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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六章 问我春风

    那场群雄聚首的议事终于散场,崔东山背靠墙壁,盘腿而坐,与纯青以心声闲聊起来,“青神山夫人为什么不等个十几年,好歹等你跻身上五境和山巅境,再让你离开竹海洞天?如今世道这么乱,天才最不值钱,说没就没的。夫人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事先说好,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返回中土神洲,别轻易跌境,更别随便死。”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崔东山都不愿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在宝瓶洲身死道消。

    对于那位青神山夫人,崔东山还是很敬重的,信得过。当年老王八蛋沦为整个浩然天下的过街老鼠,中土郁家,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都对老王八蛋伸出过援手,而且郁泮水与刘聚宝,难免还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绣虎既当朋友,又当个辅弼之人,唯独青神山夫人,无所求,就只是瞧见了朋友落难,自家山头刚好有酒管够,仅此而已。

    纯青蹲在一旁,“山主师父说技击一道,止境武夫帮忙喂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会死人,所以不如跟一个山巅境搏命厮杀来得有用。放心吧,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师父就与我约定好了,要么活着回去,以后继承青山神祠庙,要么死在外边,师父就当没我这么个弟子。”

    崔东山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你要是对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两剑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也遇到过几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跻身王座的妖族剑仙绶臣,还有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斐然,两个剑修,都擅长抽丝剥茧,以伤换死,专门针对所谓的年轻天才。”

    纯青问道:“我与你先生,差距有这么大?”

    隐官陈十一。年轻十人的最后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认一事,年轻十人与候补十人,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纯青早已是远游境武夫,同时还是一位元婴境瓶颈练气士,精通五行术法,雷法符箓,刀剑技击,扶乩降真,驭鬼敕神,而且她还是位造诣极高的阵师,所以擅长捉对厮杀,追踪,隐匿,远遁,无所不精。青山神夫人将少女纯青视若己出,亲自栽培不说,由于竹海洞天的山巅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数年间,为她弟子纯青指点武学技击的止境宗师就多达四位。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纯青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早年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列的时候,她更是才十四岁,是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崔东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实不在境界上,准确说来,境界如果只是纸上算术,当年登榜之时,还是你稍高些。只不过山上厮杀,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纯青姑娘所学驳杂且精通,当然是好事,与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个最喜欢琢磨万一二字的先生,纯青姑娘还是会死,我说得直白,你别生气啊。”

    纯青摇头道:“不生气,就是有点不服气。”

    崔东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欢纯青姑娘这种直爽脾气,不如咱们结拜当个异姓兄妹?咱俩就在这里斩鸡头烧黄纸都成,都备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这礼数。”

    纯青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岂不是矮了隐官一个辈分,不划算。”

    崔东山拍胸脯道:“好办啊,咱们认了姐弟。”

    纯青忍不住转过头,看着这个满脸诚挚神色的“少年郎”,她一脸疑惑不解,是他傻啊,还是当自己傻啊。可是一个傻子,怎么来的仙人境修为?如果不是临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声提醒她,此人是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修士。纯青都要误以为对方只是个地仙。不过从南岳祖山赶来采芝山途中,崔东山坦诚相见,还大骂了一通某人与绣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为,年轻姑娘心中到底是有些亲近的,至于崔东山为何一直强调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的人生巅峰,只在少年时。纯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纯青看了崔东山好一会儿,可那少年只是眼神清澈与她对视,纯青只好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先生切磋剑术和拳法,分个胜负。”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切磋好啊,你是晓不得知不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的名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与女子切磋拳法道术,一向最守规矩,从来点到即止。不过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乡,就算回了家,也一样轻易不出手,最喜欢讲理嘛,远远多过出手,寻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纯青姑娘是啥关系,所以问剑问拳都没问题,我作为先生最器重最欣赏的得意弟子……之一,还是能够帮忙说上几句话的。”

    纯青抱拳道谢一声,收拳后疑惑道:“点到即止?不需要吧。别的不敢多说,我还算比较扛揍。你可以让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东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崔东山不愿死心,继续说道:“以后我带你走趟落魄山,回头弄个挂名供奉当当,岂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邻居披云山,其实与竹海洞天有些渊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对外号称半座竹海洞天,还有什么小青神山的美誉,我苦劝无果,希望魏山君收敛点,魏山君只说自家竹林气象万千,称之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实了。”

    纯青倒是不太介意什么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说法,只是问道:“就是那个很喜欢办夜游宴的魏山君?”

    崔东山仗义执言道:“胡说,什么喜欢办夜游宴,不许你冤枉我家魏山君,办夜游宴,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吗,哪次不是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谱牒仙师上杆子要为披云山道贺,魏山君能怎么办,盛情难却,难道要自顾清誉名声,不惜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大袖一挥,慷慨激昂道:“两袖清风魏山君,略收薄礼夜游宴,绝非浪得虚名!”

    纯青小声问道:“你与魏山君有仇啊?”

    崔东山侧过身子,身体后仰,一脸惊慌,“弄啥咧,纯青姑娘是不是误会我了。”

    纯青说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个人,不实在。”

    崔东山哀叹一声,突然又把脸贴在墙壁上,纯青好奇道:“那位气吞山河的正阳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经跟清风城那边散了吗,你还偷听个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前边是称兄道弟的尔虞我诈,这会儿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们又没说不许偷听,不听白不听。”

    纯青说道:“不厚道。”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你去问问京观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为人不厚道,能帮他找回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纯青将信将疑,不过却说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观,确实挺有趣的。”

    崔东山笑容灿烂,双指并拢,虚捻一物,递给纯青,轻轻一放,她摊开手掌,掌上悬空寸余,有山水涟漪阵阵,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历其中,就可以亲耳听亲眼见,如身临其境,而且是与崔东山一起分心两观。

    下榻于这座府邸里边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阳山、清风城这类宝瓶洲宗门候补山头,不然就是距离宗字头还差一线的二流仙家门派,不过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风城许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玉璞境,而许浑只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其余术法神通和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当然察觉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隐秘窥探。何况如今崔东山比较喜欢放在台面上的身份之一,是个大骊绿波亭二等谍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东山其实还有一大堆头衔,比如老龙城苻家的供奉兼迎亲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储君之山的香火使节,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让崔东山一炷香内掏出个采芝山庙祝谱牒,崔东山一样拿得出来,山神王眷只会双手奉上。

