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龙稚圭的现出真身,主动离开登龙台,出海厮杀,与有那大道冲突的王座大妖绯妃,展开了一场足可谓移海的龙蛇之争,随后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飞剑赶赴战场,替稚圭解围,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龙头颅,再一棍碎掉老龙城山水阵,砸向藩邸,最后被墨家游侠许弱的大半出鞘一剑,挡住了巅峰大妖袁首的剩余半棍。
老龙城战场,妖族大军继续登岸攻城,宝瓶洲修士继续死人。
在那些山巅厮杀过后,蛮荒天下瞬间就重新铺开了一座座长桥和神道碑,还有那巨幅的绸缎彩带拉扯来开,大妖将那从桐叶洲搬迁而来的一个个炼化为袖珍物的山岳,丢掷入海后,施展神通,蓦然耸立出海,山尖钉入邻近老龙城陆地的海床之中,倒悬海中,构建出一块块平整的海上战场,犹有那广袤云海铺展在海面之上,如白云填在山谷间。
绯妃比起当下那条只能在登龙台躺着养伤的年幼真龙,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帐的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后,她所站立的海面东西向一线之上,无数根巨大冰锥凭空出现,倾斜指向那座挡路许久的老龙城,冰锥依次排开,宛如宛如数以万计的投石车。
在这些冰锥之中,有十数个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冰锥囚笼当中,瘟神居多,过客两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拨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瘟神、过客的冰锥之上,不惜本钱,拼命刻画符箓,免得惹恼了那个脾气暴躁的绯妃,将它们当场冻杀,一并丢入老龙城。蛮荒天下的先后两位摇曳河共主,说实话还是那位仰止相对性情婉约几分,相对。这些个王座大妖,脾气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喜欢以剑客自居,云游天下的刘叉,与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绯妃转头嫣然一笑,以心声轻柔称呼了一声公子。
一位身穿黑袍、头发系以雪白绸带的御剑青年,正是甲申帐剑修雨四,匆匆忙忙赶来了战场后方,找到了绯妃。
雨四到底还是担心她安危的,哪怕她是一位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问道:“你没事吧?”
绯妃摇摇头,“那小家伙嫩得很,仗着那点真龙气运和些许浩然水运庇护,徒有几分身躯坚韧而已,根本不成气候,本命水法依旧不精。即便走渎成功,连那飞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场仗,不会给那小家伙太多机会。抢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赶紧吃掉她,我便是陪着公子去那中土神洲海边散心,也无不可。”
唯独在公子雨四这边,绯妃是很愿意多多言语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桐叶洲大战落幕,就已经秘密赶赴金甲洲。
桐叶洲君子钟魁,先前让白莹无法彻底施展手脚,而这钟魁,与那姜尚真都是最该死却没死的两个存在。
至于其余的几位,已经得了周先生的密令。她一来在老龙城战场比较脱不开身,何况她不也不愿意去凑那个天大热闹。
毕竟此次以整座扶摇洲作为狩猎场,准备围杀之人,是那个三剑斩杀王座大妖的白也。虽说如今形势颠倒,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白也终究还是白也。
雨四轻声感叹道:“木屐已经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赐姓赐名,周清高。”
绯妃笑着安慰道:“当了周先生的关门弟子,依旧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贵。”
雨四摇摇头,跟她总是这般难聊。
绯妃知晓自家公子比较关注战场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观山河,使得雨四能够清晰看到老龙城战场的厮杀动态。
老龙城那边,展开了最近一旬内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扑,声势浩大,练气士竟然多达三百多,一股脑儿冲出了三道大门之一,杀向海面。
雨四愣了愣,“大骊很务实,不像是那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说不会做这意气之争。”
宝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龙城那座山水大阵,尤其是离开陆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余两座大阵的庇护。
绯妃笑着解释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术法了,都是些纸片假人,反正没什么杀力,拿来唬人的。”
雨四点头道:“那就是小说家修士的独门神通了,毕竟连各色人间山河都能用笔写出,刻画出几百练气士,以假乱真,确实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帐听流白提起过,就很好奇,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身游历白纸福地。不过老龙城此举,也不全是拿来吓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较持家有道,难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龙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拨出城厮杀的白纸修士,就是给老龙城拿来骗取妖族修士的术法,以及引诱某些深藏不露的攻伐法宝,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的些许灵气,都是好事。马上就会有负责督战和巡视战场的大骊修士,将各个细节详细记录在册,战场上,老龙城不放过任何一点蝇头小利。
这类举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鲜花样,双方都是如此。
周密从不亲自调度,对战场各大军帐指手画脚,崔瀺亦是如此,让藩王宋睦全权负责老龙城大小事宜。
至于亲自投身战场,就更免了。一着不慎,就真会万一而死的。
而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种对各自阵营那拨顶尖战力的极大护道。
什么我们都在死战,凭什么唯独你们两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说此话的,估计会死。
一位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曾经抖搂出一副江河水卷图的女子大妖,见那老龙城战场又乌烟瘴气不像话了,便冷笑一声,祭出一幅群山图,峰如剑簇。
画卷一闪而逝,先是破开老龙城护城大阵,虽然被多位剑仙以飞剑穿破小半,又被其余练气士以术法打烂一部分,剩余半幅群山画卷依旧得以在老龙城上空展开,画卷朝下,群峰瞬间齐齐坠落,仿佛一把把巨大飞剑砸向老龙城用以护驾藩邸的第二道阵法。
大骊有剑舟?
数百峰如大飞剑,如一场滂沱大雨急骤垂打小圆荷。
宋睦在议事厅得知此事后,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专心与大骊驻守武将和众多文武秘书郎,商议战场布局细节。
我是一位大骊藩王,不是什么上五境修士,庇护老龙城,凭借藩邸大阵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约,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罢,与我宋睦无关。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隐世真人,叹息一声,在眼见那女子大妖抖搂出画卷之时,他便几乎同时,拿出了一件珍藏大半辈子的压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是一本山水花鸟册,其中四季山水各一张,花鸟四张。皆是他亲笔手绘,颇为得意。
画册的无比珍稀,关键不在绘画,而在一张钤印一枚的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有落下印章,给这位并非宝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门高真,好像“包圆了”。
那位代师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钤印有“道经师”。
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师伯,真无敌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轻易钤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也就是真人的师父,钤印“石至如今”。
大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钤印“桃花又开”。
这四张山水画,都是师父陆沉帮忙求来的。
不然单凭曹溶一个陆沉嫡传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来这么大的面子。大掌教还好说,兴许问了就会给,可是心高气傲的二师伯,以及与那最跟白玉京不对付的孙老观主,都休想了。
剩余四张花鸟图,则是老真人自己请人钤印。
中土神洲龙虎山大天师,盖有一枚私人法印“雏凤”。
符箓于玄,钤印“一鸣惊人”。
这两位,都是中土神洲跻身十人之列的山巅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极高。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印章,是老神仙盛情难却,因为手边无藏印,便临时雕刻一枚,篆刻“叽叽喳喳叫不停”。
最后一张,印有一枚绣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气先后撕掉四张山水图,捻住一张就丢出一张,张贴在那藩邸山水大阵之上,最终四季流转,宛如一座道场小天地,这座小天地委实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过拇指大、最大不过巴掌大的印章,蓦然变大,宝光流转,道法流溢,其中道经师三字,气象温和,大玄都观老观主的那四个字,则在其中一方天地开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师父的那“石至如今”,则有中流砥柱之气概,尤其是那曹溶师伯道老二的那八个金色文字,气势汹汹,锋锐无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动攻伐大妖山峰飞剑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将剩余半本山水花鸟册收入袖中,苦笑一声,“真没脸去见师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着挺值钱。”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还有什么钱不钱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先有后无还得再有个有,才是真无。”
曹溶称赞道:“好佛法。”
老僧无奈,“这……果然贫僧就不适合与高人打机锋,总是输多赢少。”
在那四季山河之一的画卷中,云开洞府,仿佛走出一位琼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无数。
老僧说道:“这等隐秘至宝,大骊也未必记录在册的……”
说到这里,老僧哑然,那绣虎算天算地算尽人心的,还真不好说。
老僧当然是没见到最后一幅花鸟卷的“白眼”画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测。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个大师兄,正在老龙城内与桂夫人叙旧,我这当师弟的,总不好折了大师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岛的老舟子,经常路过蛟龙沟的。”
曹溶点点头。
之所以是半个大师兄,是师尊从未承认过此人是嫡传。
不过当年师尊泛海游历天地四方,老舟子负责撑船,与师尊一起远游,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他们这些个嫡传弟子,都认那老舟子是大师兄。
师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较多,其中一个最为著名,顾清崧。在中土神洲曾经有个“故作轻松”的山上美誉,是出了名的硬脾气。
不管与谁厮杀,不管境界是否悬殊,对方什么天大的来头,顾清崧就从没怵过,也几乎没有怎么赢过,到最后次次还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龙真人,“顾清崧”都招惹过,后来重新离开陆地,重返大海当起了撑船的老蒿公,据说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后世年轻人追赶不及。
有那曹溶出手护阵,老龙城和藩邸都已经无忧。
宋睦在那议事厅,突然想起一事,沉声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龙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们擅自离开既定战场,哪怕他们是不小心违例出手,但是战死就是战死,去提醒所有督战修士,这些练气士在大骊兵刑两部的录档,军功一律不许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书郎说道:“此举有违国师订立的规矩。”
宋睦转头死死盯住他,“在老龙城,我说了算!你只管照做,国师想要问责藩邸,就来老龙城找宋睦!”
文秘书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领命!”
这位心情激荡的年轻文官,立即去飞剑传信此事。
这位大骊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意迟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认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书院的年轻君子,守在一座老龙城大阵巨大窟窿之一的后方,总计分出了三条战线,足可见这道大门的巨大,君子除了帮助大骊随军修士一起排兵布阵。每次只要灵气积蓄足够,就会倾力出手一次。
这次年轻君子的言出法随,就是轻轻默念了一句“青骑列阵三百万”。
所谓“青骑”,其实就是柳条了。
攒簇密集,很有气势。
杀那些并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还是用来阻滞妖族大军的推进脚步。
一个观湖书院吊儿郎当的贤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结果在老龙城战场上立功不小,唯独在书院那边又丢了君子头衔,重新变成了贤人,起起落落何时休啊。
周矩在这之前已经出手数次,比那山崖书院的君子更夸张,这会儿正蹲在山崖书院君子身边啃神仙钱,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个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出身风雪庙兵家修士,负责护卫这位体魄孱弱的书院君子,简单来说,就是后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顶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大骊边军战场上,是随军修士常有的事。
他虽然沙场厮杀极为稳重,其实天生性情却是极为跳脱的,转头与更脾气相近的贤人周矩嬉笑道:“周大圣人,三百万,三万有没有?多了个百字?”
周矩一本正经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书页上的一股刀兵气震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为风雪庙首屈一指的绝对高手,这点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后去观湖书院跟我混几天。”
那位山崖书院君子只是言语一句,祭出柳条“青骑”大军赶赴战场后,便立即盘腿而坐,脸色微白,笑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上瘾啊。”
观湖周矩和那风雪庙兵家修士,得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调侃他这君子,一口一个未来山长圣人。
那位君子却心知肚明,大隋山崖书院,如今山长已经从茅小冬换成了国师崔瀺,以后谁来当下任山长,根本无法想象。
谁敢去猜那头绣虎深不见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与那随军修士正色说道:“护住君子!”
身形一闪而逝,只见那大门附近,有个身穿宽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术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躯瞬间化作千万只鸟雀,竟是将那些柳条青骑打杀殆尽。周矩要去会一会她!找机会拧掉对方脑袋再与她说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处战场上,形势更为险峻,哪怕有那北俱芦洲剑仙压阵,依旧险象环生,蛮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涌入大门。
老龙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妖族当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与老龙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双方礼尚往来。
一开始使得老龙城战场第一线修士损失惨重,直到藩邸那边文秘书郎,拼了命迅速翻检大量档案秘录,最终在一本比较崭新却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上,好不容易勘验出对方那拨妖族死士,“梦魇”和“窃脸人”两个身份,藩邸才找立即出了应对之策,飞剑传信所有剑修,告知寻觅这两种古怪修士的蛛丝马迹,才得以重新扭转战局。
一座小雷池凭空出现在战场上空,方圆数十里之内,雷电牵引,电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
一位两袖红黑两色的妖族修士,分别驾驭一条火龙和水蛟,往大门这边冲杀而来。
这道大门之外的遥远海面上,还有首次露面的一头大妖,是一骑策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踏波疾驰,去往老龙城。
虽然它不是什么境界巅峰的凶悍大妖,但是这一骑在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其实极为瞩目,一身金甲极难摧破,以至于曾经被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列为必杀存在。
在剑气长城,这一骑尚且如此,在这老龙城又会如何?
有位道门符箓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瓶颈,却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书院大君子的口含天宪。
南海之上,一笔一划,生成文字。是那圣贤文章。
有位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剑修,年轻容貌,额头和脸颊处,依稀带有几分妖族真身特征,她竟是比那一骑金甲神将突进更快。
她也不御剑,每次跳跃,脚下就会自行出现一级白玉台阶,她身后宝光如一轮月晕,被老龙城那边飞剑或是术法,一击即碎,变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镜面,只是瞬间就又合拢。她在那龙君把守的剑气长城修行数年,得到一份剑意“燃花”,飞剑“破镜”,本命神通“重圆”,飞剑与体魄皆是如此,再难死,当然在这种战场上依旧会死,但是身为剑修,一味怯战还怎么当剑仙。
再说了连那剑气长城战场都厮杀数年了,她还真不觉得会死在这么个小地方。
将来去那中土文庙大门外,递剑再死,倒也马马虎虎能够接受!
一位隐藏实力的老龙城地仙修士,暴起杀敌一大片,结果刚要得偿所愿,积攒了足够战功,能够凭此离开战场,返回一州腹地师门继续当那老祖师,结果被身后尸体堆里站起一人,明明是那面孔熟悉的宝瓶洲修士,给后者一爪掏走了心脏,连那颗金丹一并放入嘴中使劲
大嚼,然后傀儡颓然倒地,犹有满嘴鲜血。
一个邻近此处战场的老剑修,元婴境,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剑仙前辈了,寻觅不见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踪迹,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飞剑“”,以一大圈恢弘剑光将那尸体堆悉数笼罩,然后剑光轰然下坠,将那些尸体炸碎大半,少有全尸。
不曾想仍是那傀儡,骤然远掠,老剑修飞剑直去,
更不料那个先前胸膛被剖开的修士尸体,朝相反方向瞬间远遁逃离,与此同时,最早现身的傀儡身躯一软,就要跌入海中。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老剑修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就略微收敛剑意,只顺势将那那傀儡砍成两截,然后立即收回了飞剑,转去先斩杀那具没了心脏的尸体。那畜生真身定然在后者身上,剑光大作,气势如虹。
郦采无语。
你这花里胡哨的闹啥闹呢。
哪怕这位来自外乡的女子剑仙,确实早已经精疲力尽,仍是竭力祭出飞剑,一剑彻底击碎那个刚刚被拦腰斩断的傀儡,将真正隐匿于这副人族修士皮囊种的妖族地仙魂魄,一并搅了个粉碎。
瞥了眼那老家伙一样,郦采懒得说话,得回一趟老龙城喝几壶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觉,再战。
至于那剑修瞧着很一大把年纪了,看元婴气象,算是新人,可一颗品秩寻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
怎的战场厮杀经验跟雏儿似的。
好像是个来自正阳山的“老剑仙”?
老娘的亲娘唉。
只说眼光和深浅和出剑之果决,别说我那猴精儿徒弟陈李,恐怕连高幼清那丫头片子,都要远远不如了。
只是那个正阳山老剑修,已经朝那位大名鼎鼎的北俱芦洲女剑仙,遥遥抱拳致谢。
不愧是浮萍剑湖的郦宗主!两洲修士都晓得了这位女子大剑仙的
好剑仙!剑术真真精绝,一把本命飞剑更是例无虚发,次次必有大斩获!
若是将来能够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定要执山上半个弟子礼,与郦宗主好好请教一番剑道学问。
郦采差点没翻个白眼回礼老剑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他娘的这种眼神要是搁在剑气长城,给旁人瞧见了,别说是隐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隐官,都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剑气长城古怪多多,其中有个不那么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轻隐官在战场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属的妖族,好像格外起劲。
郦采曾经私底下有过询问,与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为境界不够,所以只好暂时把火气撒在那袁首的徒子徒孙头上?
当时陈平安给了一个郦采只当笑话的理由,他说我和宁姚第一次豁出性命去联手对敌,都还是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郦采只是纳闷,那袁首有对陈平安和宁姚出手过吗?或者是与哪头搬山之属的飞升境大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只是没能打得惊天动地?就像年轻隐官与那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过了?
郦采御剑返回老龙城内城,喝酒去。其实当下的御剑之姿,已经摇摇晃晃,女子好像已经醉酒。
去他娘的仙人境,这下子是真没戏了,连仅剩的一线机会都给老娘自己祸祸没了,能怨谁,怨酒吧。
暂时依旧不在老龙城战场的登龙台,王朱已经恢复几分,能够起身而坐,她身上这件法袍,远古龙袍样式,与后世帝王龙袍出入不小。
曾是老龙城上方的那座半仙兵云海,加上与一副走渎遗蜕炼制融合,成为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
台阶地步那个坐着发呆的黄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着脸说道:“马苦玄,请止步!”
除了肩头蹲着一只猫的马苦玄,还有贴身婢女数典,以及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传弟子,也是他给取的名字,忘祖。
那黄衣童子对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么与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岂不是有些谐音了?
马苦玄笑问道:“小爬虫,当年在泥瓶巷就只会满地跑,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多多珍惜,别一心求死。”
黄衣童子说道:“打蛇看主人。”
马苦玄看着那条昔年骊珠洞天的额头虬角四脚蛇。
后者后退一步,后脚跟磕在了台阶上。
坐在台阶顶部的王朱一挥袖子,将那看门都不会的废物拍飞,俯瞰那泥瓶巷马苦玄,“来这里做什么?”
马苦玄刚要抬步前行去往登龙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马苦玄倒不是怕她,只是飞升境的体魄,又不是飞升境的修为,他马苦玄一直被当做擅长厮杀的人物,其实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马苦玄只是不愿惹她生气,王朱当下心情本已不佳,没理由为了他心情更坏。
所以马苦玄就那么抬头看着她,问道:“我争取帮你找回一点场子,只能说争取。”
王朱满脸冷笑。
一个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口气倒是比那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了。
马苦玄微笑道:“又没说宰掉那绯妃,我这个人最不会做梦了。”
那个中土神洲的十人之一,老剑修周神芝,是给一头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当然这与周神芝在那山水窟接连大战极有关系,但是飞升境之间的厮杀,胜了对手与杀掉对手,差别太大,实在太大。
绯妃同样作为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马苦玄又不傻,要去战场送死,找机会远远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战场,某些被绣花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现身就会死。
眼前这个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那袁首倾力一棍?
马苦玄其实如今在老龙城这边饱受非议,有些是觉得他既然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又能够敕令神灵攻伐天幕,那就应该在老龙城战场第一线厮杀,立下与身份相符的战功。也有些则是觉得马苦玄作为宝瓶洲修士年轻第一人,实在太过孤僻,应当学一学那风雪庙剑仙魏晋,胆敢次次问剑强者。
马苦玄除非亲耳听到,一般也不计较,有次在老龙城藩邸外城,凑巧真听到见到了,他也就是当面撂下一句,“候补十人之一的头衔,又不值钱,送你了,然后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终没有再言语,只是转头望向北边。
整个南岳地界周边,搬山猿,撵山狗,符箓一派的黄巾力士、银甲力士,还有墨家机关师打造的傀儡,还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层层战线,只要大骊王朝还有钱,又有北俱芦洲作为依托,所以人力物力其实都不是问题。
坚壁清野?不需要。老龙城失守之时,不会留下任何物件给妖族,只会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
此后哪怕任由妖族大军一路推进到南岳山脚,一样如此。
马苦玄就只是安静看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女子。
很好,当年在骊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样的,如今所幸还能依旧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见,最多次数,是每天清晨时分,在那铁锁井旁,看她假装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觉得真是可爱极了。有些时候她会经常睡懒觉,就会晚些出门挑水,那他就多蹲一会儿。总能见到的。
马苦玄突然以心声问道:“那个隐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结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没打死你,以后说不定哦。”
————
桐叶洲。
桐叶宗关押了一大拨年轻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桐叶宗最为拔尖的天才修士。
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师堂老祖师、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帐那边没办法交待。
说是关押囚禁,当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过其中六个资质最好的,是被关在了玉圭宗的梧桐洞天破碎遗址内。
李完用,秦睡虎,杜俨,于心,傅海主,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就成了玉圭宗祖师堂嫡传的外乡人,王师子,金丹瓶颈剑修,并且很快就会在此破境。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当时极力坚持要留下左右的玉圭宗“孽徒”。
就连那个当年差点因为左右而剑心崩溃的李完用,也是同样的选择。
至于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傅灵清,早已战死。
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玉圭宗,祖师堂香火已经半点不剩了,彻底断绝,就换了个都不知道能够流传几年的好名声。
玉圭宗新任掌律老祖师打开山水禁制,来到那处占地不过方圆十数里的破碎遗址,相较于当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户得令人发指了。
老人没有继续往前走,而那六个年轻人,有些人继续潜心练剑,有些人则抬头望向他,视线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
老人没有解释半句,反而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来,只是防止这些宗门叛徒有任何不轨谋划。
老人只是扫了几眼,很快就转身离去。
一座宗门彻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轻人,相互对峙不说,以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都看在眼里的一个不小笑话了。
只是玉圭宗自那中兴之祖杜懋身死道消开始,就一直没少被看笑话就是了,习惯就好。
老人倒是与许多玉圭宗老修士不太一样,他其实是不那么怕死的,境界瓶颈难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那风中残烛。
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总得做点什么更不怕的事情,比如为玉圭宗留下点真正当得起“传承”二字的香火。
身后那些年轻人就是了。
但是要他们能活,就必须先划清界线。
以后蛮荒天下胜了,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
那么你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有机会重新出山,将功补过的,退一万步说,也能在桐叶宗潜心修行,得个安稳的山中久居。蛮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强者,只要你们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说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
可若是蛮荒天下输了,退回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蛮夷之地,你们到时候一样有的选择。
我这桐叶宗祖师堂如今年纪最大的,一个将死之人,能为那些挂像祖师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愿为宗门荣辱、慷慨赴死的年轻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叶洲南部玉圭宗,才当了没多少年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经战死,连那昔年的可爱刘小姑娘,后来的华茂姐姐,都战死了。
哪怕以后祖师堂还在,又有几个人会骂自己了?如此一来,不会寂寞吗?老子姜尚真,一定会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现身,硬扛一个守株待兔的飞升境大妖一记道法,狠狠撞入宗门最后一道山水大阵当中,一个起身掠向那九弈峰。
趁着暂时没人住,正好拿来练练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给老子起剑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终出现无数颗棋子,九座剑阵九把飞剑。
荀老儿,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师们,别怪我败家,老的死了个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轻人真扛不住了!
宝瓶洲。
风雪庙剑仙魏晋,与那北俱芦洲北地剑修第一人白裳,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一起赶往西岳地界。
至于贺小凉那半个大师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辞一声,独自去了老龙城。
在大骊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们这拨顶尖战力,负责帮助宝瓶洲镇守西岳地界,据守拒敌对方大妖即可。
这三位,关系微妙,魏晋与贺小凉,贺小凉与白裳。
尤其是魏晋,原本不喝酒数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风雪庙酿造的酒水,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骑驴挎酒壶的江湖人。
至于贺小凉的清凉宗,因为一个徐铉,与徐铉师父白裳的那桩恩怨,更是两洲尽知,白裳曾经放出话来,贺小凉休想要跻身飞升境。
这就使得魏晋与那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剑仙,关系也跟着微妙几分。
魏晋都要忍不住骂那头绣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非要把我们三人凑一堆?
重逢后,贺小凉一直对魏晋礼数周到,并不刻意疏远,可越是如此,魏晋便更要喝酒。
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发现此事后,反而难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错。
中岳地界,山君晋青,如今除了现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为国师护阵白玉京之外,真身则经常去与阮邛打交道,老友了。
朱荧王朝曾经是宝瓶洲剑修最多之地,阮邛作为一洲魁首铸剑师,与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晋青,当然不陌生。
身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在多年之前,就早已将看家本领的铸剑术,为大骊铸剑修士倾囊相授,只是这会儿还需要他亲自铸剑,为那些地仙剑修铸造相对趁手的佩剑,不用太过追求品秩,此外还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剑炉,为其他铸剑师,指点铸剑的缺漏。这些相当于不记名弟子的铸剑师,为所有中五境剑修打造长剑,至于还是下五境的剑修胚子,根本没资格赶赴战场,不但如此,大骊还严令这些剑修不许离开各自师门,无一例外,都被长辈直接禁足。本就舍不得他们去送死,更有大骊律令,何乐不为。
宝瓶洲的剑修胚子,哪个不是昔年北俱芦洲所调侃那句,“草窝里的金疙瘩”?
当真比不得北俱芦洲那般“出手阔气”。
不过如今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对那北俱芦洲,是真服气了。
事实上,北俱芦洲修士,尤其是剑修,对这个原本印象中只比皑皑洲稍好的小小宝瓶洲,也改观极多。
敢死是真正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没发现这个南边的小邻居,如此……像我北俱芦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没有之一!
书简湖真境宗,宗主韦滢,首席供奉刘老成,供奉刘志茂,一座宗门足足三位上五境,联袂去往海边云林姜氏。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道家天君谢实,带着一大拨剑修之外的北俱芦洲练气士,都已身在云林姜氏。其中就有在那剑修如云的家乡大洲,都能够被公认为“玉璞境战力相当于仙人境”袁灵殿,火龙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脉的开峰祖师。
还有个明明是仙家门派,却有个无敌神拳帮的江湖称号,老帮主就遇到了旧友刘老成,曾经的书简湖唯一一位野修玉璞境,变成了如今的真境宗谱牒仙师,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见到那好友刘老成之后,老帮主依旧江湖气概,喝了几次酒。
最后一次喝酒,刘老成实在忍不住说道:“荀老前辈就这么走了。”
老帮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枪,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又运道不济,还能咋样。”
老人沉默许久,抬起酒壶,倒酒南边,喃喃道:“老弟,你这桐叶洲一尺枪,在老子这玉面小郎君面前,从来不硬气,不曾想死得这般硬气,早知道当年就多给你几个笑脸,多说几句好话的。”
大骊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脉旁支都先后押注宝瓶洲的墨家修士,依旧在为大骊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岳渡船,一艘艘剑舟。
大骊王朝生财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骊户部尚书,被笑称为谁都敢捏上一捏的软柿子尚书,如今成了大骊庙堂上脾气最差的一个,兵部尚书都敢骂,看架势,视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书别说骂,都敢打。每次与那品秩相同的工部尚书见面议事,被他一见面就先骂个狗血淋头,谈完事情,再骂一通,不过后者往往早已起身快步离去。
大骊京城原本只是同一条街上的六部衙门,早已临时开辟出一大块地盘,将所有衙门聚拢在一起扎堆毗邻,相互串联起来,各部官员,只要公务在身,走门串户,毫无阻拦。
昔年同为大渎督造官的柳清风,关翳然,又能经常碰头了。作为关老爷子的嫡玄孙,关翳然只是在户部补缺,没升官不说,按照大骊庙堂规矩,连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为关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过是藩属国文官出身的柳清风,已经升迁为工部右侍郎,但是大骊关氏出身、更是随军修士双重出身的关翳然,却只是在户部补缺,不但如此,好像关老尚书一走,关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与吏部衙门的所有关系。这些年的逢年过节,从不主动登门拜访那些担任吏部要职的叔伯辈,甚至连爷
爷辈的,关翳然都架子极大,依旧不去问候。据说有个早已离开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在卸任前都辗转别部担任了三年尚书的,一直将那关翳然当亲孙子看待,闲散在京城家中多年,关翳然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还是不去拜访,气得老人在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门口等了许久,最后也还是没等到那个喜欢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年轻人,老人气得用拐杖狠狠敲着地板,大骂关翳然不是个东西,小王八蛋不是个有良心的东西啊。
老人转身之时,心中却埋怨关老尚书太心狠,实在太心狠,哪有这么欺负自家孩子的。
意迟巷,一个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这些年就是忙着含饴弄孙,反正家里几个晚辈,还算有点出息,都不丢人。走在意迟巷和篪儿街,不用低头缩脖子。
老人今天拉着孙子一起在花园散步,刚刚开始与家塾夫子学认字的孩子,突然稚声稚气与老人道,“爷爷,咱们有那么多山上神仙,蛮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么多大妖,双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吗?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开打。到时候打起来,我力气太小,帮忙就算了啊,户部不是缺银子吗,我就把压岁钱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经常挨户部官老爷的骂嘛,给了钱,总不好意思再骂我爹了吧?二十两银子呢!”
这里边的学问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拣一些孩子听得懂的说,打仗不是过家家啊,咱们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谁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会是第二个桐叶洲。到时候咱爷俩就要搬家喽。
可能是真的搬家,带上些家当,带上些圣贤书,却也可能是脑袋搬家。
只是最后这句话,与一个孩子说什么。别说孩子会吓到,自己何尝不是每每想到那个最坏结果,便会吓到自己?得喝几口老酒压压惊?
如今大骊准许官员辞官,家产拿出一半充公。剩余一半,若是足够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芦洲避难,随意。大骊绝不阻拦。钱不够,还可以借。户部官吏以及随军修士,会一同亲自登门清查所有账本,胆敢瞒报漏报,只要超过真实家产一成者,对不住,家产一律充公。无论老幼,举族流徙。如今大骊正是用钱用人之际,缺钱也缺人。
暂时未被战火殃及的宝瓶洲各处,江湖和民间,私自引发十人以上械斗者,不问双方缘由,斩立决。修道之人作乱一方,斩立决。
没有修士与妖族参与的山下动-乱处,处置不力者,当地官府衙门连坐获罪,再将那藩属国的刑部尚书,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岳或是储君之山。
有那修士和妖族参与其中的所有厮杀,按照不同的宗门、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头,分别分作三等,从低到高,分别管辖方圆三百里辖境、千里和那三千里,不管见到还是未曾见到动-乱,一旦无法将其作祟者当场追捕或是斩立决,同样连坐获罪。怕那无妄之灾?那就散开山上所有谱牒仙师,去日日夜夜盯着整个师门周边的动静!已经不用去战场厮杀,难不成连自家山头家门口附近的一地安稳,都照顾不住?这样的山上神仙,不当也罢。
一洲所有山泽野修,可以与五岳、储君山神以及各藩属礼部,领取一块大骊刑部刻印的巡视牌,无论境界高低,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在各自辖境内行走无忌,同样可以为谱牒仙师查漏补缺,一有斩获,可以领取神仙钱,只要在秘档上,积攒足够份额,就能够换取大骊军功,到时候是捞个藩属国的礼部官职,还是凭此退往北俱芦洲,皆是自由。
山泽野修,不愿赶赴战场者,大骊铁骑和各地藩属,一律不许强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灵,胆敢擅离职守,藩属君主到整个礼部,一律按律问责。
山上谱牒仙师,私自运作,擅自剔除谱牒名字,一经大骊和藩属查实,整座山头祖师堂连坐,掌律祖师斩立决,其余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大骊皇帝宋和。
小朝会刚刚结束,在御书房赶紧闭目养神,马上还要接见一拨拨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作最后的定夺,然后向大骊朝野颁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国师的崔瀺一番言语。
今日种种大骊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属,以后陛下稍稍变动,施政松弛几分,便是未来大骊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
总不能让陛下失去了最少半洲山河,还得不到各国史书上的几句好话。
书里书外,全是美誉,只管放心。
大骊藩属彩衣国,胭脂郡附近。
昔年阴气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灵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只是说不出口那份私心,说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对的道理。
可她就是不愿意他去老龙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这点道行,够看吗?给大妖塞牙缝都不够,就是去打杂的,尽量帮点小忙,讨个心安。哪里舍得去了不回,留你一个人,会回来的,一定。
她这才点点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反正不点头也拦不住夫君的。
一个有幸位于宝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属小国,一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难得出门晒太阳了。
只不过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儿竟然骂骂咧咧,说那暴虐无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国山河者,距离败亡不远矣。
一伙市井泼皮无赖年轻人路过,为首的,与一个上过几年学塾的狗头军师问道,蒋老夫子在说个啥?难得出门露面一趟,怎么跟那宝贝儿子被人揍了似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轻声说老夫子是骂大骊蛮子管太多,喜欢动不动就杀人。问话的年轻人疑惑道,那到底骂得有没有道理?读过书却绝不能算是读书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也不是特别确定,只说有的吧,咱们蒋夫子学问很大的。
想到这里,年轻人看了眼那个蒋老夫子的转身背影。
老夫子学问很大,就是那个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喜欢赌钱,欠了钱就装死,有次赌铺真急眼了,就痛打一顿,绑了起来,还是他去帮着求情,还了赌债。因为蒋夫子的学生之一,刚好是他的学塾先生。读书是读不出来,但是那个学塾先生,还是让他很敬重。当年没少骂没少打,少年时还颇为愤懑,嫌他管得多,只是年纪稍大,便越觉得对不住那位先生,所以顺带着对夫子的先生,一并敬重几分了。可那蒋老夫子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好心帮了忙,后来还赖上了自己。
为首泼皮最后自顾自点头说也对,现在咱们走在路上,平日里请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的那帮官皮狗,现在看咱们就跟防贼似的,确实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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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洲。
于玄位于一洲天幕高处,他如今这附近,本该是某位文庙陪祀圣贤的坐镇位置。
至于脚下山河那个本土飞升境老修士,完颜老景,都身为飞升境了,却要如那市井老人,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光阴流水点点滴滴的流逝,老死老死,比那市井老儿更不如。
完颜老景作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负盛名,只是在出关之前,闭关已经五百年之久。几乎每隔百年,就有开山老祖即将破开瓶颈、与天地共鸣的小道消息,流传一洲。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太在意。继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南婆娑洲陈淳安,和皑皑洲刘氏财神三人之后,这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曾是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视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巅修士。
至于他为何不是在那原本胜负难料的家乡战场,去找那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来个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或是一鼓作气打烂妖族大军,为何偏偏是要肆意打杀家乡上五境修士,天晓得。
是因为大道断绝,神魂皮囊都已经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于道心崩溃,心魔作祟,引来了某些化外天魔窃据心湖?
是因为对那中土文庙的天大束缚,早已怀恨在心,怨怼已久?还是一些早已不知过去多少年的种种旧怨?反正都注定已成一桩永远无解、不知真相的悬案。
于玄都不稀罕去刨根问底,那完颜老景,本来就是个性情执拗的老东西,双方结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碍于文庙那些烦人至极的古板规矩,于玄早就跨洲造访金甲洲,不是喜欢闭关吗?那就干脆别出来了。
于玄低头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嘘不已,好个贾生好手段。读书人坏心眼起来,真真可怕至极了。
桐叶洲的镜花水月,让老人脚下那金甲洲中北部,几个宗字头的仙家门外,清楚可见。好一个桐叶洲的众生百态。
于玄一个降落人间,根本不敢以阴神远游,在这大半山河都已归蛮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吗?
他于玄会些符箓一道的雕虫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
那贾生连白也都要杀!
占据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那誉满天下的中土十人。
人间最得意,诗仙白也。独一份。
其余九人大致分成三档。未必当真就准确了,只是相对流传最广。
龙虎山大天师。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箓于玄。
白帝城郑居中,女子武神裴杯,开宗立派的一头大妖。
墨家巨子,被誉为能够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传只要没有十人之一坐镇,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都能够在转瞬之间就被摧毁殆尽。
老剑仙周神芝。
怀荫。
这个榜单,自然是刻意绕过了中土文庙。
此外还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烦人不已,就连于玄都觉得太过无聊。
至圣先师,礼圣,亚圣。白也。东海观道观老观主。龙虎山大天师。
这几位,是让符箓于玄这些真正位于山巅的大修士,相对比较认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来来往往了,十人加候补之类的,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比如亚圣一脉,剑客阿良。剑意鼎盛,剑道高绝,出剑最为气壮山河。又比如文圣一脉二弟子,左右。剑术冠绝天下。
于玄发现那头飞升境大妖已经跑了,而那两位年轻武夫都没什么问题,于玄反而有些揪心,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打杀或是重伤个十四王座之外的飞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过得去啊。至于那扶摇洲,于玄是真不乐意去趟浑水。水太深。
我于玄又个儿矮啊。
于玄举棋不定,便打算先与两个年轻武夫闲聊几句,宽宽心。
不曾想那曹慈一脸微笑,抱拳道谢之后,就告辞离去了,瞧着还挺气定神闲?
倒是那个皮肤微黑模样挺俊俏的小姑娘,礼数更周到些,抱拳致谢不说,也没立即离开。
于玄忍不住望向南方。
扶摇洲终究已经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你白也,兴许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对方那六头畜生,可是脚踩自家山河。
宝瓶洲那座二十四节气大阵,看似虚无缥缈无甚大用处,可其中最玄妙之处,寻常人看不出,你白也岂会不知。
一成天运。
此消彼长。
宝瓶洲修士全无胜算之厮杀,凭空多出一成胜算。重不重要?
旗鼓相当,五五之分,变成六成胜算?关不关键?
九成胜算,变成十成胜算?与之对敌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颤胆寒?
白也落剑扶摇洲,此举无异于选择独自一人,静候一场围杀。
不过围杀白也的大妖数量,以及境界,估计就算是白也,也会意外。
只不过白也这个家伙,意外就只是意外。不妨碍他出剑就是了。
怀家老儿是个顶喜欢占便宜、又要博取名声的,所以去了有那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这个臭脾气老汉,离开中土神洲赶赴扶摇洲,如何?英雄不英雄?很豪杰!就在这扶摇洲沿海山水窟,杀妖痛不痛快,很痛快!那么然后呢?没了。中土十人之一,说没就没了。
白白让那怀老算盘从垫底的第十,变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时,是怎么说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稳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给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怀算盘一辈子垫底,要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六头大妖啊。
万一有第七头呢?
屁的万一,肯定有!
