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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六十七章 剑斩飞升巅峰

    (晚上还有个小章节。)

    一剑递出,诸多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负责坐镇托月山的飞升境巅峰元凶,不但是一位纯粹剑修,其本命飞剑,甚至摹刻了两尊高位神灵“想象者”、“回响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温,一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满脸悔恨神色,似乎后悔当年交出那颗文胆。

    白衣僧人,侧过身,微微后仰,捻动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年轻隐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剑光一斩而过。

    托月山被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出现了一道不可弥合的巨大沟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持剑的大妖元凶身躯法相,也被一剑斩开,相距极远的半张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讶异神色。

    显而易见,陈平安这一剑,与先前递出的三千余剑,拥有天壤之别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于剑术层次,而是剑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条剑道的雏形。

    以至于在那条经久不散的剑光轨迹,硬生生阻滞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阴年轮手段。

    这条开山“道路”两侧,千里山河的天地灵气,甚至山水气数和天时气运,皆被疯狂牵扯而至,如两座汹涌潮水,填补那条沟壑带来的大道缺陷。

    仿佛一剑造就出一处天外太虚境地,大道运转,界限分明。

    相较于元凶的处境,山中那三头仙人境大妖才叫惨不忍睹。

    那条先前裹缠山尖数圈的大妖蜈蚣,下场最为可怜,逃避不及,这头本就元神遭受重创的仙人境大妖,身躯连同托月山一起被斩开,修士元婴试图裹挟金丹逃离,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剑光搅碎,碎成数截的尸体,滚落山脚,就此身死道消。

    其余两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团上边的那个,人形皮囊枯萎干瘪,在一道剑气洪水中摇摇欲坠,座下蒲团光彩已经黯淡无光,仙人身形随风飘荡。模样从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消瘦老人,

    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连同那仙人抬灯盏一并崩碎,一张依旧精致的脸庞,出现了无数条裂缝,就像一座干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气象,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处境,差不多已算油尽灯枯了。

    若是与那隐官捉对厮杀一场,落败而亡,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桩祸事,却像是那年轻隐官与元凶合伙打杀他们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够心甘情愿,故而这位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隐官的出剑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的阴险手段,故意将他们囚禁在此。

    即便她在自家祖师堂,有那续命灯,可以帮她重塑身形体魄,借尸还魂一般,可毕竟折损了相当一部分魂魄,况且续命灯可以点燃,修士至关重要的金丹与元婴却带不走,故而靠续命灯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视为最下乘的尸解,几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横坚韧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损要比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大。

    这位道号繁露的女子仙人,当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随风摇晃不已,被那道剑气罡风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脸庞和身体的崩碎声响,如一连串细微爆竹,她往脸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种死灰之物,她心生绝望,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山外那个托月山首徒,“今天这场灾殃,连累十数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赐!元凶,好个元凶,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你就是蛮荒天下的罪魁祸首!”

    元凶置若罔闻。

    只是遥遥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那女子状若疯癫,蓦然大笑起来,抬起那条不断灰烬飘散的胳膊,她拍了拍自己头颅,“来,隐官,再给你一笔战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了托月山!能够死在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手上,也不算太亏……”

    一条金色雷电从雷局中迅猛降落,将那仙人境女修彻底打散身躯。

    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从蒲团上站起身,环顾四周,苦笑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死法,有点憋屈啊。”

    一个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修士,竟然会死在托月山这边,尤其是死在隐官剑下,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笑话。

    元凶收回视线,看了眼两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

    山中这些先后身死的妖族修士,逃还来不及,不曾想还有个主动闯入托月山地界的剑修。

    是个元婴境的妖族老剑修,匆匆赶来,御剑悬停,驾驭一把本命飞剑,分出数以千计的长剑,试图从山水禁制那边凿出一扇门。

    可惜在这座战场,依旧只像一条水流有限的纤细溪涧,冲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劳无功。

    老剑修始终无法破开托月山和笼中雀的内外两重禁制,在外边叫嚣不已。

    元凶望向陈平安,“有个剑修,想要拿命换命,怎么说?你要是答应,我就放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

    一个元婴境,哪怕是剑修,换个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这样的买卖?

    陆沉唏嘘不已,咱们隐官大人,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凶笑道:“那个剑修,名叫蕙庭,来自红叶剑宗。”

    直到这一刻,元凶的法相才身形合拢,托月山随之再次恢复原貌。

    不曾想那条剑意轨迹,竟然无视光阴长河的逆流,依旧贯穿托月山,虚实变幻不定,绽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七彩颜色,那是光阴长河与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韵,不断有光阴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剑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溅而出,一颗颗快若流星,小如指甲盖,大若铜钱,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阵地界,撞向笼中雀小天地的无形壁障之上,最终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归于光阴长河。

    足可见陈平安方才一剑杀力之大。

    同时意味着这一剑,已经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条不可修补的剑气长廊。

    就像陈平安一剑劈出了条类似曳落河的剑气江河。

    元凶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蕙庭这个名字,曾经也是个玉璞境剑仙,只不过在战场上跌境两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一直养伤,所以错过了上次大战。”

    元凶倒是不担心陈平安会违约反悔,若是存心使诈,方才直接开门就是了。

    听到了红叶剑宗和蕙庭。

    陈平安眯起眼,点点头。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剑修。

    在避暑行宫那边,记录得很详细。不单单是这位妖族剑修,喜欢跑到剑气长城凑热闹,积攒战功,以至于两次跌境,都是在战场上,而且这个拥有飞剑“脂粉”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战场上,一直喜欢偷袭女子剑修,借此炼剑,温养某种飞剑神通。

    曾经被他袭杀过一位受伤的女子剑仙。

    她叫宋彩云。

    就是那个让赵个簃、程荃两位老剑修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子。

    其实宋彩云当时原本可以撤出战场,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拨身陷绝境的年少剑修,为了救下他们,才被那个伺机而动的妖族玉璞境剑修蕙庭,找到机会,祭出本命飞剑“脂粉”,一剑将她斩杀。

    当时被她救下的几个剑修当中,有个曾经阳光灿烂、性格随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笔买卖,做了。

    陈平安率先将笼中雀小天地打开一条道路,之后元凶就跟着打开托月山大阵,让那位元婴境剑修赶赴战场。

    那位原本已经束手待毙的仙人,看见了那道熟悉剑光,无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颗头颅给年轻隐官了。

    至于老友死后的那点灵气和剑道气数,当然就会被元凶收下了。

    虽说蕙庭确实欠他一条命,准确说来是一条半,早年救过蕙庭一次,后来帮过一次大忙,可是换命一事,岂可当真。

    那位来自蛮荒一座剑道宗门的老剑修,却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剑悬停在小天地边界,仰头望向那个头顶莲花冠的万丈法相,笑问道:“你就是萧愻的继任者,新任隐官陈平安?”

    陈平安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剑修这些年真是听得耳朵起茧了。

    在红叶剑宗那边,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辈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过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叶洲那边受了伤,很早就返回家乡天下,在宗门养伤数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颇为仰慕,以双方未曾有机会真正问剑一场,当做那趟远游的最大遗憾之一。

    自家山头是如此,山外访友,也是差不多的鸟样,烦得很。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小如芥子的剑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轻隐官的浓重杀意,放声大笑道:“我的这条命,是不是还值点钱?”

    陈平安淡然道:“不值钱,你只是该死。”

    元凶笑了笑。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陈平安现身托月山后,第二次正式开口言语?而且比起简简单单的“可以”二字,字数多了不少。

    陆沉笑道:“尊重强者,怜悯弱者。这个元凶,其实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处于敌对阵营,不然一场别处的江湖偶遇,说不定还能同桌喝酒。”

    当然,在这蛮荒天下的所谓尊重,比较另类。

    而所谓怜悯,相对比较好理解,是说元凶让陈平安放过那些附近门派的蝼蚁修士。

    一道凌厉剑光当头斩落,从那妖族剑修的头颅处竖切而下。

    剑光又起,再拦腰横斩。

    法相再一挥袖子,在那老剑修身边出现一座袖珍的悬空雷局,选择以五雷正法缓缓炼杀魂魄。

    关键是那雷局当中,被迫浮现出一个金光熠熠的两个文字,正是剑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发的光亮摇晃不已,如风中残烛。

    硬生生剥离出妖族真名?!

    陆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不是没瞧见过比这更惨绝人寰的画面,多了去。

    只不过当出剑者是陈平安,就有点让人背脊发凉了。

    这小子的修行路上,递剑也好,出拳也罢,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打杀就打杀了,从无这般故意虐杀行径。

    先前询问无果后,陆沉就显得有些懈怠了,这会儿也懒得去翻检陈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这位跌过两次境的蛮荒剑修,在避暑行宫那边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剑修,能够两次跻身玉璞境,实属不易。

    别说是蛮荒天下,就算在剑气长城,都屈指可数。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个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势,既然没有将那仙人丢出托月山地界,明摆着是在等着陈平安毁约了,而且绝不拦阻。

    陈平安双指一点,将那两个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红叶剑宗祖师堂搁放有一盏续命灯,也无半点用了。

    那头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颤声道:“蕙庭!”

    陈平安说道:“还不滚?”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敛心神,一脸不可思议,试探性问道:“真让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见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运转那枚悬空的五雷法印,不料万丈法相一个猛然下沉,双脚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两座巨坑。

    陆沉立即打量起陈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个个都是岁月悠久的飞升境。

    陈平安一剑再斩托月山。

    刹那之间,山水朦胧,别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景色乏味至极的秘境当中。

    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陈平安当下的十四境,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陈平安当收起万丈法相,走廊随之缩小。右手边是数不胜数的房门,另外一侧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两端尽头,是无尽虚空,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光阴长河。历史上,许多文庙陪祀圣贤就是陨落在这条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间所谓的“接壤”,无非是被先贤们开辟出类似数条驿路、构建有光阴渡口的存在,山巅大修士的“飞升”,才能凭此远游,跨越天下,不至于迷失在光阴长河当中,沦为一具具天外尸骸。事实上几座天下,相互间相隔极远。

    陆沉皱眉道:“是白泽出手了,还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在挑衅老大剑仙吗?不愧是白泽,要惹也惹不该惹的。”

    显然是白泽一回到蛮荒天下,在陈清都一剑斩杀远古高位神灵后,就立即礼尚往来,在曳落河那边,唤醒了那拨实力强横的沉睡者,长久冬眠于各处秘境的远古大妖,即将彻底苏醒过来。

    只是白泽在打破那些冬眠后,似乎自身实力有所下降?

    难怪白泽如此有恃无恐,这条道路,走得委实出人意料。

    陆沉坐在莲花道场内,一番推演过后,啧啧称奇,抚掌而笑,“原来如此,懂了懂了,白泽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贫道的五梦七心相。”

    山巅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梦七心相,玄妙到了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的地步。

    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白骨真人,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我是谁、谁梦谁醒。

    五梦之外又有七相,与陆沉大道同行,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

    如果说三教祖师的存在,各自决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

    那么白泽的合道方式,就是对其它几座天下的一种最大震慑,虽说白泽并不好战,对于杀戮一事从无兴趣,可如果因此就将白泽当做一个心慈手软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万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横天下之辈,不小心死在白泽手上的,极多。人族修士,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剑修,白泽一样打杀不少。

    白泽在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为了让两座天下都得到休养生息,主动牺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当部分大妖的真名,这才有了后世流传浩然天下的搜山图。

    是白泽此举,意义深远,就像他为天地画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必须保证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于太过强大,肆意攻伐,导致战火绵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泽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外界势力,能够对妖族进行赶尽杀绝。

    过线者,越界者,即与白泽为敌,等于一场分生死的大道之争。

    一旦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损严重,白泽的修为就会随之暴涨。

    陈平安站在原地,不着急剑斩秘境,也不着急御风前行,而是换成右手持剑。

    先前递出那倾力一剑,哪怕是以十境武夫归真一层的坚韧体魄,恐怕也要伤筋动骨了。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让体内山河气象趋于平稳,

    先前两袖春风,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应、大地共鸣一般,春雷震动。

    长剑夜游悬停在身形左侧,陈平安心意微动,夜游剑刃刺入光阴长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剑身,剑锋如同横切一道虚无缥缈的天幕墙壁,然后凭借与夜游的一丝神意牵引,试图确定一墙之隔,到底有多遥远,结果竟然出现了一阵不由自主的头晕目眩,陈平安赶紧稳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

    之所以不急,是因为与留在托月山地界那边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厮杀照旧,三者之间的心神感应依旧清晰,藕断丝连。陈平安凭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动向。

    不是佛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这条好似无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门上,都铭刻有一个数字,一到九,起始于三,之后九个数字,看似无序排列。

    “是术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数字。”

    陆沉解释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走到了尽头,就会遇到一个没有数字的屋子,可如果给不出准确的数字,这座小天地肯定就会轰然崩塌,威力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剑?当然了,要是咱俩运气够好,猜中了数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出秘境。”

    陈平安笑道:“密率?听说过,术家祖师堂有一件镇山之宝,就是通过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环的阵法天地,可以算是术算一脉的压箱底手段了,那块祖传罗盘,传闻历代祖师爷和术算天才,合力炼化了足足六千年,对了,罗盘真能够随意拘禁住一位剑修之外的飞升境修士?”

    陆沉撇撇嘴,“那是旧黄历了,在计算到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虚无缥缈的大道瓶颈,术家两位祖师爷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毕竟之前就吃过两次大苦头,生怕功亏一篑,招来天道压胜,导致重宝崩裂,结果遇到了你那个师兄,绣虎帮忙跨过了那道天堑,当然跟崔瀺这个外人不太把那件镇山至宝当回事,心境反而最为湛然无垢,大有关系,不是说他的术法手段,就一定高出术算祖师爷。”

    陆沉感叹一声,“之所以说是旧黄历,就是你方才所谓的‘剑修除外’,得去掉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

    陆沉笑道:“别多想,贫道的旧黄历,还有一层含义,那两位痴迷学问钻研的术家祖师爷,未能在那场战事中建功,拿下一头飞升境大妖,或是帮着陈淳安联手对敌刘叉,可不是他们有意作壁上观,而是内部出现了一位天资极好的叛逆,用心险恶,处心积虑,故意给出了八个错误数字,之后的几百位,自然都是错的了,导致那块罗盘出了大问题,差点就要彻底销毁。”

    陈平安默然。

    大道之行,山水险峻。

    陆沉叫屈喊冤道:“贫道消息灵通,咋了个嘛,碍着谁了。”

    陈平安冷笑道:“那咱俩就趁着片刻闲暇,好好翻一翻旧账?”

    比如骑龙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过她的一双眼眸,吃饱了撑着,看了小镇多年。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那元凶是在拖延时间?意义何在?托月山又没长脚,那么是在等救援喽?比如那个重返蛮荒的白泽?”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飘掠出一条数以千计的符纸,是最普通的黄箓材质,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栈都不稀罕卖的货色,山泽野修在市井坊间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陈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张符纸,再一抹,数千张黄箓瞬间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再一挥袖,一条符箓长河如斥候探路,率先远游。

    陆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过贪恋和沉溺于境界。”

    一旦成为名副其实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门禁制森严,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任你山河广袤无垠,大可缩地山脉,随便跨越江河,随心所欲。

    这种无拘无束,与纯粹剑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需要自省,由奢入俭难。”

    手持利刃,杀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许的心猿意马,就会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轻则道心流散,重则走火入魔。

    陈平安缓缓而行,突然停步,随手打开一扇房门,发现里面是两幅定格的光阴画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这是因为陆沉暂借道法给自己的缘故,所以出现了两种画卷景象的重叠。

    其中一幅山水画卷,是个背大箩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陆沉那幅光阴图,是乘舟海上,撑船人,正是那个不记名弟子,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不过那会儿的仙槎,容貌瞧着还很年轻,方脸大眼睛,长得挺虎头虎脑的。一叶扁舟,两人出海访仙,看那倾斜坠入水中的船头,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处,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静谧,就像在等待这条小船。

    陆沉尴尬笑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心着了元凶的道。”

    陈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么。”

    陆沉无奈道:“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陈平安发现那条符箓流水,一路飞掠不知几万里,这条走廊,就像一口无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箓的徒劳无功,陈平安始终驾驭长剑夜游,不断切割那堵光阴屏障的无形墙壁,然后记住零星几次的异样动静,在心湖内专门摊开一本崭新账簿,详细记录在册。

    陆沉解释道:“此地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类似归墟通道,光阴长短,路途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点点头。

    这类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机会难得,实打实的千载难逢,哪怕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明了感悟,都等于在某条他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于有了大道方向。

    所以陈平安才会拿夜游长剑试探虚实,

    何况外边天地,一尊脚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时掌控剑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类似阴神出窍远游的青衣道人,与那河上姹女以层出不穷的水法对攻。

    都没闲着。

    陆沉问道:“外边还在斗法?”

    陈平安点头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递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实在太过,一些个暗藏深处的大道流转,哪怕陈平安是将其炼化的主人,一样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对道门术法一途,实在了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够刻出一方极佳印章,可事实上对于玉石内在肌理,都不敢说全部透彻。

    所以只要确保那件仙家重宝,不至于被元凶砍碎就行。

    元凶越是以能剑术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陈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观,在旁观道。

    唯一可惜,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所仿造之物,是大几千年前的那座旧白玉京了。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着不动,就可以帮助托月山支撑更久。

    不然看似施展神通,术法迭出,只会让陈平安朝托月山少递出几十甚至几百剑。

    陈平安说道:“大妖元凶当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比如以纯粹剑修身份,与人问剑。至于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手的境界足够,比如换成齐老剑仙,说不定这会儿都开始拿剑互砍了。”

    稍后自己离开此地,一定让剑修元凶得偿所愿。

    陆沉没来由说道:“那个家伙,到底吃掉了多少个拥有王座实力的蛮荒大妖?”

    陈平安想了想,“很多。”

    再次重复了一遍,“很多!”

    周密的后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泽会重返家乡,心甘情愿辅佐剑修斐然,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同与浩然对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阴神所在,是那个被他吞并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陆法言,而阳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此外还一鼓作气吃掉了切韵,黄鸾,曜甲在内等一众旧王座。

    这还只是周密放在台面上的成果。

    如果不是算准了白泽会重返蛮荒,估计以周密的胃口,还要在暗中吃掉更多的飞升境。

    这种事情,恐怕除了周密,其实换成任何一位大修士,哪怕同样是十四境,还是谁都做不到。

    陆沉由衷感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家伙真可以算是个……独醒之人。”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许,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够,拥有打杀十四境大修士的实力,

    最后,也是最大问题所在,还是周密能够以自身的通天学问,解决掉那些大道相冲的隐患,周密还要保证不至于如此逆天行事,不被蛮荒天下的大道厌弃镇压,反而折损自身实力……

    否则那位托月山大祖,为何不亲自来做此事?大可以凭此跨出最后半步,大道圆满无缺漏,真正跻身十五境。

    非不愿,实不能。

    极有可能,已经登天的周密犹有手段,让这些带往新天庭的“鸡肋”存在,剥离出来,再彻底打消殆尽,好让白泽弥补那份唤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损。

    比如……真名皆归白泽?

    那么陈平安的合道半座剑气长城,捻芯以缝衣人的手段,帮助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

    就成了一记不讲理的关键手。

    拦阻白泽,截取真名。

    准确说来,是留在人间的年轻隐官,阻拦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条独木桥,好似有人拦路,截断津流,舍我其谁。

    陆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边,白泽没有对你出手,确实不是一般的高人风范了。”

    陈平安说道:“互换立场,我也不会动手,我尚且能够做到,白先生当然更是,无须担心什么。”

    陆沉一时间呐呐无言,有点明白隐官大人的长辈缘是怎么来的了。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诚心啊。

    陆沉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其实不是左撇子,对不对?”

    陈平安没有藏掖什么,“小时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干不了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用左手,后来就习惯了,而且烧瓷拉坯,也讲究两手均衡,所以我谈不上左撇子右撇子。”

    好看的风景,值钱的草药,往往都在险峻处。

    陆沉彻底无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极有可能,陈平安右手的出剑与递拳,从未真正下过死力,就算有过,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隐藏极好。

    所以陈平安伪装极好的“左撇子”,其实又是一层障眼法。

    陈平安笑道:“又没碍着谁。”

    遥想当年,那个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当时路过自己的算命摊子,那会儿瞧着多质朴,与人言语,从头到尾,没半句怪话的。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财迷依旧。

    其实深究起来,陆沉倒是不奇怪陈平安的变化。

    一本书字数越少,余味越长。反观字数一多,往往就越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白纸黑字,对错是非,毕竟都在里边了,一目了然,苦难,砥砺,坚持,取舍,远游,返乡,失望,希望。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手持长剑,神色凝重起来,“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亲手斩杀披甲者。

    陆沉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已知晓此事。

    毕竟她是提着一颗头颅,参加的议事。

    然后她就那么随手丢入光阴长河当中。

    那一幕,陆沉相信自己就算再过一万年,都会记忆犹新。

    但是按照陆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场天外厮杀当中,大道受损颇多,可仍是不至于当下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陈平安是陈平安,剑就是剑,持剑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剑者。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说道:“我当年莫名其妙离开剑气长城,出现在海上一处名为造化窟的地方,后来发现被崔师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断了我与她的那份心神牵引。”

    除了有意让陈平安误入歧途,一直如坠云雾,不得不反复扪心自问,人生到底是真实无疑,还是一场大梦虚妄,需要陈平安去选择。而造化窟三梦之后,彻底打断陈平安与她的牵连感应,又是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让陈平安失去这份“心安”,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个道理,世间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一颗道心的依凭。

    陆沉笑道:“绣虎用心良苦,这样的师兄上哪儿找去。”

    “你也想要一个?”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贫道小胳膊细腿的,多半无福消受。”

    自家的师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认的道法高,脾气好。

    话说回来,余斗,陆沉,陈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师兄代师收徒。

    陆沉说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无益。”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左手持剑。

    长廊天地之外,元凶接连递出二十余剑,竟然成功斩断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间的衔接。

    大妖元凶终于停剑,低头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剑之手,出现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抬头远望曳落河那边。

    白先生终于返乡了。

    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负师恩,不曾辜负家乡。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负白先生的赐名。

    万年之后,见不见面,其实不重要了。

    剑斩虚空,从云雾涟漪中走出一位没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剑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巅,提起手中长剑,“问剑?”

    陈平安点点头。

    对峙双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阴神。

    蛮荒天下,大祖首徒,剑修元凶。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剑修陈平安。

    元凶脚尖一点,从托月山一闪而逝,直奔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无数条黑白长线,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先前那杆金色长桥贯穿万丈法相,牵扯而起的因果线。

    这意味着陈平安一次次远游路上,越喜欢多管闲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远离红尘当回事,随之生发而起的因果线就越是繁密。

    作茧自缚,不堪重负。

    陈平安以心神驾驭长剑夜游,尽量斩断更多的因果线,同时祭出本命飞剑井中月,数以万计的攒簇剑阵,护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滞元凶的近身递剑。

    剑阵脆如琉璃碎,砰然四溅而来,一人一剑杀至眼前,剑尖直指陈平安眉心处,一粒金光,转瞬即至。

    陈平安反手一剑,斜斩元凶头颅。

    下一刻,陈平安就跌出去数十里距离,地面之上,被陈平安双脚硬生生犁出一条裂纹。

    哪怕陈平安悄然施展水云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因果长线。

    元凶那颗本该被斩落的头颅,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剑气裂纹。

    双方几乎同时身形消散,各自划出一道璀璨弧线,然后在数十里之外的战场,双方撞剑在一起,罡风大作,陈平安再次倒飞出去

    ,后背直接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烂山尖的山头。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剑意裹挟一条粗如山峰的金色闪电,瞬间将整座山头击碎,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元凶御风悬停,未能刺中那个年轻隐官,元凶微微皱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看似随意抖了个剑花,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一条火焰长线,与一条水路轨迹,两道剑光,风驰电掣,最终各自首尾相连,衔成一圆,元凶再一抬手,如同两个圆环的剑光,开始蔓延出两道水幕火帘,最终熔铸一炉,竟是融合两条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烧于光阴长河之中。

    千里山河战场,大地翻裂,岩浆四起,雷电交织。

    一袭青衫被元凶一剑当头劈落,陈平安整个人狠狠撞在地面,大地随之凹陷。

    毕竟陈平安的十四境,是与陆沉暂借道法而来,无论是两把本命飞剑的炼化磨砺,还是自身剑道高度,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而且有意无意,陈平安主动舍弃了那份无人之境。

    故而战场之上,每次剑锋相击,都是大妖元凶步步紧逼,陈平安吃亏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尘土飞扬。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剑光就已经闪过百余次,以至于整个千里天地,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元凶没有给陈平安任何喘息机会,持剑近身厮杀之余,已经施展了不下三十种远古剑术。

    而陈平安就只是递出了十九剑。

    但是陈平安的递剑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似乎后一剑始终被前一剑牵扯而出,如同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不断绝。

    等到二十剑过后,就换成了陈平安占据上风,一场登山,身形刚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门口,陈平安一路递剑不停,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数剑叠为一剑,剑光合拢一线,以至于元凶竟然暂时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三十六剑过后,陈平安非但没有继续出剑,反而瞬间撤离托月山,换成左手持剑。

    元凶从血泊中站起身,拼凑皮囊和魂魄。

    不知何时,陈平安早已换成了手持夜游。

    单手攥拳,五指弯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纹路为山河符箓,同时运转五件本命物,嘘气成风雷。

    一脚重重踩地,陈平安脚下的方圆百里的大地,瞬间变成一片金色镜面,仍是龙虎山不传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将雷法、符箓、阵法三者叠加,是谓雷局。龙虎山外,也有道门高真手握雷局之说,请神降真,调兵遣将,敕令天丁力士。呼风起雾,鞭龙致雨,拔起山岳,驱逐入海,一样可以搬运大水登岸。不过相较于天师府代代相传、被誉为万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逊色太多,传闻真正的雷局,掌握远古雷部诸司总诀,术法极致,掌握阴阳,万物荣枯,四时生灭,天地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施展雷法一道,越来越娴熟了。

    陆沉忍不住笑问道:“是宝瓶洲那个你,走了趟老龙城战场遗址?”

    陈平安点点头,“趁着境界高赶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见了些老朋友。”

    一旦被陈平安这种人真正跻身十四境。

    境界就会异常扎实。

    之后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拉锯战,其实元凶依旧术法无穷,简直就像是要在一场问剑当中,一口气炫耀完生平所学。

    只不过陈平安这边,反正就是换手持剑,将那一剑从接连三十六次,次数不断攀升到接近五十剑。

    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稳固身形与道心。

    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战场已经再次迁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脚那边。

    元凶仗剑而立,背对托月山。

    距离托月山百里之外,陈平安手持夜游。

    陈平安猛然抬头,看了眼两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轮明月被拖拽远游。

    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间,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坠落身形,仗剑重返明月,原路往返,路线丝毫不差。

    一瞬间,陈平安判若两人。

    一座被元凶以剑诀敕令、连根拔起的山头,横移砸向陈平安。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缓,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头就自行碎裂开来。

    一道弧线剑光,同样止步于数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后几乎陈平安往托月山每前行数步,便有一道剑术或是术法在附近炸裂。

    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身前无人,无敌之姿。

    与那托月山,大妖元凶。既问剑,又问道,还问心。

    为何修道?