    他们脚下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国南岳大山君,成为大骊藩属国之后,采芝山降为南岳储君山,看似贬谪,实则是一种山上官场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采芝山出产一种名为幽壤的万年土,是阴物英灵之属开辟自家道场的绝佳之物,也是修士养鬼一途,梦寐以求的山上至宝。

    一个中年面容的观海境练气士,刚好脚步匆匆路过墙角道路,瞧见那蹲墙根的少年少女之后,放缓脚步,转头数次,越看越皱眉不已,如此不讲究山上忌讳,既无悬佩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牌,也无老龙城铸造、交由藩邸分发的布雨佩,莫不是哪个小山头的祖师堂嫡传子弟,下山历练来了?可如今这采芝山上,何等规矩森严,况且这座鹿鸣府,更是一洲山巅仙师齐聚之地,岂可造次,他们俩的师门长辈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着俩孩子出来撒野?

    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馆的修士停下脚步,脸色不悦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自哪座山头,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们是自己报上名号,我去与鹿鸣府管事禀报此事!还是我揪着你们去见楚大管事?!”

    崔东山一边偷听,一边瞪眼瞅着那个观海境老神仙。

    纯青伸手指了指崔东山,示意身边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再蹲在崔东山另外一边。

    崔东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换了一张脸贴墙壁上,用屁股对着那个来自停云馆的百岁老神仙。停云馆修士,前三代老祖师,都是骨头极硬的仙师,境界不算高,却敢打敢骂敢跌境,与无敌神拳帮差不多的作风,只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个个谱牒仙师,从馆主到供奉再到祖师堂嫡传,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荧王朝一个剑术卓绝、飞剑无双的老剑仙,如今好像又开始寻思着抱正阳山的大腿,靠砸钱靠求人,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死皮赖脸才住进了这座鹿鸣府。

    而当年那个一路逃离书简湖的元婴剑修,其实刚好就死在阮秀和崔东山手上。

    那停云馆观海境修士恼火不已,却未喊打喊杀,就打算去与担任采芝山山神祠庙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状,纯青瞥了眼对方,竟是当场消失无踪了。竟是毫无蛛丝马迹,半点气机涟漪都无,这就很古怪了,纯青只瞧见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估计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当中。纯青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运转神通,我都能察觉个大概。”

    崔东山只是轻轻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纯青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两串蝇头小楷一般的细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犹如两棵水草随水摇曳,“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纯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神采奕奕,问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阵?”

    崔东山笑嘻嘻道:“没呢,抓个观海境,帮他砥砺道心,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与纯青姑娘显摆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纯青不再言语。

    正阳山三位离去后,许浑一直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既不与妇人兴师问罪,也不开口言语。

    身上披挂这件瘊子甲,与外界想象中类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宝甲,其实截然不同,并非一件防御重宝,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这使得许浑在跻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实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许斌仙靠着椅背,从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传极广的山水游记,百看不厌。

    许氏妇人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

    许浑睁开眼睛后,不见他如何出手,屋内就响起一记清脆耳光,妇人一侧脸颊就瞬间红肿。

    许斌仙抬起头,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头翻书。

    这位从未有过出手厮杀记录的年轻修士,腰间同一侧,悬配有一把短剑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条紫艾绶系挂在刀剑两端。

    许氏妇人伸手覆住那边脸颊,并未半点愤懑神色,反而嗓音轻柔,以心声与丈夫提醒道:“还是隔绝天地吧,免得接下来谈事,被正阳山陶家老祖偷听了去,正阳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无禁忌,没什么他们是不敢做的。”

    许浑嗤笑道:“当我的玉璞境是摆设吗?陶老贼不过元婴境,你傻他不傻。”

    许斌仙继续翻书页,“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总觉得正阳山处处透着古怪。”

    许浑想了想,还是施展了一道清风城独门术法禁制,然后盯着那个妇人,脸色阴沉道:“一座狐国,等于清风城的半数财源,沛湘还是一个元婴境,狐皮符箓在挣钱之外,更为清风城挣来山上人脉,此外狐国真正的意义,你不会不清楚,辛苦积攒了数百年的文运,许斌仙的姐姐,如今还在袁氏家族那边,眼巴巴等着这份文运!”

    许氏妇人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许氏以嫡女嫁上柱国袁氏庶子。图谋极大,是奔着“文臣上柱国姓氏也要、武将巡狩使官职也拿”而去的。

    许浑叹了口气,神色缓和几分,“坐下聊。你那师兄柴伯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清风城名义上有许浑和狐国之主沛湘,两大元婴修士坐镇。

    其实许氏妇人,还有个性情诡谲身份隐蔽的师兄,柴伯符,道号龙伯,山泽野修,一位行踪不定的老元婴,资历老,修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够与书简湖刘志茂掰手腕,为了抢夺一本截江真经,差点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极,尤其擅长障眼法,在宝瓶洲历史上曾以各种姿容、身份现身各处,柴伯符也确实有眼高于顶的雄厚本钱,毕竟宝瓶洲没有几个修士,能够先后与刘志茂、刘老成和李抟景交手,最后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间系挂的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悬挂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手锏,还在于那条白玉带,实则是一条从古蜀国仙府遗址得到的酣眠小蛟,当年正是因为这桩机缘,才与刘老成结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独自袭杀数位宫柳岛祖师堂嫡传,胆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许浑赢他不难,杀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经多次秘密会见妻子,甚至还敢擅自传道嫡子许斌仙,许浑其实是起过杀机的。这个道号龙伯的著名野修,与妻子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妹,两人早年联手害死传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师门,只不过双方传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最后柴伯符彻底走上闲云野鹤的野修道路,师妹则嫁入清风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传水法,让许斌仙大道裨益极多,许浑绝不会对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于半个清风城客卿,比如许浑一次闭关,恰逢狐国动-乱,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许浑出关,狐国就会是个稀烂摊子。

    妇人点头道:“师兄一向谨慎,自从当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来在清风城重逢,我其实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实面容。”

    其实那个跟在柳赤诚身边的龙伯老弟,不是没有想过留下线索给清风城寻求援手,但是根本无需故意当睁眼瞎的柳赤诚出手,两次都被顾璨抓个现行。

    至于下场,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头的顾璨手上,绝对不比落在柳赤诚手上轻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远游途中,那位龙伯老弟几乎已经是躺着装死了,柳赤诚顾璨你们这对狗日的师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辈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来跌境的吗?