桐叶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摇洲。
好名字。正好适合白也。
刘叉会是第七个。
刘叉也确实在赶赴扶摇洲的路上了,并且没有刻意隐藏剑气,就在南婆娑洲山巅修士的视野之中,直接化做一道剑光远游。
周先生先前给了这位蛮荒天下的大髯游侠,两个选择。是去配合龙君,在剑气长城杀个晚辈。或是在扶摇洲,送白也最后一程。
剑客送行剑客。
总比白也惨死在术法神通之下,总是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欢当出头鸟,那就打杀之。
周神芝只是第一个。失心疯的飞升境完颜老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
确实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那倒悬山遗址处,昭告天下,你们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
谁让山巅修道人不自由?当然是儒家规矩,最可恨处是境界越高,束缚越重。飞升境离开本洲,都要与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打招呼,得了许可才能跨洲远游,不说蛮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独大的青冥天下,会有这般规矩?偏偏是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用种种规矩约束仙人和飞升境。
刘叉选择第二个。
在蛮荒天下没怎么出力,那是敬重陈清都和那些剑修。总不能到了浩然天下,问过陈淳安一剑后,还是不出几剑。
白也,本就是与阿良一样,刘叉最想要问剑之人。
未能独自问剑,又如何。刘叉倒是想要如何,终究不能如何。
周先生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劳烦刘先生记得家乡何处。”
第二句话,则是“托月山有请刘叉出剑。”
在这之外,周先生其实也在顺便算计了陈淳安和整个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摇洲和桐叶洲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唯独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旧大战寥寥,不痛不痒。
一旦白也都死在了扶摇洲。
那么醇儒陈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那怀家老祖率人驰援,更有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陆芝,能够在旁压阵。
陈淳安好清闲,好一个稳坐钓鱼台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轻轻抖了抖袖子,与那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剑击退萧愻,以学生身份,打杀先生半条命,再去扶摇洲了。”
崔瀺默不作声。
是那左右会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会逼着左右去低头,去出剑。
崔瀺视线在那周密的更南方。
很快那边就会矗立起一棵参天大树,一座雄镇楼。
老秀才给了一件东西,刘十六帮忙捎去桐叶洲。
观道观,桐叶洲,梧桐树。
你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计之人事,别说是一个白也之生死,连那老秀才和左右会生死如何,一样不在乎。更何谈出身亚圣一脉的陈淳安。
哪个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
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计,礼尚往来,倒要看你贾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条战线都在死人,大骊国师始终神色从容,除了驾驭白玉京和飞剑斩杀大妖,就只是与那些儒家子弟讲述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处。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与那些儒生问答,有个意气风发的观湖书院儒生不知怎的,说到了心系天下无国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妈的无国界。”
全场寂静。
说这句话的,不是崔东山,是国师崔瀺。
扶摇洲,白也仗剑离开一处远离战火的偏隅学塾,旁听一位老夫子用浓重乡音,在为稚子传道授业解惑。
白也环顾四周,笑容淡然。
不知家乡那树李花,是否白也。
原来阿爹阿娘走后,便是远游。
读书人白也,无愧此生,无愧浩然。
那么,白也就此去也。
第七百二十二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金甲洲战场遗址,白发紫衣腰系酒壶的矮瘦老人,赤脚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铁枪枪尖上,于玄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锐将士和山上练气士的尸骸,还有多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本该是妖族畜生为了那头枯骨王座大妖筑造的大小京观,好让那白莹凭借这些沦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拿下再无决战之力的金甲洲剩余版图。
那白莹委实是十四王座大妖里边,最该死的一个。不然实在后患无穷。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给这头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还了得?
可惜晚来了一步,没能阻拦丧心病狂的完颜老景,也没能趁机会一会这白莹。其实于玄早先跨洲来此的目的,是要与完颜老景暂且搁置恩怨,帮着金甲洲多撑些时日。
于玄自认符箓一道的那几十、上百手雕虫小技,确实是相对比较先天压胜白莹的枯骨大军,毕竟于玄什么都不多,就是符箓数量还可以,以量取胜嘛。再加上瞅着那白莹又不是个太擅长捉对厮杀的,于玄觉得既然保命无碍,来此凑凑热闹,只要不学那周神芝,问题不大。
只是这会儿于玄踩在枪尖上,阴风阵阵,大袖鼓荡,老人揪着胡须,更揪心。
白莹已经不知所踪,当是去了扶摇洲围杀白也,求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不晓得这位好像不太擅长捉对厮杀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与我于玄一般揪心。毕竟要杀白也,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于玄瞧着那个缓缓走来、再稍远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钱是吧,名声大了去,与那曹慈都是好样子,年轻人吓死咱们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钱先前一直在左右张望,停步后抱拳,然后问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战场吗?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弹指之间就能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辈又是这般装束,裴钱一眼就认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早年一起远游归乡,师父曾经提过于玄,很仰慕的,能让师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儿又愿意独自赶来金甲洲战场,裴钱觉得错过了周老剑仙,却没有错过于老神仙,这场架没白打。裴钱当年还问师父,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纸符箓,比起于老儿最最用心画出的符箓,哪个更值钱些,差不离吧?师父当时嗯了一声,笑眯起眼,多给裴钱盛了一碗鱼汤。其实那会儿黑炭丫头,早已经吃饱喝足,肚儿圆滚滚,当她苦着脸接过碗,都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裴钱没来由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挺对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谁更值钱一事,而是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声于老儿,所以裴钱终于有幸得见真人,格外恭敬有礼。何况这位老前辈,心境气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银河,群星璀璨。裴钱先前只是瞥了两次,也未多看,大致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倾向之后,裴钱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于玄点头道:“是怕那白莹隐匿其中?没有的事,早跑了,这会儿没畜生敢来送死,放心吧。莫说是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姑娘留这儿做什么,你一个纯粹武夫,境界是高,终究无法妥当处置这些尸体,还是让我来吧。”
裴钱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坦诚说道:“于老神仙,晚辈是想要从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换些神仙钱。”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轻的纯粹武夫,感觉只差曹慈一点半点的天之骄子,敢情是厚着脸皮在与自己问能否捡钱呢?
差那曹慈一点半点,很差吗?其实很吓唬老前辈了,何况还是个比曹慈都要年轻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点厚着脸皮问一句“小姑娘有无师承,若是没有,赶巧赶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为师”,至于到底会不会拳法,先拐骗了个徒弟再说。只不过于玄很清楚,这般年轻天才,定然师承不低。
于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捡钱,老夫帮你盯着片刻。”
片刻之后,再做个决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裴钱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灿烂而笑,从袖中捏出一枚古朴印章,然后一个轻轻跺脚,将早早看中的几件宝光最盛的山上物件,从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尸体上同时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当中。裴钱一掠而去,所到之处,脚尖一踩地面,方圆数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会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准牵引,如客登门,纷纷进入咫尺物这座府邸。
她与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后来再与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几场厮杀,收获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次次惨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钱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过当下战场遗址,可谓遍地天材地宝、仙家器物,裴钱依旧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误于老神仙更多光阴。
于玄看似踩在枪尖上,往南远眺扶摇洲,实则一直在关注背后那位女子武夫的捡破烂。
看看到底有无信守承诺,只挑那妖族尸体上的山上重宝收入囊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捡错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个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东西眼光不错,做事还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机缘再多也是该你拿的,只要看得见拿得动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发财了。于玄当然瞧不上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况他至多是收拾战场尸体,免得成为未来战事的后患,哪有心思挣钱,何况于玄此生修行,就没有一天为神仙钱和本命物愁过,都是凭本事让它们不请自来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当那纯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门,学我道法符箓,杀人都不用出拳脚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杀人仙气,符箓于玄”的说法,小姑娘听没听说过,心动不心动?可以心动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个见钱眼开,不晓得真正的神仙钱,就在她眼前杵着没动啊。
刚好一炷香。
那裴钱再次重返先前驻足抱拳处,再次抱拳,与于老神仙道谢告辞。
于玄点点头。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顺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决,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摇洲瞅几眼,丢几张符箓,打不过就跑。
一身血迹的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御风远游撤离战场之前,看着那些注定无法掩埋、掩埋了也无意义的尸体,裴钱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诸位走好”。
裴钱双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颤,涟漪阵阵,震碎众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尸体。
于玄听见了那裴钱心声后,微微一笑,轻轻一踩枪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长桥却一个翻转,好似仙人御风,追上了那个裴钱,不快不慢,与裴钱如两骑并驾齐驱,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长枪,是被于老神仙打杀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钱转头大声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虚传,难怪我师父会说一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拢江河入大海,气象万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独高一峰。”
裴钱小有心虚,师父可没这么说过,不晓得自己的这番言语,会不会马屁过了。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会更好。
裴钱不敢往人间多看,人间伤心事,原来不止有师父不在自己身边江湖中。
没关系,她暂时收了个不记名的弟子,是个不爱说话、也说不得太多话的小哑巴。
远离战场千里之外,裴钱在一处大山之巅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是习惯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双画卷走出的神仙眷侣。
裴钱飘然落地后,喊了声阿瞒,那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只是抬了抬头看她,就又低下头。
裴钱看了眼曹慈,有些无奈,直到先前见过了曹慈与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对峙,曹慈落了下风,却谈不上如何处境窘迫,裴钱才知道一个真相,原来曹慈在以往战场上的厮杀,依旧没有拳出全力,杀妖,救人,出拳,力道,轨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处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递拳争先。
在裴钱御风离去后,于玄变揪须为抚须,小姑娘难怪如此懂礼数,原来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诲啊,不晓得多大岁数了,竟有如此稳重见识。
于玄收敛笑意,一闪而逝,一路南下,跨洲远游,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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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洲。
白也一人仗剑,一袭青衫扶摇飞升去往天幕。
脚下一洲山河已经成为一座阵法大天地,从天幕到陆地,悉数被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笼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为边界,成为一座拘押、压胜、围杀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笼。
白也无所谓,只需要将战场远离人间,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见不惯多矣,自己此生剑术收官一战,好似诗歌压篇之作,岂可如此。
至于其它,你们随意,开心就好。
白也仗剑悬停,环顾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遗憾,是白也不愿亏欠任何人,只是这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剑,多半是无法归还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了。
这把仙剑,名为“太白”。
第一次与孙道长和仙剑“太白”相逢,也是孙道长第一次远游浩然天下来散心,孙道长一开始是赠剑,白也不愿收,孙道长就改赠为借,理由是这把仙剑的名字,与自家道观那桃花颜色,稍稍相冲,难讨个大吉利,仙剑太白,与你白也那才是绝配。贫道就当嫁女儿了,远嫁浩然嘛,顺便认了个女婿,不亏不亏,由此可见,贫道行事,确实只分大赚小赚……
能让白也哪怕自觉亏欠,却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门剑仙一脉老祖观主孙怀中。一同访仙的挚友君倩。夫子文圣。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剑客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蛮荒天下曾经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则是那曾经事了。
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收官阶段,炼去半轮月的荷花庵主,已经被董三更登天斩杀,不但如此,还将大妖与明月一并斩落。
炼化了无数座仙家洞府、亭台阁楼的大妖黄鸾,听说也被阿良配合剑仙姚冲道,杀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只得更换皮囊,沦为元婴境,生不如死。
至于先前就在这扶摇洲,第一头陨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喜欢有钱就摆阔,最见不得这种货色了。
那是一个在扶摇洲打杀无数山水神灵的存在,用以弥补它在剑气长城的大道折损,白也前后递出三剑,最终将其斩杀在倒悬山遗址处。第一剑,用以送客离开扶摇洲,免得伤及无辜,第二剑与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还礼蛮荒天下,第三剑白也最为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剑气长城壮烈而死的剑修。
其实白也本该再递出一到两剑,才能真正斩杀曜甲。
只是当时有人出手了,一举压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换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剑远游,刚好见一见剩余半座还属于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
白也此刻悬停在一洲上空的云海中央。
脚下云海是那枯骨大妖白莹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厉鬼的汹汹怨恨之气,更有无数白骨头颅、手臂想要往白也这边涌来,又被白也不用出剑的一身浩然气给驱散殆尽。
白莹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昔年龙君阵师面容的强大剑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远古神灵尸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尸骸头顶,伸手握住一杆贯穿头颅的长枪,雷鸣大震,有那五彩雷电萦绕长枪与大妖五嶽的整条手臂,雷声响彻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灵重现人间。
有一位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书籍铺成的蒲团上,他胸口处那道剑痕,过了剑气长城,依旧只抹去一半,故意残余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亲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飞升城,才会彻底抹平剑痕。
头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龙袍,人首蛟身,庞大身躯四周,悬浮飘荡着一位位怀抱琵琶的飞天,刚好被一同瞬间跨洲而来的老友袁首,拿来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黄豆,用以疗伤,在那老龙城战场打出两棍,挨了不少记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谈不到如何伤及大道根本,终究是受伤不轻,而大妖真身何等坚韧,一旦受伤,对上寻常并非剑修的飞升境敌手,倒也无惧,可是如今面对白也,袁首素来与仰止不客气,仰止更不介意这点损耗,双方都要恢复到巅峰战力。
袁首依旧御剑悬停,肩挑长棍,手系一串由众多山岳炼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叶洲一些个大山岳。
胜算不胜算的,其实谈不上,稳赢的局面,自家阵营的刘叉也好,从天外天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也罢,与白也更换位置,都与是一样的下场。让仰止和袁首,或者说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们六个,死不死一个,以及死哪个,至关重要。白也此生最后一剑,必然会拉上一个陪葬,哪怕杀不掉谁,沦为黄鸾下场,不也等于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与人无异,却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挂的那副远古金甲,既是牢笼,勉强也算庇护,金甲趋于破碎边缘,一条条浓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涧流水倾斜出石涧。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谓粗鄙至极,他与其余王座大妖盯着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样,他真正的寻仇对象,还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个喜欢待在莲花洞天观道的“年轻人老家伙”!
唯一一个始终不喜欢真身现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异常的切韵,腰系养剑葫。
所以显得格外渺小,与那读书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来自不同战场不同位置,最终瞬间一起置身于扶摇洲。
围杀白也的六头大妖,竟然俱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黄鸾,曜甲,三头大妖都已经成为老黄历。只是如今又多出个王座位置颇高的萧愻,再又补了两头不那么服众的飞升境。最后边那两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实都没放在眼里,凑数而已。比如前无古人、说不定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场围剿,周密就根本没有让他们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来扶摇洲的,不到半数,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韵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这可是至圣先师才能说的话。”
白也摇头道:“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语,天地间当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说。
六头大妖都没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白也伸手轻轻握住剑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么,只管来杀白也。不敢杀人?那我可要杀妖了。”
一剑出鞘。
仙剑太白,剑光太白。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
扶摇洲天幕第一道属于蛮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彻底崩碎,一场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剑气,剑阵砸向云海与六头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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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洲北部渡口,蛮荒天下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错,难得与三位嫡传弟子说起了些陈年旧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贾生,在离开中土神洲之后,要想成为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当然会经过剑气长城。”
“当时那个自我标榜要为人族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对家乡犹不死心,就找到了陈清都,那位反正成天无事可做的老大剑仙。”
说到这里,周密会心一笑,“算是假传圣旨吧,当时自称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一位副教主和学宫祭酒的默契,只要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愿意助阵,跟随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起杀向蛮荒天下托月山,为浩然天下开疆拓土,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那么剑修的万年刑徒身份,就此成为真正的老黄历,文庙愿意拿出一块极大福地,交由剑修做主。从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瞎子,说道:“于情于理于大势,文庙都该如此付出。不对,是都会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帐木屐,如今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
先生说世道变迁,许多好话会变成坏话,正如赐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为文海周密之关门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变成一个人心中的好话。
周密微笑道:“我当然需要跟陈清都保证,剑修在大战落幕之时,能够活下半数,最少!不然连同贾生在内的读书人,最容易后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问道:“那位老大剑仙是怎么说的?”
“陈清都喜欢双手负后,在城头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几里路,陈清都笑着说这种事情,跟我关系不大,你只要能够说服中土文庙和除我之外的几个剑仙,我这边就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上任刑官。当过百余年。当然是用了化名。陈清都也帮着我遮掩真实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为何,当时陈清都虽然出奇的好说话,可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成事。
剑仙绶臣笑道:“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问道:“先生,为何白也愿意一人仗剑,独守扶摇洲。”
先生只是大笑。却不与这位嫡传弟子解释什么。
周清高只得帮着先生与师姐耐心解释道:“师姐是觉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顾自摇头,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也不对。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时候,是几乎所有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本土剑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仅仅第九,依旧被由衷视为剑不可敌。”
“结果给咱们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杀之后,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开始为十人垫底的‘老算盘子’怀荫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还觉得那周神芝是个名不副实的的老废物,剑仙个什么,说不定去了那蛮夷之地的剑气长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够刻字扬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颜老景叛变,换成是你,已是飞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浑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剑术更高吗?三剑斩那位王座,为周神芝报仇吗?那么白也一死,又会如何?可问题在于,白也不去扶摇洲,谁能去,谁敢去?扶摇洲也好,桐叶洲也罢,是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胜之地吗?”
流白其实并不愚钝,不然当初在那甲申帐,也不会成为木屐在谋划一事上的左膀右臂,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战况。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就会很麻烦,相当麻烦。许多积攒下来的先手优势,就会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绶臣突然说道:“白也应该见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已经大功德在身,剑斩王座,已经足够问心无愧。该换其他人登场了。”
周清高摇头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这般人,那么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这个先生刚刚赐名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师弟了。
当年在甲申帐,其实流白就已经足够佩服军帐领袖木屐的运筹帷幄。
如今成为同门,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这边,周清高从不胆怯半点,好像从不怕说错话做错事。
与师兄绶臣说话,更是半点不落下风,又绝非刻意在言语上,师弟定要赢过师兄。
周密笑道:“你们几个还是想得浅了。”
“不要觉得一座剑气长城,阻滞我们多年,便觉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这么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先生我的家乡,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觉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尔几个,如绣虎,如白也,才胆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给那些山下痴子的汹汹议论,一烦再烦还要烦个没尽头,那么山上神仙的脾气,可是从来不小的。”
剑气长城太难打下来,又是坏事,其实又是好事。
打下剑气长城后,再来打那桐叶洲和扶摇洲,易如反掌,战场心气非但不会下坠,反而随之一涨,还有那南婆娑洲迟早要攻破,要打烂那金甲洲,以及眼前这座宝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须死,不然会小小有碍扶摇洲形势走向,加上这家伙又一根筋死战不退,我其实都准备好了,送他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的白也三剑杀王座?白也只会连出剑机会都没有,因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剑就重创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见,剑气长城的剑仙啊,剑修啊,全是蝼蚁一般的纸糊货色,瞧瞧咱们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总计才十四王座吗,我们周老剑仙在那山水窟,一
剑就摆平了一个。所以这场仗,其实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倾尽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侥幸拿下了两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庙太谨慎,儒家圣人们太小题大做了,又太不圣贤无担当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愤欲绝了。”
流白听得目瞪口呆。
周密轻轻摇头,望向中土神洲那边,笑道:“浩然天下还是没有变啊,总是会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强者不问是非,不分对错,同时必须毫无牵挂,只要强者足够强大,把最高处位置坐得稳当,言语,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帮他讲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会白死的,到时候浩然天下,只会亲眼看到一个真相,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蛮荒天下刘叉一剑斩杀,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点吗,现在就要你们把一颗胆子直接吓破。”
从山上到山下,论厮杀惨烈习以为常,论说死就死,论不得不死,已经享受太平万年的浩然天下,也配与蛮荒天下比?
论大举调动整座天下之力,你们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声大笑,然后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动打开一洲天运禁制,与天地作揖,朗声道:“至圣先师,家乡让那书生贾生绝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来恶心恶心你们了。”
宝瓶洲一处云海之上。
许弱问道:“这贾生?”
崔瀺说道:“装模作样,隐藏后手。”
周密转头望向宝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绣虎也。”
周清高只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庙?”
周密笑道:“为何如此重要吗?我这家乡,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较讲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庙说过话了,早早道破为何中土文庙如此画地为牢、束手束脚。
当年贾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条策略,不是在为文庙避免今日事?!哪一个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烂的根本原因?一个连那君子贤人,都不能当那庙堂国师、幕后君主的浩然天下,连那皇帝君王都无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该有今日之苦。是你们文庙自找的麻烦。真到了需要人死战场的时候,圣人君子贤人,你们拿什么来讲道理?拎着几本圣贤书,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说那书上的圣贤道理吗?
当年浩然天下不听,将我苦心孤诣写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阁。
那么现在就多听听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怜只有一个崔瀺。可惜了一头绣虎,不但自己会死,还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这场战争,还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庙给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给了人间太多自由,却只会让人觉得人人不自由,远远不够。
很好!
要那纯粹无约束的自由,托月山给你们。
要那强者为尊便是唯一道理,蛮荒天下一直最讲这个,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语。
周密稍稍加快脚步,三位学生就识趣让先生独自散步海边。
绶臣停下脚步,望向北边宝瓶洲最南端的战场,绯妃已经将那些瘟神和两位过客送到了老龙城,看起来效果不错。
周清高则和流白转身缓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位隐官?”
流白瞠目结舌,然后笑骂道:“什么?!木屐你是不是疯了?!”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谁疯了?谁都没有疯。”
流白脸色雪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师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周清高继续挪步行走,“与其担心未来心魔是那隐官大人,还不如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喜欢一事,第一,陈平安肯定会死在剑气长城,哪怕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不死,师姐其实心知肚明,这辈子注定无法向他亲手报仇了。那么心魔就会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机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欢,还要变得真心最喜欢,然后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后一定会亲自问剑飞升城,好让那个害死陈平安的罪魁祸首,让那宁姚知道一件事,陈平安喜欢宁姚,真心不如喜欢流白。”
流白满头汗水,始终没有挪步跟上那个师弟。
绶臣与周密心声笑道:“先生收了个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师兄不如师弟很正常,只是别来得太早。”
“周清高与你们这些师兄师姐,还不太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那剑气长城,心神往之那年轻隐官。所以他内心对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们都要更重。与此同时,他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蛮荒天下的陈平安,先像了,才能超过。至于那个斐然,终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陈隐,更多是登岸桐叶洲后,闲来无事太无聊,何况斐然根本不需要成为别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与你提前说几句话。我心中有些年轻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还有雨四,?滩,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几个吧,不到二十个年轻人,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会低的。”
“我去找一下赊月,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和那座镇妖楼。绶臣,老龙城战场这边你和师弟帮忙多盯着。”
绶臣领命。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为人处世。
师弟清高,水清山高,处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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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处,与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相隔不远。
一个暂时不想开口说话,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身边老秀才肯定会开口,拦都拦不住。
“你们这些圣贤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劲咳嗽几声,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几口真正的鲜血来,那就当是润嗓子了,先说了别人真辛苦,再来与那圣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庙功劳簿就算了,不差这一笔两笔的,可你得先自个儿额外记我一功,以后文庙吵架,你得站我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那位文庙陪祀圣贤点头道:“有一说一,就事论事。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少了文圣。不该说的,文圣就算在这边撒泼打滚,还是没用。”
老秀才盘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气多矣,难怪圣字前边没能捞个前缀。你看看我,你学学我……”
那位圣人直截了当道:“没少看,学不来。”
文庙礼圣一脉,与香火凋零的文圣一脉,其实一向最为亲近。不然礼记学宫大祭酒,就不会那么希望文圣一脉并非嫡传却记名的茅小冬,能够留在自家学宫潜心治学。
而当年剑气长城的那位督战官,礼记学宫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会主动为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说上那几句暗藏好意的恶话,最后还主动与陈平安讨要一枚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见外,要求陈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叹了口气,真是个无趣至极的,如果不是懒得跑远,早换个更识趣风趣的闲聊去了。
中土文庙,总计七十二陪祀圣贤,其中这些负责坐镇九洲天幕的,年复一年的“枯守坐蜡”,需要日夜巡视一洲山河那些最为明亮的人间灯火,压制所有飞升境大修士的举动,不许他们擅自离开一洲山河,还要督查仙人的行踪和滥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间苍生。比如当年桐叶洲和扶摇洲都有三位,宝瓶洲因为地方最小,只有两位,至于这南婆娑洲,由于最为靠近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所以多达四位。
其中扶摇洲曾经有一个,脾气与老秀才比较投缘,是个相对比较爱说话的,就私底下与老秀才笑言,说遥遥见那人间祈福许愿的灯火,一盏盏冉冉高升,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真觉得人间美景至此,已算极致。
正因为圣贤此语,老秀才才有了那个“坐蜡”的谐趣评价。能把坏话当真正好话讲,本就是老秀才独门一绝。
至于能把好话说得阴阳怪气处处不对劲……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说谁半句坏话?!
老秀才问道:“有无酒?人间美酒总是喝不尽,你随便找户富贵人家借两壶,咱哥俩走一个。记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酿啊,我就不是那种瞎讲究的人。”
圣人摇头。
老秀才以拳击掌,“那我等会儿找陈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礼圣一脉读书人不如亚圣一脉大气了。怪我怪我,难辞其咎,也就是这里没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罚个三杯。”
圣人说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气就足,难怪能在陈淳安头顶当圣人。其他那些个陪祀圣贤,可都不如你威风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抠搜了点。”
圣人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某人差点将记名弟子套麻袋丢在礼记学宫,而且做这事前,还劝勉弟子,说万一哪天真当了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以后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镇天幕?一定要帮着先生出一口恶气?”
老秀才使劲摆手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师重道,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
圣人说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边喝高了,是当一件自家先生的风采依旧事来说的。”
老秀才捻须点头,赞叹道:“说得通说得通。得劲得劲。”
圣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远处,问道:“文圣,能打赢吗?能少死人吗?”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处多想就是了。”
文庙还有些圣贤,以消磨大道修为作为代价,在光阴长河之中寻觅破碎秘境,然后搁置在浩然天下版图上,或者静待有缘人,或是应运而生,最终都会成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庙自己是历来不会占据的,曾经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与天下争利益,还要圣贤道理做什么。
万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获,当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发现踪迹与稳固道路之两大功劳,要归功于与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当中最让老秀才难堪的某位陪祀圣人,在等到老秀才领着白也一起露面后,对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长逝,与那老秀才不过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圣贤,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么古怪怪怪的,那么毅然决然的,去了不归就不归的远处他乡,与那礼圣作伴百年千年万年。
所以历来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独在这件远游事上,从不为如今的关门弟子多说一句。
只是当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关门弟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媳妇,那个顶好顶好的小姑娘宁姚,老秀才,当时才蓦然一股脑儿伤心起来。差点就要当着好友白也的面,当着一个晚辈的面,老泪纵横起来。委实这等苦处,说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关门弟子独自如此不容易。
圣人难得主动言语,还有些笑意,与老秀才说了一桩故人旧事,其实相较于他们这些存在而言,岁月相隔不远,只是这会儿想起,却又好像是件遥远事:“我那好友,昔年路过此地,重返桐叶洲之前,骂了文圣不少难听话。”
老秀才挠挠头,然后双手抱胸,嗤笑道:“给他随便骂几句,又少不了几两肉,我要是较真半点,就算我不文圣,白读了几万斤圣贤书!”
圣人又笑道:“故友最后一句,是说‘文庙的冷猪头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着的,这家伙哪天厚着脸皮去了文庙,可以从他那边偷摸几块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盖上,“吃就吃,谁怕谁?读书人偷吃冷猪头肉,能叫偷吗?!”
昔年,老秀才难得板起脸来,狠心教训一位从来无需先生担心学问事的小弟子,老秀才与一个少年说那以后长远事,“小齐!今儿先生可是与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听好了,先生嗓门大些,不许哭鼻子……好吧好吧,说道理确实不在嗓门大……冷猪头肉,是那么容易吃的吗,是那么好吃的吗?!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独独不可为了吃猪头肉而当圣贤!当个君子,当个书院山长,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远了?”
吃冷猪头肉这个说话,并非老秀才首创,却是被老秀才真正发扬光大,使得许多圣贤偶尔自嘲几句,都愿意主动提及此语。
圣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老秀才曾经说过儒家道统,君子容易死,圣人难死。老秀才话语却只说了一半,圣人难死,便好受吗?
为何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庙的圣人,已算人间学问个个通天的读书人了,连那君子贤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例如扶摇洲和桐叶洲的那些七十二书院山长、君子贤人,那些已经再无机会翻动一页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生前尚且能够杀敌再死。
那么为何面对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儒家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却只能将一身气运融入一洲天地?
这就是那些可怜圣贤,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颜老景那老贼知道吗?当然知道,在乎吗?半点不在乎。
那些或腹诽或痛骂中土文庙毫无建树、全不作为的,知道三洲书院君子贤人、山长与儒士什么下场吗?知道,在乎吗?则未必。既要人去当英雄,又讲个成王败寇。
就像身边圣人所说的那位“故友”,就是当年桐叶洲那个放行杜懋去往老龙城的陪祀圣贤,老秀才骂也骂,若不是亚圣当时露面拦着,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庙没了冷猪头肉可吃,凭借先前坐镇天幕年复一年很多年,依旧潜心砥砺自家学问,硬是给他重新吃上了文庙香火,还偏要重返桐叶洲,求死不说,那家伙还非要赶个早。
而那个家伙的真身,跟随礼圣守护浩然天下,与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厮杀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对此要不要竖个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压制化外天魔。莲花天下,西方佛国,压制无数最为冥顽不灵的冤魂厉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负责针对蛮荒天下的妖族。其中远远不止于此。
作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块飞地的剑气长城,数万剑修,万年以来,据守一地,牵制蛮荒天下的妖族。剑气长城屹立万年,文庙是不是就万年高枕无忧了?只是袖手旁观看好戏?为何文庙第二神位的礼圣,几乎从不在文庙露面?哪怕连那三四之争,都未出声?哪怕理由千百个,最大的一个,还是当年外患太大,远忧其实从来半点不远。
所有坐镇九洲天幕的陪祀圣贤,真身都在天外!跟随礼圣抗衡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只余下阴神留在家乡,半死不活的,还要去坐镇一洲天幕当个可怜兮兮的狗屁老天爷!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远古神灵,万年以来都在发呆,乖乖给咱们浩然天下当那门神吗?!
老秀才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实实在在裨益世道,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这种话,不是当你面才说,与我弟子也还是这般说的。”
圣人点头道:“文圣此理,最合我心。”
事实上除了圣贤道理,老秀才最让这位天幕圣人记忆深刻的一番话,很老秀才,不太文圣。
与我不对付的,就是烂了肚肠的坏人?与我有大道之争的,便是无一可取处的仇寇?与我文脉不同的读书人,就是旁门左道瞎读书?
我他娘的算老几?!
当时老秀才身在文庙,扯开嗓门言语,看似是在先说自己,其实又是后说所有人。
老秀才转头,一脸诚挚问道:“既然如此钦佩我的学问,仰慕我的为人,咋个不当我弟子?”
圣人淡然道:“我年纪比文圣虚长几百岁,何况我们礼圣一脉的学问好不好,相信文圣心中有数。”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还是脸皮薄了,我与你家礼圣老爷关系极好,你改换门庭,肯定无事。说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礼圣不夸你,到时候我也要在礼圣那边夸你几句,真是收了个没有半点门户之见的好学生啊。”
这位圣人没搭话。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欢顺杆子往上爬,没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对礼圣,甚至是至圣先师。
也哪怕是面对乡野村夫,甚至是学塾稚童。
老秀才轻轻咳嗽几声。
两洲山河人迹罕至的僻静处,那些尚未被彻底剥离掉浩然气运的人间,便立即有那异象发生,或是云卷云舒,或是水涨水落。
至于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边这位圣人坐镇山河气运,些许涟漪才起涟漪便无。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圣人摇头道:“反正我也无酒款待文圣。”
老秀才问道:“不会是赶人吧?”
圣人点头笑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着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圣人摇头道:“比文圣总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圣贤只留阴神坐镇天幕,负责稳固山河气运,既是文庙的无奈之举,更是人间有幸的适宜之事,因为自古寂寞的圣贤们既然没有真身,便更为纯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一个踉跄,赶紧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没少骂这些圣人是只会送人头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这几句。
圣人叹息一声,那萧愻出剑,与左右争锋相对,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几口酒水,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大修士,早就气吞山河用以弥补大道根本了。
这位圣人低头望去,作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陈氏书院那边,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学书院,甚至连这七十二书院的儒生们,不乏有人,一个个仗义执言,好似舍得一身剐丢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骂圣贤不作为,一个个糊涂得好像没碰到半本兵书,竟然任由桐叶、扶摇两洲和大半个金甲洲都已经眼睁睁看着沦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构建战线吗?我泱泱中土,连那桐叶洲和扶摇洲两个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庙圣贤齐出,中土十人在旁辅佐,十人不够,再加上候补十人,再有浩浩荡荡的玉璞、仙人助阵,那些个蛮荒天下的畜生,什么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数轻易打烂,弹指间灰飞烟灭。
有个身穿红棉袄的年轻女子,在一处儒生集会上安安静静,旁听许久,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先听了再说。
只是听多了那些言之凿凿的言语,她也有些想要问几个问题。于是找到了一个书院儒生,问道:“你去请飞升境、仙人们出山吗?”
“自有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马。”
“如果他们还是不乐意出山呢?毕竟打仗会死人的。桐叶洲的飞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毕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着证道长生去的。”
“我都不需说至圣先师,只说礼圣的规矩,岂敢不听?谁敢不从!”
“偏敢不听呢?打死几个立威?然后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战场?最后如你所说,就一个个慷慨赴死,都死在了远方异乡?现在不都在流传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话吗,说我们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会不会到时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干脆就转投了蛮荒天下?到时候既要跟蛮荒天下打仗,又要拦着自己人不叛变,会不会很吃力。关键还有人心,越是高位处的人与事,登高看远,同理,越是登高看远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会瞧得见的,瞧在眼里,那么整个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乱之世,这点人心算得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一场大胜仗打下来,山上山下人心自会颠倒。”
“当然要在意啊,因为蛮荒天下从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个甲子帐,其实就一直在算计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说了,将来登岸中土神洲,蛮荒天下只拆文庙和书院,其余一切不动吗?王朝依旧,仙家依旧,一切依旧,我们文庙挪窝多出来的权柄,托月山不会独占,愿意与中土仙人、飞升一起签订契约,打算与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门平分一洲,前提是这些仙家山头的上五境老祖师,两不相帮,只管作壁上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谱牒仙师,哪怕去了各洲战场打杀妖族,蛮荒天下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你看看,这不都是人心吗?”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虚头巴脑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还讲不讲读书人的浩然正气了?听说你还是山崖书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心中更无多少仁义道德。”
“我不是在与你就事论事吗?”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个女子,懂什么。”
这位在此
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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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顶更登天,一举打碎天庭,或者打杀,或者驱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将人族视为香火源头、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为过眼云烟。事实上,真当那一刻来到,几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当真赢了。从此整个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来负责开万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过也有功,其实与人族依旧积怨极深,最终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后世的蛮荒天下,山河疆域,广袤无垠,但是物产最为贫瘠,相对灵气稀薄,在那之后,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大内乱之后,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铸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后现身,最终合力帮忙将剑气长城打造成一座大阵,能够无视蛮荒天下的天时,割据一方,屹立不倒。
陈淳安问道:“那些远古剑修,当年不惜与所有阵营决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剑修内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还真不好说。”
老秀才唏嘘道:“还能如何,剑修,是天地间杀力最大、斩杀天上神灵最多的剑修啊,其中一拨剑修,性情桀骜,觉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觉得谁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遗址,应当就此封禁起来,那拨剑修却觉得,当然要由他们占据,所有逃窜远方的神灵余孽,他们承诺一定会一一斩杀,就不用他人忧心了。而由陈清都、龙君和观照领衔的另外一拨剑修,则觉得不该如此,可以换一块更大的人间地盘,选择休养生息。结果就是那么个结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点又教天地翻覆。”
“虽然陈清都这拨剑修没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开山老祖,原来早早与出剑剑修站在了同一阵营,差一点,真就是只差一点,就要赢了。”
陈淳安又问道:“当时人族惨胜,放心剩余剑修?不怕万一?陈清都他们这些剑修,虽然当时没有出剑,但是那么多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变成一大片剑气冲霄的参天大树。只要陈清都、观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剑修再与其他人族起了冲突,一定会真正出剑的。”
“所以啊。”
老秀才无奈道:“所以沦为了刑徒。可不可怜?当然可怜至极!可是你要知道,在当年,剩余剑修连那刑徒都未必当得!你看后世剑修在那剑气长城,咱们文庙有过半点约束吗?当时一位失去眷侣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神灵性情最近,迟早是个天大麻烦,先前那拨剑修不是不服管吗?觉得功劳大,就要占据天庭遗址,很好,不是神灵,要当新的神灵,剩下这些,改变主意,陆陆续续加入战场出剑的,可不在少数,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干脆痛快些,大不了双方再打个几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杀绝,倒也轻松了,以后千年万年,才能够真正世道太平!”
陈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老秀才轻轻挥袖,“看好了。有些是老头子亲口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不过两两相加,离着真相,肯定不会太远。”
陈淳安举目望去,如今这条大河之畔,出现了一个个远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个个身形,好像相隔不远,又好像天地之遥,
一位老夫子临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讷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对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边,正在掬水洗脸,有一头青牛卧在一旁。然后少年道士抬起头来,好像在与万年之后的老秀才和陈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双手拄刀、披挂甲胄的魁梧男子,皱眉不语,却杀气腾腾,望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背剑青年。
这场河畔议事。
唯有剑修一人在场。名叫陈清都。
此外,还有参与议事的妖族两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后来的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泽。
白泽身边站着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礼圣。
在更远处,犹有数个苍茫古意无穷尽的伟岸身影,只是相对模糊,哪怕是陈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远处,距离所有人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头青丝。
老秀才说道:“陈清都当时开口第一句,真是硬气得好像用脊梁骨撑起了天地,就一句!陈清都说打就打啊。”
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那个背剑青年果真如此开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剑青年附近,那个双手拄刀的魁梧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远处,白泽想要开口,但是却被礼圣轻轻扯住袖子,摇头示意不着急。
最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却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帮陈清都。”
对岸僧人摇摇头。
少年道士则叹息一声,“大道真正大敌,都看不见吗?”
哪怕只是远观一幅万年之前的光阴画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终结果,陈淳安依旧难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老头子出马了,大气大气,何等大气,你以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须拍马啊?不能够!”
陈淳安只见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摆摆手,然后走到背剑青年的身边,轻轻按住剑柄,同时抬头笑道:“剑修我来管,我来立誓,不管剑修以后如何选择,对谁出剑,我儒家一脉,来承担一切因果和责任。”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河边道士轻轻点头。
然后老夫子收回视线,与背剑青年笑道:“陈清都,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剑修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是保证不算坏。”
“陈清都,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更不麻烦了,你接下来只管快意出剑,我来为天下剑修护剑一程,反正早早习惯了此事。”
陈淳安蓦然正色,这位醇儒,神色愈发肃穆沉重,向那万年之前的那位至圣先师,作揖行礼,遥遥一拜。
拜我陈淳安心中真正圣贤。
最远处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来是最好,要是打不起来,以后我去你们那块地盘。”
老秀才收起光阴画卷。
崖外大水,再无身影。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
不然谁能将当年那些最擅长厮杀的剑修,定义为刑徒?!因为是剑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连那妖族两位老祖在内。
何况也不是那剑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剑修的剑鞘管不住剑,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术。以后不管过去几个千年万年,人族都只会是一座烂泥塘!
以前神灵高高在天,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视若牵线傀儡,以后人族难道就要高枕无忧了?然后开始自相残杀?
当时代替妖族议事的两位领袖,其实对于流徙剑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个认可,一个不认可。
但是既然划分到了一块蛮荒天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位认可将剑修变成刑徒的蛮荒天下共主,却绝对没有想到刑徒的驻扎之地,会是位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间。
毕竟相较于剑修这个人族自家人,妖族与人族的恩怨,更加复杂。
当时河畔,两位议事妖族大祖,一个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个就是后来名义上被镇压在雄镇楼的白泽。
为何有那么多的远古神灵余孽,消停了一万年,为何突然就一股脑冒出来了。而且都奔着我们浩然天下而来?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蛮荒天下托月山踩几脚?因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剑修,最早的两位读书人,挑起了担子,要为天下剑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大不了就是两座天地相互隔绝,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拥有一座剑气长城在那边死人万年吗?还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相互仇视?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胆敢讲此道理,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自行剥离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随礼圣与那厮杀,只余下阴神在浩然家乡,事到如今,哪个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叶洲君子钟魁的下场?早就是了啊。
能逃过一劫的远古余孽,除了曾经身具至高位的那拨,或者彻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转世为人,
其余的,数目不算太多,可是哪个好惹?