    大道之行也,仗剑直行,无需绕路。

    那一袭青衫,渐渐变成了鲜红法袍。

    就连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这种变化。

    年轻隐官仿佛重回半座剑气长城,面容模糊,飘忽不定。

    脸庞和身躯,是那纵横交错的千万条丝线。

    而那些蔓延开来的金色因果长线,就像是一层神像的镀金色彩。

    大妖元凶朝那个开始登山的年轻隐官一剑斩下。

    结果被渐行渐近的神异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让元凶手中长剑悬停静止,因为去势太过凶狠,以至于元凶持剑手腕当场断折,保持那个劈砍姿势,元凶身形一个踉跄向前。

    陈平安一剑递出。

    很简单一剑,剑斩飞升。

    陆沉蓦然瞪圆眼睛,真是呆如木鸡了,满脸匪夷所思。

    只见另外一个金色眼眸的陈平安站在山巅,就在那元凶身后。

    手持一把金色长剑,轻轻抹过元凶的脖颈。

    那把长剑横切过后,什么光阴长河大阵,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无用虚妄的道法。

    割掉头颅。

    头颅再被抓在手中。

    一手提剑,一手拎头。

    陆沉瞪大眼睛,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陈平安将长剑夜游收入剑鞘,沙哑开口道:“当然是我。”

    陆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个以粹然神性现世的陈平安,又看主动将神性剥离出去的陈平安,陆沉最终长叹一声,后仰倒地,装死算了。

    两个陈平安合二为一。

    至于那个飞升境巅峰的大妖元凶,天地两魂都已经被一剑斩碎,人魂带着七魄,开始如灰烬飘散,万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脚下整座托月山开始呈现出一种枯白色。

    元凶心神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只剩下一个虚幻假象的黄衣男子,站在一旁,没有什么悲恸不甘,反而如释重负。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无怨无悔,竭尽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虽有遗憾,可是问心无愧,再不用画地为牢,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凶笑道:“陈平安,我这颗头颅,只管带去剑气长城,凭此昭告数座天下。”

    陈平安摇摇头,将大妖元凶的那颗头颅,轻轻搁放在托月山之巅。

    选择留在此地。

    如果这头飞升境巅峰,不是以纯粹剑修身份落幕。

    那么别说一颗大好头颅,妖丹都给你刨出来。

    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开始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

    元凶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对于年轻隐官的选择,似乎倍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点不意外了。

    元凶最后盘腿而坐,轻拍自己那颗头颅,眺望远方,微笑道:“陈平安,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了?”

    一份凭空得来的十四境,还有那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长剑,以及那个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鲜红法袍,在这山巅随风飘摇,猎猎作响。

    但是面容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有你这个岁数,今天这场问剑,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

    黄衣男子,最后看了眼家乡天下。

    他缓缓抬起手,朝身边那位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月。

    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曾经担心她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在一座崭新天下会有危险,又担心她成为玉璞境后,肩上的担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边。

    担心她无法天下第一人,又担心她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概这就是喜欢。

    让一个人能够不像自己。能让乐观者悲观,能让悲观者乐观。能从绝境中看到希望,有胆子去憧憬未来。

    能让一个贫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能让一个连剑字都不会写的草鞋少年,跨越山与海,默默练拳百万,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大剑仙。

    陆沉说道:“放心吧,问题不大,哪怕拖月终究不成,谁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后就是两两沉默。

    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蛮荒天下各地,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

    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一位不着丝缕的曼妙女子,她的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几头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花。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一幅祖师堂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的修士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

    一头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它脚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灵尸骸。

    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使得宗门上下,一个个激动不已,有资格在祖师堂敬香的老修士,与那些年轻修士,各自跪在祖师堂内外,一起疯狂磕头。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然后走出一位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放入嘴中大嚼起来。

    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此外,一个建造在蛮荒某座福地之内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四面八方,那些早就各有归属的八件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最终朝一份方向飞掠而去。一瞬间,就导致了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的重伤,其中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此外蛮荒各地,还有几处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

    托月山这边,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

    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

    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

    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

    就更不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

    大概这就是剑修?

    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

    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干架

    (久违的小章节……)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

    哪怕是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之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它瞬间化作人形,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再张嘴一吸,似乎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

    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它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它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查探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头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骂骂咧咧,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

    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

    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它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岂不是要被围殴,它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

    那就选择那个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

    结果那位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

    宁姚懒得废话,刚要递剑,她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

    是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

    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的蛛线,同时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来这边。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此刻站在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他望向那头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将一轮明月深处作为藏身之所,栖息养伤之地。

    陈平安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就返回先前道路那边,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先前她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

    宁姚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

    可能是他心有灵犀。可能是一直在看她。

    宁姚负责出剑开路,硬生生以剑气和剑意,维持那道连接蛮荒与青冥天下的大门。

    此举类似当年老大剑仙的举城飞升。

    齐廷济现出法相,将一身剑气笼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条绳索,在明月前方拖拽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于一轮明月中,祭出本命飞剑“婵娟”,银霜万里,与月色相融,同时递剑,一攻一守,共同阻断这轮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位于最后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抱朴”,外加陆掌教免费赠送的木盒八剑,就只管出剑劈砍明月,将其推动向前。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职。

    豪素距离齐廷济相对最近,双方勉强能够以心声交流,问道:“要不要顺手宰掉这头远古大妖?”

    齐廷济摇头笑道:“既然隐官都没发话,就不节外生枝了。”

    那头大妖手腕一拧,再绕到身后如背剑,嘿嘿笑道:“真要打起来,胜算嘛,自然是你们人多势众,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谋划落空了。”

    几位剑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它是没什么想法的,白泽都不管,它还管个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万年,一朝醒来,先被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打情骂俏?

    先前在托月山那边,白玉京三掌教还提心吊胆呢,这会儿就又心声道:“诈他一诈!看谁虚张声势的本事更胜一筹!”

    就在此时。

    陆沉蓦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泽!”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边凑热闹。

    只是陆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

    亏得凑热闹来了,贫道颇有先见之明啊。

    ————

    城头之上,魏晋正在炼化那数缕古老剑意。

    曹峻美其名曰护道,实则是无心修行。

    因为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大剑仙,竟然跻身了一种境地。

    以至于独独两位剑修附近,下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鹅毛大雪。

    曹峻闲来无事,就蹲在城头,堆了个高高的雪人,模样英俊极了,再堆了几头巴掌大小的旧王座大妖,从方寸物里边取出两双青竹筷子,帮着那位百年之内必定剑术卓绝的英俊剑客,腰间各自悬佩一剑,然后雪人双手持剑,分别抵住一头王座的脑袋,大概是在问它们怕不怕。

    曹峻转头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晋。

    一个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

    之后在剑气长城以杀妖一事砥砺剑道,返乡之后,在甲子岁数,跻身的仙人境。

    听说阿良曾经帮他点破元婴境瓶颈,左右在这边指点过剑术,老大剑仙丢了本剑谱,最终重返剑气长城,又得到了宗垣的数缕粹然剑意。

    羡慕不羡慕?

    自己都不认识阿良,左右曾经几剑碎过自己的道心,老大剑仙称赞了一句后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剑意不稀罕搭理自己。

    无奈不无奈?

    魏晋突然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天幕。

    曹峻顺着魏晋的视线,抬头远眺,揉了揉眼睛。

    视野中,一**月逐渐现出巨大轮廓,正在“缓缓”移动。

    南边的整座蛮荒天下,估计又得再次共看一轮月了。

    桐叶宗五位剑修,于心,王师子,李完用,杜俨,秦睡虎。他们先前离开剑气长城遗址后,就联袂远游,直奔日坠,拜访大骊宋长镜,以及玉圭宗韦滢。

    所以错过了近距离目睹老大剑仙出剑的机会。

    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头那边的剑气如虹。

    秦睡虎笑骂道:“先前是谁着急赶路的,站出来。”

    哪怕隔得远,一行剑修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

    李完用目眩神摇,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搓脸,“大概唯有这一剑,才当得起‘最纯粹’三字。”

    杜俨眼神恍惚,喃喃道:“我们这辈子,练剑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后能够递出这么一剑吗?”

    哪怕此生只有一剑都好啊。

    王师子说道:“其实左先生的剑术,最接近老大剑仙。”

    一提起左右,几个大老爷们,就不约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于心置若罔闻。

    其实在剑气长城那边,未能见到左先生,也不错。

    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她继而自嘲,左先生岂会因为自己单相思的那点儿女情长,为难半点?

    左先生,只会让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共为难吧。

    陈三秋和叠嶂,跟随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连同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一起御剑去往南边的渡口。

    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远游蛮荒之时,曾经故意放慢身形,低头望去,与陈三秋和叠嶂点头致意。

    两个年轻晚辈……被迫抬头,然后只是惊鸿一瞥,就再不见老大剑仙的踪迹。

    马苦玄揍完人之后,拍拍手,神清气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愤欲绝的老元婴,仰头望天,大声喊道:“贺夫子,难道就由着这厮肆意伤人吗?”

    坐镇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都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我不在。”

    马苦玄闻言大笑,不曾想这个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贺夫子,还挺风趣。

    不再理睬那拨可怜兮兮的谱牒仙师,马苦玄去余时务那边坐着。

    高明问道:“老马,与你说个事儿。”

    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问道:“我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给陈平安当弟子啊?我觉得去那边,跟隐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婢女数典,还有少年的师兄,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要么闭嘴不说话,只要一说话就不着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自顾自说道:“至少出门有面儿。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遇到的山上仙师,无论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师伯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余时务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劲点头,“对!”

    “选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师也差不多,就乖乖认命吧。”

    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笑得还很开怀,不似作伪,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了,师父也没太亏待你,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跟着我吃香喝辣,两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

    少年当初在小镇酒楼那边,跑路之前,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那具尸体身上擦拭了一下血迹。

    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闯下大祸。

    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还喜欢冲在最前头。

    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害怕和胆怯,就觉得挺没劲的。

    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可以跟他上山当神仙,柴刀少年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

    高明好奇问道:“老马,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怎么就较上劲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惹他。”

    马苦玄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同龄人当中,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

    少年抬头赞叹道:“那老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经风光过了。”

    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是你们的余师伯祖。”

    独自一人,三份武运。

    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

    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摇头笑道:“你们还真信啊?”

    婢女数典和弟子忘祖将信将疑。

    唯有柴刀少年点头道:“信,咋个不信。”

    余时务一笑置之,转头望向南边。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灵众生,生死皆如蝼蚁,却美如神。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剑修刘叉,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

    钓鱼这种事,确实容易上头。

    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鱼竿鱼篓就不提了,此外选择钓位,鱼钩鱼线,钓底钓浮,饼饵养窝,原来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刘叉“道法”精进无数,门儿清。

    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以凡俗夫子的眼力、气力在此垂钓,不如此,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

    今天渔获颇丰,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先前跟文庙那边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打算再买些鱼苗,投放入湖,文庙要是这都扣扣搜搜,那刘叉就花钱买,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烟罕至的火山群,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开了一座酒铺,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她也无所谓。

    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伤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来去自由。

    今天来这边喝酒的,破天荒凑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此外两位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

    只不过这四位酒客,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新书》,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颇为唏嘘。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还在那边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如今算是归自己管辖呢,自个儿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那老婆姨吓得胆儿颤,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那个河婆少女双手托腮帮,眼神哀怨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说女子嫁人就是菜籽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北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在一处仙家渡口,花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本来是觉得价格便宜,拿来打发光阴,不曾想还有意外之喜,因为翻到其中一页,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让三招”。

    看得杜俞眼前一亮,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

    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他们一定聊得来。

    京城火神庙,老车夫找到了封姨。

    她还是醉醺醺坐花棚台阶上,打着酒嗝。

    老车夫闷闷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大骊京城,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飞升境起步,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

    虽然那份惊人气象,稍纵即逝,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终于晓得怕了?”

    老车夫双臂环胸,嗤笑一声,“老子当然怕!”

    搁谁谁怕的事儿,有啥好犟的。

    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

    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摇晃酒壶,调侃道:“外人雾里看花就算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就说我怂了,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

    “自己不会说去啊?”

    “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不见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对了个眼神,就结下梁子。

    老车夫越说越憋屈,伸出一手,“闲着也是闲着,来壶百花酿。”

    有些意外,封姨还真就给了一壶,“今儿大气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

    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一点光亮骤然绽放。

    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从曳落河那边动身赶路,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

    白泽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飘摇,仅是法相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

    只是一瞬间,就从剑气长城那边,同时有人悄然动身,一步登天,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是一袭儒衫。

    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猛然下按,将其推回人间。

    白泽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好处,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抡起一拳,就是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轰然炸开。

    下一刻,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拧断后者的脖颈。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蛮荒天下。

    天时皆震。

    一场看似朴素至极、半点不山上的“斗法”,实则双方道法余韵,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头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这边等死啊。

    它都没敢去往那座蟾宫,而是隐匿身形,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他妈的,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最会干架的小夫子!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

    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看到了一条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上边两股龙气异常浓郁,真龙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想要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与此同时,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高高举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将,与几位渡船随军修士,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这才没有立即动手。

    武将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长褂,气定神闲。

    总觉得哪里见过,偏偏记不起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渡船需要记录在案。”

    一手缩于袖中,悄然捻住了一张金色符箓,“至于供奉仙师能否留在渡船,依旧不敢保证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续,礼部侍郎赵繇,如今几个都身在渡船,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自报名号:“落魄山陈平安。”

    那武将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恍然,问道:“是差点搞死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正阳山这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只出钱,几乎就没没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稳去哪边,大骊军方这边,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都看得真切,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大快人心。

    那武将满脸笑意,挥了挥手,撤掉渡船包围圈,然后抱拳道:“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方才没认出。护卫渡船,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不曾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主动介绍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苏将军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说也罢。跟关翳然是朋友,可惜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与陈山主错过了,未能见上一面。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酒量无敌,一顿酒喝下来,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

    其实是一桩怪事,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

    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道气,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宛如一条不系虚舟,人身与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让外人自然而然雾里看花。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更早之前,道祖骑牛造访小镇,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还行。不像某些人,虚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离酒桌,脚边都能养鱼。”

    那廖俊听得十分解气,爽朗大笑,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聚音成线,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

    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顶楼那边,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

    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处处与人为善。

    好像与谁都能聊几句,这类人的眼睛里,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伪装,也就罢了。偏不是。

    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道:“作为新晋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你就不怕文庙那边问责?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

    那场文庙议事过后,不断有各类措施,通过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

    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升迁、贬谪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上缴文庙,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骊这边,铁符江水神杨花,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属于平调,神位还是三品,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担任封疆大吏,属于重用。

    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当然更是升迁。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转任儒家书院山长,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难道是那场议事,文庙论功行赏,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

    陈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邻居,提醒一句不过分。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以后改改。”

    “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你也要改改。要我说,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更讨喜。”

    稚圭微笑道:“还是当年好啊,在铁锁井那边挨顿骂,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

    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出身,只说言语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师堂。

    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心声问道:“十四境?哪来的?”

    她已是飞升境。

    作为世间唯一真龙的存在,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巅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陈平安说道:“跟人借来的,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

    稚圭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陈平安的这个说法。

    她突然眯起一双狭长眼眸,“陆……道长?!”

    差点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小镇主街,两条龙须一隐一现。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那边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

    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利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竖耳倾听状,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那边,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这个烂好人这边,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会遭报复,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

    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俗夫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做是稚圭嫌弃自己没钱。

    宋集薪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大骊皇子宋续,礼部赵侍郎,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喜欢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苦瓜脸了。

    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

    那几场架,曾将她一拽,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她鲜血狂喷……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门,将她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何况大骊地支修士当中,她都算下场好的,有几个更惨。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集薪笑问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赵繇三人都识趣留下,让这两个泥瓶巷邻居单独叙旧。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集薪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没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后,她是婢女嘛,在家乡小镇那边,按照风俗,一般女子吃饭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坟一样没份儿。

    宋集薪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至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着那个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转头对稚圭说道:“外人就别待在这边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说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脸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

    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

    宋集薪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

    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那边。

    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难免担心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语噎。

    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赵繇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跟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听到稚圭的这句话,陈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出手一场,拦下对方那记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那边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头衔,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就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那边,发现宋集薪有点魂不守舍,随便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集薪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主,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主。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继续远游。

    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名为报春湖。

    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头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

    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离去,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

    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韦蔚,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

    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

    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因为香火欠债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惨,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倒不是装的,确实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闭门羹,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

    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运,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板上钉钉,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稍微有点悬乎,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确实有望跻身二甲。

    可就是那个书生,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

    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春梦。

    一场蹩脚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没有明说,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

    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

    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十拿九稳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

    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

    韦蔚和两位侍女,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其实也差不多。

    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

    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韦蔚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

    既有大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选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走镖的,三教九流,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

    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

    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一两银子都没贪墨。

    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看过了寺庙,很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捐给了山神祠。算是礼尚往来了。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却让韦蔚记忆深刻。

    “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

    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不单是礼部,就连其它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

    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人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略显费劲,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

    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条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喽,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

    “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帮个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需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老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闭眼喃喃道:“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第八百七十章 惜哉

    正阳山,过云楼。

    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花,梯田那边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正阳山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条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笑颜却泪眼朦胧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

    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

    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那边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查探虚实,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

    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还是少了,怕什么来什么,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位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她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

    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

    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心离的两位师兄妹,如今关系亲近太多,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处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那边管钱, 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这边?”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客客气气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当时对坐双方,两位宗主,反正她谁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听到问话,立即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关于云霞香商贸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那边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随口说道:“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轻柔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不懂生财之道。

    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的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最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以及神诰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各方势力,如今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大骊藩王宋睦下绊子,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大骊皇帝陛下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出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

    不是大骊朝廷如何青睐正阳山,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

    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都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粘合。

    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因为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率先落子棋盘。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吴霜降,差得远了。

    人情达练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

    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封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

    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

    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选址,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支白玉轴头的画轴,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

    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当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

    陈平安婉拒道:“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

    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

    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的满月峰,和被竹皇严令封山的秋令山,夏远翠和陶烟波,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身份,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任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如今一峰也等于接近封山了,冷绮“闭关”之前,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个与刘羡阳第一场问剑的女子剑修。

    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生前死后,一直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可她却不知李抟景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辞离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一直坐在藤椅那边的陈平安,却只接过一壶酒水,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条椅子移到观景台这边。

    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她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酒,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就像是那那张老鳖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

    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订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

    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找个由头,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她当然是担心这位青衫剑仙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个胡思乱想,“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倍感荒诞,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就偷摸到落魄山那边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拦阻就拦住。”

    “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那边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

    “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登山问剑落魄山,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然后她自作主张,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就是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些许香火情。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知晓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陈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子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比陶烟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的琼枝峰,不是封山胜似封山,而峰主祖师冷绮,不是闭关胜似闭关。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后坐起身,陈平安眺望渡口那边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觉得你做得对了,不会看不起你,却不可怜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继续赶路,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至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暂定如此。”

    先前一线峰祖师堂那边议事,关于此事都没怎么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

    何况哪怕创建下宗,获得了许可,可是宗门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那边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在文庙那边不通过的前例,比如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那边直接拒绝了,好,那老子改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总行了吧,于是就给了文庙一个“第二剑宗”……

    结果一位坐镇北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为“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当然是不错的。

    宗主竹皇,当然也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的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北俱芦洲那边,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气运一事。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关于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是希望下宗名字里边带个剑字。

    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

    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胚子,原本至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给孩子取名过大,因为担心承载不住,可真要取了个“大名”,那么多半也会给孩子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里长辈们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

    浩然九洲,大几千年以来,历史上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先后都没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

    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

    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么多。

    陈平安默默喝着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那边,前不久新收了两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是咱们宗门刚收的一拨剑修,所以错过了那场观礼,她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至于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丢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修,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以至于两百四十年来,青雾峰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山头了,加上倪月蓉和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再者他们俩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剑修的峰头,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

    资质极好?剑仙胚子?

    只是想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性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

    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此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这边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

    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

    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山主去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了?”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剑仙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剑仙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竹皇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那边,双手负后,望向那座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

    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的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登岸沿线,大军过境如剃头,最为惨烈,可谓寸草不生,之后在桐叶洲兵力散开,过境如蓖,仔细搜刮各地,处处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北上宝瓶洲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那边,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打算,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木料崭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在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位刚好视线投来这边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妇人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她脚步匆匆走到那位点名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青蚨坊,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妇人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是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无数,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帮着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那边,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充满好奇、略显拘谨的少年。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至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

    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洪扬波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们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与那些绿衣小人儿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年轻妇人说道:“不用在这边忙碌,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预祝陈公子心想事成、财源广进,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那边,拦着那个刚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老先生太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

    陈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开的门,老人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真是好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摊子越铺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生意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随即自嘲道:“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老人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老人一壶,再手腕翻转,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两只花神杯,与老人玩笑道:“那位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如果挣惯了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就是一场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陈平安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个铺子将账本交给落魄山。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两个掌柜,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几颗雪花钱的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也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贴》,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愈发佩服东家了。

    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白送两物,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因为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颗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

    结果到最后,却用五颗谷雨钱买下了那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这边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陈平安十二颗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

    估计被那两个孩子当成了冤大头,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

    两个脚步轻盈的孩子,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

    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青蚨坊三楼那边,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那位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子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内,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幅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

    而这幅《惜哉贴》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剑术疏。

第八百七十一章 当时坐上皆豪逸

    (17000字章节。下一个小章节,稍晚更新,得在凌晨上传了。)

    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但是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曾亲眼看到一位僧人,盘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阳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一大树玉兰花,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客人女眷,却是蒙了眼睛,错过沿途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山崖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艳丽,她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山势险峻,纤细若鲫鱼背,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一般,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满山参天大木的豫章郡,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师贵戚与各地豪绅,还有山上仙师,对山中巨木索需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一伙盗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还有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织机无数。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政令下达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最早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绘制出一幅导渎图,涉及到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来说,也有天灾**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

    :“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的水?还不如一条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道:“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来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颗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窦淹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临时写一封书信,就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这位昔年的铁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长春侯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一封密信,写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话,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在,无非是希望这位长春侯,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这边泄露了口风。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窦淹的叠云岭那边,霎时间山雾升腾,彩云萦绕。

    还有这条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两岸竟是杏花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自挠头,“到底咋个回事?”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只知道这位老友曾经数次犯禁,擅自离开跳波河辖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经属于世间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经没什么可贬谪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贬再贬了,只会官帽子越戴越小,不过岑文倩也因此别谈什么官场升迁了,州城隍那边直接放话给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庙点卯,免了,一座小庙万万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那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原本还想要故技重施,再次与县尉用酒水购买几幅草书字帖,与县衙那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县尉大人早就辞官北游了。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的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那些草书字帖,连他们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崔东山直接说这些草书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做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就连魏大山君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贴》,其实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气呵成: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花,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一楼那边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帖几次,否则难得其草书神意,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种夫子还一本正经说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当时刚好在场,就来了句,回头我可以帮种夫子将这幅《月下僧贴》归还先生。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

    无巧不成书,喝着乌啼酒,就想起了“刚刚交过手”的那位飞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师尊,刚好道号乌啼。

    当年池水城那棵独苗的少城主范彦,一直被当成没脑子的傻子,如今已经成了城主,还攀附上了大骊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够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势力日渐壮大,就是这么一号枭雄人物,曾经对着一个屁大孩子的顾璨,一口一个顾大哥。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置办酒局,就是在那边。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实是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对此谁有异议?能算自己半个儿子的韦滢?

    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当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的缘故,年近半百,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今天退朝后得闲,又开始拉上一双孙子孙女老调重弹,翻来覆去就是那番措辞,“那位落魄山陈剑仙,当年请我喝过酒!”

    都不是什么“我们”了。

    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时不时就提,与龙子们说多了,就再与龙孙们说,

    至于当年成了皇帝陛下,韩靖灵就开始翘尾巴了,与黄鹤一起走了趟青峡岛,要求去那间账房里边坐一坐,不过被顾璨拦下了,当时其实双方闹得还不太愉快,只不过那会儿的顾璨,就像变了个人,城府深沉,没有摆在脸上而已。

    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

    “可不是什么随便丢壶仙家酒酿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酒局,摆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寻常酒水,这里边的门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没劲了。”

    这些老黄历,两个孩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摇头晃脑,相互做鬼脸。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着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

    “当时坐上皆豪逸!”

    陈平安不过是两步,就往返了石毫国和书简湖一趟,对于韩靖灵那些个添油加醋的措辞,也不以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悄无声息去往宫柳岛,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资质稀烂,但是李芙蕖却传授道法,比嫡传弟子还要上心。

    见到了陈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陈平安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双方顺便聊到了高冕,原来李芙蕖在那场观礼落魄山之后,还担任了无敌神拳帮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经卸任帮主,这位曾经两次从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帮主,先前在大渎附近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打断长生桥,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个金丹境,这辈子是不太能够跟人逞强了。

    结果李芙蕖在那边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溅、两拨人叉腰对喷的画面,两帮人在那边争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结果取了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在真境宗这边,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都很服众。

    真境宗也算厉害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连出现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李芙蕖当时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花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花水月的半边天,半壁江山都是他们几个合力打下来的,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此外还有一位道号浪里小白条的不知名仁兄,花钱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场,用几颗雪花钱,扯开嗓门,帮着一些冷清的仙子们,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气势。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

    “你觉得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就得亲手打杀了她,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着。”

    “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刘老成不敢不当真。

    约莫是天无绝人之路,反而让不得不另辟蹊径的刘老成,竟然成功跻身了仙人境,从首席供奉,担任真境宗历史上继姜尚真、韦滢两位剑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

    ,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峡岛女鬼红酥,真实身份是上一世的宫柳岛女修黄撼,更是刘老成的道侣。

    她前几年辞去了横波府女官,重新当起了朱弦府的门房。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在横波府那边当差几年,攒了好多的雪花钱,红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颗,从面容丑陋渗人的老妪模样,重新变成年轻女子容貌,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

    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刘重润,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螯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鬼修没少骂个账房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花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给了长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份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横波府那边,里边好看的娘们婆姨多了去,一个个胸脯大腚儿圆的,再不挑嘴,也荤素不忌到你头上吧,要不是实在没人愿意来这边当差打杂,瞧瞧,就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你吓活,我不得收你钱?你咋个还有脸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过是拖延几天发放,还好意思我闹别扭,你是讨债鬼啊?”

