暖树姐姐都没有钥匙哩。

    陈平安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一大两小的三只多宝架,从取材到卯榫,都是亲力亲为,小的多宝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得陈平安临时当个木匠,蹲在地上组装起来,大功告成之后,陈平安拍了拍手掌,转头望向靠窗的桌凳,搁放多年,所以还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高高的凳子。

    裴钱小时候在竹楼那边练拳,每天回到住处,就还要在这边抄书。

    陈平安无法想象,当年一个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会突然想到练拳。如果知道了,大概会让她不用抄书吧,先欠着,以后再补就是了。

    心情复杂的陈平安,离开裴钱的宅子后,还是心情复杂。

    门外不远处,站着个小陌。

    暖树和小米粒立即告辞离去,各忙各的。

    小陌与俩小姑娘挥挥手,然后问了个他在渡船那边就想问的问题,“公子何时拜访披云山?”

    陈平安愣了愣,灯下黑了,实在是与魏山君太过熟稔,每次返乡,就根本没想起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动拜访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没把自己当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没少磕。

    不过仍旧于礼不合,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陈平安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我们这就去拜会魏山君。”

    两人一起御风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巅那边现身,有些讶异,笑道:“稀客。”

    陈平安悻悻然。

    这话说得不地道了。

    小陌弯腰作揖道:“见过魏山君。”

    只见眼前这位山君,身材修长,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飘然出尘,风采绝伦。

    魏檗毕竟是一岳山君,已经知晓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修士,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还成了大骊刑部那边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着抱拳还礼,言语无忌讳,“见过喜烛道友。”

    小陌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是一对袖珍可爱的山上宝物,青玉斧,黄玉钺。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说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过对小陌来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鸡肋。

    送谁不是送?难不成还拿去换钱?

    就依旧只能当是个礼轻情意重的锦上添花了。

    毕竟是个连自己两把本命飞剑都说成“花俏不实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关系,无需如此见外。

    而且魏大山君误以为至多是两件法宝品秩的见面礼。

    只是小陌极为坚持,说魏山君与自家公子又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这么多年来又始终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这份薄礼,就太过不近人情了。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请他小陌来做客,也绝不来了。

    魏檗听得一愣一愣的。

    实在是落魄山上,这样的“客气人”,少见。

    不多,准确说来,好像只有暖树和小米粒两个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礼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为安了。陈平安想拦都拦不住。

    真当自己这位山君如何有钱吗?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报,尤其是中岳晋青那边的几家仙家府邸,纸上落笔,更是喜欢含沙射影。

    据说如今宝瓶洲山上都有人开始坐庄押注,披云山何时举办下一场夜游宴了。

    陈平安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小陌是位剑修,飞升境巅峰,其实来自蛮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万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宁姚,还有礼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刚刚抬起那条胳膊,原本要从那个“小陌”手中接过礼物,结果就僵在那边。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岂不是相当于一位蛮荒天下的旧王座?!

    陈平安趁着魏檗发呆,以心声问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实实答道:“半仙兵。”

    魏檗刚要硬着头皮去接过礼物。

    陈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当我们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陈平安说得在理,都是一家人,与你客气什么,礼物我就收下了,就当最后容我再客气一句,得与你道声谢。下次夜游宴,怎么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专程为小陌开一场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陈山主不这样,魏山君还心里没个谱,陈平安越是这样,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礼物,肯定得悔青肠子。

    要不要脸?

    老子要是要点脸,能办那么多场的夜游宴?名声都烂大街到了北俱芦洲!

    刘景龙的酒桌无敌手,怎么传出来的?

    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来的?

    陈平安望向魏山君。

    两件会不会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陈山主。

    滚。

    陈山主依旧视线坚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从青神山夫人那边,真金白银买来的竹子?我白送给披云山啦?

    魏山君报以冷笑。

    一码归一码,我与喜烛道友是一见如故,你有脸拦着,我就有脸收。

    俩邻居,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平安觉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双手笼袖,笑道:“小陌啊,我们可以等着下场夜游宴的请帖了,毕竟机会难得,不是经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将那青玉斧和黄玉钺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还是喝茶,听你们的。”

    陈平安笑呵呵问道:“喝山水气运,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挥,“随意。”

    小陌觉得自家公子与魏山君,确实感情深厚,看来礼物没白送。

    披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彩云绿树、亭台阁楼。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亲手酿造的松花酒,是一绝。只是名气不如长春宫酒酿那么大而已。

    话说回来,北岳地界,谁敢轻易喝披云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参加夜游宴了,才有机会喝一壶。

    天底下最贵的仙家酒酿,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宝瓶洲的披云山了。

    泉水是披云山中独有的碧玉泉,位列宝瓶洲名泉之一。

    其实泉水评点一事,出自董水井这位墨家赊刀人的手笔。因为其中登评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圆了的。

    茶叶是小暖树今年谷雨前后送来的新茶,来自彩云峰的几棵老株野茶,暖树负责采摘,再交由老厨子亲手炒制。

    陈平安笑道:“容我反客为主一次,我来煮茶好了。”

    落座后,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两法。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魏檗双手笼袖,眯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风流了。

    从披云山返回落魄山。

    宁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树那边的宅子,小米粒经常跟暖树姐姐蹭被窝,就也跟着去了,反正那边的被褥多得很呐。

    陈平安坐在竹楼一楼那边看书,在深夜时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点了盏灯,坐了一宿,也不觉孤单。

    ————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陈平安与宁姚又去了趟拜剑台。

    于樾这位流霞洲剑修,却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

    老剑修是不好意思见着了山主,就立即动身赶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俩徒弟,老剑修早跑了,再不识趣跑路,让某人眼不见心不烦,于樾都要担心被米大剑仙问剑一场了。

    于樾一见着陈平安,就知道隐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发宽心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别觉得我是在赶人。”

    “岂敢。”

    于樾笑道:“隐官大人,让米裕别生气,我在山上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剑仙的。我虽说在剑气长城那边没屁用,可好歹还是知道那边习俗的,回头见着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笔酒桌吹牛的谈资。哈哈,你蒲老儿敢这么喊米裕吗?我就敢,而且还是次次见了面就喊米剑仙。”

    要说于樾半点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敛笑意,继续说道:“再劳烦隐官大人,帮我捎句话给米剑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点不假。”

    陈平安点头应诺下来了,笑问道:“这种好话,怎么不自己去米裕那边当面说。”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剑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况我也担心这种诚心话,不被米裕当真。由隐官来说,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亏,还有赚。”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两个都不敢正眼看宁姚的孩子。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只准备好的小袋子,递给虞青章和贺乡亭,笑着解释道:“三百颗雪花钱,我已经折算成三颗小暑钱了,这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定例,嫡传弟子出门远游,都会有这笔钱。你们还没有正式跟于剑仙拜师学艺,我也没有在霁色峰祖谱上边划掉名字,所以这个规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贺乡亭各自接过轻巧的钱袋子,但是却让他们有些心情沉重。

    贺乡亭这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鼓气勇气说道:“隐官大人,是我们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闷闷道:“隐官大人,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不用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讲究各自缘法,有些事情,我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你们也在自己的处境里,一样会想。如今要分开了,我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你们要是不那么想,不疏远我,我这个隐官,反而觉得不对劲,要看轻你们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着道理一起长大的。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剑术正经》摹本,是陈平安亲手抄录的。

    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贺乡亭接过书籍,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虞青章欲言又止,挠挠头。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这边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辈当那师父,被悉心传道。”

    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

    陈平安收回手,以心声说道:“于供奉,多说几句,以后得管得严些,不能只盯着他们的修行、破境,不是说一定要多训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几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过做人一事。都说富家宠爱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财货足用,长辈亲爱,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爱,便容易养出骄恣习气,年少骄恣,岂能成贤?”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人,当传道人,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一些寻常琐碎事务,当长辈的,绝不可代劳。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定要反复教诲。既然已经身为剑修,要珍惜这份福缘,也要让孩子们养成一个不可漠视他人性命的习惯。虞青章和贺乡亭虽是好友,但是性格迥异,要让虞青章,跟随你行万里路之外,多读些书,开阔眼目,拓宽心境,要让贺乡亭读书之余,多看些身边琐碎事,不能死读书,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学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于樾如今才是俩孩子名义上的师父了。

    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

    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他们占理,却被谁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就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我决不允许从剑气长城离乡的孩子,心性,行事,一个个变得……无比浩然天下,半点不像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如果哪天我发现变成这样,于供奉,那就对不住了。”

    “换我来教。”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陈平安的心思细密。

    宁姚还是她那种一贯的风格,趁着陈平安与于樾以心声言语,她对两个家乡孩子,各有一番言语教诲,她还是懒得心声言语。

    “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贺乡亭,别被虞青章拉开距离太大,在甲子光阴之内,至多允许相差一个半的境界,这一口心气不能坠。退一步说,练剑可以境界缓慢,做人不能狭邪。心正则神清,剑心澄澈则剑术通明。”

    宁姚神色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虞青章和贺乡亭不约而同地颤声道:“记住了!”

    一些个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内幕,那只大白鹅已经说过了。

    一座崭新天下历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

    剑斩高位神灵。

    独自仗剑远游,问剑一场,重伤道祖的关门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胚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

    宁姚果然是宁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于樾竖耳聆听,老人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剑修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

    隐官大人了不起啊。

    宁姚抱拳说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条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边,那条渡船尚未进入龙州地界,与老剑修闲聊了约莫两刻钟,陈平安问了些流霞洲和皑皑洲的风土人情,于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谐趣,老剑修不去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刚好还有两处闲置宅子,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为他们破例的。

    而后山那边的仙家府邸连绵不绝,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钱砸出来的,将来会拿来让新收的弟子落脚,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谱牒弟子人数还少,山主又发话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着两人,其余暂时都空着。

    小陌找到朱敛的时候,老厨子正在院子里编织箩筐,听说小陌要自己掏钱建造,笑着说没问题,灰蒙山那边的山上工匠,都是现成的人手,手艺不错,不差一座。唯一的问题,就是竹楼附近,真没地儿了,所以小陌当下有三个选择,建在霁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选一座藩属山头,作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会更清爽些。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的话,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他可以将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只需要两层高。

    朱敛想了想,说小陌兄要是信得过,就交由他建造那座好了,不过是费些工时,就不用给外人送钱了。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因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公子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至多给朱敛三两年光阴,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敛笑问道:“小陌,可有名字?”

    小陌说道:“两茫然楼。”

    “好名字。”

    朱敛嗯了一声,“有我们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帮忙取的名字。”

    朱敛咦了一声,转头与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寥寥几次,足可见公子对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呐。”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

    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

    小陌毕竟才刚刚上山,不晓得一些内幕,暂时不知那藏书的玄妙。陈平安如果帮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当下只是转移话题,问道:“我要是留在这边,会不会耽误朱先生的正事。”

    朱敛笑道:“干活而言,谈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与良人处,如饮醇酒。”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就坐在一旁翻书看。

    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词集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花开时最思君,百花谢时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当是百花开时最怨君,百花谢时最忆君,无论思与怨,都在百花时。”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花自芬芳。”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小陌心定几分。

    他与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无需自己刻意入乡随俗。

    “小陌来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运事。”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小陌合上书籍,刚要说话,跑进来一个刚刚去了趟山门口的年轻道士,涨红脸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来这里就是落魄山!”

    那条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来的九个孩子,都各有归属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剑台那边埋头练剑了,都有了真正的未来。

    小厨子程朝露,成为了隋右边的嫡传。小财迷纳兰玉牒,与掌律长命拜师。

    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跟随老剑修于樾跨洲远渡,先去往皑皑洲密云谢氏,之后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游历流霞洲,打秋风。

    用于樾的话说,就是密云谢氏得笑开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点香火情,就分到了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神仙钱和天材地宝能少了?

    何辜最终还是认了米裕当师父。

    其实就是宁姚一句话的事情。

    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的地仙两境,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的玉璞境剑修。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

    甚至当时崔嵬想要将孩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带去桐叶洲,于斜回不愿离开拜剑台,气急了,当时与崔嵬说过几句极重的言语,你崔嵬还算是纳兰夜行的弟子,师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离开的金丹剑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异乡躲起来,一剑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亏心吗?换成我,不死在家乡,也会死在老龙城这样的战场,让我认你当师父?打死我都别想!让我当你师父都嫌磕碜。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

    你先学了崔嵬的剑术,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师徒名分,双方问剑一场,分出胜负,凭自己本事让崔嵬在那件事上,与你认错。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

    修行一事认真点,你这份资质,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错,在家乡那边,撑死了就

    是个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脸说自己不用练剑?当自己是宗垣,还是陈熙?

    唯独那个性子软绵的姚小妍,宁姚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让小姑娘胆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剑台,八个孩子,面对宁姚,一个个噤若寒蝉,手足无措。

    这可能就是宁姚的强大之处。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面对宁姚。

    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

    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的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着说这么多。

    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一来,九个孩子当中,就只剩下两个剑仙胚子,尚未明确师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

    再让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

    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道侣,或师徒,将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边,宁姚欲言又止,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

    陈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宁姚的双手,轻声笑道:“到了飞升城,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

    宁姚点点头。

    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剑术再高,再忠心耿耿,再与陈平安投缘。

    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拧,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名字就叫拂尘。

    宁姚摇摇头,“你又不是外人,道贺什么。”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那边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

    宁姚说道:“我在飞升城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眼前女子,与她在少女时,还是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最好。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剑气冲霄,瞬间远离渡口。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真正想要进入五彩天下,宁姚还有一段光阴长河的路程要走,只不过道路安稳,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回到落魄山。

    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与那幅对联为邻。

    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

    分别是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晏胖子当年想买,不给。价格可以谈,休想。

    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谓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一颗道心似青莲。

    离开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色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之前是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收了个嫡传当大弟子,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女孩,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颗铜钱,熟门熟路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着,女孩就只是蹲在路边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就跟对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这边的常客了,听掌柜说小姑娘无家可归,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结果就真坏事了,据说是当太子的,复国称帝了,几个兄弟就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兵荒马乱的,谁能想象,如今稍远些,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都纷纷安稳了,

    不曾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只是在边境那边打了场仗,虽说死了不少边军,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可不就是个孤儿了。

    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谁在意呢。新坟头茫茫多,其实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义庄收纳的,好歹还有个睡处,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当了鬼,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力气倒是不小,最早会在县城那边打些短工,最后在一座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

    她一得空,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估摸着是找她爹娘,最远就走到驿站这边,一个人等到天快黑,就回县城里边的铺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就只许她买酒,不许在酒桌这边落座,小丫头没说什么,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

    魏羡听完过后就上心了。

    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异常顺利,魏羡都没花银子,只是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来在她四岁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处荒废破败大墓,有个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饿死路上,沦为野兽食物,会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将身上仅剩食物都留给她。小女孩就独自待在墓中,结果等到几年后,她非但没有死在墓中,反而离开了那座大墓,就像一个孩子,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之所以没有饿死,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任何隐瞒,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瞧见墓中有个大龟,每逢月光漏下来,它就会伸长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着学了,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

    既辛酸又震惊。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

    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魏羡的这个弟子,一定要见一见。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小女孩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这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敛的说法,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报”。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了。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办在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腰悬双刀,叠放一侧。

    是那两把狭刀,行刑,斩勘。

    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而是喊来小陌,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

    小米粒就在那边看门,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摊开。

    自顾自乐呵呵。

    黄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担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一张小脸庞,写着一句话,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作数作数。”

    小米粒这才放下心,对小陌说道:“小陌先生,很书生哩。”

    小陌蹲下身,单膝跪地,刚好与小米粒平视,微笑道:“右护法,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

    自家公子的山头,气象万千,对于小陌而言,其实还好了,无需惊奇。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

    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

    小米粒连忙摆手,“么的么的,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为我再花钱了啊。”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小米粒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小陌神色温柔,“我不缺钱。”

    小米粒摇头道:“那也是钱啊。谁挣钱都不容易唉。”

    唉,年纪一大,个儿一高,她就不豪气喽。

    遥想当年,在故乡哑巴湖那边,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好人山主可以帮忙作证!

    ————

    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拽远游,前者属于花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

    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

    帮着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一趟出门,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

    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

    武馆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还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

    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水云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

    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文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些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凭空多出了一道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此事,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头鬼魅,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

    因为渡口那边的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那边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就会赶来渡口这边兴师问罪。

    会是城隍老爷亲临此地,身边还跟随一尊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锁将军。

    而且渡口那边,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渡口这边,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花鞋,紧紧跟在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在小巷,并未看错小陌?

    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撑伞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

    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撑伞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城隍爷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调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花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边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脑袋。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做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继续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由来,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

    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而行,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处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还有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边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里,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在这边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这边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这个负责帮忙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一饮而尽。

    这顿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几次过后,就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着只要有那视线交汇,就会被小陌当做是被劝酒了,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张山峰随便闲聊,双方已经约好了一起去桐叶洲,张山峰就问徐远霞气不气气不气?没法子啊,某些人上了岁数,腿脚不灵光了,走走镖没问题,即便咬咬牙,学青壮汉子游历江湖,喝那花酒,见着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擒贼喽。

    把徐远霞气得不轻。

    这一路返回清源郡内,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愈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在那边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徐远霞在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

    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

    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

    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

    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笑骂陈平安和张山

    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要是在县城这边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在那边教拳,那些武馆弟子们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

    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落脚住下了,跟贾老神仙,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只是问题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是陈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最终被陈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然后来到自家祖宅门口,陈平安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那边,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分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在这边。

    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一壶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座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这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一轮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声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需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黑纸白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虽说这种可能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往落魄山送来纯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边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

    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两个曹姓子弟,一双少年少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个剑修胚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少女就是曹荫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处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少年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自己去那边宅子,见两人一面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那边见面。

    少年少女一起赶往前山。

    他们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少女跟随其后。

    少年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少女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头弯腰,拱手抱拳,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久久没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

    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双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团浆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这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估计到了这边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掌律长命,将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那边,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距离那次,其实时日不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

    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

    谁借你的胆子?

    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北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在洒扫山庄更换姓名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悉数被这位纯粹武夫单枪匹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

    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拳。

    顾祐当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

    她在门口那边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

    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她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那边,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那边,转头遥遥望向小镇。

    就像齐先生护住一座骊珠洞天。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期间,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就会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一头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

    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

    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待任何遗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这边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她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那座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

    她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那负责看顾一座福地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

    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

    还有两股气势磅礴的武运,分别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掌律长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小米粒没带那条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

    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妇人都不稀罕去龙州城那边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个光耀门楣的媳妇,你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早年在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那个外乡人的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妇人问道:“你们是来这边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妇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一洲的金玉谱牒,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妇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

    小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水神娘娘叶青竹是单独赶来自家祠庙,她脸色微白,无法掩饰的神色仓皇。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那庙祝妇人说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边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还是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

    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是只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那边,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老妇人说泥瓶巷姓陈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妇人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这边,才会一直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但她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水神祠庙,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的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

    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

    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这边了。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小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么的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你郭竹酒帮个忙,帮自己跟裴钱当个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那个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钱……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消瘦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让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

    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

    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并无异样,陈平安又硬着头皮抽了一口旱烟,心绪起伏,诸多记忆,走马观花。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见过聊过,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惨死,是障眼法,其实早就得了份钱财或是修行机缘,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脱离书简湖这座苦海,得到一个安稳的来世。

    崔瀺曾经来此,与我解释此事,说他要让一个原本自认问心无愧的人,一辈子都要因此心怀大愧疚,要有大牵挂,不至于将来修行登高,越来越不像个人,只因为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这方天地丝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个大坑,让你用一辈子去辛苦修补,要你这个从小就早慧的聪明人,偏要必须去庸人自扰。即便你此刻已经知晓真相,又如何?你依旧会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手持旱烟杆,坐在檐下那条长凳上,翘起腿,眯起双眼,吞云吐雾。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绿水东流去。雁在秋天。

    一条巨大渡船缓缓靠岸,气势惊人,巨大的灵气涟漪,带动阵阵山风,相较于寻常的仙家渡船,显得异常庞然大物,如蛟龙偶作浅水滩之嬉游。正是那条修缮一事都没花落魄山半颗钱的风鸢渡船。

    只有种秋和崔嵬,跟随这条渡船一起返回龙州地界,完成了风鸢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陈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这一开场白,哗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礼的辛苦辛苦。

    种秋忍俊不禁,与众人作揖还礼,崔嵬则有些不适应,只是还以抱拳。

    陈平安最无奈,本来是诚心诚意与人道辛苦,结果倒好,愣是给东拉西扯得像是个调侃。

    此次出门,落魄山这边跟随陈平安远游人数不少。

    山主带了一拨嫡传弟子,止境武夫裴钱,剑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赵树下,练气士赵鸾。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书箱行山杖,更像是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

    还有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从拜剑台那边离开再远游的于斜回。

    孩子见着了崔嵬,拗着性子,别别扭扭喊了声师父,约莫是觉得太窝囊了,孩子不忘冷哼一声。

    崔嵬虽然意外,还是默然点头,眼中有了些笑意,万事开头难,只要于斜回愿意喊这一声师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让孩子不白认自己这个师父。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她新收的弟子,纳兰玉牒。

    自己教不了什么高明剑术,还给不起钱吗?

    落魄山中剑修那么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边……与他们各买一两本剑术秘籍就是了。

    掌律长命如今兼任风鸢渡船的大管事,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后,在那封寄往大骊京城的密信上言之凿凿,让自家先生务必答应此事,哪怕掌律长命不太乐意,也要有劳先生代为说服。

    至于缘由,显而易见,这位宗门掌律,就是个聚宝盆。

    因为这条风鸢渡船的分红,上下宗是七三分。

    所以说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挖墙脚一事,可谓不遗余力。

    崔东山想要六-四分,陈平安当然没答应,这个学生想钱想疯了吧。

    此外还有骑龙巷草头铺子掌柜贾晟,和一个纯粹属于凑热闹的陈灵均。

    这条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目盲道士贾晟,这位龙门境老神仙,将来会负责渡船与沿途各处渡口、仙家门派的关系打点,人情往来,是一门大学问。

    山上有那剑修在内的四大难缠鬼,可是在贾晟看来,还有两种人,最难打交道,因为最难久处无厌,一种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谱牒仙师。

    所幸贾晟自认还算有点江湖经验。

    当时山主亲自莅临骑龙巷,与当了好多年的铺子代掌柜主动说起此事。

    贾老神仙激动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复喃喃一句“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天大的重担落肩,都推诿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东山敲打过,脱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既然如今身份有变,升官了,总不能让各路仙师小觑了自家山头不是,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在身上的压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气爽,愈发仙风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窝,说是让我缓缓。

    登上甲板,陈平安站在船头,与那些来渡口送行的人挥手作别。

    陈平安先前问了白玄,愿不愿意跟随小陌练剑,小陌的大道根脚,修为境界,都与孩子照实说了。

    白玄摇头拒绝了,说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没关系,反正一万年都在睡觉,跟剑气长城无冤无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师父。

    有句话,孩子没说出口。

    他有师父。

    陈平安当时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后练剑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不可挥霍练剑天赋,不要让你师父失望。

    还有一对已经记录在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师徒,就比较喜庆了。

    姚小妍,哈哈哈。白发童子,嘿嘿嘿。

    师徒相认,没什么曲折情节,当时大概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跟随韦文龙在落魄山上打算盘多年的张嘉贞,今后会在渡船上边历练,风鸢已经为他单独开辟了一间账房。

    还是崔东山的意思。

    至于既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的蒋去,在灰蒙山那边正式落脚清修了,蒋去暂时并无明确师承,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符箓修士,蒋去会经常飞剑传信云上城首席供奉,与真人桓云请教符箓学问。此次隐官大人重返家乡,还交给他一部抄手本符箓秘笈,扉页之上,以楷书写了《丹书真迹》,末尾还有个字体更小的“上”字。

    张山峰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叶洲,他打算独自游历宝瓶洲,要一路斩妖除魔,总归不会耽误参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礼。

    陈平安也没拦着,反正张山峰的师兄,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指玄峰袁灵殿其实一路为师弟暗中护道,先前在清源郡那边陈平安就知道此事了,还专门找袁灵殿喝了顿酒,聊完之后,才知道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机,只等带张山峰一起回乡,袁灵殿就会闭关,准备破境跻身仙人。

    言谈之中,对于自己这次从几个师兄手中抢来护送一事,袁真君神色颇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楼,四十余间屋子。

    甲板之下,却有三层船舱,用来装载货物。

    渡船成员,并不复杂,崔东山精心炼制的六十余位符箓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反正陈平安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会负责渡船的日常修缮、以及渡船航线上的一些秘密地理勘察,听种秋说这些符箓傀儡加在一起,数量近百,就像那拨类似阴阳家地师的符箓金师,都被崔东山随手丢到了桐叶洲大地之上的山川之间,四处寻宝。

    此外还有两位精通阵法的地仙鬼物,都是生面孔,估计以后会被下宗纳入祖师堂谱牒。

    由于这条风鸢渡船是专门走商贸航线的,不挣那些谱牒修士游山玩水的神仙钱,外人一律不得登船,所以两层楼的闲置屋子,只要没人住,同样可以拿来储存货物。

    陈平安直奔船舱,想要第一时间熟悉风鸢渡船的运转内幕,尤其要勘验那几座阵法枢纽。

    种秋走在楼梯最前边带路,笑着介绍道:“一条跨洲渡船,有三事是重中之重,御风速度,结实程度,最后就是每次航行的吃钱多寡,也就是消耗灵气多不多,三者环环相扣,任何一个薄弱环节,可能都会带来意外以及亏钱。”

    崔嵬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种夫子,跨洲渡船的经营门道,隐官大人其实早就无比熟稔了。”

    当年在那座被说成是避暑行宫“分舵堂口”的倒悬山春幡斋,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确实没少跟跨洲渡船的管事打交道。

    陈平安笑道:“还是不太一样的,那会儿更多是账簿往来,真正涉及到渡船本身的学问,其实我了解甚少,种夫子今天说得越详细越好。”

    航行速度,拥有渡船的各大宗门、仙府,会有各种辅助手段,就像披麻宗那条渡船,有一大拨符箓力士在云中拖船,如纤夫拽船,快若奔雷。

    然后一条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船体必须足够坚韧,经得起天上的风吹雨打,电闪雷鸣,能够扛得住一些天灾**,这就需要建造、镌刻大量的山水禁制和符箓阵法,当初陈平安带着九个孩子离开芦花岛造化窟,遇到女仙葱蒨之前,在海上遥遥见着了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渡船周边彩衣飞动,衣袂飘摇,如飞天群舞,就是因为有符箓高人在渡船壁面上绘制龙女、水仙。

    在浩然天下,仙家渡船,接不接得住地仙或是玉璞境剑仙的倾力一剑,就是两道门槛,是试金石。

    此外渡船损耗灵气的吃钱一事,大有讲究,就像老龙城的桂花岛,虽然航速慢,但是在此事上得天独厚,因为有桂夫人坐镇,岛屿中央有棵来自纯正月宫种的桂树,可以如同一位得道之士,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故而虽然桂花岛在海上速度不快,但是耗钱极少。

    反观自己这条从玄密王朝密库里边捞出来的跨洲渡船,航行速度极快,不然对不起“风鸢”这个名字,但是原先的两座攻防阵法枢纽早已废弃,所以崔东山就只好自己动手了,镶嵌了不少黄紫符箓,其术法根本,仿造龙虎山天师府那道大门上层层叠叠符箓的不断加持,风鸢的这道防御阵法,如今还只有一个雏形,只是此举,最大优势,类似一个“无止境”的阵法叠加。

    方才听种秋说,崔东山已经着手绘制后续阵图,还要将风鸢渡船改造成一条类似大骊军方的剑舟。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要将这条渡船,在百年之内,打造成就像一座可以四处迁徙的山上宗门。

    而这些珍贵符箓与天材地宝的付出,崔东山没有向落魄山财库讨要一颗雪花钱。

    唯独在消耗灵气这件事上,风鸢渡船远超跨洲渡船的一般水准,陈平安现在都怀疑郁泮水,是不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了。

    一处不落,陈平安跟着种秋看完了三层船舱和其中两处阵法中枢。

    来到一处宽敞屋子,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线的山上堪舆图,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头,一眼分明。

    风鸢渡船的跨洲航线,大致属于南北一线,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北俱芦洲位于济渎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还有云上城,骸骨滩等,跨海之后,就是宝瓶洲最北部的横梁渡,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龙城,桐叶洲那边,有北方的青虎宫,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则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边的驱山渡……这些都还只是相对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这幅堪舆图的显示和标注,未来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将会多达十七个,但是如今将近半数渡口,不是规模太小,就是残破不堪,暂时还不适宜风鸢渡船停靠商贸。

    陈平安伸出双指,轻轻虚托起地图上那座名为采芝山的袖珍山头,原本不过芥子大小,蓦然之间,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地基大如桌面,陈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庙,亭台阁楼,纤毫毕现,再轻轻虚按一下,采芝山瞬间恢复旧样,轻轻挥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图,靠墙悬停,陈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归原位,再握拳又骤然张开,陈平安就像置身于采芝山的一座崖畔凉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间,虬枝横斜凉亭额眉处,如文士为淑女巧画黛眉,竟然犹有阳光洒落,透过古松枝叶,凉亭内如布满了金色鱼鳞。

    陈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凉亭中,举目远眺,一袭青衫,浑身金光。

    收起这份风景异象,陈平安对种秋笑道:“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客,请人喝茶饮酒,风景极佳,反正可以随意缩地山河,凭喜好拣选画面地点,无异于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联袂远游了。”

    种秋笑着点头。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

    一幅山水堪舆图,还能这么耍出这种花样来?

    这位元婴境剑修,到底是个实诚人。

    种秋突然笑着朝崔嵬伸出手,剑修默默给出一颗小暑钱。

    种秋收起小暑钱,笑道:“回头请崔兄喝酒。”

    陈平安有些疑惑。

    种秋解释道:“来之前,与崔嵬赌一事,我押注山主到了风鸢渡船上边,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逛遍船舱,崔嵬觉得山主登船的第一件事,怎么都该是挑选住处,再下船舱,然后只是随便瞄几眼。”

    陈平安嘴上说着小赌怡情,挺好的,一边以心声与崔嵬道:“你不早说,方才登船就该与我知会一声,我肯定帮你挣这颗小暑钱,事后分账,甭管到时候我们俩赚大头,总好过你亏钱吧。”

    崔嵬无言以对。

    这种没赌品的勾当,他还真做不出来。

    崔嵬以前还不太相信一个传闻,现在是毫不怀疑了,家乡那边曾经有个铺子,十个酒鬼九个托。

    陈平安的四位嫡传弟子,这会儿相处一室,坐在一张桌上。

    郭竹酒还是少女模样,腰悬一方抄手砚,她与裴钱相对而坐。

    久别重逢,见面怜清瘦呐。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后,毫不犹豫认了裴钱当大师姐不说,还一口气认了赵树下当师兄,赵鸾当师姐。

    赵鸾有些不安,郭竹酒给了个天经地义的理由,赵鸾你长得多漂亮啊,不当师姐就可惜了。

    只要隐官师父一天没有正式收取关门弟子,那么自己就会一直是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就会有来越多的师姐、师兄!

    皇帝宠幺儿嘛。

    裴钱问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然后她一问出口,再看那郭竹酒的架势,裴钱就悔青了肠子。

    因为郭竹酒早有准备,先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几页纸,咳嗽几声,开始照着读了。

    赵树下和赵鸾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是一座崭新天下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

    只是等到郭竹酒从袖中又摸出一摞纸张,一手端碗喝水润嗓子,一手使劲晃了晃,哗啦啦作响。

    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师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听完一场声情并茂的“说书”,一个说要练拳,一个说要吐纳,溜之大吉。

    这间屋子是裴钱的住处,她躲都没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说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宫那边,是镇宅之宝,她回头跟裴钱一起去五彩天下游历,再还给大师姐。

    裴钱单手托腮,望向窗外,说没问题。

    郭竹酒脸颊贴着桌面,看着裴钱,好奇问道:“裴钱,你这个丸子头发髻,平常打理起来麻不麻烦,要是不麻烦的话,明儿我也扎个。”

    裴钱微笑道:“简单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头,再换了一边脸颊贴桌,“裴钱,听说这边有闹洞房的风俗,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们的床底下啊?”

    裴钱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没结婚。”

    郭竹酒哈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听小米粒说你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给我说道说道?”

    裴钱摇摇头,“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说的。”

    本以为郭竹酒会继续让自己头疼下去,不曾想裴钱很快就听到了微微的鼾声,竟然睡着了。

    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樯独夜舟。

    抬头是月,低头人间。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万家。

    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兄弟二人,一边赏月小酌,一边谈心呢。

    老道长抚须沉吟道:“有机会,得赶紧寄封信给周首席。”

    陈灵均疑惑道:“干啥,缺钱花了?回头小张账房发供奉薪水,你将我那份一并拿去。”

    我的钱,就是兄弟的钱,兄弟的钱,就是酒水钱。

    老道长唏嘘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来,估摸着首席位置不保。”

    陈灵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这位小陌兄弟,确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劲敌!”

    两兄弟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莫怪咱们兄弟二人不讲江湖义气,实在是小陌太厚道。

    陈平安比较意外,因为自己这么快就见着了那个魏羡的弟子,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姓柴名芜。

    魏羡马上要跟随一支大骊精锐边军赶赴蛮荒天下,就在新老龙城那边,临时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还将一封书信给了柴芜,让她亲手交给山主陈平安。

    小姑娘长相秀气,文文静静的,个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龄人略瘦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总有一种错觉,眼前姑娘,小小年纪,脸上就像写了四个字,我想喝酒。

    陈平安打开信封,看完信上内容,就觉得自己的那种错觉,是有理由的。

    魏羡只说让陈平安帮忙找几个高人,为小姑娘传授山上几门仙术,要是山主愿意亲自传道是更好。

    不用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学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羡只有一个要求,柴芜的拳脚功夫,得由他这个当师父的亲自来教。

    魏羡在信的末尾,还专门提及一事,柴芜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这边别亏待了。不白喝酒,他回头会补上钱。

    跟陈平安这位山主对话,小女孩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搁放在膝盖上,既不拘谨,也不懒散。

    她就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没啥两样。

    陈平安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为身形消瘦的关系,显得小姑娘一双眼眸尤其大。

    陈平安拿出一壶酒水,递给柴芜,笑道:“你师父说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记得注意控制酒量。”

    小姑娘终于露出几分腼腆神色,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接过酒壶后,保证道:“只喝两碗酒,四两酒,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羡在信上的说法,柴芜酒量随他,很不错。

    她一般喝半斤烧酒,喝多了会吐,但是可以吐完再喝,一斤烧酒还是拿得下来的,还不会头晕,可喝少了就会不尽兴……

    怀捧酒壶,到门口那边,小姑娘转头问道:“山主,要关门吗?”