    许浑突然问道:“先不谈内容真假,只按照这本游记上的描述,这个陈凭案,如今大致身在何处,境界如何?”

    许氏妇人轻声说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说书简湖,陈平安确实在青峡岛当过几年的账房先生,估计这个年轻人当时战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

    计算。”

    许浑皱眉道:“剑修?”

    许氏妇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视为金丹剑修,目前不好说。但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擅长藏拙,这种货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当年我就觉得此人比那刘羡阳,更留不得。只是正阳山那边太过托大,尤其是那头护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个断了长生桥的废物,不愿意斩草除根。”

    “珠钗岛刘重润,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对刘重润十分礼敬,照理说可以推测出落魄山底蕴一二,但极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个确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与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场冲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对此十分不满,魏檗以山上官场手腕,从此对水神府压制颇多。听那冲澹江水神李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后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纯粹武夫坐镇山头,是位有望跻身远游境的大宗师,负责传授后辈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对落魄山怨怼极多,说若无披云山魏山君的庇护,她定要折损些功德,也会水淹落魄山。”

    许斌仙突然插嘴笑道:“万一这两位江水正神,外加那个龙州城隍,其实早就给落魄山收买了去,故意演戏给咱们看,我们清风城,与那坐拥十大剑仙的正阳山,岂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墙。”

    妇人笑道:“老猿有句话说得不错,短短二十几年功夫,一个断过长生桥的年轻人,此后修行路上机缘再多,再顺风顺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担心归担心,吓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墙?若是那本山水游记,哪怕只有五六分真,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宝瓶洲无头苍蝇一般乱逛,其实更是鬼打墙了,既要实惠,又要虚名,再要艳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这种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风城跻身宗字头,才是最紧要事。”

    许浑死死盯住妇人,哪怕设置禁制,依旧以心声与她说道:“在这之外,狐国沛湘那边,有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这场大战之前,宝瓶洲任何一个元婴境,何等金贵,再寄人篱下,沛湘都不至于对你一个龙门境,如此忌惮!”

    妇人脸色微白。

    许浑摆摆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返回正阳山自家一处雅静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绝天地。

    白衣老猿将陶紫护送至此,就自行离开。

    作为正阳山唯一的护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这般在祖师堂坐头几把交椅的老剑仙,依旧需要处处以礼相待。更何况正阳山上,谁不清楚这头白衣老猿最宠溺陶紫,简直就是陶家这脉山峰一姓之护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为此颇为自得。

    陶紫已经从早年初次游历骊珠洞天的那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辞离去之时,刚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将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门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脑袋,示意她不用这么客气,女子一双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儿,对这位打小就护着自己的猿爷爷,陶紫确实打心眼亲近,视为自家长辈一般,甚至许多言语,与自家老祖都未必说得,偏能与猿爷爷毫无顾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开门”,白衣老猿一手推开的山水禁制,径直大步离去。

    陶家老剑仙眼神晦暗不明,亲近归亲近,这位护山供奉,于自家一脉而言,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这头老猿在陶紫之外,确实太不讲究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在白衣老猿离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轻声笑道:“猿爷爷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额外仙缘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着点头。

    例如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的山泽野修,冥冥之中就会有那气运在身,庇护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传闻跻身仙人境,跟上神诰宗大天君祁真的脚步,只是时间而已。风雪庙魏晋更是好似独占剑道气运的绝佳例子,如此看来,当年风雷园李抟景为情所困数百年之久,确实太过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缘了,不然只要李抟景破开元婴瓶颈,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仙,唾手可得。只不过如此一来,遭罪的就是正阳山了,所谓的开辟出十条登顶剑道,只会沦为宝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抟景只需要独自一人,御剑登顶正阳山之巅,到时候谁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巅神祠最高处赏景。

    鹿鸣府门外墙根那边,纯青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不可力敌,只能避其锋芒!”

    两人一起溜走。

    在一处临崖的观景凉亭,纯青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尘土飞扬,黄沙万里,如潮水席卷而来,纯青皱眉道:“蛮荒天下要扰乱南岳战阵。你们大骊安置的那些御风修士,未必能够完全挡下对方冲阵。”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视线掠过那些现出妖族真身的庞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还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泽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极远处,一尊身后拖曳着琉璃光彩的远古神灵余孽,哪怕是崔东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拦住对方的前进脚步。一场山上修士山下铁骑混杂一起的战争,最关键就是双方相互压胜,不允许任何一个存在能够例外,比如崔东山一旦现身战场,必然会招惹来剑仙绶臣之流的刻意针对,就像之前绯妃出手,运转本命神通搬海冲击老龙城,宝瓶洲这边就有王朱现出真身,与之针锋相对,打消对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剑扶摇洲,就属于最大的一个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选择围杀白也。在这之前,白也剑斩王座曜甲,曜甲打杀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场涉及天下走势的战争,任你是飞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实谁都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于既倒。

    真正能够决定战场胜负的,山上神仙,山下铁骑,缺一不可。

    纯青下意识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青色袍子,“如此一来,妖族送死极多,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只要打乱南岳山脚那边的大军阵型,蛮荒天下还是赚的。”

    崔东山笑道:“老王八蛋后手还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没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独自去往山巅,结果瞧见了三位纯粹武夫,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微皱眉头,独处一地,眺望南方战场。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认得,旧骊珠洞天的李二,传闻此人曾经与宋长镜打过一架。

    至于其余两个,白衣老猿就不认识了。

    化名郑钱的裴钱,以及北俱芦洲年岁最大、还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

    白衣老猿嗤笑一声。

    李二转过头。

    白衣老猿视而不见。

    王赴愬啧啧说道:“李二,有人不给你面儿啊。搁咱们北俱芦洲,这他娘的不是问拳是个啥。”

    李二说道:“人?”