那陈清都,为何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是为还人情,为何愿意死守城头一万年,是要为剑修从至圣先师那里,凭剑赢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陈清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当年河畔议事,不敢出剑,不敢说死就死,人间大毁?剑气长城都给人砍成了两截,还是一剑不出,老大剑仙,连那十几岁的下五境剑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后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老头子,为何圣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偏要不说,只字不提。文庙还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圣贤候补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晓些许内幕,好让他们自己早早做出选择,要不要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当时是真着急啊,就问老头子,咱们好好与人间说一说自家辛苦、当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讲一讲道理嘛。听不听得进去,记不得记得住,咱们好歹试试看嘛。最不济,都能让白眼狼自己心里有数是个白眼狼。”
“你知道老头子是怎么回答我的,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三句话,就只有三个字。”
“凭什么?”
陈淳安疑惑道:“至圣先师的这三个字,作何解?”
是至圣先师在责备、苛求所有圣贤人,还是合道天下万年……难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么深意?
老秀才大为遗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只是当时老头子面无表情,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猜不出那个答案了。”
陈淳安说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陈淳安刚要询问。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无一人的中土文庙,涟漪微起。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花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泽而渔
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红衣女子腰系小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李宝瓶名气不小,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说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小,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是那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那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说,唯独对于崔瀺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小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过境之时,能够让一座城池白昼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都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说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李宝瓶,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李希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与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在这之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也绝不找她,年轻人就是喜欢傻愣愣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说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那洪福齐天的天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小凉,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轻十人当中,青冥天下那个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轻,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
候补十人当中,则以中土许白,与那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天独厚,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多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就连那年纪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纯青”,登榜时才十六岁,作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又与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唯二两次与他人“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许白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头回初出茅庐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小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天最后会信誓旦旦说,以后等她见到了小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红衣女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给她那小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
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天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小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这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小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小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小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小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天地都给几乎说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人当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小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天问》。后来在那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小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李宝瓶都涉猎过,而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过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看书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说,你们当时年纪太小,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说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间,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
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到了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不过小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又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小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俗夫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轻人,幸好这小子暂时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角,老秀才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么得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小宝瓶别着急祭出杀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等到年轻人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小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籍,要我反复阅读,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著作,小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说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自己的学塾先生,只说声望,毕竟比起一位书院山长,天壤之别。说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有。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呵,也不与年轻人道破玄机,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了。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却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小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一位专门著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那山崖书院,茅小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争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小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说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说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
趟礼记学宫,与茅小冬问一问《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说道:“我家小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说中的‘许君’?”
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说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推荐之书,又偏好训诂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圣如此言语,许白还是绝对不会将一位乡野学塾老先生,往“许君”那边靠拢。
老秀才有些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难糊弄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关门弟子来得性情淳朴啊。
只不过既然许白自己猜出来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诌,而且事关重大,哪怕是一些个大煞风景的言语,也要直接说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帮着为许白护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学宫寻求庇护,许白虽然天资好,可是如今世道险恶不同寻常,云波诡谲,许白终究缺少历练,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脉的年轻人,既然遇到了,还是要尽量多护着几分的。
尤其是那位“许君”,因为学问与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层关系,如今已经沦为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众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难,可要说因为不记名弟子许白而横生意外,终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点头道:“确实是那位‘说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许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说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以后迟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烦。我先前让你去往礼记学宫,不仅是让你求学去的,如今蛮荒天下的妖族谋划,阳谋阴谋一股脑儿冲过来,半点不客气,保不齐就有单独针对许白、再针对许君的一桩阴谋。听了这些,可以担心,可以多思量几分,但是不用太过害怕。我,还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缘由未曾与你坦诚身份的先生许君,再加上陈淳安,咱们这些老家伙毕竟都还在呢。”
许白作揖致谢。
许白一直以来就不愿以什么年轻候补十人的身份,拜访各大书院的儒家圣贤,更多还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与圣贤们虚心问道,请教学问。前者太虚,不踏实,许白直到今天还是不敢相信,可对于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许白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个科举功名,再当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学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诸多天灾,就不用去那文武庙、龙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恳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涝,亦非坏事。
老秀才抚须笑道:“你与那茅小冬肯定投缘,到了礼记学宫,脸皮厚些,只管说自己与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欢,如何相见恨晚忘年交。难为情?求学一事,只要心诚,其余有什么难为情的,结结实实学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学问,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当年第一次去文庙游历,怎么进的大门?开口就说我得了至圣先师的真传,谁敢阻拦?脚下生风进门之后,赶紧给老头子敬香拜挂像,至圣先师不也笑哈哈?”
许白愈发拘谨,到底是读书人斯文惯了。
如果不是身边有个传闻来自骊珠洞天的李宝瓶,许白都要以为遇到了个假的文圣老爷。
许白告辞离去,老秀才微笑点头。
许白没有挪步,李宝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许白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抬头与她对视,轻声道:“李宝瓶,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与你诚心道歉。”
李宝瓶还是不说话,一双秋水长眸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倒是改啊。
许白灿烂一笑,与李宝瓶抱拳告辞。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抱拳还礼。
在许白离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宝瓶,其实不用太烦心,被许仙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可不容易。”
李宝瓶摇摇头,“我知道许白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谈不上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秀才笑道:“小宝瓶,你继续逛,我与一位老前辈聊几句。”
李宝瓶作揖拜别师祖,许多言语,都在眼睛里。老秀才当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将那白玉镯递给小宝瓶。
李宝瓶没有客气,收下玉镯戴在手腕上,继续牵马游历。
老秀才抚须而笑,自己是个有晚福的人啊。
李宝瓶,文圣一脉再传弟子当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气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烦,老秀才只觉得“我有嫡传,护道再传”。
林守一,凭机缘,更凭本事,最凭本心,凑齐了三卷《云上琅琅书》,修行道法,渐次登高,却不耽误林守一还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许多练气士眼中的读书种子,但是文圣一脉,对于读书种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门槛不高。读了圣贤书,得了几个道理,从此践行不懈怠,这要还不是读书种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赊刀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不喜欢。
于禄和谢谢,也都很好。一个眼界愈发开阔,一个气量愈发增长,对卢氏王朝的万千遗民,也算有了个交待。人间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结,看似被光阴拧得越来越死扣,实则不然,例如那些红烛镇船家贱籍百姓,又例如多灾多难的卢氏刑徒,其实都是可以解开的,世道两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说不得便是老树开花的人间美好。
贾春嘉那个小姑娘,更是早已嫁为人妇,她那小娃儿再过几年,就该是少年郎了。
赵繇,术道皆学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虽说还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结,但是年轻人嘛,越是在一两件事上拧巴,肯与自己较劲,将来出息越大。当然前提是读书够多,且不当两脚书柜。
一位老者凭空浮现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个‘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一句话说三教,又以儒家学问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这般好话,许君想要,我有一箩筐,只管拿去。”
来者正是许白的授业恩师,召陵许君。
许君没有言语。
熟悉老秀才作风的,大多会临时学一门闭口禅。
老秀才正色道:“在这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人。”
六头畜生在围杀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
萧愻在拦截左右,陆芝在追赶刘叉。
天下大乱,不过如此。
真正大乱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间。
许君点头道:“如果不是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之后,那些飞升境大妖行事太谨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来的那幅搜山图,把握更大,不敢说打杀那十四王座,让其忌惮几分,还是可以的。可惜来这边出手的,不是刘叉就是萧愻,那个贾生应该早早猜到我在这边。”
所谓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图上记载的文字真名,许君运转本命神通,为浩然天下“说文解字”,斩落一颗大妖头颅。以此斩杀飞升境,许君付出的代价不会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图,许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毁去两页搜山图,依然只能口含天宪,打杀王座之外的两头飞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许君就没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乡召陵,这也是为何许君先前离乡远游,没有收取蒙童许白为嫡传弟子的原因。
可这里边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敌我双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毕竟召陵许君,终究不是白泽。
所以许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飞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坐镇一洲山河,帮忙出手镇压大妖,许君的大道损耗,也会更小。南婆娑洲看似无仗可打,如今已经在中土神洲的书院和山上,从文庙到陈淳安,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稳稳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蛮荒天下不得不极大拉伸出两条漫长战线。
至于去桐叶洲或是扶摇洲,这位没有陪祀文庙的字圣许君,恐怕不等他开口道破大妖真名,就会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针对。
至圣先师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会得不偿失。
至圣先师其实与那蛟龙沟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实才是最先交手的两位,中土文庙前广场上的废墟,与那蛟龙沟的海中漩涡,就是明证。
那是真正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
而一个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远要比护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轻松几分。
至于许君那个偷搜山图的说法,老秀才就当没听见。
双方脚下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在明,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也算。中土十人垫底的老算盘怀荫,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在内,都是明明白白搁在桌面上的一洲战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经运输物资十余年了。
此外,许君与搜山图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绝对不止一个字圣许君等待出手,还有那位单独前来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负责一条战线。
蛮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却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实则不然。
许君问道:“礼圣在天外,这个我很清楚,亚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声言语道:“抄后路。”
许君摇摇头,“单凭亚圣一人,还是难以成事。”
老秀才说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许君恍然道:“难怪要与人借字,再与文庙要了个书院山长,绣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山水颠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剑气长城,何况两者之间,还有那十万大山,就凭某人的算计,老瞎子说不定愿意改变那个两不相帮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对于人心人性之算计,实在擅长。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远异想天开,又似乎次次触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说自己要以一国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剑气长城,谁不觉得是在痴人说梦?谁会当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梦成真。而崔瀺最让
人觉得无法亲近的地方,不单单是这头绣虎太聪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梦,从不与外人言说半句。
崔瀺有那锦绣三事,与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术算之争,曾经胜过术家的开山老祖一筹,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在诸子百家当中地位只属末流、却心比天高的术家祖师爷,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输给了一个外人,却十分快意,自称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还是一桩莫大悬案。就连术家内部,都不知到底何谓“十”。
还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脉之前,一口气舍了唾手可得的学宫大祭酒、文庙副教主不当,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连那文庙教主都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惜崔瀺最终选择一条落魄至极的道路去走,当了一条丧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宝瓶洲当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骊国师。只不过这桩天大密事,因为涉及中土文庙高层内幕,流传不广,只在山巅。
只可惜都是过眼云烟了。
不过终究是会有些人,由衷觉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个绣虎,便会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问道:“天地间最要干净最洁癖的是什么?”
许君摇头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问他先生?”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是道德。”
许君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秀才又说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许君笑道:“理是这个理。”
老秀才一跺脚,说道:“走了走了。”
许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礼。
这些个老前辈老圣贤,总是与自己这般客套,还是吃了没有秀才功名的亏啊。
老秀才与陈淳安心声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与穗山那大个儿再言语一句,帮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门口,老秀才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阶上,笑道:“呦,大礼,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债,就当你一起补全了。”
起身使劲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脚,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与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头望向穗山之巅,神色肃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脸,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难啊。何况求人这种事情,一向非我所长,难上加难。”
山神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至圣先师求了有用,确实就不是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转头问道:“先前见到老头子,有没有说一句蓬荜生光?”
山神摇头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说。”
老秀才一脸怀疑神色,见那大个子一身正气不输陪祀圣贤,只得惋惜道:“不开窍,咱哥俩白唠了那么多嗑。搁我是你,早就在山巅摆好几案、搁好茶水了,再问老头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厮脑袋,拍胸脯震天响,老头子你发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义字当头,仁在双肩,在所不辞,砍不死对方,我就自个儿提头来见……”
山神黑着脸道:“你真当至圣先师听不见你的胡说八道?”
以前只有两人,随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没的,可这会儿至圣先师就在山巅落座,他作为穗山之主,还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脑子进水。
至圣先师可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
礼圣在规矩之内,倒是偶尔开玩笑也无妨。
亚圣则是出了名的慎独。
其实除了老秀才,绝大多数的道统文脉开山祖师,都很正经。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狗胆!竟敢小觑咱们至圣先师的无上道法!老头子提笔撰文和搁笔动手,哪个不是无敌手,文武双全,文有第一,武无第二,那道老二也是个别别扭扭的,想要夸老头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鸟卷上,藏藏掖掖,拐弯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当时没求我盖章,不然我买一送一,先盖印一方‘有请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钤印一枚‘你不够格’……老头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贤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笔,大气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闻,看来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语,哪怕脸皮挂地,好歹在那脚尖,想要脸就能挑回脸上,今儿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夸人自夸两不耽误,功劳苦劳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个踉跄,直接给拽到了山巅,看来至圣先师也听不下去了。
山巅那位老夫子说道:“秀才,你还是三教争辩的时候比较讨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着脸道:“文庙也没给我更多展现吵架本事的机会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为儒家出点气力,是文庙没让我这读书人尽显风采,至圣先师你不能强人所难,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发小小牢骚。
老夫子笑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瞥了眼扶摇洲那个方向,叹了口气,“不用我求了。”
这位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依旧在与那蛟龙沟的那位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老秀才松了口气,稳当是真稳当,老头子不愧是老头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宝瓶洲的天时、山河,依旧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倾轧半点。
天外那边,礼圣也暂时还好。
只是那些原本远游极远的远古神灵余孽,依旧在不断聚拢而来。历史上,礼圣曾经率领文庙教主、副教主,连同道老二在内的一拨白玉京仙人,还有龙虎山大天师,大玄都观孙怀中,以及西方佛国的一拨佛子,一同远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还有位文庙副教主因此陨落天外,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那场三四之争,其实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补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却知道,崔瀺从来志不在此。
万年之前,万千术法从天上落下。或是某些远古神灵的给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灵。
术法万千落人间,其中杀力最大者,被剑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于人族,剑修功劳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间大道,最为青睐天下剑修,却又被相对破碎的天道隐隐压胜,以至于飞升境瓶颈最难破。
但是要论神通术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证道之多,用心专一的剑修当然没办法比,其中三教祖师,虽然道路各异,但是在万年之前,就都已经登高极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领,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为愿意问,至圣先师又相对在他这边比较愿意说,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圣先师在内的儒释道三教祖师,在各自证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没有真正倾力出手过。
那场河畔议事,曾经剑术很高、脾气极好的陈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三教祖师的态度还是最大的关键。
其实当时道祖一句话就已道破玄机,大道之敌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众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压胜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显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之物,是那冤魂厉鬼所不解之执念,浩然天下教化众生,人心向善,任由诸子百家崛起,为的就是帮助儒家,一起为世道人心查漏补缺。
归其根本,在一个我。
万年以来,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敌,一直是我们自己。哪怕是再过万年,恐怕还是如此。
输了,就是不可阻挡的末法时代。
赢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将人心拔高到天。
“众生是圣人。”
“众生有佛性。”
“每个一,得清净,所有人得清净。”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来世之因果业障,道法人心之高远幽微。
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往何处。
大体上都已经有了答案。
至于那扶摇洲。
白莹,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六头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个准备倾力出剑的刘叉又如何。如今扶摇洲是那蛮荒天下版图又如何。
无非是等于大半个没有仙剑“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样没有手持仙剑的龙虎山大天师,再加个身在半个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再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个火龙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计的白帝城郑怀仙,最后再加个喜欢深藏不露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
就这么点人罢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秀才赶紧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泽突然现身此地,与至圣先师提醒道:“你们文庙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蛮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经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谋甚大。一旦此人在蛮荒天下,是已经吃饱了,再重返故乡耀武扬威,就更麻烦了。”
至圣先师微笑点头。
白泽对那贾生,可不会有什么好观感。这个文海周密,其实对于两座天下都没什么牵挂了,或者说从他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走一条已经万年无人走过的老路,似乎要当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俯瞰人间。
老秀才皱眉不语,最后感叹道:“铁了心要以一人谋万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苍生。人性打杀殆尽,真是比神灵还神灵了。不对,还不如那些远古神灵。”
老秀才左看右看,与至圣先师和白泽先生小声问道:“咱们能答应?”
白泽无可奈何,此刻点头不像话,摇头不答应?他白泽能摇这个头吗?那幅搜山图都给出去了的,总不能再将自己一并给出去。
白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扶摇洲在涸泽而渔。”
有那王座大妖在疯狂汲取一洲天地灵气,只等白也耗尽灵气。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泽说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样是我最敬服的两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诗篇无敌又剑仙,先随手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再随便一剑斩杀蠢蠢欲动的中土飞升境大妖,又不辞辛苦仗剑开辟第五座天下,再三剑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单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妈的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缩脖子笑道:“好嘞。”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斩再斩
袁首脚踩一把远古遗物长剑,手中长棍飞旋不定,浑厚罡气成大圆,不断扩散出去,将那些从天降临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击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岿然不动,任由充满凌厉剑气的急骤雨点敲打甲胄,只恨剑气太轻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笼。所以稍后白也的第一次倾力出剑,他来接剑。
切韵轻拍腰间养剑葫,以剑气对撞剑气,以手指抵住脸颊,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语,风雨飘摇,打散风流。
坐在金色蒲团的魁梧巨人,轻轻呵气,吹散风雨剑气倾斜别处。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运转本命神通,将那场雨水聚拢在身边,最终凝聚为一颗颗七彩琉璃,只不过很快就经不住剑气冲击,砰然碎裂,又瞬间重新聚拢,几次聚散之后,几位怀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将那些夹杂剑气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旧遭不住细密剑气的侵袭,连琵琶带傀儡一同化作齑粉,但是依旧有那琵琶光彩流转,有一条条纤细剑气沿着梧桐板、覆手各处的细微纹路,最终在琵琶弦上显化出一丝丝精粹剑意,仰止伸手一抓,将一把琵琶捻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动,琵琶弦动,可惜一一砰然断折。
仰止与那最为相邻的袁首摇摇头,示意这白也剑气,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拿来推衍演化,还得再找其它机会。
仰止,或者说所有参与此次围杀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白也的十四境,到底与浩然天下合了什么道。
白莹在先前战场上,不管是剑气长城还是坐镇金甲洲,始终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却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个中年面容的男子。身披一件黯淡无光的法袍,却是枯骨王座所显化。
白莹一旁那位由仙酿浇灌头颅生成骨肉的老剑侍,身高丈余,是昔年龙君的真实容貌,只不过失去龙君灵智,被白莹取名为“龙涧”,当下剑侍手持长剑“烛照”,则是剑修观照的残余魂魄之一,是白莹辛苦寻觅而得,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最终炼化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却故作不知。
脚踩一颗龙君头颅,炼化一缕观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莹又先符箓于玄一步,与那飞升境完颜老景私底下达成交易,将腐朽不堪的完颜老景炼化为类似英灵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莹,好像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完颜老景捞到手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借此够避开那道即将临头的天劫,彻底泯灭了身为人族巅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时时刻刻生不如死,完颜老景也要活。万一将来大道真在蛮荒天下,完颜老景未必没有重见天日的崛起机会,当那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亦无不可。
白莹的心思不在这场大雨,只是白也随手一记拔剑出鞘而已。
他是此次围杀白也的真正关键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莹暂时还不清楚周先生是面授机宜给其他大妖。
龙君面容的剑侍龙涧,朝那头顶大雨挥出一剑,如开一线天,剑光一线的两侧剑气大雨,好似涌入一条凭空出现的纤细光阴长河,然后被大道冲刷而过,就此消散无踪迹。
白莹依旧在运转本命神通,以云海暂时收拢一洲灵气。
白莹需要汲取一洲大阵内的所有天地灵气,哪怕无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秽煞气混淆灵气,白莹脚下这座白骨累累、煞气冲天的广袤云海,就是要那白也每递出一剑,人身小天地积蓄灵气就消耗一分。
一般来说,跻身飞升境的山巅修士,与人捉对厮杀,哪怕生死相向,手段尽出,还是极少出现灵气不支的情况。当年在那王座大妖隐匿各处的蛮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几头大妖联袂追杀,可是稍有小天地围困迹象,都会毫不犹豫一剑碎之,出剑绝不含糊,这才是尤为关键的逃命手段,御剑远游,转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术法轰砸,硬扛几道神通术法都无碍,唯独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尽灵气。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终与大天地相同,就等于人身与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衔接的大气象,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股源头活水,那就极难被杀。
一般飞升境之间的搏杀,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时地利都是变数,胜负其实平常事,双方到底是否能算实力悬殊,其实就只有一个说法,看能否击杀对方。所以不管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还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评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杀过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位飞升境毫无还手之力,例如火龙真人曾经堵住渌水坑大门数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飞仙人境,至于符箓于玄,在那金甲洲战场遗址,不见施展术法,就轻易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实在真正的山巅修士眼中,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实在规矩太多,这样的“不值一提”,会茫茫多。
所以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往往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主动选择依附更强者,或者干脆彻底远离那些王座大妖的隐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边那条看门狗,曾经好歹也是一位以厮杀凶狠著称于世的飞升境。下场如何,去了趟剑气长城,好心好意添补家用,为老瞎子刨几件法宝都要被嫌弃碍眼,给一脚踢飞后,干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跻身飞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练气士誉为已经证道大长生,与天地同不朽……
当然是山上的夸张说法,要想与天地不朽,飞升境根本没资格有此说,完颜老景不一样只能坐以待毙。
越到山巅,道路越少,以至于最后登顶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异的某种天地合道,但是关于此事,一来十四境修士,数座天下加一起,还是屈指可数,再者当真跻身此境,谁都会讳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会开口,不然就等于交出去半条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场如何?被文海周密精准切割出三洲山水气运,炼化为一件法袍给萧愻披在身上。
白也轻轻握住仙剑太白,横剑身前,屈指一弹。
长剑颤鸣,一道雪亮剑光如一条秋泓,清澈且深,剑气与水气,一同作龙潭泓洄状,飞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间,白光绕雷,夜月观水,剑气如水雾烟云之气,景象溟蒙阴晴不定。
峨嵋月,鄜州月,渌水月,仙人垂足团团月,水晶帘上玲珑月,苍茫云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携友访仙,曾见人间无数月。
到最后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轮轮明月悬空,好似凭空多出六盏灯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刚好位于六位王座大妖的头顶上空。
明月与月光瞬间聚拢一线。
剑光直下。
那袁首微皱眉头,这等剑术,花俏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
幸亏白也不是剑修。
袁首蓦然高达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剑光,四周天地灵气激荡不已,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光,碎如万千飞剑细密飞,御剑悬空的袁首脚下云海,更是轰然撞开一个巨大窟窿。
那金甲神人依旧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剑,任由那道剑光贯穿头颅,一身金甲震颤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扫开剑光,瞬间血肉模糊,真身被划出一道巨大伤痕,只是仰止却浑然不觉,触目惊心的伤势,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缝合痊愈。
袁首脚踩那把历史悠久的长剑“群真”,以长棍指向那高处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会这些花里胡哨的伎俩吗?远远不如先前三剑斩曜甲的风采,还是说三剑过后,已经受了伤?!何必试探我们六位的道行深浅,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学那董三更,干脆利落些,争取与我换命。”
反正白也肯定会尝试与其中一位换命,袁首当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剑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剑,三剑也好,五剑也罢,到底想要斩杀哪位,天晓得。反正猜也猜不着,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几分真心,想要看看这白也在穷途末路之前,会作何取舍。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那符箓于玄的救援?或是念头更大,已经寄希望于那位至圣先师,能够从两座天下的大道之争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会让那宝瓶洲老龙城战场,或是金甲洲残存的北部地界,瞬间山河破碎万里。
白也都懒得与这袁首言语半句。
手指随意抹过剑身,有那数以万计的金色文字在转瞬之间,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现密集攒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剑光一闪而逝,如剑修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率先与那袁首递出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平常”一剑。
其余五位王座大妖,也各自要接下一剑。谁都别闲着,遇我白也之前,诸多谋划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各打算盘,累也不累。
“来得好,爷爷我以棍碎飞剑!”
那袁首放声大笑,改为双手持棍,侧身一棍打在那道画弧而至的剑光之上。一棍之浩荡威势,确实相当不俗,长剑“群真”之下,方圆百里已无一片云。
那个浑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对白也,也敢摆出引颈就戮架势,此刻微微皱眉,白也这么快就寻见了自己的那点大道瑕疵?再不任由剑光破甲,而是现出一尊巨**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剑光,握拳之后,金光从指缝间倾泻,如条条瀑布挂空。
与此同时,牛刀运转一门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内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换了搁放本命物的十数座洞府,体内汹涌灵气如洪水改道,最终更换湖泽“驻扎”。
那位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韵,面带笑意,双指掐剑诀,轻轻一指,“也去。”
先前以剑气对剑气,当下以剑光对剑光。在十数里外,两道剑光如飞剑对撞在一起。
白莹那边,依旧是剑侍负责领剑。亏得龙涧手中长剑,是一件实打实的仙兵,又因为是观照魂魄炼化而成,别有玄妙,白莹不需要自己亲自出马。打架一事,白莹一直很不显山露水,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也一直被视为十四王座杀力垫底之一。白莹甚至几乎没有与飞升境妖族捉对厮杀的记录,更多还是驾驭一支支白骨大军,浩浩荡荡碾压过境,偶有难缠的对手,至多
就是让龙涧出剑。何况白莹的枯骨法场,麾下强者不在少数。
不在道场、落在人间的荷花庵主,远离摇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黄鸾,都会被视为“战力不济”。
那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剑光,一时间衣袂飘摇,两只罡风鼓荡的袖子,猎猎作响,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来十七八道剑光,爷爷要看看是你剑光更多……呔!还真来……”
如你所愿。
话多剑多。
一道道剑光直去斩袁首。
格外照顾这头王座大妖。
袁首蓦然大笑不已,从棍碎剑光,到砸偏剑光,再到棍挑剑光,险象环生,每一道剑光的划破长空,都会割裂天地,如同裁纸刀轻松割破一幅雪白宣纸。
袁首双手持棍,凶性毕露,一双眼眸通红,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闪烁不定,虽然以棍碎剑,袁首仍是死死盯住那个单手持剑的白也,视野所及,是方圆千里之地,数个白也的仗剑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对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见出剑轨迹,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机,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坚韧,那袁首被无数条稀碎剑气搅得脸庞稀烂,只是顷刻间便能恢复面容,至于身上法袍,也是这般光景,身为岁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里好意思横行天下。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数不多,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数,更多是遵守甲子帐命令,负责督战妖族大军的攻城。
灰衣老者有意让他们将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刘叉出剑,只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压制,不然就阿良那种最不怕身陷围殴的厮杀风格,不知道要被阿良毁去几座军帐。
曜甲在战事后期,对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贪功,刻意针对那位强弩之末的道家圣人,只是惹恼了后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请陆芝落剑,陆芝不负所托,差点一剑就要彻底斩开曜甲那座精心铸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摇洲疯狂打碎山水祠庙、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弥补大道根本,就源于此。
仰止以心声与那白莹说道:“白也还不倾力出剑?”
白莹笑答道:“我们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还手。”
仰止问道:“这一洲灵气,你要半炷香功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帮忙?万一那白也舍了脸皮不要,会很麻烦。”
白莹点头道:“乐意至极。”
事实上,若是白也真与自己争抢灵气,确实会很麻烦。
不过有麻烦的是白也。而不是他们六位王座。
这场围猎,白莹牵头涸泽而渔,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对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边仗剑对敌,一边打开座座洞府大门,大量吸纳天地灵气,到底如何才会麻烦,周密当时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在白也争夺灵气的时候,尽量竭力阻拦便是,免得给那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对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烦,要么太沉得住心性,等待灵气耗尽再力竭战死,要么沉不住,早惹麻烦早些死。
目前看来,白也要么太过心高气傲,要么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都无碍大局。
仰止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低头俯瞰一幅悬空千万里的山河图,唯有黑白两色,与那人间真实山水大不一样。
仰止绕开那些五岳、山脉,她视线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泽,顿时沸腾起来,天地灵气随之被牵引撞入水中,凝为水运。
先有白莹驾驭的云海,吸纳天地灵气,同时以煞气搅乱一洲天地气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鲸吞灵气。
显然是要联手将扶摇一洲,硬生生变成一座练气士最为厌恶的末法之地。
切韵趁着白也剑光照顾袁首,闲来无事,见那仰止的举动,切韵双指并拢,轻轻抵住腰间那枚养剑葫,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帮点小忙。”
从今往后,山上的仙家酒酿,要论酒水蕴含灵气最多,独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靥的切韵,觉得自己都要舍不得喝了。
到了剑气长城,化名青花,亲眼见那剑气长城的一位位剑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靥,喜好收藏各种仙家酒酿之外,就是擅长剥皮女子修士,拿来缝补自己的面容。倒悬山附近的雨龙宗,桐叶洲的玉芝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远游浩然,不虚此行。
当下唯一一个没闲着的,大概就只有双手持棍的御剑老者了。
剑光实在太多,一道接连一道,委实是不敢闲着。所谓的轻描淡写寻常一剑,那也是飞升境剑修的一记本命飞剑。
有剑光被袁首一棍扫落,坠向云海之下的某座山岳,山崩地裂,夷为平地。
有剑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说,当场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倾斜涌入其中,使得下游河水水面骤然下降丈余。
袁首怒骂道:“有完没完?!”
一半是自己被额外针对,憋屈至极,既不敢与那白也近身,又无法脱困抽身,给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话,好似在看一场猴戏。
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损,再这么打下去,就不是伤品相那么简单,而是要掉一层品秩了,法袍以蛮荒天下各地总计十二条龙脉山根炼化而成,可那白也祭出剑光太多,无一例外都是转瞬即至,哪怕袁首长棍能够击碎或是打退剑光,破碎剑气依旧太过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够自行缝合的法袍,变得越来越稀烂,大小窟窿无数。
切韵一边以养剑葫汲取天地灵气,一边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经此一战,定要威名远播数座天下。打烂白也剑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师堂更值得称道了。十八道剑光了!”
袁首双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飞剑光,再一棍横扫,将那剑光拦腰打断,剑光一分为二,这就是白也一剑的可怕之处,只要不够稀碎,任意一道剑光就能一直对袁首纠缠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声,原本老者面容变成了几分猿猴相,御剑缩地山河,转移数百里,将那两道剑光一一击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懒”,出棍稍稍疲弱几分,以至于积攒了三道剑光同时近身,结果法脖颈处直接给撕裂出一大条血槽,差点就要脑袋搬家,虽说即便给剑光砍去头颅,依旧算不得什么大事,都谈不上伤及多少大道根本,毕竟要论真身坚韧,袁首在十四王座当中,都要稳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将那头颅重新搬回,甚至砍掉了,再被剑光搅烂,袁首依旧能够立即生出一颗头颅,可如此一来,伤势就实打实了,绝不是吃掉仰止几十粒琵琶女能够弥补的。
袁首棍碎剑光,没什么花哨手段,枯燥乏味的路数,无非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往。
所以显现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剑光,可是一旦有练气士在旁观战,恐怕就要当场道心崩碎了。
白也剑光每次迸溅流散开来,与那袁首出棍之罡气,都各自蕴含有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欲想以观战砥砺道心,无异于与两者为敌。
那切韵极为善解人意,在那袁首开口怒骂之前,就早早帮着袁首骂了自己,笑骂一句“死娘娘腔给爷爷闭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难怪能教出个与那年轻隐官、剑仙绶臣齐名的师弟斐然。斐然身为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据说是切韵代师收徒。
那大妖牛刀沉闷开口道:“谁先来?别拖了吧,意义何在。”
其实从六头王座大妖齐齐现身,到白也拔剑出鞘击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剑光斩向袁首,都不够凡俗夫子在酒桌上喝几口小酒的。
那盘腿坐在金色蒲团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嶽三头六臂,起身后六臂同时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见识过了白先生的诗篇化剑气,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个飞升境,与白先生领教仙剑太白的锋芒无匹。”
练气士,飞升境。纯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嶽起身后,不但手持兵器,那张原本由无数本金色书籍堆积而成的蒲团,也瞬间变成了十一张金色符箓,分别依附在双腿脚踝、三头眉心处与那六臂之上。
白莹双指捻住一颗莹莹生辉的白骨珠子,用以精准衡量一洲天地灵气的剩余,与那魁梧巨人笑道:“还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终究是一把来自大玄都观的仙剑。其实五嶽你不用如此,再过半炷香,出手不迟。”
五嶽摇摇头,没有听从白莹的建议,身形变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别持有双刀,一把直刀,一把斩-马刀样式,长短双剑,再加一锤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礼数不可谓不重,不但一口气调动了六大王座围困白也,还为扶摇洲接连布置了里外三层禁制。
最外边,是一洲山河的气数流转,将整个扶摇洲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了扶摇洲与浩然天下灵气相通的可能性,这就类似一座桐叶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阵,如今宝瓶洲的二十四节气大阵。
使得这处原本就足够人数悬殊的战场,天时地利始终在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这边。
偌大一洲版图,就只是七位之战场。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剑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阴长河,作为第二座小天地。
在这两者之间,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阵,是那扶摇洲大地上的各国五岳、数百条江河所化,就位于云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画卷,给周密将“山水法相”齐齐拖拽到了扶摇洲上空,山岳星罗棋布,江河水网纵横,刚好以此将扶摇洲“天地”隔开,一分为二,仿佛昔年礼圣最大功德之一的绝天地通,再现人间。
围杀十四境白也,周密确实不惜代价。
白也见那五嶽起身,只是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顷刻之间,白也身边两侧,轰然落地六位“王座”,渐次排开,左右各三。
只不过每位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长剑。
你们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尝不以心中天地困敌。
昔年意气风发,与挚友一同云游访仙,视野所及,气壮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嶽一个微微弯腰,一个重重踏
地,没有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直直冲去,每一次踩踏虚空,都有天地起涟漪,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随之激荡一空。
一刀斩落持剑“五嶽”的头颅,破碎消散之后,再别处凝聚现身,六位白也心相显化的王座大妖,围杀五嶽。
五嶽被阻滞,暂时无法与白也真身厮杀,三头六臂,身形风驰电掣,捉摸不定,将那些法相一击即碎,反杀六相。
五嶽也想看看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以及确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灵气。
切韵哑然失笑,拇指轻轻摩挲养剑葫,真真剑仙白也。
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韵这枚养剑葫,底部印文极长。
愿得神仙钱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人间剑仙同饮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么人间以后万年,恐怕就再无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于那五嶽,其实并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优势极大。但是入门容易,登高更快,唯独登顶却比人族更难。毕竟天底下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
因为相对人族,妖族修行武学,无形中的大道压胜较少。与此同时,利弊皆有,缺少砥砺,蛮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数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实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条成神之路。
神灵对人族设置了众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绪纷杂,魂魄飘摇不定,还只是其一。
先天体魄孱弱,因为一开始就注定要绕不开那条光阴长河,光阴长河在无形中的持续冲刷肉身,使得人族寿命短暂,更是一种莫大限制。
远古天庭神灵众多,脚底下的人族蝼蚁,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先天体魄,虽然被设置相对最近神灵,可依旧太过弱小,以至于让一部分习惯了香火供给的神灵愈发不满,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蝼蚁扎堆聚拢,人族数量首次以百万计群居,神灵随之落在人间,转瞬之间,大地粉碎,山河覆灭,悉数死绝。这与神灵之间的相互厮杀,或是绞杀那些个头稍大的妖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比术法神通更早来到人间大地的,就是神灵主动给予人族用以坚韧体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颈,就是断头路的尽头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辈出,兵家初祖成为人间第一个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后尾随者众多,被神灵察觉后,将所有破开金身境瓶颈的人族,几乎斩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唯独此人在一位至高神灵的庇护下,得以逃过神灵巡察,亲自命名了止境三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只是最终不知为何,武道成就,止步于此,从此即为武道止境。
在这期间,有些神灵将此人视为半个同道,有些神灵是冷眼旁观,觊觎人间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纯,分量更重。
所以兵家有此人间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在后世兵家修士,与身具武运的武学宗师类似,相对其他练气士,最为无视人间阴德得失、因果报应,归根结底,还是兵家修士先天最为远离光阴长河,至于纯粹武夫与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渊源。
人族既然注定避不开光阴长河,那就只能转去“饮水”。
这本是人族当年最无奈的一个选择。只是时日一久,反而天地间应运而生,多出了与神灵迥异的练气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灵对人族的青睐,传授剑术从天上到人间,加上人族的不断登高,使得越来越多的术法神通被打落人间,光阴长河反而成为神灵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声询问白莹:“那点观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莹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为之。”
袁首有些烦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个儒生,又不是剑修,真身到底远远不如我们,扎堆杀去,还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马脚?五嶽与你相熟,你与他打声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机会抽那白也一棍子,脑浆四溅,看他还能如何。”
白莹忍住笑,说道:“说了半炷香,急什么,白也都不着急,我们就更没必要着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刚要继续言语,就叹了口气。
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莹和仰止窃取灵气不去拦,也不去抢,偏要与自己不对付。
这次是十八道剑光悬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圆千里之地,剑气森森,剑尖皆指御剑老者。
剑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
白也诗无敌,诗篇作飞剑。
十八道剑光,剑意声势要远胜先前,大如山峰横卧天地间。
袁首见此异象,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只觉得酣畅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里乾坤,再披挂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这白也真当爷爷是颗软柿子了?!
袁首一身关节如雷炸响,收了长剑“群真”,不再御剑,单手持棍,重重一戳脚边虚空,现出那依旧未是巅峰圆满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赊月在剑气长城所披彩衣,以及陈平安暂借给魏羡的西嶽,这七副宝甲,都曾是远古高位神灵披挂在身,光照万里,故而远古时代,每当神灵巡狩出游,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后世兵家所铸甘露甲,其实皆是仿制,不是炼师工艺不精,事实上后世甘露甲,只说精密程度,已经不输神灵炼造手艺,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乌甲和经纬甲,都已经超过远古时代,唯一的欠缺,极为致命,还是材质环节的先天劣势,需要炼化神灵金身!
远古时代,天庭诸多刑法极为酷烈,斩龙台只是其一,司职刑法的神灵,针对那些获罪神灵的手段,更是惊世骇俗。
后世的山水神灵,城隍爷和文武庙英灵,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实相较于远古神灵,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间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会摇摇欲坠,反观远古神灵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人间大地上的袅袅香火,很重要,能够让神灵更加淬炼金身,却不是必需之物,没有香火,一样长久不朽,直到与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将至,过得去,提升神位,过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阴长河。
尸骸化作星辰。
万古寂静。
白也瞥了眼白描画卷的虚假山河,再看了眼那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线,问剑六王座,有那剑光直下斩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龙之属的仰止,本心最为惊惧,其余王座大妖,其实都算拦剑随意。
白也看那喝饱了灵气的浩荡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过水法,剑斩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条条江河竟是直接纷纷离开河床,最终化作一条条先悬空再笔直一线的江河大剑,人间起剑,乱剑斩去高处,针对那位天地间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声,那些江河长剑临近她百里,就当场碎做一场场磅礴大雨,重返人间。
这白也还不真正出剑?!
白也转去看了眼那个白莹,听闻这头大妖擅长驾驭白骨大军。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将,法。
君只见书上白也边塞诗,君不见轻骑佩刀逐白云。
白也“略懂兵法皮毛”,举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如天地道法将更顺口。”
那枯骨大妖白莹微微一笑,终于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后矗立起一杆大纛,白骨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那些策马疾驰的英灵大军。
然后一瞬间,不管是出手还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觉到一丝细微征兆。
白也一剑斩开那金甲神人牛刀的宝甲,将其连甲胄带身躯一斩为二。
白也身后切韵的处境,如出一辙,挨了一剑,只是相对金甲神人,切韵看似只是从眉心处一直向下,出现一道纤细剑痕,切韵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剑,依旧不舍得分开这副皮囊。事实上则是白也终于真正递剑,切韵自认避无可避,直接自己扯开了身躯,才躲过那太白一剑。
这还是分心两剑。
若是白也专心倾力一剑?