    红酥不敢还嘴。

    马老爷说话是一贯不那么好听的。

    不过毕竟是自家老爷嘛。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是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都出入无碍,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身份认可,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被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都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脚上的那双草鞋,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少女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开始很拘谨,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的如何厉害。

    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给说蒙了,面面相觑。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到最后,只要出门在外,甚至觉得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马笃宜对顾璨,一样是有些心生亲近的,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马笃宜在自己院子那边荡秋千。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边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说那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将湖水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观,每逢梅开,外乡仙师和帝王将相,公卿豪绅和文人雅士,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吟诵梅花的诗篇。

    这些年的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这些年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那边,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这两件事,都进展缓慢,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都没少告状,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气运的气数变迁,再者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花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仙子,是镜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周琼林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当时陈平安刚好带着个脸庞红肿的小黑炭。

    那会儿的周琼林,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

    陈平安当时不太喜欢她做事情的不讲分寸,太过刻意,而且很容易连累衣带峰,觉得她太过势利,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做事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几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而那个姐姐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花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依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的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不过倒是让人砸了不少雪花钱,与那个周仙子说了些怪话,什么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钱骂人,她就挺开心的。

    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镜花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钱更多。相信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周琼林看着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

    原来是眨眼功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得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方圆旧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昼如夜。

    大雨倾盆落向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南塘湖水位开始迅猛上涨。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花钱的镜花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有些心虚的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呢。

    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帮着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个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当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花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暖树小管事,还有落魄山的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掏出那块大骊无事牌,又派上用场了,“南塘湖附近的几位山神老爷,我可以帮忙解释一番,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陈平安继续说道:“此外水运、梅树两事,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静观其变。”

    蛮荒天下的那个自己,与绯妃一场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运。

    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花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周琼林欲言又止。

    很想询问那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图什么呢?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天下地上

    梦粱国境内。

    云霞山的云海,是宝瓶洲极负盛名的仙家风景,尤其是当云海被阳光照射之下,并非是一般的金色,而是灵气升腾,五彩绚烂,以至于被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不然也无法跻身那本畅销浩然九洲的山海补志,而且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雾,在某些时刻,蕴藉一点真灵,幻化成历代祖师爷,云霞山弟子,只要有缘,就能够与之言语,与祖师们请教本门道法。

    陈平安站在云海之上,眺望远方的梦粱国京城,将一国气运流转,尽收眼底。

    倒悬山曾经有个小酒铺,是一处破碎的黄粱福地,寓意喝过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黄粱美梦。

    只是不知道跟这梦粱国有无渊源。

    收回视线,望向一座被云海没过山巅的低矮山峰。

    云霞山至今总计开山十六峰,而那位绿桧峰女子祖师蔡金简,今天端坐蒲团上,一旁香炉紫烟袅袅,她手捧一支老旧的竹木如意,正在按例开课授业。已经临近尾声,她就开始为那些师门晚辈们解字,当下在解一个“命”字。

    按照蔡金简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为人,一,叩。

    故而人一叩关即修道。

    修道问心,性命攸关,生死存亡。修道之士若能不为外物、形骸所累,睁眼便见大罗天。

    在云霞山祖山在内的十六峰,各位有资格开峰的地仙祖师,都会遵循祖例,按时开府传道。

    不能说全无门户之见,当然一些关键的修行诀窍,也会藏私几分,若非本脉嫡传,秘而不宣,只是相对于一般的仙家门派,已算十分开明了。

    有些是老祖讲得言之有物,可惜输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师是言语有趣,但是往往洋洋洒洒,离题万里,经常说些山水趣闻、仙家轶事一个时辰之内,反正就没几句说在点子上,别峰弟子们听得乐呵,可是诸多修行疑难,进门听课之前如何懵懂,出门之后还是如何迷糊。

    而蔡金简的绿桧峰,每次传道,都会人满为患,因为蔡金简的开课,既说类似这种说文解字的闲散趣事,更在于她将修行关隘的详细注解、体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开课传道,言之有物,疏密得当,自愧不如。”

    其实蔡金简真正让诸峰老修士自叹不如的地方,还是她的传道授业解惑,将外峰弟子视为本脉嫡传,似乎只要是云霞山弟子,甚至哪怕是并非祖师堂嫡传的外门弟子,蔡金简依然一视同仁,半点不介意绿桧峰本脉术法的外传。

    好个青山绿桧,丹霞密雾,簇拥神仙宅。

    此山女主人,神清气朗,有林下之风,真个仙气缥缈。

    其实当年蔡金简选择在绿桧峰开辟府邸,是个不小的意外,因为此峰在云霞山被冷落多年,无论是天地灵气,还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不是没有更好的山头供她选择,可蔡金简独独选中了此峰。

    陈平安视线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岛屿的山顶,有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栏杆上,好像在那边借酒浇愁。

    凭借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认出他是云霞山耕云峰的黄钟侯。

    在各自结丹之前,黄钟侯与蔡金简,曾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为云霞山的一双神仙道侣。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传承久远的镇山之宝,名为“彩鸾”。

    陈平安御风飘落在耕云峰山巅,黄钟侯对此视而不见,也懒得追究一位外乡人不走山门的失礼之举,年轻地仙只是自顾自喝酒,只是不再痴痴望向祖山一处仙家府邸。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一壶乌啼酒。

    黄钟侯转头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酒壶,摇头说道:“这酒不行。”

    黄钟侯手腕一拧,多出一壶云霞山的春困酒,丢给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道了一声谢,揭了泥封,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瓮,都是醉乡客。

    黄钟侯自报名号:“耕云峰,黄钟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黄钟侯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转头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对劲,怎么都不是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倒是一身装束,依葫芦画瓢得还算凑合,黄钟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这壶好酒。喝完了酒,就赶紧滚蛋。”

    陈平安笑问道:“比较好奇一事,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资质更好的黄兄。”

    云霞山练气士,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

    当初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寻求法宝这类身外物之外,更求一份仙家机缘。

    可惜那会儿的蔡金简,其实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好像都没有弄清楚。

    在陈平安看来,眼前这位金丹气象极佳的年轻地仙,即便为情所困,相较于当年的蔡金简,还是黄钟侯更适宜下山去往大骊碰运气。

    黄钟侯双手捧住酒壶,扯了扯嘴角,“这位道友,假装自己是剑仙还装上瘾了?赶紧喝酒,不然我可要动手赶人了,小心喝一壶吐两壶。”

    云霞山的当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子祖师,此外两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个管着山门律例,一个管着钱财宝库。

    蔡金简的恩师,就是那个管钱的,而黄钟侯的传道人,就是那个云霞山掌律。

    前者对蔡金简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简直就是孤注一掷,当初云霞山凑出一袋子金精铜钱,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的人选,就有过一场大吵特吵的争论,资质更好的黄钟侯,显然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黄钟侯自己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劝师父算了。

    不过到了山外,待人接物,黄钟侯就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

    等到蔡金简两手空空,在她返回山门的那两年里,不知为何,好像她道心受损颇重,本门神通术法,修行得磕磕碰碰,处于一种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累她的传道恩师在祖师堂那边受尽白眼,每次议事,都要风凉话吃饱。

    不料没过多久,蔡金简之后就像突然开窍一般,触类旁通,修行登高,势如破竹,先闭关结金丹,此后甚至连一些个云霞山历代祖师都束手无策的修行关隘、疑难症结,都被蔡金简一一破解,使得云霞山数道祖师堂上乘术法,得以补全极多。

    蔡金简的那位传道恩师,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某次师徒谈心,老人泄露天机,说当年一眼选中她作为嫡传,曾经帮她算了一卦,上上签,得了个八字谶语,“破而后立,有如神助。”

    蔡金简听过之后,也只是微笑不语。

    对于这些自家密事,黄钟侯当然只字不提,他是喜欢喝酒,倒也不至于喝了这么点酒水,就与一个外人袒露心扉。

    不曾想那位青衫外乡人笑道:“吐出两壶再喝掉两壶?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礼后兵了。”

    黄钟侯啧啧称奇,因为曾经听蔡金简说过,骊珠洞天那边的年轻人,民风淳朴,潜移默化,一个比一个会说话。身边这位,说话就有点意思啊,难不成真是那个小镇出身的年轻人?

    陈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顶峰那边,转移话题道:“好像就算蔡仙子跻身了元婴,无形中帮着云霞山聚拢了一份人和气运,可山门气运还是外泄不停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能寻见一件能够归拢气运的镇山之宝?再这么耗下去,小心落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场。”

    一座云霞山,万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栖真养神,闲看流水落花。

    山门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练气士跻身心地清凉境界,求个云霞锁雾,洞然明白,炼就云水性情。最终功满步云霞,三山是吾家。

    黄钟侯抬手揉了揉额头,这家伙口气不小啊。

    当年大骊王朝挑选出一拨地仙,共登飞升台。

    云霞山的蔡金简就刚好在名单上,而她的表现,大为出人意料,原本自家几位老祖师都不看好她,认为蔡金简能够跻身金丹,在云霞山开峰,就已经足够意外了,不觉得她这辈子能够跻身元婴。

    不料蔡金简再次让人刮目相看,支撑到了最后,被她瞥见了那座天门一眼。

    要知道哪怕在那一众天才修士当中,个个都算是宝瓶洲最拔尖的修道胚子了,比如龙泉剑宗的谢灵,风雷园的刘灞桥,当时还是真境宗修士的隋右边,云林姜氏的姜韫等,随便拎出一个,都不是蔡金简可以媲美的天才,事后证明,这些天之骄子,确实都不负众望,跻身了宝瓶洲年轻十人或是候补十人之列。

    按照云霞山的祖师堂规矩,跻身金丹,除了能够开峰之外,还可以在山水谱牒上边抬升一个辈分,假若更进一步,有幸成为元婴“老神仙”,就再高一辈。至于原本所属道脉的师徒传承,单独另算。

    所以等到蔡金简返回师门,在祖师堂那边,更换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时的座椅,成了云霞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子祖师。

    山中的蔡祖师,山外的蔡仙子,公认两步登天。

    蔡金简当年退出飞升台,曾独自一人,在那槐黄县城,走到一座已经空无一人的旧学塾外。

    科举有个“同年”的说法,因为一大拨地仙,曾经共同登上飞升台,在小范围之内,相互投缘的,也就有了份类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

    比如真境宗的一对年轻剑修,岁鱼和年酒这对师姐弟,原本双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那之后,就跟蔡金简和云霞山都有了些往来。而真名是韦姑苏和韦仙游的两位剑修,更是桐叶洲玉圭宗现任宗主、大剑仙韦滢的嫡传弟子。

    那可是一位有资格参与文庙议事的大人物,当之无愧的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气死人。

    所幸黄钟侯也没想着要与蔡金简比较什么。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乌啼酒,“滋味再一般,也还是酒水。”

    黄钟侯一巴掌将那壶酒水轻拍回去,摇头笑道:“人心难测,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么,你小子是心仪我们那位蔡仙子,慕名而来?放心,我与你不是情敌。不过说句实话,道友你这龙门境修为,估计蔡金简的父母根本看不上。当然了,要是道友能让蔡金简对你一见钟情,也就无所谓了。”

    入主绿桧峰的蔡金简,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侣之后,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来就等于是半个山上人了。

    只不过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龙门境,一位观海境。在祖师堂那边,只有父亲有把座椅。所以每次议事,蔡金简都挺别扭的,因为她的父亲座椅靠近大门,而她这个女儿,如今位置却是仅次于山主和掌律祖师,都已经和师尊并列左右了。

    其实如今云霞山最上心的,就只有两件头等大事了,第一件,当然是将宗门候补的二字后缀去掉,多去大骊京城和陪都那边,

    走动关系,其中藩王宋睦,还是很好说话的,每次都会拨冗出席,对云霞山不可谓不亲近了。

    第二件,则是蔡金简的道侣一事了。

    不光是蔡金简的师尊,就连山主都几次亲自出马,与蔡金简旁敲侧击,不好直接询问无意中人,便拐弯抹角,聊些宝瓶洲年龄相近、资质不俗俊彦仙材啊,可惜蔡金简每次都避重就轻绕过话题,要么干脆就来一句,姻缘一事只能随缘,强求不得。

    陈平安将那壶酒收回袖中,哑然失笑,摆手道:“黄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壶云霞山秘酿的春困酒,陈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欢,为何不敢说。以黄兄的修道资质,心关即情关,只要此关一过,跻身元婴不难。情关不过是‘道破’而已。”

    黄钟侯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道友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见那青衫客就要起身离去,黄钟侯说道:“要去哪里?提醒一句,云霞山别处山头,不像我这没规没矩的耕云峰,无所谓山门禁制,道友要是乱闯一通,容易挨削。”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去绿桧峰,找蔡仙子谈点事情。”

    黄钟侯忍俊不禁,竟然还是个不敢说但是敢做的家伙,挥挥手,“去绿桧峰,倒是问题不大,蔡金简当初下山一趟,回山后就大变样了,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后当个山主,肯定不在话下,对吧,落魄山陈山主?”

    陈平安站在栏杆上,脚尖一点,身形前掠,转头笑道:“我倒是觉得渡过情关的黄兄来当山主,兴许更合适些。”

    黄钟侯一笑置之。

    这位脸皮不薄的道友,当个酒友,似乎不错,酒桌上如果没点胡说八道,酒水再好,也没啥滋味的。

    真要喝高了,说不定黄钟侯都要跟那位道友争抢着当陈山主了。

    毕竟黄钟侯对那位出身贫寒的落魄山年轻剑仙,仰慕已久,只恨无机会对面饮酒罢了。

    跟蔡金简不同,黄钟侯与那位陈山主一样是市井出身,一样是少年岁数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后者风流,自己痴情了。

    所以黄钟侯又打开一壶春困酒,再从袖中摸出一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拿来当下酒菜,滋味极好。

    以后有幸瞧见了陈平安,定要与他虚心讨教一番,到底该如何与女子相处,才算得体,才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桧峰那边,大多数云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几个别峰的弟子,有些疑难要与蔡祖师当面询问。

    等到最后那位外门弟子恭敬离去,蔡金简抬头望去,发现还有个人留下,笑问道:“可是有疑惑要问?”

    有点印象,好像是个半途来这边听课的,没了位置,就在廊柱那边席地而坐。

    不过是张生面孔,之前未曾见过,多半是云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为一洲屈指可数的宗门候补,再加上云霞山与大骊王朝的关系密切,登山访仙拜师师、学艺求道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以至于 祖师堂那边叫苦不迭,不胜其烦,最怕那些有几分面熟、又关系平平的老仙师,硬塞一些孩子给云霞山,推辞不收,伤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云霞山总不能敷衍了事。

    到最后还是蔡金简提出一个建议,才解决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难题。

    让叠瀑峰一位只知埋头修行、不太会做人的老古板,龙门境修士,来负责迎来送往的待客,同时掌管外门弟子筛选、收录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别,多年未见了。”

    蔡金简一手攥紧木灵芝,心头凛然,眯眼道:“谁?!”

    等到她见着了个好像云雾散去显现真容的身影,蔡金简神色复杂,心中幽幽叹息,怀捧木灵芝,躬身行礼道:“绿桧峰蔡金简,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见过蔡峰主。”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云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补二字,很难了。”

    大骊朝廷极其务实。

    蔡金简点头道:“我曾与几位祖师聊过此事,都觉得不容乐观,除非……”

    她停顿片刻,随即苦笑道:“除非云霞山赶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现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庙绝对不会为一个宝瓶洲的云霞山破例。当然不是没有破例的先例,文庙议事过后,山水邸报解禁,陆续出现了十六座新晋宗门,当然就有眼前这位陈山主的落魄山,此外七座,各个宗门都无上五境修士坐镇,看似数量不少,可放在整个浩然九洲,一洲都摊不上一个,云霞山哪里来的信心和底气,能够成为其中之一?先前宝瓶洲一役,云霞山虽说战功颇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跻身宗门的别洲山头,天差地别。

    那些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头门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场上被取笑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绝不会因为少了个玉璞境就会被人瞧不起,无一例外,那些暂时只是元婴境的年轻宗主,都是在战事中建立极大功勋的人物。可要说云霞山走那条“正途”,得个文庙类似黄纸朱笔正封的敕命,这又怎么可能,蔡金简有自知之明,她至少还需要百余年光阴的打熬,才有些许希望见着那个元婴境瓶颈。如今的蔡金简,眼界一宽,真心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修道天才了。

    “我这趟登山,是来这边谈一笔生意,想要与云霞山购买一些云根石和云霞香,多多益善。”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几乎都被大骊那边垄断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动用一些同门私谊,价格好说,云根石和云霞香,这两物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们云霞山只管开价。”

    打算将那些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龙穴之内,再送给小暖树,作为她的修道之地,选址开府。

    云霞山盛产云根石,此物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种关键材质,这种地宝被誉为“无瑕无垢”,最适宜拿来炼制外丹,有点类似三种神仙钱,蕴藉精纯天地灵气。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所以在云霞山中修行的练气士,大多都有洁癖,衣衫洁净异常。

    作为宗门候补的山头,云霞山的云根石,是立身之本。只是云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内,开凿采石得太过,有涸泽而渔之嫌。

    所幸此外还有一笔额外收益,就是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大骊王朝在各个战场引渡英灵还乡,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还需要用到云霞香,无论是烧香礼敬山水神灵,还是山下达官显贵的家祠祭祖,云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为云霞山如果追本溯源,还可以算作是源于中土佛门数大正宗之一,相传开山鼻祖的那位云霞老仙,其实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禅寺内的某种神异出身,听佛法,悟禅机,才炼形成功,故而云霞山极为推崇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

    当初那场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当时有数位高僧大德现身,宝相森严,各有异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所以后来云霞山代代相传的几种祖师堂秘传道法,都与佛理相近。不过云霞山虽然亲佛门远道门,但是要论山上关系,因为云根石的关系,却是与道家宫观更有香火情。

    蔡金简一时间有些为难,凑出一些不难,不过如陈平安所说,确实需要她东拼西凑,更不是她不想与落魄山交这个好,问题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蕴,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几十斤云根石、百余筒香火,就可以让一位已是年轻剑仙的山主,亲临云霞山,来开口讨要?

    再者,蔡金简在当年那份榜单现世后,见着了那个云遮雾绕的剑气长城“陈十一”,蔡金简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必然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

    所以陈平安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是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蔡金简只得硬着头皮报上两个数字。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已经超乎预期了。”

    蔡金简心中大为讶异,不过还是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默然作揖。

    蔡金简先是震惊不已,然后瞬间了然于心,她赶紧侧身避让这一揖,绝不敢收下这份大礼。

    当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帮忙,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代为传信而已。

    所以至今山头之内,还有数位老祖师颇多猜测,你蔡金简可是与那剑气长城,有什么不宜言说的香火情?

    在陈平安离去后,蔡金简犹豫了一下,还是御风去往不太常去的耕云峰,以往主要是免得山门祖师们误会她与黄钟侯有些什么。

    黄钟侯远远瞧见蔡金简后,显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游记,晃了晃酒壶,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简以心声问道:“听人说,你打算与她正式表白了?”

    黄钟侯喜欢的那个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高,即便是身为一峰之主的黄钟侯,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师伯。

    黄钟侯愣了愣,“什么?”

    蔡金简会心一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都拖泥带水了这么多年,黄师兄的确早该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简在这里预祝黄师兄渡过情关……”

    黄钟侯满脸涨红,使劲一拍栏杆,怒道:“是那个自称陈平安的王八蛋,在你这边乱说一气了?你是不是个傻子,这种混账话都敢信啊?”

    蔡金简小心翼翼道:“那人临走之前,说黄师兄脸皮薄,在耕云峰这边与他一见如故,酒后吐真言了,只是依旧不敢自己开口,就希望我帮忙飞剑传信祖山,约武元懿师伯见面。这会儿飞剑估计已经……”

    黄钟侯呆滞无言,沉默许久,咬牙切齿道:“说吧,那个外乡人到底是谁,我去砍死他。”

    蔡金简笑道:“自称是谁,就不能就是谁吗?”

    风雷园。

    园主黄河在正阳山问剑过后,就独自仗剑远游,离开了宝瓶洲。

    先去剑气长城遗址,再去那座被他说成是“天高地阔,最宜出剑”的蛮荒天下。

    如果当年不是师父李抟景兵解离世,大师兄黄河必须承担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气,早就去剑气长城了。

    高楼栏杆上,刘灞桥摊开双手,在此散步。

    一个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不修边幅,胡里拉渣的。

    今天又是无事的一天,刘灞桥实在是闲得无聊。

    那个师兄黄河,让刘灞桥由衷敬重,害怕,自惭形秽,同时还会心怀愧疚。

    刘灞桥这辈子距离风雷园园主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骊龙州之前,师兄黄河打算卸去园主身份,当时师兄其实就已经做好战死在宝瓶洲某处战场的准备。

    那次跟随飞升台“飞升”,受益最大的,是那个身披瘊子甲的清风城许浑,虽然只是破了一境,却是从元婴跻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与许浑一同

    登顶云海、得见大门的刘灞桥了,

    他其实差点有机会连破两境,完成一桩壮举,可是刘灞桥明明已经跨出一大步,不知为何又小退一步。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忍不住唉声叹气。

    师兄远游蛮荒之后,风雷园就只有他这一位元婴境修士了。

    刘灞桥就不是一块能够打理事务的料,一切庶务都交给那几个师弟、师侄去打理,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这四位剑修,都很年轻,两金丹,都不到百岁。一龙门,一观海,自然更年轻。

    不出意外,风雷园下任宗主人选,就会从这四个年轻人中选了。

    至于已经是元婴境剑修的刘灞桥,既无心又无力。

    刘灞桥有些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给邢有恒那小子。

    只要可以,刘灞桥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当然了,别看邢有恒那家伙平时吊儿郎当,其实跟师兄一样,心高气傲得很,不会收下的。

    至于风雷园那几位脾气犟、说话冲的老古董,对此也没意见,只是专心练剑。争权夺利?在风雷园自创立起,就根本没这说法。

    老人们偶尔遇见刘灞桥,骂得那叫一个不含蓄,一个不留神,都要连累上任园主李抟景。

    他们也就是打不过刘灞桥,或者说追不上刘灞桥的御剑,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搁在刘羡阳脸上。

    反正这几个长辈每次练剑不顺,就要找那个碍眼的刘灞桥,既然碍眼,不找上门去骂几句,岂不是浪费了。

    作为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但是刘灞桥的名次却一直在跌跌不休,先是被龙泉剑宗的谢灵赶超,后来又被马苦玄的师伯,兵家修士余时务挤到身后。

    “灞桥啊,喊你刘大爷行不行,年轻十人年轻十人,就只有十个人,不是一百个。”

    “师伯此言差矣,我还可以跌到候补十人嘛。”

    老人语重心长道:“练剑能不能上点心?不就是一个元婴升玉璞吗,多大点事,搁师伯我是元婴的话……”

    刘灞桥立即对那位金丹境的师伯溜须拍马,“搁啥元婴,师伯搁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赶紧把脸伸过来,师伯手痒了。”

    刘灞桥已经答应师兄,百年之内跻身上五境。

    如果师兄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刘灞桥还得争取熬出个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对风雷园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

    刘灞桥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远处。

    苏稼恢复了正阳山祖师堂的嫡传身份。

    听说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会去茱萸峰。

    练剑之余,刘灞桥时不时就会偷偷下山,走一趟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那座坊间书肆,卖书人,曾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那会儿的她,名叫何颊。

    她离开后,刘灞桥就将铺子买下来了,一切原封不动。

    哪怕每次只是看着关门的铺子,都不开门步入其中,刘灞桥就会舒心几分。

    身为剑修,练剑一事,好像以前是为了不让师父失望,后来是为了不让师兄太过看不起,如今是为了风雷园。以后呢?

    刘灞桥不知道。

    好像唯独喜欢那个女子,在这件事上,会从一而终。

    一个温醇嗓音,在刘灞桥头顶响起,“喂,刘大剑仙,想谁呢?”

    刘灞桥身体前倾,抬起头,看见一个坐在屋脊边缘的青衫男子,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挺欠揍的。

    “呦,这不是陈大剑仙嘛,幸会幸会。”

    刘灞桥立即探臂招手道:“悠着点,咱们风雷园剑修的脾气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闯入此地,小心被乱剑围殴。”

    跟陈平安没什么好见外的。

    况且风雷园待客,一样没那些繁文缛节。

    反正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因为风雷园剑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陈平安从屋脊那边轻轻跃下,再一步跨到栏杆上,丢给刘灞桥一壶酒,两人不约而同坐在栏杆上。

    刘灞桥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实距离上次也没几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个什么,怎么感觉咱俩好久没打照面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差点没认出你,怎么,现在宝瓶洲的仙子们,都喜欢这幅落拓模样的男子了?”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秋风吹瘦刘郎腰,难养秋膘啊。”

    刘灞桥记起一事,压低嗓音说道:“你真得小心点,咱们这儿有个叫南宫星衍的小姑娘,模样蛮俊俏的,就是脾气有点暴躁,之前看过了一场镜花水月,瞧得小姑娘两眼放光,如今每天的口头禅,就是那句‘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陈剑仙,就问你怕不怕?”

    陈平安根本不搭理这茬,说道:“你师兄好像去了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与玉圭宗的韦滢十分投缘。”

    听说黄河在剑气长城遗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乡剑修的魏晋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去了在日坠那边。但是黄河到了渡口,就直接与几位驻守修士挑明一事,他会以散修身份,独自出剑。不过之后好像改变主意了,临时担任一支大骊铁骑的不记名随军修士。

    日坠那边,除了苏子和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韦滢。

    陈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抟景,还是黄河,这对师徒,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剑道成就,绝对会很高。

    说不定能够与米祜、岳青这样的大剑仙比肩而立。

    刘灞桥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在日坠渡口的,甚至连跟韦滢投缘都知道?你小子开天眼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尽管猜去。”

    一座风雷园,没有自家的镜花水月,没有创建山水邸报,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往来,对外商贸一事,也极为有限。

    在外人眼中,风雷园就是一个与世隔绝,修行乏味枯燥,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数十位祖师堂嫡传,加上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和一些帮忙处理世俗庶务的管事、婢女杂役,不过两百多人。

    按照风雷园祖训,此处是传授剑道之地,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别的山头,练气士每次破境,祖师堂一般都会赏下一笔神仙钱,在风雷园就没有这个说法。下五境剑修炼剑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宝,可以跟风雷园预支神仙钱,跻身中五境之后,是需要还钱的,下山历练,当然如果所在剑脉的师门长辈,愿意帮忙掏这个钱,风雷园也不拦着。

    邻近风雷园的几个山下王朝,除了与风雷园送来剑仙胚子,还有主动送上门来的记名供奉、客卿头衔,倒是一笔笔不小的俸禄。哪怕是当年李抟景离世后,也没有任何一个山下王朝和藩属国,胆敢擅自拿掉那些剑修的头衔,克扣那些神仙钱。

    实在是对风雷园剑修的那种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风雷园剑修,无论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此外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

    出剑直截了当,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厉风行。

    曾经有一位中五境剑修,历练途中被人砍去双臂,故意留了活口。

    园主李抟景问清楚事情经过,就一人仗剑下山,前往那座旧朱荧王朝的大山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将对方的祖师堂十二人,全部斩断双臂。

    曾经被誉为剑修如云、冠绝一洲的旧朱荧王朝,愣是没有任何一位剑修愿意出头说话。

    要知道李抟景还专程去了一趟朱荧京城外,在那边的一座渡口,待了足足三天,就在这边故意等着别人的问剑。

    刘灞桥问道:“怎么想到来我们风雷园了?要待多久?”