    陈平安笑道:“随意。”

    小姑娘就帮着关上房门。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观察柴芜,在小姑娘关门离开后,小陌开门见山道:“公子,我打算将那把本命飞剑剥离出来,赠予柴芜。”

    小陌补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实在是这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修道资质太好。

    就算是见过了无数山巅风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见柴芜,还是倍感惊艳,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仙材。

    老天爷赏饭吃不说,还像是担心柴芜吃不饱,又送给了柴芜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炼气,想要汲取天地灵气,得凭借一座长生桥,勾连两座天地,再抽丝剥茧,分先出个清浊有别,颇为艰辛。此外还需开辟本命窍穴,作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桩难事。

    小陌难得如此坚决,解释道:“想必公子已经看出来了,柴芜汲取灵气,不存在任何障碍,就算直接丢给她一堆神仙钱,她都能吃得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任何损耗流失,这种修道胚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钱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皑皑洲刘氏手里,估计柴芜的修道之地,就会是那位财神爷的财库里边了。”

    如果柴芜得了小陌的那把飞剑,再被她成功炼化为本命物,汲取灵气的速度,就会更加惊人,如鲸吞如龙汲水。

    陈平安有些为难。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飞剑,不要任何传道名义,绝不会与魏将军抢徒弟。如果可以的话,公子都不用说是我送的。”

    越早给出那把飞剑,越早炼化,柴芜的大道裨益越大。

    陈平安皱眉说道:“这只是其一,另外你的境界修为怎么办?”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用跌境,可终究会折损修为,影响到小陌出剑的杀力。

    就像小米粒说的那句无心之语,天底下谁挣钱都不容易。

    那么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颈,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颈,小陌的飞升境圆满巅峰,亦是不一般的巅峰。”

    为人处世,小陌与自家公子已经学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门在外,跌境为敬,与那酒桌上的先干为敬你随意,是一个道理。

    其实些许修为折损,对小陌而言,确实影响不大。

    真要有什么递剑分生死的机会,无非是祭出那把胜负手飞剑的事情而已。

    所以赠剑此举,还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觑了浩然山巅修士的杀力。

    连同自己在内,蛮荒天下的那拨长眠修士,注定没有一盏省油灯。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也不是防御最强的那个。

    但小陌可以笃定一事,自己绝对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蛮荒天下掺和什么了。

    而这座浩然天下,能够让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巅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约莫是双手之数。

    何况相当一部分,都与自家公子关系不错。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刘聚宝。

    陈平安正色问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点头道:“那就有劳公子转赠此剑了。”

    双指捻起,好似虚握一物,随后出现了一条剑气流转的鲜红色彩,如一条火龙。

    竟然是那把大炼的本命飞剑,就这样被小陌从本命窍穴当中,硬生生剥离扯出,最终凝为一枚长约三寸的火红剑丸……

    陈平安忍不住骂道:“小陌你大爷。”

    剑修剥离本命飞剑一事,伤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这么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

    陈平安不得不第一时间祭出笼中雀,帮忙遮蔽天机气象,不然估计整条风鸢渡船,都要误以为遭遇了大修士的术法轰砸。

    然后陈平安取出一把自己亲手制造的槐木剑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没个名字的本命飞剑,气笑道:“这么一份天大的见面礼,具体怎么送,该怎么跟小姑娘说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说清楚的,我可没脸贪功瞒报。”

    小陌难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贪墨此物就行。”

    陈平安直愣愣看着小陌,跟谁学的?

    之前朱敛私底下找到自己,对小陌赞不绝口。

    因为小陌与他说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约莫是近朱者赤的缘故”。

    小陌尴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适合这么轻佻聊天,还是得本色做人。

    与谁学都不如与公子学,来得事半功倍。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飞剑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传。

    希望柴芜得此福缘,此后修行路上,她能够多加珍惜,将来若是遇到类似的有缘者,也能如今天小陌一般,继续将这把飞剑传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点憧憬未来了。”

    风鸢渡船在中岳附近一处名为苦葫芦的仙家渡口停岸,因为有大小两座湖泊相连,形若葫芦状,由此得名。

    其实湖水极为清冽,至于为何名字中会有个苦字,山上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渡口那边,山君晋青和一位文气浓郁的青衫文士,并肩而立。

    此外还有卢白象和两个弟子,元宝元来,也在这边等候风鸢渡船。只不过葫芦渡人多眼杂,师徒三人已经悄然登船。

    卢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储君之山的供奉,弟子元来还曾在山中得到一桩仙缘。

    有小米粒在,就没有陈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所以这次元宝去往桐叶洲,到时候她见着曹晴朗的第一面,陈平安就得瞧几眼,看看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属实。

    虽说旧朱荧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最终还是没能离开正阳山,跟随晋青来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处被正阳山祖师堂命名为篁山的地方,负责筹建正阳山下宗事宜,一旦摘掉宗门候补的后缀二字,元白就会成为一宗之主,只不过元白的境界,多半会在元婴境停滞不前了,这也是正阳山放心让元白住持未来下宗事务的根源之一。

    可晋山君还是很念陈山主的这份情,所以爽快答应落魄山这边,以后风鸢停岸费用,一律打五折。

    其实上次崔东山坐镇渡船,南下桐叶洲,中途停歇苦葫芦渡,其实当时渡船之上有个化名邵坡仙的剑修,晋青登船时,没有与之见面。

    但是等到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庙后,就站在在门口那边,毕恭毕敬,与那条倏忽间没入白云中的渡船,遥遥作揖拜别。

    陈平安带着小陌下了渡船,笑着快步前行,抱拳行礼道:“见过晋山君,吴郡守。”

    青衫文士,是家乡那边的老熟人了,正是吴鸢,当年在龙州槐黄县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满了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丢下的软钉子,最终黯然离开龙州,等于是被贬谪到了中岳山脚处的一个小郡,如今成了个大骊偏远边境的官员,官身依旧是郡守,作为国师崔瀺的记名弟子,又是龙州槐黄县的首任县令,仕途攀升一事,简直是高开低走得无以复加了,在当地官场看来,吴郡守至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门捞个闲职,在那边养老。谥号?追封?做梦呢。

    但是陈平安知道,吴鸢很快就会回调,破格升任为旧龙州、新处州的“新任”刺史。

    晋青抱拳,朗声笑道:“见过陈山主。”

    吴鸢作揖还礼,微笑道:“吴鸢拜见陈师叔。”

    被吴鸢称呼为小师叔,让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今天来,是与中岳山君商议开建采石场,砍伐木材,购买河砂三事,当然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木石,只说中岳一座储君之山独有古檀木,在宝瓶洲的名声,就仅次于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国宫殿栋梁廊柱和卤薄仪仗的首选,朱荧王朝专门在山脚设置采办处,一直被皇家宫廷垄断开采,都不是什么按棵售卖,而是论斤卖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东山跟晋青谈妥了意向,却没能谈拢价格,就只好让先生亲自出马了。

    南边的桐叶洲几乎处处是遗址废墟,陆陆续续复国,对于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地大物博的桐叶洲本地当然也有,只是一来开采不易,二来各个仙家一样需要恢复祖师堂,总要先紧着自家的仙府重建,再加上桐叶洲山上山下,比阔一事,蔚然成风,争抢着当那冤大头,哪怕拴紧裤腰带,或是与人赊账借债,都要将皇城宫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战前更加气势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静看着自家公子,与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谈笑风生,价格一事,都没什么好事多磨的,好像山君晋青就等着自家公子露个面而已。

    采石场,伐木和河床挖石砂三事,甚至无需落魄山这边派人监工,晋青只让陈山主放心便是,细水流长的买卖,没必要为了几颗神仙钱丢了自家中岳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点头称是。

    没来由想起一个可能是出门没翻黄历的仙家门派,好不容易从魏檗的北岳地界搬迁到了中岳,结果就碰到了山君晋青大办了一场夜游宴。

    真是个足可令人热泪盈眶的意外之喜……

    风鸢渡船继续南游。

    种秋和卢白象,两个出自福地的同乡人,久别重逢,就相约对弈几局。

    小陌在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

    凝伫久,闻棋子落枰声,一声声静。

    一间屋内,于斜回盘腿而坐,正在吐纳炼剑,崔嵬就在旁观察弟子的气机流转,寻找细微处的瑕疵。

    裴钱在船尾那边,正在给赵树下教拳。

    有那么点代师授业的意思。

    赵树下练拳专一,只在撼山拳上边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颈。

    境界不低,却也不高。

    不低,是相对于一般的纯粹武夫,不高,是相较于师父的落魄山。

    无论是前辈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还是同龄人的裴钱,岑鸳机,元宝元来他们,赵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都显得极为平常,毫无悬念的资质垫底。

    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

    教拳不喂拳,等于白忙活。

    切磋一场,只不过裴钱出手极有分寸,不管是拳头,还是肘击,脚踹,即便点到即止,看似蜻蜓点水,可裴钱再压境,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

    等到裴钱收拳停步,赵树下脸色微白,手臂颤抖,摇摇欲坠。

    双方各自后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钱轻声说道:“赵师弟,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递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终究差了点意思。”

    毕竟是同门,所以裴钱说话,还是很克制了,措辞谨慎,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

    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其实知道这个裴师姐的良苦用心。

    裴钱给他喂拳,就是浪费她的时间。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弟,你的拳意气象,其实很好,得了个‘正’字之意,再接再厉。”

    赵树下的六步走桩,早已走得炉火纯青。

    但是武夫问拳,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远远算不得什么优势。

    与人越境问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小姑娘打了个酒嗝,开始修行,继续炼化那把名为“薪火”的飞剑。

    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道炼物仙诀,但是学问太高深了,字数还多,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她就像喝高了,头晕……

    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过来跟自己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就大致听明白了,只需要用点心,将那口气,像蛛网一样散开,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有人帮忙指路,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

    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

    纳兰玉牒在这边帮忙打杂,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一手翻动账本,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从韦文龙,到张嘉贞,再到纳兰玉牒,只说账房先生,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先前传授小姑娘炼物之法,反复说了两遍口诀。

    一问一答。

    听明白了吗?

    听不懂。

    记住内容了吗?

    记不住。

    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喊来小陌帮忙为小姑娘传道。

    陈平安坐在一旁,看着小陌与柴芜的一个问话一个点头,山主又被震惊得只能默默喝酒,压压惊。

    终于懂了。

    只有修道天才与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宁姚教陈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场,一样的无奈。

    纳兰玉牒好奇问道:“隐官大人,中岳那边的檀木很占地方啊,这也就罢了,毕竟檀木值钱,可是采石场和河床出产的石砂两物,又重又占地方,价格也很难上去,风鸢是条跨洲渡船唉,从宝瓶洲中部一路运到桐叶洲,成本太高了,咱们会不会亏钱啊。为何不让比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这笔买卖?”

    陈平安笑了笑,转头望向张嘉贞,“嘉贞,你帮玉牒解释一下缘由。”

    张嘉贞说道:“如今桐叶洲各国百废待兴,什么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画,而是一国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们挣的不是当下钱,而是一笔未来钱,此外我们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处好关系了,建立起长久的商贸往来,做好铺垫,这对风鸢渡船来说,就不愁未来没有挣大钱的机会,再者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从各国将相公卿手中,大肆购置那些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愿意高价入手的‘无用之物’,故而风鸢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倾斜的,玉牒,你要是将这些因素计算在内,就会发现隐官大人和崔宗主的这笔中岳买卖,不但划算,而且极其挣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此理。买卖一事,真金白银当然重要,但是同时也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在账簿外边见大钱。”

    纳兰玉牒听得眼神熠熠,“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笑道:“再就是桐叶洲山下缺金银,山上缺神仙钱,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钱一事挣人情。”

    纳兰玉牒问道:“放高利贷?谁敢不还钱,就让米大剑仙找上门去砍人剁手?!”

    张嘉贞其实也想知道答案,因为如今不少别洲势力,就都在桐叶洲那边做这种事情,是一桩堪称暴利的生意。

    陈平安摇摇头,“别人都这么做,我们不这么做。”

    纳兰玉牒想了想,忧心忡忡道:“树大招风呢,会不会惹来仇视和被孤立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剑仙坐镇下宗嘛。”

    张嘉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与隐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国君主与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贷,到时候如何偿还?自然是均摊到百姓头上。

    陈平安朝张嘉贞虚按两下,然后开始翻阅账本,“我们继续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产,比如狐国的符箓美人,因为如今狐国三方势力之间再无血腥厮杀,都是一些寿终正寝的老狐,兵解离世后的遗蜕,数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东山在信上说起一事,机缘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位桐叶洲玉芝岗的淑仪楼修士,年纪不大,都是百来岁,当初玉芝岗宗门覆灭之时,三人刚好在外游历,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使得淑仪楼冠绝一洲的符箓美人,没有就此香火断绝。虽说这三位弟子的手艺,比起那两位淑仪楼道侣师尊的丹青圣手,要逊色不少,但是问题不大,三位淑仪楼弟子只需要绘制美人,他崔东山和老厨子,都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

    此外只说采购家乡小镇民窑烧造的瓷器,还有还需要去彩衣国洽淡的斗鸡杯、地衣等物,具体的数量比例,就需要根据后续的售卖情况,进行一次次的细微调整,比如有些货物的利润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压货囤积,对这些相对琐碎的细节,陈平安门儿清。

    毕竟关于此事,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里边,个个是行家里手,就连桌子靠门的米大剑仙,避暑行宫的扛把子,都不算门外汉。

    做生意,其实就是翻山与蹚水两事,所谓翻山越岭,无非是打破当地商贸壁垒,再试探一条条流水财路的深浅。

    还有桐叶洲那些四处流散的孤本善本书籍,陈平安在驱山渡那边就已经见识过了,还有不少昔年被誉为一片千金的名贵官窑,跟那些书籍是差不多的下场,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卖,各大渡口,随处堆积,铺子都不稀罕还价。不过这样的捡漏机会,最多再过一二十年,想必就会逐渐消失,重新变成那个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的说法。

    这天清晨时分,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风来水面,坐看云起。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

    赵树下在屋内六步走桩,突然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师父。

    陈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桩。”

    师徒一起去往船头那边,陈平安笑道:“这么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没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补上。”

    陈平安今天教了张山峰自创的那套拳法。

    赵树下依旧是有样学样,可惜学了个形似神不似。

    陈平安就帮忙查漏补缺,赵树下神色愧疚,轻声道:“师父,我资质差,给你丢脸了。”

    也就是在落魄山,不然搁在任何一个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门派,肯定少不了几句碎嘴闲话,或是玩味视线。

    在落魄山这边,没有谁在背后嚼舌头,因为都是……当面说的,比如陈灵均和白玄,每次见了面,喜欢摔袖子劈啪作响的青衣小童,就会老气横秋告诫几句,树下啊,练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们裴钱,那境界嗖嗖嗖的,无妨,我今儿传你几手绝世拳法,蜈蚣蹦晓得不,看好了……至于白玄,赵树下每次路过那个行亭摊子,白玄都要招呼他进去落座喝茶,被拉着闲扯几句,树下啊,你跟某人作为同门,你竟然打不过一个娘们,让我很失望啊,别愣着啊,喝茶喝茶,我这茶水,与隐官大人在家乡那边的铺子酒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涨境界的……

    其实被陈灵均和白玄两位大爷这么一闹,这让赵树下反而心里好受很多,平时练拳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陈平安气笑道:“说什么混账话。”

    重重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习武天赋,但是一定要相信师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

    风鸢渡船在此停泊。

    无巧不成书,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凉亭。

    陈平安带着小陌,还有陈灵均和贾老神仙,在这边落脚。

    大骊旧南岳,曾经是货真价实地积土成山而成,如今的新南岳,亦是如出一辙。

    由大骊王朝牵头,南岳旧址周边十数个大小国家,合力促成此事,毕竟需要一座大岳,帮着稳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气运。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条“改京城不改五岳”的不成文讲究。

    一洲即一国的大骊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岳依旧,在谁的国境内,就谁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就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脱离大骊宋氏管辖的大岳山君。

    用范峻茂的说法,就是一个字,爽!

    一场大战过后,其实整座南岳都给打没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而南岳数座储君之山中,也只有采芝山得以侥幸保全大半,作为妖族大军临时设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如此一来,采芝山作为整个宝瓶洲南方为数不多的大山,愈发显得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凉亭那边,一身墨绿长袍的范峻茂盘腿而坐,见着了陈平安一行人,也只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却是头戴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宝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宝。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见了这两位,肯定会误以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而范峻茂就只是个祠庙的女子神侍。

    王眷也参加了正阳山的那场观礼,下榻于拨云峰,当时一洲山神齐聚,与邻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遥遥对峙。

    当时正阳山祖山那边,传信飞剑如花开,王眷就收到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还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转交给范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离开了正阳山。

    范峻茂背靠栏杆,开门见山道:“说吧,怎么偿还这笔恩情。”

    陈平安笑道:“真不是讨债来了,就只是叙旧,大不了以后渡船路过渡口,你这个山君与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范峻茂说道:“少来这套,你不登门找我,我也会找你,终归得有个章程,不然以后就咱俩别叙旧了,难道见着你,就先给恩公磕个头?再说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条渡船百年千年,没个尽头的混账事。”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南岳各路神灵辖境内的一切天材地宝,只要是可以兜售、并且愿意买卖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须价格公道,以最低的市价入手。”

    范峻茂大手一挥,“就这么说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游宴,管够。”

    一旦范峻茂跻身玉璞境一事。

    就得按例举办夜游宴。

    陈平安笑道:“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要与王山神求-购采芝山的幽壤,约莫三千斤,当然多多益善,价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万年土的一种,在宝瓶洲极负盛名,是英灵阴物开辟道场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离采芝山之时,大骊王朝专门帮忙将所有幽壤搬迁一空,绝不留给妖族大军。

    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挥。

    王眷赶紧以心声提醒道:“范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骊宋氏前些年陆陆续续,已经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这边只有两万斤,范山君是清楚的,这幽壤若是少于万斤规模,就不成气候了,极难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会年年递减。”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手一挥,与陈平安说道:“我那边还有一万斤,都拿去,没什么价格不价格的,幽壤再珍贵,都比不上那块玉牌。”

    此物正是让范峻茂重新火速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供了一万斤幽壤给南岳。

    其实前些年,这位采芝山的储君山神挺尴尬的,因为一场大战过后,南岳都被彻底打没了,就有了个大储君小山岳的格局,这让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婴境后,都没敢举办夜游宴,不然提升跻身品秩一事,对于一座大岳储君山头而言,能算小事?

    只能等着山君范峻茂的恢复境界,再一起办夜游宴了。

    所幸范山君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陈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羡慕几分,这些地位显赫的五岳神灵,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范峻茂都不给陈平安说些客套话的机会,问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请北岳那边送些熟门熟路的管事婢女过来南岳,我那场夜游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能办得太差了,这种事情,就数北岳经验最丰富,是一洲公认的,陈平安,这种事情,总不至于为难吧?”

    还真不是范峻茂开玩笑,仙家庆典一事,最为麻烦,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灵、还有将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乱七八糟一大堆琐碎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这种事情,半点不为难,我们魏山君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范峻茂看了眼那个穿得花里花俏的目盲老道士,转头对采芝山山神说道:“以后你与这位风鸢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来。”

    王眷笑着点头。

    至于范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万斤幽壤,问题不大,等到南岳举办夜游宴庆典,采芝山这边再送出去一万斤就是了。

    随后范峻茂拗着性子,陪着陈平安他们一起登山游览风景。

    贾老神仙与山神王眷相谈甚欢。

    老龙城遗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随处可见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

    陈平安与孙嘉树和董水井,相约在大海之滨。

    除了小陌,还有难得现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剑仙。

    聊完了正事,当然是老规矩,拉他们入伙,一起跨洲挣钱。

    这里曾经有一处荷花浦。

    这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陆地处,第一眼所见风景,尤其记忆深刻。

    米裕就试探性问道:“能不能重新种上十里荷花?”

    孙嘉树点头说可以,只是一听神仙钱数目,米裕大吃一惊,要远远过于自己的预估,一下子就没了与隐官大人借钱的念头。

    孙嘉树笑着解释道:“海上植荷,不比寻常,荷花又是仙家种,维护起来,花钱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带头,其余几个家族共同出钱,也就是个花钱挣脸的门面事。

    米裕叹了口气,钱是英雄胆,自己兜里还真没几个神仙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陈平安笑道:“这笔钱,我们落魄山来出好了。”

    米裕有些难为情,立即以心声说道:“隐官大人,别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千万别花这个冤枉钱。”

    孙嘉树点头笑道:“买荷种荷两事,可以由米剑仙出钱,之后养护一事,就让新老龙城几个大姓负责,我去帮忙找人商议此事,相信不会有什么异议。”

    剑气长城的米拦腰,要在这边种植荷花,重建仙迹,老龙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个墙头草,谁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老龙城这边估计还得立碑撰录此事,植荷人,米裕。

    孙嘉树知道陈山主的用心。

    一举两得,让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愿,同时也算帮了孙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如今几个大家族之间,各有靠山,不同于以往的苻家一家独大,都跟大骊朝廷的官场攀附上了关系,故而相互间的勾心斗角,愈演愈烈,由孙嘉树提出此事,可以帮自己家族省去许多麻烦。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孙家的山上盟友,是那座落魄山,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与落魄山的合伙买卖,孙家始终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条渡船,跨洲泛海。

    两洲之间的广袤大海,皆是战场遗址。

    一路离开陆地数千里的海面之上,时不时都会有修士,施展辟水术法,入海打捞法宝。

    此事之前被大骊王朝禁绝,朝廷专门派遣一拨随军修士和青乌先生,在此寻觅海中遗落宝物,任何收获,都必须收缴宋氏国库。

    前不久才刚刚解禁,宝瓶洲和桐叶洲两洲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之多,闻风而动,蜂拥而来,更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早就在老龙城遗址那边趴窝了,虽说注定捡不着大漏,毕竟已经被大骊修士反复搜刮了几遍,可是大骊开禁后,不乏有人已经发了一笔横财,老龙城几大姓氏专门有修士购买这类宝物,随便转手一卖,就挣了个盆满钵盈。

    米裕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隐官大人。

    这种勾当的真正宗师,就站在自己身边呢。

    下边那些碰运气捡破烂的练气士,得认个祖师爷,若是先来这边敬个香,说不定真会有些意外收获。

    隐官大人立即斜眼看来,米剑仙悻悻然。

    海上有几个修士身影,瞧见了那条风鸢渡船,就急匆匆御风赶来,是一拨桐叶洲修士,在这边还真挣着了钱,就想要搭船南归家乡,不然御风跨海,太过辛苦,意外还多。

    修士开口说话,却是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了,要是不会说这大骊官话,在老龙城这边根本混不开。

    一听说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

    二话不说,得罪,告辞。

    陈灵均瞧见这一幕后,捧腹大笑,哎呦喂,笑得大爷肚子疼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山上门派,美其名曰观礼道贺,实则是一场气势凌人的问剑。

    宝瓶洲独一份的,与那北俱芦洲真心没啥两样了。

    问剑别家宗门,这在宝瓶洲历史上,好像是首例。

    这大海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搭船?主动上贼船入匪窝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没命下船。

    这让毫无用武之力的贾老神仙,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门的威名远播,遗憾的是,对方都未领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风鸢渡船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桐叶洲陆地的轮廓。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来到位于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一行人,登山拜访天阙峰青虎宫。

    先前祖师堂都搬迁去了宝瓶洲,老元婴陆雍更是成为了大骊王朝的二等供奉,传说跟大骊藩王宋睦,更是关系不浅,有份私谊。

    上次陈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话。

    “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

    在那之后,陆雍就挑了个好时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气运,最终运道相当不错,成功炼出两炉子的坐忘丹,一股脑儿送给了叶芸芸的蒲山云草堂,老真人破例没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规矩,偷偷昧掉两三粒。

    其实叶芸芸那边,按照预期,能够花重金买到一炉,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结果白送了两炉,并且是青虎宫一位宫主嫡传弟子,亲自送到了蒲扇云草堂,一向不太喜欢待人接物的叶芸芸,亲自待客,这位女子止境武夫,想要按照事先跟那位曹仙师的约定,以山上的市价购买这两炉子价值连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宫的金丹道人,执意不收钱,也不管这位被誉为黄衣芸的女子宗师,是什么止境武夫,道士只是咬定一事,要么蒲山草堂白拿,要么自己就带回了。

    反正自家青虎宫的坐忘丹,还真不愁卖。

    当得起“天下独一份”的说法,可遇不可求,此丹极难炼成,因为除了青虎宫那门密不外传的师承炼丹秘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味炼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是昔年一洲地仙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不然也无法成为桐叶洲祖师堂的“御用”赏赐之物。

    陆雍早年每次炼丹成功,都会故意偷偷“克扣”下一两颗,白送给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门预定的一炉子丹药,丹药颗数历来是没个定数的。

    卖给一洲各大宗门,那是图钱,外加挣份香火情。

    白送给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侠义之风。

    而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使得陆雍公认是一洲修士当中,最反感江湖武夫的一位陆地神仙。

    所以叶芸芸才会那么意外。

    陈平安今天与老神仙一番叙旧过后,破天荒有些难为情,“陆老哥,我可能需要与你预定一炉坐忘丹了,十年之内都可以。”

    因为此丹能够帮助练气士温补心窍,梳理和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种修行细微隐患,对于如今跌境极为惨重的陈平安来说,这青虎宫坐忘丹,刚好对症下药,所以可能比起任何珍稀丹药,都要来得一场及时雨。绝不是什么锦上添花,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

    不然陈平安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龙湫,金顶观,大泉王朝等,都纷纷求丹。更不谈北边的宝瓶洲,还有大骊陪都的藩王府邸,神诰宗,老龙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观,也都有预定。按照既定安排,别说一两百年,三百年之内,陆雍都不得闲。

    但是陆雍却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贫道手上还剩下几颗,这就给陈老弟拿去。”

    本来是打算送给几位嫡传和再传弟子,作为未来开峰的礼物,前些年跟随自己一路颠沛流离,劳苦功高,在那宝瓶洲,从头到尾,最早落难之时,受尽白眼,等到无偿为大骊边军炼丹一事,风水轮流转,变得备受敬重,不少宝瓶洲仙府都与青虎宫嫡传或暗示或明示,想要招徕他们,更换师门,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脱离青虎宫祖师堂谱牒。

    早知道陈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白送两炉给叶芸芸,就不那么实诚了。

    陈平安刚要说话,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见外话,就休要提了,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情谊。”

    陈平安笑道:“青虎宫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陆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单,风鸢渡船都可以帮忙购买,这桩买卖,落魄山就一个宗旨,不亏钱不挣钱。”

    陆雍哈哈笑道:“唯独此事,涉及师门颜面,我就不与陈老弟客气了。”

    随后陆雍主动邀请落魄山一行人出门赏景。

    暮秋山行。

    天风澹澹月,泠泠玉磬声。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继续南下。

    终于到了崔东山亲自选址的那座未来下宗。

    崔东山,曹晴朗。隋右边,小厨子程朝露。邵坡仙,蒙珑,石湫。

    在渡口这边等候已久。

    附近还有一大帮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扩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还是悬而未决。

    而崔东山挑选此地,也不是什么山水形胜之地,不过占据了方圆六百里之地,位于两国接壤的边境地界。

    周边也没有什么山水神灵,离着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历史的土地庙,余杭郡導社。

    好像崔东山故意选择了个一穷二白的地方。

    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从大骊京城寄出的书信提醒后,崔东山就更加笃定了,因为一开始按照这对先生学生与周首席的推衍谋划,下宗选址,是要打乱金顶观“七现两隐”的两重谋划,不但要守住已无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香火,不被小龙湫占据遗址,还要尽可能拦阻金顶观与青虎宫的结盟。

    只不过前者是当务之急,后者属于可有无可。

    避暑行宫里边藏书极多,其中有道家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过是宗门候补山头的道观,杜含灵不过是一个元婴境修士的观主,所谋甚大,手笔之大,可谓通天。

    一旦这座北斗七星加辅、弼两隐的大阵,构建完毕,金顶观就等于囊括小半个桐叶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气运。

    但是既然这其中有中土阴阳家陆氏的谋划,崔东山就干脆放弃了那个“从中作梗”的打算,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经没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顶观杜含灵,到底能折腾出一份多大气魄的“法天象地”。

    两拨人相聚。

    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与陈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后,再次弯腰作揖,抬头而笑,“诚心诚意,谢过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还礼,“小陌见过崔宗主。”

    众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陈平安与崔东山闲聊。

    崔东山笑道:“金顶观那边,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对太平山和青虎宫没了非分之想,收手极快。只留下个小龙湫,还不知道轻重利害,继续想着收拢太平山附近的残余道韵,炼化成那把太平山祖传的明月镜。结果黄庭莫名其妙从五彩天下返回,问剑一场,祖师堂都给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犹不罢休,竟然就在那处祖师堂废墟旁,结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黄庭,其实是与郭竹酒一起从五彩天下来到浩然天下,只不过一个去了宝瓶洲,一个回到了家乡桐叶洲。

    陈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惊蛇了。”

    之前陈平安去了趟太平山,在那边动手,闹出不小的动静,更做成了一桩密事,打杀了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之后还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宫,杜含灵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一番权衡利弊过后,金顶观只能退而求其次,大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阵的品秩。

    如果撇开已成定局的敌对关系,杜含灵确实称得上是一方枭雄。

    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北边的金顶观,中部的白龙洞,南边的蒲山草堂,三方都是发起人,最终总计十六个雄踞桐叶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藩属势力三十四家,共同缔结盟约,名义上一起对抗别洲势力。因为叶芸芸不管事,只是顶着个虚衔,所以金顶观和白龙洞,在那场桃叶之盟之后,两位仙师,分别被誉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东山站在山脚,指了指,说道:“先生,必须等着你来这边,才能竖起山门,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剪彩。”

    陈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当年都没这么麻烦。

    陈平安突然说道:“下宗庆典,就选在明年立春这一天好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

    立春,四时之始,一岁之首,阳气升发,万物始生。

    崔东山轻声说道:“先生,挂像一事,怎么说,找谁画?”

    因为是下宗,那么祖师堂挂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开始悬挂上宗开山祖师爷的画像了。

    而且必须是居中悬挂。

    陈平安有些无奈,望向崔东山,“咱们真不能破例?”

    崔东山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第八百九十一章 青萍剑宗

    陈平安是故意挑选立冬这一天,渡船靠岸下宗,崔东山在山门口临时搭建了几座茅屋,搬出几张桌子,上下两宗,人不少了,将近三十号,崔东山就像个掌柜兼店小二,带着石湫在灶房那边忙碌,立冬时节,一碗饺子,一碗补冬汤,又名地根汤,由各色草木根熬制而成,也就是图个吉利,就近取材,不是什么仙家物,每张桌上还有一碟碟酱醋佐料,一大盘霜降时分腌的菘菜。

    至于酒水,对不住,要喝就自己变出来,咱们下宗如今穷得叮当响。

    一张主桌上边,坐了五人。

    上宗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

    道号灵椿的落魄山掌律长命。

    还有下宗三个暂时官最大的,首任宗主崔东山,管钱的种秋,下宗掌律崔嵬。

    崔嵬原本不愿落座主桌,想把位置让给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但是山主大人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崔嵬只得认命。

    坐在别桌的于斜回,看了眼崔嵬,孩子撇撇嘴,呦,都能跟与隐官大人同桌饮酒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不是什么稀罕事,到了浩然天下,可就不多了。

    不过于斜回好像心情转好几分,夹了一筷子饺子,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补冬汤。

    崔嵬敏锐察觉到嫡传弟子的这一丝变化,望向年轻隐官,难得笑了笑,陈平安点头致意,小事。

    天底下哪个孩子,不会希望自己的父辈或是师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出门在外有牌面?

    陈平安的那拨嫡传弟子坐一桌,其实就是比先前渡船多了个曹晴朗。

    崔东山最后一个落座,拱手抱拳道:“承袭正朔,庶事草创,人物固乏,夙夜营造……”

    陈灵均轻声问道:“米次席,啥意思?”

    米裕反问道:“问我?你啥意思?”

    俩活宝大眼瞪小眼。

    一旁贾老神仙抚须笑道:“崔宗主的大致意思,说这下宗,是继承上宗,也就是落魄山香火的正统出身,如今正值筹建初期,人手不多,物资贫乏,故而待客一事,有心无力,难免马虎几分,希望各位见谅,自然是咱们崔宗主过于自谦的说法了,只说桌上这盘腌冬菘,皇宫里边的御厨手艺,不过如此。”

    米裕好奇问道:“贾老哥,还进过宫?”

    陈灵均咧嘴笑,米大剑仙这个问题问得好。

    贾晟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也罢,何况贫道那点过往,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陈灵均嘿嘿笑道:“贾老哥年轻那会儿,可是有科举功名在身的斯文人,是个吃过那啥琼林宴的进士老爷,还曾出过诗集,后来弃笔从戎,投身边军行伍,在沙场上待过好些年,立下不小战功,按照周首席的说法,都可以得个美谥了,只是贾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觐见过皇帝老爷,就什么都没要,深藏功与名,云游四方了,再后来,就收了登高和九儿两位高徒,再与咱们老爷一见如故,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师。”

    贾晟呵呵笑道:“被揭了老底,让米次席见笑了。”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贾供奉,还有这些不俗气的过往事迹?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贾老神仙连忙双手持碗,以汤代酒,“贫道哪有脸皮在山主这边吹嘘什么功业一事,家丑不可外扬。”

    由此可见自家山主,是何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个“不俗气”!山主这个评论,筋道老练,寥寥三字,胜过花团锦簇的千言万语。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条山路,依稀可见是那烧香礼敬的神道形制,问道:“我们脚下这座山的前身,是某国五岳遗址?”

    崔东山点头笑道:“先生慧眼如炬,确实是学生先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此山一路搬迁过来,沉得很,山头是旧北晋国的旧南岳,山君祠庙和神灵金身都已不在,在那场战事里边给妖族打没了,还被蛮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山中就没留下半点值钱的天材地宝,所以如今就只剩下个空架子,想要恢复到昔年的山岳风采,我除了砸钱再砸钱,别无他法。”

    “这也是那位北晋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当时我凑巧路过此山,觉得眼缘不错,后来就请大泉姚氏帮忙牵线搭桥,礼部尚书李锡龄李大人,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姑父,不辞辛苦,亲自陪着我走了趟北晋京城,花了我五十颗谷雨钱,新君大气,暗示我是否愿意包圆了旧五岳,两百颗谷雨钱就可以全部买下,我差点心动了。”

    跟落魄山当初那条龙舟翻墨差不多,与其花大气力、砸神仙钱修缮,其实还不如新买一条渡船。对于百废待兴的北晋新朝廷而言,想要恢复山根破碎、水运耗竭的一岳旧貌,更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故而不是一般的鸡肋。改都不改岳一事,终究是个死规矩,倒不如封禅新岳,也算新朝新气象。关于北晋国新岳选址一事,不但大伏书院那边早已报备,还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许可。

    这就意味着文庙在这件事上,等于为整个桐叶洲各国,率先开了个口子,既然有了先例,其余诸国,就变得有礼可循。

    “只是下宗地盘就这么点大,哪里装得下一国五岳,会显得臃肿不堪,过于拥挤了。作为购买旧岳的附加条件,因为价格确实低了点,我还得答应那位新君,咱们下宗在未来百年之内,愿意优先接纳北晋国的修道胚子,那位皇帝陛下年纪不大,魄力不小,谈起买卖来,十分老道,要么是个天生的生意人,要么就是有高人传授了锦囊妙计,反正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磨来磨去,我只答应一个‘五百年之内,至少给北晋国三到五个祖师堂嫡传弟子份额’的额外条件,作为交换,除了北晋国未来老州城的修缮和新州城的营建,都交由我们下宗负责,价格公道,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此外给了我们北晋境内所有银矿的百年开采权,我们出力,北晋朝廷只管坐着收钱,九一开……”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插嘴一句,“如此分账,过分了吧?”

    如果是下宗分账九成,当然是自家过分了,若是下宗只占一成,就是北晋过分了。

    崔东山笑道:“学生也想谈成二八开,但是新君精明得很,早有准备,那些六条明里暗里的银矿山脉,大致储量,北晋户部都仔细估算过了,即便我们只占据一成收益,确实还是一笔天文数字的丰厚入账,先生,我可以在这里打个包票,下宗不出二十年,就能开成桐叶洲首屈一指的银庄票号了。”

    别看小这山上的银庄生意,人族自古逐水沿河而居,那么天底下还有比流金淌银的似水财路,更能吸引人?