切韵哪怕一剑过后,都没有着急合拢身躯,那把仙剑的剑气余韵,太过惊人,切韵若是直接将身躯合二为一,就要与那些剑气绞杀在一起,得不偿失。
切韵心中叹息一声,这浩然天下好像还有一把仙剑,在那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
传闻远古火神,与那水神拥有众多避暑行宫一样辖境无垠,火神众多神座之一,位于荧惑。
更传闻荧惑有侍者,精通铸造,以荧惑为熔炉,撷取火精作为炭屑,以光阴长河走火,手攥一颗颗星辰为圆锤,破碎就丢弃,再换一颗,最终为数位远古天庭至高神灵,铸造出几把长剑。
好像世间风流,都被浩然天下占尽了。
切韵叹息复叹息。不该如此的。
万年之前,河畔议事过后,其实还有两场秘密议事,一场是三教祖师的论道。一场是妖族内部的争执,大祖与白泽,就此分道扬镳。
此后万年,蛮荒天下,群雄割据,纷争不断。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当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礼圣、亚圣,以及合道浩然三洲过后的文圣,还有白也。如今又有剑修阿良。
至于白泽也好,观道观老道士也罢,还有那个鸡汤和尚,其实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轮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认的十四境。
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难道就只有一个外乡人老瞎子?
然后一座天下辛苦等待万年,就只是多出一个叛逃剑气长城的萧愻?
甲申帐剑修雨四,为何会被绯妃尊称一声公子,那么老爷又是谁?
师兄切韵,师弟斐然,切韵是代师收徒,使得师门当中,多出了一位小师弟斐然。那么两位的师父又是谁?是否依旧在世?
白泽交给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图,其实并没有罗列出全部的同辈妖族。对此老秀才没有任何怨言,真当见那礼圣也只是喊一声“小夫子”的白泽脾气太好?白泽在参加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登天途中,战功之大,还要胜过托月山大祖一筹。剑修决裂,白泽一样亲手打杀剑修无数。
白也真正出剑之后,就一斩再斩,毫不风流。
第七百二十五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
十四境的一斩再斩,已经让符箓于玄大开眼界,尤其是白也剑斩六位王座,竟是从无一剑落空,更让于玄佩服不已。
剑气浩然,蔚为壮观。
有些事,还真就是只有白也做得成,而且还让人觉得犹有余力。
将那六位王座大妖砍瓜切菜一般,真不是仰止白莹之流不巅峰,最少于玄就不敢说稳赢稳杀其中任何一头王座畜生。
所以理由只有一个,实在是白也仗剑太无理。
只是当于玄听闻那刘叉也要赶来扶摇洲,与自己事先推测无差,便苦笑不已。
不但果然还有第七位王座,更是刘叉无疑。
一个能与阿良称兄道弟又相互问剑的王座大妖,确实最合适当杀手锏。
浩然天下每一位已在山巅、只差登天的大修士,他们收到手上的山水邸报,往往每一封都极具分量,与那寻常宗字头仙师闲暇时拿来打发光阴的邸报,截然不同。
于玄很快就收拾心绪,与白也心声提醒道:“此地灵气有古怪,不过既然我来了,你可以放心汲取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气,更远,千万别碰,沾染丝毫,后患无穷。”
于玄来时,以看家本领的符箓一道,强行破开三层天地禁制,好不容易才来到白也所在战场。
不愧是中土神洲,接连破门而入不说,于玄又以数以万计的珍稀符箓,施展了一门“支山腰”的玄妙神通。
从金甲洲中北部一路南下远游,然后跨海至扶摇洲天幕,也没有让于玄如何耗费光阴,倒是开门一事,就耗费了于玄足足三刻钟,由此可见蛮荒天下围杀白也之坚决。
需知世间开山之法,符箓于玄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
浩然天下的本土道教,分为符箓、丹鼎两大脉。
而符箓这支道家大脉,加上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一座道门,总计又有三山法坛之说。符箓于玄占据其一。
于玄能够从龙虎山天师府手中硬生生抢走“符箓”二字,这等壮举,几乎不亚于北俱芦洲从皑皑洲手中夺走那个“北”字。
相传就没有于玄打不开的方寸物、咫尺物,没有于玄破不开的护山大阵、圣人天地,甚至还有那“别家袖里乾坤,我之修道之地”的说法,专门喜欢去那飞升境老友的袖子里打盹,比如火龙真人,以及早年一起同游浩然的玄都观孙怀中。每逢跨洲,便要来句捎一程。火龙真人当年堵住渌水坑大门,委实是拿那座已经被肥婆娘炼化了的上古水神避暑行宫没辙,曾以符剑传信于玄,要那老道儿赶紧来帮忙开门,事后分赃好商量,于玄当时以一条符箓云水长龙回信渌水坑,密信上自称闭生死关,每天都是命悬一线啊,哪里脱得开身。
那条符龙在渌水坑大门外刚好灵气耗竭,现出真身,是一根画满符箓的青竹杖,火龙真人手持青竹杖离开渌水坑后,掐指一算,总觉得不对劲,时间对不上,何况飞升境巅峰的生死关,凶险万分,哪有闲工夫收信回信,火龙真人便改了主意,没有直接返回北俱芦洲,等到火龙真人重返中土神洲,才得知那老道儿在竹海洞天参加青神山宴。
此次于玄单枪匹马游历扶摇洲,不但以符箓撑开三重天地禁制,还临时打造了三道大门,于玄当然是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来去自由,再找机会看看能否顺便带走白也。
只是不曾想人刚到战场,所有符箓便同时支离破碎,三道大门瞬间倒塌毁弃,于玄叫苦不迭,苦也苦也,归不得也。
白也笑道:“不像符箓于玄的一贯作风。好意心领,灵气一事,并不是问题。”
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是出了名的不愿与人打生打死,只要出手,皆是切磋道法,因为于玄都会先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无非就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习符箓一道学问。遇上道法高低相近的,于玄几乎从不使用太过霸道的攻伐术法,不分生死,就不会伤和气,道法不济的,死了的,还怎么与于玄伤和气。
于玄一样不知白也十四境的合道之玄。
只好点头。
这位独占天下符箓的矮小老人,此刻悬空位置,距离白也刚好百里之遥,老道人双手掐诀,双手附近,如有日月星斗转移有序,流萤拖曳,自成天象。
若是太过靠近白也,难免会耽误白也出剑,白也以一敌六,一剑挑六王座,这般山巅厮杀,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于玄总不能辛苦跨洲赶来此地,就是连累白也分心的。
可如果距离太远,于玄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术法通天的老神仙,能够帮忙一二。
白发紫衣的老人脚下,浮现出一幅黑白两色的太极八卦图,老人身形静止,脚下太极图却缓缓流转,偶有一星半点的火光亮起,呲呲作响,化作一缕缕不易察觉的青烟,显而易见,是那文海周密心机深沉的隐秘手段,在这一洲山河灵气当中动了手脚,刚好碰到了符箓于玄的这幅八卦图,才被抓到了些许马脚。
天地阴阳,古今万物,生死始终,太极图尽显而道化之。
当然要比那天地灵气更加大道无瑕。
此图一出,可就不是什么于玄所谓的雕虫小技了,而是比那“支山腰”神通更压箱底的本事。
既不耽误白也手持太白,仗剑斩妖,也能让白也稍退几步,就可以放心汲取天地灵气。
白也出剑之时,犹有心力与于玄言语,“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也一手持仙剑太白,一手持剑鞘在身后。
于玄瞥了眼那把剑鞘,又抬头瞧了眼天幕,摇头说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我会见机行事,不抖搂几手,实在不甘心。你别分心管我就是。符箓于玄的自保本事,尚可。”
其实于玄方才原本就能走,只是老人稍稍犹豫,三座符箓大门破碎极快,错过了侧身过门远遁万里的唯一机会。
当然前提是白也递剑护送一程,不然六头王座大妖,绝不会让符箓于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白也如果不出剑护送,恐怕就要让出了名精打细算的符箓于玄一亏再亏,甚至连跌境都有可能。
于玄捻须眯眼,继续观察战场,打算用心找一找那六头王座畜生的大道根本所在。
见那白也出剑不停,次次只是提剑落剑,便有一道剑光映彻千万里,饶是于玄,都心神摇曳几分,好个一剑破万法。
惜哉白也非剑修,没有那本命飞剑。
只不过于玄转念一想,天道忌满,如此读书人白也,已经足够风流千古了。
只见那白也一剑递出,斩退现出万丈真身的袁首,老猿手中长棍,被那璀璨至极的剑光劈砍在上,火光四溅,如火部神将锤炼剑胚一般,星火散落,焚烧江河山河白描图无数。
袁首庞然身躯倒滑出去数百里,怒喝一声,一脚踩在虚空处,如有雷响,跺脚处涟漪四溅,竟是那光阴长河都激起了些许水花,袁首遥遥劈砸出一棍,势大力沉,以至于长棍都弯曲出一条弧线。
白也又一剑,将那长棍劈砍出来的罡风肆意搅碎,以至于天地间出现了条条龙卷。
袁首轻轻松手,再攥紧长棍,长棍与剑光相击,嗡嗡作响,光是长棍那份震颤余韵和颤鸣涟漪,就足够让世间法宝近身即碎。
袁首低头一看,手心白骨累累,虽然一个眨眼功夫便白骨生肉,可到底是烦心不已。袁首在蛮荒天下,以擅长搏杀名动天下,
万年以来的无数场厮杀,哪有这么憋屈的。袁首至今还未能真正靠近那白也。
有那大妖仰止驾驭本命物之一的龙宫水府,转瞬间御风万里,所过之地,水运滔滔,显化出无数虚无缥缈的水仙水精,宛如浩浩荡荡的护驾之精怪。
仰止凭借此物,一时间身形最为靠近白也,再祭出一件本命物,蓦然从天而降,压顶白也。
于玄皱了皱眉头,仰头望去,这老婆姨家底不薄啊,不愧是蛮荒天下的巅峰王座,好东西真是不缺。
仰止祭出之物,是那后世被白玉京率先废止数千年的玉刚卯样式,四面皆有印文,呈现出赤青白黄四种炫目光彩,其中为首一面铭刻有“正月刚卯既央”,此外分别为“刀剑之利不得行”,“逐精鬼敕夔龙掌水运”,“一物之微大道所在”。
既是一枚远古遗物刚卯,又是一颗被仰止炼化补全的六满法印,天款为“碧落”,法印底部地款“黄泉”。
此印一出,天威浩荡。
白玉法印旋转而落,有那仙人破境天劫临头之声势。
尤其是那白玉法印其中一面“刀剑之利不得行”,更是先天压胜剑修与剑。印文熠熠生辉,古篆灵光一闪,化作天时消散四方。
使得白也一剑未能劈开法印不说,浩然剑气反而被法印吸纳几分,使得法印下坠愈发声势浩大。
白也也没有与那山岳压顶的法印太过纠缠,由着它急急而落,相隔不过三千丈之际,白也只是朝那仰止递出第二剑。
一剑削在那人首蛟身的仰止帝王冠冕之上,一顶旒冕,下垂十二条以五彩丝线串联的玉藻旒,前边珠玉帘,被白也一剑悉数砍断,给那后退仰止伸手拖住坠落的彩珠彩绳,心念一转,这件本命物重新恢复如初,只是为了弥补这白也一剑的折损,密密麻麻攀附在身上龙袍缝隙间的飞天,皆姿容俊美,难分雌雄,个个蕴含精粹水运,只是为了缝补冠冕损伤,顿时化作灰烬,数以百计。
大妖仰止坐镇曳落河水域数千年之久,在此期间,精心炼化有三百位坐部伎,姿容素雅,仪态万方。
立部伎,仰止总计炼化一千八百位。服饰壮丽,色彩绚烂,婀娜多姿,珊珊佩玉纤腰肢,贯珠咳唾破阵乐。
此外犹有一万六千位曳落河水官侍女,皆是龙袍和帝王冠冕的缝补郎和纺织娘。
仰止不愿与那本命物法印相距太远,也不觉得真能镇杀白也,哪怕大如山岳的法印与那芥子大小的仗剑白也,只差数百丈,
仍是只好收起法印,搁置在本命窍穴温养。白也先前一剑,在六满印底款篆文,劈出了一道裂痕,只是此印能够先天炼化剑气,不但可以弥补法印裂痕,仰止还能够借机推演一番白也的合道所在。
白也笑道:“精怪之属,擅动天机,小心沉魂北酆都。”
于玄闻言抚须而笑,白也此语妙不可言。
仰止脸色微变,伸手抵住太阳穴,然后伸手攥住那枚法印,手腕微颤,好不容易才将那本命物稳住。
她摊手一看,法印篆刻“刀剑”那一面已经破碎不堪,竟是直接给那白也残余剑气伤及这枚远古刚卯的根本了,意味着从今往后,这就害得她失去了一门本命神通,再无法凭借这枚古老法印,用来压胜克制浩然天下的剑仙本命飞剑。所幸其余五面尚且完整。
仰止面无表情,心中大恨不已。更有几分后悔,自己确实不该问白也“问剑”的,不管是什么路数,都不该如此托大。
于玄似有所悟。
白也每次出剑,似乎故意不去一味追求几剑就斩杀王座。
这就很有嚼头了。
难不成是想要一剑剑斩得六王座不王座?要使得其中多位王座,从巅峰沦为寻常飞升境大妖?
于玄环顾四周,
各处天隅,其实都有于玄悄然祭出的一枚枚符箓在支撑天地,既能以此精准勘验天时运转,又能稍稍抵御天渐垂地渐高的天地大势,于玄当然不会只是在这边看那白也出剑之风采,内外三座天地禁制,其实一直都在逐渐合拢,步步紧逼,如渔网收起。除了天地灵气越来越稀少淡薄,有利于王座大妖的那份天时,也会越来越凝聚,按照于玄心算,三张重叠大网一旦最终缩为千里之地,说不得到时候连那光阴长河都要显现出来,长久以往,白也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这位人间最得意,仗剑走在一条不归路啊。
不等白也心声询问,于玄便会心笑道:“只管出剑,我不碍事。”
白也轻轻点头,持剑之手轻轻抖腕,一条剑光雪亮如秋泓,骤然出现。
以白也一袭青衫为圆心,天地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镜面,皆是一线剑光凝聚而成。
亦是仿佛绝天地通,一剑遥遥还礼文海周密。
不过这条剑光本该将白也身后的老道人拦腰斩断,但是剑光路过那幅太极图之时,竟是被不断弯曲折叠起来,最终剑光完全绕过了符箓于玄。
老人但凭着一手,其实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于玄毕竟是脚踩大阵,站着不动,便让白也一剑落空。
于玄抚须而笑,白也这一剑很巅峰,大写意大风流。
不小心避开此剑,凑巧凑巧。只要此次能够活着离开扶摇洲,这等密事,无需多说,去某座臭不要脸在祖师堂悬挂白也画像的剑修宗门,喝三两杯茶,小聊几句就是了。与白也分明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好意思悬挂白也挂像,想要成为祖师堂谱牒仙师,务必让那剑修御剑绕山、一鼓作气背诵白也诗篇三百首,敢信?
至于六位个个庞然大物的王座,真身法相皆斩,悉数一分为二。
那三头不幸被剑光水面切割的大妖真身,又再次恢复原样,各自伤了几分元气,因为都以本命物阻挡,剑光依旧难以撼动大道根本。
袁首将一颗倾斜滑落的头颅,以手拎起,搬回脖颈处。
仰止一条蛟尾坠地数百丈后,再次自行升空与上半身缝合。
三头六臂的大妖牛刀双腿膝盖处被齐齐砍断,舍了不要。
至于其余三位大妖的巍峨法相,恢复更快。
切韵站在自身法相的肩头,法相金光碎落四方,切韵心念微动,金身就已重塑。
六大王座当中,切韵是最意态懒散的一位。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个不速之客,符箓于玄。尤其是老头腰间的那枚本命酒葫芦,更是让切韵眼馋不已。
于玄啧啧称奇,这些王座大妖是真能打,又能扛,个个蛮横得不像话。
那可都是一个个硬扛白也一剑斩真身、劈法相。换成浩然天下的飞升境,绝不敢如此硬碰硬,体魄坚韧一事,人族修士委实无法媲美蛮荒天下的畜生们。
换成一般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不管是真身还是法相,挨上这么一剑,就该乖乖养伤去了。哪里还能像袁首、仰止这样愈战愈勇。
只是老人又难免心中唏嘘,那剑气长城屹立万年,几乎每百年就有一场厮杀,又该遭受了多少攻伐?
只是那个陈清都,脾气确实犟得没道理了,传闻昔年道祖骑牛过关,陈清都都没正眼瞧,一巴掌将某位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陈清都也一样视而不见。后来那道老二好不容易离开白玉京走了趟浩然天下,捉放一头飞升境,据说陈清都差点就要破例仗剑离开城头,道老二这才留下一座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能让道老二憋着火不砍人的,前有陈清都,后有老秀才。真相如何,已成悬案。说不得后世翻烂了老黄历,都再找不出答案。
一样的。
就像很多符箓于玄的昔年所作所为,一样是如今浩然天下的众多未解谜题。
哪个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在那修行登高路上,身后没有一连串的山水故事、登山痕迹留给人间。
例如至今流霞洲还有一座小国山岳,被于玄以一枚符箓托起悬空数丈高,长达六百年之久,符箓至今依旧光彩流转,没有任何灵气涣散、符胆破碎的迹象。
据说是当时那一地山君行事乖张,不小心惹恼了云游至辖境的于玄,才被于玄小惩大诫。
于玄当年祭出那枚符箓之后,就返回中土神洲,只是放出话去,那山君一天不来山门与自己磕头认错,山岳就一天别想落地扎根。
事实上,那位小国山君其实早就找过于玄一次,但是于玄故意离山,在那山门苦等数年无果,只能无功而返。
一国山君哪怕比那山神、土地约束较少,可别说跨洲远游,就连离开一国边境,都已经极难极难。
尤其跨洲需涉水千万里,听说那尊山君历经千辛万苦,或借或求,动用了无数山水香火情,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符箓于玄的山门外,结果得知仙师远游他乡,根本不知何时返回,仙人嬉戏人间也好,道心难测也罢。符箓于玄总之就是故意不见山君。
那山君苦熬了数年,给山头当了好几年门神,才磕头离去,从头到尾,始终没有含恨一头撞在山门牌坊上,都算那位山君心宽了。
也有那与道教符箓一派不对付、便与于玄不对付的山上修士,对此颇有非议,觉得于玄太不近人情,依仗境界,肆意欺辱一位小国山君。你符箓于玄既然开山本事天下第一,为何不干脆去穗山试试看?与一个别洲小国山君抖搂手段,算什么本事。
至于为何山岳被一枚符箓撑起悬空六百年,明明已经山根斩断,山君神祠金身为何依旧稳固,辖境山水灵气不减丝毫,看大热闹的从不在意这些小琐碎。至于六百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山君,一改往年跋扈作风,勤勤恳恳稳固辖境山水气运,一日不敢懈怠,就显得更加无趣了。
世事多如牛毛,兴许不会当真杀人,可一一打杀的,却是那些少年心性。
白也也与于玄一般好似未卜先知,笑道:“如此打算是真,王座难杀也是真。我需要凭借出剑,找出替死之法的破解之法。”
仙剑太白,锋芒无匹,可是不落在真正实处,白也出剑再多,都无意义。
最少有一头王座大妖,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例如来浩然天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得了托月山大祖或是文海周密的许可,得以偷偷合道蛮荒天下一方天地。或是某件尚未被祭出的法袍或是宝甲,与蛮荒天下山河万里相牵连,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使得白也就算原本能够一剑斩杀某位王座,却依旧只能是在那蛮荒天下某处,剑碎山河而已,故而那袁首看似求死,所谓换命,都是故意为之。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山上的术法之争,本就已经足够诡谲难测,山巅之争,自然更会教人匪夷所思。
于玄揪心不已。
这些王座畜生都这么难杀了,竟然还有那玄之又玄比我于玄还玄的替死之法?!
又是那该死贾生的恶心手段?
于玄斜眼那一张脸皮都由女子缝补而成的切韵,笑问道:“单挑?”
切韵赶紧笑眯眯摆手,“符箓于玄,杀人仙气。不敢单挑,只敢收尸。”
于玄当真有些后悔来此了。
早知道白也如此出剑惊人,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帮也帮不上忙,走也难走了。何苦来哉。难得意气用事一次,结果竟是这种半点不英雄气概的尴尬处境。
于玄忍不住问道:“如何是好?”
白也微笑道:“出剑而已。”
随着一洲禁制越来越重,天地随之越来越小。
白也依旧浑然不觉。
下一刻,于玄长叹一声,“以前总觉得白也,高居中土十人榜首,没有问题,但符箓于玄,与白也的差距,总不至于太过悬殊才对。不曾想今日一见,才知大谬矣。”
故意撇开儒家文庙三圣的浩然天下中土十人,具体名次,山上兴许各有各的看法,但是符箓于玄跻身前五,至少第六,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哪怕是那白帝城城主,和那女子武神裴杯,名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次都会争议不断,不知山水邸报挣了多少神仙钱。
至于争论更多的浩然十人,就彻底没个定数了。
比如剑修山头宗门,则往往喜欢将那阿良和左右名列其中,尤其是那北俱芦洲,恨不得浩然十人,除了至圣先师、礼圣和亚圣三人,至多加上个自家的火龙真人,其余六人,全是剑仙。白也,不是剑修,但是手持太白,就算自家人,名次第四,不能再低了。龙虎山大天师也加上,毕竟也用剑,算他半个自家人。此外亚圣一脉阿良,文圣一脉左右,一个山上出手从无败绩,一个剑术冠绝天下,都当之无愧,至于中土周神芝,也勉强算上凑个数吧,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剑修……老剑仙周神芝曾经为此老脸大红,差点就要御剑跨洲,去那北俱芦洲骂街砍人。据说这份流传极广、销量无数的山水邸报,怀家老祖是出了不少钱的。
不是符箓于玄妄自菲薄,实在是白也出剑太风流,太奇绝。
比如此时此刻,那白也以心相将天地一分为六。
一叶扁舟,朝辞白帝彩云间。那袁首心生疑惑,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己就站在了悬崖上。
白也仗剑,白衣如雪,站在那一叶扁舟上,一剑斩袁首。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白也仗剑走出山巅月,剑斩切韵。
大瀑飞流直下三千尺,化作一剑,剑光直下斩五嶽。
众鸟飞尽,孤云独闲,有亭翼然,青衫剑客,出剑斩那水中大妖仰止。
长风万里,秋雁远去,凭栏高处,剑光直追金甲神人。
一处沙场遗址,铁衣碎尽,白骨累累,白也剑斩白莹。
此外才是符箓于玄所在之处,依旧是原先天地山河,与白也依旧相距百余里。
说来奇怪,今日相逢,今竟然是于玄与白也的第一次近距离打照面。
在这之前,只是双方先后两次遥遥路过,连半句言语都不曾有。
等到白也赢得最得意的说法,没多久就封山封剑,白也闭门谢客太多年,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与书和海作伴。
历史上有些大修士不信邪的,想过要去一探究竟,想知道一个明明不是剑修的读书人,怎么就能驾驭一把桀骜不驯的仙剑。
只不过下场都不太好。找不到那处禁制是运气最好,找到了的,往往不见白也,只见剑光,然后灰溜溜回乡闭关养伤。
于玄笑问道:“仙剑太白,真有剑灵可以化人?”
白也点头道:“可以。但是太白,不愿露面。”
于玄大笑道:“解我心中一桩大疑惑!”
对于四把名动数座天下的仙剑,一直有传闻皆蕴藏一位剑灵,能够以剑道凝聚出人之姿态,常伴主人左右。剑灵本身战力就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故而拥有一把仙剑,就等于拥有一位大道与共的飞升境剑侍。只是四位剑灵的人身姿态,就连于玄都不曾亲眼见过,老友火龙真人,作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只与于玄说自己见过那剑灵两次,却姿容不定,一次是腰悬
天师印的小道童,一次是背剑鞘的女子剑侍模样。
于玄对此半信半疑,毕竟火龙真人骗起人来,真是让人无语,一贯是谁最亲近就骗谁。就像前些年火龙真人在天师府碰了一鼻子灰,随后游历中土,身边带了个年轻道士,嫡传弟子张山峰。
师徒二人也不登山,火龙真人只让于玄下山待客,说是自己弟子胆子小。
那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大,还是人傻,得知他名叫于玄后,还一脸诚挚神色,只差没说出口前辈运气不佳了,竟然不幸与那符箓于玄同名,因此山上修行,一定没少被人笑话。
太白在内的三把仙剑,久负盛名。每一把仙剑的现世,都会惊天动地。
例如白也剑斩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比如道老二一人仗剑,问剑整座大玄都观,亲手斩杀了一位青冥天下的天纵奇才。
又例如这一代的龙虎山大天师,作为历史上最年轻继承大天师之位的年轻道士,弱冠之龄仗剑下山,游历人间百年,涉足浩然六洲之地,接连剑斩十一头上五境妖魔,斩得人间万鬼避退龙虎山天师。这才有了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凡有人间妖魔作祟处,便有龙虎山天师”。
唯有第四把,万年以来始终不见真容。据说九座雄镇楼之一的南婆娑洲镇剑楼,就是为了镇压此剑而建造,用以压胜这尊剑灵。也有说是那三千年前横空出世的斩龙之人,当时手持长剑。斩龙之后,就随手一丢,沉剑入海。
浩然天下山巅偶有传闻,其实还有第五把仙剑存世,只是就更加不知所踪了。
除了大玄都观借给白也的这把仙剑太白,其实本名玄都,只是别称太白。落在白也手上,后者名气才压过了前者。
龙虎山天师府,大天师的印剑信物之一,仙剑名为万法。
而白玉京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二掌教,所持仙剑,名为道藏。
白也转头笑问道:“真不走?最后的机会了。前辈一旦阴神溃散消失,再加上那枚本命葫芦遗留此地,于老神仙你恐怕连飞升境都要留不住了。”
白也六座心相天地,困不住那六头大妖太久。
于玄揪心不已,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帮倒忙肯定不至于,何况自己留在此地,白也就能多出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确实是以阴神远游扶摇洲,真身隐匿别处,不过连同酒葫芦在内的全副家当,都一起带来了。
白也提起手中剑鞘,说道:“劳烦于老神仙,帮忙将此物归还大玄都观。听闻符箓于玄此生遗憾之一,就是不好去青冥天下远游,白也小有功德在身,全无用处,于玄大可以凭此飞升往返两座天下。至于白也手中太白剑,当真是无法物归原主了。再劳烦帮我与孙道长说一声对不住。”
只要于玄收了太白剑鞘,白也就会倾力一剑,齐斩六王座,不管如何,都要为于玄开辟出一条道路。
相信以于玄的符箓手段,哪怕有王座大妖竭力阻拦,于玄依旧不难离开。
不曾想于玄摇头道:“只以阴神远游,只舍得半条命来此,已经不够大气。临阵退缩,溜之大吉,岂不是连仙气都丢光了。”
于玄道心一定,就再无含糊,大笑道:“要归还剑鞘,自个儿还去!我于玄先会一会那白莹,这厮说不得就是那替死之法的关键所在,你随后出剑,还是老规矩,我不会碍事。”
一位有望合道天地的飞升境巅峰,舍得阴神和一件最根本的本命物不要,这要是还不大气,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符箓于玄,大有仙气。
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脚踩那幅太极图,身形一闪而逝,趁着白也心相山河被白莹撞碎天幕之际,由一道缝隙进入门内,老人现出一尊法相,双袖鼓荡,符箓飘散而出,连绵不绝,多如漫天飞雪,先将那白莹和开道剑侍一并击退回那座战场遗址,再以半数符箓稳住了白也的心相天地,转为自家符阵天地,剩余半数符箓,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铁骑攒簇,冲锋开阵,天空之上,天女散花。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冲,声势如雷。
一栋栋琼楼玉宇,一处处亭台阁楼,皆有符箓所化的白衣仙师,连同不同术法,攻伐法宝,一同如雨落人间。
浩然天下的山上悬案之一,是那符箓于玄,到底炼制了几万张符箓。十数万?数十万?百万?!
与此同时,那王座大妖白莹不管如何缩地山河,始终位于八卦阵死门中。
任你身处扶摇洲三座大阵天时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箓天地,再有太极图,一一打消!
白莹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这符箓于玄,换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白莹不愿泄露根脚,只得学那符箓于玄一般无二,以量取胜,各展神通,以多对多。
于玄符箓多,白莹就重新将身上法袍显化为枯骨王座,驾驭一支支阴灵大军,与密密麻麻的符箓傀儡,在各处战场捉对厮杀。
其实双方所处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战场。
虽然于玄只是牵扯住白莹一头王座,但仍然让白也感到轻松许多。
一来白莹极有可能就是那贾生设置的关键后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论剑仙得意还是诗仙失意,从不依仗他人。故而此次厮杀,是白也第一次与人并肩作战。
除了白莹,五位王座大妖都已经脱困,同时现出万丈法相,最后的灵气疯狂聚拢在五处。
天地间,一洲沛然灵气,就此已经干涸殆尽。
要么先前被六位王座用来驾驭本命物,要么被白莹云海、仰止龙袍与切韵养剑葫鲸吞。
五座剑阵随之落地,再次将那仰止在内五位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诗无敌。
唯有心中诗篇翻尽时,才是白也心神灵气耗竭时。
在这之前,诗无敌,剑更无敌。
白也真剑仙也,愧杀多少剑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天下甲观。
有那仙人散发骑鲸归城来,或是身骑黄鹤横空去,有那高台老仙忘形骸,楼外道纹水波细细生,有那城内古仙人,顶上紫云攒出五岳冠。更有那青冥天下最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阴神夜游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楼,仙人或赐青章玉牒,或抚顶授予长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镇白玉京。
三掌教陆沉负责去天外天,对付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
只不过陆沉经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懒得多说什么,师尊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当师兄的,说了又没用。其实只有大师兄在的时候,师弟陆沉才稍稍规矩几分。而且那种难得的规矩,并非陆沉出乎本心觉得规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师兄。
陆沉今天又从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处,双指间拘禁有一头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瞥了眼师兄背后那把无鞘仙剑,笑道:“难不成是要背剑远游浩然天下?白玉京怎么办?师尊可是很久都没来这边坐一坐了。总不能因为你破例。将来大师兄返回白玉京,还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没理睬陆沉的没事找事,只是皱眉问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后长剑,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剑太白,遥相呼应。
陆沉趴在栏杆上,笑道:“不愿白玉京多出个无趣仙人,不愿故乡少去一位最得意。师弟这个答案,师兄满不满意?”
道老二不再言语。
陆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骂道:“这个孙道长,真是不成体统,回头我去大玄都观大门口骂他去。”
先前大玄都观孙道长破天荒出现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处,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后撂下一句就走了。
“呦,原来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龙虎山天师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站在一座摘星台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袭天师府最显眼的独有道袍,有那黄紫之气萦绕道袍,名动天下的羽衣卿相,黄紫贵人。
一位背剑小道童凭空出现在摘星台,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负后,面朝那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只以单手掐剑诀,作为还礼。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
宁姚伸手抵住眉心。
宝瓶洲。
金色拱桥上,高大女子横剑在膝,坐在桥栏上,她轻轻挽起青丝。
侍者剑灵?
当然不是。
剑灵本就是她炼化之物,准确说来,剑灵从来是她,她却从来不是什么剑灵。
她不愿人知晓此事,那么就算是当初最先退出战场的杨老头,都猜测不出真相,齐静春君子之风,不愿在此事上过多推衍,因此一样不知。
只有那个昔年还年幼的“刘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后,才猜出一些端倪,却依然算不得什么真相,刘十六才会有那个“剑侍已死”的疑惑。
她当初去往剑气长城,陈清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这位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要装傻些许,配合她一起蒙骗陈平安。哪怕她丢了句死远点,陈清都也只能捏着鼻子,当真就走远点。
若她只是与四把仙剑无异的剑灵之一,是当不起陈清都那个“前辈”称呼的。
万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持剑者,即是杀力高出天外者。
征伐天地四方,获罪神灵与大地妖族的尸骸,在她剑下堆积成山。
就连那藕花福地在内的众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剑剑随意斩破的天地碎片。
后来火神驱使荧惑使者,联手水神,一同汇聚天地精华,所铸造四剑,皆是仿制这尊神灵之剑。
再后来,就是天下剑术落在人间,分出四脉后,或隐或现,绵延开来,除了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还有龙虎山天师府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其中被陈清都带去剑气长城的那把破损仙剑,实在不宜再倾力出剑,故而万年以来,其实一直在静待主人的出现。最终苦等万年,终于被陈清都转赠宁姚,或者说剑灵主动相中了宁姚。这也是宁姚为何能够在剑气长城,在剑道一途,如此一骑绝尘的根源所在。
所以当初宁姚游历骊珠洞天,不计代价都要开眉心天眼,祭出此剑。她当时才会睁眼一看,要看一看当初由她亲自传给人间陈清都的此脉剑术,万年之后由谁继承了。
昔年河畔议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阴长河图卷,她正是独自站在最远处的那个存在。
至于她为何愿意最早传授剑术给人族,又为何愿意与人族站在同一阵营,天晓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众多神灵一样是蝼蚁。
所以三千年前,那场造就出一座骊珠洞天的斩龙一役,在她眼中,依旧像是过家家一般可笑。
因为她不是剑灵。
天上天下。
她是剑主。
第七百二十六章 真无敌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剑,头戴鱼尾冠。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师弟陆沉,则头顶莲花冠,肩膀上停着一只黄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头戴如意冠,悬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够代师收徒,当然是因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个个大道显化的金色云篆,一一现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后,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为实质的磅礴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录、宝诰青词内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灭不定,如任你溪涧游鱼无数,生死却永远在水。离不开河床天地,偶有游鱼跳跃出水,不过是得见天地些许真容一瞬间,终究要落回水中。
陆沉打趣道:“师兄杀气这么重,小心惹来大玄都观开启剑阵,来一次问剑白玉京,咱们那位孙道长,可是忍耐师兄很久了。亏得我替师兄找了个小师弟,不然凑齐五百灵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边,估计要拖延好些年,长则三百年,短则百年,终究不美。”
道老二对此不置可否,白玉京与大玄都观的数千年恩怨,老调常谈,无甚趣味,至于五百灵官归位仙班一事,迟早而已。到时候下个两百年,他统率五百灵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义上元气大伤,五百灵官也会更加名副其实。
对待那些好像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脉,其实早有分歧,道老二这一脉,很简单,主杀。
除了去往天外镇杀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于滋养壮大,道老二将来还要亲自仗剑横行天下,统率五百灵官,耗费五百年光阴,专门斩杀练气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计其数的化外天魔,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为三,到时候再由他和师兄弟三人,各自压胜一位,从此天下太平。
此举,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斩尽真龙,更加壮举。
至于那个道号山青的小师弟,道老二印象一般,不好不坏,凑合。
唯一一件让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那崭新天下,敢主动做事,肯做些道祖关门弟子都当不了护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边,已经使得一家独大的白玉京势力,愈发沦为第五座天下的一处道门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敌众,与其余所有宗门的对峙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觉得不错。
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剑砍掉王座牛刀的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师尊故意留它一命,以一粒道种紫金莲显化的金甲拘它,迫使它凭借修行积攒一点灵光,自行卸甲,到时候天高地阔,在那蛮荒天下说不得就是一方雄主,从此演道万年,几近不朽,不曾想如此不知珍惜福缘,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剑破开道甲,暴殄天物,这般鲁钝之辈,哪来的胆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气如何,在某种意义上,要比两位师兄弟确实更加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尊师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劝师兄还是别掺和了。”
陆沉懒洋洋说道:“兵家初祖当年何等不可匹敌,还不是落得个尸骸被一分为五,不一样死在了他眼中的蝼蚁手中?”
除了尸骸沦为争抢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后,将魂魄悉数融入天下武运,为后世纯粹武夫铺出了一条登天道路。这也是为何几座天下,从不刻意牵引武运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过,功过不相抵,功德依旧是大功德,所犯过错依旧要受罚万年。
至于当初分走尸骸的五位练气士,搁在当年古战场,其实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头颅,其余四位各有所得,是谓老黄历某一页的“共斩”。
一位小道童从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风升空,远远悬停云海上,朝高处打了个稽首,小道童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于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来自一个“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类似道祖种植一颗葫芦藤、化作七枚养剑葫。当然青翠城道人当然不会承认此事,视为无稽之谈。
不过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统内部,确实有那玉皇城的别称。青翠城下辖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道门宫观,更是无数。每一甲子,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会祭出一副銮驾,巡视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銮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局限于一城辖境。
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位置不高却掌权极大的一处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于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岁月极久,而且往往在此传道天下,无论是不是白玉京三脉道士,无论是人间道官,还是山泽精怪、鬼魅阴灵,届时都可以入城来此问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视为白玉京最与天下结善缘之地。
陆沉笑着招招手,喊了句云生快来客气作甚,小道童这才来到白玉京最高处,在廊道落脚后,再次与两位掌教打了个稽首,一点都不敢逾越规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实规矩不多,大掌教管着白玉京,或者说整座青冥天下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治,便是大玄都观和岁除宫这样的道门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的陆沉,执掌白玉京,也算顺其自然,无非是天下争吵多些,乱象多些,厮杀多些,天下八处敲天鼓,几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陆沉也不太管,唯独道老二执掌白玉京的时候,规矩就会比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的头顶道观,冷冷一笑。
在倒悬山是那鱼尾冠,估计是紫气楼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让小家伙与他这一道脉卖了个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云生就换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一顶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小道童当下换成头戴师弟陆沉一脉的莲花冠,那么道老二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观的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好说话了。
“云生,什么时候当上青翠城城主啊?师叔可是连贺礼都备好了的。当师侄的,可不能让师叔眼巴巴苦等
太久啊,容易眼睛发涩。”
陆沉将脸贴在栏杆上,转头笑嘻嘻道:“我与你师祖和师尊关系都好,授予城主仪式,就算他们不来,师叔来办,也是名正言顺的。何况师叔是出了名的规矩最少,原本能够折腾好几天的科仪仪轨,都不用一炷香功夫。”
小道童还是闭口不言,只是又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当是与师叔陆沉致谢,顺便与一旁的二掌教师叔赔罪。
当初年少无知,背着家族,擅自转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其实是犯了天大忌讳的,关键是当时大掌教在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纯粹是当时的小师叔拉着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挂像,为此家族不惜很快将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并且还是那座倒悬山,还要他一定要常年头顶鱼尾冠,不然就要将他驱逐家族祖师堂,或者干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在倒悬山与那抱剑汉子张禄,做了多年邻居和门神。这位有望成为青翠城城主的姜云生,在倒悬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桩,喜欢坐在蒲团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小说。是倒悬山道门高真当中,最为平易近人的一个,许多稚童都喜欢去那边嬉戏打闹,让小道童施展道法,帮忙腾云驾雾。
姜云生的家族祖师,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飞升境。
那紫气楼,烟霞高捧,紫气萦绕,且有剑气郁郁冲斗牛,被誉为“日月浮生紫气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云霄上,长是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楼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赐姓姜,往往是那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誉。
白玉京姜氏,与桐叶洲姜氏,双方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与那神霄城相邻,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后者正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而坐镇倒悬山主峰的大天君,是道老二的嫡传弟子,负责为师尊看守那枚倒悬于浩然天下的世间最大山字印。
姜云生出生在紫气楼,此楼则是当之无愧的道老二一脉,但是姜云生年幼时,却在三掌教陆沉的撺掇下,身为紫气楼姜氏嫡传之地,却转投了大掌教一脉,按照家族谱牒,姜云生与紫气楼自家老祖差了好几辈,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脉辈分,却因此与老祖在白玉京平辈。故而只要不在紫气楼,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礼,师兄弟相称,回了紫气楼,另算。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宗主,天君祁真。其实原本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以及山主宋茅。
分别属于陆沉一脉,道老二一脉和大掌教一脉。其中神诰宗道统又相对毕竟复杂,虽然道士女冠人人头戴鱼尾冠,其实与其余两脉又都有渊源,与那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多少都能攀上些远亲。
当然还有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小凉,在宝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隐居道人,都属于陆沉这一脉的嫡传。
这些白玉京三脉出身的道门,与浩然天下本土的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作为定海神针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礼。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异,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恶之分那么简单。
道老二问道:“当年在那骊珠洞天,为何要独独选中陈平安,想要作为你的关门弟子?”