    陈平安说道:“马上就走。”

    刘灞桥打趣道:“真怕了个小姑娘?”

    陈平安摇头道:“你记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龙城了。”

    刘灞桥察觉到一丝异样,点点头,也不挽留陈平安。

    老龙城遗址,昔年气势恢宏的内外城都在重建,大兴土木,热火朝天。

    只是曾经孙嘉树名下的百里长街,那座登龙台,天上云海,小巷里边的灰尘药铺,以及让米大剑仙颇为怀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没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蛮荒天下的白昼时分。

    陈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滨,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翻阅一幅光阴走马图,如亲眼见到那座雷局。

    睁眼后,陈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选择家乡作为落脚点,双手笼袖,站在了那条骑龙巷的台阶顶部。

    刚好家乡小镇这边,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落向人间。

    托月山一役,已经落下帷幕,剑斩一位飞升境巅峰。

    陈平安沿着台阶缓缓走下。

    落地无数雨点水珠,仿佛跟随一袭青衫沿着台阶倾泻而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先看了眼杨家药铺,又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

    哪怕大雨磅礴,落魄山右护法还是恪尽职守,在山脚那边独自看着大门。

    小米粒似乎有点无聊,就在那儿摇头晃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抖搂威风,一手金扁担,一手行山杖,对着雨幕指指点点,说着你看不出来吧,其实我的脾气可差可差,小暴脾气,凶得一塌糊涂嘞,信不信一扁担给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给你打成猪头,罢了罢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双方可得都长点记性再长点心啊,不然总给人惹麻烦,多不妥当,再说了,咱们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气气的,打打杀杀不好,是不是这个理儿?好,既然你不否认,就当你听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蓦然停下话头,皱着一张小脸庞和两条疏淡小眉毛,一动不动。

    莫不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竟然连雨都停了?看来对方道行很高,咋个办?

    陈平安笑问道:“嘛呢?这么凶?”

    小米粒猛然抬头,哈哈大笑,原来是好人山主啊。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问道:“说说看,怎么给人惹麻烦了?”

    小米粒肩扛金扁担,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么的么的,我在胡编个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红烛镇那边的一条江水。

    小米粒赶紧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说道:“嗑瓜子不?”

    陈平安嗯了一声,伸出手,小米粒立即打开斜挎棉布小包,双手掏出一大把,等到好人山主接过瓜子,她就飞奔而去,搬来两条竹椅,一大一小,并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小米粒挠挠脸,问道:“好人山主,啥时候回家啊?”

    陈平安笑答道:“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头那边刻完一个字。”

第八百七十三章 刻字

    陈平安站在那根将两轮明月牵线搭桥的蛛丝上,后撤一步,身形笔直坠落,去追那头主动撤离战场的远古大妖。

    同时伸手一扯,将那根主人来不及收走的蛛丝收入袖中,反正有陆沉在,无后患之忧。

    陈平安瞥了眼大门那边,一门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边道气沛然,气象万千,似乎陆陆续续聚集起来一大拨的山巅道士。

    白泽跟礼圣这对曾经并肩作战、且极其投缘的万年好友,结果万年之后,等到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为了那一轮即将搬徙出蛮荒天下的明月,一个拦阻四位剑修联袂拖月,一个就拦阻白泽的拦阻,双方打得天时大乱。

    双方万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为心中大道,主动选择放弃跻身十五境。

    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苍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气。

    礼圣儒衫上的每一条经纬丝线,就是一条浩然天下的“规矩。”

    而细看之下,那“白泽法相”是由无数个妖族真名聚拢而成。

    故而双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大道之争。

    陆沉好不容易才找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从袖中捻出一页道书,念念有词,随后丢掷一张紫气萦绕的自创符箓,通过那道衔接两座天下的大门,去往白玉京,给二师兄报喜,赶紧领着白玉京修士过来接引那轮明月,早早落袋为安,再立即关上大门,不然白泽一个发狠,直接将战场换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轮明月,后果不堪设想。

    以白泽的境界修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师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剑,注定无法将其留下,一来礼圣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压胜之重,无法想象,甚至要比至圣先师去往青冥天下还要夸张,再者陆沉最清楚师兄的脾气,是绝对不愿意与谁联手对敌的,尤其是白泽的合道方式,重伤不重伤的,没两样,只要被白泽返回蛮荒天下,以白泽的真身坚韧程度,加上白泽对天下众多道法的了解深度,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战力。

    毕竟不是谁都能够指点绯妃水法的。

    那个从月宫废墟地底深处长眠中醒来的枯瘦老人,在下坠途中,仅是几个呼吸功夫,就已经变成中年男子的容貌,并且还处于类似道家返璞归真的玄妙状态,不出意外,相信它很快就会易容为年轻姿态,而这种变化,并非障眼法使然,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大道显化。

    这位飞升境巅峰大妖,笔直一线,坠向大地。

    不曾想被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家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长剑,绕在背后,心弦微动,只是迅速权衡一番利弊,还是放弃递剑砍人的冲动。

    双方间隔不过十数丈,两道剑气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蛮荒大地,动静之大,如雷鸣震动。

    大妖以蛮荒古语问道:“就不帮帮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个人族修士,竟是以无比纯熟的蛮荒古语微笑道:“你不也没帮白先生?”

    已是青年模样的那头巅峰大妖,略微惊讶,“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实不是人族?”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跑去钻研蛮荒古语?

    再者这个修士身上,确实存在着一丝虚无缥缈的熟悉气息。

    见那人笑着不说话,这头远古大妖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倒是实诚,“看能不能趁着你境界不稳,还没有真正重返巅峰,找机会做掉你。”

    一网挂虚空,百亿杀气生。

    最适宜那些占据地利的战场,只要在地底深处事先打造出一座老巢,只需“妨碍小虫飞”,对于自投罗网的人族中、下五境修士,和类似大骊铁骑的山下兵马而言,这头飞升境大妖,简直就是最可怕的阵师。

    更何况这头远古大妖,还是一位承载着某条甚至数条远古剑道的巅峰剑修。

    大妖哑然失笑。

    如今的年轻修士,一个个的,境界都这么高,脾气都这么差,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眼前这位剑修,相较于先前几个,只说年龄一事,还要古怪,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气象,以“周岁”年龄计算,明明不到五十岁,可如果按照光阴长河塑造出的某种年轮来算,眼前剑修,年纪依旧不大,但好歹约莫有个三百岁的修道岁月了,只是偶尔又显露出四五千岁的道龄。

    看着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剑修,大妖冷笑道:“别在这儿诈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剑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试试看?”

    大妖没来由想起他的那个道侣,那小娘们,出剑真狠。

    还是别试试看了。

    没必要。

    真正的缘由,还是那厮有意无意瞥了眼地面,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旦他双脚触及地面,就是结阵一座天地,天空地面,遍张罗网。

    在自己的天地之内,再喊几个帮手,打个十四境修士,哪怕胜算不大,也要剥掉对方一层皮,比如与托月山知会一声……

    他娘的,托月山怎么没了?

    难道浩然天下已经打到了托月山?

    环顾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阵,根本不像啊。

    这头大妖瞬间心凉了一截,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还是先归拢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饱喝足过后,恢复巅峰,才跟人问剑,更为稳妥。就是不知道万年之后,那帮徒子徒孙们,有无在蛮荒天下开枝散叶。

    怎么自己这次被白泽唤醒之后,这么多意外?还有完没完了?

    这头大妖神色颇为无奈,愈发下定决心,得拗着性子,收一收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当道:“说吧,怎么才肯各走一边。”

    脸面一事,真不算什么。

    当年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无论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机缘者,得以登山修行。

    而它其实相较于白泽、初升这拨妖族修士,算是修行晚辈了,而且资质一般,因为练剑一事,是它与一位至高存在,匍匐在地,磕头苦苦求来的。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别真打起来,礼圣在这边跟白泽打架,比较吃亏的。”

    陈平安心声道:“有数。”

    陆沉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我看你手里那把剑还不错。”

    先前一轮皓彩的精粹月色,被这头巅峰大妖以秘法凝为一把长剑。

    大妖绕后持剑之手,抖了个剑花,月光流溢,“早说,送你就是了。”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剑,而是将背后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大妖点点头,有点意思。

    之后双方便是倾力出剑,对砍一剑。

    各自身形后退十数里,大妖手中长剑瞬间崩碎,化作一大片浓郁月光,月色如水银一般浓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蓦然出现一个巨坑,从明月废墟重返人间的那位妖族“年轻剑修”微微屈膝,挺直腰杆,抬头望向那个并未追杀自己的人族剑修,似乎要好好记住那张脸庞。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月色收入囊中。

    剑光一闪,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当陈平安双脚踩踏在城头之上,陆沉一个后仰,躺在莲花道场之内,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释重负,贫道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何止是度日如年,简直是一天之内做完了千年事。

    贺绶从天幕处落下身形,依旧遵循规矩,悬在城头之外,双脚不落地,老夫子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将其虚握,而根本不敢攥住那把狭刀,贺绶轻轻推给那位风尘仆仆重返城头的年轻隐官,“这把刀,是老大剑仙一剑斩杀神灵‘行刑者’后遗落的兵刃,老大剑仙让我将此刀转交给你,算是你与宁剑仙的成亲贺礼。”

    陆沉在那顶道冠内的莲花道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仔细端详那把传说中的兵刃,这可是当之无愧的“神兵”,比起什么后世的有灵仙兵,品秩还要高出一筹,无需炼化,只要能够让这类兵器认主,就可以获得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神通。

    贺绶提醒道:“隐官要小心些,此刃极难掌控。”

    从化外天魔那边换来的狭刀斩勘,曾是斩龙台行刑之物。

    隔着一座剑气长城的城墙,两刃相邻,君臣有别。

    那尊远古高位神灵,行刑者现世之时曾言,有幸见此锋刃者即不幸。

    陈平安点点头,仍是毫不犹豫伸手握住无鞘长刀的刀柄,没有半点异样,十分温顺。

    老夫子贺绶颇为惭愧,这把神灵锋刃,先前被陈清都握在手中,没有半点桀骜,也就罢了,不料年轻隐官接过手,还是这般……轻巧。

    要知道这段暂时代管这把兵刃的时间,光是为了镇压那份粹然神性引发的诸多异样,就让贺绶颇为吃力。

    陆沉心中叹息一声。

    不单单陈平安是某个一的缘故,还因为年轻隐官是一位止境武夫,以及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个青冥天下,辛苦收集,四处搜刮,不光是从那些光阴长河里边的破碎秘境捞取,甚至是大修士远游天外,以星辰作为渡口,移星换斗,总计才十八件神兵遗物,其中又只有两件,可与陆沉眼中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云楼,已经被封存数千年,是一副甲胄,相传是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的三件赝品之一。

    而这三件赝品,又衍生出了后世兵家铸造的三种兵家甲丸,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甘露甲,而甘露甲当时一口气铸造了八件“祖宗”的开山之作,其中那件破碎不堪、禁制重重的“西嶽”,被陈平安从灵芝斋捡漏,其余分别是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不过大半都已销毁。

    当年陆沉本来打算将那副甲胄从碧云楼那边偷出来,送给小师弟,但是没能得逞,被楼主拦阻,再与师兄余斗告了一记刁状。

    余斗倒不是心疼这件重宝,而是认为那个小师弟,如今境界太低,暂时根本无法驾驭这件重宝,至少得是跻身仙人,才能抵消掉那份神性余韵。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也就是那个脾气极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使得那位女冠获得了一种“铸造者”神通,使得她能够单凭一己之力,就锻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之外的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灵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逊色一筹了,其中一把,就是岁除宫吴霜降的狭刀斩勘,结果一路辗转,到了剑气长城,又被陈平安获得。

    而这类神兵,又有个古怪之处,纯粹武夫用起来,就会十分顺手,几乎没什么后遗症,反观练气士手握至宝,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炼化成功,还是容易造反,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惨事发生过十数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潜移默化,浑然不觉,都会性情大变。

    最惨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凭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捅

    破天,还是白玉京大掌教亲自出手,才补上那个天大窟窿,而且拦下那位仗剑远游、打算砍掉那位修士头颅的师弟余斗,亲自将那位差点酿成大错的修士领回白玉京,跟随他修道数百年,最终恢复正常道心,甚至还担任了白玉京一城之主。

    而这位白玉京道官,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现世,白玉京那边都会时刻关注。

    陈平安突然以心声问道:“当年那件倒悬山灵芝斋卖不出去的的甘露甲,是故意让我捡漏的?谁的手笔,道老二?不太像,是邹子?”

    陆沉端坐在道场内,单手掐诀,摆出一副沉吟不语状。

    陈平安立即了然,就是这个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家伙。

    取出狭刀斩勘,加上那把“行刑”,陈平安将两把狭刀叠放悬佩腰间。

    蹲下身,陈平安轻轻取出那两只酒壶,两坛骨灰,一手一只,悬在城头之外,酒壶贴着墙壁,轻轻一磕,两壶皆碎,随风飘散。

    还乡了。

    沉默许久,陈平安站起身,主动与贺绶笑道:“贺夫子只管落地城头好了,此次远游蛮荒腹地的具体路线,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还需要跟文庙这边报备录档。”

    贺绶笑着点头,亏得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还真开不了这个口,以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身份,与五位剑修询问事宜,当然在理,却未必合情。可陈平安既然愿意以年轻隐官的身份主动提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贺绶立即喊来了一位儒家君子,两人一起落在城头上,后者与年轻隐官作揖致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们此行,先后去了蛮荒天下的白花城,名为‘龙泓’的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总计九处。”

    陈平安抬起头,“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个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早已取出笔墨纸,将那些地址一一记录在册,越听越心神震撼。除了春涧山相对陌生之外,其余地点,这位君子都再熟悉不过。

    尤其是仙簪城,曳落河,托月山……让这位君子震惊之余,更觉得荒诞不已,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质疑真假了,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蛮荒宗字头山门,宗门覆灭,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损阴神的跌境代价,勉强逃出生天,其余一位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

    之后的那处龙泓古战场,被剑光一扫而空。

    不过陈平安也没忘记提了一嘴,这两地的具体战功,文庙事后仍需询问齐廷济他们。

    贺老夫子盘腿而坐,眯眼抚须而笑,痛快痛快。

    隐官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

    当这五位剑气长城剑修,联袂远游,便是如此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之后年轻隐官说到了将那座号称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两截,打碎祖师堂。

    听到这里,贺绶哈哈大笑。

    那位负责提笔记录的君子愣在当场,以至于一时间都不敢落笔,不得不开口询问道:“隐官,仙簪城被打成两截了?我能不能问句题外话,怎么打断的?”

    陈平安盘腿而坐,原本双拳虚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这会儿便笑着抬了抬双手。

    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现任城主飞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经毙命。”

    陈平安说道:“被刑官豪素斩杀。”

    这头飞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条上古玄蛇,甚至连一颗妖丹都得以保全。

    一般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捉对厮杀,只有双方实力悬殊的碾杀之局,一方将其瞬杀,例如飞剑瞬斩。

    这桩战功,陈平安按照约定,让给了刑官豪素,记在对方名下,帮助豪素将功赎罪,完成与中土文庙的约定,得以远游青冥天下,从此获得自由身。

    对于陈平安来说,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终究顶着一个末代刑官的头衔,是好事,晏溟、董画符这拨远游剑修,暂时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跻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个自家人的前辈护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为念旧,不然也不会对家乡那座“灵爽福地”,心生执念,好像此生练剑,只为寻仇。

    陈平安补了一句,“回头刑官就会将玄圃真身连同妖丹一并交给文庙,交由文庙勘验此事。”

    贺绶啧啧称奇道:“好个刑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为我浩然立下一桩天大战功了。有机会的话,老夫还要与豪素诚心道个歉。先前得知此人斩落南光照的头颅,这其实没什么,以怨报怨而已,老夫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剑气长城的刑官,在那场战事中半剑不出,连个妖族出身的老聋儿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开始斗狠逞凶,实在是当不起‘刑官’头衔。所以当时我曾与礼圣建言,将这犯禁的豪素往功德林一丢,刚好与刘叉有个伴,一个负责钓鱼,一个生火煮饭,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神仙道侣嘛。现在看来,是老夫误会豪素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轮越来越靠近大门的明月,说道:“豪素未必会亲手给出玄圃真身,可能会让齐宗主转交,还希望文庙这边通融一二。”

    贺绶点头道:“这些都是小事了。我这边就可以答应下来。”

    陈平安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在仙簪城那边,还与白玉京陆掌教联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将那座瑶光福地给收入囊中了,事后陆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会将‘瑶光福地’交给文庙,换取将来三次重返浩然的机会。”

    此外陈平安只是大致说了些过程,方便文庙那边找机会验证。

    被仙簪城开山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福地”,其实才是仙簪城被蛮荒誉为“天下武库”的根源所在。

    没有了这座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兵器铸造的来源。

    陆掌教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价值连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剑符了。

    都是小钱,一个修道之人,每天自称贫道贫道的,计较些许天材地宝神仙钱做什么。

    贺绶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搭在那个君子执笔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隐官与陆掌教,此次精诚合作,获得‘瑶光福地’一事,功劳的主次之分,还是要实事求是,写上一写的。”

    那位君子立即心领神会,妙笔生花,写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陆沉对此也无所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边的情报,这位贺老夫子,是个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没直接给个“腐儒”说法了。

    关于曳落河一役,陈平安说得极为简略,只说一场拔河,自己从旧王座绯妃手中,强行截取三成水运。

    陈平安问道:“贺老先生喝不喝酒?”

    贺绶笑问道:“隐官难道不知道此事?”

    陈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知道这种事做什么。

    贺绶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确实是不爱喝,属于当年连老秀才都劝不动的酒。

    真正让贺绶觉得舒心之事,是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自己这些所谓吃冷猪头肉的陪祀圣贤,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半点不了解。

    这就意味着这个与文庙关系极为微妙、以至于让人完全不觉得他是文脉儒生之一的年轻隐官,看待文庙的态度,尤其是亚圣一脉,即便不算亲近,却也不至于心怀怨怼。不然就陈平安担任年轻隐官期间的行事风格,早就将文庙学宫书院、圣贤山长们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

    陈平安跟着笑起来,为颇为老江湖的老夫子递去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

    陆沉心声问道:“那位前辈呢?”

    先前双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从天外而来的长剑,就消失不见了,连陆沉都不知所踪。

    陈平安以心声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说了,那份心神感应,已经被崔师兄斩断。”

    陆沉又问道:“另外那个你,在宝瓶洲到哪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家乡了,刚到的骑龙巷,趁着境界还在,就去确定一下,陆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陆沉哀怨道:“贫道这个人,一向没有害人之心的。再说了,就你那个学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会不清楚?”

    陈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骑龙巷两座铺子,一座叫草头,一座叫压岁。

    草头,是一种陈平安家乡随处可见的野菜,又被称为金花菜,按照古书记载,二月苗繁生,入夏及秋开细黄花,叶如倒心形,作子匾如螺旋。

    至于压岁一词,就更寓意美好了,谐音压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凶,保佑平安。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二话不说就买下两座铺子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跟花钱不多就能拥有两份产业有关。

    陆沉试探性说道:“接下来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让贫道来详细解说过程?你刚好可以缓一缓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准备了。”

    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陆沉自认口才不错的。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一粒心神,从莲花道场那边掠出,蹲在陈平安一旁,笑着与对面两人招手。

    贺绶笑着起身,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礼。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跟随贺绶一同作揖。

    陆沉起身,与两人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与两人告辞,说自己去隔壁城头那边找人叙旧,很快就回。

    只留下一个陆沉,当起了说书先生。

    当贺绶听说陈平安仗剑开山三千余次,最终亲手剑斩一头飞升境巅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

    那位君子好像已经麻木了,轮到贺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城外。

    陈清都的最后一缕魂魄,一剑斩杀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得不承认,人间其实已无剑气长城。

    但是犹有剑气长城的剑修。

    继陈清都出剑之后,犹有陈平安问剑托月山,剑斩飞升,而且听陆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还是一位剑修。

    陆沉蹲在那儿,学年轻隐官双手笼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离真,那么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跟关门弟子,好像都在陈平安剑下死过。”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头,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

    不过其中一头仙人妖族,被一个元婴境剑修换命了。

    陆沉将那幅光阴走马图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这位陆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挂像。

    不过陆沉知道陈平安的打算,所以将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战功,都分摊给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和宁姚的飞升城。

    这些一笔笔一桩桩堪称惊世骇俗的战功,中土文庙都会一五一十仔细录档。

    陈平安先去往马苦玄和余时务那拨人附近。

    余时务抱拳笑道:“见过陈山主。”

    除了余时务,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开口言语。

    至于那个马苦玄的关门弟子,是在确定眼前这位“道士”的身份。

    陈平安朝余时务抱拳还礼。

    就像马苦玄所说,陈平安对此人,在大渎祠庙那边第一次相逢,就心怀忌惮。

    一个腰悬柴刀的少年突然跨出一步,问道:“陈山主,你们落魄山还收不收弟子了?”

    结果被马苦玄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少年也不以为意,一掌轻拍地面,身形翻转飘然落地。

    陈平安笑道:“暂时不收弟子。”

    少年犹不死心,问道:“那能不能先帮我留个位置?”

    陈平安摇摇头。

    马苦玄伸手按住关门弟子的脑袋,笑嘻嘻道:“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过反正被踩上一脚,也无所谓,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猜不出这个马苦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没有搭话,只是转头与余时务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余时务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钜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随后陈平安来到了魏晋和曹峻身边。

    魏晋以心声说起了前辈宗垣一事。

    陈平安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那几份剑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会很麻烦,很麻烦!”

    魏晋问道:“中途改变主意了,没有去那处战场?”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直在绕路,最后走了趟托月山。”

    魏晋指了指天上那**月,笑问道:“结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陈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问道:“陈山主,你交个底,我如果早点来剑气长城,到底能不能进避暑行宫?”

    陈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以诚待人给出个答案,“性子太燥,进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够,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宫主持战局,一切排兵布阵,唯一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战损换取最大战功,将战事拖得更久,尽可能拖延时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如果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战场,以曹峻那种剑走偏锋的性格,多半有所建树,但是相较于林君璧、玄参他们,曹峻肯定还是要逊色不少。

    陈平安在返乡后,专门通过魏羡,了解过将种子弟刘洵美、老乡曹峻的性情、以及带兵风格,因为魏羡和曹峻在大骊军中,都曾跟着刘洵美混饭吃,虽然两人都是顶着个随军修士的头衔,但事实上最后都曾各领一营骑军,也算是刘洵美用人不疑了,关于同僚曹峻,魏羡给了个擅长裙里脚的说法,大致意思,褒贬皆有,好听点,是用兵奇险,难听点,就是出招阴损,为了战功,不计代价,当然曹峻自己也会身先士卒。

    曹峻问道:“在托月山那边,有没有跟飞升境大妖干上?”

    陈平安没搭理曹峻的没话找话,只是取出两壶酒,给魏晋递过去一壶。

    曹峻伸出手,“陈山主可别厚此薄彼啊。”

    陈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与魏晋问道:“听没听说红叶剑宗的那个妖族剑修蕙庭?”

    魏晋点头道:“当然,不过好像上次大战期间一直没露面,据说是在山门里边跌境养伤。”

    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有多该死。

    魏晋笑问道:“这趟远游,又‘见好就收’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凑合,顺手牵羊,小有收获。”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曹峻有些无奈,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的。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在那云纹王朝的京城,陈平安从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一套护城阵法中枢的剑阵,这套剑阵,十二把袖珍飞剑,如笔搁放在红珊瑚笔架之上。所以其实准确说来,是两件仙兵。

    当时叶瀑信心满满,觉得能够坑一把陈平安,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个头戴莲花冠穿青纱道袍、却假装自己是隐官的“陈道友”,不但真的是陈平安,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够拆解阵法,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先前听陆沉说,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琳琅楼楼主,家族子弟的名字当中,大多都带个“之”字后缀,如果陈平安愿意将这珊瑚笔架割爱,价格可以比真实价值翻一番。

    之字后缀。

    大泉王朝的边军姚家,姚近之,姚仙之,姚岭之,都带个“之”字。

    至于那位仙簪城老妪,道号琼瓯的飞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师,乌啼的师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只蚊子。

    她当时被迫留下一把来历不明的麈尾,是当之无愧的上等仙兵品秩,以虫鸟篆铭刻二字,“拂尘”,再者敢这么取名字的,都不容小觑,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蛮荒天下的大岳青山。

    一把拂尘,绯紫色长木柄,三千六百余根材质不明的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此物被琼瓯得手两千年之久,竟然始终未能被大炼为本命物,且在那阴冥路途,不沾染半点阴煞污秽之气。

    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运,以及那份来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

    此行确实收获不小了。

    喝过了酒,陈平安起身道:“等下你们可能需要撤出城头片刻。”

    魏晋猛然抬头。

    陈平安说道:“可惜境界是借来的。”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境界,就算借给魏晋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身形一闪而逝,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那边的城头。

    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陈平安抱拳道:“劳烦贺老先生让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头。”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在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韩俏色通过归墟日坠处,重返浩然,谨遵师兄法旨,她真去白帝城读书、尤其是多翻几本兵书了。

    那头重返人间的远古大妖,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大摇大摆御风远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下城头。

    陈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对那堵高大城头,说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陆沉心中疑惑,嘴上玩笑道:“难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贫道代劳?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陈平安默然无声。

    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花道场那边,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陆沉猜不出陈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为一篇老黄历,那么陈平安就让托月山,同样成为一页老黄历。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贫道此行功德圆满,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是得两只手,不然这事没完。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不但补上了上个百年的,就连下一个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挣到手了。

    再说了,陆芝身上的那只剑盒,贫道是借又不是送。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花冠,交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

    只以青衫背剑之姿,面对剑气长城。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猛。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

    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老夫子贺绶开始赶人了。

    所有人,必须立即撤离城头。

    魏晋和曹峻早已自己离开。马苦玄,余时务一行人也已御风南下,其余百来号来此游历的外乡修士,都只能纷纷离开。

    陈平安开口说道:“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护道人分两种,一种是家族供奉、扈从出身的剑侍,类似晏家的大剑仙李退密,宁府的纳兰夜行,剑侍一说,并无半点侍者之贬义。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故而侍卫之侍,既大道同行,又护卫晚辈。师长之师,每次递剑,既救人又传道。

    陆沉破天荒露出肃穆神色,“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万年刑徒剑修,如浮萍飘零天地间,死而无坟。

    唯有剑气长存。

    而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浮萍。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

第八百七十三章 后手对后手

    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条文庙新开辟出来的道路,其余皆被夷为平地,举目望去,空无一物。

    陆沉现出身形,与陈平安并肩散步在没有半点风景可言的遗迹。

    一座剑修如云、酒铺林立的城池,与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剑仙宅邸,都已不复存在。

    种榆仙馆,曾有一位喜好种植花卉的女子剑仙,托付倒悬山灵芝斋,从扶摇洲重金购得一株古本榆树,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经受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剑气,凋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发一花,高迈屋脊,美不胜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剑仙,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女子与花,皆不得再见。

    太徽剑宗凭借战功换来的甲仗库,郦采租赁的万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涛声,以及被她花钱买下的停云馆,整座馆阁竟是以一整块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陈平安蹲下身,捻起些许泥土。

    陆沉已经将那顶莲花道冠再次交给年轻隐官。

    城头刻字一事,消耗掉陈平安太多的精气神,暂时不宜归还道法,还需稍等片刻。

    反正陆沉也不着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师兄嫌弃,亏得师尊已经发话,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陆沉还真就找个由头,打算留在浩然游历几年了,就像身边这位年轻隐官,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包袱斋,那么贫道的摊子摆在哪里不能算命?