    崔东山当然知道自家先生知道自己的意图和谋划。

    纳兰玉牒一听“银子”、“分钱”这些词汇,就最容易上心,她赶紧咽下一口饺子,大声喝彩,小姑娘神采奕奕,两眼放光。

    崔东山转身,笑着与这个小财迷拱手还礼。

    如今小姑娘的师父,可是落魄山掌律,灵椿道友!

    陈平安抿了一口补冬汤,崔东山落座后,继续说道:“我还相中了旧南齐境内的两座山头,一座旧中岳,一座旧西岳的储君之山,都还算够看,只是如今那儿乱,不比藕断丝连的北晋,国祚都断了,新皇帝是个外戚出身,名不正言不顺的,被一大帮前朝遗老膈应得不行,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没个三五年功夫,休想安稳。即便我想要趁火打劫,也得担心会不会沾一裤裆黄泥巴,落个里外不是人,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必要,等那边朝局稳定了再说吧,如今不管是跟谁签订的盟约,都有可能隔天就变成一张废纸。”

    大泉王朝的接壤两国,北晋与南齐,前者好歹是接续国祚,旧南齐京城,由于早年沦为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守地,一国境内,各路山水神灵,城隍土地,都被妖族占据,打碎无数神像金身,故而新君登基,订立国号,宁肯在一座州城立国称帝,举办典礼,都不乐意去旧京城登基,嫌晦气,直接废弃不用,这两年东拼西凑,再与大泉姚氏借了一大笔外债,还暗中让出去不少利益,去年末才得以着手重建崭新京城,要是一个不小心,都会成为大泉姚氏的藩属国。

    崔东山又不是魏檗这样的五岳大君,也不是在自家辖境处置山头,也没有那位搬山老祖的本命神通,所以这座旧山岳的搬迁一事,耗费崔东山不少气力和财力,得先布下一座大阵,囊括整条山脉,再施展佛门的芥子须弥术,最后等于是扛着一座山岳北归,所以至少半数山水路程,崔东山都无法御风,只能徒步而行。

    学那上古地仙,搬徙江河,提挈山岳。

    落地生根之后,再让那些挑山工、摸鱼儿的符箓傀儡,或负责修补缝合山根,或在下宗地界行云布雨和聚拢水运。

    将来搬徙三山来此,下宗就会形成一主两辅的地上格局。

    饱餐一顿过后,崔东山带路,一行人开始登山游历,崔东山帮忙介绍沿途山水景点。

    此山前身是五岳之属,不可能只是孤零零一座山头,而是一整条山脉,诸多山头峰峦,都被崔东山更换名字了,除了将旧岳改名为仙都山,未来下宗的祖山,以主峰命名,为青萍峰,山巅还有一处扶摇坪。

    至于次峰那边的山脚,还有条河,附近被崔东山取名为落宝滩。

    小陌一听到“落宝滩”这个地名,就愣了愣,好像察觉到身后小陌的异样,走在最前边摔袖子的那只大白鹅,以心声笑道:“小陌先生别多想,与臭牛鼻子的那个落宝滩碧霄洞,两者并无道法脉络,我就只是讨个好彩头。”

    在那人族妖族杂处人间、天上有神灵的远古时代,落宝滩旁碧霄洞,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能让道时不让道。

    那会儿的天下道人,地仙之流,只要是遇上那位,都会犯怵几分。

    小陌当然是例外,只是双方既没有切磋道法,也没有问剑一场,反而聊得不错,算是比较投缘了,小陌还曾在那碧霄洞外落宝滩,与那青衣道人一同酿酒。

    陈灵均走在大白鹅身边,大袖晃荡噼里啪啦。

    那个师侄辈的郑先生说了嘛,这就叫飞龙在天**阗阗,雷雨过时有暗吼。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贾老神仙,笑眯眯开口问道:“二管事,那件瞧着就很值钱的袍子呢,就没翻出来穿戴在身,晒晒日头与月光?”

    贾老神仙悻悻然心声答道:“崔仙师一番教诲,贫道始终铭记在心,时常提醒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原来目盲道士在下船之前,就早早脱下了那身华贵道袍,换上了骑龙巷当代掌柜的朴素装束。

    “山脚有山脚的道,山腰有山腰的理,不要太死板了,既然当上了风鸢渡船的二管事,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总不能太过寒酸了。以后贾老神仙需要跟各路人马相处,想必难免会碰到几个势利眼,可别因为穿着误了生意。”

    崔东山一直没有心声言语,嬉皮笑脸道:“衣物寒酸,可以更换法袍,可要是穷酸气难褪,就不美了。”

    结果崔东山后脑勺挨了先生一巴掌。

    陈平安教训道:“都是要当宗主的人了,谁教你的阴阳怪气。

    贾老神仙赶紧偷偷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正色朗声道:“山主,崔宗主所言极是,若非将贫道当做了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只是乍一听逆耳的金玉良言。”

    陈平安默然。

    掌律长命莞尔一笑。

    纳兰玉牒从袖中摸出笔和一枚竹简,开始记录文字。

    之前年轻山主去骑龙巷邀请贾老神仙出山,答应担任渡船二管事后,贾晟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佐酒菜,还喊来了赵登高和田酒儿两个弟子,老神仙破天荒言语不多,只是敬了几次酒,敬酒词,相较于以往的口灿莲花,也显得极为平常,只是谢过山主当年愿意收容师徒三人,让他们有了个落脚地儿,不至于继续颠沛流离,以及谢过落魄山这些年的厚待,日子过得安稳,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感觉,不是像个家,就是个家了。

    最后老道人站起身,持杯礼敬天地四方,说是得谢老天爷开眼,让自个儿有幸来此,有幸遇见陈山主,有幸遇到落魄山诸位。

    众人继续一路登高,可惜山中大木仙材,早已被砍伐殆尽,无数富丽堂皇的殿阁道馆,毁坏一空,只留下些许地基痕迹,就连那些崖刻,都没能逃过一劫,或被妖族术法随意抹平,到了一处只比半山腰稍高的涧边幽径,就已经高出鸟道,崖畔观景亭和水边小榭皆已消失,唯有山外白云飞鸟缓缓掠过。

    白衣少年掬起一捧水,笑道:“先生,此水拿来酿酒煮茶,都是不错的。这条溪涧,涝潦不泛溢,大旱不干枯,是山中为数不多的可取之处了。而且越往后,溪涧流水的品秩会越高。”

    陈平安笑着点头,“酿酒煮茶两事,我勉强都能算登堂入室。”

    崔东山倾斜手掌,站起身,“以后我就在这附近立块石碑,与某人集字而成,要篆刻一篇游仙诗,就写……先生,不如你来即兴一首?”

    崔东山所谓的某人,大概就是崔瀺了。

    这会儿人多,他不好直接喊老王八蛋。

    一听说年轻山主要吟诗。

    贾老神仙高声叫好,陈灵均立即跟上。

    纳兰玉牒和小胖子程朝露使劲鼓掌。

    陈平安黑着脸。

    幸好小米粒没在这边。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陌。

    是暗示小陌,你心湖之中藏书丰富、翻检极快,可以代劳此事,帮忙解围。东拼西凑一首游仙诗,一笔揭过此事就行了。

    本来脸上笑意还有些含蓄的小陌,误以为自家公子是嫌弃自己不够捧场,立即怀捧行山杖,抬起双手,轻轻鼓掌,以示期待。

    陈平安率先挪步,只撂下一句,“先余着。”

    贾老神仙抚须而笑,与一旁小陌轻声道:“山主定然是胸有成竹了。”

    其实陈平安已有腹稿,胡诌几首打油诗谁不会?只是有种夫子、学生曹晴朗在场,陈平安终究不好意思献丑。

    小陌开始翻检心中藏书,青词绿章游仙诗,茫茫多,点头道:“古木参天架云屋,总真灵迹号仙都。”

    贾老神仙略作思量,点头道:“小陌老弟,巧借丁延陵一诗开篇,颇为应景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微笑道:“吾山拔地三千尺,凌空耸翠一万年。”

    临近山巅,崔东山以心声道:“先生,方才山门那边的座位安排,跟落魄山不太一样。”

    崔东山的安排,很附和浩然规矩,所以显得不太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早就答应过你了,下宗事务,你自己看着办,我不会怎么管的。”

    落魄山中,一团和气,人情氛围重,修士和武夫的境界都不算什么,自然也就不太讲究什么主次之分,辈分高低,亲疏之别。

    但是陈平安不觉得下宗,就一定要依葫芦画瓢,处处事事,悉数照搬上宗。

    除非哪天陈平安觉得下宗出了某些问题,才会破例一言堂。

    到了山顶的扶摇坪,陈平安取出两物,交给崔东山,“就当是我提前送出的一份贺礼了,到时候等到庆典,还有一份,另算。”

    吴霜降赠送的一副楹联。

    云纹王朝玉版城的十二飞剑。

    白衣少年收入袖中,与先生作揖致谢。

    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洞天,尚未“落地”,崔东山还有环环相扣的山水布局。

    陈平安想起一事,与崔东山笑问道:“朱敛的剑术,其实很厉害?”

    因为老观主上次做客落魄山,在山门口那边停步,只是喝茶,与朱敛这个出身福地的“家乡人”闲聊,主动提及了朱敛的剑术,还问朱敛是否会挑选九个剑仙胚子当弟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信口开河的。

    当年陈平安误入藕花深处,只听说朱敛有武疯子和贵公子两个绰号,至多就是老厨子第一次走江湖的时候,是仗剑远游,曾经惹下一大堆的脂粉债。

    崔东山说道:“朱敛的剑术,当得起‘卓然’二字,是福地丁婴之前,一座天下历代剑术的集大成者,就像群山之上,有一峰突兀而起。”

    陈平安疑惑道:“那怎么就从没见朱敛练剑?”

    倒是每次看个小黑炭耍那套疯魔剑法,就数老厨子最起劲最捧场,溜须拍马得有点过分了。

    崔东山笑道:“大概是老厨子觉得练剑这种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吧。”

    陈平安感叹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远有朱敛,近有弟子裴钱,如今身边还多出一个柴芜。

    崔东山在这扶摇坪没有久留,很快就告辞离去,领着下宗众人下山继续忙碌,如今人人分工明确,事务繁重。

    崔东山还拉上了卢白象师徒三人。

    下宗一切事务,都是崔东山亲力亲为,事必躬亲。身为上宗的落魄山,就像只是给了个宗门名额。

    陈平安看了眼卢白象师徒三人的背影,好像从渡口相逢到现在跟随卢白象离开山顶,元宝从头到尾,她就没怎么看曹晴朗。

    那就不用猜了啊,肯定是被小米粒这个耳报神说中了,真有其事。

    只是这种事情,外人除了知道却假装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陈平安眺望邻近青萍峰的一处山头,好像那边被隋右边收入囊中了,类似扶摇坪的山顶,她取名为扫花台。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

    一条风鸢渡船,一次跨洲往返,如果不考虑停泊耗时,每次差不多刚好花费月余光阴,只是期间要路过十七处山上渡口,装卸货物,肯定会稍有耽搁,所以差不多是两个月一趟,一年跑三趟,就是足足半年光阴了。当年跟剑气长城做买卖的跨洲渡船,多是一年往返两趟倒悬山。

    老观主离开落魄山前,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崔东山和朱敛转告陈平安。桐叶洲金顶观的存亡,无所谓,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

    言下之意,就是落魄山跟金顶观不管怎么斗法,后者不管死多少人,拆了祖师堂都没关系,但是邵渊然此人不能动,金顶观的真正道统,不能断了香火。而金顶观的道门法统,极为隐晦,可以上溯到“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一脉的楼观派。

    陈平安之前和崔东山的既定谋划,是下宗选址,占据那个作为斗身与斗柄衔接处的“天权”位置,不但要护住太平山,还要彻底打乱金顶观七现二隐的布局。

    等到崔东山选择此地开宗立派,想必金顶观的杜含灵,或多或少会松口气。

    但是以后双方就算成为半个邻居了,就是不知道是杜含灵亲自前来道贺,还是派遣那个道观首席供奉芦鹰来试探深浅。

    米裕找到陈平安,轻声道:“隐官大人,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陈平安没好气道:“不成熟?那就等熟了再跟我说。”

    米裕吃瘪不已。

    先有彩雀府,后有珠钗岛。这两笔账,陈平安还没跟米大剑仙算。

    坏我落魄山的风气。

    米裕硬着头皮说道:“我想让小陌担任下宗的首席供奉,我就继续保留落魄山的次席身份,待在这边修行,只要是该出力的地方,绝不会偷懒半分。”

    陈平安摇头道:“此事暂时不行,我与小陌有个约定,他在我身边担任死士,是有年限的,如今的供奉身份,就是个障眼法。等到约定期限一到,届时小陌是走是留,才有个真正的定数。”

    米裕说道:“以小陌的脾气,加上他与落魄山如此投缘,”

    陈平安还是摇头道:“事情是这么个事情,理却不是这么个理。”

    米裕心悦诚服,“难怪我到了春幡斋,就只能在账房那边当门神。”

    “米裕一直是剑气长城的米拦腰。”

    陈平安又补了一句,“还是我们避暑行宫的扛把子。”

    如果说裴钱遇到郭竹酒就头疼,那么米大剑仙一想到避暑行宫那帮聪明绝顶的年轻剑修,更头疼。说话实在是太损人了,什么剑术才情双绝顶,又立奇功米剑仙,什么玉璞、花丛两魁首……

    陈平安突然说道:“周首席有没有邀请你去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有没有听说胭脂图?”

    米裕斩钉截铁道:“不曾邀请,从无听说!”

    陈平安呵呵笑道:“小米粒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不但说你擅长斗诗,文采碗口大,还信誓旦旦,信心满满,扬言要为周首席的花神山胭脂榜评比,略尽绵薄之力。”

    米裕一脸无奈,开始装傻。

    米大剑仙前脚才走,陈灵均后脚跟上。

    陈灵均试探性说道:“老爷,商量个事呗。”

    陈平安笑问道:“因为天资惊人,加上修行刻苦,又要破境了?打算再次走江?”

    陈灵均一时语噎。

    这次死皮赖脸,跟着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陈灵均当然有些私心,只是这件事比较难以启齿。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下宗的护山供奉,你就别想了,我已经和东山商量过了,打算让泓下担任下宗祖山的右护法。”

    陈灵均挠挠头,说晓得了。

    小有失落,不过没什么,些许忧愁,一顿酒的事情。

    下宗的护山供奉人选,除了走江化蛟成功的元婴境泓下,还有狐国之主沛湘,只是后者待定。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轻轻晃了晃,笑道:“等你哪天跻身了玉璞境,就让你当落魄山的左护法,不一样是护山供奉?官儿还大些。”

    陈灵均摇头晃脑,有些晕乎乎。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这件事,是小米粒鼎力举荐,裴钱附议赞同,暖树没反对。既然你如此服众,我就答应下来了。”

    谁不知道,落魄山的竹楼一脉,在山主这边,最得宠,说话最管用?

    陈灵均恍然,难怪暖树那个笨丫头,前不久会莫

    名其妙主动找到自己,说了几句傻话,让他好好修行之类的,不要辜负了自家老爷的厚望什么的。

    陈灵均使劲点头,“老爷,你放一千一百个心,我肯定早些破境。”

    陈平安提醒道:“缓事急办,是要你不可拖延,急事缓办,是让你稳当无错。”

    陈灵均咧嘴一笑,“回头就让玉牒记在竹简上,放在落魄山书桌上,当那座右铭。”

    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神色温柔,一个青衣小童双臂环胸,眉眼飞扬。

    这座自家下宗。

    崔东山,仙人境。

    种秋,远游境巅峰武夫。

    崔嵬,元婴境剑修。其嫡传弟子,剑修于斜回。

    曹晴朗,龙门境练气士,即将成为一位金丹客。

    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瓶颈剑修。这个瓶颈还是深不见底,破境一事,依旧遥遥无期。跻身玉璞,难,所以米裕才会在剑气长城那边闹出笑话,如今想要打破玉璞瓶颈,更难。

    下宗祖师堂谱牒修士,隋右边,元婴境剑修,她会携手大弟子程朝露,占据一座山头修行,被她亲自取名为扫花台。

    于斜回和程朝露,两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都是各自师承的开山大弟子。

    邵坡仙,旧朱荧王朝遗民,出身朱荧独孤氏,是隐姓埋名的太子殿下,元婴境剑修。中岳山君晋青,之所以如此破格礼敬落魄山,在自家山水辖境买卖一事上,与崔东山让步再与陈平安让步,最终几乎等于是送钱给落魄山,正是此理。

    婢女蒙珑,观海境。是旧朱荧王朝头等豪阀  蒙氏子弟,

    石湫,洞府境。

    两头寄住在“符箓皮囊”当中的地仙鬼物,是一双生死与共的山上道侣,之前在渡船之上,恪尽职守,沉默寡言。

    还有那三位玉芝岗淑仪楼的落难修士,他们暂时算是下宗的客卿身份,玉芝岗想要恢复香火道统,难如登天。如今桐叶洲仙家,看待玉芝岗当年那场宗门覆灭的浩劫,看法如出一辙,差不多就是八个字的盖棺定论:开门揖盗,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这场聚会,三位旧淑仪楼弟子都没有露面。

    陈平安也没有询问缘由,反正下宗事务,无论大小,都交给崔东山处置了。

    此外还有一条衔接上下宗的风鸢渡船。

    有大管事,掌律长命,二管事贾晟,账房先生张嘉贞,小算盘纳兰玉牒。

    风鸢渡船接下来继续一路南下,途径大泉王朝的桃叶渡,玉圭宗,直到那座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陈平安没有乘坐渡船出门远游,而是带着小陌,裴钱和曹晴朗,一同御风南下游历,当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不然陈平安就不会撇下郭竹酒,还有赵树下和赵鸾。

    陈平安对这拨嫡传弟子,各有私心与呵护,但是行事却不可偏心。

    只因为曹晴朗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自家下宗是从桐叶洲跨洲南游桐叶洲的过江龙,需要早早与一些桐叶洲地头蛇混个熟脸,而且之前在周首席的云窟福地,答应过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将来会带着弟子裴钱一起登门做客。

    除了那份祈雨篇仙诀,还有学自九真仙馆的云水身,陈平安在离开下宗之前,都已经传授给曹晴朗和赵鸾,当然还有柴芜,这个喜欢每天最少喝半斤烧酒的小姑娘,还是让小陌代为传授,陈平安真心教不了她。

    动身之前,郭竹酒笑嘻嘻问大师姐,希不希望自己同行远游。

    裴钱说当然愿意。

    郭竹酒一挥手,那大师姐就当我一起远游了。我在家躺着,还能足不出户,就白走一趟江湖,赚大发了。

    裴钱还能如何,只能是无言以对。

    下宗祖师堂挂像一事,先前登山途中,崔东山说了他的想法,打算请一位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帮忙为自家先生绘制画像。

    是一位与吴道玄齐名的丹青圣手,绰号顾瑕丘。而这两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称为画圣,各有千秋,一个工笔写实,妙绝浩然,一个妙笔生花,写意传神。前者与白也,出身同一个王朝,而且年岁相近,吴老先生在入山修道之前,就早早被誉为“不过弱冠之龄,已穷尽丹青之妙”,皇帝甚至专门下令,非有诏不得画,理由竟然是“担心流散神气,惊扰一国灵鬼”。后者画技之高,尤其是点睛一事,则被白帝城郑居中说成是“有苍生以来未有”。

    两人皆擅长仙佛神鬼,故而中土神洲的寺庙道观,如果能够邀请某位丹青圣手绘制壁画,都是天大的荣幸。

    早年那幅挂满天下文庙的文圣画像,就是出自吴老先生之手。

    老秀才当年十分满意,如今不太满意,因为桐叶洲的埋河碧游宫,还有宝瓶洲的春山书院,两次游历,都没能被人立即认出来,由此可见,那幅画像,与真人,像归像,可到底是欠缺了几分只可意会不可画传的精气神啊。

    所以老秀才这次回了中土神洲,专门找到那位画圣,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老秀才唉声叹气,眼神幽怨,“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毕竟当年是我自己找上门求画像的,怨不得谁,赶紧的,来壶酒,些许芥蒂,咱哥俩拿来泡酒喝,就当是一笑置之了。”

    气得老先生立即歪头,抬手拍打自己脸颊,“这玩意儿呢?跑哪去了,被某人叼走啦?”

    其实崔东山给那个顾老儿,已经送去了自家先生的两幅画像。

    一幅是先生少年时在那桂花岛,一幅是年轻隐官参加文庙议事时。

    要是顾老儿敢潦草应付,敢画得不好,不像,不够神似,那就别崔东山不念情分不讲旧谊了。

    崔东山还有个要求,就是自家先生,必须是青衫背剑之姿。

    天朗地清,在那崇山峻岭之间,山风激荡,白水急湍,在那滔滔云海之中,滚滚江河之上,以一袭青衫为首,御风远游,两只大袖,猎猎作响。

    俯瞰人间,大地山河。

    一行人偶尔驻足停步悠游徒步。

    一个河道提举司的年轻官员,官服老旧,双手冻疮,被一个河工模样的老翁,指着鼻子大骂乱弹琴。

    一处歌筵酒宴,曲水流觞,文人雅士们诗词唱和,就有女子即刻成曲,传唱不休,纤纤玉手拍按香檀,莺歌燕舞,升平气象。

    有个隶属工部料估所的佐官,带着一份造册公文,快马加鞭赶来,翻身下马后,脚步匆匆,求见主官。门房不放行,官员苦求无用,还挨了一句“滚远点”,风尘仆仆的官员,就只好蹲在路边,眼巴巴望向大门那边,等着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只求那位世代簪缨出身的主官,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

    一处风景灵秀之地,水是青丝带,山如碧玉簪,暮霭沉沉绕深树,斜阳脉脉下高楼。

    山中仙师们忙碌异常,重建祖师堂,还重金聘请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门真人,为新建祖师堂梁柱之上,画了五条彩龙,暂未点睛,便有“麟甲飞动,欲雨生雾”的峥嵘气象。

    方圆数百里之地,正在凿山采石,还在周边郡县那边出钱与山下俗子花钱购物,拆下许多旧官衙遗址和荒废宅院的老料木梁,一辆辆装满奇花异草、古董珍玩的车驾,从四面八方,往这座山头聚拢。

    趁着祖师堂这边众人散去,一袭青衫带头,鬼鬼祟祟,悄然潜入其中。

    裴钱曾经路过此地,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间买酒喝的老仙师,还聊过几句。

    这座山头仙家,不曾离开家乡去往五彩天下,所以死了不少谱牒修士。

    陈平安以水法兼符箓,为梁上一条墨龙点睛,几欲变化而去,如真人之登仙。

    再双指并拢,按住墨龙额头,轻轻一点,赠予一部分精粹水运,再让其返回梁柱间。

    夜幕中。

    在山脉起伏的群山之巅,有一架凌空飞渡的拔步床,大如亭台,满工手艺,雕镂繁密,华美异常。

    如山下官场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场,有两拨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有清道使节在前鸣锣开道,示警闲人退让、两侧肃静,之后犹有为“车驾”高高竖起两排孔雀翎障扇和大伞、旗帜。

    “道路”前方,有几道身影骤然停下,稍稍画弧,落在一处路线之外的山顶。

    有女子卷起一册书,以书册挑起帘子,她微微蹙眉,低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头。

    那拨外乡练气士,瞧着面生,而且不像是寻常的修道之人。

    犹豫一番,她还是不打算节外生枝,放下帘子,告诉扈从继续赶路便是。

    小陌瞧见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书籍,笑道:“是那二十四花信风印谱,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按照长春宫一封山水邸报的说法,与公子的皕剑仙印谱,都在榜上,不过名次远远不如公子的印谱高。”

    陈平安一头雾水,“什么榜单?”

    小陌解释道:“是皑皑洲某个仙府新鲜出炉的一份评比,选出了最近千年以来的最佳印谱,公子的皕剑仙印谱排在第三,好像还将十部印谱一并刊印了,在山上山下销量极好。”

    裴钱小声道:“做事情真不地道,以后师父要是游历皑皑洲,得上门要账。”

    陈平安一笑置之。

    既然在此停步了,陈平安就干脆拉着小陌三个一起生火煮饭。

    曹晴朗问道:“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

    陈平安点头道:“有了,是东山想出来的,极好。”

    一行人,只有曹晴朗不喝酒。

    哪怕陈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还是不管用。

    很好,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学生,有主见。

    再看了看裴钱,酒量不错,也很好嘛,几次江湖都没白走。

    因为曹晴朗的不喝酒,陈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剑宗的酒桌刘无敌,自己得立即飞剑传信才行,要提醒刘景龙参加下宗庆典的途中,要在大骊京城那边停步,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帮忙指点阵法。至于韩昼锦那边,幸好自己早就打过招呼了。相信刘景龙到了那座仙家客栈,一定可以乘兴而去,不醉不归。

    刘景龙,看来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

    天边挂月,山风阵阵,陈平安端着酒碗,抬头望一轮明月,低头再仰头,就喝去了一碗酒,已经想好了,如何为自家仙都山中那条溪涧水扬名,“天上团圆月,人间第二泉”,至于第一第三泉,不晓得,爱谁谁,随便争去。

    裴钱问道:“师父,下宗的名字是?”

    陈平安笑道:“容我卖个关子,晚些告诉你们。”

    下宗的名字,崔东山在扶摇坪离去之前,心声言语,建议取名为青萍剑宗。

    不过崔东山没忘记加一句,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就当是学生抛砖引玉。

    陈平安觉得很好,已经是最好了,就毫不犹豫舍弃了自己的那几个备用名字。

    剑客酩酊睨醉乡,道心大天地小,乾坤窄酒杯宽,古今短意气长。唯我一笑抚青萍,手中三尺剑,不曾负平生。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世外高人

    一夜无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点事情都难。

    就像之前陈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还当了几天的镖师,那拨走镖的武馆弟子,当时还要担心破例饮酒,会不会被剪径强梁之辈劫了镖。可事实上,当时除了一个飞升境剑修,一个止境武夫,暗中还有一位公认玉璞杀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灵殿,别说搁在一个小国清源郡,就是搁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镖,如果还有人一头撞上来,不叫劫镖了,按照避暑行宫的某个说法,叫礼轻情意重,千里送人头。

    陈平安闭目凝气,纳心神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内的破碎山河。

    裴钱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桩,似睡非睡,温养拳意。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陈平安突然提议一起去天上高处观沧海、看日出,虽然跌境,陈平安却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止境武夫。

    唯独曹晴朗,暂时还只是一位龙门境修士,御风“飞升”不够高,就被小陌攥住肩头,一起带往桐叶洲天幕。

    大日初升于海,顷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驱残月,一洲版图,从东到西,如获敕令,千山万山如火发。

    看过风景,重返山顶之时,陈平安举目远眺,发现了一处异样,气清生祥瑞,离着山顶约莫两千里的山水路程,那边动静不小,一座山头,彩云凝聚如华盖,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宝的征兆,不是顺天时而生的仙材之属,就是山河气运孕育出来的灵秀地宝,最低也是件法宝品秩,否则无法显化出这种天地感应的证道气象。

    不过这等祥瑞异象,不会持续太久,毕竟相对于那些孕育出一点神光真灵的天材地宝本身而言,既是证道契机,可如此泄露天机,更会是一场劫数。

    终究还是距离太远,以陈平安如今的那点境界,没办法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让小陌代劳了。

    小陌扫了山头几眼,说道:“有棵已经枯死的雷击古木,斜生长有一株灵芝,有条尺长小虬,缠绕枯木,帮着聚拢灵气不至于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浅,无法遮蔽这份天机,不出意外再过个几年,它就可以炼形成功,不过当下更像是在为那即将开窍生出灵智的灵芝护道,一旁有条蜈蚣精,已经炼出人形,黑衣装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觊觎灵物,它领着麾下一帮山怪鬼物,正在……勉强算是布阵吧,只是它不太敢靠近那条小虬,在等待时机。”

    “不远处,离着七八百里,山上还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气比较重,应该是那条蜈蚣自封山神,占山为王了。”

    “山脚还驻扎有一拨披甲武卒,里边有三个中五境练气士。”

    “通往祠庙那边的一条山道上,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着像是个金丹修士。”

    “再远些,先前我们偶遇的那队车驾,明显察觉到了此地异象,那位以书挑帘的府君娘娘,正在赶往那处山神淫祠。”

    陈平安环顾四周,说道:“如果是之前的桐叶洲,这里的动静,恐怕已经招来双手之数的地仙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够看的金丹地仙,在桐叶洲就已经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杰了。

    大伏书院新任山主,真名程龙舟,曾是大骊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其大道根脚,是黄庭国境内的一条万年老蛟。

    上任后做了件事,让大伏书院以北的所有山泽精怪,十年之内,只要是本土修士出身,必须主动与邻近朝廷投贴,或是直接与书院禀报,写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范围,不可擅自远游。此举看似不近人情,可这其实等于大伏书院为它们颁发了一张护身符,时效为期十年。

    因为在这期间,不论是山上的谱牒仙师,还是外乡游历至此的练气士,都不可以随便寻衅或是缉拿这拨妖族修士。被各国礼部、大伏书院录档的本土妖族修士,因此不至于沦为被修士滥杀或是“误杀”来换取功劳的对象,若有纷争,无论大小,书院君子贤人都要去与各国刑部,共同会审此事,追究到底。

    恐怕这也是文庙的有意安排,程龙舟才能够胜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长,并且还是职掌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大伏书院。

    小陌试探性问道:“公子,山中之宝,不谈那条用了个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虬,只说将那截雷击木作为得道之地的灵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谓的天予之物?”

    陈平安说道:“已算半个有主之物了。”

    随即陈平安笑了笑,“不过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宝物离开生养地界之前,外人出手拦阻,都不算坏了山上规矩,算是见者有份吧,这叫争,术高者得,可如果已经被修士带离地界,再横插一脚,就是抢了,犯忌讳。”

    曹晴朗说道:“还是会有很多谱牒修士,在外游历,得了类似机缘,怀揣重宝,返回师门途中,一直小心谨慎,等到好不容易临近山门了,依旧暴毙,人财两失。不是毫无线索,无据可查,就是那些有线索的,也多是山上刻意为之的栽赃嫁祸。到最后,嫌疑最大的山泽野修,就变得越来越不受待见,相看两厌,明明双方都是山上修士,却势同水火,何谈同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可以赶过去,先远远作壁上观即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至于后边如何作为,看看再说。”

    裴钱在覆地远游途中,解释道:“师父,这里属于大梁国边境,有个上了岁数的老皇帝,早年逃难途中,一路离散,听说到最后身边只跟了两三个扈从,落下了病根,复国之后,久治不愈,多年卧病不起,就让太子监国,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道士,自诩可以服仙饵炼金丹,鹤发童颜,精通延年养生之术,据说极为长寿,历经数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边还带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称与当今天子有宿缘,为报前世恩,了却夙愿,所以她才会请师父下山,辅佐,帮助大梁国渡过难关,她才可以功德圆满,重返仙班。”

    “那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国皇帝尊奉为护国真人,一纸诏书,诏朝廷诸司和地方官府从五岳、名山搜集仙草,炼不死药长生丹。当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发财,上次我路过这边,举国上下,漫山遍野的赶山人,有些地方官员为了交差,要么与别国重金购买,或是去一处仙家渡口扫货,实在没有门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灵芝万年参了。我听了些江湖传闻,梁国那位监国的太子殿下,跟这位大权在握的护国真人很不对付。”

    “我当时路过这个梁国,担心那对窃据庙堂高位的师徒,是一双来不及逃离桐叶洲的蛮荒妖族修士作祟,就先后去了趟京城道观和皇宫大内,见过那个女子,生得好看,称得上是红颜祸水吧,却不像什么歹人,一天到晚就是在那边自怨自艾。至于那位骤然显贵的护国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约莫是个山上的金丹客,应该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说的那个紫衣道人了。”

    “虽说举国上下跑山寻药一事,劳民伤财,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实事,收拢国内各地尸骸,创办义庄,再让大小道观开门停灵,供人扶柩归乡。我看过一眼那位护国真人的心相,还是吃不准对方的善恶好坏,所以我最后就什么都没管,继续南下游历了,打算以后在北归途中,再停步多看几天,只是后来在云窟福地那边,就遇到了师父。”

    陈平安点头赞许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

    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钱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说道:“先生,其实大师姐还抽空写了本山水游记。将桐叶洲的一路见闻记录下来,内容详实,只是不知为何,大梁国这段江湖经历,书上倒是一个字都没写。”

    裴钱瞪了他一眼。

    她还不是担心这件事,做得不老道不妥当,万一被师父知晓了,会挨板栗?

    陈平安一语中的,“有没有收你钱?”

    曹晴朗面带微笑,不说话。

    裴钱火冒三丈,只是脸上却没流露出什么,她只是斜眼对方。

    好,等你曹木头跻身了金丹客,就别怪自己同门切磋、问拳太轻了。

    见着了裴钱这个久违的金字招牌动作,曹晴朗确实有点犯怵。不过毕竟不是太徽剑宗的白首,曹晴朗还不至于额头冒汗。

    陈平安拍了拍得意学生的肩膀,板起脸教训道:“当面告刁状,要不得啊。”

    曹晴朗点点头,“记住了。”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当面。

    小陌会心一笑。

    裴钱问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个紫衣道士?”

    那个占据大梁国庙堂要津的护国真人,对方是不是装神弄鬼,反正自己师父一见便知,至多三言两语,肯定就有数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急。我们先看看这位护国真人,是如何与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师父肯定会护住小虬和灵芝相依为命的那处修道之地,争取不让外人打搅双方后续的开窍和炼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属,反而近人。

    裴钱点点头。

    跟着师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

    山山水水,瞧着都会可亲可爱几分。

    师父不在家乡天下的那段年月里。

    裴钱已经走过了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南婆娑洲,桐叶洲。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摇洲和流霞洲不曾涉足了。

    按照老厨子的说法,自家落魄山中,就连那位只去过五洲山河的小师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绝大部分都是她独自一人。

    不知不觉,她就从当年的小黑炭,变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如今的年轻女子。

    山重水复一样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见过不少山水神灵、魑魅魍魉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艳鬼,半悬躺在水中,好像以水面作镜面,对镜梳妆,一头青丝,如水草摇曳。

    与世隔绝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图的山魈,千年炼形,精通剑术,它从山巅到山腰府邸掠下,身形与剑光如一条白练,挂在青色崖壁间。

    见对方脸色不善,估计是觉得被人擅闯家门,心情不佳,裴钱本就只是路过,就与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声,打算离开,只是对方不依不饶,几次仗剑拦路,反正注定无人知晓这场狭路相逢,裴钱就打赏了对方一套疯魔剑法,不曾想即便她压了两境,还打赢了对方。

    双方言语不通,可是对方落败后,不怒反喜,并且满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还很诚挚,脸皮可以的。

    它抓耳挠腮,手脚一通胡乱比划,还是没能说个清楚,最终就将手中那把古剑双手奉上,大概是想让那位女子剑仙,传授这套上乘剑法,作为酬劳,它可以赠送那把剑。只是裴钱没搭理它,直接御风走了。

    那套疯魔剑法,就是她小时候闹着玩的,它有脸学,裴钱可没脸教。

    在一处寺庙内,其中罗汉堂的五百罗汉,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寺庙刚好正在筹钱寻找能工巧匠,重塑罗汉像,所谓的塑金身,其实就是贴金箔。结缘的香客,可以记在功德簿上,还会立碑刻录名字,裴钱就将身上的金银全都拿了出来,却是用了师父的名字。

    她还供奉了一盏莲花灯,再挑选了一张红纸,压在灯下,上边写有句裴钱一眼就相中的吉语。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后来裴钱还硬着头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认了姐妹,见过一位酒量与老魏一样好的城隍爷,在那月上柳梢头,一位土地公竟然与一位河婆,卿卿我我,结果发现水边坐着个钓鱼人,就嫌弃裴钱碍眼了。有紫衣腰玉的小国山君,巡视山河,车驾堂皇,威风凛凛。

    林林总总,光怪陆离,裴钱就这样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不至于觉得枯燥乏味,可也不会觉得多有趣。

    思来想去,裴钱只有一个简单的观感。

    不如何,就那样。

    一起御风前往那处山头,然后陈平安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僻静位置,再让小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同时摊开三幅山水画卷。

    有个面如冠玉的紫衣道士,在山路缓行,走到

    了山神祠庙门口,手里拎着一块从路边捡来的石头,拳头大小,他走到了空落落的祠庙,蹲在门口,将那块石头随便放在了门槛上。

    “贫道这一手压胜之法,不得不说……”

    紫衣道人看着那块如峰峦矗立山脉脊梁之上的寻常石头,思量一番,打遍腹稿,终于想出个比较满意的措辞,“真是绝了。”

    然后这位头戴金冠的护国真人,就百无聊赖坐在门外台阶上,好像与那块石头,一起等待祠庙主人的返回。

    大梁周边几个邻国,已经没有任何仙家山头可言,而那位在乱世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府君山神娘娘,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升迁为一国山君了,都没谁争,着实令人羡慕啊。

    “古说不死药,服之羽化登天仙。此语最迷人,山巍巍水漫漫,风浩浩云,任人踏破铁鞋,烟霞茫茫无觅处。衣宽带宽,千山万山,若是道人执迷又不悟,千山万山高更深,处处魔障生。只求一声雄鸡报晓,惊醒天人寤寐……还差一句收尾,如何才能既押韵又神韵呢?”