    白衣老猿终于转过头。

    只不过白衣老猿突然脸色剧变,阴晴不定。

    再顾不得与一个莽夫李二计较什么。

    因为一洲山河气运骤变,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披甲神人,身负宝瓶洲一洲武运。身形缥缈,转瞬之间就从大骊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虚空,往南方飘荡而去。

    而那崔东山呆呆无言,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崔瀺是个王八蛋。

    原来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从齐渡祠庙现身,一袭青衫,起先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步就缩地山河半洲之地,蓦然万丈高,直接现身在旧老龙城废墟遗址上,一手按住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的头颅,微笑道:“遇事不决,问我春风。”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储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此外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那掌观山河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位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弟子,连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更年轻的晚辈。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横行无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给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一看就是读书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

    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的两次心境,只是裴钱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板栗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要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敌,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再就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递出一拳数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

    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那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的师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孩子的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动跟这个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明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

    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与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过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让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是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

    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先前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

    “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脚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依旧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

    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由于他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根本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都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那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

    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

    穗山之巅。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统的文脉绵延,薪火相传,功在千秋。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应,在他手上,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的学问得失、根祇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便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的地位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最终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之内,自然会视为是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是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也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崔瀺又被对方以“恶”字拿来说事,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他娘的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与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与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所以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

    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的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很多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有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间,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

    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我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行事怪诞,再听说了披云山名声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个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而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个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又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她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去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原来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手,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斐然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那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机几分,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将木屐赐姓改名为周清高,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

    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的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对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心中一句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花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汇,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与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笈,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此后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的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其中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在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以及那个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还要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又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赊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

    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了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位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后两位读书人,各自分别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青衫文士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不曾想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春风得意

    周密似乎早有谋划,除去两人所立渡船依旧毫无变化,可是此外所有天地,连同一条载船的桃叶渡,桃叶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叶洲,浩然天下,却仿佛化作了一片太虚境地,唯有日月悬空作两盏灯烛,照彻之下,犹如一叶虚舟,两位仙人联袂蹈虚空,一同跨过千秋万古之光阴长河。

    一幅幅走马观灯图在渡船变化不定,绽放出光阴画卷独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对峙两位读书人,熠熠生辉,恍若两尊寂然无心的远古神人。

    齐静春站在浮舟一端的船头,环顾四周,看那倏忽出现、蓦然消逝的众多光阴画卷,这位青衫文士,其实生前远游不多,算是文圣一脉嫡传当中,走过山河最少的一个,年少求学,少年治学,后来只是陪着想要转去练剑的师兄左右,一起散心,游历过一趟中土神洲,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其实也未曾去过太多山水形胜之地,再之后便是文脉遭遇浩劫,叛出文圣一脉道统的绣虎崔瀺最终选择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齐静春则看似与之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直接带着文圣一脉的两位记名弟子,茅小冬和马瞻,三人一同赶赴宝瓶洲,在大骊王朝京畿之地,开创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处处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后,齐静春又担任骊珠洞天的坐镇圣人一甲子。

    周密一样在打量四周,查探一些微妙的大道显化、泄露天机,很快就被周密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那些光阴画卷的间隙,有那星光点点的微妙异象,如烛火飘摇,哪怕灯烛远去,原地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微弱火光残存,最终勾连成一条路线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承载光阴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叶洲的真实山河当中,这条道路就是起始于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飞鹰堡,一路由西及东。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道观道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今天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齐静春浑然不觉,只是在那边打量光阴画卷。

    周密不认为是齐静春的手笔,多半还是那头绣虎的谋划,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难怪这个齐静春一现身,就敢将战场选择在桐叶洲,一个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为退路都已经被师兄崔瀺和师弟陈平安合力铺好了。

    这条退路,又像有稚子嬉戏,无意间在地上搁放了两根树枝,人已远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

    所以齐静春不太能够分心起别念,不然就自己打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简而言之,就是齐静春早已画地为牢,只存下几个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其余全部斩尽,化作傀儡,这么多年来,齐静春始终将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阴长河中,此间煎熬,世上能懂几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三教祖师,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为足够,但是对于光阴长河的了解,终究不如他们五人透彻。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故而双方接下来这场厮杀,与以心中诗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剑白也是心中诗篇不用尽,就一直是修为巅峰,眼前齐静春的十四境的境界,却只会越来越“下山”。

    齐静春都不着急,周密当然更无所谓。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那座神仙坟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同样是圣人一般的言出法随,被周密一语道破天机后,在那齐静春身后,便自行显现出一尊隐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驳、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却头别玉簪。铠甲鳞片连绵,甲胄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连串宝珠颗粒圆润饱满,断臂极多。以金色小人所凝聚出来的山河气运,齐静春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法门,达到一种暂时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门灵官神像作为栖身之所,又以佛性稳固“魂魄”,最终契合一句佛理,“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这既是儒家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谓的远离颠倒梦想,断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谓的蹈虚守静、虚舟空明。

    齐静春始终对周密言语置若罔闻,低头望向那条相较于大天地显得极为纤细的道路,或者说是陈平安昔年游历桐叶洲的一段心路,齐静春稍稍推衍演化几分,便发现昔年那个背剑离乡又归乡的人间远游少年,有些心路,是在开怀,是与好友携手游览壮丽山河,有些是在伤心,例如飞鹰堡街巷小路上,亲眼目送一些孩子的远游,有些是难得的少年意气,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说顺序,说完就醉倒……

    本不该另起念头的青衫文士,微笑道:“心灯一起,夜路如昼,天寒地冻,道树长春。小师弟读了好些书啊。”

    齐静春强行打破自己当下某种程度上所谓的精诚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纪太小,担子太重,天底下哪有这么劳心劳力的小师弟。”

    齐静春也不看那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会如此自毁道行,教了你何谓惟精惟一,我却又主动退出此境。你这种读书人,别说做到,懂都不会懂。知道你不信,这一点跟当年刚到骊珠洞天的崔东山很像。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与绣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离经叛道,那也是文圣一脉的首徒,还是浩然书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辩论,不作口舌之争。”

    齐静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档,将那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见,天地便无。身为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说了都不算。