听说如今师弟的嫡传之一,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与那陈平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事实上,看身旁这惫懒师弟当年好不容易认真一次的架势,只要那陈平安愿意讨价还价,陆沉再将他拔高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陆沉笑道:“陈平安在那蛟龙沟附近,早就一语道破玄机了嘛,我是看中那个有望成为我弟子、舍弃原先道路的陈平安,不是陈平安本人如何如何,真让我陆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个陈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给他很多选择,其实就是没得选择。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单是陈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陆沉又说道:“一样的道理,那个不讲道理的远古存在,之所以选择他陈平安,不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愿,一个懵懂少年,当年又能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还是齐静春想要如何。只不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逐渐变得很可观。最终从齐静春的一点希望,变成了陈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齐静春最后远游莲花小洞天,问道师尊,到底问了什么道,我曾经问过师尊,师尊却没有细说。”
遥想当年,那个第一次脚踩福禄街和桃叶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个站在学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识擦拭手掌的窑工学徒,在那个时候,少年一定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今的人生。会一步一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亲眼见识到那么多的波澜壮阔和生离死别。
道老二问道:“崔瀺好像更换了杀手锏对付蛮荒天下。不然崔瀺凭借乱世,正好免去诸多束手束脚。”
陆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么欺师灭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仓促,时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好好商量的。”
陆沉叹了口气,“崔瀺早年赢了那术家开山鼻祖一筹,让后者自认得了个‘十’,当下几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山巅修士,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学问所在,大学问啊,若是那个人人畏惧的末法时代,有朝一日果真来临,注定谁都无法阻挡的话,那么即便世间没有了术家修士,没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
陆沉
“到时候唯独术家遗留下来的学问宗旨,依旧可以凭此得道最多。说不得让崔瀺心中大忧的那件事,比如……人族为此消失,彻底沦为新的天庭神灵旧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来。所以哪怕宝瓶洲据守形势险峻,崔瀺依旧不敢与墨家真正联手。”
“所以那位难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脸上挂不住,觉得给绣虎坑了一把,转去了南婆娑洲帮陈淳安。只不过墨家到底是墨家,游侠有古风,还是不惜将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宝瓶洲。何况墨家这笔买卖,确实有赚。墨家,商家,确实要比农家和药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个陆氏子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浩然天下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被老观主
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为四,其中三份藕花福地都跟随老观主,一起飞升到了青冥天下。
其中陆台坐拥福地之一,并且成功“飞升”离开福地,开始在青冥天下崭露头角,与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女冠,关系极为不错,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陆沉无奈道:“怎么,你想要收取关门弟子?不怕让那邹子得偿所愿?”
对于这个再次擅自更改名字为“陆抬”的徒子徒孙,天生罕见的阴阳鱼体质,当之无愧的神仙种,陆沉却不太愿意去见。后世对于神仙种这个说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后仙才是真正道种。其实不是修行资质不错,就可以被称为神仙种的,至多是修道胚子罢了。
姜云生在一旁目瞪口呆,当年在那倒悬山,这位小道童可是一巴掌将那陆台打出了上香楼。
陆台如今与那臭牛鼻子渊源很深,如果再成为二掌教师叔的嫡传,将来再坐镇五城十二楼之一,就陆台随自家老祖的那种小心眼,还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师尊已经久未露面,两位师叔轮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杀杀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开辟,姜云生都要觉得原本相对清静的家乡,变成了倒悬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悬山,已经重新变作一枚可以被人悬佩腰间、甚至可以炼化为本命物的山字印。
据说被二掌教托人赐给了小师叔山青。
姜云生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小师叔,其实比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双方是注定无法见面了。
道老二说道:“从不在意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陆沉摇摇头,“邹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开始就将如今世道视为末法时代去推衍演化的,术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时代的到来,邹子却是早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甚至将三教祖师都忽略不计了,此不见,并未一叶障目的不见,而是……视而不见。所以说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压整个陆氏,确实正常。”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与那邹子,其实没打照面,一个摆摊,一个还是摆摊,各算各命。
双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与那邹子嫡传、陆沉子孙的两把“本命飞剑”命名一般无二,针尖对麦芒。
两位师兄弟的闲聊,只是可怜了那位青翠城的小道童,两位掌教师叔,一口一个末法时代,听得姜云生惊心动魄,道心都要不稳。
陆沉突然笑眯眯道:“云生,你家那位老祖,当年拳开云海,砸向骊珠洞天,很威风啊,可惜你当时远在倒悬山,又道行不济,没能亲眼见到此景。没关系,我这儿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阴长河画卷,送你了,回头拿去紫气楼,好好裱起来,你家老祖定然开心,扶持你担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会光明正大……”
小道童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道老二皱眉道:“行了,别帮着小崽子拐弯抹角求情了,我对姜云生和青翠城都没什么想法,对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凭本事去争就是了。给姜云生收入囊中,我无所谓。青翠城一向被视为大师兄的地盘,谁来看门,我都没意见,唯一有意见的事情,就是谁看门看得稀烂,到时候留给师兄一个烂摊子。”
陆沉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我在这高处,随便抖个袖子,皱个眉头,打个哈欠,下边的仙人们,就要细细揣摩好半天心思的。争?姜云生怎么争,今天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来与两位师叔叙旧,结果二掌教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五城十二楼会如何看待姜云生?说到底师兄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所谓,恰恰就是姜云生拼了性命都还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师兄当然可以不在乎,觉得是大道自然,万法归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陆沉这番作态,既不像师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师兄那么直白,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是想要让山青接管青翠城,还是让姜云生接手?”
姜云生哀叹一声,得嘞,三掌教在那边扯犊子,连累自己完犊子呗。
真不知道三掌教师叔是要帮自己,还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师叔不在,小道爷我早开骂了。
其实对于青翠城的归属,姜云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着头皮前来,是难得发现陆师叔的身影。青翠城归了那位最新的小师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因为一旦继任青翠城城主,就会很忙,纷争极多。姜云生在那倒悬山待久了,还是习惯了每天优哉游哉过日子,有事修行,无事翻书。何况就凭他姜云生的境界和声望,根本没资格脱颖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誉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陆沉笑呵呵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回吧。”
小道童赶紧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御风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声言语道:“你就这么将一头化外天魔,随手搁置在姜云生的道心中?”
陆沉微笑道:“无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该返回天外天了。”
陆沉只是装傻怠工,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与你问剑。”
道老二说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誉为真无敌,与这位白玉京二掌教问剑问道之人,在这青冥天下,其实还是有的。
陆沉笑道:“我是说那种让你倾力出剑的问剑。”
“阿良?白也?还是说飞升至此的陈平安?”
道老二问道:“那得等多久,何况等不等得到,还两说。”
陆沉举起双手,双指轻敲莲花冠,一脸无辜道:“是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道老二笑了笑,“你确实无聊至极。”
陆沉趴在栏杆上,“很期待陈平安在这座天下的云游四方。说不得到时候他摆起算命摊子,比我还要熟门熟路了。”
道老二说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体魄,外加飞升境修士的灵气支撑,他才能真正持剑,勉强担任剑侍。”
陆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跻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么剑侍,是剑主的剑主。当然了,得好好活着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载,错过远古战场,一败难求。”
第七百二十七章 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龙虎山天师府,摘星台。
在那背剑小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天师法令,她这才缓缓登高,当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天然妩媚,眉心处一粒红痣。
她不但是这浩然天下,也是数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头天狐,担任龙虎山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千年之久。
在龙虎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天师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随才是弱冠之龄的年轻道士,假装一位村姑,大天师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天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躲避过数次天劫,她最终自愿跟随大天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天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台其上,高临天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天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却立即止步不前,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天师,主要还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说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
年轻道士转头,与那天狐微笑点头致意。
炼真赶紧还礼,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那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天师与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天大天师要与无累相聚此地,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切。
大天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说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说,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天上则风越大。
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那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说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年轻道士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天籁。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天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
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天籁持有。
赵天籁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天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天籁还被浩然天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与那飞升天外天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趁手佩剑,一个就舍了仙剑不用。
而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天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天籁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天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小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孙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说不得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天籁转头笑道:“炼真道友,那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这条天狐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那无累道友,蕴藉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天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
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所谓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
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
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天最高处,打碎旧天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天籁说道:“不都被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天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天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天下,与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天师府半个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师,被浩然天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那大道同行、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天籁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小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天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天师府内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答应了,给他直接来了大天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悬有赞颂当代大天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老秀才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天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行。
横批则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厅则是当代大天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角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天师府的这头天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天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名声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天师府,一些个说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老秀才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天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说,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问心无愧。
只见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为龙虎山破例了,而且据说还是文圣主动与天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当然是文圣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那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去往天幕,伸长脖子请那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天师都破天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天师一起坐在那前厅,老秀才一边以诚待人说着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
将龙虎山祖山当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浆糊都一并带上山了,都不劳驾大天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去了那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去镇压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天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天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说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天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天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天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天师以信物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
历代大天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天师私宅后院,还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
这棵桂树,是大天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天籁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师弟又如何,天籁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天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那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过龙虎山大天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小齐和小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
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
敕书阁。
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送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
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天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立即现身在门口,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与擅闯此地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伤人,将那剑仙胚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再收敛神色,小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天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天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天籁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天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小小沾光,勉为其难当那赵天籁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天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一座百花园。相传是历任大天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为礼敬天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说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搁置在大天师书案上,天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天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天师府黄紫贵人嫡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做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著,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那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说那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那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小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天籁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小道童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人登山即为仙。
那小道童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天籁笛子曲。”
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天师一侧。
等到赵天籁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天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那酒坛抛入云海,收入袖中,说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天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小心那贾生啊,小心再小心。”
赵天籁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
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说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天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天籁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黄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天师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人登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天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天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天籁站起身,“说来说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天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
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那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人的推演,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天籁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与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捻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灯不夜。
赵天籁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籁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天籁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说,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有。
赵天籁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小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天籁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小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天师只得施展神通,帮那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小道童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天籁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天籁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小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中。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
给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小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们的小师叔和师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有。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说给外人听。
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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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在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小,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而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而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天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说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
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要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天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然后她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那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篆刻单单一个“气”字。
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那“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御剑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说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与那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小有异议的崭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飞剑传信,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积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呵,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说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当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愈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呐。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他娘的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给旁人倒满了酒水,然后说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说,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此人,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小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捻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与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与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刘景龙一事,帮忙与那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了。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让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宁姚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留给宁姚独自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在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就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休歇也好,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那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就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那“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与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
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与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些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为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他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给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那世风日下,实在堪忧。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只是等李宝瓶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曾想对方就立即满脸讥讽,摔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站在李宝瓶身旁,对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与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那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我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
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摇洲。
连破扶摇洲三层天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天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天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更新有点晚了。28号有个大章节。)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那个棉衣圆脸姑娘愈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都各自与周先生行礼。
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
斐然道:“让周先生看笑话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动去与戊子军帐赔罪,按照军功大小,交换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够,就与师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暂时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阵法如何难以撼动,不是大泉边军聚拢收缩一城之后如何难攻,而是这个斐然先前离开桃叶渡后,临时起意,在那照屏峰异想天开,竟然飞剑传讯旧戊子帐,要求将大泉蜃景城作为他在桐叶洲的最新地盘,而且是斐然独自一人占据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帐索要此地,这就与驻扎在南齐旧京城的戊子军帐起了极大冲突,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头衔,还不至于让整座军帐如何忌惮,最后双方之所以没打起来,是斐然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对方。
“切韵是我师兄。”
斐然都不用说什么拿师兄切韵的战功换取蜃景城。戊子军帐数位上五境修士就闭口不言,默默离去,一个字的狠话都没撂下。
甲申帐剑修?滩,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绯妃尊称为公子,加上斐然与切韵是师兄弟的关系,这些都是甲子帐的头等机密。
在蛮荒天下,讲理最轻松。
只不过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调侃,斐然当然也就愿意换一种法子讲理。
在蛮荒天下,之所以讲理简单,当然是规矩太浅显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对错是非皆可覆盖。
周密摆摆手,说了一番让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语,“小事。回头我会亲自帮你算账。别说一座蜃景城,就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该得之物。”
桐叶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几乎都察觉到了一洲天时变化。
所幸谈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宽慰几分。
桐叶洲中部,出现了一座早该出现不出现、晚不该出现偏出现的雄威建筑,正是儒家文庙建造的九座雄镇楼之一,镇妖楼。
压胜桐叶洲一洲之物。
这座镇妖楼,圈画出一条囊括千里山河的圆形地界,周密刚好与赊月和斐然站在界线外,周密伸出并拢手指,轻轻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阵法屏幕,涟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开始景象摇晃起来,斐然和赊月作为妖族修士,瞬间察觉到一种大道压顶的窒息,斐然以剑气消去那份天然压制,赊月则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旧浑然不觉,却不是因为这位贾生并非妖族的关系,恰恰相反,不知为何,哪怕周密还不曾涉足镇妖楼辖境之内,那股激荡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阴涟漪,天地气象好似凝为实质,不断凝聚在周密手指处,威势大小,只看斐然和赊月各退数步便知,这还是镇妖楼阵法始终被周密镇压的缘故,不然斐然和赊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离此地。
周密收起双指,禁制异象渐渐消散。
他仰头望去,与赊月说道:“荷花庵主是必须要死的,只不过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边,对你一直比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传弟子新妆,早年经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却对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从来冷眼旁观,因为新妆昔年真身,曾是月宫浇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妆对那荷花庵主当然看不上眼。”
赊月说道,“有猜过想过,一直不确定。”
周密突然笑道:“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谋,胸堵万冰炭,冷却一副热肝肠,烧掉心中圣贤书。
赊月听了也当没听见。
斐然问道:“这座雄镇楼,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偿失,所以目前没必要。不过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当花架子的雄镇楼,确实碍眼又碍事。”
斐然对这位来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确实由衷钦佩,早年斐然曾经在周密身边求学数年,只不过双方没有什么师徒名义就是了,临别之际,周密曾经与斐然笑言,说那圣贤书,要只读半本。少了装不成圣贤,多了就是真圣贤。半本刚好,名利双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骤然间剑心震颤,下意识就要远离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释重负,只是那赊月却不知所踪。
周密轻轻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辉,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轮明月,微笑道:“以防万一。”
扶摇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杀手锏,除了围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光阴长河,成为一座几乎静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声与斐然说道:“你师兄要我捎话给你,代师收徒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脸色漠然,死死盯住这位蛮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却瞬间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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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剑光劈开天幕,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间仙人御风,极难快过飞剑,这是常理,而作为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此次远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盏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丢了?白也再念旧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那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需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那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陆沉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的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双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在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陆沉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片刻,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高大道人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陆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那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曳不定,
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
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那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那位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倍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
陆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声,神霄城异动随之停歇。
道祖说道:“陆沉。”
陆沉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谨遵师尊法旨。”
不过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观。
道老二则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帮着师弟陆沉收拾烂摊子。
老观主说道:“第五座天下,要变天。”
一座天地初开的崭新天下,大道压胜最重,谁高压谁肩头。但是宁姚先前实在“气盛”,锋芒无匹,以至于连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暂时避其锋芒,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宁姚会跻身飞升境,到时候才是大道关键所在,毕竟天下第一位飞升境,与天地间第一位十四境,积攒下来的天道劫数大小,云泥之别。
但是当那个小丫头祭出一把仙剑,远游浩然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极大。
那些蠢蠢欲动的远古存在,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不再蛰伏各地,而会蜂拥而起。
道祖说道:“不然。”
老观主点头道:“天变未必变天。”
道祖笑道:“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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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升城。
捻芯看着脸色微白的宁姚,问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实在不认同宁姚的选择。太冒失,太激进。
她都有些后悔将那封密信提早给宁姚看了。
龙虎山天师府的出剑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剑也罢,犹大有余力,但是宁姚如今毕竟才是仙人境剑修瓶颈。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飞剑,远游别处天下不说,还要掺和那场当之无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剑“天真”遭受破损,受伤而归,就已经是莫大损失,仙剑若是就此崩碎遗落在扶摇洲战场,说不得宁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飞升城等于失去了那个稳居天下第一宝座的大剑仙宁姚,而宁姚距离崭新天下的飞升境第一人,不近反远,最终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宁姚自身大道受阻,飞升城极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争天下的大好先机。
宁姚坐在门槛上,默不作声。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处的鲜血。
不管如何权衡利弊,宁姚都不该如此意气行事,捻芯摇头道:“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拦阻你。”
“为飞升城,该做的事,我都会做。”
宁姚说道:“但飞升城是飞升城,我是我。如果飞升城没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势,我不觉得飞升城有了宁姚,就真的可以争得天下。飞升城真要就此失势,我一样不亏欠飞升城半点。”
只是亏欠他那么多的辛苦谋划。
而宁姚也不觉得他在身边,会拦阻自己出剑。
再说了,如果有他在飞升城当隐官,她只会更闲。哪里需要这么劳心劳力,出剑就是了。
宁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剑,非同小可。
在这之前,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只有董三更、陈熙在内的寥寥几位老剑修,知道她其实拥有“斩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何况即便是那把本命飞剑“斩仙”,宁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为很容易被“天真”牵引,导致宁姚剑心失控。到时候就真要沦为仙剑“天真”的剑侍了。一把仙剑剑灵的桀骜不驯,剑心纯粹至极,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强行压制,要么以坚韧剑心砥砺,别无他法,什么善恶人心,什么大道亲近,都是虚妄。
宁姚温养两把飞剑本身,就既是炼剑,又是以“斩仙”问剑“天真”。
事实上,宁姚曾经私底下询问过老大剑仙一个问题,那个甲子之约,陈平安真的没事吗?
当时陈清都答非所问,看那位前辈到时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要小心这座天下的大道针对。”
宁姚转头望向这个缝衣人。似乎这句话,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来提醒自己。
捻芯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宁姚点点头,“没有‘天真’,我还有‘斩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来,“能让他喜欢,果然只有宁姚。”
当年在那牢狱,关于与宁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轻隐官从不与谁提及,就像个……守财奴吝啬鬼,好像多说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银钱。
倒是那头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为与年轻隐官相互算计的缘故,得以知道些内幕,实在憋得慌,就与捻芯多说了些。
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与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那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愈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
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在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于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做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的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咋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于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往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在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那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箓于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的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箓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那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当仰止终于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
几乎同时,与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
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扶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于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则属于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于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那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于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那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愈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嶽,与那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那五嶽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黄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傍。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个小时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
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
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弟子竹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
事实如此。
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丢往剑气长城一截剑尖?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棉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棉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到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了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愻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愻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周神芝,白莹炼化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
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么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完颜老景”来推演一二。
而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这个刘叉到底到底有无参与其中?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那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愻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
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的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剑?他娘的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那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
陈平安如释重负。
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城头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那位白衣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晓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动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但要是说剑斩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
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黄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当时我当年所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极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最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该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那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位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
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位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不然无需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
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倍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是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
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离真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个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
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与刘叉的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最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拽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
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那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虽然没有先生学生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两人身后,会有离真,还有雨四?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周密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那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
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与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
“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去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那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拽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
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恐怕于玄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给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仅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连于玄都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余符箓,也绝不让那万一出现。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光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给那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那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抚须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于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拽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那浩瀚星河当中去。
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
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东宝瓶洲。其中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
周密笑了笑,年轻隐官这句话,听着很豪气干云,寻常人听见了,只当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高于顶,连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却知道,这是浩然天下读书人陈平安,与浩然贾生言语的一个道理。
憾事往往让人失望。
可是我还是要做到不让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这条不知该说他大言不惭还是赤子之心的丧家犬,竟然极有耐心,缓缓说道:“那是一个人还未曾真正失望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一样语速缓慢,说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在流亡逃难的路上,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躲着丈夫和女儿,偷吃馒头。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着那个场景,你说她失不失望,绝不绝望?一样可以变的,可以改的。是个读书人,就了不起吗?失望就会更大吗?我看未必。”
周密摇头道:“道理是个好道理,可还是太小。”
年轻隐官蓦然而笑,“那是当然,晚辈年纪轻,学问浅,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较大,道,理。”
周密双手负后,“到底要亲手打杀多少个自己,才能真正认命,再去一步一
步改天换地。”
陈平安面无表情。
周密已经身形消逝,甚至连本命飞剑笼中雀都毫无察觉此人的到来和离去。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确定一下到底身在谁的天地当中。
周密就在陈平安身后出现,笑道:“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隐官?”
陈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说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气盛。”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两座天地之外的剑气长城,那些昔年从画卷当中走出的剑仙英灵,开始列阵。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跻身的山巅境,那么元婴呢?不如用练气士的跌一境,来换纯粹武夫的止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实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剑气长城不要。
这就是陈平安最后的杀手锏了。拿一条命和半座剑气长城去换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实半座剑气城的价值,依旧极大,这笔买卖很不划算,但是又极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谁愿意拿大道来换?龙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却一直在确定老大剑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确定这位年轻隐官的决心大小。
最终周密一闪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开笼中雀。
返回桐叶洲之前,在那城头之上,周密竟是以剑气,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帐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轻隐官得以稍稍重见天日。
陈平安出现在崖畔,对岸就是离真,龙君一死,那半座剑气长城,就只剩下离真这一个托月山百剑仙了。
遥遥对望。
离真眼神复杂,似笑非笑。
陈平安问道:“吃着屎了,这么开心?”
离真问道:“分你点?”
陈平安点头道:“拿来。”
离真愣在当场,疑惑道:“陈平安你脑子是不是从小就有病?”
陈平安说道:“饿狗才不怕棍,你比较鸡立鹤群。”
离真看了眼南方的广袤大地,再转头看了眼北边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门,最后收起视线,望向陈平安,说道:“走了。”
陈平安说道:“离真是离真,观照是观照,离真是观照,观照是离真,是什么重要吗?眼前人是谁,这都不没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离真错愕不已,他娘的隐官大人竟然都会说人话?!
陈平安又道:“你都听得懂人话了?”
离真抱拳,使劲摇晃,算是第一次主动认输了。
陈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离真也同样如此,自言自语道:“等我一走,离真观照都不是了,陈清都死了,龙君死了,都死了。”
剑气长城的历史,甚至整个剑修的老黄历,似乎就此一分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斩开实实在在的剑气长城,还要更加做了个了断。
陈平安默不作声,拿出一壶酒,轻轻抛出,再以剑气碎之。
一壶酒水洒落大地。
遥祭万年之前的剑修龙君,与两位挚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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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郁氏,联手皑皑洲刘氏,一个出人出力,一个出钱,再耗费玄密王朝一处清秀地界的山水气数,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灵气枯竭,最终临时打造出一座从金甲洲北部跨洲来到此地的大门。当然要做成此事,还需要有人出剑,正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剑仙,齐廷济。
关于这位外乡老剑仙的传闻,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笋,几乎所有不同脉络的山水邸报,都或多或少提及过这个横空出世的齐廷济。所有邸报几乎都不否认一件事,如果没有齐廷济的出剑杀妖,扶摇洲和金甲洲只会更早沦陷。
老秀才在书院那边气得不轻,去找了郁老儿那个臭棋篓子,讨要点酒水喝,顺便看看郁老儿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
裴钱则带着宝瓶姐姐去见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梦和朱枚这两位剑修,最早离开金甲洲战场,撤往北方大门,郁狷夫和裴钱这两位纯粹武夫,更晚离开。
最后只剩下一位曹慈,依旧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钱与曹慈问拳四场,只好暂且搁置。事分大小,事有缓急,裴钱对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从邵元王朝一路游历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只不过林君璧此次出门,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没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个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阀巨族,郁氏开枝散叶极广,家谱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那位“怀氏麒麟”定亲。
林君璧,金真梦,朱枚,三人既是剑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关系极好。
如今都住在身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当起了蹩脚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龄女子郁清卿,来与林君璧手谈一局。
郁狷夫瞧着两人,越看越登对,真是一对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个据说来自山崖书院的红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礼数周到,仅此而已。她与那裴钱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李宝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点关系一事,又从来不是郁狷夫的长项。
郁狷夫带着一行人来到瘿柏亭,此处是郁氏府邸享誉一洲的名胜之地,亭内白玉桌即是棋盘,只有两张石凳,桌上有两只棋罐,对弈落座,其余站着旁观,很有讲究,当然凉亭有围栏长椅可坐,只不过就离着棋局稍稍远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定海神针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誉为“美风神,少有大志,好学不倦,博览群书”。这座瘿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亲手打造的景点,不过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经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为了下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盘,因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于是执白还是执黑,碰运气。
黑棋从先手精妙无双,到江河直下,中盘大溃,白棋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然后说了句,不用再下了。
众人一入凉亭,再看四周,别有洞天,古柏森森,据说那些每一棵都价值连城的老柏,是从一处名为锦官城的仙府移植过来。
竹出青神山,柏在锦官城。
裴钱对围棋不感兴趣,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懒得动脑子,又挣不着钱,后来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们几个,在棋盘上杀来杀去的。
李宝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后,观棋不语。
金真梦和朱枚则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说过自家老祖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附庸风雅,非要捣鼓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不然裴钱都要以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稳赢小师兄了。
听郁狷夫私底下说,甚至连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风神,好学不倦”,都是她那老祖当了家主之后,请人瞎扯的,其实小时候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许多挣钱营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发醇正了。”
实尖虚镇,被林君璧发挥得炉火纯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时候的林君璧棋术,是在强行追求所谓的奇妙高远,神龙变化。却又在棋盘上的短兵相接处,似乎杀心过重。如今却棋风一变,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杀法环环相扣,棋理与杀气却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评价。
郁清卿棋术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诏,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巅仙师,差距还是很明显。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称为郁家解语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从棋罐捻子时,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专注的年轻人,心中则感慨,国运兴,棋运亦兴。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来国师了。
终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会达到“一气清通,脱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当真能够在棋盘外如何成就气候,可眼前这个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却与棋相通,生枝生叶。
郁狷夫和裴钱并肩而坐,郁狷夫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下腰间酒壶,递给裴钱。
裴钱赶紧给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神色认真的宝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顾自饮酒起来,心中大为好奇,裴钱除了她师父之外,竟然还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个懒腰,双手扶在身后围栏上,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曹慈在两洲战场出拳极多,跟你师父那次跻身山巅境,关系不小。”
入了凉亭后,裴钱始终端坐,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搁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郁狷夫说道:“山崖书院如今名气可不小了,都要归功于那位大骊绣虎。”
裴钱却不愿多谈绣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认识宝瓶姐姐了。我师父说宝瓶姐姐从小就穿红衣裳。”
郁狷夫点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裴钱会对那个红衣女子如此亲近。却也不愿去刨根问底,就像裴钱就从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怀潜。
郁狷夫喝着酒,偶尔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胜负走势,她会下围棋,不过就真的只是会下而已了。
她更喜欢象戏棋,郁氏藏,就有一位兵家祖师亲笔手书的《象经》初稿。
山上练气士,远比山下俗子更加思虑幽深,算计长远,不过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围棋轻视象戏。
郁狷夫问道:“你会不会下象棋?”
裴钱摇头道:“没下过。”
当年老魏和小白经常会下象棋,只是某次给小师兄冷嘲热讽了一通,
想了想,裴钱就想起了那番言语,一字不差,
其中一句,最损了,“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羡喝酒的海量,你们俩不臊啊?”
郁狷夫当然不知道这一茬,随口说道:“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有个叫许白的年轻人,精通象棋,他那‘许仙’美誉,一半在此。因为许白在少年时,曾经梦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钩台,与那位隐世数千年的姜姓老祖,对弈十局,许白四胜六负,所以许白在成为候补十人之前,其实在山巅修士当中,就已经名气很大了,在‘许仙’之前,早早有了个‘少年姜太公’的绰号。”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机会一定要与他请教请教。输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输得不要太难堪。”
裴钱对什么许白许仙就更感兴趣了,所以说道:“我只见过符箓于玄老前辈,确实很仙。”
诗家白仙,词宗苏仙,符箓于仙。
象棋许仙?
裴钱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你们郁家老祖,就将那一百多颗黑白棋子偷偷藏起来,铭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钱。”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钱问道:“已经这么做了?”
郁狷夫叹了口气,“咱俩换个身份就好了。”
裴钱摇头。
她可舍不得换。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要复盘。
事先问过郁狷夫,得到许可后,裴钱就带着宝瓶姐姐一起闲逛起来。
走远后,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跟朋友相处,不用那么拘谨。”
裴钱想了想,点点头,“听宝瓶姐姐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你刚刚从金甲洲战场回来,下意识绷着心弦,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能一直这样。当年小师叔带着我们远游,偶尔都会偷个懒,何况是你这个当弟子的。”
裴钱闷闷道:“师父就算偷懒,也是为了攒气力和心气,不一样的。”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老秀才突然现身,身边多了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与那孩子介绍说道:“可以喊宝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儿别的不说,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够劲。”
然后老秀才递给裴钱一把小巧玲珑的竹黄裁纸刀,诗篇铭文,刻满正反两面,笑道:“裴钱,这是那位郁前辈补上的见面礼,收下吧,客气啥,长者赐莫要辞嘛。是件咫尺物,对于郁前辈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儿肯定要急眼。”
裴钱刚要说话,给李宝瓶扯了扯袖子,裴钱便挠挠头,接过那把珍贵异常的裁纸刀,确实有些家当,没有咫尺物的话,都要头疼怎么带回家去。总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说好了离开金甲洲就还她的。
然后老秀才说要离开一趟,要去穗山。
从头到尾,老秀才都没说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宝瓶和裴钱也各自离开郁家。
李宝瓶要返回学宫,山崖书院学子目前在那边求学,裴钱则远游多年终于返乡。不过要先跨洲去往皑皑洲,再绕路去往北俱芦洲,才能返回宝瓶洲。
李宝瓶将那把狭刀交给裴钱,腰间只悬一枚养剑葫,红衣牵马离去。
裴钱站在门口,喊了声宝瓶姐姐,李宝瓶转过头,笑眯起眼,蓦然灿烂而笑,双脚轻轻跺地,双手飞快晃动。
裴钱挠挠头,终究没好意思如此孩子气了。
裴钱站在门口许久,这才转身走回府邸,先劳烦一位管事帮忙通报声,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边道谢和告辞,那位管事笑着答应下来。
裴钱见过了郁氏老祖,再去与郁狷夫告辞,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钱带着那个取名阿瞒的不记名弟子,结果郁狷夫到了渡口,临时起意,说既然裴钱你要去趟雷公庙,我正好也想去那边逛逛,看能否与那位沛阿香沛前辈请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园一处悬“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郁泮水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亏得有齐兄在,气运在我,老秀才今儿下手不重。”
这位暂时做客郁家的“年轻公子”,正是齐廷济,在扶摇洲山水窟,没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来在金甲洲剑斩完颜老景。虽然那位飞升境多半没有彻底死绝,只不过这笔战功,实打实落在了这位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更是对齐廷济感恩不已,与齐廷济约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关,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老剑仙,是说齐廷济的修道岁月,城头刻字,可其实齐廷济却是极为年轻的容貌,齐廷济在中土神洲,先是名声鹊起,然后享誉一洲,只不过齐廷济却消失无踪,有传言说是皑皑洲刘氏财神,要重金邀请齐廷济担任家族“太上供奉”,刘氏的重金,那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齐廷济如今已经是刘氏的座上宾。
两洲战场积攒下来的功德,足够让齐廷济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
但是齐廷济还在犹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开山祖师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支撑没几年,浩然天下这边关于飞升城的山水邸报,几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个胡乱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门来,齐廷济就主动避而不见,不曾想就此错过了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没敢点名道姓,支支吾吾,齐廷济便大致猜出了扶摇洲一役的最终结果,儒家文庙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刘聚宝那家伙财大气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颗钱,就让齐兄当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齐廷济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敛笑意,问道:“准备如何答复刘氏?”
齐廷济说道:“我先见见这位刘氏财神。”
郁泮水点点头,花园内,瞬间百花齐放,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丛中,走到凉亭内,与齐廷济抱拳笑道:“刘聚宝,见过齐剑仙。”
齐廷济抱拳还礼。
郁泮水笑道:“你们聊,我去见个晚辈,看能不能给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赘我郁氏。”
刘聚宝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脑袋,打了个响指,匾额那边出现一缕青烟,最终凝聚出一个身姿婀娜的艳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座书房。
林君璧跨过门槛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轻轻关上门。
书房内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条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几步,作揖行礼。
在那瘿柏亭落座,在这书房就休想了。
眼前这位跷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发显得脸大,凭空多出几分油腻。
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不过玉璞境修为,就能够在大澄王朝覆灭后,又扶植起一个国力更强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还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显幽暗冷清的书房里边。
既然老人不说话,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终于开口笑道:“听说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君璧棋术依旧不如先生厚实。”
“这话说得油腻了,我是问输赢,没说棋风,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比绣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吗?”
“君璧与先生对弈,各有胜负。”
“小子贼精,养望术比棋术更高。邵元国师教出了个好弟子。”
“该得的,一毫一厘别少我,不该得的,给了我也会还。”
“怎么还?当那人心、名望是钱财啊,油腻油腻,小小年纪老道得油腻,为人处世更油腻。”
“规矩之内,我问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剑气长城,初衷不是为了郁狷夫吗?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还是犹不死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此问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认自己居心叵测,要么是承认你家先生心太脏,棋盘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帮你找个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较斯文了?”
老人攥着一枚冻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极浅,唯有两处篆刻较深,皆是印文样式,一为“玉璇”,一为“琢”字。
呵了口气,换成双手紧握,轻轻拧转,然后又习惯性往脸上蹭了蹭。
林君璧对此视而不见,说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与郁清卿不合适。”
郁泮水讥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陈平安?”
林君璧反问道:“郁狷夫为何会看不上隐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轻轻虚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双指捻住。
印章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泮水问道:“你下棋,就是输给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谁?”
林君璧说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说道:“你骂这家伙几句,我将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你不说,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绘园故物,等于半座水绘园,别说你需要,就连你家先生都不会嫌弃。”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这种奇石田黄,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华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价值连城,一两老坑石一两谷雨钱,更有那“天下印章砚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说法。
是个出了名财源滚滚的上等福地,给那符箓于玄山门的一座下宗宗门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门。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梦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龙窟就有数座,水裔精怪更无数,尤其难得的是天生性情温驯,最被山上仙子喜欢。
归功于浩然天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山水邸报,为仙子们评选出了众多山上必备物件,什么龙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颗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阁炼制的梳妆镜,一幅被誉为“下一等真迹”的临摹云上贴或是花间贴,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来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于玄能不有钱吗?符箓能不多吗?
便是郁泮水这个手握玄密王朝的财库的郁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这会儿“现身”自家花园的那位皑皑洲刘大财神,曾经主动开价,要与符箓于玄购买半座老坑福地。据说当时刘聚宝身上带了一堆的咫尺物,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谷雨钱。除了堆积如山的神仙钱,刘氏还愿意拿出自家绿荫福地的一半,送给于玄。
于玄没答应就是了。
说你刘聚宝有钱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说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绿荫福地,什么刘聚宝送钱给于玄,都是表面功夫。类似山下世族的一桩联姻。
其实皑皑洲刘氏,不过是要再抱一条大腿,当然双方确实可以一起挣长远的大钱。
一方挣钱一方亏钱的买卖,做不长久,只是一条“流水”财路,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背稿子一般,还真就骂了一通“崔东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将那手把件丢给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说道:“可惜未能解石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转头说道:“回头你告诉那绣虎。”
一个清冷嗓音响起,“奴婢领命。”
林君璧始终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关于这位郁家老祖的传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隐官,真能让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点头道:“不能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俩手谈一局?”
林君璧说道:“输赢都由郁先生说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起身道:“走,去瘿柏亭杀一局去,小子口气贼大,说得好像能赢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边,裴钱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皑皑洲,阿瞒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痴痴看着一座恢弘京城变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钱问道:“你先补上昨天欠下的练拳,不然你要还我一颗雪花钱。”
孩子只是踮起脚尖,始终望向远方大地。
裴钱也不恼火,更无责骂,只是说道:“按照约定,连续两天不走桩,还我一半雪花钱,一旦总计有三天不练拳,全部还我。”
那个孩子这才含糊不清说道:“再看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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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灵均走渎,终于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成功离开一洲山河气运的镇压束缚,声势浩荡,一条庞然大蛟,有如龙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陈灵均刚要趁势再咬牙前冲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扬起巨大头颅,只见那远处海面上,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立船头,十分潇洒,然后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术法乱丢,也压不住水运汹汹导致的惊涛骇浪,这让陈灵均心一紧。
大渎邻近入海口的沿途两岸数千里,都已经有几家仙师帮着镇压水势,不至于蔓延上岸,免得伤及无辜,不曾想临了,还是有条运道不济的漏网之鱼,陈灵均瞧见了那个最终呆若木鸡的年轻仙师,陈灵均一个发狠,晃动那条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蛟尾,更改轨迹,撞入大海深处,整个头颅砸在海床上。
石,崖,桥,堤岸,一切陆地之属万物,皆是蛟龙之属,走江的无形大道阻拦,蛟龙走江,讲求一个一往无前,疯狂汲取水运,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轻松,陈灵均却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气支撑至此,终于彻底衰竭,若非那一叶扁舟拦路,其实陈灵均还能冲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陈灵均晕乎乎晃动头颅,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无裨益了,忍着全身剧痛,凝为人身,从方寸物当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摇摇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汤鸡,环顾四周,见那落汤鸡,上半身趴在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见那人无事,陈灵均松了口气,然后悲喜交集,一个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走水了,谁说都不成。老爷发话都不成!
只是嚎了几嗓子后,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渎总算成了嘛。也就是贾老道、白忙这些好兄弟们都不在身边,不然这会儿陈灵均能拉着他们一起把一条济渎当酒水喝完。
陈灵均立即抹了把脸,见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好不容易将小船翻转过来,正蹲在那边,用双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脚术法抵御巨浪,耗尽了灵气。
陈灵均心中确实有些愧疚,好好赏着景,就成了落汤鸡。
云海之上,李源捂着额头,“我这灵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脑子都跟着进水了,哪有这么走渎的。”
走渎成功,竟然就只是让一位金丹境蛟龙之属,只是元婴初生,而不是李源与沈霖最早预期的元婴瓶颈。
元婴初生,与那元婴圆满,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实已算天壤之别,对于境界攀升更加艰难的蛟龙之属,两者更是悬殊,而且走渎这种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吗?机会没了,这辈子就都没了。原本按照这位龙亭侯与灵源公的推衍,陈灵均只要走渎成功,最坏的结果,都是元婴圆满巅峰境,运气好些,直接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都不是没有可能。
愣是给陈灵均扑腾出个当下惨淡光景。
李源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了,陈平安不会到时候迁怒自己的护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与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花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演,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
还喜欢与那人间最得意攀亲戚,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妇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
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曾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
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位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巨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
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那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听说那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如今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曾想那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他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
只见那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了,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
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那个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
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呆头鹅。
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边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姑娘一直没发现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颤,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
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
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嚎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与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
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那云子小弟,或是去那黄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龙之属,无巧不成书,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
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与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与“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那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
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那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那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与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她身边,小姑娘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跟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跟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也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哭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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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与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元婴。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
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裴钱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
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剑闹着玩。
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倍感意外。
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与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
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吃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拦裴钱。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板栗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窜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
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还是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就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就只有一条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这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
所以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
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起笑起来。
这个裴钱竟然开始打盹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心中叹息,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这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但是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
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告辞离去,抱拳低头。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着裴钱。
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满了一个小木盘,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给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那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
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那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啊。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期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条竹椅给裴钱。
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与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为何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谓,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与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第七百三十章 万事俱备只欠风雪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虽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质的竹刀,可若是用来对敌,由于青竹来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前者让道,同时裴钱收竹刀入袖。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边,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当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与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的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递剑,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与谁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与我多说一句,我脑阔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
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裴钱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不然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金甲洲战场遗址,裴钱从妖族修士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件兵器,双刀与铁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当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裴钱发现自己好像其实原来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帮着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从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因此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一起与她和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
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裴钱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与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
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都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双方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在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去,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颗雪花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花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转身,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颗雪花钱,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绕行一圈,好不容易确定那颗神仙钱与前边那颗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使劲盯着那颗神仙钱,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与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嘛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小米粒立即从攥住雪花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捻起一颗雪花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么?”