    紫衣道人一拍膝盖,有了,“日落云遮月,星稀夜沉沉,我辈金丹客,一颗金丹万真来朝,一点灵光照破山河万朵,我不是天仙,谁是天仙?!”

    紫衣道人沾沾自喜,自顾自点头,抚掌而笑,“妙啊!”

    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酒葫芦,极小,估计最多也就是装下三四两酒的样子,啜了一口,紫衣道人抬头唏嘘不已,“言道不言药,修真不修仙,举头三尺有神明,贫道不信白日升青天。”

    最终沉默许久,高高举起手中小酒壶,喃喃道:“当年下马上山饮君酒,如今只见青天不见君。”

    啪嗒一声,紫衣道士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脑袋一歪,顿时七窍流血,再扑通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

    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那边,方才有辆风驰电掣的“车辇”,似乎得到府君娘娘的一道旨意,临时更换路线,直奔陈平安一行人而来。

    有两位侍女挑起帘子,从拔步床内缓缓走出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女子,身高一丈再三尺,虽然个子高得出奇,但是肤白胜雪,身形匀称,态浓意远淑且真。

    这位府君娘娘,柳眉杏眼,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小陌想到了一个书上形容美人的说法,淡妆薄衫,天仙姿容。

    只见她手持那本卷起的印谱,姗姗而来,腰悬一枚古朴水晶璧,红色的编织绳结,只有新物做旧,老物反而如新。

    她将身后这架作为渡船远游的拔步床,命名为种花读书处。除了众多书籍,车厢内壁上悬有众多清供壁瓶,各插一枝花。

    她离着陈平安一行人还有十多丈距离,停步问道:“仙师们是循迹寻宝而来?”

    没有用那“夺宝”一说。

    山中修士,一贯以道抑尊,傲视山下轻王侯。

    而她作为一尊府君山神,算是半个官场中人,何况车驾出了本国边境,落在这大梁国境内,她就等于离开了自家山水辖境,修为境界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府君娘娘,我们只是路过。”

    不是建造祠庙之外还能开辟府邸的大山神,出门没资格拥有那份排场。

    如今大泉王朝境内金璜山神府,还有松针湖水君府,就是如此,类似金丹地仙的开峰。

    至于埋河水府升为碧游宫后,在山上的金玉谱牒就要更高一筹,作为一位水神娘娘,已经无需讲究那个“山神不下水,水神不上山”的山水忌讳,她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去一国五岳山头做客了。

    听对方说只是路过,这位山神娘娘当然不信,这份百年不遇的仙家机缘,谁见了不心动?

    她其实当下也不知如何处置这拨面生的外乡仙师,如果能够从眼前修士和大梁国护国真人手中,取得那件“地宝”,带去自家山神府,然后好好栽培那棵已经开窍的灵芝,互惠互利,双方皆有大道裨益,再聘请那位即将炼形成功的小虬当客卿,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现在看来,悬。

    陈平安瞬间察觉到山神祠门口那边的异样气机,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边的小陌。

    裴钱亦然,只不过她第一时间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她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这个曹木头,还能如何,呵,一位马上就能结金丹的龙门境大修士,当木头杵在原地呗。

    “方才我想要出剑救人,只是那个紫衣道士,有意无意,在被偷袭之前,看了我一眼。”

    小陌立即以心声解释道:“出手偷袭此人的,是个玉璞境的妖族修士,来自蛮荒天下那边无疑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说道:“与一个‘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隐匿身份,再白捡一个护国真人的身份,彻底改头换面,得以抛头露面,算是一举两得。”

    裴钱有些迷糊,聚音成线问道:“师父,那这份异象?那个妖族修士,为何不早点出手?还有那位护国真人,任由妖族鸠占鹊巢,图个什么?”

    陈平安解释道:“那妖族修士,做了个有意为之的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个道门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么画蛇添足的举动了,如今桐叶洲各方势力,由三座书院领衔,明里暗里,都在仔细‘搜山’,以免有漏网之鱼,最少也要保证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妖族隐匿在某地。打个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剑舟,飞剑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无法力敌飞剑,然后只是四处躲避,还是会很危险,那么最简单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个飞剑砸地的坑中躲好。不管那座山头的小虬和灵芝,各自下场如何,最终落入谁手,等到那份祥瑞气象消散,山中灵气荡然一空,成为一处下五境练气士都瞧不上眼的贫瘠之地,以后就注定再不会有人关注此山了。由此可见,这头玉璞境妖族,还是花了点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境的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擅长藏拙的护国真人,一开始就是奔着它来的。”

    现在的陈平安,怕就怕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吴霜降当初在夜航船差不多,一个算卦的,凭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那边守株待兔了,然后就等着自己路过此地,再去山中“管闲事”。

    只是陈平安也没能相通其中一个关节,如果真想算计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即便对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转变主意,暂时准备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随便找个法子,吓退那个伺机而动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么都比现在“装死”来得稳妥。

    远处那份山神庙门口的气机涟漪,稍纵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丝毫。

    小陌有些愧疚。

    是自己的失误,竟然未能看穿那个紫衣道人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不用自责,怪异人事多了去,咱们不差这一桩。有些意外,假若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陌点点头。

    其实比言语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个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惊,埋怨,责问,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陈平安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很快展颜笑道:“既然这位大梁国的东道主,都开门迎客了,咱们好像就没理由过门不入,走,瞧瞧去。”

    祠庙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尸体,确定并无半点纰漏后,用略显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开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说话口气比天大,差点没吓死我,幸好我会点推演道术,临时算了一卦。”

    绕着那具尸体走了一圈,老者频频点头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险行事一遭,如此一来,老子终于可以不用窝在这边,去山外逍遥快活了。”

    老者终于下定决心,掐诀,身形化作一阵缥缈青烟,渗入那位紫衣道士的七窍当中,蓦然间,不见老者身形,紫衣道人绷直身体,瞬间站起身,动作僵硬,缓缓扭转脖子,再抬起双手,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一双眼眸转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润了润嗓子,学那道士做了个稽首,哈哈笑道:“贫道有礼了,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紫衣道士”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语道:“贫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门法统和山上规矩,可不太合适说这句‘福生无量天尊’。当然了,贫道是主你是客,主随客便,你开心就好。”

    一副身躯皮囊,就像一座天牢。

    面门七窍,那头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丝丝缕缕青烟,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后,再不见青烟,紫衣道士啧啧称奇道:“小有意外,凭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杀力,贫道真是……道法不低,相当不低了。”

    见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钱,微笑道:“贫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门,虽非究竟法门,可要是用得好,权宜之计,一样可以利益众生。”

    一个当了护国真人的道士,却是说佛家语。

    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逛语,贫道那位新收弟子,与那梁国皇帝,确有一桩前生宿缘需要善了。当然了,郑姑娘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郑姑娘,年纪轻轻,就在金甲洲战场出拳凌厉,贫道早有耳闻,很是佩服。至于跟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更是名动天下,想要不知道,贫道就算双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钱一言不发。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这才恍然道:“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剑仙,莫非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落魄山陈山主,是咱们郑姑娘的师父喽?”

    陈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辈召见,不敢不来。”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

    只是不管陈平安怎么猜测,再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摆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让你见面不识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的身边卷帘侍女,可能是远处山脚那边的某个披甲武卒,反正唯独贫道肯定算不得什么真人高人了,陈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贫道受不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就像当是一位晚辈竖耳聆听山顶前辈教诲了。

    紫衣道士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气,不愧是在异乡见识过大场面的,好定力,贫道早就说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终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却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尔分出个脚步快慢而已。都说人有冲天之志,心性坚韧不拔之辈,但是没点运气,便依旧不可自通,那么这点运气,不知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山主,会有怎样的独门见解?”

    陈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开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人眼睛一亮,抚掌而笑,“有些胡诌而来的打油诗,宛如一笔写去,文意、炼字皆不问,然妙处亦是绝好。”

    咳嗽几声,紫衣道士酝酿一番措辞后,说道:“贫道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两句希望不会成为谶语的废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当说不当说,前辈说了算。”

    来时路上,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人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当斩不斩,必受其乱,该降不降,反受其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陈平安攥紧手中行山杖,点头道:“受教。”

    小陌现身后,一直面带笑意。

    直到听到这几句他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废话,小陌才缓缓收起脸上笑容。

    那拨已经剥离出来的“鸡肋”飞剑,先前被自家公子取名为薪火。

    小陌就又求了两次,恳请陈平安

    将其余三把本命飞剑,帮忙一并命名了。

    于是小陌最钟情的那把,可以牵引一颗远古星辰坠地,被公子命名为“藕丝”,寓意藕断丝连。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飞剑,取名“真迹”。

    最后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名为“醉乡”。

    很好,说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与浩然最山巅的大修士,厮杀一场。

    至于对方姓甚名甚,是不是道门中人,来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门的老祖宗,稍后自己只管放开手脚,一场问剑。

    一问便知。

    “别!”

    紫衣道人使劲摆手,一本正经道:“贫道是个不求上进的懒散人,不值当这位前辈与陈山主联袂问剑一场。打坏千山万水,没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个黄帽青衫家伙的境界之高,杀气之重。

    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的“持杖如握剑”,让他颇为意外。

    差点就要误以为自己眼花了,其实眼前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并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来不是。

    幸好不是。

    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剑术一道的造诣,难免就教人失望几分了。

    这位紫衣道士开始絮絮叨叨,仿佛是见势不妙,就转为拉家常套近乎。

    “我辈修士,出门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开,与人为善是第一要务,一味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说,处处不饶人,即是不饶己,白白将一条阳光大道走成独木桥,何苦来哉。”

    “陈山主的下宗选址,如今算是已经落定了,下宗可有名称?要是暂时没有,贫道可以帮忙。”

    “实不相瞒,取名一事,贫道还算小有学问,比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陈平安耐心极好,听着这位山巅前辈东拉西扯的闲聊。

    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不知陈山主,是如何看待玉芝岗那位女修的所作所为?”

    陈平安说道:“师门覆灭的罪魁祸首,于自己宗门,于家乡桐叶洲,于浩然天下,皆是大过错。”

    “然后?不会没了‘然后’或者‘但是’吧?”

    紫衣道士笑问道:“老秀才倾囊相授,悉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不能没有下文,是也不是?”

    陈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紫衣道士摇摇头,挥手道:“下山去吧。”

    一语双关。

    可惜了先前的那个“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就让这这么个人当那隐官?偏偏放着愁苗不用?

    怎的,是你陈清都相中了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那个存在?

    什么时候陈清都和剑气长城,都需要如此市侩了?

    紫衣道人都要担心,自己再多看年轻人几眼,就要忍不住先问剑一场了。

    坐回台阶,紫衣道人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芦,抿了一口,说道:“陈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在这边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个朋友。只不过你交朋友,运气好,对方那个,他结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是在等张山峰?”

    紫衣道人呵呵笑道:“到底是个聪明人呐。”

    然后?自己这边,也无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转过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礼,“晚辈见过梁天师。”

    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都姓赵。

    自古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龙真人。

    紫衣道士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这位返璞归真、驻颜有术的老真人,唯有叹息一声,这次出山,从头到尾,无趣至极,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摇头不已,可怜绣虎,可悲齐静春,可惜文圣一脉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轻轻跺脚,叹息一声,不得不拗着性子和脾气,开口与那个年轻人多说一句,“好好经营下宗,不说什么为了你们文圣一脉,更不谈什么浩然天下了,就算为你自己好了。”

    陈平安背对着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点点头,继续下山。

    小陌脸色铁青。

    曹晴朗与这位喜烛前辈轻轻摇头,示意没事。

    其实那位坐在台阶上的老真人,原本还想问一问,会问那个陈平安,你是如何看待这个桐叶洲的?

    不过前提是对方回答出第一个问题。

    一场仗打下来,虽然赢了,浩然天下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相当于四个半洲的半壁江山,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可是扶摇洲,输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个背叛浩然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样不错。

    南婆娑洲还有个陈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战线,其实打得不差的。

    唯独这座桐叶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极。

    一洲之地,侥幸不曾彻底山河陆沉,却已庭户无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园,更显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着那个缓缓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为何不取回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的头颅?”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他是剑修。”

    老真人咦了一声,笑问道:“好铺垫,妙极,莫不是正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问题?这等沽名钓誉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还是说老秀才教得好?”

    陈平安转头说道:“以晚辈身份,最后提醒前辈一句,差不多点就得了。”

    老真人啧啧道:“呦呵,原来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年轻人,怎么,终于不再当那伪君子,这算不算露出马脚了?还是深谋远虑,已经开始担心我会四处传话,说你这个读书人,城府深重,见着了个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死活不敢还嘴半句?所以必须临时补救,借机跟我装装样子?”

    层层递进,句句诛心。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那个老真人,与裴钱和曹晴朗说道:“你们马上御风离开,越远越好。”

    裴钱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裴钱,走了。”

    裴钱想起之前竹楼二楼,师父的那场“问拳”,她就不再犹豫。

    老真人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那就好好领教一下飞升境巅峰剑修的三把本命飞剑,以及一位末代隐官的剑术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头轻重?

    大不了打不过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声与那位老真人密语道:“事先说好,是与我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这一次,小陌都没有与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没打算商议此事。

    只是眼前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势,道心不全。

    只要真的打起来,小陌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参与其中。

    答应过那位剑术传道者和文圣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须做到。

    就在此刻,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白衣少年,弯腰大口喘气,站在那座山神祠庙的屋顶,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趟桐叶洲之行,自己打不过那个谁谁,就把气撒到我先生头上了?”

    老真人转头望向那个匆匆赶路的崔东山,没道理啊,自己早已事先遮蔽天机,不该被这个小王八蛋堵门的。

    陈平安闻言愣了一下。

    崔东山被气得不轻,“那个狗屁答案,还需要问吗?但凡你这个老家伙好好说话,我家先生至于沉默不言?!”

    原来早些年,这位辈分极高、道龄极长的老真人,既没有开宗立派,也不曾收徒开枝散叶,只是千年复千年,独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应,才静极思动,开始下山,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而赵天籁那个孩子,当时是因为担心那个叫张山峰的年轻人,会因为“世袭罔替”外姓天师头衔,会拔苗助长,反而不利于年轻人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龙真人的那个建议。况且龙虎山在那场乱世当中,也确实需要一个比较能打、可以“拿来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硬着头皮远游至此,早作谋划。结果嘛,很不如何了,简直就是毫无建树,臊得慌,这不就躲在这边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龙虎山了,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养伤,以至于最近百年,不得不认命了,宜静不宜动。

    他曾是一位龙虎山老天师的挚友,双方曾经一同跟着礼圣远游天外。

    只是去时两人结伴,并肩作战,不曾想归途只剩一人。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说来可笑,这次出山再来桐叶洲潜伏,刺杀某人不成,都未能让对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还受了重伤,彻底没了那个跻身十四境的念头,就只好留在桐叶洲这边修养几年,再返回家乡。

    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刺杀之人,正是蛮荒天下的那个文海周密!

    老真人转头问道:“答案是?”

    陈平安说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二字,“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子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甚至需要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可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

    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

    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咱俩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老真人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那边,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

    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倍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

第八百九十三章 下棋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屋脊碧绿琉璃瓦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

    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庙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除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俗夫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老人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三者身形,大小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崔东山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真人。

    老真人虽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面门七窍皆有真气如瀑流泻,如条条白蛇挂壁,偶有道气流散,便化作一个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写一部经书,每次串联成句后,便重返七窍之内,如一条条已经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牵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虽然成句即退转,但是依旧在老真人身前的广袤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箓道痕,光彩黯淡,字迹晦暗,崔东山遥望之,犹如月下观书。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

    遥想当年,何等天姿飒爽,风神潇洒。

    在山上都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顶替趴地峰火龙真人担任天师的梁爽,与那位人间最得意差不多,喜欢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论辈分,比道龄之悠长,梁爽还要更高更长。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梁爽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崔瀺在青年岁数,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人没见着也就罢了,酒都没喝成,岂有此理,太不像话。

    老真人依旧闭目养神,却察觉到崔东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顺逆,何必伤感。”

    然后老真人笑了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曾经的绣虎崔瀺了。”

    崔东山在这座老真人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盘腿而坐,问道:“有无小事,是晚辈可以帮上忙的?”

    至于梁爽当下缝补大道一事,就免了。崔东山自认没那份通天本事。

    老真人似乎已经“抄录”完了一部经书,道心愈发古井不波,睁眼说道:“无。”

    这边双方有对话,那座山神祠庙门口亦有闲聊,那个紫衣道人与陈平安提及了当年刺杀一事,没有半点豪气,反而视为耻辱。

    相较于眼前这个真身,祠庙那边的护国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故而喜则大喜,悲则大悲,怒则震怒。

    崔东山笑道:“一位至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经是蛮荒地盘的桐叶洲,伤了一个十四境巅峰大修士不说,还能够从他手上逃脱,这要还不是壮举,怎么才能算是壮举。所以晚辈很好奇,前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当之无愧的三教祖师之外第一人。

    这头被称呼为通天老狐的蛮荒文海,在异乡天下,犹有一份不容小觑的造字之功。

    就像离真曾经当面询问周密,数千年来,到底“合道”了多少头大妖。

    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饱,光是蛮荒十四旧王座大妖,

    在剑气长城,被董三更斩杀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打得跌境为元婴的黄鸾,在倒悬山遗址附近,被白也斩杀的曜甲,在桐叶洲的切韵……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剥离出一具阳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那位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莹。

    何况周密在这之前,早就用蛮荒天下的山巅方式,打杀再吃掉了同为十四境的陆法言,也就是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最终阴神与之融合。至于金甲洲那个叛变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估计就只能算是一小碟开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晓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头旧王座之外的蛮荒大妖?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双指并拢,轻轻摇晃,显化出一枚印章。

    梁爽看了眼,“好个‘饥不果腹老书虫’。”

    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那是一枚普通材质的私人藏书印,据说是浩然贾生,在远游倒悬山途中,在家乡天下路边,随手拾取的一块山间玉石,雕琢为章,作为藏书印,随身携带多年。

    梁爽叹息一声,“大千世界,万象森罗。囊括万殊,裁为一相。”

    周密如何强大,不亲自打过,外人就会很难想象其中万一。

    尤其别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还是浩然书生的时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的玉璞境。

    而这位文弱书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为了能够“这一辈子”多读点书,才好施展抱负。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间的那个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的周清高,就一样是如此走捷径。

    梁爽其实也有好奇事,“当年我尚未下山时,就从天籁那边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其中一事,当了大骊国师的崔瀺,因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脉,中土文庙禁绝了文圣学问,你被连累极多,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从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辈分高不高,年纪大不大,只需从梁爽喊龙虎山当代大天师为“天籁”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老真人和赵天籁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简单,浩然山巅,居高望远,反而不敢低估绣虎的心智。

    毕竟是一个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将文庙副教主视为囊中物的文圣首徒。

    结果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位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读书人,会沦为丧家犬,过街老鼠。

    前者是说失去了文脉道统身份,后者是说当年绣虎的处境,欺师灭祖,离经叛道,在中土神洲,谁都能踩上几脚,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皑皑洲刘聚宝,玄密王朝的郁泮水,还有那个山海宗,对绣虎还算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

    崔东山笑道:“跌境是真,不过更大所求,还是自欺欺人,好瞒天过海。我也是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了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里多年,因为因为这个老王八蛋,为了欺天瞒地,第一个骗的人,就是另外一个自己,是我崔东山。”

    说到这里,崔东山开始骂骂咧咧。一想到当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骊珠洞天,跟齐静春斗智斗勇掰手腕,让如今的崔东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会儿齐静春,看待那个踌躇满志、自认胜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个天大笑话?还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辅以掐诀,最终感叹道:“绣虎够狠。”

    崔瀺对自己,对那个后来的小师弟,都是如此。

    这般为人护道,独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陈平安落在我这个大师兄手上,都能够辛苦维持道心,不至于彻底崩溃,没有失心疯,那么天底下就没外人能够算计陈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当年跌境是真,却是刻意为之,山巅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盖真相,而非遮掩。

    作为人间第一部道书,被后世尊称为群经之首,此书中早已泄露天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绣虎崔瀺剥离神魂,一分为二,使得人间凭空多出一个崔东山,准确说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崔瀺”。

    关键是那头绣虎,在这件事上,没有将自身的事功学问发挥到极致,并未追求“两崔瀺两飞升”的那个结果,反而有意无意,刻意限制了崔东山的“棋力”,故而后者除了记忆不全,其实无论是性情,还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个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问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了封山之法?

    崔东山笑道:“既是请教,也是切磋。”

    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礼敬前辈,要是换成某个老王八蛋,还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么请教,只是相互砥砺”?

    犹不尽兴的话,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老真人说道:“稍等片刻。”

    崔东山点点头,“晚辈等着就是了。”

    老真人以道心驾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牵引道气,最终以道气驾驭气势磅礴如条条大渎江河的汹汹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运转一个大周天,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后,两人便置身于一间素雅房屋,唯有蒲团两张,一条小几,搁放有一只博山熏炉,紫烟缭绕,满室清香。

    老真人脸上难得有些笑意,“你这位先生,够小心的,好像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阴神的言语,其实无异于与陈平安一场问剑。此地的梁爽真身,则借机以天心看人心。

    如人间故人寥寥。

    邹子是其中之一。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作扇摇晃三下,将那些比祠庙香火更金贵的紫金烟雾,朝自己这边稍稍牵引几分。

    不多不少,刚好三下。

    不可少,长者赐不敢辞,多了,也不得体。

    崔东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杰,最难难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问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呢?”

    阴神出窍远游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无绝对,山上也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门的斩却三尸,比如已经降服的心猿意马。

    崔东山毫不隐瞒,“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边花一甲子光阴,帮助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机重则天机浅。”

    梁爽皱眉道:“这么折腾,到处撒网,你是打不算要那个飞升境了?”

    崔东山说道:“除了我先生是例外,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们缺地盘,缺人手,还缺钱。”

    如今落魄山光是飞升境修士,就有两位,小陌和那位吴霜降的心魔道侣。

    梁爽点头道:“蔚然大宗。”

    崔东山笑容灿烂,抬手抱拳,使劲摇晃,“肯定是句谶语吉言了。”

    梁爽微笑道:“你这个先生,从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驳杂却还算上乘的道法,却被灵气积蓄一事,给束手束脚了。难怪能与‘我’不打不相识,原来是同病相怜。”

    崔东山忧心不已。

    陈平安是先练的拳,成为纯粹武夫。成为练气士后,有两把始终无法大炼的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箓手段,与人对敌,也算迎刃有余。后来在剑气长城,成为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拥有了两把“极不讲理”的本命飞剑,所以不用太过被灵气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以及与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所以陈平安一路走来,竟然一次都没有经历过那种“灵气耗竭”的山上厮杀。

    不然山上斗法,或是闭关修行,为山河“翻新”,修士灵气或被动或主动枯竭见底,是常有的事。

    山上有个比喻,下五境修士的灵气多寡、家底多寡,就是一颗还是几颗雪花钱的差异。

    跻身中五境,尤其是结金丹,就等于坐拥一颗小暑钱了。

    等到打破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一位修士的灵气家底,就可以用谷雨钱来衡量了。

    梁爽问道:“你是准备分别在桐叶洲和五彩天下,同时白手起家?”

    崔东山笑呵呵道:“希望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提起的心气?”

    修道之人,养神容易提神难,道心易破难补,心气易坠难起。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在家门口那边,被姓郑的给气到了。”

    梁爽点头道:“郑居中棋力太高,难免曲高和寡,独独对绣虎刮目相看。”

    崔东山笑道:“郑居中对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既然话赶话谈到了郑居中,精通弈棋一道的老真人,便笑问道:“手谈一局?”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辈是想输还是想赢?”

    梁爽摇摇头,“不如你先生会说话。”

    之后老真人一挥袖子,桐叶洲山河在屋内显化而生,老真人视线游曳,拣选出新旧五岳和储君山头,凝为一百六十颗青翠棋子,崔东山便有样学样,将一洲江河显化为一颗颗雪白棋子,不过却只有五十颗,棋子数量明显远远少于老真人,将它们聚拢在脚边,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后扬起拳头,“猜先?”

    梁爽直接捻起一颗青翠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好像直接跳过了猜先这个步骤,率先落子,悬空而停。

    就像在与对面的白衣少年说了句,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辈,如今又比你境界更高,猜先一事,既然毫无悬念,何必多此一举。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棋盘。

    这就又是梁爽的“长辈风范”了,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盘上却不占崔东山半点便宜,与此同时,一局手谈的棋盘大小,可以超出纵横十九道。此外,棋盘纵横两条线的间距大小,其实是需要双方通过落子来确定的。故而这么一局棋,从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盘,都透着一股玄乎。旧规矩,新规矩,都会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无理手,都会依次生发,棋子在棋盘上,若座座山岳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诸多棋理则如条条江河绵延其中,仿佛远比仙人更加“长寿如不朽”如人间山河,同样会在棋盘上不断有无生灭。

    双方落子如飞。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后,已经没有了雪白棋子的崔东山,突然环顾四周,最终竟然将自家宗门的那座仙都山,凝为一颗青翠棋子,轻轻捻起,敲棋盘上。

    梁爽盯着棋盘,思量许久,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盘上,老真人算是投子认输了。

    崔东山笑道:“前辈高风亮节。”

    梁爽问道:“下宗名字?”

    崔东山说道:“选址桐叶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剑宗。”

    梁爽点头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仙都在白云生处,青衫却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还在。”

    崔东山笑着点头。

    不胡乱骂人的前辈,就是好前辈。

    梁爽说道:“那山中灵芝和盘踞小虬,就交由你们处置好了。”

    崔东山起身告辞。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门口就停步,看了眼热热闹闹的梁国京城,以及更远处的山河景象。

    崔东山跨过门槛后,转头随口笑道:“来年桑麻看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旧没有收回视线,最后说了句极有深意的谶语。

    崔东山一笑置之,听过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赶赴梁国边境那边的山神祠庙。

    老真人转身走向那副还没有撤掉的棋局,捻须片刻,点头道:“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赢。”

    那个在廊道中提灯巡游的女子,一头雾水来到门口这边,看着屋内奇奇怪怪的棋盘棋子,她小声问道:“师尊,与那少年下棋输啦?”

    老真人抚须笑道:“怎么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着师父。

    老真人只得解释道:“输了棋局,赢了气度。”

    ————

    山神祠庙门口的台阶上,陈平安与那位老真人抱拳道别。

    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脚山头,那位府君娘娘还被晾在了这边。

    崔东山以心声将一个大概说了遍,陈平安点点头,自己的眼光不错,果然是位天心难测的世外高人。

    山顶,霁山府君,姜莹,这位府君娘娘,也会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称为云壑夫人。极风雅,府中神女侍女,被她取名为采诗官、洗墨官等。

    一位负责为姜莹梳妆的贴身侍女,轻声问道:“娘娘,这拨外乡人,好像不是寻常练气士。”

    她站在府君娘娘身边,要矮两个头。

    姜莹笑着打趣道:“这都看出来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转瞬即至数百里之外,毫无灵气涟漪,气象惊人。

    尤其是之后山神祠庙那边,山水朦胧,雾里看花一般。这意味着这拨暂时身份不明的过江龙,至少会有一两位元婴,说不定队伍中还有上五境神仙。而她哪怕跻身了一国五岳山君,没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跻身元婴品秩。

    这位霁山府君娘娘,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花信风印谱,轻轻敲打手心。

    最安稳的做法,就是立即返回那架车辇,打道回府,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的桐叶洲,来自别洲的过江龙,实在太多。

    只说最南边的驱山渡,就有个来自别洲的“剑仙许君”,负责接引来自皑皑洲刘氏的……两条跨洲渡船。

    尤其是北边那个宝瓶洲的邻居修士,当年只能伸长脖子仰视桐叶洲,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桐叶洲修士见面矮一头、低一境了。

    不少外乡修士,隐居幕后,不管是靠钱,还是靠什么,在一些个刚刚复国没几年的小国,都当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决,捞钱心黑,大肆攫取各种山水资源,比如其中那个与虞氏王朝缔结

    盟约的老龙城侯家……只是不可否认,来不及逃回蛮荒天下的残余妖族修士,数量极多,如果没有这些跨海而来的外乡修士,已经足够破烂不堪的桐叶洲,只会更加生灵涂炭,单凭本土修士,恐怕再过一甲子,都无法收拾旧山河。

    只说那个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对待搜山一事,极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园”,作为一处供人赏景的游览胜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拨尚未炼形成功的蛮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龙湫的山主老祖师,已经闭关养伤多年,使得那个管钱的元婴境,无论是修为,还是山门地位,都后来者居上了,也就几年功夫,小龙湫山主一脉,就大权旁落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头,府君山神娘娘将那本印谱收入袖中,笑道:“仙师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莹,来自霁山。”

    那个青衫客笑容温和,说道:“见过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宝瓶洲人氏。”

    姜莹松了口气,就当是混了个熟脸,至于那边的仙家机缘,霁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刚要告辞离去,却听那人继续说道:“那位梁国老真人,让我帮忙向询问一事,如果是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这桩机缘,霁山会如何处置那灵芝和小虬。”

    姜莹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当珍惜这份缘分,霁山必然以礼相待。”

    陈平安说道:“那棵雷击木虽已枯死,但是与山根牵连颇深,移植雷击木和灵芝一事,我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姜莹道:“最好是等那灵芝真正开窍了,可以短暂离开它那处修道之地,外人再来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会伤及那棵灵芝的元气根本。”

    裴钱闻言暗自点头。

    这位府君娘娘,其实只凭她这句话,就算已经过关了。这桩机缘,会是善缘。

    师父才敢真正放心。

    陈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还是姜府君行事更稳妥些。”

    姜莹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难道是当真愿意让我霁山府出价买下?”

    只说那条小虬,若是愿意担任霁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间蛟龙之属,其中可以称之为正统后裔的,按照水裔释鱼篇,其实种类不多,比如有角曰虬,无角曰螭。山中那条为灵芝护道的小虬,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泽精怪,炼形更难,可一旦炼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会很大。无论是那棵可以帮忙增长草木气数的千年灵芝,还是那条出身极高、修道资质不俗的小虬,于公于私,自家霁山府,肯定都会不遗余力栽培扶持。

    小虬如果当真去了自家霁山地界,等到抬升为五岳之一,霁山的山水辖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会好好经营“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场,这可不算什么假公济私。运气好的话,不出三百年,霁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对双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宝瓶洲出现了斩龙一役过后的第一条真龙。如同一场春风潜入夜的封山解禁,万千水族,共同争渡。

    听说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黄河小洞天那边的龙门,这些年聚拢了大量的得道水族,多如过江之鲫,都想要鲤鱼跳龙门。

    陈平安摇头道:“不谈钱,梁真人最后只留下一句话,让姜府君只管自取机缘。”

    陈平安也懒得找什么借口了,估计这位霁山府君再多想,不出意外,终究还会收下这份机缘。

    姜莹愣在当场,那个大梁国的护国真人,竟然舍得白白让出这份机缘?是圈套?还是单纯想要与霁山府结盟,好帮他找些山中仙药之类的?

    陈平安告辞离去,刚要挪步,一个在车驾队伍后方的少女,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怯生生喊道:“陈山主?”

    小姑娘嗓音轻柔,细若蚊蝇。一位宫装妇人,微微皱眉,

    府君娘娘与一位贵客谈正事,外人岂可如此造次,这个傻妮子,也不分场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半点钱都不知道节省,以后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了。难不成就只想着从府君娘娘这边赏赐下一笔定例嫁妆?

    陈平安转头望去,笑问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间耳根子都红透,迷迷糊糊道:“真是陈山主啊?”

    姜莹以心声疑惑道:“胡藕,怎么回事?”

    少女颤声答道:“回禀府君娘娘,这位曹仙师,其实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陈剑仙,如今还是一宗之主了!曾经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反客为主,拆了正阳山的祖师堂,斩掉护山供奉头颅,青衫仗剑,剑光如虹,总之在隔壁宝瓶洲那边,如今这位剑仙的名气比天大了……”

    少女越说语速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个事迹,外加众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姜莹被小姑娘说得一愣一愣的。

    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好像是一位月户天匠后裔。”

    陈平安只听说过月宫种。月户天匠什么的,就算在避暑行宫档案上边都没见过记录。

    小陌就开始为自家公子解释一页不那么重要的老黄历,远古时代,这类匠人,多是地仙家眷,类似荫封,有修行资质,但是很一般,就会被分配到 各种行在、行宫之地。此外,也有些神灵会专门到大地之上,寻找合适人选,至于如何筛选,补缺,就涉及到了一种类似“天选”的神道秘法。

    这还是小陌当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听来的内幕。

    一般来说,这类月宫后裔,重返人间转世之后,若是妖族,拜月炼形,就会得天独厚。

    其余的,在小陌看来,也就没什么花头经了。

    毕竟当年这些“工匠”数量不少,只说蛮荒天下就有皓彩在内三轮明月,就处处有行宫,只说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宫何止十处?不过随便换成另外一轮明月,小陌就辨认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这个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轮皓彩明月的月户后裔,只是万年之后,血统已经极为稀薄。

    姜莹施了个万福,“拜见陈宗主,先前是姜莹眼拙,失礼了。”

    陈平安赶紧拱手还礼。

    最后婉拒了对方的邀请,一行人没有绕路去霁山府做客。

    崔东山的真身与阴神合一后,也没有跟随陈平安南下,继续返回仙都山那边忙碌,既当匠人,又当监工。

    要是没当宗主的话,肯定就要死皮赖脸不走了,哪会像现在,风尘仆仆赶来,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误。

    分别之前,陈平安随口问了道观内那场手谈的胜负,崔东山嘿嘿一笑,“辛苦让棋都难输。”

    水天一色,江阔鱼沉。

    陈平安一行人走在岸边,这座白龙洞附庸山头新开辟的仙家渡口,名为野云渡,隶属于一个名叫灵璧山的仙家门派,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占据了这处沦为无主之地的风水宝地,砸下不少神仙钱,缝缝补补,不断扩建,才有如今的渡口规模,可是准确说来,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如今是这座野云渡的真正主人了。

    只不过崔东山行事隐蔽,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就连身为“上山”的白龙洞,如今还不知晓灵璧山已经与外人做成了这桩买卖。

    而暂时规模不大的野云渡,等到崔东山腾出手来,将来还会再次扩建,会是风鸢渡船路径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东山除了给了灵璧山一百颗谷雨钱,一半是渡口地契钱,一半作为预付定金,因为灵璧山未来三百年内,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颗谷雨钱,就从那三成分账里边扣除,不过不是扣完钱再分红,灵璧山每年依旧可以拿到手一成半的分账。

    所以除了已经落袋为安的一百颗谷雨钱,还可以靠着那一成半的收益,灵璧山以后三百年,都只需要躺在账簿上收钱了。

    不然光靠六十几间店铺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那点买路钱,猴年马月才能挣着一百颗谷雨钱?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灵璧山对那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无比感恩戴德,至于什么来历,什么根脚,不去探究了,只要钱是真的,就行。

    有了这这么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神仙钱,灵璧山的挣钱门路就多了,大可以钱滚钱,利滚利。

    比如如今南边的那个玉圭宗,创办了桐叶洲历史上首个山上钱庄。不但可以存储神仙钱,各国朝廷的金银铜钱,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钱,关键是不算神仙钱的溢价。

    既然如今宗主已经不是那个姜尚真了,而是换成了众望所归的大剑仙韦滢,那就多半信得过。

    虽说还有不少仙府门派依旧在狐疑观望,不过灵璧山已经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钱分红一事。

    陈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闲逛,眼中人事皆可亲,怎么看怎么好。

    曹晴朗突然说道:“听小师兄说,扶摇洲那边不安生,有仙师在地底极深处探幽寻宝,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储量极丰的矿脉,材质不明,但是天然蕴藉灵气,可以当做一种崭新的神仙钱,质地品相,逊色于雪花钱,但是胜在数量庞大。”

    裴钱疑惑道:“这么一条‘龙脉’财源,当年蛮荒妖族就没能发现?”