    再双指并拢,齐静春如从天地棋罐当中捻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烛的太虚夜幕,顿时只剩下明月,被迫显现出一座无涯书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齐静

    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张宣纸被人轻轻提拽而起。整座无垠书海的水面,瞬间漆黑一片如墨池。

    齐静春松开手指,白子静止悬空,又将那明月遮掩,齐静春转去捻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气象,重现光明,变成只剩下大日照彻、雪白一边的景象。

    齐静春说道:“皆碎。”

    悬在他身边的黑棋白子,一个轻轻磕碰,砰然而碎。

    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两座天地禁制,就此破开,荡然无存。

    周密微微皱眉,抖了抖袖子,同样递出并拢双指,指尖分别接住两个轻描淡写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显化而生的两个大妖真名,分别是那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样还以颜色,摇摇头,“山崖书院?这个书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顶,以至于你齐静春躲无可躲。”

    齐静春一躲,大道因果就会殃及整座骊珠洞天,还要连累整座宝瓶洲的山河气数,那么如今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文武气运会减少三四成,那么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如今应该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滞在南岳地界上。不过绣虎崔瀺依旧是不太介意此事的,无非是收缩战线,使得一洲防御阵型更加紧密,最终屯兵在那条多半会改个名字的中部大渎两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蛮荒天下折损更少,却反而让周密觉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听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语落定之时,四周天地虚空之中,先后出现了一座白描的宝瓶洲山河图,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书院,一座位于骊珠洞天内的小镇学塾。

    三处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却极有可能是的十四境齐静春的心湖真相。

    这等不落实处半点的术法神通,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费功夫,唯独对付如今齐静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脚踩一洲山河,瞬间陆沉,一场疾风骤雨落在山崖书院,掩盖琅琅书声,一颗凝为骊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压崩裂开来。

    齐静春由着周密施展神通,打杀对方自以为是的三个真相。笑道:“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读书确实不少,三百万卷藏书,大小天地……嗯,万卷楼,天地不过寥寥三百座。”

    周密点头道:“不算什么本事,只是难免念旧。”

    齐静春笑问道:“就这么无头苍蝇乱撞?是舍不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不愿让我见一见师弟在你心中的形象,还是在担心谁,作更长远的谋划?”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学塾夫子与蒙童,学生有问,先生解惑。”

    照理说周密已经察觉到了那条灯火心路,第一个打杀的,就该是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而周密通过离真在对岸年复一年的观察、对话和挑衅,事后再反过来翻检离真和“陆法言”、一近一远的所见的两条光阴长河景象,对陈平安的了解,不算浅了。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周密的嫡传弟子,剑修流白。当初甲子帐设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陆法言”或者说是周密的手笔。年轻隐官不见天日,周密看他却完全无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心境变化,都无缺漏。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轻人,不知是误打误撞运道好,还是谨小慎微惯了,让周密无法找到一个对方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的阴神远游,落脚之地,就是陈平安的心湖,以年轻隐官的人身小天地,帮周密隔绝剑气长城大天地,“陆法言”迟早有一天,就会成为一个新的陈平安。

    这桩谋划,周密不敢说一定能成,可只要年轻隐官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而在此期间,那部山水游记,其实坏事极多。本该成为崔瀺与周密各展神通的一记共同神仙手,当时周密之所以授意离真,交出此书,让困居一地无聊至极的陈平安借阅一番,因为周密觉得会是个打破僵局的契机所在,最少会让陈平安心境出现涟漪,不曾想反而使得陈平安道心更加坚韧,好像只不过翻书一遍,就立即察觉到了绣虎崔瀺的用心。

    读书人逃得过一个利字牢笼,却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

    所以在离真交出那本山水游记之时,周密其实就早已在陈平安之前,先行炼字六个,将四粒灵光隐匿其中,分别在第四章的“黄鸟”、“鱼龙”四个文字之上,这是为了提防崔瀺,除此之外,还有“宁”“姚”二字,更分别藏有周密剥离出来的一粒神性,则是为了算计年轻隐官的心神,不曾想陈平安从头到尾,炼字却未将文字放入心湖,只是以伪玉璞神通,收藏在袖里乾坤当中。

    当时已经沦为周密合道阴神的“陆法言”,破例现身,前往城头与陈平安闲聊,其中一事,就是彻底打消那些灵光和神性,再借助光阴长河的倒转逆流,使得陈平安浑然不觉。

    不过由此可见,绣虎是真不把这个小师弟的命当一回事,因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陈平安就不再是陈平安。

    又或者那本游记上“陈凭案”和“罄竹湖”的问心局,也算崔瀺一种匪夷所思的护道?那么早就让一个少年,置身于人心鬼蜮险象环生、本我道心随时会崩溃的处境当中?

    萧愻身上法袍是三洲气运炼化,左右出剑斩去,就等于斩在先生身上,左右依旧说砍就砍,出剑无犹豫。

    齐静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

    再加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宝瓶洲的绣虎崔瀺。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不用谈什么境界修为,怎么修的心?都是什么脑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劳无功的心相天地。

    他双手负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好多隐藏后手,世人都无从知晓,输了怪命,赢了靠运。齐静春只管放眼看。”

    这座一望无垠的无涯书海,看似完整如一,实则纵横交错,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叠,错落有致,在这座大天地当中,连光阴长河都不复存在,只是失去两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后,就出现了一座本来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阁楼,接天通地,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阁楼分三层,分别有三人坐镇其中,一个形销骨立的青衫白骨读书人,是失意贾生的心境显化,一位相貌清癯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韵传道之人“陆法言”的形容,寓意着文海周密在蛮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处,顶楼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模样的年轻书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偻,意气风发与暮气沉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轮流出现,如日月交替,昔年贾生,如今周密,合而为一。

    齐静春根本无需举目远眺,那处阁楼景致,就纤毫毕现,一层书籍堆积如山,摆放颇有讲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正是穗山形制,除了摆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UU小说的五座书山,算是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图,在这之后,周密