周米粒使劲摇头,“么得么得,么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轻女子的腿上,熟睡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当时在裴钱离去后,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的物件估价,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给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
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
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多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不敢确定真实价值。
最后长命给了一个六十九件山上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
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再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颗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颗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七十余物件本身的价值估算,而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一个比一个越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否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钱,可归根结底,其
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自家人米剑仙,与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比较魏檗感兴趣的,是一个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已经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加上昔年朱敛家乡藕花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他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花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红袖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
他娘的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位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修为一高,沦为鸡肋之物,就转送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位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位战力相当于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花,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
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当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米裕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但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的压箱底“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与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与一旁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
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
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上杆子去披云山喝那魏山君的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与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事后分账,大可以与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它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需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承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那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与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与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两位嫡传弟子,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与同行剑仙,在那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了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的推波助澜,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与两位详细说那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
米裕还挺乐呵,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与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所以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花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问道:“难得?”
朱敛笑答道:“这不是为了衬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与那长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离开落魄山。
朱敛将法袍和长剑交给米裕,“有劳米兄走趟北俱芦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隐官大人一回山头,千万记得立即飞剑传信彩雀府啊。”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离开韦文龙所在的账房院落后,独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巅,那处旧山神庙,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妥善处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巅,山上忌讳比较多。
有些想念大风兄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些神仙书的关键书页,彩绘图案都是轻轻折叠书角的,这就是朱敛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风兄弟每次登山借书,轻轻一抖,书好书坏,只看那书角折叠的数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风兄弟上山脚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时分,朱敛下山去往竹楼那边,看到了裴钱和周米粒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朱敛放轻脚步,坐在一旁,小米粒还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头,分量其实一般重。
朱敛聚音成线,与裴钱说了昨夜那桩账房议事的结果。
裴钱知道老厨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长命和剑仙米裕,他们为落魄山的付出。
朱敛说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钱点点头。
朱敛笑道:“有件事,得与你征询一下。”
老厨子说完之后,裴钱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朱敛眺望崖外风光,“看不厌山重水复一样风景的,可能就只有我们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个子高,人心向阳而生,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够让身后的孩子们一直躲在荫凉中,躲过大日曝晒,躲过风吹雨打。那么一个人不得不长大的遗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的让你我难以释怀了。”
裴钱轻轻揉着小米粒的脑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钱转过头,赧颜道:“拜剑台一事,与你诚心道个歉。”
朱敛双眼眯起,双拳虚握,轻放膝盖,神色温柔,“多此一举。小看老厨子的心胸了不
是?”
裴钱跟着老厨子一起望向远方,“老厨子介不介意,与裴钱有无此心,愿不愿当面道歉,是两回事。”
朱敛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钱会心一笑,“这趟出门远游,走了好些路,还是老厨子最会说话。”
朱敛笑道:“打小铁骨铮铮、从不见风使舵嘛。”
裴钱呵呵一笑。
裴钱突然问道:“那座狐国,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敛摇头道:“肯定有些清风城许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边,有些沛湘已经拘押起来,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这位狐国之主都察觉不到,所以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是最好的,折腾不出什么花头。你不用太担心,道理很浅显,许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国会搬迁别处,所以最为重要的狐国棋子,更多是在气力上有优势,主要用来掣肘一位元婴境修为的狐国之主,说句难听的,让陈灵均和泓下去狐国待着,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个心机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动,我就能够顺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们如何与我们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国大势已成,许多原本属于变数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会顺势融入大势当中。”
裴钱犹豫不决。
朱敛笑道:“是觉得我太拖泥带水了,与那狐国之主沛湘夫人,不够杀伐果决,干脆利落?或是觉得我对那沛湘私心过重,是因为担心她在落魄山不讨好,反而因此积攒隐患,将来诸多小意外累加,变成一桩大变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让人心服口服,光靠气力和威势是不够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刚到那会儿,我当然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种种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经有底气和底蕴,来徐徐图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单是我们要以此对待世界,当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时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内外的朱敛,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个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着在意起来。”
“规矩之内,要给人心一些足够的弹性,容得对方在大是大非两条线之间,有些对和错。”
“这些话,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动与落魄山提及狐国‘文运’一事,我才会对她说的诚挚言语,这会儿就当是先与你唠叨几句大道理好了,你听过就算。”
裴钱点头道:“让曹晴朗丢钱福地一事,我就不记你的账了。”
朱敛气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说这番话,还要被你记账在册?”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那几箱子账本,可是连我师父都不会去翻的,老厨子你更管不着。”
朱敛好奇问道:“是在哪里跻身的山巅境?皑皑洲?”
在雷公庙那边,裴钱有过飞剑传信落魄山,那是裴钱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当时裴钱还只是远游境。
裴钱摇头道:“除了更早在皑皑洲北边冰原遇上的谢剑仙,还有帮我寄信的马湖府雷公庙,阿香前辈和岁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当时远游境的底子也没多牢固,就没想着破境了,我是在金甲洲那边破的境,因为在溪姐姐说守不住了,与其留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我先抢过来,求个落袋为安,也就是我没本事连续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说法,一旦从山巅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运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跻身九境,根本没法比,而且当时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蛮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够学师父那样,从蛮荒天下本土争夺武运在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所以那会儿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练拳,还是去战场上出拳杀敌,我都很专心,就像……”
裴钱转过头,看了眼竹楼二楼。
练拳最吃亏的岁月,都在那边。
苦到好像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完了。
崔爷爷走后,裴钱独自一路跨洲远游,哪怕是在那金甲洲战场,不管如何厮杀惨烈,裴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煎熬。
裴钱收回视线后,问道:“老厨子,崔爷爷也算远游去了,对吧?”
朱敛叹了口气,“大概如此。”
突然有颗脑袋从崖畔探出,从眼角各自挤出一粒泪花儿,然后仰头悲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还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姐!”
小米粒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给吵醒过来,一脸茫然,“裴钱裴钱,我咋个听见大白鹅的声音了?”
裴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只大白鹅方才给裴钱一脚踹下了悬崖。
崔东山趴在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云床褥上,缓缓升空,凫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师姐,小米粒,老厨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体,双手合掌,喃喃道:“好梦好梦,我再打个盹儿。”
崔东山蹲在裴钱身边,肩头一高一低,使劲后仰看着裴钱,“大师姐,你咋个回事嘛,都比小师兄个儿高了。”
小米粒立即睁开眼睛,起身跑到崔东山身边,站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下双方个头,哈哈大笑道:“一连串的哦豁,大白鹅真是你啊,惨兮兮,从个儿第一高变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没降嘞,别伤心别伤心,我把乐呵借你乐呵啊。”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还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临大敌,赶紧使眼色,嘛呢嘛呢,裴钱那边的小账本,就数她那本最少了。当然暖树姐姐是连账本都没有的。
崔东山哼哼唧唧,一个抖肩,就要震撼起身,给小米粒赶紧双手按住,崔东山一番挣扎,只得颓然作罢。
朱敛看了眼崔东山,又看了看裴钱。
裴钱则看了看朱敛,再看了看大白鹅。
崔东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没意见的。”
朱敛说道:“那福地就今儿开工了?本该前来观礼之人,各有各忙,虽然人没到,但是礼物没少。”
崔东山笑道:“今日宜动土上梁,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万事皆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专程今天赶来?”
朱敛问道:“竹楼后边那处池塘?”
崔东山笑道:“关入莲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门禁制,说不定还有一份意外之喜的还礼。”
今天对于落魄山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载入祖师堂谱牒史册的的大日子。
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山上,也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为北岳山君,依旧负责打开梧桐伞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陆续走入莲藕福地。
山巅境武夫朱敛,山巅境裴钱,仙人境崔东山,观海境练气士曹晴朗。
一个玉璞境瓶颈大如天、到了瓶颈都好似寻常剑仙刚刚跻身玉璞的剑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拥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长命,三场金色大雨从天幕落在人间后,她如今境界,是个谜。
倒悬山春幡斋出身的金丹修士韦文龙,走渎成功的陈灵均,走水走过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陈暖树,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以及本身就已经身在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察觉到天幕处故意泄露给她的一丝异象,立即从搁置在松籁国边境线上新狐国,御风升空,与落魄山众人施了个万福,最后她选择站在最边缘地带的泓下身旁。
其实这次一举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种秋,元婴剑修崔嵬等等,都与年轻山主一样缺席。
有些则是暂时不宜牵扯太深,例如张嘉贞、蒋去,骑龙巷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
朱敛笑着交给曹晴朗一只钱袋子。
曹晴朗大为意外,然后摇头道:“让小师兄或是裴钱来吧。”
裴钱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道:“境界低的来,比较讨喜讨吉利。”
曹晴朗无言以对。
朱敛也没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呼吸一口气,接过那只钱袋子,捻出其中一枚谷雨钱,环顾四周。
裴钱说道:“总计八十一颗谷雨钱,慢慢砸钱就是了。”
崔东山先掐诀,异象浮现天地间。
莲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衔接。
然后崔东山摊开手心,将悬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轻轻一吹,落在了福地中央处的山脚,落地扎根,蓦然大如湖泊,水中生发出一支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片片荷叶皆大如数亩地,莲花暂时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全开,随风摇曳,一朵紫金色的花苞,将开未开。
不过莲藕福地本土练气士当中,唯有跻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个模糊大概,只不过福地如今暂时还没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紧一颗谷雨钱,炼化为灵气,轻轻松开手掌。
灵气四散天地间。
魏檗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黄色的小螃蟹,小家伙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法旨走江化蛟去,让小螃蟹到了大渎水中,急得团团转,李希圣就忍住笑,当是帮着小宝瓶完成了一个与小家伙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又将其从大渎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转赠披云山魏山君,代为赠送福地,并且明言搁放在池塘中,作为那棵紫金莲的护水使。
小螃蟹坠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闪而逝,小家伙蓦然褪去蟹壳,变作一座好似龙宫的巨大府邸,缓缓沉在水底。
崔东山则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断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间,纷纷去往福地人间的江河溪涧。
这是那位青钟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赠,其实是渌水坑那座歇龙石的数千年珍藏,全给她一股脑送来了崔东山,反正此物在渌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对于世间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运,却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
一开始臃肿妇人还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显出“珠黄”迹象的虬珠拿不出来,她想要筛选一通,只给些成色好的虬珠,结果被崔东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给了,又被崔东山讨要了一件水法至宝。
除此之外,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刘景龙,济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
趴地峰火龙真人,白云一脉,桃山一脉,指玄峰一脉,太霞一脉,皆有观礼之物赠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剑湖,总计十八大小湖泊,郦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为“云雾剑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剑气沛然,是浮萍剑湖地仙剑修的两大淬剑处之一。
又比如太徽剑宗,托付披麻宗,寄来了一座山峰,炼化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实大小,却不输灰蒙山。
沈霖赠送了南薰水殿里边,一大片连绵亭台阁楼,李源则拿出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
元来这小子也半点不吝啬,这个更喜欢读书的年轻武夫,在那中岳储君之山,得到一桩仙缘,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两道金书玉牒,龙气盎然,破碎秘境无法搬迁,元来就将最为珍贵的金书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而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帮忙福地吸纳流民之时,准备妥当了一份重礼。
此外老龙城范家的年轻家主范二,孙家家主孙嘉树,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来礼物。
甚至是龙泉剑宗,阮邛都让刘羡阳送了份重礼给落魄山。
当曹晴朗丢掷出倒数第二颗谷雨钱后。
天地齐鸣。
曹晴朗如释重负,然后这位青衫儒生,郑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
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礼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个万福。
一件件天材地宝,涌现人间各地。
一桩桩修道机缘,更是层出不穷。
一头头原本浑浑噩噩游曳不定的各地英灵鬼物,山泽精怪,纷纷凝聚出一粒真灵,或是找到真名雏形,开始开窍生出灵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国疆域,山水灵气开始自行聚拢,成为一处处崭新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
落魄山掌律长命打了个响指,一场金灿灿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笼罩大地,润泽人间山河千万里。
崔东山一个跳起,双袖飘荡,重复念叨“敕”字两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势快若仙剑凌空。
与此同时,日月一起悬空现身不说,还相较以往蓦然明亮了几分。
飘然落地后,崔东山叹息一声。
万事俱备,只欠先生归乡。
只欠一场不知何处的风雪,为落魄山带回一个夜归人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仰天大笑,夫复何言
中土穗山。
坐在台阶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肃穆,与来者抱拳致敬。
能够让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礼敬之人,当然不是那个贼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人间最得意,仗剑扶摇洲,一斩再斩,若是加上最后出手的周密与刘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剑,剑挑八王座。
只是这会儿的孩子,白衣大红帽,眉眼清秀,略带几分疏离冷淡神色。见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轻轻点头。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头帽,“怎么回事,孩子家家的,礼数少了啊,瞧见了咱们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装模作样帮着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头帽,“山上风大,怕你着凉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帮忙遮掩天机,免得被那个不太脚踏实地的托月山大祖纠缠不清,所以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求了一件文庙至宝,至圣先师从文庙取来礼器后,老秀才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至圣先师帮着顺手炼化一二,最终样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时在家乡经常戴的这种虎头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声与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经点!”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与孩子笑问道:“咱俩是徒步走去山巅,还是劳驾穗山大神帮忙捎一程?”
孩子已经率先挪步,懒得与老秀才废话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巅去见至圣先师。
白也此生入山访仙多矣,但是不知为何,种种阴差阳错,白也几次路过穗山,却始终未能登临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机会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头帽小白也的后边,转头看着那个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个,笑骂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给孵出一窝鸡崽子出来啊,还是在这儿当门神能从老头子那边收钱啊,还不赶紧护驾?麻溜的!穗山罡风嗖嗖的,不小心吹飞了这顶虎头帽,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到了老头子那边,先告你一状……”
金甲神人自动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随两人身后,一起拾级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无论是数量还是文采,都冠绝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独独少了白也手书的一块碑文。
只是当下的虎头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实的谪仙人了。
老秀才转头说道:“白也诗无敌,是也不是?你们穗山认不认?”
金甲神人点头道:“当然认。白先生诗篇,虎视何雄哉。”
事实上,穗山之巅,金甲神人专门留下了一块空白石崖。
需知世间名山,往往山上仙师和文人骚客崖刻极多,这就是所谓的自古名山待圣人,尤其是大岳山头,万年以来,只说山巅之地,能够留给后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几乎连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于此足可见穗山大神的诚意,再者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种人,明明有此心思,却从不与人宣扬,白也不来登山,就留着,不来,就一直留着。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动带上笔墨纸砚堵白也的大门去。
老秀才干脆转身,跳脚骂道:“那咋个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诗篇半字也无?你怎么当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说道:“不愿打搅白先生闭关读书。”
老秀才呸了一声,“你就是诚意不够,你与白也半点不亲,很正常,天底下有几个人能与白也称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隐约还要高出半个辈分的?!但是你与我什么交情,怎不见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先后顺序要不要讲一讲?”
金甲神人一阵火大,以心声言语道:“不然留你一个人在山脚慢慢絮叨?”
虎头帽孩子对身后老秀又开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闻,孩子乐得独自缓缓登高,欣赏穗山风景。
老秀才立即变了脸色,与那傻大个和颜悦色道:“后世书生,大言不惭,说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严谨,多有失粘处,所以传世极少,什么长腰健妇蜂扑花,按了一个蜂腰体的名头在白也脑袋上,比这虎头帽真是半点不可爱了,对也不对?”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难得良心一次,要让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个你懂的,见那穗山大神似乎不开窍,背对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轻轻搓动手指。
金甲神人还真心动了。只要老秀才让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万事好商量。给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脉山头都无妨。以两三百年功德,换取白也一首诗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抚须而笑,以心声咳嗽几句,缓缓说道:“竖起耳朵听好了……诗词律例,古板规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曾想独自登高数十步外的虎头帽孩子说道:“七律确实非我所长。如果穗山大神听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叹一声,屁颠屁颠跟上虎头帽,刚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头也不转,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护送两人到山巅,与那盘坐翻书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脚。
白也虽然再不是那个十四境修士,只是脚力依旧胜过俗子香客许多,登山所耗光阴不过半个时辰。
老夫子转头与那虎头帽孩子笑道:“有点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与至圣先师作揖。
看得老秀才乐呵不已,本就个儿不高了,还弯腰。
穗山之巅,风景壮丽,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不得不问。人间鼻息鸣鼋鼓,岂敢不听。”
只见那天幕各处,如有巨石砸湖,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正是那蛟龙沟上方灰衣老者的开天手笔,试图将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圣先师就负责缝补天幕,免得让礼圣太过艰辛。至于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间山河的术法神通,同样会被至圣先师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剑鞘蓦然悬在虎头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箓于玄送返穗山。
白也轻轻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点头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人间不还是人间,白也不还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与至圣先师请辞远游别座天下。
亏欠孙道长太多,白也打算远游一趟大玄都观。
当时白也身在扶摇洲,已经心存死志,仙剑太白一分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担心,自己还不上这笔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观,给他至多百年光阴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双手笼袖,轻声道:“天地逆旅,秉烛夜游,我行忽见之,长天秋月明。”
虎头帽孩子一手持剑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脑袋,“年纪轻轻的,以后少些牢骚。”
事实上,除了至圣先师称呼文圣为秀才,其他的山巅修道之人,往往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毕竟人间秀才千千万,如文圣这般当了这么多年,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了。可事实上真实的年龄岁数,老秀才比起陈淳安,白也,确实又很年轻,相较于穗山大神更是远远不如。但是不知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态更是如此。没有醇儒陈淳安那么相貌清雅,没有白也这般谪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脸上皱纹如沟壑,白发苍苍,以至于昔年陪祀于中土文庙,各大学宫书院亦会挂像,请那一位与关系莫逆的丹青圣手绘制画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画得年轻些俊俏些,书卷气跑哪里去了,写实写实,写实你个大爷,他娘的你倒是写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来啊……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游子归乡,天经地义,哪怕他乡再好,也要记得回家。”
白也点头道:“会的。”
手中太白剑鞘一闪而逝,归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
老秀才忧心忡忡道:“听说大玄都观的素斋不太好吃。”
远处老夫子嗯了一声,“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老秀才与白也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会瞎说,老头子会胡扯吗?真不好吃!”
昔年亚圣远游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庙对白玉京的礼尚往来。
白也伸手扶了扶头上那顶鲜红颜色的虎头帽,仰头望向天幕,再收回视线,多看一眼李花年年开的家乡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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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大门外,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着急去找孙道长聊正事,斜靠门房,与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语。说那师兄道老二借剑白也一事,仙剑道藏一去千万里,是他在白玉京亲眼所见,春辉姐姐你离着远,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见那条溟蒙道气的随剑远游,小小遗憾了。
那位背剑女冠笑道:“陆掌教你与我闲聊再多,也进不去大门啊,祖师爷发话了,路上一条狗摇尾巴都能入门,唯独陆沉不得入内。”
陆沉笑哈哈道:“孙道长对我还是最为刮目相看啊,进不去没关系,我这趟登门拜访,一半心意,就是奔着春辉姐姐来的。见着了春辉姐姐,就已经不虚此行。”
道号春辉的大玄都观女冠,略显无奈道:“陆掌教,我真不会去那紫气楼修行,当什么千古无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领袖。”
陆沉可怜兮兮道:“不当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刚刚返乡的姜云生听说过没?娃娃脸一孩子,活泼又可爱,还是我大师兄离乡远游时钦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辉姐姐你点头,明儿我就让青翠城多出一桩喜事来!聘礼极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观半点嫁妆都不用给的……”
背剑女冠有些羞恼,“陆掌教,请你慎言!”
陆沉眨眨眼,试探性问道:“那我让姜云生认了春辉姐姐做干娘?都不用欺师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儿子。传出去也好听,大涨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威风。”
年轻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眯起一双丹凤眼眸,“陆掌教!”
陆沉无奈道:“罢了罢了,小道确实不是一块当月老的料,不过实不相瞒,昔年远游骊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缘测福祸算命理,一看一个准,春辉姐姐,不如我帮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现在大门口,笑眯眯道:“陆掌教莫不是给化外天魔占据了魂魄,今儿很不死皮赖脸啊。以往陆掌教道法高深,多行云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处烂一处,今儿怎的转性了,好心好意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春辉,认什么姜云生当干儿子,眼前不就刚好有一位现成送上门的,与客人客气什么。”
当下这位孙道长的穿着打扮,很念旧,背着一把桃木剑,腰系一串铜铃铛,身穿一件寻常丝绢材质的道袍法衣,暗摆十二幅,对应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见了,定要暗赞一句老道长好仙风真道骨。
陆沉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不如孙道长轻松惬意,老狗趴窝守夜,嘴动身不动。一旦挪窝,就又别具风采了,翻潭的老鳖,兴风作浪。”
孙道长微笑道:“走,咱哥俩进门说去。”
陆沉使劲点头,一脚跨过门槛,却不落地。
孙道长始终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剑女冠,却已经额头渗出汗水。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一旦陆沉那只脚触及大门内的地面,祖师就要待客了,绝不含糊的那种,什么护山大阵,道观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帮师兄弟、甚至是许多她得喊师伯太师叔的,都会瞬间分散道观四方,拦截去路……大玄都观的修道之人,本来就最喜欢一群人“单挑”一个人。
陆沉一个蹦跳,换了一只脚跨过门槛,依旧悬空,“嘿,小道就不进去。”
背剑女冠没有觉得有半分趣味,始终如临大敌,虽然担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给殃及池鱼,但是职责所在,大玄都观又有输人不输阵的门风习俗,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藏袖,已经默默掐诀。争取自保之余,再找机会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几剑,或是狠狠砸上一记道诀术法。
孙道人转身走向道观大门外的台阶上,陆沉收起脚,与春辉姐姐告辞一声,大摇大摆跟在孙道人身旁,笑道:“仙剑太白就这么没了,心不心疼,我这儿有些盐巴,孙老哥只管拿去烧饭做菜,省得道观斋菜寡淡得没个滋味。”
孙道人走下台阶,不过一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时,等到脚底板触及街面,老道人就带着陆沉一并现身在数万里之外。
孙道人喜欢清静,在大玄都观辖境外,开辟有一座避暑别业,不算什么风水形胜之地,也没什么禁制讲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风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苍翠欲滴的万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还有一位紫髯若戟、头顶高冠的披甲神灵站在一旁。
古松枝叶间,挂有一个莹莹可爱的“白玉盘”,好似镶嵌入古松绿荫间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两侧地上,有孙道人与师弟昔年分别以仙剑太白篆刻的两个词汇,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孙怀中落座后,陆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了头顶莲花冠,随手搁在桌上。
陆沉开门见山道:“我来这里,是师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乐意来这边讨骂。”
孙道长微微皱眉。
除去天地初开的第五座天下,其余天地有序、大道森严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还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个天大规矩,那就是得刨开四位。就比如在这青冥天下,不管谁再大胆,都不会觉得自己可以去与道祖掰手腕,这已经不是什么道心是否坚韧、无所谓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连那白玉京都不愿多去,由着三位弟子轮流执掌白玉京,哪怕是孙道长,不管对道老二余斗如何不顺眼,对那道祖,还是很有几分敬意的。
陆沉笑道:“白也是个不愿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话,多半会来大玄都观偿还人情,文庙那边也不会阻拦。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打个招呼,白玉京与大玄都观以往如何,以后依旧如何,白也在此潜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观的祖师堂谱牒,都会被白玉京只是视为白也,所以孙观主忧心万事,都不用忧心此事。”
孙道长点点头。
陆沉单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听说孙老哥收了几个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么都不让小道瞧瞧,过过眼瘾。”
孙道长问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来?”
陆沉叹了口气,以手作扇轻轻挥动,“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忧患所在啊,这厮使得浩然天下那边的天机紊乱得一塌糊涂,一半的绣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刚好断去我一条关键脉络,弟子贺小凉、曹溶他们几个的眼中所见,我又信不过。算不如不算,听天由命吧。反正暂时还不是自家事,天塌下来,不还有个真无敌的师兄余斗顶着。”
孙道长嗤笑道:“道老二愿意借剑白也,差点让老道把一对眼珠子瞪出来。”
陆沉懒洋洋道:“余师兄还是很有豪杰气的嘛,孙老哥身为半个自家人,莫要说气话,容易伤感情。”
孙道长和陆沉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天幕。
孙道长站起身,放声大笑,双手掐诀,古松枝叶间的那只白玉盘,熠熠莹然,光彩笼罩天地。
陆沉则赶紧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陆沉离去,光芒收敛,孙道长眼前站着一老一小,孙道长瞪大眼睛,疑惑万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点点头,取出一把剑鞘,递给老道长,歉意道:“太白仙剑已毁……”
老道人大手一挥,喊了句去他娘的,屁大事情何须多说,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观以后那些年轻女子,还不得每天无心修行,光顾着跑来捏小脸了,我这个当祖师爷的,都不好多说什么……”
白也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头帽系带。
孩子此刻心情,应该是不会太好的。
来时路上,老秀才言之凿凿,说至圣先师亲口提醒过,这顶帽子别着急摘下,好歹等到跻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无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头戴虎头帽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一旁老秀才,双指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远游符,一点点缓缓消逝,等到符箓燃烧殆尽,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时。
孙道长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老秀才风采无双。”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赞叹道:“道长道长。”
双方心照不宣,对视而笑。
久闻不如见面,果然这才是自家人。
然后老秀才一手捻符,一手指向高处,踮起脚跟扯开嗓子骂道:“道老二,真无敌是吧?你要么与我辩论,要么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剑砍我,来来来,朝这里砍,记住带上那把仙剑,不然就别来,来了不够看,我身边这位侠肝义胆的孙道长绝不偏帮,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剑上见真章……”
白玉京最高处,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诀心算,同时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说道:“仙剑道藏,只会在你符箓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虽然境界没了,但是眼界还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轻轻晃荡起来。
片刻之后,干脆抬起手,使劲吹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面儿什么的,瞎讲究什么。
老秀才穷归穷,从不穷讲究。
孙道长笑道:“文圣不用着急返回,道老二真敢来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将那符箓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别别别,总不能连累白也初来乍到,就惹来这等纷争。”
孙道长突然皱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摇头道:“暂时去不得。”
孙道长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间了然,摊开手,孙道长双指并拢,一粒灵光凝聚在指尖,轻轻按在那枚至圣先师亲自绘制的远游符上。
老秀才转头望向那个虎头帽孩子。
应该放心才对,却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终究如今白也就只是个需要重新问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间最得意了。
白也说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后找你喝酒。”
老秀才点点头,突然感伤不已,轻声问道:“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个白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个白也。”
老秀才其实就是随口一问,白也有无答案,不重要。
头戴虎头帽的孩子想了想,双手环胸,微微垫脚,高高仰头,张了张嘴巴又合上,期间好似背书一般迅速说了三个字,几乎没什么语气起伏,“哈,哈,哈。”
比较敷衍了事。
一旁孙道长饶是见惯了风浪,也觉得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整张脸庞都皱在一起,最喜欢絮絮念叨的老人却不再多说什么,随着符箓消失,身形一闪而逝,天幕大门一开,重返浩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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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没有讲学,而是待客两位老熟人。
两个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远游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术法往往越吃钱,不过根本无需崔瀺担心此事。
当崔瀺落在人间,行走在那条大渎畔,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家翁,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散步水边。
一个皑皑洲财神爷的刘聚宝,一个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个是会心疼神仙钱的主。
在家族书房让一个年轻后生林君璧头疼不已的郁泮水,这会儿溜须拍马得厉害了,“崔老弟大手笔,委实是改天换地的大手笔啊。浩然锦绣三事哪里够,得加上这么一桩。”
刘聚宝倒是没郁泮水这等厚脸皮,不过望向一条大渎之水,难掩激赏神色。
只不过刘聚宝眼中所见,不止是大渎滚滚流水,更是源源不断的神仙钱,只要一个人本事够大,就如同在那大渎入海口,张开一个大钱袋子。
崔瀺笑问道:“郁老儿,如今棋术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问,还是强啊。”
郁泮水的棋术怎么个高,用当年崔瀺的话说,就是郁老儿收拾棋子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更多。
棋风霸道,杀伐果决,一往无前,所以下得快,输得早。崔瀺很少愿意陪着这种臭棋篓子浪费光阴,郁泮水是例外。当然所谓下棋,落子更在棋盘外就是了,而且双方心知肚明,都乐在其中。三四之争,文圣一脉惨败,崔瀺欺师灭祖,叛出道统文脉,沦为人人喊打的丧家犬,但是在当时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与郁泮水在瘿柏亭一边手谈,一边为郁老儿一语道破花团锦簇之下的衰败大势,正是那场棋局后,稍稍举棋不定的郁老儿才下定决心,更换王朝。
崔瀺有一点好,最让郁泮水佩服,因为大异于世间读书人,但凡是知晓诸多弊端却依旧无解之事,崔瀺就会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绝不故作高深语,简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实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当时崔瀺离开郁家,除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棋盘胜负,还留给了郁家改朝换代的一本册子,只说是尽量帮着郁老儿梳理脉络,双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证。
郁泮水当时送到凉亭台阶下,只问了一句,“绣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后我与郁家借钱,你郁泮水别含糊,能给多少就多少,赚多赚少不好说,但是绝对不亏钱。”
郁泮水这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在权术谋略上,却是绵里藏针,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身为大澄王朝国师,先后扶植起数位傀儡皇帝,有那斩龙术的美誉。关于“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毁誉参半,其中就有众多宫闱香艳秘闻,山上流传极多。与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亲笔撰写、再自己掏钱刊印的群芳野史,并称山上双艳本。
崔瀺转去与刘聚宝问道:“刘兄还是不愿押狠注?”
刘聚宝说道:“挣钱不靠赌,是我刘氏头等祖宗家规。刘氏先后借给大骊的两笔钱,不算少了。”
谷雨钱。万。先后两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赌?刘兄是瞧不起我宝瓶洲的守势,还是瞧不起蛮荒天下的攻势?”
刘聚宝笑了笑,不说话。
跟这头绣虎打交道,千万别吵架,最没劲。
至于刘聚宝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着天下所有雪花钱的来源,中土文庙都认可刘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过黑纸白字的。结契双方,是礼圣与刘聚宝。
而那条雪花钱矿,储量依旧惊人,术家和阴阳家老祖师曾经一同堪舆、演算,耗费数年之久,最终答案,让刘聚宝很满意。
也就是说皑皑洲刘氏不但现在有钱,未来还会很有钱,所以皑皑洲刘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赞誉。
就连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说刘财神是真有钱。
刘氏供奉当中,武夫有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作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仅是第三。术家总计三位祖师爷,其中两位都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
崔瀺问道:“谢松花还是连个刘氏客卿,都不稀罕挂名?”
刘聚宝坦然承认此事,点头笑道:“钱财一物,终究不能通杀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对那位女子剑仙,是真心钦佩。”
刘氏一位家族祖师,如今正在辛苦说服女子剑仙谢松花,担任家族客卿,因为请她担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从无好感,对财大气粗的刘氏更是观感极差。
所以只要谢松花点个头,她这辈子非但不用去刘府走个过场,更不会让谢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师堂议事,谢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只要把话带到,一样管用。除此之外,谢松花的两位嫡传弟子,举形和朝暮,跻身上五境之前,关于养剑和炼物两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宝、神仙钱,皑皑洲刘氏全部负责了。
可哪怕如此,谢松花还是不肯点头。从头到尾,只与那位刘氏祖师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看在倒悬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这是在问剑。”
皑皑洲刘氏当然不是真缺一位剑仙坐镇,只是皑皑洲刘氏家主发话了,让那位家族长辈务必达成此事,而且还要好好说话,对谢剑仙要多多礼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师堂,他刘聚宝就不好好说话了。
崔瀺笑道:“生意归生意,刘兄不愿押大赚大,没关系。之前借钱,本金与利息,一颗雪花钱都不少刘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让那谢松花担任刘氏供奉,就当是感谢刘兄愿意借钱一事。”
况且刘聚宝做人不忘本,光是为了皑皑洲武运和剑道气运一事,暗中开销无数,崔瀺都看在眼里。
天底下的有钱人,来来去去,不管新人旧人,总归是有人坐在有钱人的那个位置上的,那么谁理当有钱,就是大学问了。
天下事,兜兜转转,不还是人与人打交道。
刘聚宝说道:“接下来蛮荒天下就要收拢战线了,哪怕周密将大部分顶尖战力丢往南婆娑洲,宝瓶洲还是会很尴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刘聚宝哑然。
一旁以心大著称于世的“肥郁”,仍是听得眼皮子直打颤,赶紧拍了拍胸脯压压惊。
大骊王朝励精图治百余年,国库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产,其实相对于某个寻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经足够丰厚,可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其实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撑铁骑南下,就已经相当捉襟见肘,此外那些浩浩荡荡悬空列阵的剑舟,迁徙一支支边军在云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为大骊铁骑量身打造“人马皆甲”的符箓甲胄,针对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机关、秘法炼制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几条战线的阵法枢纽……这么多吃钱又不计其数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骊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么办?
借钱。
绣虎崔瀺,与商家范先生借,与郁泮水借,与皑皑洲刘氏借,与墨家巨子借,暗中与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过大骊铁骑南下,一洲即一国,不断整合一洲山河带来的巨大收益,来偿还一部分欠债。
在这之外,崔瀺还“预支”了一大部分,当然是那一洲覆灭、山下王朝山上宗门几乎全毁的桐叶洲!
刘聚宝却摇头道:“无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转头笑道:“谢松花主动要求担任刘氏供奉,你舍得拦着?翻脸不认人,你当是逗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女子剑仙玩呢?”
刘聚宝无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灾乐祸,大笑道:“看刘财神吃瘪,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好好好,单凭绣虎此举,玄密国库,我再拿出一半来!”
崔瀺微笑道:“无需谢我,要谢就谢刘财神送给郁氏挣钱的这个机会。”
郁泮水啧啧道:“天底下能把借钱借得如此清新脱俗,当真只有绣虎了!”
刘聚宝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只确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着停步,竖起耳朵,这也是他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确定,别说玄密王朝的剩余半座国库,郁泮水都能将十六藩属国翻个底朝天,也要陪着绣虎和刘财神一起干他娘的做成一桩壮举,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盘不够大吗?
崔瀺却摇头道:“人心两不同。让你们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无退路,心有安放,仅此而已。
崔瀺算计人事、国运、大势极多,但绝不是个只会靠城府耍心机、抖搂下作手段的谋划之人。
刘聚宝使劲揉了揉脸颊,然后破天荒骂了几句脏话,最后直愣愣盯住这头绣虎,“一旦刘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挣那桐叶洲山河钱,关键是挣了钱烫不烫手,这个你总能说吧?!”
郁泮水小声嘀咕道:“你个聋儿,绣虎不一直说能赚钱,非要讨骂才开心。崔老弟这般英雄豪杰,若是一心想要挣钱,皑皑洲别说丢了个‘北’字,你刘聚宝也要少掉一个财神头衔。”
崔瀺望向刘聚宝,微笑道:“能帮朋友挣钱,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聚宝神色复杂,抬起一只手,崔瀺犹豫了一下,轻轻与之击掌。
刘聚宝撤去术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钱有点多。”
郁泮水却没有离去,陪着崔瀺继续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遥遥可见那座大渎祠庙,郁泮水才停下脚步,轻声道:“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舍不得人间少去个绣虎。”
崔瀺笑道:“还好。”
郁泮水叹息一声,一闪而逝。
崔瀺坐在大渎水畔,转头看了眼远处齐渡大门,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双鬓霜白的老儒士,轻声喃喃道:“夫复何言。”
第七百三十二章 问剑高位
当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剑光离开飞升城,再一举破开天幕,直接离开了这座天下,整座飞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后满城哗然,灯火亮起无数,一位位剑修匆匆离开屋舍,仰头望去,难不成是宁姚破境飞升了?!
太象街陈氏府邸,改名为陈缉的昔年老剑仙陈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游散步,刚好是最早发现异象的人,陈缉目前将真实身份、境界都隐藏起来,所以身后依旧跟着一位贴身护驾的侍女,作为可有可无的障眼法,其实在这飞升城每过一年,陈缉就距离昔年刻字剑仙陈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后担任死士的剑修侍女,就离死越远,然后离剑道高处更近。
陈缉叹了口气,觉得宁姚祭出这把仙剑,稍稍早了,会有隐患。不然等到将其炼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颈,跻身飞升境,最合事宜,只不过陈缉虽然不清楚宁姚为何如此作为,但是宁姚既然选择如此涉险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陈缉当然不会去指手画脚,以飞升城大义与只是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讲理,一来陈缉作为曾经的陈氏家主,陈清都这一脉最重要的香火传承者,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再者如今陈缉境界不够,找宁姚?问剑?找砍吧。
然后陈缉皱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几乎所有被异象惊动的剑修,都发现一袭雪白法袍的宁姚,负匣御剑离开飞升城,看样子是要远游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轻婢女,忍不住轻声道:“美人如玉剑如虹,人与剑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顶尖豪阀,往往都会栽培有几位剑仙胚子的女子剑侍,极为善待,未来嫁娶都在自家门内。
这位资质极好的婢女,名为言筌,赐姓陈。
陈言筌对那宁姚,仰慕已久。总觉得世间女子,做成宁姚这般,真是美到极致了。
那宁姚这趟毫无征兆的远游山河,依旧身穿法袍金醴,脚踩一把长剑,剑匣所藏长剑,名为剑仙。
陈缉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她与陈三秋结成道侣,只是陈三秋对那董不得始终念念不忘,陈缉也就淡了这份心思。
陈缉神色凝重,“宁姚是故意远离飞升城,要引诱那些远古存在借此机会围杀自己,她要自斩因果,使得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压胜,半点不落在飞升城头上。”
拦不住宁姚离城,更帮不上半点忙。
陈缉自嘲道:“境界不够,难道真要喝酒来凑?”