    账房先生韦文龙曾经打过一个比喻,在山下流通广泛的白银,就是一条条隐形的龙脉。

    陈平安说道:“有机会去看看。”

    北归途中。

    一袭白衣白云中。

    崔东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见先生的云水身影。

    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谶语。

    “天下等你久矣。”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下皆知

    渡口此行收获颇丰,因为裴钱竟然从一捆捆贱卖的书籍当中,发现夹杂了一批宫廷殿试卷秘档,名副其实的闱墨真迹孤本,汇总了一国将近百位科举状元的殿试文章,每一份状元考卷,都有鲜艳欲滴的朱砂红字,是历代皇帝御批“第一甲第一名”,除了策论正文,最后边还有读卷官职衔和姓名,虽说龙气浅淡,流逝极多,但是文气浓郁,算是实打实的捡漏了。

    陈平安分别翻阅了几份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试考卷,随便记住了一连串的官衔人名。

    当时店铺旁边,一位身穿儒衫的消瘦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陈平安的运气给震慑住了,犹豫了许久,才与陈平安开口询问,能否将这些考卷转卖给他。

    陈平安摇头笑道:“老先生,恕难从命。”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况自己兜里也没几个钱,来这处山上渡口,不过是散心,哪有底气与这些山上仙师谈买卖。三颗神仙钱,雪花、小暑、谷雨各一,都是新帝赏赐之物,打算当做传家宝的。

    小陌心声道:“公子,方才这位老先生,对年月最近的几份考卷,好像比较上心,看到上边几个人名的时候,心境起伏很大。”

    陈平安说道:“老先生身上官气和沙场气都重,说不定是在殿试卷上边,瞧见了自己和同僚们的名字。”

    看到了一对鳌龙钮印章,两方没有边款的印文,让陈平安一见倾心。

    知足。知不足。

    金石气不重,也无名家落款,所以定然价格便宜,只是不单卖,作为添头附赠,客人得额外买下一件贵重货物。

    刚好陈平安还相中了一只紫砂石瓢壶,铭刻有“云中青鸟家乡,海底蛟龙世界”。就打算买下,回头随便送人。

    店铺标价三十颗雪花钱,如今桐叶洲的山上器物,但凡与灵气稍稍沾边,要是再加上点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价格就会高得吓人,哄抬价格,争抢不休。

    其实是买贵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当是破例当个托?

    陈平安刚伸手拿住紫砂壶,就被人一撞肩头,抢过那只石瓢壶,转头与店铺掌柜大嗓门喊道:“说个价!”

    也没有计较什么,由着那人掏钱买下紫砂壶,陈平安挪步转去拿起一只寓意福禄寿的三色翡翠手镯,店铺标价十颗雪花钱。

    不曾想那个彪形壮汉身边的一个朋友,又伸手过来,陈平安轻轻一抬肘,挑起对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们这么买东西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拨人当中有个半吊子的青乌先生,手缩袖中,偷偷以一只造工粗劣的定宝盘的指针转向,大致判定流水财走向,而由于自家落魄山有个掌律长命,陈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财运,自然而然就被那个青乌先生误会想岔了,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试卷秘档,对方才会想着陈平安挑中什么就买下什么,稳赚不赔。

    其实在山下的古玩行当,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这只镯子,陈平安是肯定不会让的,因为已经想好了送给谁。

    那个手拿定宝盘的半路青乌先生,笑道:“这位小兄弟,劝你还是割爱为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可是出门在外,山高水深风大的,还是要小心啊。”

    这位洞府境神仙身边,还站着个身材壮硕的纯粹武夫,佩刀,悬一块极有年月的官家腰牌。

    如果压四境的话,就是位山巅境大宗师了。

    裴钱聚音成线,与师父解释道:“这拨人都是南边那个大夏朝的供奉,只是如今王朝分崩离析,光是称帝登基的,就有三个,一皇子两武将,都在争个正统身份,三方人马,前些年就开始派人在外搜刮钱财,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货色,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几块供奉牌都是宫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们是谁的手下……”

    裴钱骤然出手,竟然有人竟敢伸手想要搂住她的腰肢,裴钱一肘砸中对方面门,后者直接倒飞出店铺外。

    那个青乌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铺掌柜给吓得脸色惨白,实在是千疮百孔的桐叶洲,前些年被蛮荒天下那些妖族给害惨了,朝门外高声喊道:“赶紧传信灵璧山!”

    以往年年清明祭祖,坟前犹有纸灰飞作白蝴蝶,如今日落狐兔眠冢上,几家坟头子孙来,唯有无数新鬼哭旧鬼。

    得了那位青乌先生的心声密语,那个先前抢走石瓢壶的魁梧汉子,沉声一喝,衣衫当场崩开,上身裸露出两道刺青纹身,又是过肩龙,又是下山虎的。

    那个还留在店铺内的老先生沉声说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裴钱转头望向师父,陈平安点点头,随意出手就是了。

    于是这拨来自旧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们,就一起去门外躺着享福去了。

    陈平安收起那只翡翠手镯入袖,再拿起那对印章,最后往柜台上放下十颗雪花钱,转身对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谢了。”

    老先生笑道:“举手之劳。”

    之后这位老先生语带深意,“稍后灵璧山仙师赶来此地,我可以尽量帮忙解释一二,只是最终能否解释清楚,还是得看灵璧山仙师们。”

    老人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你们的山头师承,如果名声足够大,兴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会很麻烦,而且是极其棘手,被一位皇室供奉的练气士指认为妖族修士,别说灵璧山担待不起,一旦今天店铺这边没谈拢,双方动手了,说不定还会惊动大伏书院,专门派遣一位书院君子或是贤人,赶过来勘验身份。当然,如果事后证明是灵璧山故意谎报,罪责不小。

    老人身边一位青壮扈从,欲言又止,是在担心自家老爷,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灵璧山祖师堂那边得到消息后,哪敢掉以轻心,老山主在内一金丹两龙门,匆匆御风赶来野云渡,如临大敌,站在店铺门口那边,

    那个老人自报身份后,小陌以心声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为这个于一国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试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衔有点长,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满朝野,老人却没有跟随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崭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乡故国,置身沙场多年,前些年又挡住了旧大夏王朝在内几个邻国的边境侵袭。如今告老还乡,刚好路过此地,无事一身轻,打算领略一番山上风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涩。

    灵璧山这边,显然是知晓这位老人身份的,只是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要是当真漏掉了一拨妖族修士,以大伏书院那位新任山主的脾气,灵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陈平安以心声开门见山道:“我们来自仙都山。”

    灵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问道:“是那位崔仙师的同门?”

    那个出手阔绰的白衣少年,如今野云渡的幕后主人,之前造访灵璧山,自称来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陈平安笑着点头。

    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就有点尴尬了,灵璧山三位老祖师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没有与三位谱牒仙师过多客套寒暄,只是让他们灵璧山担心今天这场闹剧,会有隐患,可以飞剑传信大伏书院。

    陈平安将那一大摞殿试考卷重新取出,递给老人,笑道:“老先生说得对,君子不夺人所好。”

    老人极为爽快,拿过了殿试卷,大笑道:“敢问仙师,是怎么个价格?”

    陈平安摆手道:“千金难买几句公道话。”

    老人笑着点头,“那就不与仙师客气了。”

    离开铺子后,走在渡口岸边,陈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问道:“是想要说什么?”

    曹晴朗答道:“学生刚刚已经想明白了。”

    在霁山府君那边,先生还会有所试探,那是先生视为自身事了,换成在灵璧山仙师那边,先生有意无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对方可能是门风醇正,也可能会露出一副丑陋嘴脸,或者可能是虚与委蛇,却行事谨慎,也可能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直接就动手了,总之会有百般可能。不过先生并未如此作为,显然是按照约定,真的将下宗所有事务都交给小师兄处置了。

    老人身边的那个扈从说道:“老爷,对方来头很大,竟然能够让灵璧山二话不说就放行了。”

    老人笑了笑,只是说了一句“翰林风味”。

    当了多年的礼部尚书,多次主持科举,朝野上下,都说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场上,说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犹在,可是那些桃李,那么多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朝气勃勃的,文采飞扬的,如今却都真的无法言语了。

    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路过一座位于郡城外的山脚寺庙,一行人入庙烧香。

    进了寺庙,有匾额莫向外求,大殿悬挂匾额,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庙,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来说,寺庙结制,就不再起单云游,只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参学,云游僧人每到一处寺庙,去大殿礼佛,只需要看一下韦陀菩萨的造像,就可以知晓这座寺庙是可以十方丛林,还是只提供一宿两餐的子孙丛林。这一处禅寺,韦陀菩萨左手单立掌,右手托降魔杵立于胸前,这就意味着是座半十方半子孙的佛家丛林,行脚僧可以在这里挂单三日,却不宜安单常住。

    这些约定成俗的佛门规矩,是无需寺庙知客师提醒外来僧人的。

    过天王殿,陈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大殿外,各自捻三炷香,然后放入香炉。

    只不过学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却是右手。

    唯独裴钱在大殿外敬香之后,还去了大殿里边跪拜磕头。

    小陌没有敬香,只是望向大殿内供奉的佛像。

    世人见佛而不得,则造像以见之。

    而这位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却是见过真佛的。

    之后一行人过了大雄宝殿,左侧拾阶而上,期间路过药师殿,最后在藏经阁那边,从右侧返回山门。

    突然下起了一场雨,陈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势惊人,但是看样子不会持续太久。

    不知为何,大雨中,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跪在山门外。

    而寺庙大殿中,有个中年僧人,跪在蒲团上,低头合十,泪流满面。

    曹晴朗想要从小陌赠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纸伞,赠予那妇人孩子,好在雨中撑伞。

    陈平安摇摇头。

    在妇人起身后,陈平安跟裴钱说了声,裴钱就撑伞走去,一手持伞。

    妇人赶紧擦拭眼角,笑容温婉,拉着孩子,一起与那心善女子道了声谢。

    今年入冬后,桐叶洲山河板荡,满目疮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时节,各地就陆续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寒地冻,山下边便顺势多出了许多冰厂,开辟地窖储存冰块,好在明年入夏再取出。

    在那旧大夏王朝境内,两支骑军厮杀起来,同室操戈。

    大军后方,一位身穿华贵甲胄的年轻人,正在劝说一位观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转战局,大致言语,是对付这些沙场武夫,以仙师的通天术法,定能势如破竹,以一敌万,只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国国师之位,朝堂那边就再无异议了……

    老仙师揪须不言,最后实在是推脱不得,便腾云驾雾,祭出两件本命物,攻守兼备,光彩流转,宝光映彻半座战场,老神仙施展仙法,很快就挣下一笔不小战功,术法落地,老修士想着灵气还算充裕,就要再来一手压箱底的神通再撤离战场,不曾想就挨了敌军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攒射,打破了那件防御重宝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位暗藏在阵中的纯粹武夫,手持巨弓,以一手连珠箭当场射杀,那十数枝铭刻有云纹铭文的符箓箭矢,竟然在空中画弧而走,如影随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个胸口都被铜钱粗细的那枝箭矢贯穿。

    战场之外的一处山头。

    裴钱看到那一幕后,说道:“修道之人投身战场,捞取功劳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奠定战场胜负,在大军中肆意屠杀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面无表情。

    小陌则是心不在焉。

    落雪时分,一处古桥边,几树老梅并是白纷纷,梅雪都清绝。

    长桥一端,像是个书院老夫子,带着一拨士子负笈游学,在此驻足赏景。

    其实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为一拨门内弟子,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家事,说那修行一事的法侣财地,说那地仙者,可千岁而童颜,步履轻疾,举形飞升,长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镇五岳万山。

    这番言语,说得那些刚上山没几年的弟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轻推桥栏积雪,笑道:“山上道脉众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艺,弟子皆可求而学之,唯独剑仙一途,历来只有师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动寻师就能成的,剑仙收徒,一向门槛比天高,宁肯失传,不愿轻传……”

    一个少年点头道:“难怪天底下剑仙这么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别打断我师父说话。”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积雪,落在桥底冰面上,“自古相传,真正的剑仙,身负上乘剑术,得天地造化,故而从来不屑依仗神兵利器,只要炼出一枚剑丸,便有神龙变化之妙,以清静道心为匣,虚白之室如灿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级……”

    一帮弟子听得如痴如醉,嗯,除了那个喜欢拆台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师伯,上次咱们遇见了你那个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对方都没舍得将那份山水邸报送你,他不是说天底下有个地方,叫剑气长城吗?邸报上边说那边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剑仙呢,那么老剑仙们是咋个收取新剑仙当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腹诽不已,师兄怎么收了个这么个弟子,这小子是家里忙着造房子吗,这么喜欢拆台。

    其实老人自己也是刚刚从好友的那封山水邸报上,得知有个叫剑气长城的地方。

    对岸远处,一行人往桥边踏雪而来,脚下咯吱作响。

    老修士转头望去,风雪中,一袭青衫走在最前边,双手攥着一颗雪球,他身边跟着三人,瞧着年纪都不大。

    少年轻声问道:“师伯,你赶紧施展法术,开个天眼神通之类的,帮我瞧瞧,那拨人里边,有无寻觅徒弟的剑仙。”

    老修士气笑道:“自个儿问去!”

    一座古桥,两拨人擦肩而过。

    老修士主动笑着点头致意,那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男子,笑着点头还礼。

    少年在那一行人远离后,说道:“师伯,估计没有剑仙,走路带声的,一点都不踏雪无痕。”

    老修士懒得理睬这个少年,继续说那山上的奇闻异事、仙迹神怪,其实也是老人道听途说而来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后,宛如一座琉璃仙境,美轮美奂,分不出天上还是人间。

    一行外乡远游人,在京城门口那边递交通关文牒。

    曹沫,郑钱。

    至于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骊王朝的户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桐叶洲修士的金玉谱牒身份。

    走出城门洞后,小陌说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常见吧?”

    妇人垂帘听政,倒是为数不少。

    大泉皇帝姚近之。

    陈平安点头道:“很罕见。”

    想起一事,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们家乡福地的磨刀人刘宗。上次我和裴钱在这边见到了刘宗,还是金身境瓶颈,不过这是因为老观主故意为之,让刘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难很多。”

    裴钱抿了抿嘴唇。

    曹晴朗看了眼她。

    因为之前陪着小米粒一起看山门,听小米粒说过,当年裴钱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途径大泉王朝,发生过一箩筐的故事哩。

    裴钱立即斜眼过来,又要告状?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栈落脚,名为望杏花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会有本册子,专门介绍沿途客栈,无偿赠送给客人,内容详细的,夸上天的,往往是双方有那不浅的香火情,简明扼要一笔带过的,肯定就是客栈跟渡口、渡船的关系没到位。

    其实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栈,还是桃叶渡那边的桃源别业。

    听说是一洲女修的首选,就算凑钱都要在那边下榻。

    进了客栈大门,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堵影壁高墙,三丈高,锦鲤荷花,皆宛如活物。

    陈平安停步,仰头欣赏片刻,大骊京城那家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要是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要了四间屋子,陈平安跟客栈这边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报,小陌几个都留在屋子这边,围桌而坐。

    还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余三个都在喝酒。

    关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占据篇幅却不小,这就是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厉害之处了。

    以前是南北对峙,其中桐叶宗又稳稳压过玉圭宗一头,如今却是毋庸置疑的一家独大,反观桐叶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图上,如同孤舟一叶。

    周首席亲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几乎每份邸报都有不同的说法,不管认不认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会顺带着再骂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宫的丹药,还有小龙湫的那场问剑。

    还有不少山下复国后的朝廷,通过邸报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国礼部颁布的公文,类似江湖上英雄帖了。

    不少关于宝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反正就是乱写一通。

    小陌拿过一份邸报,说道:“这个桐叶宗,好像有点惹人厌了。好歹是个宗门,下场如此凄惨?”

    陈平安笑道:“捧杀不遗余力,棒杀一棍子打死。其实往往是好也没那么好,坏也没那么坏,反正看人挑担不吃力,就是图个看热闹不嫌大。不过我们周首席有句话说得好,”

    小陌点头道:“虽然还未见过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口皆碑。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一个笑出声,赶紧喝了口酒,然后说了句让小陌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我们周首席返乡后肯定要揪心了,没事,反正他最喜欢花钱,省得当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陈平安其实还是想要从邸报上,多看到些关于大泉王朝的消息,比如其中就有一个传闻,言之凿凿的,也神神道道的。

    姚岭之丢了一把刀。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大泉朝廷三法司的主官,焦头烂额,见面就愁,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所谓的小三法司,更是都开了不知几场议事,三个衙门内部早已鸡飞狗跳,却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就是一件法宝品秩的宝刀失窃案,说小又不小,因为这把刀,是前朝重宝,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官场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事,揣摩天心。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渊源,是大泉王朝宝库秘藏了两百多年的镇国之宝,名为“名泉”。而大泉刘氏的开国皇帝,起于微末,属于武将篡位立国,有得国不正的嫌疑,尤其是这位开国皇帝,当年还持刀手刃了前朝的末代皇帝。

    陈平安上次在这蜃景城,就亲眼见过那把“名泉”,算是当今天子送给皇妹姚岭之的一件御赐重宝,确实是一把品相极好的法刀,木质刀鞘,蒙绿鲨皮,刀柄嵌满珍宝,当得起“价值连城”这个说法,天然压胜鬼怪神异。

    按照邸报上边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转性了,从一个酒鬼变得兢兢业业,亲自与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揽了此事,让转为辅佐的三座衙门,都稍稍松了口气。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府尹大人顶着了。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调度一事,府尹大人颇有章法,使得整个蜃景城内外的京畿之地,内紧外松,既不扰民,又调度有序,这才让京城官场不约而同记起一事,这位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还曾是个年少投军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断臂瘸腿,还是在战场上落下的结果。

    小陌说道:“公子要是能够绘制出一幅‘名泉’图画,小陌可以试试看,帮那位姚府尹查探出这把宝刀的下落,找到之后,暗中归还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书信解释来路和缘由。”

    裴钱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侠义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报,说道:“喜烛前辈,此事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为之,如果那个‘刘氏废帝’在位时,闹出这种事情,当然会比天大了,只是如今换成姚氏掌国,一件已经算是属于前朝的镇国之宝,丢了,未必是坏事。就像邸报上写的,蜃景城这边,都有歌谣流传开来了,说是有个更夫,亲眼见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龙,逃离京城。”

    与裴钱不一样,她会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还是坚持敬称小陌为喜烛前辈。

    小陌笑着点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晴朗举碗,以水代酒。

    陈平安说道:“我带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钱,曹晴朗,你们两个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到姚府,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消耗自身功德绘制符箓,分别张贴在屋内外,保证姚老将军能够保存元气酣睡,然后就可以安心等待陈平安与谁求来一枚续命延寿的丹药。但是崔东山当时也曾直白无误告诉姚氏两事,就算当真求来了山上丹药,姚老将军也延寿有数,再就是那枚丹药,得姚家出钱,别说一颗神仙钱,就是一文铜钱都不能少,这是规矩,跟入庙烧香的香火钱,香客不可与外人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来,陈平安还带了两枚丹药。

    是自家先生从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天师赵天籁那边,求来了两颗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续命丹药。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钱人穷讲究,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狮子大开口,不是这个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求不来更多丹药,也不是于老儿和天师府没有更多库藏,只是山中修士,追求长生久视,本就是忤逆之事,借丹续命,禁忌一样有些,却不算大,可是油尽灯枯的山下俗子,试图凭借外物“添油”,却是禁忌重重,

    一来,人之精神气的去留,不是修士积蓄天地灵气,用完了可以补,尤其是那些即将寿终正寝的迟暮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如江河汹汹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许多有福之人,老人其实对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应的。尤其是佛门龙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准确知晓具体的时辰。

    就像在海陆之交,稍稍驻足观望,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再者山上人为山下人,续命添寿一事,有点类似寅吃卯粮,会折损服药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荫福报,所以这两枚丹药,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阴德炼丹入药,可以为姚老将军增添一年有余的阳寿,相当于一场时日极长的回光返照。而这已经是极限了。

    小陌突然说道:“公子,如果没有猜错身份,那个府尹大人很快就会登门了。”

    陈平安还是站起身,道:“跟他碰头后就去姚府。”

    在门口那边,遇到了不再满脸胡茬的姚仙之,虽然这位京师府尹神色略显疲惫,但是一双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陈平安与姚仙之说了丹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没说半句客气话,跟陈先生客气什么。

    不能改口喊声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轻声说道:“陈先生,我帮忙查过了,北晋国那边,没有陈先生上次说的僧人住锡如去寺。”

    陈平安点点头,“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只能随缘而见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开不少心结,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边关在马背上重操旧业了,他会继续当这个京城府尹大人,不过陈平安得预留一个下宗供奉位置给他。

    北晋国的年轻皇帝崇尚佛法,据说一次夜宿禅寺,梦中有异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传已久的水陆仪文原本。

    今年开春时分,皇帝陛下现身一场水陆法会,让礼部尚书宣读仪文,并且御笔敕书“水陆无碍道场”匾额,故而一国之内,水陆佛事,大为盛行。

    姚仙之大大咧咧问道:“什么时候创建下宗?有没有具体的日子?我这个当供奉的人,肯定是要参加的。”

    陈平安笑道:“就在明年立春这一天。”

    姚仙之神色古怪。

    怎么是这么一天?立春时天子有率领百官去郊外迎春大礼,就连自己这个京城府尹,都要负责打春。

    所以皇帝陛下是肯定无法参加那场庆典了。

    上次陈先生做客金璜府,皇帝陛下驻跸松针湖,明明只隔着几步路,双方却还是错过了。

    陈平安和姚仙之坐在一辆马车车厢内,这家客栈离着姚府不远。

    小陌坐在那个车夫身旁。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怎么不干脆住在我家?”

    陈平安解释道:“送完丹药,确定姚老将军服药无恙后,我们就会马上离京,去一趟蒲山云草堂。”

    姚仙之问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笑道:“明年立春就要创建下宗了,府尹大人你自己说,我这个上宗宗主忙不忙?”

    姚仙之神色复杂。

    再忙也不差这三两天的啊。

    到了姚府,来到那间贴有多张符箓的屋子,等到姚仙之帮着姚老将军服下两枚丹药后,坐在床边的陈平安,轻轻拿起老人的手腕,仔细查探脉象,最后转头与姚仙之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什么问题,姚老将军很快就可以醒过来,到时候你小子再忙,也要抽空陪着爷爷走走看看。”

    姚仙之先喊了声陈先生,然后抬起那条胳膊,重重握拳,在心口处轻轻一敲。

    陈平安动作轻柔,将老人的胳膊放回被子,再垫了垫被角,这才起身,与姚仙之一起走出门外。

    小陌就安安静静站在门口这边。

    陈平安拍了拍姚仙之的肩头,“忙去,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这边等着老将军醒来。”

    姚仙之笑道:“忙个屁的忙,这些天就没睡个安稳觉,总得歇口气。”

    最后姚仙之拉着陈平安在这边吃了顿晚饭,听府上管事说爷爷醒了,三人赶紧放下筷子,一同去往隔壁的院子。

    老人背靠床头,精神不错,笑望向门口那边与孙子一起跨过门槛的青衫男子,问道:“仙之,通知陛下了吗?”

    姚仙之摇头道:“还没呢。”

    然后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我这就去给宫里边传消息?”

    看着那个神色自若的臭小子,轻提青衫长褂,缓缓落座床边的椅子上,老人朝姚仙之摆手笑道:“不用啦,求不来的事,吓不跑的人。”

    之后老人就只是与陈平安聊了些当年事,至于家国天下大事,只字不提。

    聊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姚老将军才放过陈平安,只是让他离开蜃景城之前,必须再来家这边吃顿家常便饭,陈平安答应下来。

    姚仙之陪着陈平安走到门口,他要返回府尹衙署继续处理一大堆公务,寻刀一事,只是迫在眉睫的一桩眼前事,其余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是多了去。

    化雪时份京师又琼花。

    雪夜访道观。

    陈平安走在一条小巷中,在这大泉京城最西边,有座名为黄花观的小道观,前不久刚刚解禁,皇帝陛下撤掉了一拨暗中“护卫”道观的皇室供奉修士。

    观主刘茂,曾经的三皇子殿下,后来的大泉藩王,在国祚绵延不断、却换了国姓后,刘茂就主动请辞,得了份道门度牒,在京师内的这处小道观潜心修行,闭门谢客,如今道号龙洲道人,只收了两个孤儿出身的小道童当弟子,刘茂教了些道法口诀和仙家吐纳术,只是两个孩子不知无价宝,比较惫懒,觉得比洒扫庭院麻烦多了。

    刘茂听到一阵敲门声,披衣起身,开门后,见着了那个与自己如故友重逢的青衫客,刘茂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恶客登门,看架势,又来自家小道观打秋风了。

    陈平安咦了一声,打量了一眼刘茂,满脸意外,拱手摇晃,笑道:“恭贺观主,距离上次一别,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顺利破境跻身龙门境。实在是太过意外了,所以今天空手登门,见谅个。”

    刘茂扯了扯嘴角,“好说。”

    犹豫了一下,刘茂终究是没敢说出那句“有机会补上”,担心今夜自家道观就会落个寸草不生的下场。

    两手空空登门,岂不是正好满载而归?

    小陌已经帮忙关上道观大门,陈平安与刘茂并肩而行,开始介绍身边的两位学生弟子。

    “弟子裴钱,刚刚成为一位止境武夫。”

    “学生曹晴朗,大骊上届科举,京城春闱的会元,殿试的榜眼。”

    刘茂闻言便与那年轻男女,打了个道门稽首,只是心里难免疑惑,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大骊科举的含金量再高,可四年一度的京师春闱,哪次没有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

    可是一洲之地,才几个止境武夫?家乡这边,如今就只有武圣吴殳和黄衣芸两位宗师而已。

    刘茂打算领着一行访客去正屋那边喝茶,陈平安没答应,说用不着那么麻烦,咱们就去观主书房一叙,那儿挺清净的。

    这位黄花观的龙门境观主,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眼皮直颤。

    若说不小心遭了贼,被洗劫一番,是自家道观看护不利,怨不得别人,可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对方明火执仗,强取豪夺,自己还要帮忙开门?

    一座厢房,被刘茂拿来当作书房,屋内装饰简朴,跟上次陈平安造访此地,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一张书案,一件宫中旧物的黄竹笔筒,搁放一枝枝用来抄写道经的大泉鸡距笔,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搁放一小盆菖蒲。

    唯一的不同之

    处,大概就是书架上边少了几本书,屋内多了两把崭新椅子。

    陈平安瞥了眼笔筒,上次瞧见的三支抄经笔都还在,如果没记错,其中两支分别篆刻“清幽”、“明净”。

    最稀罕的一支,还是那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的长锋笔。

    桌上那部传承有序、印章花押无数的黄庭经也放着,很好,一看龙洲道人就是个守旧念情之人。

    崔东山已经与大泉王朝谈妥一桩买卖,下宗会大量收购官制鸡距笔,风鸢渡船可以帮忙远销桐叶洲以北两洲。

    陈平安听说此事过后,立即帮着学生和下宗查漏补缺,说什么官制,不妥当,都是宫廷造办处的御制之物。

    当时仙都山上,众人哑然。

    就连贾老神仙都没开口说话。

    刘茂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光亮昏黄,所幸窗户紧闭,不至于灯火摇曳。

    书房不大,不宜待客,况且屋内就两张椅子,陈平安就让小陌他们在外边等着。

    陈平安双手负后,看着墙上一幅字画,点头称赞道:“观主这份手笔,无异于画龙点睛,陋室随之灿然。”

    原来是一页经书被刘茂用檀木框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只不过一篇黄庭经的经文内容,却是两种字迹。

    末尾十六字,正是陈平安上次帮忙补上的“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刘茂坐在书案后,陈平安搬了仅剩那条椅子坐在书案对面,翘起腿,取出一根竹制旱烟杆,一袋子烟草,磕了磕桌面,笑问道:“不介意吧?”

    刘茂笑着摇头道:“陈剑仙自便。”

    心中讶异,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旱烟杆和烟草放在桌上,转身走向书架,从袖中摸出几本书籍,就近放入书架中之前,抬起手随便晃了晃,正是上次陈平安从这边借走的,《海岛算经》,《算法细草》等书,物归原主后,陈平安笑道:“看清楚了吧,先前与你借书,一共六本,说了归还,怎么可能不还。”

    这六本,都是术家书籍,刘茂痴迷此道,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位术算大家,毕竟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还曾担任幕后总裁官,为朝廷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按照刘茂上次的说法,书,不借。要抢就抢走。

    山下的藏书大家,皆有此癖,借书如借妻,赠书如赠妾。

    刘茂瞥了眼书架,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来到书架那边,打算将那几本术算书籍,一一取出,重新摆放原位,必须丝毫不差,否则刘茂就会心里别扭,说是寝食难安,半点不夸张。

    那本《数书九章》一入手,刘茂就知道不对劲,一瞥,果然!刘茂加快动作,将其余五本书一一取出,果不其然,版刻粗劣,都不用翻开,就知道是些私人书商的民间版本,与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阁刻本,相差十万八千里,况且对于藏家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价格高低的事情,刘茂气得脸色微青,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只是将几本书递还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推开刘茂的手,埋怨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何况咱俩都是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拿走拿走!”

    刘茂尤其坚持,去你娘的陈剑仙吧,这件事,没得谈。要不是双方境界悬殊,刘茂都要动手打人了,至少也会当场下逐客令。

    那几本心爱书籍,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你强掳带走也罢了,还要送回几个黄脸婆,然后厚着脸皮跟我说两清了?

    陈平安就将那些书籍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截木柄,招招手,“上次一个失手,这次补上。”

    之前来这边,陈平安为了找出斐然行踪的蛛丝马迹,属于刘茂心头好的一把寻常拂尘,被陈平安寸寸捏碎了木柄。

    刘茂这次没有拒绝。

    陈平安抖了抖长褂,翘起腿,开始吞云吐雾,同时环顾四周,就在这间书房,最终被陈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虚的一封密信,除了让斐然和刘茂的算计落空,额外“报酬”,就是得到一枚文海周密的私人藏书印,陈平安转交给崔东山后,最终带去了中土文庙。

    而作为看信的代价,就是那个被乔装成申国公府老管家,剑术裴旻问剑一场,当时有一截伞柄,在雨夜中从京城外的天宫寺,如飞剑来到黄花观,撞穿陈平安腹部。

    浩然三绝之一,剑术裴旻。

    曾是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更是陆台的两位传道人之一。

    刘茂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家伙,问道:“陈剑仙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蜃景城?”

    都不问今夜造访所求何事。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好个黄花观观主,如此以诚待人。

    其实刘茂跻身龙门境,并且看架势还要直奔结丹而去,就是一种与大泉姚氏的表态,大泉刘氏已经没有什么皇室刘茂,只有个龙洲道人,要安心修道当个观主神仙了。

    陈平安问道:“那位申国公?”

    刘茂摇头道:“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身体前倾,从竹黄笔筒中取出一支笔。

    刘茂深呼吸一口气。

    所幸那个家伙旋转笔杆、一番仔细端详后,很快就将其放回笔筒内。

    陈平安说了句不用送客,就收起烟杆,再随手挥了挥袖子,驱散烟雾,起身走到门口那边,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丢给刘茂,“还你。”

    是那本“姗姗来迟”的《天象列星图》。

    不同于那些术算书籍,这本《天象列星图》是朝廷**,就算官员都不可以私藏,否则等同谋逆,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还重。

    刘茂伸手接过书,意外之喜,竟然没有被这位陈剑仙掉包。

    将其放入书架,物归原位,刘茂临时起意,重新取出,随手翻开书页,才发现扉页之上,竟然多出了两方对章的并排钤印,然后书籍尾页亦是如此,同样钤印有并排两印。

    “无限思量”,“退一步想”。

    “知足”,“知不足”。

    刘茂拿着这本书,走到窗口,打开窗户,回头看了眼桌上灯火。

    月照一天雪,灯火小于萤,吹灯字更明。

    返回那座望杏花馆,裴钱回自己屋子休息,曹晴朗却独自离开仙家客栈,去赏雪了。

    陈平安取出李槐的那两本册子,取出笔墨,对照册子上边的疑难,一一解析和补注。

    小陌在翻看一本情节曲折的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陈平安突然收起册子,说道:“小陌,帮忙护道片刻。”

    小陌默然点头,走出屋外,轻轻关上门,站在廊道中。

    陈平安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同时调动五处气府灵气,开始凝神观想一处山水。

    竟是那座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

    在那托月山地界,与元凶对峙期间,其实陈平安有过一场悄无声息的神游。

    一来试图多了解几分那座飞升台遗址,还有就是担心周密或者斐然,隐藏有后手,最后则是顺便挑选落剑地点和对象。

    只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很快就主动要求捉对厮杀、问剑一场。

    此刻,在笼中雀之内,陈平安飘然凌空,独立于天地虚室中。

    先是托月山,然后是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依次而生,陈平安是以心相显化大道,再造天地。

    只是当陈平安凝聚一粒心神,好像行人驻足某地,在看那天地间的一朵花时,

    等他想要让这朵花自行生发时,刹那之间,一座心相天地分崩离析,如瓷器碎尽。

    以至于一座笼中雀小天地,都出现了多处漏洞。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不是可以缩小地界范围,同时减少事物数量?”