    还异想开天,炼字无数,数以千万计,在阁楼第一层,矗立起了九座雄镇楼,其中以镇剑楼和镇白泽最为用心堆积,所选书籍,大有学问。

    阁楼第二层,一张金徽琴,棋局残局,几幅字帖,一本专门收集五言绝句的诗集,悬有文人书房的楹联,楹联旁又斜挂一把长剑。

    齐静春不理会那个周密,只是好似心游万仞,随意翻看那些三百万卷书。

    以静字凝神,以春风翻书。

    三百余座高高低低、交错重叠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搁放的先贤书籍,有不少都是齐静春生前未曾有机会翻阅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绝句,二十个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刘叉只顾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愿听命出剑,就只好由我以切韵姿态,帮他问剑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显化剑仙二十人,刚好凑成一篇五言绝句,诗名《剑仙》。”

    “远古时代总计十人,其中陈清都,观照,龙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亲眼见过出剑。后世剑修剑客十人,依旧无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纯粹和风流,白玉京余斗,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龙虎山祖师赵玄素,如今敢来桐叶洲的当代大天师赵天籁,舍得借剑给人的大玄都观孙怀中,独自游历蛮荒天下的年轻董三更,差点就要跟老瞎子问剑分生死的陈熙,大髯豪侠刘叉,最不像亚圣一脉读书人的阿良,还有出身你们文圣一脉的左右。”

    “此外,无善无恶心性自由的萧愻,大道可期的飞升城宁姚,未来的刘材,以及被你齐静春寄予厚望的陈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补。”

    齐静春好像难得有在听周密的言语,只不过依旧分心翻书不停歇。

    周密望向阁楼顶楼的那个年轻贾生的自己。

    顶楼内,一只香炉放在一部书籍之上,书籍又放在一张草编蒲团之上。

    周密自言自语道:“人间不系之舟,斩鬼斫贼之兴吾曾有。天地缚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实无。”

    齐静春看了眼阁楼,“你选择以书与世为敌。与古作伴。与天为友。只是看着人心自由罢了。不要觉得中土文庙接纳了太平十三策,就当真万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轻时代师授业,曾经有一语,他说一个真正的强国,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别国的实力,却选择相安无事,是一国之内,耕读传家,人心凝聚,是人与人之间的互为卯榫,是每个远游人与家乡人从未人心疏远,是让更多不曾读过圣贤书的人,都在做那不知书也达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门口,轻轻抚掌而笑,好像比赢了一场三教辩论还要高兴。

    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动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后,心情格外好,也借着酒劲,一脚踩在长板凳上,高高举起手臂,洒了酒水都不顾,兴高采烈说了一番言语,是先生一场自问自答,什么叫赤子之心?是与所做之事壮举与否,与一个人年纪大小,其实都关系不大,无非是有人过河拆桥,有人偏要铺路修桥,有人端碗吃饭放筷骂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还要关心桌凳是否稳当。有人觉得长大是世故圆滑,有人偏觉得成长,是可以为己为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有人觉得强者是无所拘束,是一种唯我独存的纯粹自由,有人偏觉得我要成为强者,是因为我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说明儿也可以喝酒。

    不过补了一句,让小齐摆摊挣钱去,我和师兄负责配合暖人气,傻大个别凑热闹,只会吓跑客人。

    许多被春风翻过的书籍,都开始凭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间少去数十座。

    换成是一位上五境剑修,估计哪怕是倾力出剑,能够不耗半点灵气,都要出剑数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无奈,道:“借此分心起念,读书人窃书当真不算偷吗?”

    齐静春瞥了眼阁楼,周密一样想要借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学问,砥砺道心,以此走捷径,打破十四境瓶颈。

    就此更上一层楼,登楼更登天,周密欲想一人高过天。

    至于那些所谓的藏书三百万卷,什么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层阁楼,都是障眼法,对于如今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无。

    周密摇头道:“不太容易。”

    齐静春微笑道:“蠹鱼食书,能够吃字无数,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跻身十四境后,就发现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费劲,不如我来帮你?你这天地参差不齐?巧了,我有个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摇头道:“借那‘齐’字就算了,我怕被那召陵许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联手崔瀺,坏我道行。不过是被你吃掉三百万卷藏书,兼并所有天地,再一同彻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间,还是我再吃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颈,你我双方,确实可以一赌。”

    齐静春终于开始第一次翻检三教书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后读或未读过,都一并被春风翻过,一本本书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齐静春大道中。

    周密微皱眉头。

    齐静春翻书一多,身后那尊法相就开始渐渐崩碎,身边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位齐静春,模糊身形逐渐清晰。

    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身形枯槁,居中之齐静春,依旧是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渐渐松开眉头。

    等这齐静春吃书足够多,任由对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称祖便是。

    那齐静春还真就一鼓作气翻完再“借走”了三百万卷藏书。

    周密突然心弦紧绷,二话不说,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皆有以蛮荒天下大妖、剑气长城剑修、神灵余孽转世,悉数被周密炼化为本命物,负责坐镇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来这周密的合道,已将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彻底炼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气象。

    故而周密本身,已经等于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崭新天下!

    一旦齐静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跻身十五境,肯定并不稳固,而周密先手,占尽天地人,齐静春的胜算确实不大。

    但是周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对师兄弟,竟然会来这么一记失心疯的无理手。

    齐静春的十四境确实撑不过太久,但是那头绣虎一旦跻身十四境?借助他周密的三百万藏书,双方境界,选择以一旧换一新呢?

    宝瓶洲中部陪都那边,“绣虎崔瀺”一手抬起,凝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决,还是问我春风。”

    而身在桐叶洲周密心相中的这个“齐静春”,突然摇头,放声大笑道:“贾生计谋,果然让人失望。”

第七百四十章

    采芝山凉亭内,崔东山喝过了纯青姑娘两壶酒,有些过意不去,摇晃肩头,屁股一抹,滑到了纯青所在栏杆那一端,从袖中抖落出一只竹编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间水气凝为白云作案,打开食盒三屉,一一摆放在双方眼前,既有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各色糕点,也有些地方吃食,纯青挑选了一块杏花糕,一手捻住,一手虚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开心。

    一旁崔东山双手持吃食,歪头啃着,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泽金黄,崔东山吃得动静不小。

    纯青问道:“是那个书上说‘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东山指了指身前一屉,含糊不清道:“来历都是一个来历,二月二咬蝎尾嘛,不过与你所说的馓子,还是有些不同,在我们宝瓶洲这儿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锦夹馅的最贵,是我专程从一个叫黄篱山桂花街的地方买来的,我先生在山上独处的时候,爱吃这个,我就跟着喜欢上了。”