    陆沉见陈平安一时半会儿没有起身的念头,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摸出一块从墙根那边捡来的破碎石头,巴掌大小。

    这次游历浩然,如果剑气长城的隐官不是陈平安,陆掌教肯定寻一处隐蔽城头,刻下一行蝇头小楷的“陆沉到此一游”就跑。

    陆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陈平安摇摇头。

    陆沉取出一把竹黄裁纸刀,作为刻刀,最终被陆沉雕琢出一对纤长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气,吹散石屑。

    陈平安问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么难以解决?”

    以至于道祖都需要创建一座“峻极于天”的白玉京,用来抵御化外天魔对青冥天下的无止境侵扰。

    陆沉点点头,双指捻住裁纸刀,正在篆刻印章边款,大致内容,是记载自己与年轻隐官的蛮荒之行,一路山水见闻,听到这个问题,陆沉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难,难得很,贫道去了,也不过是担雪塞井,炊砂作饭,空耗气力,所以白玉京道官,历来都将其视为一桩苦差事,因为只会消磨道行,没有任何收益可言。飞升之下的修士,对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负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够稳固,稍有瑕疵间隙,就会沦为天魔的大道饵料,无异于火上浇油,青冥天下历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颈的年迈飞升,自知大限将至,实在没法子了,就兵行险着,想着偷摸去天外天碰运气,没什么万一,无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么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要么死在余师兄剑下。”

    “余师兄曾经有三位相逢于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时候登山修行,都是资质极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间相逢投缘,最终四位患难与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内,共登飞升,唯有余师兄进入白玉京,其余三位飞升境,一位符箓大宗师,还有一双道侣,一阵师一剑修,你能想象当年那段岁月里,余师兄他们几个的那种意气风发吗?”

    陈平安点头道:“大道同行,横行天下无敌手。”

    刘羡阳,张山峰,钟魁,刘景龙……

    陈平安也会憧憬自己和朋友们的游历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见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脚步,让人间少却一桩意难平。

    “嗯,余师兄的真无敌,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流传开来的,锋芒毕露,所向披靡,身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众多城主楼主和天君仙官当中,是唯一一个不是剑修,却敢说自己稳胜剑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师兄离开再重返白玉京,都能为五城十二楼带回一箩筐的故事。”

    就像剑气长城的阿良,后来的年轻隐官,以及五彩天下飞升城的宁姚。

    “岁月久了,以讹传讹,就成了余师兄自封的‘真无敌’。师兄也懒得解释什么,估计更是觉得一个‘真无敌’头衔,早晚都是囊中物,无非是被人早喊个几千年,不算什么。”

    “可惜其中两人,一个死在了天外天,余师兄当时没有拦阻,不忍心与挚友递剑,就故意放行了,因为此事,还被白玉京史官弹劾,告状高到了师尊观道的小莲花洞天。另外一个死在了余师兄剑下,仅剩一人,又因为道侣被余师兄手刃,就与余师兄彻底反目成仇,以至于每隔数百年,她每次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白玉京,意气用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世间一切道法剑术,只能压制天魔,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治此患。贫道的两位师兄,还有孙道长的师弟,这三人各自挑了一条道路,都曾试图找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举两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可以将所有的化外天魔,视为某种术家的集合,或者视为一位能够随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佛门好像有一实不二的说法。”

    陆沉点头道:“所以才会说天魔外道,毁坏正法。”

    “掌教师兄的法子,是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试图将每一头化外天魔确定其唯一性,允许一定程度的界线模糊,只是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无异于仅凭一己之力清点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师兄还是兢兢业业,数千年间致力于此事。以后等你去了白玉京做客,贫道可以带你去看看那浑仪浑象。”

    陆沉谈及两位师兄,称呼略有差异,一个是掌教师兄,一个是余师兄。

    似乎在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来,真正有资格被称为“代师掌教”的道士,还是那位“至人无己”的大师兄。

    “孙观主的师弟,想法更是惊世骇俗,要对化外天魔追本溯源,准备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举,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极有可能引发一场不可估量的人间浩劫。你那师兄绣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过分了,虽说路数不同,可其实已经要比前者更进一步,等于真正付诸行动了。”

    “我那余师兄的法子,就很简单粗暴了,他觉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够高,杀力足够,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拢越多,不得不无限趋于一,再被他来了个一网打尽,将其镇压、拘禁和炼化,就算功德圆满了,三千功满,跻身圣人,成为继师尊之后的第二位十五境,代价就是得腾空整座白玉京,作为那头化外天魔的牢笼。余师兄对此早有打算,要与师尊求来一道法旨,答应他将白玉京炼化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两座道法天地,辅以一把仙剑‘道藏’,再加上五百灵官,负责巡狩山河,凭此囚禁、炼杀全部化外天魔。”

    “师尊对余师兄此举,始终态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为何化外天魔作祟,会被称呼为水患?”

    陆沉笑道:“以后等你自己游历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距离山顶越近,就会离人间越远,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巅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顶,再来登高望远,最好学会珍惜每一个‘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会觉得没半点乐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为,随心所欲跨越山河,四处游览宝瓶洲,相信已经明白一事,登高望远,越高看得越远,一座有涯地界,经得起几眼反复瞧?天下再大,终究是有边际的,同样的风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复一年,看个数千年,就会让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陆沉终于雕刻完两方印章的边款底款,“此次离别,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见面,估摸着少则百年,多则数百年,没个准数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场远游,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剑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寻求跻身十四境的某个合道契机。

    现在悬了。

    陆沉轻轻抛给陈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纪念。”

    陈平安接过印章,底款是随意翻吾书。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几位屈指可数的符箓大家,都是山上公认的金石名家,几乎每一件“闲暇”之作,稍有几分“得意”,便可以被寻常的仙家门派,直接拿来当做镇山之宝。

    “生平技艺,涉猎百家,皆天分高于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语,看似自谦,实则是一种莫大自负。

    而这个人,就是陈平安身边的陆掌教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大大方方将印章收入袖中。

    陆沉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笔架,言语都没怎么拐弯抹角,直接让隐官大人开个价,由此可见,白玉京三掌教对此物志在必得。

    陈平安似乎对此物并不看重,可有可无,并不拒绝买卖一事,只是让陆沉先开价,而且就一口价,价钱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别再纠缠了,以后放在落魄山那边吃灰尘好了。

    陆沉反而头疼。

    而且跟陈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没有待价而沽的念头,说不卖就真不卖的。

    陈平安见陆沉一脸为难,笑问道:“开价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笔架的来历?”

    陆沉干笑道:“鲜艳欲滴,色泽动人,玲珑可爱,谁瞧见了不心生喜欢,贫道也就是兜里神仙钱不够,不然哪里舍得为他人作嫁衣裳,为琳琅楼那位好友帮忙购买此物。”

    陈平安随口问道:“难道这件珊瑚笔架,还是东海龙宫的水殿旧藏?”

    就像山下民间的古董买卖,除了

    讲究一个名家递藏的传承有序,如果是宫里头流落出来的老物件,当然身价更高。

    陆沉没有藏掖,直截了当道:“好眼力,确实是龙宫旧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还是一件龙宫‘木作’里边的瘦山样,琢水属宝物作山样,当然就显得十分罕见了。这就像水德立国的大骊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庙,独一份。未必是火神庙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庙在大骊京城,就很值钱了。”

    “海月挂珊瑚,枝枝撑著月。”

    陈平安点点头,“由此推断,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龄了,是很值钱。不过珊瑚笔架与那白玉京琳琅楼,又能有什么渊源?”

    天下蛟龙之属,几乎全部划分给了浩然天下,归儒家文庙管辖。

    西方佛国那边的蛟龙,数量不多,无一例外,都成了佛门护法,不算在蛟龙之列了。

    “琳琅楼有一幅《珊瑚帖》,意气-淋漓,堪称神品,传言墨彩灼目,画珊瑚一枝,旁书‘金坐’二字,奇绝。传闻东海珊瑚枝,最可贵之处,犹有一句谶语,‘万年珊瑚枝上玉花开’,所开之花,被誉为五色笔头花,就是后世妙笔生花的由来之一。”

    陆沉娓娓道来道:“最关键的,是那书画长卷里边,其实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遗址,虽然比不得四海龙君的府邸,差得也不会太远了。至于是谁,竟然能够让龙宫纳入一幅字帖之内,无从知晓了,有说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贫道反正是没亲眼见过字帖,那个王洞之吝啬得很,谁都不给看,贫道也就无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楼那边始终无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确定一事,玉版城的那只珊瑚笔架,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失传已久的钥匙。”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龙宫算账了。”

    陆沉大义凛然道:“必须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

    陆沉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唏嘘不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起了说书先生,说遥想当年,天地中央,八极之地,九垓同风。

    只说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龙君都还在,身居高位,执掌海陆水运,层出不穷的龙裔之属,大渎江河里边水族无数,很热闹的,每逢山上修士与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经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换个地儿继续吵,给后世留下了无数的志怪轶事。

    大哉沧海何茫茫,天地万宝蕴藏其中,名义上都属于那些大小龙宫、水仙府邸,世间真龙确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宝的习俗,每一座龙宫水府,就是一处宝库,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东海为首,水域最为广袤无垠,海底尤其盛产玉树、珊瑚,品相最好。

    陆地上的仙师们纷纷入海寻宝,砍伐玉树,攀折无数,珊瑚有尽采无穷嘛,于是诸位龙君便会登岸诉苦,喋喋不休,似怕龙宫宝藏空。还有什么东海金鲤一口吞却海,率领麾下百万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龙君的反。此外还有什么龙女晒衣,什么书生梦游水府,成为名副其实的乘龙快婿。

    就像你们宝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风怪雨,经过数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龙横行,曾经版图两头接壤海滨,外乡剑仙,喜好行斩龙之举,以此淬炼剑锋,要说剑修炼剑,砥砺剑锋,后世有价无市的斩龙台,如何比得过真正的蛟龙,反正水裔不计其数,随便找个由头,剑仙就能够肆意递剑。

    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凝神倾听,双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只黄雀停在陆沉肩头,

    当年在骊珠洞天那边摆算命摊子,生意冷清,实在无聊,陆沉就凭借这只黄雀勘验文运多寡,

    赵繇,宋集薪,刘羡阳,陈平安……几乎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子,都被实在闷得发慌的陆掌教测试过文运。

    至于陆沉为何会独独将陈平安看走眼,早就认栽了,反正不差这一件两件的。

    陈平安笑问道:“陆掌教的胸襟气量,当世无二,总不会对刘羡阳记仇吧?”

    陆沉笑道:“你都这么说了,贫道哪里好意思揪着点芝麻大小的陈年旧事不放,不大气。”

    当年在家乡,刘羡阳掀翻了陆沉的算命摊子,气势汹汹,还要打人。

    陈平安不是担心这个举动,会让陆沉耿耿于怀,而是忧虑刘羡阳为何会有这个举动,陆沉又会不会循着某条不为人知的脉络,有所布局,伏线千里,然后守株待兔一般,等着未来的刘羡阳。

    比如刘羡阳祖上是文庙钦定的豢龙士,

    而陆沉与世间真龙,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贵的龙女。

    陈平安很少在陆沉这边如此不强硬,近乎示弱。

    无论是言语还是买卖,多是针锋相对,算计分明。

    陈平安收敛笑意,说道:“没有与陆掌教开玩笑的意思。”

    陆沉会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后等到贫道返乡,由你做东,也就是喝几碗酒的事情。”

    陈平安回头望向城头。

    陆沉感叹道:“其实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陆沉随即就说道:“如果‘如果’是个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蛮荒天下,虽然土地贫瘠,但是矿产丰富,尤其是金、银储量之大,更是冠绝数座天下。

    金银两物,作为山下钱财,在后世通行数座天下,显而易见,这也算是三教祖师的良苦用心,约莫是希望坐拥金山银山的蛮荒天下,能够凭此与其余天下互通有无。如果蛮荒妖族修士,不那么禀性难移,炼形之后,依旧嗜好杀戮,极端推崇个体的强大,对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无度,毫无节制,不然移风换俗,更换地理,变贫瘠之地变为良田,有何难?

    只说农家修士,便可以施展术法神通,呼风唤雨,春风解冻,地气膏腴,草木生长,五谷繁茂,而无洪涝干旱之忧,只需数十年经营,兴许就是沃土万里的丰收年景了。

    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农家修士,是诸多练气士当中,数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资质相对最差的妖族修士,实在是,才会跑去学这一门手艺,一有钱,境界一高,就会立即转行,将农家修士视为贱业,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现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培养了一大拨农家修士,分派给那些大王朝,只要担任托月山记录在册的农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并且为他们颁发一道托月山赐下的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评,也门槛极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举还是收效甚微,相较于一座天下,无异于杯水车薪。

    道理很简单,一座山上门派,一个山下王朝,说覆灭就覆灭,山中祖师堂香火和山下国祚,说断就断,而且蛮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历来是喜欢斩草除根,杀个片甲不留,动辄方圆千里之地,一个门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灵死绝,悉数焦土。

    哪怕那撮农家修士可以侥幸逃过一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万亩,练气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间,就会付诸流水,搁谁受得了。到最后,真正愿意当那农家修士的妖族练气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树,可能还敌不过一人一年砍伐。

    归根结底,说得正是人心,难免行涸泽而渔之事,做焚林而狩之举。

    陆沉说道:“如果周密铁了心当那一整座天下的国师,凭他的心智和手段,还是有机会从根本上改变蛮荒风俗的。”

    陈平安点头道:“周密的雄才伟略,毋庸置疑,估计他还是觉得棋盘太小,不够纵横捭阖,不足以承载浩然贾生的志向。”

    陈平安这番言语之间,对周密没有半点贬低、轻蔑的意思。甚至用了“志向”一词,都不是什么野心。

    道理很简单,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对不起剑气长城的那场死守。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那道大门,“那位真无敌,会不会出手?”

    陆台摇头道:“可能性不大,余师兄不喜欢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联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的纯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陆台揉了揉下巴,“如果两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后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捉对厮杀个十场,青冥天下略胜一筹。但是拎出一百人的话,是青冥天下稳赢。”

    师兄余斗,唯独对纯粹武夫,极为宽厚。

    在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对那些犯禁修士,一向是杀无赦,可杀不可杀之间的,一定选前者。

    但是对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说话。

    陆沉继续说道:“当然了,如果拖延个十年几十年的话,然后再来一场决生死的十人之争,就是浩然天下赢面更大了。”

    这得归功于两对师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和裴钱。

    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撇开中土神洲不谈,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差不多是两到三个止境武夫。

    比如桐叶洲武运一般,如今有吴殳,叶芸芸,而武运稀薄的皑皑洲,暂时就只有一个沛阿香。

    至于宝瓶洲,就不太讲理了,未来百年,武运之昌盛,会吓数座天下一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这家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经独占鳌头将近三百年了。”

    “还有个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别看名字可人,其实打人最凶。”

    “不过还是要数那个独坐闰月峰的辛苦,年纪最轻,资质最好。不知为何,按照孙老观主的说法,这家伙就是喜欢孑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陆沉啧啧道:“辛苦,名字怪,脾气怪,这家伙确实就是个……怪物。”

    “举个例子好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习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退一步说,他当下愿意舍弃武道,转去修行当神仙,还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经算是天

    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了。但是始终故意绕开辛苦,半点问拳的想法没有。”

    陈平安默默记住。

    尤其是那个辛苦,一个能让陆沉如此高看的纯粹武夫。

    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评榜单。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的那处仙府遗址内,远游浩然的孙道长,真身留在大玄都观,可是当老道长谈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怀荫,

    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小胳膊细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就给打折了。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说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

    白帝城郑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岁除宫吴霜降,严格意义上,都只能算半个。

    陆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事情就是这么怪。”

    竖起三根手指,陆沉无奈道:“贫道曾经偷摸过去闰月峰三次,对那辛苦,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怎么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资质,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个飞升境才对。但是没法子啊,是我师尊亲口说的。”

    陈平安点头道:“哪里都有奇人异士。”

    陆沉双手掌心相对,笼在宽大道袍袖中,缓缓而行,“如果说白玉京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着修行,心无旁骛。”

    “就像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条登天道路,台阶分明,行走稳当,每踏上一级台阶,就瞧得见更高的那几级台阶,所谓登高,抬脚便是。”

    陆沉突然转过头,笑着建议道:“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会着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个州停步几年,比如寻一处十方丛林,混个监院当当,管着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头,宫观不用太大,一样很有意思的。”

    “我曾经足足花费三百年光阴,游走四方,最后在将近四十座大小道观,好不容易凑齐了那些个职务,都管事务繁琐,名副其实什么都得管,至于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极有意思的,当那圊头就有点惨兮兮了,不过贱业多油水,还没人争没人抢的,十分自在,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当那号房,最有意思,迎来送往,看菜下碟。”

    陈平安不置可否。

    陆沉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陆沉说道:“所有**都得到满足之后,找到下一个**之前?”

    陈平安想了想,道:“听着很有道理。”

    陆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宝瓶洲,再归还境界?”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陆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陆沉便不再坚持。

    刹那之间,两人身边出现一阵涟漪,竟是连“两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觉,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后跟着一个缩头垮肩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此地。

    正是那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还是需要一个稍微能打的死士。”

    陆沉伸手覆脸。

    稍微……死士……

    她笑道:“记得早点去往天外炼剑,我先回了。”

    言语之间,她就已化作一道剑光,去往天外。

    陈平安只得仰起头,轻轻点头。

    那头远古大妖保持一张微笑脸庞,略显僵硬。

    陈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实我也尴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从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它转头望向那个年轻道士,竟然以极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问道:“你是哪位?”

    陆沉嬉皮笑脸道:“就是个小人物,隐官大人身边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月,即将靠近那道大门。

    陆台抬起头,喃喃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陈平安举目远眺天幕那边。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等到哪天真的闲下来了,背后这把夜游剑,将来就悬挂在霁色峰祖师堂之内,作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陈平安摘下头顶莲花冠,递给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陆沉神色凝重,刚要婉拒此事,陈平安就已经笑着抛给陆沉。

    之前在小镇碰头的三教祖师。

    至圣先师来到了西方佛国,与一位小庙住持相谈甚欢。

    佛陀来到了青冥天下,抬头望去,便是一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离开了浩然天下,没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骊京城的老修士刘袈,主动拉着徒弟赵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与少年聊起了一桩往事,说崔国师当年曾经问过自己,帮忙看守这条巷子,想要什么报酬。

    当时刘袈只说自己这辈子,就没见过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会儿刚刚担任大骊国师的崔瀺,只是与刘袈笑言一句,会让你见到的。

    先前陈平安在骑龙巷那边现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门口,跟小米粒嗑过了瓜子,最后又返回骑龙巷,而不是去往杨家铺子。

    石柔笑着帮小哑巴邀功一番,说之前陈灵均遇到了一伙山上仙师,周俊臣放心不下,担心陈灵均会有危险,就去那边帮忙了。

    陈平安捻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嚼着,闻言后笑望向那个孩子,轻轻点头。

    小哑巴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问道:“山主,你吃糕点,是给钱,还是赊账?”

    他作为裴钱的嫡传弟子,却一向不喜欢喊陈平安为祖师,陈平安不在的时候,与人提起,至多是说师父的师父,如果当面,就喊山主。石柔劝过几次,孩子都没听,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点,记什么账。”

    见那山主还要捻起一块糕点,孩子故意重重翻过一页书,小声嘀咕道:“难怪铺子生意这么好。客人还没欠债的人多。”

    陈平安就多拿了几块糕点,气得孩子满脸通红,这个从没有教过自己半点拳法的祖师爷,实在太欺负人了!

    白发童子飞快跑出后院,刚要振臂高呼,就被隐官老祖一个斜眼,识趣闭嘴。

    依旧高高举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动,不发出声响。

    估计是自个儿觉得没点响声,挺没劲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难受。

    白发童子悄悄说道:“隐官老祖,如今我改了个名字,叫箜篌,咋样?”

    “远远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这个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过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别不当回事,最好再改一个。回头让暖树多跑一趟县衙户房就是了,不过别忘了与暖树道一声谢。”

    陈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头铺子。

    少女崔花生,与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山主,怯生生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抬头望向一处,铺子里边挂了一幅对联,是目盲老道的亲笔手书,据说是一次醉后,挥毫泼墨的得意之作。

    阶崇云深古书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还钤印有一枚私章:会心处不远。

    陈平安上次返乡,来骑龙巷这边按例查账,其实就瞧见了。

    贾老神仙“瞧见了”年轻山主,正要掰扯几句,不曾想对方已经笑着告辞。

    当下还有个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再次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大骊京城,等到剑气长城那边的自己归还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几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师都已经离开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走到了那条小巷附近。

    剑气长城那边的陈平安白捡了一个飞升境死士,似乎觉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边的拖月一事也无意外,就将一身十四境道法还给陆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层,修士跌两境。

    陆沉却不是忧心这些大事,以心声急匆匆说道:“怎么回事?!两次了,两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过早归还境界,因为我推算过,会有某个意外发生,但是不能与你道破天机,不然大道一触即转,说不定新的意外只会更大,虽然我算不出意外从何而来,但是……”

    陈平安神色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意外一定来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师离开浩然,等礼圣与白先生打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剑斩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后周密就会动手了,他比谁都清楚,我在意什么,所以他根本不用针对我本人。他只需要让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从我眼前消失。”

    陆沉呆呆无言,“知道了,然后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刚到城头那会儿,还没有跟你借境界,其实就开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对方不是一般人。”

    何况还有后手。

    远古天庭遗址,周密从袖中捻起一枚棋子,轻轻丢出。

    棋子瞬间破开浩然天幕,如一颗星辰砸向整个龙州地界。

    棋盘落子之处,正是那座落魄山。

    实在太快,甚至连大骊陪都那边的仿白玉京都无法出剑阻挡,连大骊京城那边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与此同时,只见那条骑龙巷草头铺子,从那幅对联之中,走出一位与年轻隐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

第八百七十四章 跌境

    (凌晨一点之前还有个万字章节。)

    陆沉大袖一卷,挥手造就出一座天地禁制,帮陈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惨淡气象,以心声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谋划,远在天边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着,那就先不管了,还是先收拾眼前事为妙,马上回城头。”

    半座剑气长城,是合道所在,能够帮助陈平安稳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内的山河,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不定,那么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压舱石。

    陈平安点点头,沙哑开口道:“稍等片刻。”

    陆沉问道:“为何不在城头那边跌境?最少不用这么吃疼。”

    陈平安给出一个让陆沉无言以对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却能够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传授的法子,可以让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脉络,也算一种打熬武夫体魄底子的手段。”

    陆沉瞬间了然。

    武夫气盛一层,学问极大。

    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对于跌境极惨的陈平安而言,当然苦不能白吃。

    当下两人身边还有个拖油瓶,它始终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两位人族修士。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一个自称是前者身边的帮闲跟班。

    一个跌境,一个升境。

    这让它大为诧异,十四境修为,也能借人?

    这比起见着个十四境修士,更让它心神震撼。

    万年之后的人间,果然无奇不有。

    通过那个存在赠予它的一份光阴画卷,以及几本类似《山海志》的书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个道士。

    在远古时代,天下练气士,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统称为道人。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个僧道,好像被道士独占了个“道”字。

    年轻道士头上所戴那顶莲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脉道士的身份象征之一。

    陆沉也在观察那头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大妖。

    就几步路的距离,很担心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就给自己来上一剑。

    这会儿的大妖,变作年轻面容,看着就是弱冠之龄的岁数,黄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

    不过看上去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挺像个负笈游学的浩然书生,还是那种家境比较穷酸的。

    问题在于它像什么有屁用,它的的确确是个战力完全可以媲美蛮荒旧王座的远古大妖啊。

    陆沉心声问道:“它也跟着登上城头?这家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们都得悠着点。”

    陈平安点头道:“让它跟着就是了。”

    陈平安当然信不过它,但是信得过她。

    修行路上,时时刻刻,习惯了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思量复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讨好,其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面对所有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能够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这就又是一种花果同时。

    陆沉伸手搭住陈平安的胳膊,缩地山河,一同来到城头那边。

    到了城头,陈平安踉跄坐地,盘腿坐在城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形神惨淡,可是武夫血气之雄壮,还是让那头大妖刮目相看,体魄坚韧程度,不输妖族了,见那年轻人族掌心朝上,轻轻呼吸吐纳,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面门七窍,雾气如条条白蛇,两袖之间,宛如青龙萦绕盘踞。

    它点头赞许道:“好气象。”

    不知怎么,来时路上,就已经学会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宝瓶洲的大骊官话。

    陆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炼的身外物。”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摘下背后那把夜游,一枚当了很多年酒壶的养剑葫。

    再取出“行刑”“斩勘”两把君臣有别的狭刀。

    一把拂尘,一套剑阵,珊瑚笔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宝。

    看得那头飞升境妖族剑修眼皮直打颤。

    不是远古神兵,就是后世铸造的仙兵。

    陆沉就跟个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继续问道:“如何处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陈平安可以放心当个甩手掌柜,陆沉可不放心身边杵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场,即便面对面吵架,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如果还要为陈平安护道,陆沉实在揪心。

    陈平安显然没有就这么撂挑子的打算,不急于心神沉浸,转头问道:“有没有给自己取个化名?”