    陈平安点点头。

    重新观想天地,不再是托月山,而是竹楼后边的那口池塘,最终在一池清水中,有粒紫金莲种子,开始缓慢生长,枝叶出水,亭亭玉立,荷叶铺水,含苞待放,最终即将开出第一朵荷花之时……陈平安在刹那之间,就收起了心神,主动打散这份异象。

    收起一把笼中雀,陈平安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大雪纷纷落。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枚竹简,上边刻着道祖三千言中的两句话,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句很好理解,但是另外那枚竹简上边,关于身天下、寄天下、托天下,其实不光是陈平安始终无法理解深意,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道门之内,不同的法统道脉,对此都会有各种注解上的分歧,估计谁都不敢说自己的见解一定是对的,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只是陈平安在与陆沉暂借十四境的时候,尤其是上次遇见那位骑牛而来的“道童”,都有意回避此事。

    默默收起两枚珍藏多年的竹简,转头说道:“小陌,可以进来了。”

    小陌进了屋子后,什么都没问,就只是继续翻看那本志怪小说。

    难怪人人都愿意当书生,因为经常可以迷失道路,然后多半就会见一大宅,之后不是遇到女仙神女,就是遇到山中艳鬼,一场杯觥交错,再诗词酬唱几首……

    京城皇宫内,有个淡妆女子,姿容极美,她摔了手中折子,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片刻,重新拿起那份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看完了所有折子,夜已深,皇帝陛下抬起头,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埋河水府碧游宫。

    河边,水神娘娘柳柔,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单手持鱼竿,一边打着哈欠,坐了半天,也没有一条鱼上钩,鱼篓里边空荡荡。

    不曾想竟然有条呆头鱼来到岸边,缓缓游曳,气得水神娘娘丢了鱼竿,弯腰捡起岸边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手臂,伸手指着那条鱼,怒目相视,“你这就欺人太甚了啊!”

    一跺脚,水神娘娘丢了石头,大手一挥,“算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柳柔继续捡回鱼竿,坐在椅子上,蹲在椅子上,站在椅子上,可是不管如何,就是没有鱼儿上钩。

    她只得丢了竹竿,远远抛入河水中,再将那只空鱼篓一脚踢飞,行了,回了府上,就跟人说鱼儿太大,绷断了鱼竿,鱼获太多,拖走了鱼篓。

    水神娘娘大摇大摆走回碧游宫那边,离着不远,她猛然抬头,数道身形落在了家门口,哈,陈先生来做客了啊。

    惜哉惜哉,如今自家待客,再无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最近每次水府议事,水神娘娘一开始倒是正襟危坐,然后就开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处,偶尔偷偷抹嘴。

    没有鳝鱼面,黑鱼也成啊。

    有一位鱼精出身的水府官吏,实在是担惊受怕,只觉得度日如年,只好私底下单独觐见水神娘娘,硬着头皮义正言辞一番,大致意思就是水神娘娘你再这样,我就要辞官了。所幸之后议事,水神娘娘从头到尾都不看它一眼。

    柳柔好奇问道:“陈先生,不是说好带你媳妇一起来碧游宫吗?”

    陈平安笑道:“只能等下次了。”

    到了大堂那边,柳柔大手一挥,让人喊来刘厨子,可以开工了。

    裴钱立即说道:“我那份,不要辣。”

    陈平安附议。

    曹晴朗说道:“我能吃一点辣。”

    小陌微笑道:“客随主便。”

    柳柔喊道:“再来几坛‘不是水花酒’。”

    她哈哈一笑,“蜃景城里边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烦人,托关系都托到了我那妹妹、妹夫那边,非要跟我买水花酒喝,酒窖里边那百来坛酒水,这才酿酒几年,当不起‘水花酒’的名号,既不挣钱,又砸招牌的事,傻子才做,我就急中生智,将那些新酿酒水,取了个‘不是水花酒’的名字,酒也送人了,人情也挣着了……”

    眼见鸦雀无声,无人捧场,水神娘娘又自顾自哈了一声。

    裴钱捧场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山人自有妙计。”

    柳柔一拍桌子,“对,还是小裴钱会说话,就是这么个理儿。”

    一“碗碗”面条端上桌,陈平安和裴钱都已经习惯了。

    师徒双方,对视一笑。

    说了“随意”的小陌,半盆面,半盆红辣椒。

    曹晴朗稍微好一点,大半盆面,小半盆朝天椒。

    陈平安卷起一筷子面条,不忘转头对两人提醒道:“辣椒就酒,越喝酒有。小陌,曹晴朗,你们要是一碗面吃不饱,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气。”

    小陌沉默片刻,点头道:“不会客气的。”

    曹晴朗缓缓转头,望向裴钱。

    某人的某本山水游记上边,明明白白写了碧游宫水府的鳝鱼面是一绝,滋味绝好,临了还有四字评语,“惜无辣味”。

    曹晴朗这会儿都不用下筷子,那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辣味,闻着就呛人。

    陈平安老神在在,喝酒吃面。

    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两天,期间还特意陪着姚老将军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一起登山夜宿山顶客栈,再一同赏日出。

    第一次双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脚分别,这一次还是,那就还有下一次重逢。

    因为没能见着那位皇帝陛下,鸡距笔那桩买卖,陈平安就只好让姚仙之帮忙捎话了。

    柳柔这会儿听说落魄山都要创建下宗了,说立春之前,自己就一定到场,到时候在那仙都山碰头,自己肯定带上刘厨子!

    陈平安将自身水府那些绿衣童子们,信守承诺,让它们都留在了碧游宫,柳柔也不矫情,小家伙们以后跟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后,刘厨子说道:“娘……娘娘,怎么不跟小夫子说……说那书院的事情。”

    自家水神娘娘与皇帝陛下商量好了,要在埋河畔筹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书院,就只传授那位文圣老爷的学问。至于钱嘛,算是碧游宫与朝廷借的。

    柳柔双臂环胸,呵呵一笑,“你就懂个鳝鱼面,等回头我参加了下宗庆典,开口讨要个客卿啥的,只要一敲定此事,我再开口,陈小夫子到时候还好意思拒绝来书院讲课授业?”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碧游宫后,直奔蒲山云草堂。

    大泉蜃景城内,今天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看过了雪景,她返回御书房内,一位供奉宫女送来一封山水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

    据说是第一个指名道姓写出某个名字的山上邸报。

    邸报内容,惊世骇俗。

    其实没有任何刻意渲染,就只是平铺直叙一般的质朴文字,只是因为那个人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一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在萧愻叛离之后,继任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还曾率领十数位剑仙落座于倒悬山春幡斋……

    尤其是邸报末尾的一场自问自答,更是让看客都要心神摇曳。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

    剑气长城,最新刻字者,末代隐官陈平安。

    女子看过了两遍邸报,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摩挲纸面三字。

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

    (27000字大章节,更新有点晚了。)

    山光忽落,月色渐上。

    人间共点一盏天上灯。

    一条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气浓郁,河段沿途分布着十六处大小船坞,供山上渡船停泊,商贸繁荣,每一处船坞周边,都临水而建有小镇,大小如槐黄县城,入夜后,灯火如昼,两岸武馆林立,设有众多的江湖堂口,哪怕是在刚入门的地师堪舆家眼中,也能看出此地武运气象极大,冠绝一洲。

    吴殳已经远游别洲二十余年,如今又往蛮荒天下,加上这位武圣对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位开山弟子,故而桐叶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个叶芸芸,这就让蒲山如今有了个评价极高的美誉。

    “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云草堂,也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每年都会按祖例在立夏、立冬两日,教拳,除了云草堂秘法桩架不教,其余皆不藏私,愿意对前来学拳的各路武夫倾囊相授,同时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都会举办三场公开的演武,切磋武学,或是为人喂拳,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乡人胜出,就可以赢得满堂彩,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奉为座上宾。

    好像天上明月专宠此处水光,河面上铺满皎皎月光,宛如一条人间银河,夜色静谧,江风徐徐,风景宜人,心旷神怡。

    一艘顺流而下的游览楼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矮人一头。只要有过路游船擦肩而过,往往是他人低头我抬头的处境。

    在二楼一处露天茶摊,陈平安跟位茶娘要了两壶山上茶水,一壶云雾茶和一壶老枞水仙,她再免费送了些糕点瓜果。

    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销这水仙茶,说是来自宝瓶洲一处仙山的一种著名岩茶,极难获得,百年茶树称高,千年才可称老,所以价格贵有贵的道理,若是客人觉得滋味一般,但凡说个不好,楼船这边就可以打对折。

    看她架势,要是不点一壶老枞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点心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又是那位同乡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叶,仙家酒酿,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宝瓶洲名声鹊起没几年的物件,尤其是物美价不低的,估摸着至少半数都跟董水井脱不开关系。

    茶当然是好茶,徐远霞那本尚未版刻出书的山水游记上边,就专门记载过这种老枞水仙,问题是徐大哥当年都喝得起的老枞水仙,茶叶在当地价格高低,可想而知。

    结果只是跟随跨洲渡船挪了个地儿,在这里一壶茶就要卖两颗雪花钱,就算真有脸皮厚的,说茶水滋味一般,楼船这边打对折,不也还是需要一颗雪花钱?

    做生意,天赋异禀的董水井,得是飞升境起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宫的坐忘丹,就着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怀疑青虎宫的后续丹药,肯定很快就会又有一两炉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陆老神仙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说陈平安自己,连同下宗,未来几百年内,都不会愁坐忘丹不够用了。

    用陆老神仙的话说,就是自家的好东西,当然是先紧着自家人。

    没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会投桃报李,未来清境山的山水灵气,只会比当年青虎宫最鼎盛时更加充沛盎然。

    再经过三座船坞,约莫两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了。

    裴钱问道:“师父,云草堂武夫下山为人喂拳一事,可以我们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学学看?”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可以学。”

    曹晴朗说道:“前提得是门风很好,山上武夫气量足够,而且在山下与人打交道时,言语不能太过随意,怎么说呢,拳既在擂台,拳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认真、喂拳谨慎,却只因为一两句话说岔了,让人误会,就会龌龊横生,砸招牌不说,还会纠纷不断,四处结仇,用不了几十年,就会被江湖孤立起来。到时候我们明明出于好心,回头却遭恶言,搁谁都受不了,一来二去,一方嫌弃对方没良心,一方觉得对方气势凌人,就要两看相厌了。”

    裴钱说道:“我们家门风还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陈平安喝了一口茶,点头笑道:“说得都好。”

    这算哪门子捣浆糊,开始弟子与得意学生,确实都好嘛。

    江风细细,波光粼粼,入冬后,哪怕是在楼船上,游客也不觉寒冷。

    这就要归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使得周边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时分,依旧地气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笼薰炉。

    云草堂叶氏,还是个山上公认的大地主,拥有极多地契,就连两座小国山岳,外加两座大湖,其实都是蒲山的私产。

    四人围桌饮茶,陈平安翘起腿,掏出那根旱烟杆,只是山中寻常青竹材质,烟嘴来自龙须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黄烟丝,被陈平安捏成一小团。

    学杨老头抽旱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将那远虑近忧一并想了,不然就像现在,今日无事,无事可想。

    小陌借着一份明亮月光,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本专门写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笔记小说,其中就有说到这条沛江的一桩典故。

    因为在这条沛江主干道之上,源尾两地,各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水神庙,分别供奉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最为出奇之处,在于不同祠庙,当地百姓却是共同祭祀两尊水神,有点类似某些土地庙的土地公、土地婆。按照书上说法,祠庙建在沛江源头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东海龙女,自幼喜好文墨,却因为蛟龙之属的水族精怪,天生无法“承载文字”,所以她就经常率领龙宫侍女,一同变化成凡间的大家闺秀,乘船游历通海沛江,让借渡书生帮忙抄写书籍内容,珍藏在龙宫闺阁内,好与同辈炫耀。不料惹来一尊陆地山君的觊觎美色,下令在入海口处率部拦截,让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头阵,掀翻那条龙舟,山君得手之后,金屋藏娇,将龙女禁锢在沛江源头地界,为她建造别宫,由于龙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会引发洪涝,山君只得每过十年,便允许她在沛江入海处的祠庙遥遥望海,一解思乡之情……

    小陌举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独有的云雾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色,滥用公器,可怜龙女,苦苦思乡不得归乡。”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独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转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时见着了两位当事人,当面一问便知。”

    小陌说道:“先等公子与蒲山谈完正事,小陌再看有无机会拜访青洪庙。”

    裴钱说道:“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笔记,其实山上还有个不同版本的传说,说那龙女当初是为了逃婚,自己不愿意离开沛江,因为早就对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属,就请山君配合演戏一场,山君怜悯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只是身为大岳山君,不便与龙宫势力撕破脸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够,与身份尊贵的龙女门不当户不对,龙宫势大,又注重血统,绝对不允许这桩婚姻,就只好自己来当恶人担骂名了。”

    曹晴朗点头道:“这个说法更靠谱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说来,就是山君可敬,龙女与青洪君可喜可贺了,虽然没个夫妻名分,确实美中不足,可终究远远好过从此一线之遥,双方却要江海永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雾。要是小米粒在这边,肯定更有的聊。

    一行人即将拜访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其中武学一脉,类似皑皑洲的雷公庙,虽然名动一洲,却是先天就极难开枝散叶的小拳种,门槛高,收徒严,学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为不易。

    蒲山云草堂的香火,有点类似佛家道门的半子孙丛林。云草堂一直姓叶,就像云窟福地一直姓姜。因为当代蒲山叶氏家主,叶芸芸喜欢穿黄衣,所以绰号黄衣芸。

    先前桐叶洲山上,选出了一洲武道的历史十人。

    在世之人,只有两位,除了那个悬佩竹剑背木枪的武圣吴殳,再就是喜穿黄衣的叶芸芸。

    一男一女,两位武学泰斗,至今没有问拳记录,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镇半洲。

    只是前者喜欢单枪匹马走江湖,加上名声有褒有贬,自然不如黄衣芸和蒲山在桐叶洲那么一呼百应,影从云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对吴殳其实颇有怨言,理由就是这位武学第一人,既不着家,也不顾家。一场大战打下来,从头到尾,竟然只在别洲山河博取名声,凶狠出拳,杀妖不断,眼睁睁看着家乡山河沦为废墟。

    裴钱轻声说道:“师父,这位叶前辈,上次在黄鹤矶那边见面,好像就只是气盛瓶颈,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强跻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该是垫底,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样子,不该是高居第六。”

    山水邸报上边,竟然还有不少仙师,为黄衣芸打抱不平,觉得这个名次太低,怎么都该排在吴殳之后。

    裴钱就觉得这种事情,岂可儿戏。

    陈平安笑道:“如果加上叶宗师的玉璞境修为,排在第六,问题不大。”

    可如果单纯以武学论高下,确实如裴钱所说,武夫叶芸芸的名次垫底都悬乎。

    这种事情,说得难听点,就是今人欺负古人不会开口说话了。

    反观吴殳排在第四,倒是问题不大。

    而蒲山云草堂的开山鼻祖,那位凭借六幅仙图开创蒲山拳法的天纵奇才,其实也才位列第五。

    这位止境武夫,叶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时祭祀的叶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为不迁之祖。

    此人曾经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后来便有了个极有气魄的评价,“孑然一身,两甲子拳压三洲”。

    所谓三洲,就是家乡桐叶宗,再加上北边的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了,至于那会儿的宝瓶洲,只能算是被拉壮丁拿来凑数的。

    在陈平安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叶裕固在武学巅峰时,尚未跻身止境最后一层的神到,估计正因为无法打破归真一层瓶颈,曾以行走天下换取气盛一境大气象的叶裕固,但是成效不大,当年才会不得不转去跻身玉璞境,以修士身份跻身了上五境,叶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寿命,用水磨功夫,慢慢打熬体魄底子,找机会在学武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叶芸芸只穿黄衣一事,让陈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宝瓶。

    不知道这个黄衣芸,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什么谶语。

    陈平安思绪飘远,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剑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个“剑宗”后缀,但就目前看来,崔东山是有意将下宗打造成一个庞然大物,剑修当然得有,这是一个剑道宗门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类练气士更多,这是一个山巅大宗门该有的枝繁叶茂。

    较大的宗门山头,动辄数百人乃至千余人,比如正阳山,就是这类。宝瓶洲的神诰宗,由于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门在册弟子,甚至多达两千人,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门,加上下宗和藩属山头,可以多达数万人,当然不可能全是练气士,会计入山中仙师家眷,以及各个峰头、仙府的扈从婢女,厨娘杂役等。

    大致分祖师堂嫡传,内门,外门,形同一座京城的宫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边的藩属山头,就是京畿之地了,若还有下宗,则类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无源之水。

    可若是山门没有几种高妙道法传承,则是无本之木,一样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样难有茂盛气象。

    就像得陈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庙旁的那块祈雨碑道诀,最适宜地仙修行,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头,都会有一种甚至数种祖传的入门道法、仙诀,可以帮助弟子尽快开窍,成为练气士后,还可以尽快跻身洞府境,登山快,且脚步稳当,这类仙家秘籍和道诀,分别被誉为“开门法”和“领路诀”,会直接决定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能够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在登山前期,携手破境。

    而类似祈雨诀,就属于一种山腰道法了,能够避免一座宗门出现青黄不接的隐患。

    其实陈平安真要无所不用其极的话,眼前就一个有立竿见影的法子,有条捷径可走。

    骑龙巷那位至今还只是“不录谱牒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继承了吴霜降的大部分记忆,除了些许岁除宫的不传之秘,有所保留,被吴霜降以独门秘术封禁记忆如封山,但是在“杂学”一道,依旧极为可观,故而白发童子本身如同半座岁除宫的道法密库,只是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合适开这个口。

    前身是岁除宫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无论是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皆任重道远,未来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皱眉,挥了挥手,驱散烟雾。

    她忍那邻桌男子很久了,烟雾随风飘摇,害得自己这边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这种事情,她总是不宜开口多说什么的,就像同一个酒楼饮酒,若有谁大声喧哗,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边大嗓门。

    陈平安察觉到那女子的动静,赶紧收起那支旱烟杆,向她投去致歉视线。

    女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她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盏,作为还礼。

    毕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历,那个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已经很难得了。

    根据一些来别洲的山水邸报显示,如果是在那个北俱芦洲,对方不拍桌子,直接来句“你瞅啥”都算客气了。

    所以如今的桐叶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远游,也会首选南婆娑洲,决不愿意主动去往北边两洲。

    大概是发现了那个青衫客的胆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谱牒仙师了。

    故而又有不远处一桌茶客,有个孔武有力的高大汉子,开口问道:“小姑娘口气不小,谁给的资格,敢对这些山巅武学宗师的名次,胡乱指手画脚?”

    真有钱,谁会挑选这条小破船欣赏沛江沿途风景?自己一行人则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贵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为了体察民间疾苦使然,不然直接祭出一条山上符舟游历沛江都没问题。而汉子作为扈从,又是一位离着宗师头衔只差半步距离的六境武夫,再加上他还是那位黄衣芸的仰慕者,当然受不了一个年轻女子在那边胡说八道。

    口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跟黄衣芸问拳一场?别说是叶山主了,见都见不着,就是与她嫡传弟子薛夫子的弟子,要有一场问拳,到时候可别被打哭了。

    裴钱淡然道:“师承。”

    那桌有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为首之人,他手持一把并拢折扇,以金色丝线挂一把袖珍可爱的桃木剑扇坠,笑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甚,师承何人?”

    裴钱说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率先开口那汉子,看不惯一个小姑娘如此老气横秋言语,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气笑道:“谁借你的胆子,敢这么与宇文公子说话?”

    裴钱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脚。”

    那汉子气笑不已,佯怒道:“谁教出这么个泼辣娘们?!”

    陈平安开口笑道:“我。”

    先前在那个只是挂在灵璧山名下的自家野云渡,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蹩脚借口,说是相中了一样东西,改变主意了要入手。单独折返,施展云水身,走了趟灵璧山用来关练气士的监牢,去会了会那个竟敢在店铺揩油裴钱的汉子,不收钱,无偿教给对方一个出门在外“管不好眼睛总得管好手”的简单道理。

    再顺带问清楚了这拨人的来历根脚,原来隶属于那个复国坎坷的旧大夏朝皇子殿下,类似他们这样奉旨外出捞钱的皇室供奉,多达二十余拨,各自还担负着一桩秘密任务,招徕那些山头崩碎流离失所的旧谱牒仙师,还有山泽野修,以及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自家朝廷完全不计较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愿意点个头,走一趟“京城”,再在礼部录档、户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吃皇粮,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子下山游历的仙师,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反而觉得有趣,没那么恼火了。

    四周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其中不同桌的两位女子,秋波盈盈,含情脉脉,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

    她们偷看之人,是曹晴朗。

    好个俊俏郎君,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呢。

    至于与之同桌的另外两个男子,模样倒是也不差,尤其是那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的男子……可惜年纪大了点。

    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双手抱拳,笑道:“无心之语,莫要介意。”

    陈平安朝那一桌举起茶杯,示意无妨。

    游船临近一处船坞。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乡武夫,拳要出名,当然同样只在蒲山。

    那处船坞旁建造有一座邻水擂台,以黑白两色的山上石材,铺出一大幅阴阳鱼图,极为坚固。

    刚好有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皆是金身境武夫,当得起宗师称呼了,双方相约于此,在今夜切磋拳脚功夫。

    一位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一位老者以双手炮锤狠狠砸中胸膛,好巧不巧,倒飞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条过路彩船之上,老人拳罡极重,势大力沉,男子无法全部卸劲,一条楼船竟是被撞得瞬间离开水面,凭空翻转数圈,船上游客,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

    无需师父发话,桌边已经不见裴钱身形,她单掌抵住那只即将倾斜坠江的大船,轻轻一推,将其安稳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坠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牵引,落汤鸡们如被人拽住衣领,纷纷带回船上。

    裴钱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挟的汹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条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见那两位武夫一个踩在江面上,一个在岸边擂台,遥遥与自己抱拳致谢,那个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神色诚挚,开口邀请裴钱上岸一叙,裴钱只是抱拳而已,就当是婉拒了。

    那拨谱牒仙师,开始坐立不安,尤其是那个与裴钱有过一番“闲聊”的汉子,直到这一刻,真切懂了,何谓师承、拳脚,又何谓萍水相逢不问姓名。

    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一位远游境的武道宗师?!

    陈平安与那一桌仙师玩笑道:“举手之劳,莫要上心。”

    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既有些别扭,又如释重负。

    只说那两位原本对曹晴朗一见倾心的女子,再看那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年纪好像也不算太大呢。

    可惜蒲山地界,禁绝任何仙师开启镜花水月。

    而蒲山云草堂弟子,山中修行,必须专注不可分心,又会封禁各类山水邸报。

    所以先前文庙封禁天下邸报,对蒲山弟子而言,几乎毫无影响,只有得以下山历练的弟子,才会觉得有几分遗憾。

    家规重,门风严,蒲山内外皆不敢违禁。

    陈平安在一处船坞登岸,离着蒲山云草堂的山门,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而那座蒲山本身,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势规模,可能都不如一个小国的储君之山。

    其实那位宇文公子领衔的一拨人,原本也该在此处下船,怀揣着一封皇帝御笔密信,要与云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议要事。

    只是年轻公子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在一处船坞渡口下船,绕点路,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绿竹杖轻轻点地,笑问道:“公子,云草堂这样的仙术、武学兼修门派,不多见吧?”

    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裴钱,“你得问她,裴钱走过大洲数量更多,见识更广。”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走过大洲数量是多,只是一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得减半算啊,师父却不然,则翻倍算啊。

    自己打对折,师父翻一番,可不就是相差悬殊了。

    只是见小陌等着自己的答案,裴钱只得说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数,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见,不过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结丹,或是跻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师堂那边的许可,才可以继续同时走两条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选一了,只能专注炼气或是武学。在中土神洲,有个宗门,山头人数不多,祖师堂剑修无一例外,都会是符箓修士。金甲洲历史上还有个宗门,跟蒲山差不多,只是还要多出一个炼丹本事,只是山门被蛮荒妖族打没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个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们的祖师、师长们都战死了,就连个护道人都没有了,他们想要恢复宗门旧日荣光,很难。”

    裴钱曾经与他们在金甲洲从南到北的数座战场,并肩作战。

    她也曾救下那个心存死志的年轻地仙。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十分高妙,历史久远,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命名为观瀑图,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竹篮捞月。所以云草堂的武学,经过一代代传承,再加上历代山主、祖师的不断完善、增补,最终凭借六幅仙图,衍生了出六十余个桩架、拳法招式,这才有了那个‘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这样的门派,就如裴钱所说,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体魄坚韧,利远远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术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当年跻身了玉璞境,出关后下山访友,要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

    可惜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不知为何,遭了高人暗算,可叶裕固重伤而返,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

    直到如今,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沸沸扬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再以一身止境拳法,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扳手腕。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暗中拦截下死手,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返回蒲山没几年,就重伤不治,黯然离世。

    另外一次机会,就是叶芸芸,是武道止境之外,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此事,显而易见,最少在近期,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天意。

    天公不作美?

    像是作为补偿,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图,异常珍贵,价值连城。

    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是一幅面壁图,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

    而且这位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

    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此图来历极不寻常,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却头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画。

    画里有画,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

    裴钱突然笑道:“师父,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她对那位女冠姐姐,印象还是很好的。面冷心热,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龙湫。”

    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

    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眯眼想事情。

    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能够逃过一劫,这其实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

    山上,从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那个玉圭宗,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可是一座祖师堂,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到如今,每次议事,还空着半数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大泉王朝,边军战死无数,还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独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雷声大雨点小,几头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不知为何,极有默契,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

    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那边厮杀。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陈平安一点就明,涉及了纯粹武夫的断头路与人间重开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叶洲修士,对此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此事,只当是蒲山云草堂叶氏祖荫庇护,洪福齐天。

    临近山门,陈平安才收起旱烟杆。

    这玩意儿,还是不太习惯,呛人,更呛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难。

    ————

    小龙湫祖山,龙眠山,祖师堂所在山顶,又名心意尖。

    有一位身为外来户的女冠,在此结茅修行。问剑过后,她还不走。

    将一把古剑钉入山顶大地,好像如此一来,山顶就算成了她的地盘。

    只是哪怕是小龙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女子问剑之姿,风神潇洒。

    亏得小龙湫已经尽量封锁消息,再加上如今桐叶洲就没几个成气候的仙家门派,山上邸报数量不多,不然这要是传出去,会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别洲,桐叶洲是出了名的闭塞,就像个暮气沉沉却居功自大的老古董。

    所以出了个姜尚真,才会变得那么热闹。

    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座偌大宗门,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独苗。

    女冠黄庭,此刻站在崖畔,双手拄剑,抬头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跻身的玉璞境。在那边运气不错,机缘连连,不过这种天降福缘,对她来说,自幼就习以为常了。

    反正小时候就有个路过太平山的云游高人,说她是吉人天相了。

    之前一剑劈开护山大阵的山水禁制,再一剑重伤小龙湫山主,最后一剑将祖师堂一分为二。

    她仗剑悬空,与瞠目结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两句话。

    “之后谁来接剑,小心死人。”

    “不过谁要是能接下三剑,你

    家的祖师堂,我出钱来修。”

    当然无人胆敢接剑。

    这位太平山女冠,黄庭。是昔年桐叶洲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运,太平山黄庭的福缘,并称一洲双璧。

    黄庭此次突如其来的重返家乡,让整座小龙湫大出所料,因为当初桐叶洲大门开启,通往那座崭新天下避难,儒家文庙当时订立了一个百年期限,之后才会按时开门,

    所以黄庭的突兀现身,才会让小龙湫措手不及,其实之前有个外乡人走了趟太平山遗址,就已经让小龙湫察觉到苗头不对,等到黄庭现身问剑,就彻底了死心了。

    如今祖师堂议事,不是想着赶人,而是商量着如何跟一人即宗门的那位女冠剑修,如何赔罪,才愿意搬出祖师堂,哪怕不离开心意尖,挪个地方也好。

    小龙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婴修士,他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帮助师门占据太平山遗址,收拢那些残余道韵,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试图重新炼出一把明月镜,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大道裨益,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览的“野园”更实在。

    黄庭环顾四周,小龙湫四周,是水乡泽国,而护山供奉分左右,是一头并非搬山之属的罕见摘月猿,和一头大鼋。

    此外山水辖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头大鲶,并无朝廷封正,自封了什么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只是听说在那场大战期间,都跑了,大战落幕,又都回了。

    只是小龙湫也没有与这两位水伯计较什么。约莫是觉得两位金丹,肥水不流外人田,当个摆设也好。

    小龙湫的镇山之宝,是一枚谷雨葫芦。

    挨了她一剑的女子山主,道号清霜上人。

    只不过如今真正管事的,却是她的师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简单,一剑斩开山水禁制,正在闭关的清霜上人,不惜破关而出,接下了黄庭的第二剑,反观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欢看戏,如今正在偷着乐呢。毕竟山主师姐如此一来,需要闭关修养更久了,没个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复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杆鱼竿,好像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作鱼饵,与龙王篓,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个敢靠近茅屋的小龙湫修士,是个年轻女修,名为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号,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个字,练气士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得是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龙湫修士,是一双山中道侣,小姑娘作为独女,自然宠爱万分,只是他们都在山外战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听说是外边有故友,必须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龙湫自家修士眼中,这是自己找死,简直可笑至极。但是黄庭半点不觉得可笑。

    所以才会让那个叫令狐蕉鱼的小姑娘来这边“作客”。

    小姑娘腰悬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宝,有点类似驱山铎,不过只能做成对山神、土地“训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广大,可以驱逐山岳、赶山入海。

    这座小龙湫,好像跟山不太对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

    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古有两位仙人,曾在山中对弈,松下只留一局残棋,不知人间春去秋来。

    黄庭去那边逛过,确实有点门道。

    她转过头,看到了小姑娘朝这边走来,等对方走近了,黄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着,极有默契。

    茅屋内,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着一袋子木炭,黄庭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火盆边沿,身体前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

    令狐蕉鱼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黄庭说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黄庭围炉对坐。

    黄庭随口说道:“令狐蕉鱼,又焦又糊的鱼?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鱼笑道:“黄婷姐姐,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当年娘亲怀上我后,有天做梦,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有条鱼儿,上浮游到岸边,鱼儿抬头与娘亲对视,还说话了。爹娘都觉得是吉兆,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

    如今山上,长辈和同门,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当然是好心,怕她伤心。

    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甚至会觉得,

    爹娘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说几句呢,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

    比如现在。

    黄庭问道:“北边的宝瓶洲,有那大、小龙湫,跟你们有渊源吗?”

    令狐蕉鱼一脸茫然,“啊?”

    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那边也有个小龙湫。

    黄庭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鱼想了想,摇摇头,怯生生道:“不了吧。”

    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刚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笑道:“跟你不一样,我是剑修。脸蛋漂不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至于那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

    约莫是仙兵有灵,算是自动认主,亮起一道剑光,就直奔她而来,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

    见那些中五境神仙们又是布阵,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无聊散心,那会儿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地仙,就敢开宗立派了。

    此外黄庭在那边,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毕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实也有一座山头,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圆千里之内,修士莫入,否则就是与她问剑。

    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宁姚当时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在那边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

    还说黄庭如果愿意重返家乡,帮忙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

    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道:“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那边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那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是宁姚,也会这般女子吗?

    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在这边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

    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

    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一处治所在县城,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一位书生和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人,准确说来是两鬼,他们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杆,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其实两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碎嘴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铜钱。

    胖子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劲,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二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这个胖子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

    既能说些酸文,说那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时春衫薄,杏花吹满头。

    就像这会儿,也能说那人饿极了,再一干活,吃饭就香,吃饱喝足,沾枕头就睡。睡觉就能踏实,别说不会再去惦念白天瞧见的大姑娘,就连皇帝都不怯了,哪还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那个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闻起来是臭,吃起来贼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当年,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如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给自己算命,何时会死。算卦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而书院新任山长,来自大骊王朝的林鹿书院,程龙舟,并且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而且是位新任县城隍爷。

    姑苏问道:“钟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实在不行,咱哥俩去郡城隍抖搂威风也成呐。”

    因为同时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门、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按照官场上的门道,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与附郭县令相似,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

    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他们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这两年都在争那个“首县”头衔。

    附郭县间的排序,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这种嘉名的县,似乎会优先。

    如今钟魁地位超然,类似稗官野史里边,那种帮着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抚军按民”的钦差大臣。

    哪怕钟魁其实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义小说里边写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权柄更大,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钟魁站在门口,不着急登门入内,突然说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苏双手使劲揉着脸,“咋的,你那个朋友,除了打断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来,不妨说说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钟魁以心声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人抢走了半条曳落河,再一举搬空了托月山,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联手迁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苏笑呵呵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也就那样。”

    胖子擦了擦额头,还好,没有汗水。

    “钟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还谈什么境界呢,要我说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这样,乍一看,不如何,却能让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苏高高竖起大拇指,“钟魁,你交朋友,还是很可以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不如你,得给你竖个诚心实意的大拇指。”

    见钟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脸庞,“他这相貌,在我年轻那会儿,都得让他三分!”

    这个胖子,明摆着开始亡羊补牢了。

    之前还觉得年轻隐官,能够拐骗那宁姚当道侣,就是个定然擅长花言巧语的大猪蹄子,是个肠胃不好、吃不得粗粮的主儿。

    结果一听说蛮荒腹地那边的这几桩天大变故。

    姑苏再联系钟魁与那大妖乌啼的那场对话内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一连串勾当了。

    哪怕不是陈平安的亲自递剑,可好歹是这位年轻隐官带头领衔,功劳大了去,所以立即见风转舵,“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头一定要帮我引荐引荐,别说称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声哥,我不亏心。”

    钟魁笑道:“马上就能见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钟魁突然临时改变注意,笑道:“找个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规矩,我结账!”

    钟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规矩,以后一律我结账,事先说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苏大爷的一贯宗旨,做人不贪大方二字,当鬼莫贪豪爽二字。

    钟魁笑问道:“听说你一直珍藏着玉版十三行?”

    胖子转头狠狠呸了一声,“哪个史官猪油蒙心了,泼我脏水坏我名声!”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没有的话,我劝你就别见我那个朋友了,悠着点,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转,开始权衡利弊。

    钟魁走向一处路边酒肆,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喝酒。

    聪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壮举。

    何为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着一条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风清月白。

    ————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陈平安与两位门房修士自报身份。

    不过比起上次,多了个仙都山的身份。

    门房这边显然被打过招呼了,只听说过“曹沫”,便让曹仙师稍候,立即以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鸟符传递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点眼熟。这一道蒲山秘传的传信符箓,女子骑乘青鸟状。

    很快就有两人赶来山门这边,迎接陈平安这一行贵客。

    薛怀,远游境武夫,这位老者相貌清癯,气态儒雅,头戴纶巾,飘然出尘有古意。

    所以虽是武学宗师,却在山外一直被敬称为薛夫子。

    薛怀身边跟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元婴修士,手捧拂尘。

    上次为人护道,薛怀在游历云窟福地的黄鹤矶时,就已经与曹沫和郑钱打过照面。

    作为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薛怀与那个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同为一大帮年轻人的护道人。

    师父叶芸芸当时本想与曹沫问拳,那个曹沫却自称是晚辈,并且婉拒了问拳一事。

    听师父事后说,那个姜尚真说好友曹沫此人,接连拒绝了三次。

    可既然对方是郑钱的师父,薛怀倒不至于觉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虚了。

    别说是对方亲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够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大杀四方,杀妖无数,救人亦多,何况这位弟子,还有那与大端曹慈问拳四场的壮举,就算是薛怀自己,哪怕是个远游境武夫,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出别人一个弟子的类似事迹,只说与曹慈问拳一事,估计曹慈根本就不乐意出手吧。

    薛怀在方才覆地远游的下山途中,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还有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怀抱拳歉意道:“曹仙师,我师父与一位朋友出门游历了,不在山上,只是离着不算太远,祖师堂已经飞剑传信,至多一个时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婴老仙师打了个拂尘,稽首致礼,毕恭毕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为蒲山掌律,拜见曹仙师。”

    不是老仙师好说话,见人就给大礼,事实上,在蒲山祖师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家主兼山主的黄衣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规矩当恶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门派的掌律祖师,几乎就没几个是好脾气的。

    实在是自家蒲山,与这位驻颜有术的曹仙师,结结实实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宫陆雍的一位嫡传真人,主动登门蒲山,送来了足足两炉子羽化丸,一颗神仙钱都没收。

    按照山主的说法,正是眼前这位曹仙师,帮忙蒲山与青虎宫牵线搭桥。

    陈平安抱拳笑道:“久闻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蜕千册印章万方,晚辈肯定要借此良机,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万石斋。”

    “不曾想曹仙师也有此好?”