    无法想象,一个听老人讲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

    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远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

    不单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崔东山拍拍手掌,双手轻放膝盖上,很快就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纯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们落魄山老厨子的家乡手艺,好吃吧,去了骑龙巷,随便吃,不花钱,可以全部都记在我账上。”

    崔东山突然沉默起来,低下头。

    纯青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发现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凉亭内的绿荫与稀碎金光,一起穿过那人的身形,此时此景此人,名副其实的“如入无人之境”。

    纯青想要跳下栏杆,落入凉亭与这位先生行礼致敬,齐静春笑着摆摆手,示意小姑娘坐着便是。

    崔东山没有转头,闷闷问道:“被你们如此戏耍,周密肯定气得不轻,崔瀺逃得出来吗?”

    齐静春点头道:“事已至此,周密只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还舍不得与崔瀺鱼死网破,一旦在桐叶洲遥遥打杀齐静春,崔瀺不过是跌境为十三境,返回宝瓶洲,这点退路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周密却要失去已经极为稳固的十四境巅峰修为,他未必会跌境,但是一个寻常的十四境,支撑不起周密的野心,数千年长远谋划,所有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你很清楚。”

    崔东山说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与我说什么都白搭。齐静春,你别多想了,留着点心念,可以去见见裴钱,她是我先生、你师弟的开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还可以去南岳祠庙,与变了许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边,一样可以指点林守一修道,唯独不用在我这边浪费光阴和道行,至于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崔东山心里有数。”

    齐静春笑道:“我就是在担心师侄崔东山啊。”

    骂架无敌手的崔东山,破天荒一时语噎。

    齐静春始终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东山自顾自道:“人间景色总是看不够的。”

    崔东山蓦然怒道:“学问那么大,棋术那么高,那你倒是随便找个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跻身十四境,怎就没本事苟延残喘了?”

    齐静春摇头无言。

    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愻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愻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

    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与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即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可谓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间都大道偏差极大,而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而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被崔瀺拿来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非但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与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与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目不斜视,只是远眺,双手轻轻拍打膝盖,不曾想那齐静春好像脑阔儿进水了,看个锤儿看,还么看够么,看得崔东山浑身不自在,刚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黄篱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齐静春捷足先登,拿了去,开始吃起来。崔东山小声嘀咕,除了吃书还有点嚼头,如今吃啥都没个滋味,浪费铜钱嘛不是。

    齐静春说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帮着崔瀺吃了些书,才知道当年那个人间书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东山知道齐静春在说什么。

    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

    崔东山轻声道:“其实也有人说过。”

    齐静春也知道崔东山想说什么。

    我不想再对这个世界多说什么。

    所以少年崔东山这么多年来,说了几大箩筐的怪话气话玩笑话,唯独真心话所说不多,大概只会对几个人说,屈指可数。

    先生陈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宝瓶,大师姐裴钱,莲花小人儿,小米粒了。

    齐静春笑着收回视线。

    其实崔瀺少年时,长得还挺好看,难怪在未来岁月里,情债姻缘无数,其实比师兄左右还多。从当年先生学塾附近的沽酒妇人,只要崔瀺去买酒,价格都会便宜许多。到书院学宫里边偶尔为儒家子弟授课的女子客卿,再到许多宗字头仙子,都会变着法子与他求得一幅书信,或是故意寄信给文圣老先生,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先生便心领神会,每次都让首徒代笔回信,女子们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装裱为字帖,好珍藏起来。再到阿良次次与他游历归来,都会哭诉自己竟然沦为了绿叶,天地良心,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纯青小声提醒道:“齐先生。”

    齐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损就多。

    齐静春转过头,伸手按住崔东山脑袋,往后移了移,让这个师侄别碍事,然后与她笑道:“纯青姑娘,其实有空的话,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里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纯青点点头,“好的!听齐先生的。”

    崔东山满脸悲愤道:“纯青,你咋回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你拐骗去落魄山,怎么姓齐的随口一说,你就爽快答应了?!”

    纯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说一,实诚道:“你这人不实在,可齐先生是君子啊。”

    齐静春望向桐叶洲那边,笑道:“不得不承认,周密行事虽然乖张悖逆,可独行向上一路,确实惊骇天下耳目心神。”

    崔东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齐静春那份衰弱气象,道:“扶摇洲与桐叶洲都是蛮荒天下版图。难道方才?”

    齐静春点点头,证实了崔东山的猜测。

    崔东山叹了口气,周密擅长驾驭光阴长河,这是围杀白也的关键所在。

    看来是已经拜过手腕了,齐静春最终没有让周密得逞。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哪怕跻身十四境,也注定无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几道筹划已久的杀伐神通。

    齐静春站起身,要去见一见小师弟收取的开山大弟子,好像还是先生帮忙挑选的,小师弟定然劳心极多。

    崔东山欲言又止。

    齐静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后小师弟如果还是愧疚,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个时候,你就帮我与小师弟说件事,说一说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儿,契机从何而来。”

    崔东山嗯了一声,病恹恹提不起什么精神气。

    齐静春突然使劲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打得崔东山差点没摔落在凉亭内,齐静春笑道:“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年跟随先生求学,就数你煽风点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场架,最少有八十场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后来养成的许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东山怒道:“告刁状呢?喜欢记账本呢?我先生和大师姐的这些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一笑皆春风,身形消散,如人间春风来去无踪。

    崔东山喃喃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纯青默默吃完一屉糕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位停云馆的观海境老神仙咋办?就这么关在你袖子里边?”

    崔东山白眼道:“你在说个锤儿,就没这么号人,没这么回事!”

    这小娘们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点待客了。

    纯青说道:“到了你们落魄山,先去骑龙巷铺子?”