这些年陈缉有意放缓破境脚步,所以如今才跻身元婴没多久,不然太早跻身上五境,动静太大,他就再难隐藏身份了。如今的散淡日子,陈缉还想要多过几年,好歹等到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龄,再出山不迟。刚好可以多看看齐狩、高野侯这些年轻人的成长。百年之内,陈缉都不愿意恢复“陈熙”身份。
陈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剑光,是不是传说中宁姚从不轻易祭出的本命飞剑,斩仙。
陈缉则有些好奇如今坐镇天幕的文庙圣人,是拦不住那把仙剑“天真”,只能避其锋芒,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听之任之。
这很重要。见微知著,这涉及到了中土文庙对飞升城的真实态度,是否已经按照某个约定,对剑修毫不约束。
那位陪祀圣贤到底是作壁上观,只负责监察一座崭新天下,同时按照礼圣规矩,顺便监察一座飞升城,记录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转,还是早早将监察重心放在飞升城身上,好似防贼一般防着所有剑修,这才是陈缉最关心的事情,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后的飞升城,对儒家愿意以礼相待,与浩然天下的恩怨彻底两清,若是后者,陈缉不介意将来以陈熙身份,问剑天幕。
只要是个剑修,谁还没点脾气?
陈缉突然笑问道:“言筌,你觉得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在宁姚身边,敢不敢说几句重话,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
陈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宁府门外边,宁姚好像其实挺顺着隐官大人的,至于回到家中,奴婢估计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很难有什么英雄气概。听说每次隐官在自家铺子喝过酒,一到宁府门口,就会跟做贼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内酒桌上都这么传。更过分的,是有个会吟诗的酒鬼,言之凿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亲眼看到隐官大人,某夜归家晚了,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门,也没敢翻墙,他就好心陪着隐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时分,事后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隐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陈缉气笑道:“以前剑气长城的酒桌风气多淳朴,等到两个读书人一来,就开始变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陈言筌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奴婢比较怀念隐官大人。”
陈缉笑问道:“是觉得陈平安的脑子比较好?”
陈言筌摇头道:“奴婢只是觉得隐官为人处世,心平气和,所以旁人不用担心出差错。”
陈缉点点头,“正解。”
宁姚独自御剑去往重新矗立在飞升城最东边的“剑”字碑。
她御剑极快,风驰电掣,好似仙人施展缩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剑劈开座座云海,期间穿过一座闪电交加的雷云,稍有靠近,就被宁姚一身沛然剑气悉数碾碎。
收剑入匣,飘落在那块石碑旁,宁姚背靠石碑,开始闭目养神。
宁姚以心声让附近飞升城剑修立即撤离此地,尽量往飞升城那边靠拢。
数十位剑修相互间打招呼,然后毫不犹豫,纷纷御剑离开此地。
当宁姚祭剑“天真”破开天幕没多久,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所以非但没有阻拦那把仙剑的远游浩然,反而立即传信中土文庙。
天地八方,异象横生,大地震动,多处地面翻拱而起,一条条山脉瞬间轰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蛰伏已久的远古存在现出庞大身形,好似贬谪人间、获罪刑罚的巨大神灵,终于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它们起身后,随便一脚踩下,就当场踏断山脊,造就出一条峡谷,这些岁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显动作迟缓,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双眼眸变得金光流转,立即就恢复几分神性光彩。
此外还有几处瘴气横生的深渊大泽当中,亦有数尊巍峨身姿重见天日,裹挟一股股气势磅礴的山河气运,张口一吸气,便能够鲸吞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甚至连那水运都一并吞咽入腹,瞬间使得大泽干涸,草木枯竭,
冥冥之中,这位或沉睡酣眠或选择冷眼旁观的远古存在,如今不约而同都清楚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为,就只能是束手待毙,引颈就戮,最终都要被那些外来者一一斩杀、驱逐或是拘押,而在外来者当中,那个身上带着几分熟悉气息的女子剑修,最该死,但是那股带有天然压胜的浑厚气息,让绝大多数蛰伏各处的远古余孽,都心存忌惮,可当那把仙剑“天真”远游浩然天下,再按耐不住,打杀此人,必须彻底断绝她的大道!绝对不能让此人成功跻身天地间的首位飞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叶洲修士要么远远撤离是非之地,抱头鼠窜,只管逃
命,要么就是有几位已经身居高位的所谓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与此同时,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头雏形的抱团修士,几乎人人绝望,其实修士伤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蝼蚁,但是刚刚建造起来的祖师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庞然大物横臂一挥,随意打碎,此外方圆数百里的天地灵气、山河气数,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迁而走。
只是它在迁徙路途上,一双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萦绕、气运浓厚的碍眼山头,它稍稍改变路线,狂奔而去,一脚重重踩下,却未能将山水阵法踩碎,它也就不再过多纠缠,只是瞥了眼一位仰头与它对视的年轻修士,继续在大地上飞奔赶路。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会引发闷雷阵阵。
那座一脚踩不碎的仙府山头,正是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他亲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为何是从桐叶洲大门来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报泄露天机,无人知晓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位黑衣书生打开手中折扇,与蜀中暑并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实咱们可以拦一拦的,好大一桩大机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与我联手,又占据地利,胜算不小,一旦得手,回报极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锦袍法衣如绚烂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这不是信不过陈稳兄嘛,担心一个不小心,超然台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来自北俱芦洲的“陈稳”,合拢竹扇,轻轻敲打心口,转头望向那头远古存在的远去身形,眼中满是失落,好像眼睁睁看着一条神仙钱溪涧从身边流逝留不住,年轻书生伤心道:“见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够豪杰。换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这里,保证今晚双方就要谈笑风生,坐地分赃。”
蜀中暑问道:“好人兄?陈稳兄似乎对此人颇为看重?”
陈稳点头道:“既并肩作战,一起挣钱,又斗智斗力,总之亦敌亦友,相见十分投缘,不过最后我还是技高一筹,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个手下败将。”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陈稳以折扇轻轻敲脸,委屈道:“好心告诫蜀兄一句啊,在我们北俱芦洲有个习俗,打人半死,也别打脸。”
蜀中暑抬头笑道:“好个太平山女剑仙。”
原来在两人言谈之间,在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剑追逐而去,御剑路过超然台地界边缘,最终硬生生拦阻下了那尊远古余孽的去路。
相较于擅长逃难避祸的桐叶洲修士,扶摇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竟然在一位浑身帝王气的男子带领下,率领聚拢在身边的百余位练气士,与那太平山女冠黄庭一般无二,强行拖拽住了一尊远古余孽。只不过在此破境跻身玉璞境的黄庭是纯属无聊,找一场架打,至于扶摇洲这个身披大霜宝甲的纯粹武夫,则是为了挣钱赚气运。
天地西方,一位少年僧人一手托钵,一手持锡杖,轻轻落地,就将一尊远古余孽拘禁在一座荷池天地中。
少年僧人低头望去,掌心佛钵当中,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于那尊远古余孽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依旧徒劳,只是激起些许涟漪而已。
东边,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一位年轻女冠,与两位岁除宫修士在半路碰头,合力追杀其中一尊横空出世的远古余孽。
哪怕如此,依旧有四条漏网之鱼,来到了“剑”字碑地界。
宁姚等候已久,在这之前,四下无人,她就玩过了一遍又一遍的跳房子,可还是百无聊赖,她就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转,抓石子玩。
只是等到宁姚察觉到那些远古余孽的踪迹,就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剑字碑的那个存在,好似与其余三尊余孽心有感应,并没有着急动手,直到四尊庞然大物各自占据一方,刚好围困住那块石碑,它们这才一起缓缓走向那个暂时失去仙剑天真的宁姚。
宁姚就由着它们围剿自己,只是脚尖轻点,将一颗颗石子踢飞出去。
她随便瞥了眼其中一尊远古余孽,这得是几千个刚刚练拳的陈平安?
宁姚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被她压下。
她抬起手,一把仙剑出鞘也出匣,被宁姚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再无需与“天真”问剑的本命飞剑之一,斩仙现世。
瞬间刺透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后者就像被一根纤细长线悬挂起来。
斩仙去势极快,整个远古余孽如同被一条条剑气丝线禁锢在原地,只要稍稍一个挣扎,就要扯裂出无数道巨大伤痕。
宁姚阴神远游,手持一把剑仙。
一个好似飞升境大修士的缩地山河大神通,一个渺小身形蓦然出现在身高千丈的远古余孽眼前,她双手持剑,一道剑光斜斩而至。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细微剑气茫茫如起云雾升腾,方圆千里之地,仿佛白云中。
天空高处,云聚拢如海,浩浩荡荡,缓缓下坠。
没什么小天地,剑意使然。
一尊余孽双臂乱砸,金光萦绕全身,庞然身躯依旧如坠剑气云海当中,以双臂和金光与那些凝为实质的剑光疯狂搏杀。
被宁姚阴神一道剑光斩成倾斜两半的巨大身躯,金色熔浆如修道之人之鲜血,相互牵扯裹缠起来,自行弥补伤口。
剑仙一斩再斩,相较于别处战场,井然有序的斩仙剑气牢笼,一把仙兵品秩长剑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条剑光,毫无章法可言。
纯粹以剑修至大杀力对敌。
宁姚现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风离开剑字碑,手持剑气凝聚而成的一把长剑,一剑削掉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再一剑钉入头颅当中,暂时失去头颅的神灵余孽轰然后仰倒去,被宁姚法相一脚踩在心口处,再抖腕将贯穿余孽头颅的那把长剑,再次刺穿远古余孽的,后者如无头尸体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远古余孽其中一条胳膊被宁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条胳膊试图打断宁姚法相脚踝,被宁姚弯腰一把拽住余孽手腕,使劲一扯,随手丢往远处。
至于宁姚真身,依旧留在原地,这场厮杀的真正大敌,不在于这四尊难以真正斩杀的远古余孽,而是正在缓缓生成的大道天劫。
它们要趁仙剑天真不在这座天下,以一场本该仙人破开瓶颈后引发的天地大劫,镇压宁姚。
好像完全无事可做的宁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着那场天劫,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赶回战场,极有可能都会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宁姚大道受损,在天劫后跌境,就能够找机会颠倒身份,从剑侍成为剑主。
宁姚不觉得那个好似顽劣小丫头的剑灵能够得逞,不愧名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远古余孽,看似连宁姚真身都无法靠近,但事实上,宁姚同样难以将其斩
杀殆尽,总能死灰复燃一般,方圆千里之地,出现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涧,然后刹那之间就能够重塑金身,再分别被宁姚本命飞剑斩仙、剑气云海、宁姚法相、手持剑仙的宁姚阴神一一打烂身躯。
这就是剑修的唯一症结所在,飞剑也好,剑气也罢,都杀力巨大,冠绝天下,但是唯独最怕剑走落空。
若有几门上乘的术法神通,或是类似天地隔绝的手段,将那些象征着大道根本的金色鲜血分开拘禁,或是当场炼化,这场厮杀,就会更早结束。
因为大地上那些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鲜血,宁姚飞剑和剑气再锋锐无匹,就算能够肆意切割、粉碎,但是作为比天地灵气更加精粹的“神灵金身根本之物”,始终无法像寻常对敌那般,只要飞剑洞穿对手的身躯魂魄,就可以将剑气萦绕滞留在人身小天地当中,顺势搅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气府窍穴。
可如果没有那道越来越大道显化的天劫,长久以往,哪怕双方就按照这个形势,持续消耗下去,一个折损金身大道,一个消耗心神和灵气,宁姚依旧胜算更大。
因为那些仿佛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鲜血,哪怕飞剑都不损丝毫分量,可是远古余孽想要聚拢重塑金身,就会出现一种先天损耗。
这四尊远古余孽,与宁姚先前打杀的几头,显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于难缠难杀到这个地步。
宁姚抬头望去,天上好似悬有一圈金色光晕,仿佛一颗远古高位神灵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
而大地之上,那四尊远古余孽竟然自行如积雪消融,彻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终刹那之间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金身神灵,一轮金色圆晕,如后世法相宝轮,刚好悬在那尊恢复真容的神灵身后。
然后在神灵手臂上,大道显化而生,各缠绕有一条金色蛟龙、蟒蛇。
神灵俯瞰人间。
剑修问剑天庭。
宁姚高高扬起脑袋,与那尊终于不再藏掖身份的神灵直直对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当中,披甲者麾下有独目者,执掌赏罚天下蛟龙之属、水裔仙灵,其中职责之一,是与一尊雷部高位神灵,分别负责化龙池和斩龙台。
这尊在远古战场上大道受损的高位神灵,在第五座天下沉寂万年之后,既是在缝补大道,也在与天地大道缓缓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难怪如此难杀。
难怪当初白也都未曾出剑斩杀这头余孽,因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时此景,不问一剑,就不是宁姚了。
她早就对一切与真龙有关的存在,远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说过话没说过话的,宁姚都不顺眼已久。
本命飞剑斩仙悬停在宁姚肩头一侧,阴神归窍,宁姚身穿金醴,手持剑仙。
就在此时,宁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剑光破开天幕,去向似乎是飞升城附近。
再有一道更为完整的雪白剑光破开天幕,笔直一线从那尊神灵的后脑勺一穿而过,剑光越来越清晰,竟是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样,只是一撞而过,雪白衣裳上边裹缠了无数条细密金色丝线,她晕乎乎如醉酒汉,含糊不清嚷着嘎嘣脆嘎嘣脆,然后摇摇晃晃,最终整个人倒栽葱一般,狠狠撞入宁姚脚边的大地上。
那尊再次折损大道的远古神灵默然消散,就此离去。
宁姚没什么犹豫不决,等飞升境再说。
她弯下腰,将小姑娘姿容的剑灵“天真”,就像拔萝卜一般,将小姑娘拽出。
宁姚问道:“怎么说?”
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双臂环胸,两腮鼓鼓气呼呼道:“就不说。”
————
飞升城内。
一位远游至此的年轻儒士,在酒铺那边找到了唾沫四溅的郑掌柜,毕恭毕敬作揖道:“赵繇拜见郑先生。”
今天酒铺生意兴隆,归功于宁丫头的祭剑和远游,飞升城闹哄哄的,都是找酒喝的人。
郑大风笑着起身,“可喜可贺。”
赵繇轻轻点头,没有否认那桩天大的机缘。
年轻容貌,不过真实岁数已经奔四了。
郑大风其实最早在骊珠洞天看门那会儿,在众多孩子当中,就最看好赵繇,赵繇坐着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郑大风还与赵繇聊过几句。
一来郑大风每次去学塾那边,与齐先生请教学问的时候,经常会手谈一局,赵繇就在旁观棋不语,偶尔为“郑先生”倒酒续杯。
郑大风与赵繇勾肩搭背,“赵繇啊,这儿好看的姑娘,你来得晚,留给你不多啦。郑叔叔帮你选中几个,姓甚名甚,家住何方,芳龄几许,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编了本小册子,卖给朋友要收钱,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顾我这酒铺生意就成,往这儿一坐,读书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郑叔叔我也就是吃了点年纪的亏,不然根本轮不到你。”
赵繇苦笑道:“郑先生就别打趣晚辈了。”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开枝散叶,香火传承,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身,一分为四,分赠四人。
陈平安。刘材,斐然,赵繇。
杀力最大的剑尖,蕴藉剑气最多的一截剑身,剑意最重的剑柄,承载着一份白也剑术传承的剩余半截剑身。
最终四个年轻人,各占其一。
郑大掌柜用屁股挤走两个相熟的酒鬼,拽着赵繇在一张酒桌坐下,要了铺子里两碗最好当然也最贵的酒水。
郑大风轻声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赵繇笑道:“就是比较好奇这座崭新天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郑大风轻轻叹息,算了算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银子揪着心,旁人就别去扯了。
喝过了一碗酒,赵繇突然转头望了眼远处,告辞离去,郑大风也没挽留。
赵繇好似随便逛荡到了一条大街门口。
宁姚御剑极快,并且施展了障眼法,因为身后坐着个小姑娘。
在宁府门口落地后,宁姚收剑入匣,小姑娘还是坐在地上。
宁姚走上台阶,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宁姚身后。
赵繇本以为她会往自己这边看一眼,他就好打声招呼,不曾想那个女子只是浑然不觉,赵繇只好出声喊道:“宁姑娘。”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你是?”
赵繇笑道:“骊珠洞天,赵繇。”
宁姚问道:“然后?”
赵繇哑口无言,刚要说话,只见那个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宁姚袖子,稚声稚气道:“娘,咱爹活得好好哩,这不刚得手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娘亲你与爹打个商量,以后当我嫁妆吧?”
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剑者
在玉圭宗护山大阵和蛮荒天下军帐之间的广袤战场上空,一袭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重光,悬空而立,法袍名为“沉彩”,进入浩然天下之后,负责统筹三大军帐的战事,在桐叶洲炼化了不计其数的战场魂魄,愈发鲜艳,细看之下,每当法袍表面泛起轻微涟漪,便是小天地当中大河万里、血海滚动的惨烈场景,数百万魂魄幽灵如同置身于炼狱油锅当中,被一种类似大火走水的炼化法门烹煮,这件法袍便是重光试图再造一条“幽明光阴”的合道之物,是重光将来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机所在。
如今桐叶洲别处再无战事,就专门盯上了玉圭宗,因为甲子帐那边给出承诺,只要重光能够斩杀姜尚真,战功相当于一位飞升境,类似萧愻剑斩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飞升境荀渊。
又因为剑气长城那位年轻隐官,披了件相同颜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个“老隐官”的绰号,对此还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灭的大妖重光,猛然抬头,毫不犹豫,驾驭本命神通,从大袖当中飘荡出一条鲜血长河,没了法袍禁制,那些长河当中数十万残破魂魄的哀嚎,响彻天地,长河浩浩荡荡撞向一张大如蒲团的金色符箓,后者突兀现身,又带着一股让大妖重光倍感心颤的浩然道气,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鲜血长河撞在那张渺小符箓之上,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成百上千的符箓,是一张张山水符,桐叶洲各国五岳、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张张符箓上显化而生,山矗立水萦绕,山脉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重光稍有犹豫,便驾驭鲜血长河当中的那拨强大英灵鬼物,稍稍后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这处战场,还有那王座袁首负责督军,私底下重光与袁首有过一桩约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条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头、修士,都归袁首。
一位丰神玉朗极有古风的年轻道人,凭借这门自创的山河跨洲符,现身桐叶洲南端战场,只见那身穿黄紫道袍的年轻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剑诀,一道雪白虹光骤然亮起天地间,让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箓之术,还是剑仙飞剑,瞬间就将那条鲜血长河直接拦腰斩断。
重光心中惊骇万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卖弄幽明神通,竭力收拢溃散的鲜血长河归入袖中,不曾想那个那个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一手再掐道诀,大妖重光身边方圆百里之地,出现了一座天地并拢为方正牢笼的山水禁制,好似将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虚的印章当中,再一手高举,法印蓦然大如山岳,砸在一头飞升境大妖头颅上。
重光只得现出真身,却依旧未能撞开法印,不但如此,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压制下,笔直坠地。
大妖真身给镇压得直接趴在地上,不愿就此,双手撑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长消耗战,本命遁法更是蛮荒天下的一绝,所以哪怕一位大剑仙对敌,重光依旧丝毫不惧,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与那怀潜联手,重光虽说对敌其中之一,都谈不上胜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无非是狼狈些,折损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箓于玄这等更不怕消耗战的老神仙,更怕传闻一手天师法印、一手持仙剑万法的龙虎山赵天籁!
年轻道士飘落在法印之上,当双脚触及印面之时,法印一个势不可挡的轰然下坠,将那试图挣扎起身的大妖重新压下,战场上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压顶大妖,更有九千余条闪电雷鞭,声势壮观,如有四条瀑布共同倾泻人间大地,将那个撞不开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镇妖,还要将其当场炼杀。
一棍迅猛砸来,倾力一击,有那开天辟地声势。
年轻天师真身纹丝不动,只是在法印之上,现出一尊道袍大袖飘荡、浑身黄紫道气的法相,抬起一只手掌挡住长棍,同时一手掐诀,五雷攒簇,造化无穷,最终法相双指并拢递出,以一道五雷正法还礼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轰然炸开。
打得那御剑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脚踩飞剑一并踉跄后退,一口气撤出数十里才稳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龙虎山大天师。
袁首虽然不太介意法印下边那头飞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这个家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好与甲子帐交待,尤其是周密那厮,如今更是让袁首忌惮万分,与仰止合计过,双方最好都别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来这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战场,仰止则去了南婆娑洲战场。
赵天籁那一尊法相,黄紫两色道法真气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盘旋不定,斗转星移,繁密却有序。
一只手掌拦长棍,一记道诀退王座,赵天籁真身则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晶莹剔透,虚实不定,最终凝神望向一处,赵天籁一双眼眸,隐约有那日月光彩流转,然后轻喝一声“定”。
吾法笃定,精神专一,气合体真,专克遁术。
万鬼精怪,魑魅魍魉,虽能变形隐匿,而不能在我镜中影变丝毫。
龙虎山大天师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镜诀,将那好似“蜕皮”离开真身、而非什么阴神远游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条好似被冰冻起来的光阴长河当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废物只会聒噪!”
袁首怒骂一句,不过仍是选择救下重光,身高蓦然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师法相,后者双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攒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龙虎山天师府秘术之一,道诀五雷指。
世人只传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天师。
却不知道凡入山渡江、却病治邪、请神敕鬼、龙虎山天师皆有掐诀书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一般的天师府黄紫贵人,生成这门指诀,就该言出法随,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师法相却再改道诀,五雷缠绕手腕之外,又双手背对,右上左下,双手中指和无名指相互勾连,左手向外旋转,最终两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万千,如有雷鸣震动,与此同时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气呵成,雷光交织,一瞬间就结出一记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势待发的五雷指,赵天籁法相已是两印在手,道法蕴藉双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悬战场上空。
可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道士依旧意犹未尽,电光火石之间,又结紫薇印,再施展一门玄妙神通,以一法生万法,紫薇手印不动如山,但是有法相双手虚相,稍稍变换手指道诀,一鼓作气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
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诀,再变五岳印,最终落定为一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雷局”。
一法生万法,万法归雷法。
且有一座八卦图阵缓缓旋转双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转星移的大千气象,又有五雷攒簇一掌造化。
一个到了战场后也不说一字,就要打杀一头飞升境的年轻道士,不但脚下法印已经镇压大妖重光,看样子还要与那王座袁首分个胜负生死。
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
一道道指诀、手印、雷局,当真只是龙虎山大天师法相的弹指之间,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无法看清赵天籁的天师法相到底掐了几记道诀,更别谈看清楚赵天籁如何握捻法诀。而且赵天籁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稳固道法真意,所以这都不算是什么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随了,而是在山巅修士当中流转中的“心起道生,万法归一”。
最终天师法相掐诀收官,竟是将所有道诀法印合成了一记剑诀。
如手托一轮白日,光芒万丈,宛如九万剑气同时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蛮荒天下的攻伐大军,不管远近,无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闭上眼睛,绝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好像是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光景?
只是再一看,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无长棍,而是破天荒单手持剑,悬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拽着那头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个背后都血肉模糊,以一头飞升境的坚韧体魄,仍是不见丝毫痊愈迹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谢过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头一看,突然松开手,再一脚跺穿重光的胸口,轻轻拧转脚踝,更多搅烂对方胸膛,提起手中长剑,抵住这个王八蛋的额头,大怒道:“好家伙,先前一直装死?!当我的本命物不值钱吗?!”
重光由着袁首的泄愤之举,袁首脚下这点伤势,哪里比得上赵天籁那份法印道意,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差点让重光在桐叶洲的大道收益,全部还回去。只不过袁首愿意出剑斩剑诀,救下自己,重光还是感激万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拨开剑尖,重光无奈道:“袁老祖,那龙虎山大天师,剑印两物,最是天然压胜我的术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损,我必会双倍偿还。”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铭文“定海”的长棍,只不过折损得愈发厉害了,先后经历过与白也和赵天籁的两场大战,这根长棍,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除非将来能够炼化一整条大渎,才能恢复,只是近一些的那条宝瓶洲齐渡,更远些的北俱芦洲济渎,袁首如今都不太愿意靠近了。
赵天籁已经收起法印,来到玉圭宗祖山,与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个稽首。
龙虎山天师府,道号无累的童子,负责看家,独自盘腿坐在伏魔殿外,盯着那张历代大天师重重加持的符箓封皮。
至于仙剑“万法”的那把剑鞘,就被小道童搁放在了水井那边。
姜尚真还了个不合规矩的道门稽首,算是大礼了。只不过姜尚真这种人,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只要这位帮宗门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师愿意,说不定揉肩敲背都没问题。
姜尚真笑道:“大天师术法无敌,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没机会祭出飞剑。原来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别。”
赵天籁笑着摇头,然后感慨道:“好一场苦战死战,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说道:“比起咱们那个身为一洲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玉圭宗修士的骨头确实要硬几分。”
桐叶洲北边的桐叶宗,如今已经归顺甲子帐,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挺尸一般,当起了卖洲贼。
所以地盘相当于两个半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还在负隅顽抗,桐叶宗倒戈甲子帐后,玉圭宗一下子就愈发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处游荡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门,估计这会儿一洲大地,就真没什么战事
了。
姜尚真当初给一洲险峻形势逼得只得现身,重返自家山头,确实有些心烦,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实在由不得姜尚真继续逍遥在外,不然他宁愿当那四处乱窜的过街老鼠,自由自在,四处挣战功。
果然祖师堂那张宗主座椅,比较烫屁股。早知如此,还当个屁的宗主,当个云游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丢一剑就立马跑路,岂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济济一堂的祖师堂,椅子已经空去大半,别说各位祖师、谱牒嫡传,就连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玉圭宗那么多张年轻面孔,说没就没了,还一个个毫不惜命,战死得轰轰烈烈,自以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连姜尚真这种自认足够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问道:“天师,白也真死了?”
赵天籁点点头,“若说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间再无仙剑太白。”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场仗打得真是谁都死得。”
赵天籁说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觉得蛮荒天下的所谓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后的修为实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觉得整个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对手了。”
姜尚真无奈道:“打架一事,蛮荒天下的畜生们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没点数吗?”
很快姜尚真就自问自答道:“当然没数,剑气长城心中有数,浩然天下心中没数。”
九弈峰的那九座剑阵,早已荡然无存。大妖重光之外,那袁首也亲临玉圭宗,除了名义上帮着重光指挥调度妖族攻伐山头之外,也会时不时现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阵法,却也不倾力出手,不去刻意针对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说既然你们山头有钱,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几颗神仙钱。
那袁首还曾撂下一句,“爷爷连那白也都杀得,一个仙人境姜尚真算个卵。”
金甲洲一洲覆灭之前,蛮荒天下一座军帐,再次施展镜花水月手段,一幅画卷反反复复,就一个画面,刘叉一剑斩杀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无最得意,再无诗无敌。
这副枯燥乏味又惊心动魄的画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见了,姜尚真如果不是听了龙虎山大天师的亲口确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实在是心烦意乱至极,以至于有次主动离开山水大阵,找到那头飞升境畜生,实实在在单挑了一场。
双方一场各自压箱底手段尽出的厮杀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说妖族,就连玉圭宗许多相对年轻的谱牒仙师,对于姜尚真的真实战力,都不太清楚深浅,多是从师门长辈、祖师那边道听途说,早年只知道那位风流倜傥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来,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证能活,打修为低的或是境界相当的,对方必死无疑。
等到亲眼见识过了那场厮杀,才知道原来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叶斩仙人,是如此凌厉无匹。
赵天籁歉意道:“仙剑万法,必须留在龙虎山中,因为极有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混不吝神色,更没无赖言语,反而脸色凝重,眼神诚挚点头道:“天师能够跨洲来此降妖,已经仁至义尽,我们玉圭宗不会昧良心奢望更多。”
这就是跟真正聪明人打交道的轻松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轻声道:“天师稍作休息,最好就去护着那棵梧桐树,那是镇妖楼阵法中枢所在,玉圭宗还能支撑一段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只是劳烦天师离开之时,帮忙带走一座云窟福地。一些个年纪小的,都会被我按着脑袋丢进福地去。至于一些个相对年纪大辈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赵天籁说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带人一并迁徙离开?人存地失,终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会人地两失。”
姜尚真摇摇头,“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们玉圭宗确实学不来,不过学谁都别学桐叶宗,姜尚真再不要脸,这点脸还是要有的。如果不当这个宗主,自然哪里都去得,可既然当了宗主,哪怕被打肿脸,也要乖乖受着。况且我要是一走,那么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积攒了数千年的心气,就算全毁在我手上了,以后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谱牒仙师再多,就都是个竹篾纸糊的空架子。”
赵天籁笑着点头,对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传闻,真真假假,山水邸报之上,一些个大义凛然言之凿凿的言语,反而就那么回事,一部分真相,只会远离真相,倒是某些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反而藏着余味无穷的浩然正气。
姜尚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草嚼在嘴里,突然笑了起来,抬头说道:“我早年从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听说她与龙虎山那位天狐前辈有些渊源。九娘心高气傲,对我这花架子宗主,从来不假颜色,唯独对大天师一向仰慕,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喊她来天师身边沾沾仙气?说不得以后对我就会有几分好脸色了。债多不压身,大天师就别与我计较这些了?”
赵天籁微笑道:“当然可以。”
大泉王朝边境客栈的掌柜九娘,真实身份是浣纱夫人,九尾天狐。
但是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名动天下的护山供奉炼真,却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传信,九娘立即从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风而来,落脚处,距离两人颇远,然后快步走去,对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施了个万福,赵天籁则还了一个道门稽首礼。
姜尚真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蹲在崖畔眺望远方,没来由想起祖师堂那场原本是恭贺老宗主破境的议事,没来由想起当时荀老儿怔怔望向大门外的白云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儿不太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唯独对那篇有归去来兮一语的抒情小赋,最为心头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为开篇序文三字,就能让荀老儿喜欢了一辈子。
“余家贫”。
老宗主荀渊其实生来就是山中人,衣食无忧,修行无忧,大道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以连姜尚真都想不明白,这么个荀老儿,怎就偏偏对这三个字情有独钟。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着九娘与赵天籁询问些修行关隘事,姜尚真嚼烂了草根,空无一物了,依旧下意识牙齿嚼。
余家贫。
与君借取青竹杖,从此深入白云堆,芒鞋踏破无人管。
田园将芜胡不归?
姜尚真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
自己担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莲藕福地,提升品秩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无法观礼了,所以当时手握福地,收纳桐叶洲难民,早早留下了几份礼物在福地,除了必须的天材地宝神仙钱之外,姜尚真还随手插柳成荫,在福地那边圈画出一块私人地盘,终于有点祖师堂供奉该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柳树水畔,男人亲手种下了那最寻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为蘅芜。
柳成荫,花也开。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远远去,念念人犹还在,柳荫纳凉看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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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袭鲜红法袍,安安静静悬在高出城头数丈的空中,双袖垂下,若是偶有风过,就随风飘荡,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浮萍,又像高出城头些许的一朵孤零零红云。
习惯了天地隔绝,等到周密不知为何撤去甲子帐禁制,陈平安反而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陌生,当年竹楼练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远游,陈平安也会浑身不自在。
在这之后,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潇洒御风过境,完全当那脚下的年轻隐官不存在。
它们倒是不敢登上城头赏景,因为那些杀之不死却个个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剑仙英灵,如今还在城头各地驻守。
一开始陈平安还担心是那周密的算计,拗着性子,让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从高处掠过城头。
将一位与自己境界相当的大妖殷勤挽留下来,客套寒暄一番,由着对方登门送礼,一大通术法纷纷乱乱砸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陈平安一边乖乖挨着打,一边用比对方还要字正腔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问了些小问题,只可惜对方答话言语,都太不见外,真把自己当贵客了,没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后陈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头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后蹲在对方身后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揉着下巴,遥遥看着那头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该陪着对方一起乐呵,还是该送它一程。
怎么就不是条汉子了。
除了最早那头时运不济的过境妖族,给陈平安拽落,以伪玉璞境界,当场打杀。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隐官萧愻。出剑之人,是王座龙君,比拼术法神通的,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
是谁都能够打杀一次隐官大人的吗?
所以作为待客之礼,陈平安将那头金丹大妖的脑袋拧了下来,不去管无头尸体,只是将那颗头颅高高丢起,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踹出去几百丈。
禁制一去,这般怪事趣事就多。
会有妖族修士不敢跃过城头,就只是御风升空,稍近距离,欣赏那些城头刻字。
对面城头,还有过一位攀墙登顶的少年妖族武夫,扬言要与陈平安切磋一场,不过得等他再习武三十年。
还有来自蛮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剑仙,联袂御剑来此游历,却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赏景一番,就转身返回家乡。
又有一拨年轻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门的缘故,十分胆大,以数只白鹤、青鸾牵动一架巨大车辇,站在上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专门寻觅年轻隐官的身形,终于发现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后,个个雀跃不已,好像瞧见了心仪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个个当这是一处远在天隅的游览胜地了?
陈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攒簇,砸出一道去势惊人的雷法。
给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的宫装女子,脑子进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里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装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后她非但没有半点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满脸得意,与身边闺阁好友们好似在显摆什么。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笑眯眯与那架宝光流转的车辇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凑近些,管够。看在你们是女子模样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怜花惜玉,还可以多给
你们些。到时候礼尚往来,你们只需将那架凤辇留下。
看样式,是一架帝辇无疑了,除了几头仙禽不说,车轮竟是分别以些许月魄、日精炼化而成,至于车辇外饰,更是极尽豪奢,前垂一挂车帘,竟是那郁罗萧台、玉京丹阙的图案。这要还只是一件法宝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话,陈平安就白当那么多年的包袱斋了。
可惜只见那车辇依旧悬停不动,那些女修却一个个眼神熠熠,秋波流转,竟是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画卷中的年轻隐官,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对那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评头论足。
风水轮流转,以前只有陈平安恶心龙君、离真的份,如今倒好,遭报应了。
一阵罡风吹拂过城头,那袭扎眼的鲜红法袍便再次随风飘荡起来。
来剑气长城远游赏景的妖族修士,络绎不绝,乱七八糟一大堆,真正来城头这边找死的大妖,却越来越少。
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袍遮掩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与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举。
他妈的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妈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的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
刘材。陆台。
身为练气士,竟然会恐高。还有那玄之又玄的体质,陆台身为陆氏嫡系,修为境界却不算高,虽说陆台一身法宝依仗多,也能打消许多疑虑,但是陆台身边没有任何护道人,就敢跨洲远游宝瓶洲,倒悬山和桐叶洲。双方最早相逢于老龙城范家渡船桂花岛,后来陈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斋,让韦文龙私底下翻阅过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记录,陆台并非中途登船,的的确确是在老龙城乘坐的桂花岛,陆台却从不言说自己游历宝瓶洲一事。不过当时陈平安信不过的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非陆台,事实上陈平安早已将陆台视为一个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钟魁是一样的。
但是在那飞鹰堡,陈平安曾经有过古怪感受,遇到过一个人。陆台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后来陆台竟然能够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经身在一处洞天福地中。东海观道观老观主,作为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规矩极重。所以陆台单凭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规矩,以老观主的身份来历,又绝不至于卖中土陆氏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造访剑气长城的棉衣圆脸姑娘,就是那个万一,是刘材。
所以赊月才会疑惑,询问陈平安为何确定自己不是刘材之后,会恼火。
陈平安不是愤怒陆台是那个“一”,而是愤怒让陆台逐渐成为那个一的幕后主使。
陈平安甚至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以后如果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陆台会不会手拎一串糖葫芦,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来。
怎么办?只能等着,不然还能如何。
四岁之后的多年困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绝境,让一个原本习惯了一无所有、哪怕有什么都觉得留不住的执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道不该如此小。行走天下,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袖袍翻转,一瞬间就站在了城头崖畔。
有一拨蛮荒天下不在百剑仙之列的剑修,陆陆续续到了对面城头,大多年轻面孔,开始潜心炼剑。
只不过没了龙君坐镇城头,又无甲子帐山水禁制,所以百余位剑修都离着崖畔极远,免得给对面某个家伙随便一剑剁掉头颅。
当一位年轻妖族剑修得到一缕纯粹剑意后,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只是双手拄刀,站在崖畔,遥遥望向对岸,纹丝不动。
那个面容年轻、岁数也年轻的剑道天才,御剑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换御剑轨迹,不过仍是极为谨慎,最后朝那年轻隐官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南边。
从极远处,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骤然停止,飘落城头,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门法衣,外披氅服,腰间系挂一支竹笛,青竹色泽,苍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钱货。
老者环顾四周,不见那年轻人的身形,蛛丝马迹倒是有些,流转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问道:“隐官何在?”
陈平安缓缓现身在对面城头,双方隔着一条城墙道路,笑问道:“老前辈瞧着好风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净貌棱棱,仙风道貌很岸然。是顶替龙君来了?”
老者不计较对方的含沙射影,笑着摇头道:“老朽化名‘陆法言’多年,因为早年很想去你家乡,见一见这位陆法言。至于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陈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老前辈真的有点老了,不然当不了切韵的传道恩师。”
“隐官大人果然学问驳杂,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过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诗,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实在让老朽道听途说都要揪心几分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到过十四境?”
老者点点头。
陈平安跟着点头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辈这般岁数,至多二十八境。”
这位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父,笑呵呵道:“年纪轻轻,活得好似一位药王爷座下童子,确实可以多说几句荒唐话。”
陈平安一身正气道:“老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可就别怪晚辈破例骂人啊。”
双方看似叙旧。
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座合道城头,估计陈平安这会儿,要么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么生不如死。
如今的陈平安,面对一位到过十四境的飞升境大修士,确实没法打。
老人问道:“想不想知道剑修龙君,当时面对陈清都那一剑,临终言语是什么?”
陈平安感叹道:“还能如何,多半是那骂人言语?龙君老贼,确实擅长此道,这些年来我没少领教龙君,苦头吃饱。”
老人摇头道:“错了,是‘龙君领剑’四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那就旧账一笔勾销。
老人问道:“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就图个我站在这里很多年,王座大妖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我还是站在这里。”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说服老聋儿叛出剑气长城。”
老人突然说道:“云卿可有遗物留下,比如那支名为‘谪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陈平安默不作声。
云卿那支竹笛,在谪仙人之外,犹有一行小字,字与文,皆极美:曾批给露支风券。
如今龙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但越是如此,陈平安反而半点念头都无。
至于昔年关押牢笼内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唯独云卿,与陈平安关系相当不差,陈平安甚至经常跑去找云卿闲聊。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这位清瘦风雅大妖的腰间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蕲州水芹不需酒。
与云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样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铭文:碧水青天两奇绝,老笛新悲竹将裂。
陈平安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阴神远游?曾经的十四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太惨了点,你们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换成询问一句“你与周密到底是什么渊源”,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虚,果然要多读书。”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这么喜欢自己夸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学的?拜师了吗?”
反正认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陈平安又说道:“如今我道心一点就破,因为大势我认命,大事再坏也压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开禁制,由着妖族修士乱窜,是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说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来?”
老者笑着点头。可惜眼前这家伙还是比较谨慎。
周密的阳神身外身,是王座白莹,自行修习大道,一步步跻身王座。但是阴神却与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过这等好似改天换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没有任何帮忙,只是冷眼旁观,所以是周密以蛮荒天下的惯有手段,硬生生夺来的。
望向这个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轻隐官,周密双指袖中掐诀,先隔绝天地,再驾驭城头之上的光阴长河,缓缓道:“陈平安,我改变主意了,披甲者还是离真,但是持剑者,可以将斐然换成你。”
年轻隐官一个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骂道:“你他妈这么牛,怎么不去跟至圣先师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阴逆流,收回那番言语,结果陈平安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骂人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上一章节的重光是笔误,会作修改。可能会改更早些的前文。)
飞升城内,捻芯第一次登门宁府。
刑官二把手,来见飞升城现任隐官。
宁姚站在斩龙崖旧址那边。
除了宁姚,演武场上还有一个腰系古砚背竹箱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飞奔,敲锣打鼓。
一个问我师父厉不厉害,怎么个厉害。一个答我爹就是厉害,天下无敌的厉害……
一个问等会儿我娘亲收拾你怎么办。一个答我才不怕磕头,锣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关系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大一小,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说你师父是我爹,所以我更亲近些。一个说我先认的师父你后认的爹,先来后到,你辈分还是要小些。所谓的翻脸,其实也就是各敲各的锣鼓,比拼谁的响声动静更大。
捻芯觉得真是为难宁姚了,有郭竹酒这么个家伙,再摊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宁姚好像不太介意这份吵闹,与捻芯点头致意。
捻芯来到宁姚身边,说道:“那赵繇在郑大风那边喝过了酒,当下已经离开飞升城了,齐狩亲自相送出城,好像赵繇要去最西边,与守心寺僧人请教佛法。”
宁姚点头道:“估计是想兼修儒释道三教学问。”
大概是要走与齐先生一样的道路?