    那头大妖立即蹲下身,轻声道:“不曾。”

    陈平安想了想,建议道:“不如道号喜烛,喜欢之喜,灯烛之烛。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点头道:“好名字。”

    它似乎觉得不够诚意,还加了个说法,“幸甚。”

    陈平安笑道:“不过我家乡那边,无论修士还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户籍录档一说,你可以再给自己取个化名。”

    这头大妖的真身,是一只蜘蛛。

    而蜘蛛别称亲客、喜子。

    所以在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就有一个代代相传口口相授的老说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结网为喜事之兆,在家内见着了蛛网,不管有无蜘蛛在网中,屋舍主人,平时都不会清扫,只在年关时节,老人以扫帚将其轻轻卷起,再让家里孩子接过扫帚,送出门去,途中手捧扫帚的孩子,还需要说几句类似“谢旧喜,求添新喜”的言语,寓意辞旧迎新。

    等到陈平安离乡远游,又发现浩然天下还有七夕习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摆上瓜果糕点,模样如有喜蛛结网,以及亲手制作的彩绣剪纸,焚香点烛之后,女子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以此与天乞巧。

    如果说大剑仙张禄的真身天禄,是一种瑞兽,那么蜘蛛,就是一种能够预兆吉祥的喜虫。陈平安还在一些寺庙的壁画,以及一些文人字画上边,都发现了绘有蛛丝下垂、蜘蛛悬停的图案,美其名曰“喜从天降”。

    要知道陈平安是个在青蚨坊铺子门槛那边,不等到一句“恭喜发财”就不肯挪步的人。

    它笑道:“容我想想。”

    在心湖开始内翻阅书籍,打算给自己找个文雅些的化名。

    陆沉揉了揉眼睛,这位道友,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

    在那轮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这么个温和脾气。

    它瞥了眼城头以南的广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场对话。

    主人如果将你驱逐,你就将一身剑术归还给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一的轻飘飘一句话,它就像早年被白泽按住脑袋往大地上砸出几百个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丢,硬生生砸出一个“老巢”。

    它的剑术,早年正是与那位持剑者苦苦求来的。

    至于万年之后,白泽让它醒来便醒来,当然是登山修行之后,曾被白泽狠狠教训过。

    它当时听到那个称呼后,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甚至因为担心多事,它主动以一种远古“封山”秘术,封锁了一切与“主人”这个词汇相关的遐想。

    只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极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一个叫陈平安的人族修士。

    所以陆沉说它擅长操控心弦,所言不虚,一语中的。

    陈平安说道:“我们约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须遵守。”

    它正色道:“公子请说。”

    在给自己找名字的间隙,也学会了不少浩然称呼。

    “第一,跟我返乡之后,你不许对低于玉璞境的练气士出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

    它点点头,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一切术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宝,哪怕是剑修的飞剑,就当是挠痒痒好了,计较个什么。

    “第二,飞升境之下,玉璞、仙人两境修士,遇到冲突,你可以将其拘拿封禁,却不可以只凭喜好,擅自打杀。”

    它还是没有异议。

    大道凶险,小心为妙。

    此次醒来,先是遇到了一大拨剑修不说,天上一轮明月,不对,是两轮明月,说没就没了,再低头一看,还要加上人间少去了一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实在太吓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约束,实则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

    “最后,到了我家乡那边,你就当是入乡随俗了,少说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规矩不多,没有什么山水忌讳,除了境界一事,你还需遮掩,以至于你的妖族身份,其实不用刻意隐瞒。”

    它点点头,“公子的提醒,我都记下了。”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其实陈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修士,与最早相逢于明月畔、蛛丝上的那头飞升境剑修大妖,差异太过天壤之别了。

    好说话得就像个在听教书先生开课授业的学塾蒙童。

    陆沉以心声说道:“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剑术切割性格了,压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这种事情,你又不陌生。”

    陈平安说道:“以后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讲理的大修士,我帮你讲理。这种入乡随俗,你要赶紧适应。”

    它笑着没说话。

    终究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还是要靠境界说话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讲完道理,你再出剑。”

    它这才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它见陈平安打算养伤去了,说道:“公子,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陌生’,是否妥当?如果公子觉得可行,以后喊我一声小陌就是了。”

    陆沉笑容尴尬。偷听心声,真不地道。

    与此同时,陆沉对这位喜烛前辈的剑术高度,又偷偷拔高一层。

    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个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厨子那边修炼出了一种耳旁风神通,结果又来个?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你以后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它点头道:“好的,公子。”

    “小陌,这算是见面礼。”

    陈平安摊开手掌,宛如一轮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悬在天,是那把长剑震碎的月色碎又圆。

    陆沉憋着笑。

    “这是我给公子的回礼。”

    它以双指捻住那轮明月,轻轻放入袖中,然后翻转掌心,多出了一座上古遗迹,琼楼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细看之下,百余建筑,古老样式,鳞次栉比。

    陆沉眼神暗示陈平安,别瞎客气了。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月宫旧址,如那远古四海龙君的龙宫是一个品秩的!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就收入袖中。

    以后刘羡阳和赊月的那场婚礼,份子钱有了。

    陆沉叹了口气,大致猜出了陈平安的

    想法,善财童子,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陈平安开始稳固境界,就像一处人身天地的老天爷,不得不四处平叛,收拾旧山河。

    从武夫止境归真跌到了气盛一层。

    从修士玉璞境跌一路到了金丹境。

    陆沉就与喜烛道友坐远些,一起唠嗑。

    取出了两壶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浆仙酿,再拿出一张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纸当桌布,放了几碟佐酒小菜,手拍黄瓜,凉拌猪耳,最后还有一碟松子杏仁,满满当当。

    看了眼略显拘谨的喜烛道友,陆沉愈发啧啧称奇,控制心境,更换心性。

    这分明是用上了远古神灵的手段。这些个老前辈,施展起诸多失传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陆沉笑问道:“喜烛前辈此次重返人间,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怅道:“物事两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绞,哀痛剥摧,情难自禁。”

    停顿片刻,小陌提起酒杯,为自己的心绪做了个更加言简意赅的总结,就一个字,“苦。”

    陆沉跟着举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听到这里,小道可就要拦前辈一句了。”

    小陌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笑道:“人生难得苦尽甘来。再说了,有人共患难,苦就不那么苦了。”

    小陌深以为然,微笑道:“陆道友高见。”

    陆沉问道:“前辈似乎在后世……名声不显?”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的壮举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擅长。”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

    小陌与陆沉各自饮尽一杯酒后,想了想,“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始终未能杀掉仰止,结果被朱厌拦阻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赶紧施展术法将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道:“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

    小陌虽然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

    不过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没办法,这头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记忆,还是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

    自然而然的,它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那边。

    小陌听得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

    环顾四周,小陌继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息,甚可怖畏。”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愈发难能可贵了。”

    陆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的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

    陆沉搭不上话了。

    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那边,似乎有个大遗患?”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

    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

    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问拳白帝城。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点头称是,然后眺望远方,笑道:“我学剑快,出剑更快。”

    只有提及剑术一事,才流露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大妖该有的气势。

    之后陆沉就与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其实青冥天下同样不乏奇人异士。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为十九州,而浩然却是九洲,由此可见,两座天下的山运和水运,相差悬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一座天下,也还是有些寺庙存在,那些佛门龙象,佛法之艰深、不可思议之妙,超乎想象。陆沉就曾游历天下,将大寺逛了个遍,曾有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庙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处之室,一丈见方之地,却能容纳数千师子之座。

    玄都观孙道长,吴霜降,不用说了。

    岁除宫守岁人,那个绰号小白的家伙,看似被高估,其实是一直被低估。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行踪不定,游戏人间。

    大修士元唤仙,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腰别一支铁笛,自称“天知我赤诚”,却是“天以百凶养一词人”的存在。

    一位山阴羽客,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陆沉一口气提了十几个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迹,都可以写成一部神异志怪。

    至于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的林江仙。

    还有闰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结果习武半点不辛苦,即便转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这么管用,陆沉就给自己改名“陆有敌”、道号“蝼蚁”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类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庙。

    既管着整座天下,辖境之广,就像一座宗门的私家地界,反观真正属于文庙的领地,其实就只有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了。

    这些事情,都是陆沉与小陌道友一见如故的酒桌谈资。

    只是不小心给年轻隐官旁听了去,怎么能算白玉京陆掌教通敌叛变,冤死个人。

    谁敢冤枉贫道,贫道可就要搬出余师兄了。

    陈平安虽然如老僧入定,其实陆沉和小陌的对话,都听得见。

    宁姚之前从五彩天下,仗剑飞升浩然,如果不是临时起意,不然她可以给陈平安带来一份关于青冥天下的谍报,都是飞升城剑修四处搜集而来的成果,大致记录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内发生的大事。

    陆掌教的这些“谍报”,当然很能查漏补缺,而且相对于那些传闻,会更加接近真相。

    “陆道友的第二家乡,高人辈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会更加高不可攀。”

    小陌大为感慨道:“以后我就不去游历了。”

    陆沉笑着不说话,这话说得早了。

    小陌问道:“公子的家乡,是怎么个地方?”

    毕竟自己以后就要在那边落脚了。

    陆沉满脸得意洋洋,一手持杯,轻轻摇晃,一手拿筷,下筷如飞,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问对人了,小道在那边摆过多年的算命摊子,风评极好,有口皆碑,老幼妇孺,瞧见了小道,眼神脸色都透着股发自肺腑的热乎劲儿,打个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这剑气长城是怎么个被待见,小道在那旧骊珠洞天,就是怎么个受欢迎了。”

    小陌身体前倾,一手虚扶袖子,一手从菜碟里边捻起颗杏仁,听着陆道友的言语,先将那颗干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这才口齿清晰点头道:“陆道友人缘好,不觉奇怪。”

    陆沉抬起持筷之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边,听你家公子一句劝,真要小心做人了。至于缘由,且容小道为道友慢慢道来。”

    小陌听着陆道友的介绍,对那座骊珠洞天充满了戒备,微微皱眉,忧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士啊。

    不过最凶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

    因为暂时无需归还剑术。

    一旦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在城头那边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

    那它就会被那个传授剑术给自己的至高存在,带回城头这边,然后站着不动,被陈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让后者砍出个刻字战功为止。

    加上先前已有的“陈”字。

    可能就会凑成两个名字了,要么是陈平安。

    要么是陈清都。

    陈清都,小陌当然很熟。

    是一个早年资质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稳的剑修,而且在登顶之后,人族一众剑修当中,就属陈清都最难缠,出剑最狠,怪话还多。

    陆沉举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担任护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摇头道:“不是什么护道人,我只是死士。”

    它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双方久别重逢,哪怕万年之后,它依旧感激涕零,敬畏依旧,不减丝毫。

    是绝对不会还手的,这与双方剑术、境界高低,没有半点关系。

    不然就算对上了白泽,假使起了争执,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争,它就算打不过,难不成连拼死一搏都不会?

    剑修什么时候,只会与境界更低之辈递剑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了跟白泽曾从人间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后来占据托月山的大祖,开辟英灵殿的大妖初升。

    甚至还有那位身为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

    还有与陈清都一个辈分的两位剑修,一个叫元乡,一个叫龙君。

    它哪个没打过?

    当然,都输了。

    “小陌兄,你觉得为人最紧要事为何?”

    “长久活着。”

    比如万年之前,它结网捕捉天上一切“飞鸟”,鸾凤鹤之属,皆是果腹食物。

    又有一位振翅遨游天地间,喜好肆意驱逐大海之中的

    蛟龙,聚拢之后,再一口吞下。

    “陆道友似乎并不认同?”

    “是得讲良心。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人。”

    小陌迅速翻检心湖书籍,寻找“国士”这个词汇的含义。

    “你在返乡之前,能不能去见一下仙槎。”

    陈平安突然开口问道:“当然不是让你承认他的首徒身份,这是你自家道脉的家务事,我不掺和。”

    仙槎,又叫顾清崧,是个不以境界名动浩然的奇人。

    他曾经帮着陆沉撑船泛海访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贺小凉视为师尊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在文庙那边,曾经答应过自己,以后会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陆沉气笑道:“你就这么不把跌境当回事?!”

    陈平安说道:“习惯就好,熟能生巧。”

    那是你不知道我当那在这边,碎过多少次金丹,跌过多少次境界了。

    小陌由衷感叹道:“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说道:“没问题,答应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见一面而已。”

    陈平安竟然犹有余力,丢给陆沉一物。

    陆沉接过手后,竟是那珊瑚笔架,惊喜道:“送我了?!”

    年轻隐官斜视一眼陆掌教。

    陆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尽量跟王洞之争取来半座龙宫的收益,只是咱俩怎么个分账?”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看着办,凭良心。”

    小陌笑着点头,看来公子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先前说话多客气,到了陆道友这边,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陈平安说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宝瓶洲云霞山那边,你得帮我想出个应对之策,如果可行,我们就四六分账。”

    当年云霞山蔡金简帮忙飞剑传信一事,陈平安必须还上这份香火情。

    何况刚认识的那位耕云峰地仙,峰主黄钟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个酒友了。

    云霞山在近百年之内,挡不住气运流散的趋势,皮囊内空,所以就算被云霞山跻身了宗门,不出三百年,绿桧、耕云在内的云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开峰的灵秀山水,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沦为不宜修行的灵气稀薄之地。而云霞山的这种气运衰落,颇为古怪,在当时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看来,甚至不是两张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决的。

    “妙不可言,贫道刚好有件宝物,与那云霞山颇有缘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对症下药。”

    陆沉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圭,云纹浮雕,此物有一大奇异,颜色能随季节更替而变化,显现出不同的祥瑞图案、古篆文字,与四季对应。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劳驾陆掌教在海上见过了顾前辈,再登岸亲自走一趟云霞山。”

    陆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陈平安笑道:“学一学杜俞。”

    不然以后得闲再去耕云峰找黄钟侯喝酒,便少了几分滋味。

    陆沉问道:“杜俞?何方神圣?”

    陈平安却没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

    陆沉只好继续与小陌喝酒,不再言语。

    小陌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孤独之感。

    谁知求道不求鱼,此时方认自由身。

    “郑居中不愧是郑居中!”

    陆沉突然面露喜悦,“这都完完整整挡得下来,而且半点无遗漏,还顺手解决掉一些个隐患。”

    陈平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来壶酒。”

    陆沉抛过去一壶来自神霄城的桃浆仙酿。

    陈平安揭开泥封,喝了一大口,轻声道:“他娘的,老子终有一天要干死这个王八蛋。”

    小陌还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朱敛今天在大兴土木的灰蒙山那边,带着蒋去一起去亲自下场,老厨子在打硪,年轻修士在帮着山上匠人墨斗弹线。

    小暖树还在落魄山那边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楼一楼的老爷屋子那边打扫,桌上书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几分了。

    账房先生韦文龙在与半个弟子的张嘉贞对账,掌律长命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边,嗑着瓜子,跟一个来山上点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儿,大眼瞪小眼。

    没了陈灵均在场穿针引线,一大一小其实也不知道聊什么。如果青衣小童在这边,就热闹了,总有些让米裕都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蹦出,比如一说到拿人的手软,陈灵均就会跟香火小人儿对视一眼,然后一个放声大笑,一个捧腹大笑,在桌上抱着肚子打滚。连米裕都脑子转几个弯,才知道俩色胚到底在说什么。

    米裕就纳闷了,真是都跟那个看门人郑大风学来的本事?

    这让米大剑仙对那位“大风兄弟”,愈发心神往之。

    老厨子,魏山君,再加上陈灵均,一个个的,反正都喜欢都把功劳往郑大风身上推,于是在米大剑仙心中,就有了个极其伟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据说还相貌堂堂。

    弈棋一道,极其不俗,连朱敛和魏檗都下不赢,还能与曹晴朗、元来两个年轻的读书种子,聊那科举制艺的学问。

    据说每天在这边看守山门,会耐心为岑鸳机指点拳法。

    言语风趣,能荤能素,可俗可雅。什么白发簪花老来俏,男人骚俏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得靠边站。

    山门口那边,落魄山右护法坐在竹椅上边打瞌睡呢,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小鸡啄米一般。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开始期待好人山主带着自己一起去红烛镇那边耍,走江湖不分远近哩。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萤火虫在飞,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垄水间的流水在串门。野草在微风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间眨眼睛。

    小米粒一个蹦跳起身,一手持金扁担,一手抓行山杖,耍了一套学自裴钱的疯魔剑法。

    陈灵均在山路行亭那边,拉着好兄弟白玄一起观看一场镜花水月。

    白玄出门前,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听陈灵均说过,喝这种茶,会显得自己是个老派江湖人。

    白玄如今烦得很,不比练剑,实在是拳难学啊。一看就会,一用就废。

    所幸只要不上擂台,就依然是无敌的。

    陈灵均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上次你跟裴钱比武,很厉害啊,人都要倒了,愣是给打得站回去了。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干架一场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陈灵均前些年在落魄山这边,囊中羞涩,都没钱捧个人场了,实在是留不住钱啊,

    在落魄山最为拮据的那些年里,陈灵均是个死要面子的,其实自掏腰包,变着法子送钱给自家山头了。

    除了那份雷打不动的媳妇本,确实是手边一颗闲钱都没有了的。

    后来的山门俸禄,绝大多数钱财,都在那趟北俱芦洲游历途中,结交了几位朋友,他习惯了一掷千金,早花没了。

    所以每次看镜花水月,陈灵均砸神仙钱开口说话,都要酝酿很久该说什么,才不算白花钱。

    所幸遇到了那位财大气粗、却比魏山君会做人一百倍的周首席!

    因为周首席留下了两袋子神仙钱,一袋谷雨钱,一袋小暑钱,都给了陈灵均,说是让他帮忙捧场,别让衣带峰刘仙子的镜花水月太过冷清。

    之前骑龙巷有过一顿酒,陈灵均,周首席,东道主贾老神仙,都喝得尽兴。

    陈灵均喝了个面红耳赤,站在长凳上,使劲拍着胸脯,对姜尚真保证道:“咱哥俩谁跟谁,话不多说,都在酒水里了,以后事上见!”

    衣带峰女修刘润云,被南塘湖那位仙子,还是偷偷开办了镜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带峰的灵气收益却不小。

    硬是被两个人撑起来的镜花水月,一个叫崩了真君,一个叫浪里小白条,出手豪爽得不像话。

    骑龙巷那边,压岁铺子当伙计的白发童子,先把小哑巴气得不轻,就拉着隔壁铺子的少女花生,在门口那边晒太阳,一起吃着赊账而来的糕点,正想着从崔花生那边凭本事骗些银子过来,好把债务还清。

    贾老神仙则从自家草头铺子串门到了隔壁,在柜台那边,与石老弟闲聊几句家常。

    石柔虽然烦死了这个喜欢臭显摆的街坊邻居,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贾老神仙,确实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会让弟子田酒儿做那“引钱龙”,提一水壶,放入几颗铜钱,去水井汲水,回来的路上,一路细洒壶水,最后将剩余壶水和那些铜钱一起倒入铺子后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烧纸钱,其实讲究也多。

    在落魄山,对这些老风俗,最讲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敛,就是这位曾经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贾老神仙了。

    街坊邻居的红白喜事,也会帮忙,吃顿饭就行,不收钱,不光是小镇,其实龙州境内的几个府县,也会邀请名声越来越大的贾老神仙,富裕门户,当然就得给个红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给多了,给少了无所谓。家境不宽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顿饭,给一壶地方米酒,足矣。

    落魄山众人,可能真正喜欢喝酒的,或者说把喝酒当饭吃的,只有贾晟。其实米裕和陈灵均都没老道人这么喜欢喝酒。

    今天老道人斜靠柜台,与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贾老神仙抚须而笑,“我们山主的谨言慎行,别小看了,这就是一种持戒。”

    整个大骊龙州地界,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

    骑龙巷那边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

    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

    错觉?

    当然不是错觉。

    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

    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一袭雪白长袍,他站在落魄山门口的那张桌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

第八百七十六章 各有渡口

    (第二章更新有点晚了,14000字章节。)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小姑娘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到桌子那边,个儿真高啊,早知道就少跑两步了。

    小米粒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路过口渴,十分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一张小脸蛋,似乎很期待客人说不着急。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小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么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客人还站着,小米粒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前边不久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

    落魄山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男人笑道:“好的。”

    黑衣小姑娘很快就返回,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递给客人一杯热茶。

    男人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

    小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外那边的竹椅坐着,期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男人喝着茶水,意态闲适,瞧着很有仙气啊。

    瞧见了小姑娘的打量视线,男人笑着抬了抬茶碗。

    小米粒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很快转头,继续自个儿正襟危坐。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打了个酒嗝,见那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桌子那边,还坐着个陌生男子,穿得跟大白鹅似的。

    陈灵均大摇大摆晃着袖子,远远喊道:“呦,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小米粒答道:“哦,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小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

    见那男子,像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好啊,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灵均站在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小米粒之间。

    陈灵均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男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

    惴惴不安。

    担心又是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

    小道士自个儿的修行,估摸着是平时比较惫懒了,稀拉平常,境界不高。

    可是扛不住人家的师父,是那北俱芦洲黑道两道的总瓢把子啊。

    陈灵均继续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一个行亭里边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男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北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越看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

    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很可以啊,约莫是被他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不用喊我世伯,你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你师父不在这边,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男人停下喝茶,笑容玩味。

    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

    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自己弟子这边,就从没提及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性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样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

    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阗阗。老剑刃涩,神彩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听得嗯嗯嗯,一直在点头。

    你这是跟我拽文呢?

    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陈灵均再无半点怀疑。

    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了白玄和赵树下,给他偷摸到了这边来,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

    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界,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极。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皆死。

    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起见,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拦阻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

    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

    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此事,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回报。”

    郑居中摇头。

    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回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

    少在这边装傻卖痴,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好了。

    崔东山竖起两根手指,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

    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那边,我跟你家先生谈妥买卖,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是有怀疑的。

    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悬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老神仙给吓得魂不守舍,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老神仙,很快就丢还给了贾晟,说继续挂着好了。

    其实崔东山当时已经将那对联从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老神仙的手书字迹无疑。

    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是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

    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郑居中就已经捷足先登了,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老神仙”曾经有过一番心声,只不过贾晟自身就像一位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贾晟是毫不知情的。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这边,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崔东山,让这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空闲?”

    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

    有了太多的牵挂。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

    就像崔东山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口头禅,“我是东山啊。”

    确实不假,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捻子落子,不言不语,但是神色间,都像是在告诉郑居中,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崔瀺,只要棋局够多,郑居中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

    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

    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郑居中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郑居中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

    郑居中就只是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等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

    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

    任你在桐叶洲那边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

    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

    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

    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

    而是喜欢遇事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极少如此吃瘪。

    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他就算愿意出剑,但是未必护得住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边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的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

    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是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生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郑居中一时语噎。

    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轻声道:“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

    崔东山默不作声,怔怔看着老秀才的侧脸。

    郑居中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桌子那边,点头道:“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请文圣喝个茶?”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愣着干嘛,赶紧倒茶水去,你那眼力劲儿,比咱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谢了。”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谢人之时要脸皮薄。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声答道:“文圣不用谢,我其实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

    郑居中笑道:“文圣缺酒,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那边。”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跟我客套个啥,生分了不是!”

    ————

    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青翠城内有那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云生处”,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数从一到两三位不等,各凭城主喜好,就像南华城,就多达三位,一飞升两仙人,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陆沉都能再添两三个副城主,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副城主。

    白玉京只有一城两楼,会有过年的习惯,与山下风俗大致相同,别名“玉皇城”的青翠城,还有云水楼和琳琅楼。

    小童教写桃符,道人还了常年例。

    通宵不睡守夜,人间同添一岁。为天下祈福,家家户户,和顺安康,乐升平世。

    对于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来说,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除夕贴的春联,元宵就要收回。

    而且还要画桃符,悬挂各处,所幸习惯成自然,倒也还好,何况最乐呵的,还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小道童们,喜庆热闹不说,关键是还能拿一堆的红包,成群结队,走门串户,给仙长们拜年,这边拿几颗雪花钱,那边拿几颗,偶尔还能拿到一两个装有小暑钱的大红包,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可是一笔不小的压岁钱。

    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遇到那位出手阔绰的陆掌教了,一给就是两颗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的压岁钱,见者有份,每次大年初一,陆掌教只要没去天外天,或是不曾出门远游,就会左手小红包,右手大红包,让小道童们排队,陆掌教询问道童们一个问题,道书,经文,答上了,就给装有谷雨钱的,答不上,就只给小暑钱,其实问题都很简单。

    可惜今年的年关,陆掌教不在白玉京,一堆道童小脑袋凑一堆,大伙儿一合计,商量好了,怎么都要让陆掌教补上红包,欠债不能欠钱。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喃喃道:“看样子,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小道童”,就发现天幕那边突兀出现一道大门,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

    见此异象,白玉京之内,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道大门附近。

    两拨青冥天下的道官,各自御风悬停,界限分明,相看两厌。

    一边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

    一边是大玄都观,岁除宫,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者的仙家势力。

    有意无意,后者都聚拢在孙老道长那边,与那些白玉京修士遥遥对峙,双方摆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阵仗。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修士,两边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或是修行道法,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搬月”这壮观一幕,注定载入青史,流传千万年。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对此事最为在意。

    他们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誉为“山上史官”,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青史”。

    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无论善行劣迹,皆不为尊者讳。

    白玉京每一道颁发天下的敕令,五城十二楼为天下各路道官传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变迁,四时气候,八方符瑞,各国道官户籍增减,大小道门宫观废置,皆由这拨“史官”详细记录在册,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没有资格翻阅这部史书。

    不过孙道长给了一句评语,落笔圆滑,弱于气象,不敢说真正的好话和坏话,浪费笔墨。

    然后建议他们从白玉京搬到玄都观,保管从此妙笔生花,气象一新。

    白玉京余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亲自现身,自然就无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轮明月迁徙青冥天下。

    何况擅自出手,涉险行事,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大门那边剑气凛然不说,又有礼圣和白泽一场厮杀,一着不慎,被裹挟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有心气的,未必有实力插手。

    白玉京之外,既有胆子又有实力的,暂时有三人。

    一个是懒得动,一个是不愿太早现世。

    还有一个是不愿在公开场合,风头盖过自己的道侣。

    正是孙道长,与身边不远处的两位女冠,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抚须而笑,“我就说嘛,怎么好久没见着二皮脸的陆老三了,原来是又出门遛弯呢。”

    孙道长唏嘘不已,方才惊鸿一瞥,瞧见了陈小道友的那顶莲花冠,以及坐在里边使劲朝自己招手的陆掌教,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这次小三儿立功不小,换成我是那位真无敌的话,肯定得给师弟几大口热乎的。”

    为朋友白送绰号,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孙道长是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宗师高手。

    “那位与贫道可谓莫逆之交的陈小道友,英姿飒爽,风采犹胜当年啊,观其财运气象,似乎又重操旧业,挣了个盆满钵盈?”