    檀溶脸上笑容更浓,需知这位老元婴,生平最瘙痒处有二,一是在半百岁数,就已是蒲山祖师堂的“两金”嫡传,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经亲手篆刻一对私人藏书印。再就檀溶这印谱印章的收藏极丰了。

    檀溶领着这拨来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风去往蒲山待客之处,位于邻近山巅祖师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贵客,云草堂才会拣选此地,白云深处有一棵绿意葱茏的参天古树,荫覆数亩,围以一圈白玉栏杆。

    云草堂弟子,无论男女,皆多才情,几乎人人精通琴棋书画,很大功劳,来源于此。

    先前一路上与那位曹仙师相谈甚欢,起先还以为对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说些惠而不费拉近关系的客套话,不料双方越聊越投缘,说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蜕,对方臧否评语,往往一语中的,极有见地,绝不是上山前临时抱佛脚,看几本印谱书籍就能够说出来的行家话。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十八般武艺傍身,绝不会闲置,总有用到时。

    裴钱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说我师父会的,你会吗?怎么当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无可奈何,没来由有些怀念那个郭师妹。

    郭竹酒要是在这里,最头疼的,就该是裴钱了。

    每逢树上百花绽放,花开一朵,便有一位玲珑可爱的娇俏女子,现身其中,它们都是炼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属。

    这等山上独一份的绝美仙家景致,颇为消耗天地灵气不说,即便是檀溶和薛怀,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蒲山历代家主,对那些小家伙一向礼敬,不可随意打搅它们的清修。所以小家伙们脾气不小,经常消极怠工,一旦花开,躺那儿趴那儿纹丝不动,可就要闹笑话了。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尴尬局面,训又训不得,打骂更不舍得,还能如何,要知道上次两位贵客登门,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领着新任宗主姜尚真,联袂拜访蒲山。

    上次花开时,骂声无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脚,朝那姜尚真吐口水。

    那个吊儿郎当的新任宗主,便四处飞奔,双手捧起接那场“雨水”,还舔着张脸,连连道谢呢。

    最后还撂下一句“好雨知时节,遇我乃发生。”

    这般贵客,少来为妙。

    所以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专程来这边事先打过招呼,还得昧着良心说今天这拨贵客,其中那个曹沫,虽然顶着个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实与那姜尚真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的。然后老掌律自己担心弄巧成拙,再郑重其事说了那两炉子青虎宫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个“郑钱”的事迹,小精魅们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云如铺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昼。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数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们都已落座后,老仙师就从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铜小磬,以手指轻敲三下,清越悠扬。

    树上从高到低,次第花开,花中女子们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抚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语传唱歌谣,她们身形长约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烟霓,裙袖广长,香气环旋,景象旖旎且仙气缥缈。

    等到异象结束,陈平安起身与那些栖居古树的仙真们抱拳致谢,小陌三人当然是跟着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悬佩白玉灵玺,头戴古朴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发,她挪数步,站在花瓣旁边,问道:“曹仙师,听檀掌律说尊驾来自玉圭宗?可认得那位战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担心不已,只是这种事情,又不好以心声提醒曹沫什么。

    陈平安却早已心领神会,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谁说自家与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犹豫摇头笑道:“曹沫只是个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里能够有幸认得姜老宗主,万万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从无什么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将信将疑,最后只是啧啧摇头道:“男人呦。”

    她倒是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蒲山的酒水,比云雾茶名气更大,在山上被誉为小百花酿。

    只送不卖,蒲山又不缺钱。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余处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钱的祖师,历来是最轻松的。先前一次祖师堂议事,商量大战过后,各地收取租金一事,叶芸芸关于此事,言简意赅,只给了两个字,算了。

    叶芸芸一般不太参与具体庶务,挣钱花钱,都是当那甩手掌柜,可是她只要每次现身,历来是一言堂。

    山主发话,也就不用讨论什么了,蒲山很快递话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还是江河湖泊,祠庙,只要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着叶芸芸返回山头,檀溶再次与那曹仙师谢过两炉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个管钱的老财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购置几个新山头,不然此次曹仙师造访云草堂,就他那么没皮没脸的老家伙,估计都得鞠躬道谢才甘心,因为此人的几位嫡传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颗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么更有把握,要么就是有了眉目。

    陈平安笑着说自己当初只是帮忙提了一嘴,说蒲山打算购买一炉坐忘丹,也没有想到青虎宫最后会送出,估计还是因为陆老神仙他由衷认可蒲山的门风,不然最多就是买卖价格上有所实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怀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对方有意这么说,算是帮着蒲山抬轿子,终究是颜面有光的事情。

    双方随口聊到了那个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

    薛怀对这个晚辈,不吝赞美,笃定郭白箓未来的武道成就,会很高,一个二十岁的金身境,关键是年纪轻轻就拿过了两次最强二字,武运在身。

    陈平安点头说了句,郭白箓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钱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认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领衔,由他单独一人,带头走在最前方,在武学道路上一骑绝尘。

    此外曹慈的身后,比如眼前这个宝瓶洲的郑钱,中土神洲的郁狷夫,以及类似桐叶洲的郭白箓,这些在近二十年内得过“最强”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轻一代,毕竟是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最强某境。

    薛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与郑钱切磋拳法的念头,终究是贵客,对方一行人还没见着师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礼数。

    再说了,本就是一场胜负无悬念的问拳。

    薛怀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在郑钱手底下走过二十招。

    撑不撑得过十招?就得试试看才知道了。

    闲话说尽,酒过三巡,山主还是没有赶回蒲山,比预期晚了,檀溶只好带着曹仙师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万石斋。

    一般客人,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爱藏印如豪杰白眼看天。书似美人

    ,何必抛媚眼给瞎子看。

    当蒲山掌律言及那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自己暂时未能收录,遗憾不已。

    只说已经与两条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帮自己与皑皑洲那处山头重金购买,连同路费算在其中便是,反正价格多贵都没问题。

    其中一位去过倒悬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谈及那位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必会口口声声“新任隐官”,从不称呼为什么“末代隐官”,渡船管事那叫一个眉眼飞扬,说自己虽然未能亲眼与新任隐官面对面商议,但是后来在倒悬山的春幡斋,他落座的那张椅子,离着隐官那条宝座,可就只隔了两条椅子!与邵云岩、晏剑仙和纳兰焕彩几人议事结束后,他去摸过那条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气,檀掌律你别笑,当时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许,比不过那拨臭不要脸的同行,结果还得排队呢。

    好一通唾沫四溅的言语,说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剑气长城,当然知晓,只是更多消息,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桐叶洲历来不问天下事别洲事。

    可毕竟是有求于人,檀溶当时就只能做个样子,笑着点头,等到对方说别笑的时候,老掌律就只能真的板起脸不笑了。

    最后老管事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说你要是早点讨要那两本印谱就好了,我与那位新任隐官打个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当时还能如何,继续点头称是。

    此刻老仙师却没有发现,除了身边那个神色自若的曹仙师,之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来。

    ————

    在蒲山地界的边缘,沛江源头的一处水神祠庙内,一处雅静厢房,有个黄衣女子,正在跟两个朋友一起饮茶,正是那种从宝瓶洲那边远销本洲的老枞水仙,喝得她直皱眉头,已经用上了沛江头等泉水煮茶,结果还是这般滋味,到底是谁定的价格,掉钱眼里了吧。

    屋内其余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这处祠庙的东道主,被山上仙师俗称为“东海妇”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黄衣芸点头要喝这外乡岩茶,她还真不好意拿出来待客。

    叶芸芸这次前来祠庙,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体事宜,因为是沛江水神,没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无意义,所以叶芸芸先前与大泉王朝那边谈妥了,选中了那条旧大渎龙宫所在的埋河,还是皇帝姚近之亲自出面聊的,很顺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游宫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宫,就俩字,欢迎。

    在叶芸芸对面,坐着个姿纤细的少女,粉霞红绶藕丝裙,披鹤氅。

    她看着只是妙龄少女的容貌,却是桐叶洲一个资历极老的元婴境了。

    正是白龙洞的当代洞主,名叫许清渚,道号闰月。

    美姿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

    许清渚自幼喜欢赤足行走,有那“终身无履袜”的古怪习惯。

    而蒲山云草堂之所以会参加那场桃叶之盟,还是金顶观杜含灵建言,由她来当的说客,不过就只用一个理由,许清渚便说服了原本不愿意掺和此事的好友黄衣芸。

    桐叶洲需要一个愿意出拳、且不计代价、不谈后果的止境武夫,来震慑别洲修士。

    许清渚先前已经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时日,因为她很快就要闭关,破境一事,成败未知。

    最后一个女子,年纪最小,道行最低,她是叶芸芸的晚辈,叶氏子弟叶璇玑,这位年轻女修的家族老祖,是叶芸芸的兄长,一直管着云草堂的财库。

    叶璇玑只要是出门在外,都习惯身穿一件龙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钏。她抬起茶碗时,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爱手钏,偷偷一笑。

    因为那位如今身为天下陆地水运之主的澹澹夫人,让渌水坑放出话来,府中再无虬珠,一颗都没剩下。故而这种明珠手钏,就算是已成绝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钏价格暴涨,比原价翻了两番都不止。可惜当年她掏光了腰包,再与同门借钱,也只买了三串掌上明珠钏。所以如今在蒲山当财神爷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说她胡乱花钱了。

    许清渚说道:“我需要马上要回山闭关,就无法在岸上为渲渠从旁护道了。”

    寇渲渠举起酒碗,还是来自宝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让洞主护道,未来若是还能走渎,再来劳驾洞主。”

    神色冷清的许清渚,也随之一笑,举起那只还算烧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过了茶水,叶芸芸没让寇选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庙,在沛江源头的岸边散步。

    许清渚摸了摸一旁叶璇玑的脑袋,笑问道:“璇玑,这次难得跟随山主出门,有没有偷买邸报?”

    叶璇玑瞥了眼既是叶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黄衣芸。

    没敢说。

    叶芸芸说道:“只要不将看过的山水邸报带回蒲山就可以了。”

    叶璇玑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与山主和闰月前辈说了好些北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听说宝瓶洲北岳披云山,又要举办夜游宴了。

    可惜自家桐叶洲的山水邸报,消息太过滞后,况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讹传讹,不然就是照搬抄录宝瓶洲的邸报内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现在,叶璇玑才知道那个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职。还有那在中土文庙议事期间,有个横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称“嫩道人”,道法无敌,术法通天得一塌糊涂,竟然打得一位老飞升毫无还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馆的一位仙人,同样在那是非之地的鸳鸯渚,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剑仙,问剑一场,前者差点死翘翘。当然还有那个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头,一场观礼同洲宗门正阳山,惹出了天大的动静,说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张呢。

    听到这场观礼,许清渚终于开口笑道:“芸芸,巧了,那个年轻山主,好像名叫陈平安,他与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数,既是修士,还是武学宗师。”

    叶芸芸显然也已经听说对方的名号,摇头道:“说是差不多,其实差很多,对方不单单是练气士,还是剑修,更是一个跟风雪庙大剑仙魏晋差不多,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报上边的说法,我如果能够与之问拳一场,胜算不大。”

    许清渚啧啧两声,“这种话也就黄衣芸说来不腰疼了。”

    她继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气死人,你出门一趟,就白得了两炉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没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叶芸芸言语一向直接,“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许清渚气得不轻,伸手拧了拧叶芸芸的胳膊。

    叶芸芸不理会,只是眉宇间淡淡愁绪,仿佛忧虑比许清渚更多几分。

    许清渚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昵称麟子的孩子,名叫马麟士,这个小王八蛋一趟出门游历,没少闯祸,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个独臂瘸子,大闹一场,事后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从一品的郡王。

    之后又在姜氏云窟福地那边,跟一拨人起了冲突,连累尤期被一个自称绰号“无敌小神拳”的孩子,当场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还是那种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一个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龙门境修士,竟然给个练拳的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但是白龙洞这边,一场祖师堂议事过后,就再没有半点念头,要去刨根问底,跟谁兴师问罪。

    一来她这个担任洞主多年的祖师爷,嫌麻烦,何况是她如今处于即将闭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山上山外的红尘庶务,最好都别去沾碰。

    再者白龙洞更怕一个大麻烦越惹越大,为了面子,伤了里子,只会得不偿失。

    无论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还是云窟福地,那个当时就站在叶芸芸身边的男子,一口一个“叶姐姐”,何等轻佻放浪,竟然都没能让叶芸芸说什么,已经很能说明事情了。何况当时那拨孩子身边,还有个深不可测的白衣少年,言语之中,完全没有将白龙洞放在眼里。

    那个不到十岁就跻身洞府境的爱徒,于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着挺老实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个惹事精。

    并非叶芸芸故意往好友伤口上撒盐。

    而是自家山头隐忧,确实比天大了。

    一些个内幕,别说外人许清渚,就连叶璇玑这个丫头都不知晓。

    比如那个郭白箓,一个天资极好、极其年轻的金身境武夫。

    在对方离开蒲山地界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袭杀,极其凶险,只是被姜尚真从中作梗,郭白箓才堪堪躲过那场原本注定无迹可寻的无妄之灾。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将那个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极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后武圣吴殳,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飞剑传讯,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乡桐叶洲。

    他原本打算与叶芸芸问拳一场。只是竟然被叶芸芸拒绝了,吴殳虽然倍感意外,却也没有勉强。

    倒不是因为弟子郭白箓被偷袭一事,就要迁怒于蒲山,远远不至于,而是吴殳觉得自己刚好“顺路和顺便”。

    归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担心自己和吴殳都一并落入某个陷阱,叶芸芸才没有答应那场期待已久的吴殳问拳。

    之后叶芸芸就开始秘密梳理那条脉络,一幅仙人面壁图,只见背影,不见画中人容貌。

    颇有几分“命时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传闻,说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准备闭关,从此搁置武学,潜心修道,想要捞个长生不朽的飞升境,还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叶芸芸突然自言自语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着解禁邸报?好像形势也由不得我们装聋作哑了。”

    桐叶洲终究再不是当年那个眼高于顶的桐叶洲了。

    当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而且从今往后,注定会被其余八洲笑话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员,有那见官大三级的说法。

    如今桐叶洲,见到别洲修士,尤其是宝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这样个处境,何其窝囊,何等憋屈。

    叶芸芸转头说道:“闰月,预祝闭关成功。”

    许清渚自嘲道:“即便侥幸跻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北边那个小小宝瓶洲,等到战事惨烈,大骊竟然能够单凭一国之力,硬生生阻滞蛮荒大军的脚步,以至于双方一直从老龙城打到中部大渎,一洲底蕴,真正水落石出后,才让外人惊骇发现竟是那般藏龙卧虎。

    叶璇玑突然小声说道:“祖奶奶,邸报上说那位落魄山陈剑仙,也是一袭青衫头别玉簪的妆扮呢,而且那位年轻山主还有个开山弟子,好像叫裴钱,哈哈,郑钱,挣钱,裴钱,赔钱……”

    叶芸芸瞪眼道:“多读书,勤修行,少说几句傻话。”

    叶璇玑立即焉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叶芸芸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鸟符箓,打开折纸看了眼内容,收起符箓入袖,与好友说道:“闰月,山上来了客人,是与我一起回蒲山?”

    许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叶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让璇玑先回山。”

    叶璇玑得了祖师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风返回蒲山。

    与许清渚御风北游,许清渚笑问道:“能不能问是谁,可以让你必须连夜赶去待客?”

    叶芸芸笑道:“就是那个能够让青虎宫送来两壶羽衣丸的外乡贵客,照理说,我其实应该在山门口迎接。”

    许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与你一起回蒲山!那个曹仙师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无道侣?”

    叶芸芸说道:“继续赶路。”

    最后与许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别,双方御风速度不快,毕竟此次这位白龙洞主,是要闭生死关。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要比叶璇玑更早返回蒲山。

    因为等到叶芸芸与好友道别,再放开手脚,换成止境武夫覆地远游,一路风驰电掣,天上有雷鸣声。

    蒲山待客之地,换成了一座位于山巅崖畔的听云看雨亭。

    陈平安只让小陌在亭外一处白玉广场赏景,裴钱和曹晴朗已经分别下榻仙府两座相邻宅邸。

    陈平安与这位黄衣芸,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

    一番开门见山的言语,自报身份。

    落魄山陈平安,即将在桐叶洲仙都山创建下宗,邀请叶前辈参加明年立春的宗门庆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叶芸芸没有任何怀疑,难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这个青衫客如此亲近。

    而“曹沫”又为何自称晚辈,因为只是一个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轻人啊。

    她在震惊之余,更加坚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头邸报,将来还要多与别家仙府购买几封邸报,那点神仙钱,不可节俭。

    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作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只说那个驱山渡的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待在那处山顶每天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这个‘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那边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从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风格,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是一盘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黄衣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她与外人弈棋极少,而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她这个师父这边,薛怀就从无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那个练气士的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

    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叶芸芸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也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

    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曾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是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先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棋?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她才发现两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凉亭里边,相隔最远的距离。

    陈平安将那卷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摊开,眯起眼,仔细端详起来。

    陈平安没有抬头,继续缓缓摊开那幅极长画卷,才刚刚看完序文而已,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过一事,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直接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支离破碎。

    他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轻。

    一旦叶芸芸重伤,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就此转去专心修行。

    叶芸芸放下酒壶,抬起一手,打了个圆相,一个圆,期间停顿数次,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处,环环相扣,起始于这幅面壁图,又终于这幅仙图。敢如此算计,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练气士的叶芸芸,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时如今的桐叶洲,是没有飞升境的。杜懋,荀渊,都已死。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却在大战中跌境了,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提及过金顶观的元婴境观主,杜含灵。在更早之前,叶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叶渡,见过杜含灵一面,双方聊得不多,当时更多是好友许清渚在与之对话。

    姜尚真之前在黄鹤矶,已经提醒过叶芸芸要小心两事一人。

    面壁图的由来,吴殳的问拳,金顶观杜含灵。

    矛头直指杜含灵,其实那会儿姜尚真就只差没有与叶芸芸挑明,真要想求个修道安稳,没有万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灵。

    叶芸芸之前笃定这幅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半点纰漏。姜尚真却说没有丝毫问题,就一定有大问题。

    甚至还说,如果曹沫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会跟随自己,潜藏在蒲山云草堂,帮忙护道,看看能否揪出一两个吃里扒外、图谋不轨的货色。

    最后姜尚真使劲拍胸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叶姐姐你就等着吧,很快那个跟自己同样擅长破境、更擅长压境的杜观主,就会是玉璞境了。

    金顶观,宗门候补,杜含灵跻身玉璞境,金顶观顺势跻身浩然宗门之列,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现二隐,法天象地,此阵一起,以金顶观自身山头所在,炼为天枢,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镇大阵之中,杜含灵的境界,相当于一位“领阵司杀”的仙人。在桐叶洲北部,完全无敌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叶宗,成为半洲山河的仙家执牛耳者,名副其实的山上君王,以桃叶之盟作为躯壳,领衔群雄,外与别洲势力较劲,实则内与南边的玉圭宗遥遥对峙,起大阵,升宗门,争气运,聚时势,最终等同于将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陈平安好像看出叶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观主是枭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书院,陈平安就与自家先生提及过此事,与先生言语,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陈平安直接说了心中猜想,金顶观和杜含灵,极有可能,早年见过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须,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给了个“静观其变”的说法,再让关门弟子多留意几分。

    一幅面壁图,画卷已经完整摊放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叶山主,我有个猜测。可能是无稽之谈,还会有点冒犯,所以希望叶山主听过就算。”

    叶芸芸笑道:“陈先生直说便是。”

    虽说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有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过先后两次相处下来,对方大致品行如何,叶芸芸还是心中有数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绝对不像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

    这幅仙家长卷,序文跋语和钤印花押极多,不过是皆是赝品,只是字迹和印文都模仿得几近真迹。其中有一句跋语,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陈平安可以保证,这句诗句,就是阵眼所在,或者说之一。

    陈平安缓缓说道:“极有可能,是有个人遥遥躲在幕后,只等叶山主自投罗网,误入其中,比如面壁闭关试图打破玉璞境瓶颈之时,画中此人,就会转头。如果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归根结底,就是一座用心险恶的阵法,最终可能炼字成一首蛊惑人心的‘会真诗’,届时那个幕后人就可以飘然而至蒲山密室,对方好似一头解禁脱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叶山主,只等你主动打开画卷所有禁制,届时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强行与叶山主结为……片刻的道侣。”

    有些言语,陈平安不宜说得太过露骨,比如**之梦,鱼水之欢之类的。

    虽说道家房中术,是旁门左道,却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会将此术其视若洪水猛兽。但是这一幅,当然是例外。

    层层阵法,雾里看花,是为了掩盖某个真相,比如这幅所谓的仙人面壁图,其实就是一幅……春宫图了。

    叶芸芸盯着陈平安片刻,点头沉声道:“陈山主,我有数了。”

    无异于逐客令。

    陈平安识趣起身告辞,重新收起画卷归还叶芸芸,拿着那壶酒离开凉亭。

    瞧瞧,这就是说真话的下场。

    叶芸芸心情沉重,叹了口气,使劲摇晃脑袋,她收起画卷,面朝那个已经走出凉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谢过陈先生提醒!”

    陈平安转头,脚步不停,笑着摆手。

    叶芸芸快步走下台阶,跟上那位腰悬双刀的陈剑仙,好奇问道:“陈先生此次为何出门佩刀?”

    陈平安笑道:“这次来桐叶洲创建下宗,没觉得会有什么打打杀杀的机会。”

    有小陌在身边嘛。

    叶芸芸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修士,笑道:“能不能问个问题,这个小陌,可是剑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觉到黄衣芸的视线,立即客气点头,微笑致意。

    陈平安点头道:“是剑修。”

    之后陈平安说要在这边再赏景片刻,叶芸芸便率先离去。

    小陌抬头看了眼夜幕,收回视线后,欲言又止。

    远古北斗,是为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那个金顶观的杜含灵,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陈平安却是望向别处星辰,笑道:“这个中土陆氏,志向奇高,估摸着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飞升台。一旦得手,中土陆氏一家之内,所谓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骊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够仿造出一座飞升台,更能算是名副其实的通天手笔。

    小陌想了想,最终给出三字评语, “想上天。”

    小陌抬头望月,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远古时代的两座飞升台,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飞升事宜。

    其中一座飞升台,以神女青鸟传信人间。

    陈平安笼袖站在栏杆旁,眺望远方山河,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挡我缝补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与我问剑,武夫与我问拳,后果自负。

    小陌怀捧绿竹杖,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公子,想啥呢?”

    陈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

    (抱歉抱歉,晚了两个小时才上传章节,28000字大章节。)

    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天色晦暗,道路泥泞不堪,泥浆四溅。

    有条横跨江水的索桥,桥下水浪滔滔,古桥铁锁木板,随风雨剧烈飘摇,几乎要翻转过来。

    有一行人撑伞走在江边,有青衫刀客,身边是一位黄衣女子。

    他们身后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扎丸子发髻。

    还有两位随从模样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黄帽青鞋绿竹杖,走在最后边。

    雨点大如黄豆,砸在油纸伞上边,劈啪作响。

    远处依稀有一粒灯火小如流萤。

    陈平安看了眼随风飘荡的江上索桥,问道:“那幅仙人图最早现世之地,就是这条敕鳞江?”

    叶芸芸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晓时分,叶芸芸突然找到陈平安,开门见山说要请他帮个忙,既然她与金顶观杜含灵捉贼捉赃是肯定做不成了,就是看看能否顺藤摸瓜,好让她与杜含灵,有个说得过去的上山问拳理由。

    这位桐叶洲山上君王,竟然敢与自己当那“片刻道侣”?叶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个藏头藏尾的金顶观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称,到底有几斤几两。至于杜含灵如今到底是元婴,还是已经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只需她一场问拳,自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知晓杜观主那一身金枝玉叶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后,到底有几两重。

    叶芸芸又没有失心疯,如今肯定不会再去钻研那幅面壁图的所谓“扶鸾飞升法”,已经交由蒲山密库封存起来。

    反正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也是欠,叶芸芸就想要拉上陈平安,来这敕鳞江一探虚实,看看能否帮她找出点遗漏线索。

    对方答应一同下山。

    不愧是绣虎师弟,果然心思缜密,同样是山主,双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人比人气死人,动脑子算计人这种事情,还是这些读书人更擅长,昨夜在那凉亭内,年轻山主只是看了仙图几眼,就能看破层层迷障,帮她数语道破天机。

    叶芸芸开始为陈平安详细解说一幅仙人图的入手脉络,“仙图一路辗转,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却是个山上的小渡口,名为绿裳渡,位于沅国境内,与我们脚下这座仙苑国相邻。前些年,我听说刚刚复国没多久的沅国边境,有头大妖隐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薛怀先赶过去了,按照大伏书院那边的谍报显示,推断对方是个元婴境的鬼修妖族,我担心对方还隐藏了境界,书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怀救不了人,就又独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边待了十几天,搜山无果。”

    “期间偶然路过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绿裳渡,当时有个下五境的山泽野修,老人带着个少年,一起在路边摆摊,我随便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匮,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强拿来装物,就打算送给叶璇玑。老修士见我视线有所停留,便开始自卖自夸,说这是从沅国宫里边流出来的老物件,还是皇帝御书房那边的案头清供,一眼货,大开门,而且挨着沅国历代皇帝那么近,大几百年,是沾了龙气的,老修士就抬起双手,开价十个铜钱,估计是怕我嫌贵,说八个也成,价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听到这里,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宫中御制金匮,只卖十文钱?于是转头望向一旁的裴钱,她对江湖门道和山上行话,门儿清。

    裴钱笑呵呵解释道:“包袱斋有自己的一套黑话,说是十个钱,其实就是十颗雪花钱。如果有人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个包袱斋就可以尽情……杀猪了。”

    陈平安问道:“沅国皇宫秘藏的这只金匮里边,刚好装着那幅仙图?”

    叶芸芸恼火道:“问题就在这里了,其实当时金匮是空的,才会让我误以为捡了个天大的漏,等我用八颗雪花钱买下那只金匮,散修才好像想起一事,问我懂不懂字画,他手头还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宝贝,绝对更是沅国传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发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轰,我没当真,只说可以看一眼,结果老修士身边的那个木讷少年,他就直接从脚边一个麻袋里边,随手翻检,抽出了那支仙图卷轴,再随便丢在摊子上。”

    陈平安闻言笑道:“老少配合唱双簧,是个合格的包袱斋了。”

    叶芸芸只当没听见这个调侃,继续说道:“我当时将那卷轴一入手,就已经知道此物不俗,因为道心随之生出一份涟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机的迹象,等到我摊开画卷些许,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当时误以为是自己跻身玉璞境没多久,是山上那种玄之又玄的连带‘福缘’馈赠,就毫不犹豫又花了十颗雪花钱,买下了那幅仙人图。双方买定离手后,我才离开摊子没几步路,发现老修士就已经带着少年卷起铺盖跑了,当时我还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个傻子。”

    “我得到仙图后,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因为还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国的皇史宬,旧的已经沦为废墟,是战后新建的,所以确实流散不少密卷档案,我还在那边皇史宬库房里边,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匮,自然不是什么那个包袱斋所说的什么皇帝文房了。之后我就继续查阅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关于那幅古画的条目,确有其事,上边的文字记录清晰,原来得自阮国三百年前敕鳞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是采石匠人无意间从江底打捞起了一只铁盒,虽非美石,那座官署却不敢藏私,当年将那铁盒画卷,与江中开采出的那批美石,皆是一并入京贡物。而那一代沅国皇帝对画卷观感一般,看过很快就丢给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据档案记载显示‘六面皆绘水图’的装画铁盒,早已不知所踪。我最后还是不太放心,就亲自来了敕鳞江这边,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几条支流都没有放过,就是想要看看有无仙府遗址,只是当初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正因为那个包袱斋老修士的言语,被验证是假,叶芸芸反而更加当真。

    陈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贼很常见,而且都是家贼难防的雅贼。”

    看了眼河水汹涌浑浊的敕鳞江,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条龙须河,自己当年离乡后没多久,无数人闻风而动,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曾背着箩筐下水寻宝,就为了寻找那种以前谁都只会视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胆石,只是小镇百姓去得晚了,极少收获。

    大概这就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凉亭那边,陈平安与黄衣芸说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钱”,诚意十足。

    先前御风来时路上,见识广博的薛怀已经与陈平安他们提起过这条敕鳞江,自古就无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镇,但是江中盛产美石,声如清磬色若玉,颜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红最佳,石纹若红鲤鳞片,极负盛名,大的,可以当做富贵门庭的风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来当做文房摆设,所以沅国历史上曾经断断续续在江边建立采石署,开采江石充盈国库。

    而每当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间,就会有精通水性的健儿,偷摸入江底采石,绿裳渡的财源,很大程度就来自于此,只是商商贾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层出不穷,会刻意“凿山”成瘦漏之姿,这就叫石带孔洞价格翻番,无中生有黄金万两。与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异状的病梅、官梅,价格远胜寻常野梅,是一样的道理。久而久之,沅国当地和一些周边仙师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骗那些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蒲山云草堂子弟,才情风雅,几乎都会有一两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头清供,当然不可能是赝品了。

    桐叶洲中部地带的门阀郡望,其门第高下,往往都会按例分为膏粱、华腴和甲乙丙丁,总计六等,而桐叶洲又是浩然九洲当中,最为闭关锁洲的一个,实在是膏腴之地太多,物产丰茂,一洲多平原,皆是鱼米之乡,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不计其数,不然当年桐叶洲虽说宗门数量不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底蕴深厚的大仙家,到头来却连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

    而山上仙家,与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谓富兼山海,最为豪首。

    拥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个极佳例子。只不过蒲山的那些“飞地”,还算来路正,是历代祖师,用实打实的神仙钱或是香火情,用了个极低价格购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都说是几百年的老黄历了,那么历史上河流改道,辞旧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叶山主当初来这敕鳞江探幽访仙,有没有问过当地百姓,或是仔细搜寻沅国历代堪舆图,翻阅本地郡府县志?”

    叶芸芸闷不吭声,满脸尴尬。

    自己当时着急赶路,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为了缓解黄衣芸的尴尬处境,还得是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皇史宬秘档上边,关于那只铁盒,除了说六面绘制水图,还有没有更多文字记录?”

    叶芸芸立即点头道:“有。六面除了水图,分别古篆两字,跌宕,盘曲,浑浊,潋滟,幽深,清浅。”

    陈平安只得说了句昧良心的话,“叶山主还是很心细的。”

    叶芸芸笑容牵强,身边男子的这句好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呢。

    只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六面水图,沅国新落成的皇史宬档案房那边,有无摹拓?”

    照理说,皇史宬那边是肯定会有相关拓片的,而且与库房肯定没有几步路。

    于是叶山主继续沉默。

    自己怎么跟个学塾蒙童,遇见了个检查课业的教书先生。

    陈平安就有些无奈。

    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笔秋后算账的糊涂账,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一旁裴钱扪心自问,至多也就是能够比黄衣芸多想到找寻拓片一事,那还是因为想要将宝贝一窝端了。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钱就绝对想不到了。

    薛怀则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云草堂还是少了个真正的顶梁柱,不然光靠师父一个支撑门面,方方面面都要师父拿主意,难免会有些纰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这么个心细如发的年轻剑仙坐镇山头,估计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夫子不露痕迹偷偷看了眼自己师父,再看了眼叠刀悬佩的青衫剑仙,嗯?师父有无机会,好让自己与某人喊声……师公?

    只是不知陈剑仙如今有无山上道侣。不过想必以陈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气度, 山上山下的红颜知己,定然不会少了。否则也不会与姜尚真成为挚友。

    陈平安哪里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么,只是转头笑着闲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小说,书上除了东海妇与青洪君的恩怨情仇,还写了一位龙虎山真人的游历故事,书上内容有几分真几分假?”

    薛怀摇头说道:“真假难料,无据可查了。曾经只能是凭借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尝试着找出那些仙迹遗址,可惜是按图索骥,毫无收获。”

    传闻数千年前,有位龙虎山天师下山游历桐叶洲时,遇到大渎古龙宫旁支,有一窟十数条陆地孽龙作祟,兴风作浪,水患无边,这位当时并未证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与那些为祸一方的蛟龙斗智斗勇,分而治之,斩杀大半,又以桃木剑将一蛟钉在崖壁上,斩断蛟尾,炼为一截青竹剑,炼山脉作为捆龙索,与它下了一道天师敕令,命其千年之内不得离山半步。另外一蛟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最终被天师逐入一座当地道观,不得不化作一枚门环,答应那位天师庇护道观三百年。

    最后天师亲手开凿一口古井,在旁铸炼铁树,将那条为首孽龙镇压其中。

    天师这才去往大渎龙宫,与那条管教无方、有渎职过失的老龙问罪。

    老龙叫屈不已,不得不与掌管整个东海水域的龙君求情,据说这场山水官司,最后都打到了中土文庙那边。

    浩然山下的小说,题材众多,笔墨写尽光怪陆离,传奇公案,烟粉狐怪,幽婚神异,游仙会真……

    陈平安笑道:“薛夫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大泉王朝那边碰碰运气,从皇史宬或是礼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调借阅档案。”

    薛怀点头道:“就听陈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渎龙宫主体遗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陈山主,到时候一同进入龙宫探宝,事后一切收益,落魄山与蒲山四六分账。”

    叶芸芸没好气道:“薛怀,你做什么美梦,今时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这类遗址就算侥幸重见天日,也要理所当然地归宝瓶洲那条真龙,你胆敢贪墨龙宫重宝,就不怕被她从东海登岸,兴师问罪,到时候一言不合,就直接来个水淹蒲山?”

    说到这里,叶芸芸好奇问道:“陈山主,听闻那条真龙的修道之地,正是你们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骊珠洞天,如此说来,她与你岂不是近在咫尺的邻居了?”

    陈平安以诚待人,点头道:“是邻居。”

    叶芸芸追问道:“我还听说这位新晋东海水君,已经是飞升境了,陈山主与她熟不熟?”

    昨夜凉亭一别,除了生闷气,其实叶芸芸半点没闲着,赶紧将那山水邸报给亡羊补牢了一通,甚至还专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庙,和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与宝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关的邸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原来那个破碎坠地后降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脑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除了那条成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女子飞升境,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的马苦玄,还有一个道号“粲然”、绰号“狂徒”的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

    陈平安只得说道:“隔壁邻居。”

    叶芸芸有些听不明白。毕竟山上修士,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不也算是“隔壁”?