捻芯笑着不说话。
宁姚问道:“怎么了?”
捻芯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初独自游历数洲山河,偏偏会看中当时只是陋巷少年的陈平安。可以说说看吗?”
照理说,宁姚自幼就见识过剑气长城的种种剑仙风流,然后远游浩然天下,也该见识到不少年轻俊彦才对,书卷气,豪杰气,神仙气,肯定什么都见识过。
宁姚说道:“在你这边,他是怎么说的?”
捻芯摇头道:“陈平安从来不说这个。”
宁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无奈,到底该说这对男女是神仙眷侣好呢,还是称之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这种对男女情爱半点无感的缝衣人,也觉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了。”
其实宁姚也没打算说什么。
两人一起散步,宁姚转头对郭竹酒提醒道:“你们玩归玩,不许离开这里。”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出了半点差池,我提头来见师娘!”
小女孩丢了锣鼓在地,双手叉腰问道:“谁的脑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声说道:“咱俩一伙的,你瞎拆什么台。”
宁姚不再理睬俩孩子的嬉戏打闹,捻芯这次破例现身宁府,肯定不是来闲聊的。
只是宁姚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宁姚当然知道郭竹酒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样的,当年宁姚其实比郭竹酒还要更过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细致打理那些她每次远游从外带回的奇花异草,再不会棍扫一大片、剑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长大,就会不舍得。
每次陈平安远游归家,一样会次次去添土,从无例外,还是一样的道理。
捻芯以心声与宁姚说道:“当年在牢狱中,陈平安与一头化名‘霜降’的飞升境,做了一桩买卖,霜降从陈平安那边挣了一颗谷雨钱,买下了半个自由身,答应会帮你一次,所以你先前远游之时,我差点就要捻开那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宁姚问道:“差点?”
捻芯点头道:“郑大风找到我,让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对神道一事,颇为熟悉内幕。”
宁姚不愿多说郑大风的根脚,对方身为落魄山看门人,那么就算半个自家人了,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一个地方。你以后如果还与那里走出来的人打交道,早早习惯就好。”
捻芯笑道:“陈平安,郑大风,赵繇,我已经见过三个,确实都很古怪。”
宁姚说道:“关于这把仙剑‘天真’,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跻身飞升境之前,肯定会让她乖巧些,到时候再去与那‘独目者’对峙。除了那头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还会先与郑大风请教一些神道规矩。”
捻芯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外人的插手。”
宁姚摇摇头,“我又没觉得你们是外人。何况大道凶险,寻求助力,以防万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赵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与陈平安的关系,还来单独见我,如果不是看在齐先生的份上,宁姚不介意将赵繇送出飞升城。
没有将那人一剑礼送出境,与宁姚当下心情不错,也有很大关系。那半座剑气长城还在,他还在。
捻芯说道:“那我将那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飞升城内外,自然无人胆敢以掌观山河神通窥探宁府。胆子不够,境界更不够。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后蓦然作泫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瞥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两个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霜降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力!”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陈平安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好与霜降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不然总看那两本山水游记,也看不出花来,两部书上,一个藏藏掖掖,一个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
与那蜃景城遥遥对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为陈隐的青衫剑客,买下了所有整座山头的所有酒楼客栈。
经常在此独自饮酒,欣赏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处名为桃叶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条乌蓬小舟,从袖中抖落出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让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叶渡渡船,构造精致,船头雕刻有鹢首,因为大泉王朝曾是古泽国,百姓需要以鹢压胜兴风作浪的蛟龙水裔,此外中舱两侧打造有类似屏风的景窗,舱内颇大,可摆放不少书籍,后舱更是设有炉灶睡铺,赏景饮酒,煮茶吃饭,下棋抚琴,都没有问题,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而这条水渡的桃花水,鳜鱼,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达官显贵和山上谱牒女修的心头爱。
在赊月煮茶之时,周密伸手掐诀,随便翻检一条光阴溪涧,翻转光阴如翻书页一般简单。
当化名陈隐的斐然现身桃叶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当然浑然不觉。
斐然约见之人,是桐叶洲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个元婴境,比较识时务。
渡船停靠岸边,斐然起身没有登岸,周密则站在小船尾端,双手负后,以望气之术,打量起杜含灵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显然没有想到杜含灵这么不讲究,竟然擅自带外人前来此地,不过那位元婴修士立即作揖赔罪,主动与眼前这位来自癸酉帐的使者,解释一番缘由。
桐叶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宫和金顶观,都是距离宗字头不远的大山头。只不过青虎宫早早搬迁去往宝瓶洲老龙城,金顶观却与那些逃难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灵先是通过一位妖族剑修,与驻扎在旧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搭上关系,然后通过戊子帐的牵线搭桥,让他与一个名叫陈隐的癸酉帐修士相约于桃叶渡。杜含灵大致了解过蛮荒天下的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此外还有几个军帐比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帐是个剑仙胚子扎堆的,年轻修士极多,个个身份通天。
癸亥帐负责海上铺路,己酉帐负责登岸后移山卸岭,开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镇其中,分别是那精通水法的绯妃、擅长搬山的袁首。
还有那己未帐,领袖是那剑仙绶臣,还出了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至于癸酉帐,相对名声不显。
周密会心一笑,无巧不成书。看来眼前众人,与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单单是那个杜含灵道心出现一丝涟漪,此外好像一拨人,其实见着了斐然当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灵隐忍,个个神色微变,遮掩不住。杜含灵不愧是位老元婴,最快恢复平常心,对方是不是昔年那个搅乱大泉庙堂走势的陈平安,关系不大。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监国的刘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尤其是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出身金顶观的山上师徒,邵渊然,师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龙门境的师父,结金丹的弟子。
师徒二人,当年都是龙门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姚氏铁骑,在那边喝了十多年的边关风沙。其中邵渊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纪轻轻,实则已经是知天命的半百岁数,至于他师父尹妙峰,更是两百岁还有余。
此外还有一个没那么显眼的城隍爷,一州治所骑鹤城的州城隍。
庙堂藩王、国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灵,齐聚桃叶渡渡口,结果见着到了一个打死都没想到的人物,“陈平安”。
斐然听过那杜含灵的解释,笑着点头道:“故人重逢,化敌为友,人生真是无常。”
随后斐然站在船头,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开始密谋商议一桩谋划。
周密一一听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旧坐在渡船当中,从赊月手中接过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叶。”
圆脸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与文海先生独处,依旧全然无所谓,不长记性,给自己倒满一杯后,随口说道:“我就这手艺,保证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满意,把斐然喊来好了,浩然风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
渡口的船头岸上,聊得比较顺利。
其中那个年轻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陈隐,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还有闲情逸致,与他师父以心声闲聊,轻声笑道:“师父当年曾说,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至多二十年,她就会人老珠黄,看来是师父错了。”
尹妙峰捻须而笑,“确实有些古怪,兴许是大泉密库当中,有那旁门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够让姚近之容颜常驻。要说姚近之没有偷偷修行,我是绝不信的。大泉宝库,”
光是当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水神庙的两处产业,就不容小觑。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多年,珍藏无数,可惜给咱们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还能剩下几成家底。
一道剑光化虹而至,落在这条渡船的船头上。
周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张面皮,恢复本来面貌,沉声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问道:“不该是先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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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藕福地,众多天地异象,此起彼伏,雨后春笋般一起涌现。只说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引发的光彩,在山河形胜之地,纷纷现世,或有远古遗落长剑,突然间就剑光气冲云霄,或是千年古树蓦然结出仙家果,仙气缥缈,蕴藉气数,已经不仅是灵气充沛那么简单,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选址最佳地。山泽湖海之间,更有得天独厚的草木精魅应运而生,关键是它们会孕育出一点天然神光,成为一种类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还有许多享受人间香火数百年的祠庙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属于地方淫祠,当下都有数尊金身雏形形成,开始睁眼看人间。
崔东山施展出一门临摹山河、画卷铺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顾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账房先生韦文龙两眼放光,双手在袖飞快掐指,心算不止。
长命道友显然也心情不错,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
崔东山闲来无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飞起,笑嘻嘻道:“你没有猜错,莲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还会一头撞到瓶颈上。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许多山巅宗门筹备数百年的结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炼福地,为的就是让福地额外多出些福缘。寻常山头,小打小闹,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来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赠礼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刚刚晋升上等福地的莲藕福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短暂光阴里,就已经到达了瓶颈。
光是渌水坑青钟夫人拿出那堆积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运瞬间暴涨五成。
此外,当年天下十人之争,国师种秋得到了一桩仙家福缘,是一幅五岳真形图,种秋起先为了提防俞真意,还试图销毁此物,后来按照陆台的授意,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来一直交给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询问过种夫子和小师兄,一个当然愿意拿出来,一个说用了无隐患,所以莲藕福地,就出现了无需四国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于元来的那份仙家机缘,埋藏金书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样拥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雏形,只是相较于五岳真形图显化山头,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楼后的一座小池塘,变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莲花摇曳生姿,一缕缕紫金光彩,缓缓流溢入湖,道气弥漫水面。
浮萍剑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与太徽剑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渐与天地契合。
此外还有趴地峰白云一脉祖师,赠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脉赠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脉赠送了一朵火烧云,还有指玄峰袁灵殿赠予的一盏白螺杯,落地大如岛屿,是一处天然小道场。
裴钱皱眉道:“水满则溢,一旦到了瓶颈又破不开,会坏事。”
崔东山立即转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师姐好眼光,有见地!”
周米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飞快拍掌却无声。
所谓的瓶颈,就是福地疆域,终究大小有定数,而昔年的观道观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当中,又属于地盘小的。
一旦福地人间的天地灵气过多,就会过犹不及,除了会影响到凡俗夫子的体魄和命理,还会引发种种天灾**,例如水运过重,导致山河波涛汹涌,洪涝千万里,或是一**日悬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万里,持续烧灼福地,动辄干旱个数年,炼杀万物,月魄浓郁洒落人间,使得阴冥鬼魅丛生,成群结队游曳夜间,或是拜月炼形一道的山泽精怪,蜂拥而起,大肆横行人间。
月盈则亏,是大道至理。许多福地出现“飞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这些天之骄子,是天地宠儿,气运加身,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不得不出,一旦强行滞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压,视为试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沦落到一身气数重归天地,要么就顺势离去,所以就有了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会招来横祸,就比如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为一人破开天地禁制,招来浩然天下的修士觊觎,最终连累整座福地给打得稀烂。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则是出了名的地广人多。哪怕砸钱不断,只是因为几场修行引发的浩劫,使得云窟福地从未到过瓶颈。而皑皑洲刘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刘氏专门培养的一大拨采玉人,常年劳作。也有其他宗门的女子谱牒仙师,会主动找到皑皑洲刘氏,成为不记名的采玉人,不计工钱,毕竟所谓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钱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时刘氏又拥有人数最多的一座福地,绿荫福地,是一座刘氏一颗神仙钱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万人口,一有修道之人侥幸跻身洞府境,就会被立即带离绿荫福地,外人只知道是两位术家祖师供奉的要求。
崔东山当然有后手,绝不会让福地瓶颈成为隐患,准确说来,是天底下只会经营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对此早有准备。
崔东山望向脚下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树,树上挂有一幅卷轴。被崔东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开缠绕卷轴的一根金色丝线,横放身前,卷轴悬空,崔东山双指一抹,画卷瞬间摊开,画面不断横掠出去,最终露出一幅光是画纸本身就长达百丈的万里山河图。
这是姜尚真赠送给福地的一份重礼,购自白纸福地一位老祖师,原本是他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画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够广袤,被沛然灵气浸染个百来年,就会变成千真万确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来的桐叶洲流民,绝大部分都在宝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练气士几乎全部离开,却剩下二十余万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诱皆有,最终选择留在福地,听候“老天爷”发落。
这是两桩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之举,万里山河画卷是如此,二十万魂魄齐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们只要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就能够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绘几分。
魏檗由衷赞叹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为落魄山可谓鞠躬尽瘁到了极点。
当供奉当到这个份上,就连崔东山都想要送给周肥兄一块“义薄云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类拔萃。
唯一的“假公济私”,就是姜尚真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盘,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荫,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携美人来此郊游。
有了凭空多出的万里山河之后,原本大体上趋于凝固的福地灵气,就又开始自然流转起来,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敛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实是个妙人,人间少有。”
然后朱敛笑望向裴钱,裴钱有些疑惑。
朱敛解释道:“周供奉当年与我一见如故,切磋一门道法,旗鼓相当,但是最后输给了你,而且周供奉输得心服口服。”
裴钱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周米粒轻轻晃着小脑袋,算是与裴钱敲了敲门打招呼,裴钱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老厨子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咱们竹楼一脉,个个以诚待人。”
在裴钱早年的小账本上,划分出了许多阵营鲜明的小山头,比如她和暖树姐姐,小米粒,当然属于最最嫡传的竹楼一脉,看门一脉有郑大风和元来,骑龙巷一脉有石柔那些看铺子的,还有走桩散步梦游一脉……
崔东山说道:“接下来捡钱算账一事,就有劳长命掌律和韦先生多跑几步路了,泓下回头带上云子一起帮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当然不是个事。”
泓下轻声道:“泓下领命。”
陈灵均说道:“算我一个。”
崔东山笑望向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点飘的陈大爷,“那就算你一个?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这趟北俱芦洲之行,陈灵均横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可谓小心翼翼,可那斩鸡头烧黄纸结识好兄弟的勾当,倒是胆子贼大,半点不含糊。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一大步横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双脚并拢,于是就站在了暖树这个笨丫头身边,试探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崔东山不再理睬这个落魄山胆识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的老舟子,后有“我师兄是郑居中”以及“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诚,如今又有大骂阮邛不要脸、两次拍肩陆沉、还与斩龙之人称兄道弟的陈灵均,一个个都他娘的是人才,还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这等
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无几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够占据其一,连崔东山都觉得挺有意思。
崔东山转去与曹晴朗说道:“那条龙舟渡船,可以拿来此地修补,如果你觉得刘重润那边合适的话,可以让她带着一些性子沉稳的嫡传弟子,来这边拣选两三处山头修行,只是事先说好,甲子之内,除了刘岛主可以自由出入,嫡传们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崔东山抬起双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两处,“比如这两个地方,水运极多,就可以让给珠钗岛刘重润。”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一条龙亭侯李源赠送的溪涧。
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破碎不堪,光是修缮所需神仙钱,其实就已经超过龙舟本身价值。刘重润倒是想要买走这条龙舟,当不成山上渡船,当是留个纪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说要修旧如初,刘重润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让落魄山少些钱财损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懒得多此一举。
但是在落魄山的账房议事,对于远在别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岛,哪怕双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实落魄山相当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点点头,没有异议。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乱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业,不但要与大宗门结盟,互利互惠,还要尽量让珠钗岛、云上城以及彩雀府这些暂时气候不显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壮大起来。而且绝对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钱要挣,香火情要挣,人心更要挣!
崔东山说道:“我今天比较指手画脚,是例外,关于这座莲藕福地,以后都只会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与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们平辈,没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让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与小师兄作揖致谢,其实心情并不轻松。
崔东山突然对朱敛笑问道:“我今儿行事比较出彩,老厨子不会不高兴吧。”
朱敛笑道:“能者多劳嘛。做多错多尚且人莫怪,何况崔小先生是做多对多。”
崔东山收回视线,俯瞰人间,“一直砸钱又砸钱,总算可以挣钱喽,时来运转,好兆头,大好兆头!”
世间每一座到达瓶颈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爷”宗门、豪阀,只管尽情搜刮那些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带离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顺势打破樊笼,被带离福地,成为“天外”仙府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这就是许多福地书籍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灵气,或者说实打实的神仙钱,用来换取一位位货真价实的神仙。
而且此举,不损大道,不坏地利,不伤人和。
最后,朱敛拉着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赏景的魏山君,一起继续坐镇天幕,负责盯着那幅画卷,长命道友和账房先生韦文龙开始远游捡钱。
崔东山带着裴钱,米老剑仙,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的泓下,一起离开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国京城。
童生,秀才,举人,状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参加南苑国科举,一路势如破竹,乡试得解元,会试得会元,殿试得状元,成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
连夫子种秋都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晴朗凭自己本事挣来的一连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来离开,成为南苑国京城官场的一桩天大悬案。
当年在那中土神洲礼记学宫,遇到师祖身份的文圣老先生,老秀才从种夫子那边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差点没当场烧三炷香,说了不得了不得,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们文脉牛气冲天啊,做学问的,下棋的,喝酒的,练剑的,写字的,练拳的,言语得体的,哪个不天下无敌,然后如今连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扬眉吐气了!
崔东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战战兢兢跟在一旁。
裴钱和米裕则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钱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战场,米裕则走一趟北俱芦洲彩雀府。
到了越来越商贸繁华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个正儿八经名为包袱斋的仙家山头,大小建筑绵延成片,阁楼坊市皆有,
当年包袱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铁骑的南下,等于是半卖半送给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斋不是没有后悔,想要高价买回去,魏檗刚好以一场夜游宴款待包袱斋贵客,在那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米裕稍后会让魏山君先帮忙送到北岳边境,然后隐藏气息,独自御剑跨洲北去,刚好顺路游览那座牵连两洲的跨海长桥。而裴钱这次出门远游,没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将那把狭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悬一块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侧腰间的叠放双刀,她会乘坐一条大骊边军渡船南下,化名郑钱。
裴钱打算先压境在金身境,皑皑洲口音,拳法近似马湖府雷公庙一脉。
米裕对裴钱说道:“自己小心。”
裴钱点点头,“米剑仙也一样。”
米裕无奈。
如今他一听到“剑仙”二字,就浑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边,崔东山翘着二郎腿,随手施展术法,石桌画卷之上,是大师姐与米老剑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没敢落座。
崔东山斜眼这条元婴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云子大爷请来这里?”
泓下施了个万福,赶紧御风去往灰蒙山。
先前离开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旧一直没敢说话,其实她相中了一条位于松籁国境内偏远地带的江河,相较于沛湘当时选址狐国落脚处,大大不如,毕竟后者还依着一条龙脉,只是潜龙不显。
泓下作为一条元婴水蛟,若莲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会瓜分走太多当地灵气和山河气数,如今则无妨了,崔东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没如何刁难她,如今福地水运浓郁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约束,没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东山才会让泓下去将那条金丹境云子一并带来,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滚,乌烟瘴气的,搞得别家仙师御风路过,瞧见了此景,误以为落魄山是个做那剪径勾当的贼窝。
藕花福地当初被老观主一分为四,除了南苑国好似彩绘,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东山心知肚明,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给他的一份重礼,好让绣虎借此“补道”,但是崔东山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馈赠。
崔东山轻声道:“就看老厨子的解谜本事喽。”
福地那边,长命道友比较眼尖,找到了一个先前连仙人山河画卷都未能显现的有趣存在,是个身形缥缈不易察觉的婀娜女子,是文运书香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当下那女子正在脚下城池一处书香门第的藏,偷偷翻书看。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对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万利。
韦文龙心中惊喜不已,以心声与掌律长命说道:“这等应运而生的稀罕存在,价值连城,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长命说道:“主人不会答应的。”
事实上,她也不答应。
作为金精铜钱的祖钱显化,长命与这位文运显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亲。
就像在落魄山上,长命对暖树丫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亲近。
韦文龙笑道:“长命掌律想岔了。”
长命笑而不言。
其实没想岔。不然你这韦账房,小心走路撞钱崴了脚。
陈灵均盘腿悬空,以此御风远游,跟在两人身后,这会儿没了那只大白鹅,陈大爷浑身舒坦,老气横秋道:“掌律姐姐,如今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无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辈了。”
长命随口说道:“至多三十年,就会出现五六金丹吧。”
渐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灵,英灵鬼魅,山野精怪,都会大道争先,各有福缘。
只不过如今就算有谁率先跻身金丹,也没有额外的大道福缘馈赠,因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为四之前,就已结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却能接连破境,跻身金丹地仙,可谓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现,可以关起门来偷偷自得几分,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说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脸,一个跑上山去修炼仙法的,下山欺负习武练拳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陈灵均突然一拍脑袋,“我得去趟狐国帮好兄弟探路,长命姐,韦算盘,告辞告辞。”
陈灵均说走就走,他当真要去游览一趟狐国。障眼法他也会啊。陈大爷的元婴境又不是摆设。
去看看能否帮那个最新结交的好兄弟陈浊流找个媳妇。
云霞山,狐国,和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都以女修众多著称。
尤其是这座昔年清风城许氏砸下重金经营已久的狐国,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只不过被那沛湘施展神通,从清风城搬迁到落魄山后,就天地隔绝,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个掉钱眼里爬不出来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游历狐国、或是在此修行的外乡人,一个个无头苍蝇乱撞,狐国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长吹枕头风呗,哪个豪杰敌得过。
陈灵均作为一个最早让年轻山主见识到镜花水月的“老前辈”,其实早早对狐国大小山头,门儿清。
狐国有一山一庙,文运浓厚,历史上让许多绕路来此烧香的穷书生,当真就科场得意,金榜题名了,陈灵均打算以后带着陈浊流一起来这边烧香,将那名字不太靠谱的“浊流”换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场的清流身份,值钱得很。至于如何先帮着兄弟讨要一个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没求过,披云山上有座林鹿书院,陈灵均什么都想好了,找个月黑风高山上人少的时分,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会魏山君。
大概这就是陈灵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哪怕成为了一条元婴水蛟,可在朋友那边打肿脸充胖子的臭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陈浊流什么都好,钱没几个,偏偏出手阔绰得顾头不顾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肿自己脸,唯独一件事太看不开放不下,就是没当成官老爷,平日里还喜欢文绉绉扯那酸文,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颓然一老,书剑茫茫。
听听,一看就是个对科举功名还贼心不死的落魄书生,他陈灵均能不帮忙?
朱敛临时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个留在天幕那边,与沛湘一同去往狐国境内,朱敛还喊上了陈暖树和周米粒。
沛湘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处属于沛湘私人花圃,名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龙,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谁又比得过狐魅?
在一座观景亭,铺有一幅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不过外罩一件竹丝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嘛呢嘛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这位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小米粒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与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与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中那条龙脉?”
原本她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而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没胆子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拥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与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与那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
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她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少年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一位元婴境,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压胜一位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赢了小块地利,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对家乡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颗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板栗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当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们的身份,柴伯符还知道他那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与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
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那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为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水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俞真意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愈行愈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他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台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翻天覆地,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座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台,或者叫陆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了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好与他叙旧,帮忙暖暖场。”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文士郑缓。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位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
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
这顶莲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花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俞真意手中怀抱莲花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梦”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文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开又花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陆沉会说那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台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花,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台,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台相中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花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刚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
每一个在这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
他们都是陆台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先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来,一样斩杀极多。而且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婴,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陆台的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相对手段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台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获得其中之一。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台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绝不会去打搅师尊的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台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那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
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给那陶斜阳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书生脑袋一侧,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夹杂着那书生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
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文《还乡贴》和《黄花贴》,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立着两位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坠系有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那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位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除了烧造有一篇文字极多的赋文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那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台挥了挥折扇,两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台别折扇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花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
陆台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台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台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
陆台抬头看了眼天色。
陆沉则踮起脚跟,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台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
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陆台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列阵在前
宝瓶洲。南岳之巅,山君神祠之外,临时搭建出一片类似军帐行宫的粗糙建筑,大骊文武秘书郎,各国藩属武将,在此间川流不息,脚步匆匆,人人都悬佩有一枚暂时视为通关文牒的玉佩,是老龙城苻家的老龙布雨玉佩样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地带,有老少四人凭栏远眺南方战场,都来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两颗兵家甲丸,轻轻旋转,如那小国武夫把玩铁球一般,一手抓起布雨佩,笑道:“好绣虎,赚钱省钱花钱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儿,省钱一事,学到没有?大骊战场内外,先前在你我粗略算来,约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挣钱花钱居多,省钱一道不过两百七十三事,类似这玉佩的小事,其实才是真正显现绣虎功力的关键所在,以后姜老儿你在祖山那边传道授业,可以着重说说此事。”
另外一个称为“姜老儿”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系小鱼篓,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战场上的层层叠叠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阵,守有坐镇,纵横交错,错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犹有兵书之外兵法之内的国家储才、合纵连横两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迹,脉络清晰,看来绣虎对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难怪都说绣虎年轻那会儿的游学途中,反复翻烂了三本书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书。”
尉姓老者抚须而笑,“其余两本,略显多余了,估计只算添头,就是两碟佐酒菜,我那本兵书,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这位中土老修士经不起夸,事实上姓尉的老人这辈子得到的赞誉,书里书外都足够多了。
老人又诚心诚意补了一番言语,“以前只觉得崔瀺这小子太聪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学一途,当个文庙副教主绰绰有余,可真要论兵法之外,涉及动辄实战,极有可能是那纸上谈兵,如今看来,倒是当年老夫小觑了绣虎的治国平天下,原来浩然绣虎,确实手段通天,很不错啊。”
两位老人,都来自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按照规矩便是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与武运关系极大、渊源深远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的正宗所在。而一个姓姜一个姓尉的老者,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兵家老祖了。只不过姜、尉两人,只能算是两位兵家的中兴祖师,毕竟兵家的那部老黄历,空白页数极多。
而两位老人身边,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一个是许白,由于精于象棋,有那“少年姜太公”和“许仙”的美誉。
一个少女姿容,名为纯青,身穿一袭细密竹丝编织的青色长袍,她扎一根马尾辫,绕过肩头,挂在身前,腰间悬佩竹刀竹剑,纯青来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既是开门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许白轻声问道:“宝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点不乱,当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们从北往南,一路行来,期间还特意沿海游历万里,好像连几个想要试图逃离宝瓶洲的修士都没有,岂不是怪事?不提那桐叶洲,只说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摇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远远做不到这种夸张地步,多有流窜修士成群结队,偷偷离开一洲陆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简单,宝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愿而已,不敢,是因为大骊律例严酷,各大沿海战线本身存在,就是一种震慑人心,山上神仙的脑袋,又不比凡俗夫子多出一颗,擅离职守,不问而杀,这就是如今的大骊规矩。不能,是因为各地藩属朝廷、山水神灵,连同自家祖师堂以及各地通风报信的野修,都相互盯着,谁都不愿被株连。不愿,是因为宝瓶洲这场仗,注定会比三洲战场更惨烈,却依旧可以打,连那乡野市井的蒙学稚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都没太多人觉得这场仗大骊,或者说宝瓶洲一定会输。”
许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处战场,找到一位身披铁甲的武将,轻声问道:“都已经身为大骊武将最高品秩了,还要死?是此人自愿,还是绣虎必须他死,好当个大骊边军表率,用以战后安抚藩属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骊边军的武将,哪个不是死人堆里站起来的活人,从宋长镜到苏高山、曹枰,都一样。如果说官帽子一大,就舍不得死,命就值钱得不能死,那么大骊铁骑也就强不到哪里去了。许白,你有没有想过一点,大骊上柱国是可以世袭罔替的,而且未来会不断趋于文官头衔,那么作为武将头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职呢?大骊皇帝一直从未言说此事,自然是因为国师崔瀺从无提及,为何?当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苏高山,或者是东线主将曹枰,轰轰烈烈战死了,绣虎再来说此事,到时候才能够名正言顺。想必大将军苏高山心里很清楚……”
许白忍不住说道:“可是苏高山如今不过五十多岁,就要人死战场,哪怕借此恩荫子孙,世代荣华,又如何能够确保巡狩使这个武勋,往后继承几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忧……”
说到这里,许白自顾自点头道:“明白了,战死之后荣升武庙英灵,如那袁曹两大上柱国一样,有那高承、钟魁运转神通,不但可以在战场上继续统率阴兵,哪怕战死落幕,依旧可以看顾照拂家族几分。”
纯青说道:“崔先生,雄才伟略,洞悉人心。”
年轻时候的儒士崔瀺,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纯青的师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对崔瀺的观感其实不差。所以虽然纯青年纪太小,从未与那绣虎打过交道,但是对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会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师父的说法,某个剑客的人品极差,但是被那名剑客当做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结交,青山神不差那几壶酒水。
许白突然瞪大眼睛。
一位白衣少年从远处凫水而至,看似悠哉悠哉,实则风驰电掣,戒备森严的南岳山头好像见怪不怪,对此人故意视而不见,许白立即想起对方身份,是个云遮雾绕身份诡谲的存在,这个家伙顶着一连串头衔身份,不但是大骊南方谍子的领袖人物,还是大骊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条大渎的幕后督造使,没有任何一个台面上的大骊官身,却是个极其关键、地位超然的人物。
那少年在一行四人身边继续凫水游曳,一脸毫无诚意的一惊一乍,嚷嚷道:“哎呦喂,这不是咱们那位象戏真无敌的姜老儿嘛,还是这般穿着朴素啊,钓鱼来啦,么得问题么得问题,这么大一水塘,什么鱼虾没有,有个叫绯妃的婆姨
,就是顶大的一条鱼,还有尉老祖帮忙兜网,一个绯妃还不是手到擒来?怕就怕姜老儿腰间那只小鱼篓装不下……”
一个双鬓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现,一手按在崔东山脑袋上,不让后者继续,白衣少年砰然摔落在地,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却没能起身,蹦跶了几下,摔回地面几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馆武把式,弄巧成拙,最后崔东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规矩恪礼的许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骊绣虎好像也无施展什么术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狈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对两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礼。
两位先前言笑轻松的老人也都肃容抱拳还礼。
尊敬这个东西,求是求不来的,不过来了,也拦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随我走走,闲聊几句?”
两位兵家老祖一同跟着崔瀺远去,只留下三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崔东山的“真实”岁数,如果从神魂剥离进入骊珠洞天起计算,确实与纯青和许白相差不多。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约莫万里之外,就是宝瓶洲最南端与大海的水陆交界处。
如今除去一座老龙城的整个南岳地界,已经成为宝瓶洲继老龙城之外据守战的第二座战场,与蛮荒天下源源不断涌上陆地的妖族大军,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南岳以南的广袤战场,山脉峰头皆已被搬运迁徙一空,大骊和藩属精锐,早已大军集结在此,大骊嫡系铁骑三十万,其中轻骑二十五,重骑五万,轻骑人与马一律身披水云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箓修士篆刻有水花云纹图案,不去刻意追求符箓篆文这些细节上的精益求精。
大骊三十万铁骑,主将苏高山。
大骊王朝寒族出身,先前凭借赫赫战功,成功跻身大骊历史上首次设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与大骊旧上柱国头衔等同。
八十万步卒分成五大方阵,各大方阵之间,看似相隔数十里之遥,实则对于这种战争、这处战场而言,这点距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足足八十万重甲步卒,从旧白霜王朝在内的宝瓶洲南部各大藩属国抽调而来,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阵不同的驻守位置,士卒披挂有不同颜色的山文五岳甲,与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来自各大藩属的山岳、储君山头,早年在不伤及国势龙脉、山河气数的前提下,在大骊边军监督之下,以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山泽精怪,墨家机关术傀儡,符箓力士合力开凿大小山脉,悉数交由大骊和各大藩属工部衙门统筹,期间调动各藩属无数劳役,在山上修士的带领下,日以继夜铸造山文五岳甲。
三十万骑军分成五支骑军,轻三重二,位于步卒间距之内,与五大重步卒军阵又形成山水相依的战场格局。
大将军苏高山列阵大军之中,手握一杆铁枪。
三十年戎马生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边军小卒,崛起为一洲即一国的武官最高品。
苏高山高坐马背,回望一眼,可惜有那南岳高山阻碍视线,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尽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内外,皆是我大骊辖境山川国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谓生逢其时至极,死得其所至极。
苏高山一手轻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头盔,这位大骊边军当中唯一一位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坚毅,沉声低语道:“就让苏某人,为所有后世寒族子弟趟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在骑、步两军之前,此外战场最前方,犹有一线排开的拒马阵,皆由藩属国当中膂力惊人的青壮边军集结而成,人数多达八万,身后第二条战线,人手持巨大斩-马刀,双方与各国朝廷签订军令状,担任死士,构建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拒马斩马桩。
位于骑步和刀阵之间,是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阵,还有弓弩手十二万,投石车一万两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状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铁枪,去势若奔雷,声势不弱于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剑修飞剑。
在这条战线上,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担任主将,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谙沙场战阵,往往早就投身于大骊和各大藩属行伍,大多已经是中高层武将出身,列阵其中,除了陷阵厮杀,还需调兵谴将,而风雪庙修士的厮杀风格,更类似游侠,多是各国边关随军修士。其中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身处此地战场,敕令出十数尊真武山祖庭神灵,并肩屹立在左右两侧。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师竺泉,佩刀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她与骸骨滩鬼蜮谷内的一位白骨剑修,剑客蒲禳并肩而立,后者身材修长,穿一袭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门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复身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圆月寺那秃驴莫不是个瞎子,若是能够生还归乡,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舍不得骂他,我反正一个外人,随便找个由头骂他几句,好教他一个秃子更加摸不着头脑。”
竺泉刚刚言语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悬大骊刑部头等太平牌,联袂御风而至,分别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侧。
正是一位小玄都观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圆月寺不解心结、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侧,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现世。
僧人只是转头望向她,轻声道:“成佛者成佛,怜卿者怜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须有一误,那就只好误我佛如来。”
蒲禳只是先转头再转身,竟是背对僧人,好像不敢见他。
竺泉跺脚道:“娘亲哎,酸得呦。”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风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头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个屁,老娘我,郦采,再加上蒲禳,咱们北俱芦洲的娘们,不管是不是剑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风景!”
一大拨修士,驻扎在南岳几条山脉山上,境界相对较低的练气士,绝大多数身在南岳祖山,从山脚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灵气浓郁充沛得直接凝为茫茫水雾,让一些下五境练气士好似“醉酒”一般。
再往上,是一艘艘悬空的剑
舟。
身穿一件蟒袍的藩王宋睦,亲自坐镇南岳山巅神祠外的军帐。
老龙城一役,宋睦撤退极晚。
藩王守国门。
南岳半山腰处,京观城英灵高承,桐叶洲书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钟魁,站在一位双手正摸着自家一颗光头的老和尚身边。
高承身后还有个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声哥,然后告诉高承,主人崔东山到了南岳。
高承对此置若罔闻。
南岳储君之山,两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愬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与那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长在书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带着一大拨书院儒生联袂南下宝瓶洲,不过周密让书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独自南下,如今与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愬,一起负责坐镇南岳储君山头。
在这座南岳储君之山,位置高度仅次于山巅神祠的一处仙家府邸,老龙城几大姓氏势力目前都暂住于此,除了老龙城苻家,孙家范家,此外还有正阳山几位大剑仙、老剑仙,还有清风城城主许浑,当下都在不同的雅静院落落脚,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在与云霞山元婴祖师蔡金简叙旧。
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都已搬迁出城。只是损失依旧不可估量。所幸大战之前,几条商贸路线,积攒家底不薄。哪怕伤筋动骨,但是还不至于一蹶不振,只要宝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要么赌大赢大、要么输了赔精光的豪赌,再者大骊也由不得老龙城不答应。
何况作为带头羊的老龙城苻家,表现得最为不遗余力,几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平日里还要挤出笑脸,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架势,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气。毕竟万一真要赢了这场大战,可就要一本万利了。
至于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桂花岛和山海龟在内,都早已迁徙去往宝瓶洲北部地带。
许氏夫妇二人,还有嫡子许斌仙,则与正阳山陶家老祖、护山供奉和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议事。
城主许浑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
嫡子许斌仙。早年有一位风姿卓绝的道姑,云游清风城,亲自为许浑嫡子赐名,寓意“文武双全山上人”。
正阳山与清风城双方关系,不仅仅是盟友那么简单,书房在座几个,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密切关系。
许浑面无表情,望向那个惴惴不安前来请罪的妇人,语气并不显得如何生硬,“狐国不是什么一座城池,关了门,开启护城阵法,就可以隔绝所有消息。这么大一个地盘,占地方圆数千里,不可能凭空消失之后,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清风城?”
许氏妇人摇摇头,“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半点消息传出。”
许浑微微皱眉,“那个叫颜放的外乡人,到底是不是朱荧王朝独孤氏余孽?”
许氏妇人小心翼翼说道:“朱荧王朝覆灭多年,形势太乱,那个剑修如云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盘根交错,高人逸士,一个个身份晦暗难明。这个化名颜放的家伙,行事太过鬼祟,朱荧王朝许多线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拼凑不出个真相,以至于至今都难以确定他是否属于独孤余孽。”
这倒不是妇人的狡辩,比如旧白霜王朝山河,那个名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现在老龙城战场后,此后施展出来的诸多玄妙神通,就让宝瓶洲修士大为吃惊。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得道真人,虽然具体境界依旧难测,但是手段之玄,术法之高,完全可以视为仙人。
竟是一身道法,丝毫不弱于宝瓶洲的新晋大天君,神诰宗祁真。
使得宝瓶洲震惊之余,更多是一种与有荣焉,我宝瓶洲,果然藏龙卧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测。
所以老龙城哪怕沦为战场废墟,暂时落入蛮荒天下畜生之手,宝瓶洲山上修道之人,与山下铁骑藩属边军,人心士气,不减反增。
这种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点不憋屈不窝囊,所以有的打,完全可以打!
至于那个桐叶洲,真他娘的是个一捅就破的稀烂摊子,亏得咱们早年将自家宝瓶洲视为小门小户,总觉得南边那个高门大户的邻居,有多了不得,以至于众多山水邸报常有言语流转,说那桐叶洲的金丹可杀宝瓶洲元婴,还真就有很多练气士信了,并且深信不疑。结果原来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气魄。
可是对于如今的清风城而言,半数财源被莫名其妙截断挖走,而且连条相对准确的脉络都找不到,自然就没有半点好心情了。
“哪怕正阳山帮忙,让一些中岳地界本土剑修去查找线索,还是很难挖出那个颜放的根脚。”
妇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块帕巾,擦拭眼角。
许浑摆摆手,“那就再议。”
某些真正的内幕,还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更好。
那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现在为止,落魄山还是没有个人出现在战场,”
“可能有,但是没挣着什么名气。”
许斌仙笑道:“好像就给了大骊军方一条龙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义的,做生意久了,都晓得收买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那披云山魏大山君的光,凭借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旧骊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属山头的数量,都已经超过了龙泉剑宗。”
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双臂环胸,讥笑道:“好一个时来运转,使竖子成名得势。”
许斌仙忍不住说道:“北岳披云山,委实是底蕴深厚得可怕了。只是魏檗摆明了被大骊舍弃,早先神位不过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过古怪,这等冷灶,谁能烧得。落魄山好运道。”
许氏妇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晓得那个年轻山主,这么多年了,为何一直没有个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个泥瓶巷贱种,不到三十年,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来报仇。以前我在正阳山,他不敢来也就罢了,如今出了正阳山,还是藏藏掖掖,这种胆小怕事的货色,都不配许夫人提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