    毕竟那种实打实“背井离乡”的勾当,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上次远游他乡,从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收了两个正儿八经的记名弟子。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还有那个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宝,也可以成为老观主的嫡传,但是错过了。

    用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轻人打交道,可以蹭点朝气,磨掉些暮气。

    只是传授道法一事,老观主自己没有太过上心,反正观内徒子徒孙本来就多,传授道业一事,比他更有耐心,就将詹晴和狄元封丢给了两位上了岁数的弟子,老道长给出的理由,极为服众,在祖师堂那边没有任何异议,说你们这些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亲近多走动,不然一年到头碰不着几次面,不像话。

    大潮宗的年轻宗主,徐隽,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鬼修。

    他携手道侣一起御风而来,后者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冠,名为朝歌,道号复勘。

    她更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这两座曾经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门大宗,历史上都曾建立过下宗,结果都被对方宗门坑害没了,由此可见,两座宗门之间仇怨之大。

    所以孙道长就必须出马了,说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天底下就没有一桩联姻解决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赞叹不已。

    果然还是孙观主说话有高度,有力度。

    传闻老观主在那场婚宴喝过了喜酒,一回到自家观内,就找到了一个辈分最低、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老观主语重心长,与她教诲一番,加把劲,长得漂漂亮亮的,争取以后让那陆掌教来咱们道观倒插门。

    小姑娘使劲点头,信心可足。

    祖师爷爷说了嘛,那个叫陆沉的色胚,对她是一见钟情呢,三天两头就趴在墙头那边偷看自己。

    何况在晏胖子那边,这个说法也得到了佐证,所以可不是她胡思乱想。

    晏胖子在道观里边,生意做得可好了,光是一本百剑仙印谱,销量就十分可观,价格嘛,稍贵了点。

    没过多久,又推出了一部版刻极其精美、还有白也作序的皕剑仙印谱,分出了个上下两册,两本印谱,上册单卖,两颗小暑钱,下册单卖售价三颗小暑钱,白也的序文,难道不值个一颗小暑钱?

    两本一起才卖三颗小暑钱,傻子才不买两本呢。

    晏胖子还能经常捡到些桃花、桃枝,做成书签和桃木笔杆,销路很好,半点不愁卖。

    因为他暗示如今玄都观,似乎年景堪忧啊,大香客们,

    香火钱,相较以往,清减许多啊,不那么财大气粗了,

    所以他挣来的神仙钱,是要与某人分账的。

    还说他这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果由着他铺开摊子,保管日进斗金,

    晏胖子每次一拍胸脯,肥肉颤颤,跟一筷子打在五花肉上边。

    其实怪腻歪恶心人的。

    小姑娘每次都要翻白眼,或是转过头不去看。

    “晏胖子,我要是嫁了人,你会不会伤心啊。”

    “废啥话,那不得伤心欲绝?瘦成一百斤不到?”

    “哈,瘦成半个晏胖子。”

    朝歌跟霜降一样,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单。

    在这件事上,只有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最“稳重”,都没有什么之一。

    因为老观主自从第一次登评之后,就再没有掉出过十人榜单,就连名次都没有任何变化。

    第五。

    朝歌站在徐隽身边,她一身诗意,满眼柔情。

    朝歌身边还有位女冠,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让人雾里看花,她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经变化数百种。

    这位十四境女冠,转头望向孙道长,神色不善。

    孙道长破天荒朝她赧颜一笑,略带几分心虚。

    一个大老爷们,谁还没年轻过呢,怎么可能没点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

    不远处,一位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名叫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

    是那出了一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三朝首辅,被尊称为“雅相”。

    这个王朝,那可是一处著称于世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金玉丛林,莹澈道场。

    青冥天下的三朝皇帝,可不是浩然天下,至多就是一百多年的光阴,在这边恰恰相反,能够穿龙袍坐龙椅的,几乎人人都是资质卓绝、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长寿延年,每个帝王之家,都是家传道法无比悠久的存在,历代皇帝还能炼化龙脉,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龙子龙孙当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跻身上五境的修道胚子,往往就会意味着国运衰落,根本不用钦天监提醒。

    孙清曾经完成一桩壮举,斩却三尸,共登仙籍。

    三位尸解仙,裴绩,韦居道,宇文山麓,一仙人两玉璞。

    在青冥天下,尸解仙跟米贼、挑夫、一字师差不多,虽然不至于被视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可绝对不敢随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不过孙道长给孙首辅取了个绰号,“四不像”。

    姚清本人也不以为意。

    倒是作为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绩,曾经找过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麻烦。

    之后大玄都观,就带着一大帮子剑仙去青神王朝游历,美其名曰结交朋友,实则堵门。

    而孙道长自己,倒是没有抛头露面,不然就欺负人了,去还是去了的,这才有了与其中几位五陵少年最年轻一辈,成为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与“雅相”姚清并肩而立的女子,是国师白藕。

    身材修长,姿容极美,天然妩媚。

    腰别一支手戟,名为“铁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青冥天下十大武学宗师之一,高居第三。

    不同于练气士的百年一评,有人都觉得间隔太短,纯粹武夫是甲子一评,犹显太长。

    白藕在她第一次登榜后,名次垫底,然后几乎每隔十年,就要被她宰掉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以至于不到一甲子光阴,她就先后问拳四次,战绩全胜,死三活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止境武夫,还跌境了。等到白藕第二次登榜,就已经跻身前三甲。

    所以一直将她与浩然天下的裴杯作比较。

    而白藕也确实一直想要与那个所谓的女子武神,掰掰手腕。

    双方同为国师,皆是女子。

    孙道长瞥了眼那个小姑娘,

    白藕与人对敌,喜欢枭取首级。

    老道长一直好奇,这么件旁生横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挂在腰边,走起路来,会不会割伤大腿。

    哪怕武夫体魄足够坚韧,神兵锋锐,割破了法袍,岂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个阿良在青冥天下没有久留,不然以那个家伙的脾气,肯定要帮自己问上一问。

    至于自己,毕竟年纪大了,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容易落个为老不尊的风评。

    借助老观主挥袖造就的一幅山水画卷,虽然画面模糊,但是能看个大概景象。

    詹晴和狄元封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一脸匪夷所思,他们实在无法将那个连青冥天下都要经常说起的年轻隐官,与当年家乡天下那个贪生怕死、老谋深算的的家伙挂钩。

    陆台和袁滢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米贼王原箓,跟同乡人戚鼓,一个出身捉刀客一脉的纯粹武夫,也来凑热闹了。

    低头缩肩的王原箓,瞧见了风流倜傥的陆公子,这位米贼一脉的道人,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姿态,偷摸过去,好像站在陆公子身边,比较安稳。

    王原箓依旧是那头戴毡帽、脚穿棉鞋,还有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装束,不是吝啬,这叫节俭,做人不忘本。

    他与戚鼓虽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与那家乡“父母官”的首辅姚清、国师白藕,都没什么亲近,甚至可以说半点好感也无。

    孙道长转头望向那个瘦猴似的米贼晚辈,抚须笑道:“咋回事嘛,见着了贫道也不吱个声,弄撒子?”

    王原箓没好气道:“管你怂事!”

    年龄、辈分、境界都很悬殊的双方,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孙道长说了一句“瓜皮。”

    王原箓回了一句“蕞娃。”

    孙道长笑问道:“咥一碗?”

    王原箓点头道:“差的不要,来壶最贵的。”

    孙道长还真就丢过去一壶仙酿。

    似乎骂归骂,喝酒归喝酒。

    米贼一脉道统,不被白玉京认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点类似山下落草为寇的贼子。

    “闷怂啥时候才能找个暖炕的婆姨,休先儿咧。”

    “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

    老观主此举,明摆着是在为米贼一脉撑腰,半点面子都不给白玉京。

    不同于数量稀少的尸解仙,米贼这一脉道统,在青冥天下已成气候,人数极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只求个道士谱牒,却不去朝堂官府当道官,如果一定要当官,那他们就干脆连道牒都不要了。

    而这都是玄都观孙道长那位师弟一手造就出来的局面,

    传闻余斗曾经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间,差点就要亲自动手,杀尽米贼一脉,但是被大掌

    教师兄给拦阻下来。

    年轻道士身边的同乡戚鼓,一直内心惴惴。

    就这么跟老观主说话?真不怕被打个半死吗?

    听闻大玄都观的孙道长,出了名的心眼小,修行路上最大乐趣所在,就是喜欢记仇翻旧账,擅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路敲人的闷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孙老观主的作风正派。

    “贫道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让贫道的眼睛里进沙子,贫道就往你鞋子里装沙子,不耽误你修行赶路,就只是走路硌脚。

    王原箓当年在家乡那边籍籍无名,第一次出门远游,半路跟这位隐姓埋名的孙道长碰着了,然后合伙做过些买卖,亏大了,倒不是钱财上被坑,其实是有赚的,而是老道长骗王原箓,自己是他祖上,担心王原箓不信,老人还曾拿出一部族谱,让王原箓算是认祖归宗了。

    那位瞧着就很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见着蹲在路边啃烙饼的王原箓,就透着股热乎劲儿,攥住王原箓的胳膊,说像,实在是太像了,当场把王原箓给整懵了。之后老道人自称云游在外百余年,好不容易混出点名堂,成了个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锦还乡,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个都找不着了,心灰意冷,所幸后世子孙里边还只剩下个续香火的王原箓,不帮他帮谁?

    其实那会儿王原箓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岁数,仍是热泪盈眶,毕竟都不是什么他乡遇故知,而是碰着了自家老祖宗,磕完头,就坐在地上,抱住孙道长的一条小腿,泣不成声。

    当初王原箓误打误撞,靠运气走上修行路,才刚刚开始修行没几年,没见过世面,又实心眼,结果就那么诚心诚意,傻乎乎喊了好几个月的老祖宗。

    王原箓当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计较,

    自认为一个穷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汉,小二十年了,都没能混出个最末流的道官谱牒,只能年复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没半点名气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诓骗什么,骗财骗色?还是那一包裹的破烂书籍?

    王原箓就探口风,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刚认的老祖宗,这些书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给个百两银子,都不用什么山上神仙老爷才的雪花钱,他王原箓就当孝敬老祖宗了。再说了,既然是一脉单传,你老人家从指甲缝里给自家晚辈抠出点银子,总不过分吧?

    只要能够卖出那些书籍,他就会立马转头,回乡找个姿色过得去的婆姨娶过门,岁数大点无所谓,腚儿大就成,好生养,反正自己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候再生堆崽儿。哪怕依旧混不上个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续上了香火。

    那会儿的王原箓,哪里晓得自己之后的人生,是那么个刀光剑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滢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箓这家伙,跟自己未来相公同桌喝酒那会儿,拘谨得跟个乡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着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胆怯模样,见着了陆台,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份卑微。

    怎么到了孙老观主这边,就如此做人敞亮、说话大气磅礴了?

    陆台笑着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王原箓,会很了不起的,越往后越厉害。如果白玉京那边一直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流,以后要吃大苦头。”

    袁滢颇为意外,似乎陆公子对王原箓的评价,要比徐隽更高。

    袁滢问道:“白玉京那边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爷,不在少数吧?”

    陆台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轻敲一下袁滢的脑袋,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然是明知如此,却故意偏不当回事,那位真无敌觉得自己真无敌呗。”

    袁滢笑眯起眼。

    陆台打开折扇,正主儿来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头戴一顶鱼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剑。

    ————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齐廷济和陆芝率先返回剑气长城。

    双方没有去往城头,身形落在南边大地之上。

    城头最新刻字者,隐官陈平安。

    齐廷济抬头望向那个最高处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没半点吃味?”

    剑气长城,最想刻字的那个剑修,当然是陆芝。

    阿良已经刻字了,而左右对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所谓,即便斩杀了一头飞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愿意刻字。

    用阿良的话说就是这家伙字太丑,不敢丢人现眼。但是没关系,自己可以代劳。

    陆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记仇。”

    齐廷济有些意外,陆芝都会讲笑话了?

    就是有点冷。

    陆芝好奇问道:“如果将来你再斩飞升,还会不会在这边刻字了?”

    在剑气长城战场,之所以难以斩杀飞升境大妖,不是齐廷济这些老剑仙们剑术不高,杀力不够,而是大妖逃遁太过容易。

    可如今两座天下形势颠倒,以齐廷济的实力,完全有机会对某头穷途末路的飞升境大妖,捉对厮杀,再仗剑斩首。

    齐廷济摇摇头,“就以这个‘萍’字收官,最好不过了。”

    此地剑修人生如飘萍而不沉沦。

    一场举城飞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剑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间,如今的异乡,时日一久,将来也会成为各自家乡。

    齐廷济抬头望向另外那半座城头,“我们这位隐官,跌境不少。”

    陆芝有些忧心,“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齐廷济疑惑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陆掌教喝上酒了?”

    陆沉在城头那边,朝陆芝遥遥招手,笑喊道:“陆芝姐姐,这里这里!”

    陆芝与齐廷济一同御风去往城头那边,落地后陆芝一脸疑惑,“有事?要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陆沉朝陆芝那边抬了抬下巴,笑着不说话。

    原来这会儿的陆芝,还手持一把南冥,爱不释手,而且还腰悬一把游刃。一尾青鱼蹈虚围绕陆芝,悠哉悠哉摆尾游曳。

    陆芝也跟着不说话。

    陈平安开口说道:“我没事。”

    “宁姚很快就会返回。”

    齐廷济笑道:“豪素就不回这边了,只是让我捎话给你,说那拨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剑修,让你放心,他会帮忙盯着,总之不会让人随便欺负,虽然他不敢随口保证护住所有剑修的性命,说自己毕竟不是你这个隐官,当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证一事,一旦有哪位剑修意外身死异乡,绝不至于无人报仇。”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很足够了。”

    某种意义上,豪素在剑气长城没怎么履行刑官职责,不曾想却选择在青冥天下,真正当起了刑官。

    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威慑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还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庙和礼圣的眼皮底下,亲手杀过飞升境修士。

    陈平安转头与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帮我问一下豪素,愿不愿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与你们白玉京商议一事,以后可以杀个飞升境,在白玉京那边不用担责。”

    陆沉头疼不已,“此事还得问过二师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贫道这会儿可不敢打包票。”

    揽事不是这位三掌教的风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豪素尽量在你坐镇白玉京的那个百年之内出剑,也算给那位真无敌一个台阶下了,这总可以吧?何况我们那些剑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动挑事。”

    陆沉无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贫道就这么跟二师兄商量,约莫还得喝酒壮胆,硬着头皮才敢开口。我那二师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对贫道这个师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贫道别好心办坏事。”

    “再有,贫道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白玉京那边,五楼十二城,并无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师兄早年订立的法旨,在寥寥几条大道规矩之外,绝大多数事情,各位城主楼主,能够各凭喜好,驳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贫道都会竭力促成此事。”

    其实余斗对于剑气长城的这拨剑修,颇为看好。

    道理很简单,大玄都观的剑仙一脉,实在是占据天下太多剑道气运了。

    大玄都观,曾经被人说成是浩然天下那边的剑气长城。然后这个由衷赞誉道观和孙道长的说法,一下子就广为流传。

    结果就惹恼了孙老观主,据说老道长气得跳脚,说骂我可以,怎么可以骂剑气长城。

    屁颠屁颠找上门去,让那个率先提出这个说法的飞升境修士,必须收回这句话,不然这件事没完,咱哥俩积攒千年的情谊就算打了水漂,从今往后彻底结下梁子了。

    对方只得通过宗门山水邸报,昭告天下,捏着鼻子苦兮兮给了个新的说法,大玄都观不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

    这才心满意足的老观主,拍了拍那个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对方以后注意点,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乱说话。

    这种话,其实从孙道长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陈平安说道:“有件事,得麻烦齐宗主与酡颜夫人说一声,宝瓶洲有一处南塘湖青梅观,精心栽种了万余棵古梅树,枯死大半了,回头请她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会让她白跑一趟。”

    齐廷济点头道:“好说,她如今巴不得有个正当理由,返回浩然游览四方。”

    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蛮荒天下这边,她每天都心难安,总觉得置身战场,太危险了,已经变着法子找个数个蹩脚借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门待着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喜烛道友,会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会担任几年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

    一位堂堂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略带几分拘谨,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齐廷济大为讶异。

    陆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敌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没有刻字。

    无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飞剑不要,换来一个城头刻字,不亏。

    陆沉抱拳道:“告辞告辞,贫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门口,然后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结果无一人给句客气话。

    小陌是打算等着自家公子先开口,再与相逢投缘的陆道友寒暄几句。

    陆沉就保持那个抱拳姿势。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见过了顾前辈,别忘了去趟云霞山。”

    齐廷济跟着说道:“以后有机会去青冥天下拜会陆掌教。”

    陆芝说道:“我不去。”

    小陌这才作揖拜别,“陆道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沉这才心里稍微好受几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与陆沉抱拳告别。

    下次双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双方再不是末代隐官与浩然陆沉的身份。

    而是骊珠洞天陈平安与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陆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身形化虹远去天幕。

    确定陆沉已经远离城头,陆芝以心声问道:“陈平安,这只剑盒怎么办?”

    她是真心喜欢。

    何况用顺手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以后肯定还会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别管他怎么说,就只管推到我这边,咬定一事不松口,说这桩买卖,买卖双方是陆掌教跟陈平安,剑盒当然会归还,但是得让陈平安亲自露面谈定此事,不然陆掌教到时候取回剑盒,再跑到落魄山这边咋咋呼呼,存心一桩买卖想挣两笔钱,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陆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办了,我会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给你通风报信,你到时候就先找个地儿躲着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庙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两次过后,陆掌教就心里有数了。”

    陆芝听得神采奕奕,频频点头,其实她的本意,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隐官大人跟陆掌教打个商量,她愿意花钱买下剑盒,但是她砍人还算擅长,独独不擅长跟人砍价,抹不开面儿,就想着让陈平安帮忙出面谈价钱,反正这次出行,没少挣,天材地宝、神仙钱一大堆,万一又给花没了,到时候钱不够,她就赊账,大不了让龙象剑宗或是陈平安那边先垫补。

    女子买东西的乐趣,其实一半在砍价上边。陆芝只是不擅长讨价还价,不代表她不喜欢砍价。

    其实陆沉也不是那么在意剑盒,此物这对他来说,比较鸡肋。

    当然陈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帮着陆芝黑下这只剑盒,早就想好了,被陆沉带走的珊瑚笔架,将来一半龙宫旧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归陆沉。

    以陆芝的性情,以后等她跻身飞升境,她肯定会先游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陆芝只是嘴上说不去,不能当真的。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侣返回城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

    齐廷济率先返回那处渡口,留下陆芝,等到宁姚返回才动身。

    陈平安在等宁姚的同时,看了眼遥远的南方,再无十四境修为,哪怕穷尽眼力也看不到太远的风景。

    想着一件小事,缓缓翻检记忆,挑选以后当山下学塾教书先生的地点,位置距离落魄山,太远太近好像都不行,黄庭国那边好像还不错。

    天庭旧址,金色拱桥那边,周密身边,一个女子始终站在栏杆上。

    青冥天下,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凭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时,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轮明月,蹈虚而行。

    宁姚御剑重返人间。

    一路打到天外的礼圣与白泽,各自返回。

    大骊京城的那个陈平安,与从剑气长城返回的陈平安重叠为一。

    青衫背剑,肩头停着一只雪白蜘蛛。

    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两人一起走向客栈。

    一个老秀才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长凳上边,其实也没几颗瓜子壳。

    好像就只是这么坐着,一直在等人返乡,只有亲眼见着那个叫陈平安的关门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来嗑瓜子。

第八百七十七章 跌境之外

    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

    ,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

    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

    老修士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陈平安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然后托月山那边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了,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只要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所以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边,少年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所藏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

    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剑修。阵师。织造法袍。能够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经是个在山上供奉、客卿一连串的香饽饽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其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的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这其实就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但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咱们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只是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场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门的庆典。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等到庆典结束,陈平安干脆趁热打铁,让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拨客卿。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在云上城担任供奉的老真人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以及浮萍剑湖,有个“小隐官”绰号的剑修陈李。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在剑气长城,又多出一个曹峻。

    山上有个说法。

    供奉数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

    而客卿,则很能说明一个门派,通往祖师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宽。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还是陈平安自己,其实当下都不适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这不假,小陌在内,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也不假,但是那些个旧王座,难道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假如白泽死了。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会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以及与曹晴朗的科举同年,那个叫荀趣的鸿胪寺年轻官员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落魄山那边,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山上等着自己,因为于樾会挑选剑胚,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条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为渡船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那边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阔儿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某个江湖门派,就是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了。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与崔东山以心声问道:“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身份,与我透个底?”

    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

    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就会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说话。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十四两银子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的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钱是英雄胆呐,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秀才便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了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那边,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陪着少年一起蹲在门槛那边,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了。

    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考中进士了不是?等到少年回信一封,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结果被先生拉住胳膊,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弯腰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就两张纸,上边是家书,除了一些老调常谈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而下边那张纸,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足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少年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之前在义塾担任教书先生的穷书生,家里曾经穷得只剩下些版刻粗劣的大堆藏书了,就在学生的怂恿之下,自己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是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眼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期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在书肆那边销量一般,到最后也没卖出几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都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他们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

    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但是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我是个秀才,就会在文庙那边,秀才争闲气给你们瞧瞧。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一个家乡宝瓶洲的北方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大骊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是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一处崔氏藏的顶楼,顶楼之上还有个需要搭梯子才能上下的小阁楼。

    老秀才来到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

    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大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

    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人族妖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

    三教祖师的存在。

    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条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

    能否不花钱喝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

    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

    反正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那边,去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那边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那边,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

    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迭。

    北俱芦洲那趟游历,她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裴钱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

    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

    故而在狮子峰山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

    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比你师父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至于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极高,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少女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边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少女无论是名字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里的出身。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既愁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啊,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女儿前边的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少女本来是打算在这边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

    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在柜台那边都是有关牒簿子的,不过少女没有去翻,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只知道她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不过刘鹿柴见那年轻女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

    犹豫了一下,少女轻声问道:“姐姐姓甚名甚?”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花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

    还有一种江湖传闻,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圆,一

    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吧?”

    自家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还有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又听到了个的传闻,那个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地方,至于更多的神仙轶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

    赔钱?挣钱?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少女笑了笑,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师父在书里书外的山水游记,作为开山大弟子的裴钱,都看过不少。

    少女好奇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

    裴钱继续散步,嗯了一声,“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三两天。”

    少女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那边,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吧?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少女的胡言乱语。

    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

    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少女听得满脸通红,心神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犹豫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出门闯荡江湖之前,揣着一大兜的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会继续赶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的谈笑风生。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个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听就懵了。

    是个江湖骗子吧。

    有你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那个年轻女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脚。

    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当年在老龙城那边,女冠黄庭,曾经对裴钱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开嗓门,哭得震天响。

    就把某人给心疼得立即说不练拳了,不练拳了。

    少女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小哑巴阿瞒那边,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与掌柜石柔相处融洽,都显然比自己更亲,反正到了师父这里,阿瞒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少女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少女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

    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那边,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这边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给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来到宅子这边,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

    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边搬来两张椅子和一条长凳。

    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

    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

    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在裴钱这边,半点都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学了拳,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之后,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自己每次走江湖,会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会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

    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着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处渡口。

    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处渡口,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

    又有一些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陈平安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

    “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当然了,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陌生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喜烛前辈。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作伪。

    一个武夫起身抱拳,一个读书人的作揖。

    好像对于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你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小陌就开始掏袖子。

    准备好了两份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缘很好,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与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那边,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

    至于那些赌棍酒鬼们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两人同时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点头。

    裴钱和曹晴朗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

    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小陌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

    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这边,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却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种洋洋得意。

    其实陈平安先前在与陆沉借来十四境修士的时候,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

    她在压境!

    是一件连陈平安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能否打破瓶颈,自己说了不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说了不算。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对那个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

    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那个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一来不会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繁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过得不偿失了,再者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适合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陈平安这边,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

    以至于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会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

    “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火龙真人的心情了。

    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被当做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 但是以后下宗那边,我可能就会放手比较多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陈平安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漏补缺。”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会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

    “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的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

    “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望向裴钱,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

    “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

    “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

    到最后,裴钱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比?还是与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

    马屁精!

    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

    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很多啊。只是在公子这边,估计是真要学无止境了。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那边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

    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

第八百七十九章 动我心弦者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的,带着小陌,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再买了一壶酒水,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笑道:“能忙世人之所闲者,方能闲世人之所忙。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此言妙极。”

    一夸夸俩。

    陈平安拎着食盒,笑问道:“小陌,一口一个陆道友的,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

    小陌说道:“陆道友言语磊落,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太见外了,有负陆道友的热忱。”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

    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好奇问道:“公子,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都有讲究?”

    陈平安点头道:“有讲究。这只食盒木材,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民以食为天,撑死的人少,饿死人多,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京城之行,只要不管闲事,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十四两银子刚刚好。”

    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盛产良材美木,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先前大骊朝廷之所以管得不严,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只要调动地方驻军,不管人数多寡,别说地上权贵豪绅,就是山上神仙,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

    归根结底,还是那场惨烈战事,大骊边军,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准备封禁山林,理由也简单,大战落幕多年,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极佳木材,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为不断营缮修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

    大骊早朝,每天天未亮,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车辆拥堵道路,经常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官员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就像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陈平安带着小陌,路过一座皇城大门,面阔七间,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气势雄伟,青白玉石地基,朱红高墙,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顶,门内两侧建有雁翅排房,末间作值班房。皇城重地,老百姓平时是绝对没有机会擅自入内的,陈平安已经将那块无事牌交给小陌,让小陌悬挂腰边,做个样子。

    一位披挂甲胄的武官快步走来,早早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这座皇城大门的周边数里地界,设置有数道术法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官员勘验、记录来者身份。一些个按例根本不需要拦阻的大骊官员、山上供奉,他们出入皇城,根本不用。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很快有一位佐吏从值房那边走出,与武官心声言语一番。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

    言下之意,就是陈平安可以进入皇城,但是身边的随从“陌生”,却不宜入城。

    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

    但是此事,值班房这边肯定会仔细录档。至于刑部那边事后会不会计较,敢不敢追责,要不要跟落魄山兴师问罪,那就是刑部的事了。百年以来,大骊文武,无论官身大小,早就习惯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官场作风。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

    深呼吸一口气,这位武官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与那位青衫剑仙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了。”

    刑部答应是最好,不答应的话,跟我入城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那位陈宗主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传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这让武官颇为意外。

    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

    武官返回值房,与那位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这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了。”

    “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花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那位佐吏笑呵呵道:“老马,陈剑仙是你家亲戚啊?奇了怪哉,陈剑仙好像也不姓马啊。”

    武官笑道:“酸。”

    佐吏放下笔,突然说道:“这么厉害的一位宗主,既是年轻剑仙,还是武学宗师,怎的在那场大战当中,只见他的弟子和祖师堂供奉,在战场上各自出拳递剑,唯独不见本人呢?”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吧。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陈平安转头远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吓唬人?