    陈平安无奈道:“字面意思。”

    叶芸芸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多聊那条真龙,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随口问道:“陈山主参加过几次你们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

    陈平安尴尬不已,“一次都无。”

    叶芸芸就有点纳闷,怎么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找回了全部场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着那粒微弱灯光走去,原来是岸边有座茶棚,生意冷清,当下都没有个避雨的客人,里边只有个老妪,带着个约莫是孙女的少女,围坐在火盆旁闲聊,一起看着棚子外边的这场暴雨,炉火温煦,正烫着一壶用以驱寒的黄酒,少女瞧着十四五岁,虽衣衫寒酸,但是雪肤花脸,举止妍媚。

    陈平安站在茶棚门口,率先转身,背对茶棚,抖了抖雨水在外。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纸伞。

    不过少了个小陌。

    见着了这拨登门客人,虽然倍感意外,老妪还是立即起身待客,询问客人们要几碗热茶。

    叶芸芸笑着说先每人来一碗,等到确定了真有生意临门,少女这才起身,走出几步,回眸斜睨,不知看见了什么,又低鬟微笑。

    老妪和孙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边,老妪笑道:“这是老鱼吹浪呢,客官们不用大惊小怪。”

    茶棚生意好坏,得看日子,县城那边如果有庙会,或是逢年过节,一些赶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会在这边落脚喝碗茶汤。

    此刻老妪说的是一国官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而且不同于宝瓶洲,大骊官话即一洲雅言,出门游历,除非是一些小国的偏远郡县,否则言语极为顺畅。

    而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九洲中最名不副实的,往往是各国官话,各说各的,在那场大战过后,依旧就只有大泉王朝,才会不遗余力去推广一洲雅言与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并且纳入京察大计的考评内容之一,上行下效,其实没过几年,从京城到地方,有官员带头,朝野上下,几乎很快就熟稔了两种雅言。

    叶芸芸便帮忙给陈平安转述内容。

    老妪看了眼那个坐在黄衣女子身边的青衫男子,笑问道:“这位夫人,是陪着老爷来咱们这儿看风景?”

    瞧着就蛮般配啊。

    叶芸芸有些无奈,就不复述了,摇头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妪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叶芸芸不过是照搬原话,与那老妪笑问道:“老嬷嬷,可晓得这条敕鳞江上下游,早先有没有已经干涸的河流、溪涧之类的?如今有无古怪?”

    老妪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从没听说过什么没水的河流,但是这江边时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阳人替死,莫说是咱们这些当地人,便是那些过路的神仙老爷,亦是没法子。县衙那边的官老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边请人做法事,我这茶棚开了好多年,倒是见过一些道士、和尚,至于里边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老爷,我哪敢多问。”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方才多就要了一碗热茶,递给小陌。

    小陌接过茶碗后,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起其中一颗红色石子,纹路果然如层层叠叠的赤红鱼鳞。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这几颗江底石子,是不是有点像龙须河的蛇胆石?”

    陈平安点头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许多。可能是真有蛟龙后裔,在此长久隐匿修道,无形中就将一部分天地灵气转为了龙气,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韵龙气,形同修士结丹,或是……故意剥下了一些老旧鳞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师当作炼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与某人打招呼,遥遥高呼一语,‘莫忘此地’。’”

    陈平安没有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如果书上传闻不假,真是龙虎山真人路过此地,还有过降妖伏魔的仙迹,想来是那蛟龙余孽,当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于此,不敢擅自离境越过雷池半步,必须趴窝不动,只能是千百年来,辛苦等候一道来自天师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无心。意有所指。

    老妪看了眼那个青衫刀客。

    陈平安则刚好转头,朝那位老妪笑了笑。

    老妪却是望向叶芸芸,指了指那壶黄酒,问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汤更能暖胃,自家土酿的,茶铺也可以卖的,就是不便宜,一壶酒二十文钱。”

    叶芸芸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得了小陌的心声提醒,朝叶芸芸点点头,然后手心攥着那颗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着,将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着头,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风雨接滔流。纵化大浪中,不惧亦无忧。”

    原来是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动手之人,并非老妪,而是这位老妪身边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旧业,在小陌这边就露出了马脚,不然还真就又要灯下黑一遭了。

    远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牍,向月检书,按照不同姻缘,分别为男女牵线脚踝、手腕与心口。

    旧天庭曾设置有一处姻缘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辖境内定婚店数量不等。

    万年之后,重返人间,小陌之前别说亲眼遇见这类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报和山下杂书,都没看到这个历史久远的称呼了。

    反观月老牵红线和翻检姻缘簿一说,倒是不计其数,人间姻缘,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老妪的大道根脚,没半点稀罕的,一条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计也是半道得来的机缘和身份,才搭建起了这座定婚店。

    搁在当年的人间大地,小陌遇见了,都懒得正眼瞧一下。

    一般来说,对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陆真龙,万年之前,见着了自己,都会立即让路。

    当年小陌喜好独自游历天下,大概是因为他装束鲜明的缘故,所以很好被辨认出身份。

    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聊到一块去、还能共同酿酒的剑修,脾气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头,陈平安看了看那个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妪身边的妙龄少女,站起身,抬了抬脚,笑道:“小姑娘,姻缘线可不能乱牵连,劳烦收起来。”

    少女一脸茫然,模样娇俏,天真懵懂。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描淡写,轻轻朝自己脚边一划,就将那根将自己与叶芸芸脚踝牵引的无形红线,当场斩断。

    少女骤然间眯起一双杏仁眼眸。

    按照师父的说法,是一位山上剑仙无疑了!

    都没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飞剑,就瞬间斩断了自己设置的那根姻缘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松,那就必须是仙人境修为。

    老妪怔怔看着那位青衫“刀客”,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莫怕,老妪兴许是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她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镜片,再捻起衣角,轻轻擦拭,材质类似琉璃却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绝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够磨砺而出。

    老妪抬起头,恢复原本嗓音,沙哑开口道:“不曾想还能在离着古蜀国那么远的地方,有幸遇见一位如此年轻的陆地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瞥了眼老妪手中物件,长见识了。

    龙宫种玉芝,耕得紫玻璃。

    质地莹澈,近乎后世白帝城琉璃阁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边,此物犹有一桩妙用,最适宜拿来炼制成一种辅助望远的器物,一些个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纪轻轻就伤了目力的达官显贵,凭此可以眼力恢复如年少时,此外中土各国钦天监,还拥有一种由阴阳家陆氏秘制之物,传闻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远观星辰如同目前之物,看待天上星辰,脉络分明,如神人掌观人间山河一般轻而易举。

    陈平安重新蹲下身,双手烤火取暖,笑问道:“那只绘制水图的河底铁盒,是某处龙宫旧物,老嬷嬷的珍爱旧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谁捞起送去的沅国皇宫?”

    老妪看着那个神色和煦的青衫剑仙,笑道:“只要剑仙能够帮忙取走一道符箓,老身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

    老妪摇摇头,“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剑仙,还真不敢杀我。”

    陈平安点头道:“一道天师府真人亲笔符箓,确实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来当一张保命符。”

    老妪看了眼那个蒲山黄衣芸,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一口桐叶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赞叹道:“公子委实是慧眼独具,翻老黄历,检点内幕,如数家珍。”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蛟龙后裔、万千水族,纷纷停滞于元婴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绝不敢走渎化龙。

    世间再无鱼龙变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获大赦,汇聚在白帝城那边的龙门,逆流而上,跃过龙门,只要能够成功跻身黄河小洞天,便可以一举获得文庙封正。

    可惜龙虎山那边,再无天师府真人来此,为她揭走那张拥有浩荡天威的禁制符箓。

    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叶芸芸喝了一口茶汤,气闷不已。

    茶棚外暴雨骤停。

    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

    老妪看着那个一身浓郁紫黄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老真人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肩膀,然后一起蹲着,老真人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捻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老真人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那位温飞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其实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了。

    老真人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抚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歧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老真人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老真人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

    老妪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剑仙,正色道:“禀告剑仙,当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士,从我这边买走了那只铁盒。我见他是太平山道士,对方还给我看了那块祖师堂玉牌,我勘验过真假,便答应了。只是老身要与陈剑仙说明白,当年铁盒之内,其实空无一物。”

    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个与背剑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内乱的罪魁祸首,对方隐藏极好,神不知鬼不觉,曾经确是太平山嫡传修士之一。

    对方是蛮荒天下早就隐藏在桐叶洲的大妖之一,弯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文海周密的谋划。

    看来周密曾经对蒲山,确实是志在必得了。

    老妪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陈姓剑仙,内心惴惴,下意识搂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冒冒然牵红线,也是我幕后指使,恳请老天师与陈剑仙就算责罚,也不要连累她。”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以心声分别与老真人和薛怀言语一句,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边,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那个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说道:“可以出来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预料,半点无错。

    蒲山云草堂内部,果然埋藏有后手。

    正是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远游境武夫,被黄衣芸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薛怀”。

    紫衣道人抚须而笑,一头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罢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躲躲藏藏,像什么话。

    欺负贫道不是十四境吗?

    片刻之间,根本不给那头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机会,老真人就已经“搜山”往返一趟,双指间捻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怀只觉得脑袋裂开,痛如刀绞,就要抬起双手,陈平安立即伸

    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帮忙稳住对方那一口纯粹真气,不至于在人身天地内翻江倒海,如洪涝水患一般伤及体魄根本。

    片刻之后,薛怀满头汗水,苦笑道:“陈山主,是我先前着了道?”

    陈平安笑道:“是对方有心算无心了,何况还是一头精通**术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实不用过于自责。”

    其实是陈平安瞎蒙的,倒也不全是乱猜,灯下黑之人事,往往离灯火最近。

    反正这种事情,陈平安很熟悉了。

    那么在蒲山能够接替黄衣芸的人选,也就一手之数,除了辈分不高但是极有声望的薛怀,其实还有蒲山掌律檀溶,还有那个祖师堂管钱的,叶芸芸的兄长。所以在山门口,陈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为了能够与老元婴借机多聊几句,好让小陌暗中多观察几分。

    总得有些人,得比坏人更聪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报,就可以让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够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薛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默然抱拳。

    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

    老真人笑道:“薛大宗师,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陈小友再聊几句。”

    薛怀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与这位决然不会只是什么梁国护国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礼致谢,直腰起身后,转身大步离开。

    在薛怀返回茶棚后,老真人与陈平安一起在雨后江畔缓缓散步。

    “当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

    “呵,斩妖除魔,真正妖魔,斩杀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来,不过是依仗个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谓的阴阳之别,幽明殊途,无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开,一望便知。可惜斩不尽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蝇营狗苟。”

    老真人喟叹一声,揪须不言。

    “难也难,难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穷尽时,也要先竭尽人事,再来听天命。无非是能够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够手边出力一分是一分。”

    老真人抚须点头,“是也,然也。”

    老真人准备返回梁国道观了,临行前笑道:“共勉。”

    是说那缝补桐叶洲旧山河一事,老真人自己还要在这边待上多年,以后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的。

    陈平安沉声道:“共勉。”

    老人最后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庙外,为了试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浅,必须胡说八道一通,小子听过就算,莫要心怀芥蒂啊。”

    年轻人斩钉截铁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辈最不记仇!”

    回了茶棚,陈平安才发现两壶家乡糯米酒酿温热妥当了,只是老真人没喝就走了,就拿起,大家分了喝,老妪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颜开的老妪,说是欢天喜地都不为过了,一直坐在火盆旁边擦拭眼角泪水,见着了陈平安,喝着那碗糯米酒酿,更是连呼恩公。

    一旁少女则瞪大眼睛,端着酒碗却不喝酒,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剑仙,十分好奇。

    好像她眼中的风景,比酒好喝。

    叶芸芸也轻松许多,虽然还是没能从敕鳞江这边得到确凿证据,好让她与杜含灵问拳一场。

    但是弟子薛怀身上,少掉了那桩原本极有可能惹来蒲山内乱的古怪祸事,还是让一贯神色冷清的叶芸芸,颇有几分笑颜如花的姿容。

    陈平安起身告辞时,那位老妪赶紧跟着起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陈剑仙,此次脱困,从此恢复自由身,老身无以回报,大恩不言谢……”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说大恩不言谢了,我还能说什么?

    本来他是想问问看老妪,关于那些被小陌说成数量可观的江中美石,双方能不能做笔价格公道的山上买卖?

    退一步说,反正比起那个当那定婚店掌柜的少女,学那些书上误人子弟的言语,突然来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许”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那位青衫剑仙即将转身离去之时,她突然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与那个手腕轻轻拧转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声警告道:“这位姑娘,可别恩将仇报啊!”

    少女一脸无辜,打了个酒嗝,掩嘴而笑。

    ————

    陈平安离开那座茶棚后,就没有再去蒲山,而是临时起意,并未重返仙都山,稍稍绕路几分,走了一趟名为“燐河”的水域地界,因为自家那条风鸢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这桐叶一洲,从北往南,依次是清境山青虎宫,自家仙都山,灵璧山野云渡,大泉王朝桃叶渡,一条支流众多的万里长河,然后才是玉圭宗和最南边的驱山渡。

    加上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渡船停岸渡口各五座,总计十七处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风悬停白云中,陈平安看着脚下那条大河,位于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经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当然是别家的。

    这条与西海衔接的万里大河,早有多方势力,都不约而同相中了这处极有可能成为聚宝盆的风水宝地,因为这附近的广袤地带,别说宗门或是宗门候补,连个喊得上名字的元婴境都没有,只有几个忙着做供奉当国师、或是开山立派的金丹地仙。

    所以就有五六个离着自家山头颇为遥远的仙家势力,或者与那些附近刚刚复国、或是最新立国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属,一方出钱,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几个有香火情的仙家门派相互结盟,陆陆续续,开始在两岸自建渡口,再请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阵,聚拢长河水运,凝聚不散,再与其他势力争抢天地灵气。

    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一张桌子上边吃同一碗饭的,谁多吃谁就少,谁吃饱谁就饿肚子。

    陈平安沿着那条大河继续赶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那处此行目的地。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各方势力勾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几架,最后大河源尾两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头,算是站稳脚跟了,其余几股势力,都陆陆续续或主动或被动放弃了。

    结果一处半途而废的河边渡口,能拆掉能带走的,都已经搬迁一空,倒是还留下个渡口雏形的壳子,只是那边的渡口地基已经打好,别小看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间的那份山根震动,若是渡口不够结实,当场就要出现一个牵连甚广的大坑。所以此处渡口的旧主人,算是亏了一大笔神仙钱,实在是没把握能够挣钱,就及时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个拿金山银山去填补一个巨大湖泊的活计,风险巨大,可以视为一场豪赌。

    除了大兴土木,打造山水阵法,建造出一处处停泊船坞,之后聚拢山水灵气一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不然哪家渡船脑子进水了,愿意在此花钱停靠补给灵气,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结果到头来就没有几条渡船光顾,更会入不敷出,神仙钱打水漂不说,还会连累师门吊死在一棵树上。一件鸡肋的法宝灵器,还可以转手贱卖,可是这种趴窝不动的山上渡口,谁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崭新渡口的出现,对于邻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一场夺人财路的,无异于大道之争。

    因为渡船数量的增增减减,大体有数,新建渡口,就要从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陈平安望向脚下大河,

    这就是继牛角渡、野云渡之后属于自家山头的第三处仙家渡口了。

    在外人眼中,此处崭新异常的渡口“遗址”,已经被某个不要脸的门派的某个不知名仙师,白捡了个现成。

    一个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边摆了个摊子,迎接各路豪杰,一张桌子,摆上三碗酒,对外扬言,三拳,三道攻伐术法,剑仙嘛,就只能递出两剑了,三剑哪里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三招两剑打死我,报数十下,老子如果还没能起身,这座渡口就是你们的了。

    所以相距不过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请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宗师,来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吓了所有观战修士们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猪吃老虎,如何术法通天,而是被人问拳后,只挨了一拳,就倒飞出去十数丈,满地翻滚,然后老半天倒地不起,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大概意思是说缓缓,先让我缓缓,我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金身境武夫递拳之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马上出手,问拳当然是真,毕竟拿了邻近渡口仙师一笔神仙钱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啊。如今大伏书院规矩重,只要是山下纠纷,死了个谱牒仙师,都是需要立即跟书院报备的,他这辈子打小就最烦读书,自然不想去大伏书院补上一笔读书债。

    等到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说了一句再来,结果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差点就躺在地上继续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几分,仍是打得那个白衣少年在空中转圈圈,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当场就纳了闷了,自己这一拳,不说如何轻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并无旋劲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几乎算是硬着头皮加重力道了,毕竟三拳过后,如果少年还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会少去半数神仙钱。

    这拳过后,可怜少年,数次双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又数次口吐鲜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后面门贴地,颤颤巍巍抬起一手,竖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说……好拳?

    如此一来,让那个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后少年仍是在快要数到九的时候,坐起身,再踉跄站起。

    武夫赶紧将少年搀扶起来,扶着他,或者说是拖着少年一起去往那个酒摊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双手抱拳告辞,说是得罪了。至于赢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数神仙钱,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半点不多想了,爱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个狠手。

    当天那个正在燐河源头建造渡口的势力,就马上请出一位金丹境瓶颈的老修士,两件本命物,配合攻伐术法,极有杀力。

    几乎是一瞬间的接连三道术法过后,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褴褛,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结果不等十个数报完,就艰难起身,醉汉一般,走向酒桌那边,老金丹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声,不喝酒便御风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剑修出马,御剑而至。

    结果这场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个金丹剑修,好像只是与那少年以心声聊了几句,竟然就开始翻脸不认人,剑修收了一大笔定金后,倒是没赖账,却是朝那条大河,祭出本命飞剑,三剑劈空,打完收工。

    这也就罢了,那个狗日的金丹剑修,竟然代替那个白衣少年,看守摊子,还对外扬言,说是改规矩了,问拳问剑,切磋道法,都照旧,但是他会还礼三剑。

    如此一来,谁敢来触霉头?

    这位金丹剑修,大一百岁了,刚刚三甲子,名为陶然。

    是桐叶洲本土剑修,却一直是山泽野修。

    如今就在河边捕鱼,偶尔抓只老鳖,炖上那么一锅,先前来时就带了七八种佐料,绝不亏待自己。

    陈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处简陋摊子。

    远处那位剑修,正在岸边拖拽着一张渔网往摊子走去,有几条鱼在网中活蹦乱跳。

    就是不知道这位剑仙的手艺如何。

    陈平安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还有一件密事,就是有人会在渡口附近,在此立国,而不是复国,不过准确说来,勉强也能算是一种复国。

    仙都山的青萍剑宗,未来下宗祖师堂谱牒修士,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会帮助身边那个婢女蒙珑,为她赐姓独孤,改名为独孤蒙珑,他自己则继续躲在幕后,准确让宝瓶洲那个注定复国无望的旧朱荧王朝的独孤姓氏,在桐叶洲重新开国,重建太庙,既可算是延续了国祚,又与宝瓶洲故国适当撇清了关系。

    这一切,邵坡仙当然是得到了崔东山的授意和支持。

    以中岳山君晋青的性格,肯定会在自家山头那边……再次向南方作揖遥遥礼敬了。

    那位金丹剑仙到了摊子旁边,甩了渔网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与岸边走来的那拨人,以拗口别扭的一洲雅言,跟对方出声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暂不记名的客卿。”

    剑修陶然先自报名号,再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那张桌上的三只酒碗,说道:“通知一声,如今规矩有变,各出三招。”

    至于仙都山在哪里,这个身为不记名客卿的金丹剑修,其实他自己当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暂时当家做主的,就是那个白衣少年,姓崔。

    之所以“临阵倒戈”,

    一来自己早年在那场战事中受了伤,剑心几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烂,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金丹了。

    不愿去公门里边当差,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

    不然再不济,陶然也还是个金丹境,还是剑修,怎么都不至于抛头露面,挣这种丢人现眼的神仙钱,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跑腿勾当。

    只是到了这边,确实打不过对方,实力悬殊,那个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个元婴境。

    再就是对方,承诺自己哪天正式担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来缝补剑心、温养魂魄的山上重宝,法宝品秩。

    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怂。

    只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

    与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

    虽说去时金丹,回时还是金丹,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很快就被一位元婴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惨不忍睹,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了。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鸟事。

    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

    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鸟样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

    但是对方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

    说只要成了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抢生意,闹呢。

    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

    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只是怎么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

    不过看起来,比那位崔仙师正经、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婴的徒子徒孙?

    毕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着越小,境界越高,年纪越老。

    对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陈,名平安,是崔东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来个说话不靠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元婴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换个像样点的称呼,比如师父?传道人?

    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这些天之骄子、上五境年轻剑仙的脑袋,问他们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小宝瓶洲,屁大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内,先后出现了三位剑道天纵奇才,风雪庙魏晋,龙泉剑宗刘羡阳,落魄山陈平安,好像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两甲子岁数那会儿,这帮年轻剑仙,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间一侧叠双刀。

    要么是一位纯粹武夫。要么这两把狭刀,是山上仙师铸造的法刀。

    陈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听我那个学生说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剑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着炖鱼,随口说道:“只是金丹境,算个狗屁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问一句,怎么伤到了本命飞剑?”

    陶然没好气道:“设身处地,你会回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以后咱们找机会多喝几顿酒,愿意说时再说。”

    陶然嗤笑道:“少来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们仙都山混口饭吃,跟一位耀武扬威的纯粹武夫,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那条大河。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为燐。

    陶然见那家伙好像在等着白吃一顿炖鱼,剑修愈发神色不悦,皱眉不已,闷声道:“蹭喝也就算了,你们别想着蹭吃。”

    陈平安笑道:“陶剑仙半点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着脸,转头说道:“能不能闭嘴?”

    陈平安举起手中酒碗,当然可以。

    小陌笑问道:“陶剑仙,要不要我帮忙?”

    陶然不耐烦道:“爬开。”

    小陌微笑点头,也学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这拨人,烦归烦,脾气倒是还凑合。

    若是回头就去崔先生那边告刁状,给自己穿小鞋,随你们背后嚼舌头去,老子大不了就不当什么狗屁客卿了。

    到最后,煮饭炖鱼的陶然,就蹲在不远处自顾自吃起来。

    陈平安放下空酒碗,说道:“陶剑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点意思。这句话,还算顺耳。

    陈平安也没打算在这边等着偶遇邵坡仙、蒙珑那对主仆。

    起身告辞,陈平安笑道:“回头在仙都山那边,我请你吃顿真正的炖鱼。”

    陶然翻了个白眼。

    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家伙说走就走,这位剑修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个陈平安,总不能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个吧?”

    不曾想那个青衫刀客,竟然笑着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了。”

    陶然呆滞无言,然后扯了扯嘴角,转头呸了一声。

    所幸一行人转瞬间就已化虹离去。

    ————

    一路北归,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叶渡,下榻于那个名为桃源别业的仙家客栈。

    花掉了陈平安两颗小暑钱,这还是只要了两栋最小的宅子,只比单间略好。

    客栈内,还有些早就被玉芝岗之外仙师购入手中的旧淑仪楼“阴宅”符箓美人,她们如今亦是桃源别业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这处桃源别业的幕后老板娘,还是胭脂榜的副评美人之一,名次还不低。

    在此落脚的客人,离开客栈时,桃源别业都会免费赠送一份礼盒,里边装有一枚桃符,数张桃花笺,一把桃花扇,其实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是十几颗雪花钱,但是意义不小。花大钱,住过了桃源别业,总不好对外嚷嚷什么,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门在外,或腰悬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与朋友飞剑传信时,在桃花笺上书写文字。

    外人瞧见了,也就都懂了。

    确实是住过桃源别业的有钱人。

    若是下榻独栋宅院,还有两把袖珍桃木剑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坠,女子仙师还可以拿来当作挽髻的发钗。

    比如先前沛江游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这类有钱人。

    宝瓶洲,必须喝过长春宫的酒酿,桐叶洲,必须住过桃源别业。

    这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脚,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忙约了一个人,会在此秘密碰头。

    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

    芦鹰将他误认为是蛮荒共主的斐然了。

    这位掌握一种鸡肋“远古神道相人之术”的老元婴,也是个人才。

    可以与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媲美。

    一个坚信不疑,众人独醉我独醒,将他当成是白帝城城主。

    一个铁了心,认为陈平安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山上奇才,在陈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阳山那个兢兢业业、掌管谍报的天才兄,略逊一筹。

    陈平安看着那份新鲜出炉的中土邸报,叹了口气。

    那个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吗?

    不愧是桃源别业,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门候补山头,还要消息灵通。

    也对,桐叶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闲钱和闲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报,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山上动静。

    何况如今桐叶洲的风评如何,谁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钱买骂不成?

    转去看几份本土山头的山水邸报,篇幅最多的,还是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还分出了正副两评,

    先正后副,登评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龙洞洞主许清渚,还有三山福地那个万瑶宗宗主之女,韩绛树。

    副评上边,有小龙湫的令狐蕉鱼,金顶观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还有个江湖中人的女侠。

    遗憾落选正评的女子,估计自己都没什么,反而是那些仰慕她们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劲砸钱,也要在副评当中,为心仪女子争个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封山水邸报上边,就专门写了一桩风流事。

    有个复国极正的新王朝,一位户部任职的年轻郎官,不是一般的胆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国库,足足三百万两银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钱,丢给了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为此丢了官不说,还差点掉了脑袋,之所以是差点,还是因为家族砸锅卖铁,那个当刑部尚书以及晚来得子的父亲,再与朋友借钱、银庄赊账,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这才补上了大半亏空。

    年轻人倒好,带着几个随从,乘坐一辆马车,腰悬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一户侯。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游山玩水去也。

    崔东山在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专门跟先生聊起这桩趣事,还说自己忙里偷闲,在那边看了一场好戏。

    原来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死活阻拦不下,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在书房当场摔了茶杯,一口一个不当人子,逆子,孽子!

    挨骂耳朵又不疼,年轻人依旧离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会去找那位心仪仙子的,见一面都不用。

    砸钱一事,只求公道。这叫名士风流。

    图那一响贪欢,可就是下流了。绝非我辈风流帅所为。

    再说了,自己的相貌,随爹不随娘,委实是磕碜了点,估计登门求见仙子,也要吃闭门羹。何苦来哉,不如给自己留个好念想。

    结果才出京城没多久,就屁颠屁颠回京,既发财,补上了国库亏空,又升官了,当上了工部侍郎。

    原来是半路上遇到了个意气相投的同道中人,对方自称姓周,是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是个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号崩了真君,说自己来到桐叶洲没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马当头一棍,吃了个下马威,晕头转向,竟然见识到了他这种壮举,一下子就对整个桐叶洲的印象改观了。最后留下了三颗见都没见过的神仙钱,年轻人回京再一打听,才晓得是那传说中最值钱的谷雨钱!

    那位周兄还留下一封书信,言辞恳切,不是朋友说不出这样的话,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当傻子,才会夸他相貌英俊?这封信就不一样,反而让他好好为官,在仕途大展拳脚,反正都如此不贪财了,不如就当个清官好官,躺着祖宗功德簿享福,谁不会,但凡投了个好胎的,享乐还用学?大把花钱还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当,若是给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头一等的风流纨绔公子哥……

    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边絮絮叨叨二十几年,可管用多了。

    当那身份清贵不干正事的的礼部侍郎,算个屁的造福一方,要当就当个工部郎中,于是自家老爹又开始大骂逆子,孽子。

    结果真去工部当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捞油水的话,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务繁重,加上他又脑子一热,主动揽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风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脚老茧,每天都是累得倒头就睡,还想啥女子?老子累得连春梦都没了。年轻人只觉得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结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个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门口等了许久,真等儿子从工部衙门返回家门了,尚书大人才瞧见马车,就又立即回了书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着才个把月没见便瘦了一圈的儿子,倒是没有再次摔茶杯,沉默许久,一开口,就还是老调常谈的逆子,孽子……

    其实年轻人心中苦极,原本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礼部,或者重返户部,当个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个人干的活计。

    只是等到一天朝会结束,年轻侍郎看着远处那个父亲,明明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却中气十足,大嗓门与同僚们笑声言语。

    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

    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

    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翘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开始吞云吐雾,火星点点。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而且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跻身玉璞,动静不会小的。

    不曾想那个斐然就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师父,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与蛮荒天下勾结!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来桃叶渡之前,芦鹰下定决心,瞒着金顶观杜含灵,在一处仙家渡口,秘密飞剑传信一封。

    就只等那个斐然自投罗网了。

    运气不佳,也能与斐然和蛮荒天下撇清关系。运气好,那就是天大功劳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阴神化身,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庙逮住,说不定自己都能破格获得文庙的许可,开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黄鹤矶的螺蛳壳道场府邸一别,双方就再无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独木桥,斐然继续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搭理我芦鹰,我就只当没见过你,反正我芦鹰屁事没做,只是跟你在云窟福地闲扯了一大通废话,就算大伏书院和中土文庙事后追责,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读圣贤书几年,说不定还能见着那个刘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书院玉牌,没有半点动静,自己的心声言语好似泥牛入海。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操蛋!

    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与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

    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

    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颗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与师父说道:“芦鹰心相,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的剑房,飞剑传信一封,与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

    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

    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娘们,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

    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

    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芦鹰就打算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漏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程龙舟,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与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

    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

    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

    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

    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

    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

    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

    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

    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与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

    就像个谜语。

    伏。

    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仇了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是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也是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

    更不谈那……半部拳谱。

    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

    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

    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在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

    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

    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拿出旱烟杆敲了敲,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作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

    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让人会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封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与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那个小娘们,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

    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

    芦鹰立即闭嘴。

    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

    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

    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与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

    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与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着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熟脸。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个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得出来,水仙。

    跟芦鹰一样,是野修出身,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那么抬起脚,使劲踩着一位天之骄女的玉璞境女修,一边大骂,然后一脚又一脚,都踩出个大坑,不见女子脑袋了。

    不同于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这位如今身份清贵至极的老元婴,当时在太平山那边,被姜尚真帮忙打发走了。

    一场噩梦。

    使得这位老元婴返回小龙湫后,都没敢说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其辞,说与人斗法一场,不可力敌,还受了伤。

    黄庭好找,她就在小龙湫祖山的如意尖。

    陈平安走入那间简陋茅屋,年轻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边还有不少。

    也不客气,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弯腰拿起一颗苞米,开门见山道:“黄庭,需不需要神仙钱?我们落魄山财库还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这边,不会跟落魄山要钱,所以不会耽误做买卖,反正就像是账簿上趴着的一笔数字,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我们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遗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灵气淡薄如风中飘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钱还是砸钱,硬生生靠着神仙钱来添补天地灵气的缺失。在这之前,还需要建立大阵,以及招徕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庙,填补空缺,帮助聚拢灵气,不至于急剧流散,不然就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两三百年内,恢复到昔年宗门巅峰时三成规模的山水气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山上邻居的打点关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来,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数座山水祠庙,帮助辖境内各路神祇获得朝廷封正……

    陈平安知道此间艰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黄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创初期,山中就有朱敛当大管家,况且隔壁就是关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个几乎等于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

    黄庭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身上还算有点家当,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钱,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钱了,不会跟你这个土财主客气的。”

    陈平安点点头。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之前在那边,陈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内,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双方脚下的这个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其实准确说来是“下山”。

    其实当年迁徙搬家的,可不止那两位自封大圣、大王的水族精怪,它们只是跟小龙湫仙师们有样学样罢了。

    不过清境山青虎宫是搬去了宝瓶洲,还在那边建功立业,小龙湫则是跨海渡水,对外宣称寻了一处山水秘境。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然后就相中了那处太平山遗址,打算跻身宗门后,搬迁祖师堂,再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的远古明月镜。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龙湫,是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家,祖师堂嫡传修士皆是山上的镜工,仙师所铸宝镜,其中品秩最高两种宝镜,分别名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珍稀重宝。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怀揣着几样类似物件,一幅搜山图,一把照妖镜,一摞山水破障符,

    就跟江湖人在外闯荡,得有金银细软和火折子差不多。

    而天下炼制照妖镜一途,可以分出六条分工明确的道脉,大龙湫镜工就垄断了其中一脉,铸造宝镜最能压胜水裔精怪,与“赶山”一脉的照妖镜,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龙湫的财源广进,  属于想要不挣钱都难。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杆子送钱。

    在别洲境内,与大龙湫合伙做买卖、帮忙售卖宝镜的宗门,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只不过前者所卖宝镜,品秩高,价格贵,不是地仙谱牒修士或是宗门嫡传弟子,都会望而却步。

    琼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门的大龙湫照妖镜,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把宝镜。

    不同于蒲山和白龙洞,同样作为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并没有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

    黄庭沉默片刻,笑着打趣道:“我见着宁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点不讲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笑了笑,啃着苞米,直白无误道:“宁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黄庭说道:“还有事?”

    陈平安点头,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请你担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个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黄庭说道:“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我想要担任你们太平山的供奉,记名供奉。”

    黄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说定,不过我得是你们下宗的首席客卿。”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这是陈平安在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别家山头任职。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记名客卿。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要是不适合爽快递剑,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黄庭看着这个青衫男子,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而且他……神色从容。

    黄庭直愣愣盯着那个家伙,她愣了半天,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别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就继续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陈平安就起身告辞,说自己去随便逛一下小龙湫。

    黄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见面机会。”

    一袭青衫,背影远去。

    黄庭这才转头瞥了眼墙上那把佩剑,她微微皱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剑,怕个啥?

    ————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陈平安找到崔东山,先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让崔东山打开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后跟着崔东山,只带着小陌一同进入其中。

    在小洞天内,陈平安甚至让崔东山又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

    与此同时,让小陌注意留心有无外人窥探此地。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

    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当初在夜航船联手对付那位吴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陈平安在山巅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等到崔东山一屁股坐下后,以心声问道:“如何以自欺来欺天?”

    崔东山沉声问道:“先生是要?”

    陈平安说了一句让崔东山先是如坠云雾、继而心头巨震的言语,“我自己已经忘了,只知道必须再与你请教这个手段。”

    那位大骊太后南簪,也有类似手段,却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陈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默不作声。

    陈平安就开始闭目养神。

    崔东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画圆而转,突然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低头端详一番,叹息又叹气。

    最后站定,眺望远方。

    当年在骊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与那齐静春,师兄弟二人重逢。

    齐静春曾经有意无意询问一事,为何你会从十二境跌境到元婴境。

    当时的半个崔瀺,未来的崔东山,想法和解释,并无隐瞒,是真心话。

    因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齐静春的学问,是出于文圣一脉却又可以别开生面,可是自己和那个老王八蛋,却被牵连太多,

    老秀才学问被禁绝,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庙,打砸破碎,在崔东山看来,是因为齐静春已经“上岸了”,但是自己这个文圣首徒,“崔瀺”却必须破而后立,彻底撇清师承道统,凭借事功学问,在一洲之地东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跻身飞升境。

    齐静春当时还有一问。

    “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个锤子的累。

    你们俩看笑话累不累才对。

    因为事实上,这个齐静春,何尝不是与师兄崔瀺配合演戏,给未来的“师侄崔东山”看?

    关键是师兄二人,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都无需碰面。

    就只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双方各凭棋力,看似处处针锋相对,并且落子都是真,实则最终却在棋盘上布下同一局。

    崔东山如此少年心性,并非是崔东山装模作样,自然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刻意为之。

    这还只是第一层,犹有第二层,崔瀺又给自己设置了重重禁制、关隘,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凭什么你这个老王八蛋更有钱,甚至学问更高、棋力更强?

    那么当年“累不累”三个字。

    大概就是身为师弟的齐静春,对师兄绣虎的一种独有宽慰之语?

    而那场对话,齐静春最后神色伤感,以那轻声三字,好似作为一场收官。

    “崔师兄。”

    文圣一脉,当时还算大师兄小师弟的那场古怪重逢。

    师弟齐静春以“累不累”一语开篇,以一声崔师兄收官。

    此刻崔东山收起心绪,再次抬起两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蝇头小楷,犹如水草又如飘萍一般起伏不定。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崔东山转头望向自己先生。

    陈平安睁开眼,神色温柔,微笑道:“先生学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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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