    不好意思,当年战场上,十四旧王座大妖一线排开,也没能吓住自己。

    陈平安收回视线,心声说道:“小陌,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这边,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陆道友当时幸灾乐祸,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将她打落人间。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

    当个供奉,屈才了。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

    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那位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位不速之客交给自己接待。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眼前这个青衫男子,落魄山的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止境武夫,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少年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

    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那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一事,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轻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

    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经水露石出。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帮忙带路,还是在这边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约莫是这位才刚刚离开蛮荒天下的巅峰妖族,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让对方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青年修士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他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

    点头,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

    公子再给句话,小陌就可以出剑。

    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见着了独自一人出现的南簪。

    还有个酒局。

    陈平安将那只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见那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从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与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

    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那边言传身教,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了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个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

    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说那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说那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在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其实卦象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

    袁天风笑道:“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就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花棚那边。

    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花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找你们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这小子这趟远游,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看着这个终于认怂的家伙,封姨不再继续打趣对方,她看了眼皇宫那边,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曹府,一处书房。

    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曹耕心环顾四周,相较于自己老爹的书房,二叔这边确实有点寒酸了。

    这里除了书还是书,父亲的书房,就要雅致太多,有那花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悬着一排的金丝楠木鸟笼,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的画眉、黄鹂,里边的那些鸟食罐,都是曹耕心从龙州窑那边带回家的,很讨父亲的欢心。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那边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随便乱涂乱画,却从小就很少来二叔这边晃荡,不敢。

    委实是眼前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过严厉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

    整个大骊王朝,总计不过五人,在世的,其实只有三人了。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了。

    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显然还是后者更加金贵,难以获得。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

    至于死后美谥如何,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

    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这位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一枚油亮的朱红酒葫芦。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曹枰问道:“皮痒?”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别说是亲爹亲娘,就是那个退仕多年爷爷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无个笑脸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没办法,实在是曹耕心小时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谁让这个二叔官大,辈分大,学问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问题在于曹耕心每次挨揍,都没头没脑的,那些曹耕心自以为会挨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视而不见,那些曹耕心自以为没什么的事情,结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家里谁求情都没用。

    意迟巷家塾的琅琅书声,篪儿街门户的父亲打儿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曹府这边,曹枰拿腰带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绝,两条街巷都相当喜闻乐见。

    曹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阵头大。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法子,“我觉得周海镜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间就知道不妙了,二叔当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点点头,“眼光不错,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无言以对。

    结果二叔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你要是实在没本事,带个儿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滞无言。

    二叔曹枰可从不会跟谁开玩笑。

    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说说看。”

    曹耕心轻声说道:“二叔,虽然是在家里,可咱俩聊这个,还是不合适。”

    世间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险境,就在官场。

    沙场那边,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敌对之辈,多名将枭雄,不过是真刀真枪。

    可是朝野非议,若蝇集人面蚊嘬肤,驱之不散。

    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

    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将密信交还给二叔,曹耕心咳嗽几声,“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随便评价。”

    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每次远游返乡,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坟,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在槐黄县城几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哪里有酒往那边凑。何况曹耕心的那个身份,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

    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捻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带。

    曹耕心见机不妙,立即说道:“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我还是了解的。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但是他……从不害人。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陈平安肯定最佳人选了,二叔独具慧眼,没话说!”

    曹枰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只得绞尽脑汁,想出个说法,“律己带秋气,处事有春风。”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这才点点头,“寒门贵子才高权重,处世平和行事稳当,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袁府。

    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难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

    双方对坐饮茶。

    他们两个,被视为百年之内,上柱国袁氏最出类拔萃的两个。

    只不过双方年龄悬殊,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实还要比袁化境老成几分。

    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与担任多年的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作对比。

    再加上关翳然,刘洵美,四人年龄、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刘洵美很快就会跟随曹枰去往蛮荒战场。

    相对来说,曹耕心是最为异类的一个,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风流惯。

    当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儿坏,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些“腥风血雨”,最少一半功劳都归这家伙的煽风点火,再从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对曹耕心没什么好感。

    袁化境说道:“正定,这次意外不大。”

    那个黄庭国出身的龙州刺史魏礼,其实现在也在京城,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离京,去大骊陪都担任礼部的侍郎。

    那么空缺出来的龙州刺史一职,就成了个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

    官场上,也有一些个类似兵家必争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况如果能够官居一州刺史,对于文官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点点头,疑惑问道:“受伤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这些,安心当你的官。”

    然后袁化境以心声说道:“藩王宋睦的那条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临时改变主意,没有入京。”

    这就是袁化境作为地支一脉修士的独有优势了。

    可以知晓很多上柱国姓氏子弟都绝不敢掺和的隐蔽事务。

    藩王宋睦身边。

    婢女稚圭,飞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阳山,云霞山,老龙城苻家在内,这些山上仙家,一向与那座藩邸关系亲近。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几支大骊铁骑。

    以及大骊陪都六部衙门的那些青壮官员。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认天子,只认藩王。这是国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还不至于。”

    袁正定说道:“我准备与陛下建言,迁都南部。”

    袁化境不置可否。

    袁正定问道:“清风城许氏那边如何了?”

    清风城许氏曾以家族嫡女,与袁氏

    庶子联姻。

    袁化境笑道:“还能如何,元气大伤。”

    惹上那个家伙,已经算很幸运了。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来了个赵家府上的管事,说是让赵端明回家一趟。

    少年毕竟是天水赵氏的长房嫡出。

    刘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别忘了那几幅字,多给多拿,我不嫌多。”

    赵端明点头道:“必须妥妥的。”

    大骊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档。然后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着一国马政的天水赵氏,之后才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间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场山头和脉络。

    先前刘袈帮陈平安跟天水赵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赵氏家训。

    按照约定,不提陈平安,刘袈只说是自己想要。

    虽说管着大骊诸多马场的天水赵氏,虽然被笑称为“马粪赵”。

    可是大骊官场所谓的馆阁体,其实就是赵体了。

    像鸿胪寺官员荀趣的那块序班官牌,还有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都是出自赵氏家主的手笔。

    刘袈在赵氏家主那边,一向架子不小,偶尔在那边喝酒,对着那个享誉大骊的二品重臣,刘袈都是一口一个“小赵”的。

    赵端明跟着管事回到家中,瞧见了那位身体抱恙就在家养病的爷爷,但是很奇怪,在少年这个练气士眼中,爷爷明明身子骨很硬朗,哪有半点感染风寒的样子。

    老人站在小院台阶那边,弯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满是遗憾道:“最近没被雷劈啦?”

    赵端明翻了个白眼。

    老人带着赵端明散步去往花园,自言自语一番。

    说那桐叶洲是一部怒其不争的哀书。扶摇洲是一部充满血性的怒书。

    至于我们宝瓶洲,是一部让敌我双方都看不懂的……天书。

    少年等到老人不继续抖搂学问了,这才问道:“爷爷,那一箩筐字画准备好了吗,师父那边着急要。”

    “怎么就变成了一箩筐?”

    老人然后笑道:“正主都不急,你师父急个什么。”

    少年闭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岂会走漏风声。

    老人没来由感慨道:“要与有肝胆人共事,需从无字句处读书。”

    少年点头道:“爷爷,这句话很好啊,也得写幅字画,我一起带走。”

    老人看着朝气勃勃的少年,笑了起来。

    对于一位迟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告别。

    大概正因为如此,老人一般睡眠都会很浅。

    每天清晨的阳光,就像一头金鹿,轻轻踩着酣睡者的额头。

    皇后余勉,今天她突然出宫省亲,只是没有兴师动众,去了一趟意迟巷。

    大骊宋氏在这种事上,极为宽松。礼部对此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无半点非议。

    皇子宋续,还有余瑜,负责护送皇后娘娘。

    还是个小姑娘的余瑜,年纪不大,在家族辈分不低,哪怕是皇后娘娘见着了她,都需要喊少女一声小姨。

    反正见了面,各喊各的,余瑜可不会跟皇后娘娘客气。

    可惜皇子宋续在她这边,喜欢装傻。不然就得尊称她一声姨奶奶呢。

    上柱国余氏,在官场名声不显,只是管着地方上的官营丝绸、茶务。

    “哈哈,陈剑仙当时给了宋续一句很高的评价。”

    少女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忍住,模仿那位陈剑仙的神态、口气,伸手指了指宋续,自顾自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

    皇子宋续置若罔闻。

    一家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改艳和苦手,还有少年苟存几个,今天待在一起,随便闲聊。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后觉,当下已经返回译经局。

    葛岭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名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花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

    之后鬼修改艳,又被无数条剑光切割成碎片。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

    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京城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

    京城道正主持会议。

    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还有一位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

    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力。

    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

    他来自早年的一个大骊藩属国,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

    官品不高,才是从九品,不过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那位鸿胪寺卿,只是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

    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落魄山。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陈灵均几乎没有看到崔东山的这么认真的脸色,还有眼神。

    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鸟样?

    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过。”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膧胧郡人氏。”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

    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花,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合适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那边,瞧着她就至多只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元婴境的寿命,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

    如今别洲是越来越多的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

    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到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

    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崔东山似乎心情转好,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陈灵均朝小米粒挤眉弄眼。

    小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从门口那边走入院子。

    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陈灵均气势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呦,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懒得搭理陈灵均,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那条跨洲渡船风鸢,宝瓶洲的陆地航线这一块,大骊朝廷那边已经通过审议了,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北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既然是自己要当那个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

    比如还得开始收徒。

    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

    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些事情,都比崔东山的预期都要早,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阴。

    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东山起身跟魏山君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那边的山崖畔。

    在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的竹楼一楼房门,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屋内悬挂有一幅自家先生极为钟情的对联。

    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那六块青砖上边蹦跳,在最后那块青砖上边一个双脚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第八百八十章 坐隐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花圃内,四周花团锦簇,芬香扑鼻,沁人心脾。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陈平安与大骊太后,相对而坐。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南簪出身豫章郡,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

    一壶酒,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看得南簪直皱眉,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就坐在两人之间。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风水轮流转,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既不敢撕破脸皮,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居中斡旋。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寻常材质,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花眸子。

    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要打算心声与那位陆氏老祖言语几句。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远游境武夫?骗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青年修士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台,皆出身陆氏宗房。”

    这位自报身份的陆氏老祖,继续说道:“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靠山所在。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深浅,杀力高低,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个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

    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熬到了两个儿子,一皇帝一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

    但是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

    而那个封家婆姨,虽是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

    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着大骊宋氏先帝,谋划大骊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陆尾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悉心栽培,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渡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当时还是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两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

    封姨说的,就是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边跌份,并没有这么做。

    不过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

    陆尾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冥冥之中,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

    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

    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需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的所谓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

    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个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自顾自举起酒杯,陆尾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以双指从袖中捻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云霞山蔡金简那边买来的云霞香。

    将山香轻轻一磕石桌,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

    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氏老前辈,你所谓的“半个同乡”,双方的香火情,就这么多。

    接下来不管陆尾是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

    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陆老前辈你这张脸了。

    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瞪圆一双眸子,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她实则内心窃喜几分。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还敢意气用事。

    在她看来,世间既得利益者,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

    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陆尾说道:“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枝叶茂盛,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利益纠纷,只说我们宗房内部,也是分歧不断,故而才会被外界说成是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肯定最让人心力憔悴。”

    陆尾这句话,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中土陆氏一姓之学,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一个家族,鼎盛之时,拥有一飞升三仙人。如果不是犹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

    邹子言天,陆氏说地。

    如果举个例子,就是前个两百年的宝瓶洲,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整座正阳山的诸峰剑修。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

    何况阴阳家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负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陆尾的脸上,略带几分遗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经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骊先帝暗中修行,违反了文庙制定的规矩,跻身地仙,结果差点沦为傀儡。等到事情败露后,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藩王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让我学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子边沿,那根筷子稍稍悬空,陈平安这才停下动作,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陆尾心弦紧绷起来。

    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南簪一副咬牙切齿状,不愧是陆绛。

    陆尾叹了口气,“本命瓷一事,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南簪就会交出碎片,物归原主。”

    陈平安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个演技不够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中土陆氏打得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头上戴得是陆沉的那顶莲花冠。

    就凭你陆尾,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

    陈平安摇摇头,“揽事一肩挑,你陆尾挑得起吗?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

    陆尾的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听到这里,脸色也有些几分不自然。

    主要是这句话,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在骊珠洞天,曾经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不管是大骊王朝,还是宝瓶洲,陆某终究就是个外人,只是个过客,陈山主却不然。”

    “如果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闹得大动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灵涂炭?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大骊形势一变,宝瓶洲就跟着变,宝瓶洲再有意外,牵一发而动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们陆氏有地镜篇一书,春陷有大水,鱼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国分,人行鸟道。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变成第二个桐叶洲?”

    陆尾神色诚挚,感慨道:“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

    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陆尾沉声道:“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是末代隐官的陈平安!”

    陆尾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

    陆尾哑然失笑,“不敢

    。”

    陈平安笑道:“我答应了吗?”

    陆尾无言以对。

    在这一刻,陆尾有些许恍惚。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道:“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陈平安身前稍稍前倾几分,竟是伸出双指,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

    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陆氏老祖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南簪发现陈平安身边的桌上,已经少掉了那根青色筷子。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名为“真相符”,又名“斩尸符”,比起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筹,因为修士祭出此符,几乎与真身无异,可以只跌一境。

    不过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符箓数量,不会同时超过三张,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远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这句话,是小陌的真心话。

    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就近道。

    “小陌,将陆尾真身找出来。”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瞬间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南簪只见那个陈平安身边的年轻扈从,依旧面带笑意,此刻就像是在竖耳聆听,察觉到她的视线后,这个“小陌”还极有礼数地朝她点头致意。

    让背脊发凉的南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在桌上,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低头仔细端详,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喝酒可以壮胆。”

    大骊京城四处,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向四个方向远遁而逃,快若惊虹。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五指如钩,一个猛然提拽,就将那陆尾的真身给掐住脖子,拎出地面了。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事了。

    心弦声响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

    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

    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花费几个眨眼功夫,才能找出这位陆老前辈的真身。

    小陌提着一位老仙人,缓缓而行,走到后者原先位置那边,松开手,将老前辈轻轻放下。

    站在陆尾身后,小陌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埋怨道:“我家公子没让你走,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下不为例。”

    小陌再双指并拢,轻轻旋转,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就像被小陌一线牵引,悉数掠回手中。

    看了眼公子,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老仙人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进去。

    如果公子不在场的话,小陌就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陆尾板着脸说道:“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从今往后,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万千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只筷子,再伸出一只右手掌,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

    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这个“掀桌子”的举动,吓了南簪一大跳,这会儿她的花容失色,再不是作伪了。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南簪默然。

    陆尾亦是。

    之所以有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一大串的名单。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袁氏子弟,更是地支修士。南簪的儿媳妇余勉,还有余瑜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

    刘袈,赵端明,天水赵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

    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很认。因为双方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根本不够用。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大骊礼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一杆秤。是那个陈剑仙道貌岸然,伪君子?以此博取大骊两部的好感?大骊从官场到沙场,皆由衷推崇事功学问。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老龙城孙家。

    钦天监的袁天风,其实用自己的方式,等于已经表过态了。

    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他虽然不是什么马氏的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地支一脉的女子阵师,韩昼锦,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但是韩昼锦的幕后靠山,却是紫照晏家。紫照晏家在韩昼锦身上,倾斜了极多的香火人脉和天材地宝。

    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

    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韦谅。书简湖真境宗,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风雪庙。风雷园……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山上仙师,沙场武将,被这张从落魄山蔓延开来的“大网”裹挟其中。

    如果再加上别洲,加上中土文庙,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么棋盘之大,棋子之多,就只会更加夸张。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

    下棋之人。

    青衫坐隐。

    南簪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对面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大骊国师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

    陈平安双指捻动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么说?”

    陆尾说道:“能活就活。”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此刻形势不由人,说软话没有用处,撂狠话一样毫无意义。

    就像陆尾之前所说,山高水长,希望这位行事跋扈的年轻隐官,好自为之。天地四时交替,风水轮流转,总有重新算账的机会。

    陆尾似乎有了决断,犹有闲心瞥了眼那根仅剩的青竹筷子。

    陈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剑,直接劈开一张替身的斩尸符。

    这等剑术,如此杀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不做第二想。

    关键是这一剑太过玄妙,剑道轨迹,就像一小段绝对笔直的线条。

    一剑递出,剑光直落,无视光阴长河的流淌,无视天地灵气的聚散,这就是传说中的术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灵“神通”,就是比万千术法更早雨落人间的剑术。

    “不曾想陆老前辈如此硬气,陆氏门风终于让我高看一眼了。”

    陈平安问道:“能活就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死亦可?”

    陆尾嗤笑一声。

    想让我摇尾乞怜,休想。

    对于剑法,陆尾还真所知甚多。

    所谓的“不是剑修,不可妄言剑术”,当然是年轻隐官拿话恶心人,故意小觑了这位陆氏老祖。

    其实关于人间剑道和天下术法的渊源,中土陆氏不敢说已经掌握十之**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顶尖宗门,确实要知晓一部老黄历前边的太多秘密。

    别看陆尾这会儿的神色瞧着镇定自若,其实心湖的惊涛骇浪,只会比太后南簪更多。

    难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谍报有误,其实陈平安尚未归还境界,或者说与陆掌教悄悄做了买卖,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备不时之需,就像拿来针对今天的局面?

    这个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难道就算不到今天这场灾殃吗?

    斩断红尘线、跳出三界外,故而额外吝啬祖荫,不愿与中土陆氏有任何瓜葛牵连?

    只是你陆沉不照拂陆氏子弟也就罢了,只是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陆氏家谱上边的辈分,陆尾得称呼白玉京三掌教一声叔祖。

    陆尾心思急转。

    或者说是这位“剑主”,已经掌握了数条剑术大道?

    问题在于陆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并无关于此事的任何记载。

    在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陆氏家主和那几位观测星象的观天者,以及那拨负责查漏补缺的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对自己这个离乡多年、即将回归家族的陆氏老祖,绝对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隐瞒。

    因为陈平安只要从那个古老存在,每学习到一条剑道,一种剑术,就会大道显化而生,引发天象异动。

    可能是某颗远古星辰的坠落,或是某段光阴长河的突兀干涸!

    在当年陈平安走上那座小镇廊桥之后,中土陆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动作,家主亲自领衔坐镇司天台,不惜耗费了极大精力,追踪此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那几拨专门负责勘验剑道走势的陆氏观天者,这些年的闭关不出,形容成为“目不转睛”,毫不夸张。

    与陆尾同出宗房的陆台,当年为何会单独游历宝瓶洲,又为何会在桂花岛渡船之上恰好与陈平安相逢?

    就是陆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为何已经获得认可的“剑主”,一位新任“持剑者”,非但没有成为一位剑修,甚至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剑术。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到陈平安身边,就近观测此事。

    至于陆台自己则一直被蒙在鼓里。

    最终那个被家族寄予厚望、却选择忘恩负义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摆了家族一道。

    就因为陆台在桐叶洲自作主张地泄露天机,差点将整个中土陆氏,连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无底深渊。

    陆尾是事后得知,当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台,因此出现了一口无止境的巨大古井,笼罩住所有的观天者,暗无天日。

    所幸这等古无记载、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就像从无出现过,但越是如此,阴阳家陆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害。

    一着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邹子可恨!可怕邹子!

    陈平安说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敌人的敌人却可能成为朋友。邹子算计过我,也算计你们,所以说我们在这件事上,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

    陆尾不露声色,内心却是悚然一惊。

    陈平安神情闲适,手持一根竹筷,轻轻敲击已经翻转过来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质,常年不见天日的桌子反面,依旧没有丝毫劣迹。

    “陆前辈不要多想,方才这个用来试探前辈道法深浅的拙劣剑招,是我自创的剑术,远未圆满。”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中土陆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绝对算不上什么失职,更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遮掩耳目,瞒天过海。要怪就怪当年小镇龙窑那边的勘验结果,误导了陆老前辈,说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资质,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骊地师们都看走眼了,很简单的道理,一旦某个起始的一就错了,之后何来一百一千一万的正确?皆是‘万一’才对吧,陆前辈身为堪舆家的宗师,以为然?”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有一门剑术取名“片月”。

    一极简一至繁,刚好是两个极端。

    陈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问道:“拿陆老前辈练练手,不会介意吧?反正不过是折损了一张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怜南簪作为今天设宴待客的东道主,贵为大骊太后,结果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能插上嘴,也不敢随便开口。

    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能够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陆尾毕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阴阳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关于陆尾心湖的关键词语,以及零碎片段的“心声”,例如陆氏观天者,星辰坠落,长河干涸,陆氏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邹子……

    陆尾笑道:“陈山主自然当得起‘天资卓绝’一说。”

    不是什么天生剑胚,却能在后天温养出两把品秩极高的本命飞剑,最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陆尾虽然不清楚为何那个存在,没有传授身为“剑主”的陈平安任何剑术,但是绝对不信是什么大骊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烧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传下的秘法,勘验资质,绝无问题。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转头,瞥了眼地上那张给大骊太后准备的挑灯符,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场好不少,虽然坠地,还沾了些酒水,却依旧在缓缓燃烧。在今天的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陆绛的催命符。

    南簪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瞅了眼地上的符箓,她的内心焦急万分,翻江倒海。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丢到桌上,刚好横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将一张桌子对半分。

    南簪知道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用心险恶至极!

    是问她,怕不怕大骊朝廷一分为二,陷入南北对峙的分裂格局。

    不是说陈平安可以单凭一己之力,就为曹枰在内的上柱国姓氏,为那些“棋子”作出决定,而是陈平安如今在大骊京城,一旦做出了某个立场鲜明的决定,那些棋盘上的数量繁杂、利益纠缠的棋子,就会自行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寻求利益,最终“趋同”,与陈平安的那个决定相互依附。

    一颗颗位居庙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继续袖手观望,或暗中推波助澜,或干脆亲身走上赌桌……

    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并不完整,只是恢复一部分记忆,这自然是陆尾早就在这件山上至宝上动了手脚,免得陆绛在这一世成为大骊太后南簪,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地一个发狠,陆绛就痴心妄想与家族划清界线,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只是如此一来,白白消耗手段,对中土陆氏,对大骊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皇帝宋和,还是藩王宋睦,极有可能,兄弟二人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

    陆尾说道:“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陌只觉得开了眼界,好家伙,变着法子自寻死路。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胆子就这么大吗?佩服佩服,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早就去三教祖师干架了吧。

    陈平安点头说道:“也好,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

    抬起右手,从陈平安掌心的山河脉络当中,凭空浮现一枚六满印。

    陈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巧了,两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闭目”神灵,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点睛”开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电母、雨师风神在内,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各司其职,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环。

    陆尾脸色剧变,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

    点燃续命灯,彻底脱胎换骨,更换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飞魄散,却“死得不干不净”,魂魄被外人拘拿,脱困不得,不然就像落个类似“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尴尬境地,对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却犹有“前世前身”的红尘纠缠,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至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不知者无畏,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雷局别称“天牢”!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再转为凄凉心境的,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陆”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倒刻符文!

    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陈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赶紧转头,伸手挡住那些符箓蹦碎开来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

    只是陆尾真身,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双指并拢,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再次将“陆尾”敲成粉碎。

    三张斩尸符,都已经用掉。

    南簪一脸呆滞。

    这就算是谈崩了?

    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一个陆绛能算什么?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语气平淡,“陈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那个小陌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

    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观,看戏?

    小陌感慨道:“天下学问,教人为难。既说人做人留一线,能饶人处且饶人,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来一幕,更让陆尾道心不稳。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雷法浩荡,道意精纯。

    陆尾愈发大惊失色,下意识身体后仰,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来到身后,伸手按住陆尾的肩头,微笑道:“既然心意已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个什么,显得不豪杰。”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能让陆尾求死不得,我当然差得远了,只能让你求死容易,觅活稍难。”

    “陆尾,以后在你家祠堂那边点灯续命了,还需记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只要见着了我,就乖乖绕路走,不然对视一眼,等同问剑。”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急匆匆说道:“陈平安,有话好说,本命瓷一事,实不相瞒,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恳请家主亲自回信,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视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没让你动手,干嘛与陆老前辈怄气。”

    小陌立即点头道:“是小陌冲动了。”

    然后小陌拍了拍陆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尘,“陆老前辈,别见怪啊,真要见怪,小陌也拦不住,只是切记,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一个脸色有煞气,我就打死你。”

    陆尾身体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花来。

    陈平安身体前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每一次轻轻晃动,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颤。

    至于被指指点点的陆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陆尾疑惑道:“陈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连那桩小事都没说。”

    陈平安盯着陆尾,然后叹了口气,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把我当做一棵田间垅边的稗草啊。”

    乡野间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间沟渠旁,近水则生,所以就会有老农寻稗草,与稻苗区分开来,见到了就随手拔除。

    陈平安看着那个陆尾,摇头道:“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

    陈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绕着桌子缓缓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除了让自己倍感无力之外,还有某种深意?

    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谜题谜底之所在,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那么与此同理,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其实在陈平安看来,所谓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

    没有任何征兆,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那颗头颅,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条剑气,将其镇压,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与此同时,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一个手腕翻转,驾驭雷局,将陆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手托雷局,继续散步,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微微屈膝,左右张望一番,将那颗脑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点歪了。

    暂时死不了,好歹是个仙人。

    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疯子,都是疯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

    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前辈,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与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的三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到当年剑气长城的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台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辅佐文庙礼圣,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旒冕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负责看管一本极有来头的经书,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传,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本。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到太多具体、详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两部辅经,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中土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

    “怎么,故伎重演,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

    “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弃子。

    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那个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合拢手掌。

    五雷汇聚。

    如天地并拢,

    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那个南簪。

    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将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在哪里,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乡那边……此事老祖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某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氏老祖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氏老祖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

    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捻动一颗颗灵犀珠,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着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南簪抬起头,看了眼陈平安,再转过头,看着那个尸首分离的陆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经一般多。

    但是这位大骊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犹有一半畏惧。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份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

    陈平安提醒道:“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

    “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问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万一出现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换个人,得马上有人继位,比如当天就换个皇帝,还是一样的不可一日无君。

    至于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

    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位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陆尾单独一人,在与它们对峙。

    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拽悬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

    最终来到了那条陆尾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那边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

    那个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张书桌,好像在那边持笔书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

    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那个来自被打成两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丢在这边。

    仙簪城如今被两张山、水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

    可怜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

    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边。

    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此刻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

    听到小陌的称呼后,陈平安却置若罔闻。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声公子。

    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这个生面孔的“陌生”,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

    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随陈平安做客皇宫,拜访两位故人,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一个已经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

    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陆尾不是那个仙簪城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剥离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其炼化全部魂魄,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起陈平安的预期设想,太过脆弱了。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那颗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定然吃过大苦头。

    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

    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陆尾看了眼那个陆绛。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簪子难簪。”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起桌边那根筷子。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那只攥着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恹恹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初一,十五。

    账簿,砍柴。

    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被伤过心呐。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

    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小陌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那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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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