    崔东山立即谄媚道:“必须的。”

    纯青突然善解人意说道:“还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沉默起来,摇摇头。

    在采芝山之巅,白衣老猿独自走下神道。

    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迅速环顾四周,又无半点异样,奇了怪哉。

    裴钱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以心声询问她有何心结,能否与师伯说一声。

    南岳山君祠庙外,宋集薪独坐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书房,揉着眉心,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骊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骊陪都外的齐渡祠庙内,林守一刚要收起《云上琅琅书》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让林守一取来纸笔,他来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渎水府当中,已成人间唯一真龙的王朱,看着那个不速之客,她满脸倔强,高高扬起头。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在打盹,心神正在远游历一场惊世骇俗的古战场,并不知道身旁一张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样闭目养神的齐先生,正在为他最后护道一程。

    小镇学塾那边,青衫文士站在学堂内,身形逐渐消散,齐静春望向门外,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羞涩腼腆的草鞋少年,在壮起胆子开口言语之前,会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旧干净的袖子,再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神望向学塾内,轻声说道,齐先生,有你的书信。

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陈道友

    当时陆沉做客芙蓉山的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使得反而是身为主人的陆台,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那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台醉眼朦胧,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台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再加上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台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台送给孩子一把竹剑,陆台以刀刻“夏堆”两个极小楷字。

    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台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台除了传授这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此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台在藕花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婴境,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陆台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台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台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那俞真意的处境。将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台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陆台稍稍凝神,便是那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台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陆台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

    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俞真意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呼风唤雨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花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去修行将近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而且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台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在这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需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居高临下,将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览无余。

    再询问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台三位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

    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与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与两位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却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位师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

    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种秋。

    俞真意一边与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三人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与此同时,俞真意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再取出一顶形制样式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花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

    这个动作,俞真意极快,与此同时,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的心中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那颗大好头颅。而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捻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

    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得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

    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俞真意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夺来的一把遗物长剑,剑身两侧分别古篆铭文七字,“秋水南华大宗师”,“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黄尚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奢望将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位弟子当中,确实算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气极大,它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那顶银色莲花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花冠,几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连木偶的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剑修御剑,天经地义,与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有至少师兄弟两人,负责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那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哪怕没有了玉璞境,再险象环生,俞真意还是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俞真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是那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台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台眯起一双桃花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台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位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台,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台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那个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看似赞誉,实则贬低。

    陆台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

    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台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鶵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而桐叶洲,按照常理,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

    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台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台半点不怕,等到陆台见到了陆沉,就由不得自己,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这不就当那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那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

    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眼花缭乱。而她随身携带一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是陆沉会做,比如后来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而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那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台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那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与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神领会了。”

    陆台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的。”

    陆沉对那陆台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台其实早已阴神远游出窍,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台同时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台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类似岁除宫那两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因为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在那鹳雀客栈跟随那位守岁人,密谋一桩大事,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着还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台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故物的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

    陆沉打了个响指,将那俞真意方寸物当中的掌教信物莲花冠,打散假象,“你以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实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的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台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逢后对阴神远游的陆台一见钟情。

    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她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一步跻身玉璞境。

    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和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台则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在将来离开福地之时,就需要有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台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本姻缘簿子。

    而那本姻缘簿子,最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台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台每天清晨时分就会去亲自挑选河鲜,还会有那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需费劲,乐得陪着陆台一起挣钱,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的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致风雨,以劲风砂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台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陆台,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台则又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鶵,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台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台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台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

    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梦中呢?”

    陆台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了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了。”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台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台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台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马兰花,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给她们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位背箱书童,一个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那位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这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那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与那女冠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女冠春晖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观主祖师亲自出门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撑死了双手之数。

    老道长埋怨那春晖,“姑奶奶唉,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收下拜帖和图卷,再去备好笔墨,记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纸,还有我从岁除宫那边借来的那方歇龙砚,先前不是不小心丢了嘛,今儿是个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说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还有我从百花福地买来的生花笔,与那书画舟墨锭,一并拿来,到时候你亲自在旁研磨,嘛,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了,天大的荣幸,比跑去白玉京当那陆沉的干娘要强多了,真要说起来,湛然你这名字取得好,难怪能有今日福缘,算了算了,你不开窍,我自个儿来……”

    其实不用女冠春晖如何作为,老道长言语之时,手疾,早已经一手双指捻住那张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来就是拿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长另外一手已经抓住那幅画卷,书童则双手抓住卷轴一端,身体后仰,好像在跟那个老道长拔河,书童跟随先生远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阶边缘,笑道:“两物送给孙观主就是了。”

    侍女和书童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长笑哈哈收入袖中,这位苏子,也太客气了,登门就登门,送什么礼。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忧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担心真要给老道人拐骗去写满三刀宣纸。

    不过仙杖山宣纸,岁除宫歇龙砚,百花福地的生花笔,以及那早已失传的书画舟墨锭,这四件文房凑一起,确实罕见。

    女冠春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那名动两座天下的远游客,曾经为浩然天下留下一个留人境修行捷径的柳七?不像啊,传闻柳七郎风流倜傥,年轻俊美,绝非眼前老人这般沧桑容貌。

    难道又是循着蛛丝马迹,来找那虎头帽孩子的高人隐士?没几天功夫,大玄都观就打了两场群架,当然是一方单挑一方围殴。

    关键是道观这边,打完架,都不晓得打架的缘由是什么,只是在道观掌律祖师爷一声令下后,反正闹哄哄一拥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带地仙压阵,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辈们摇旗呐喊,回来的时候,小道童们一个比一

    个兴高采烈,说着师祖这一拳很有道法,师伯那一脚极有神意,不过都不如太师叔祖那一剑戳人腚沟的豪侠风采……春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类似小道童们嘴上那位“太师叔祖”的那刁钻一剑,大玄都观总计有十八剑招,遥想当年,春晖还是少女时,无意间就为自家道观开创了其中一招。

    孙道长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那位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

    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的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与白也和柳七,在无形中,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道长抚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道长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纸、歇龙砚、生花笔派不上用场。

    孙道长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与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道长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的后世文人,关于诗词之争,其实最少有半数,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苏仙的争执。

    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曾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便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静。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那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给拖过门槛的老夫子,只能微笑点头当做还礼。

    过了大门,孙道长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色砖头作为散步小径。

    孙道长故意隔绝天地,欺负那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一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身后的年轻剑修。他们两个,虽是自家先生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小说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少。

    琢玉以心声与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与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年轻人,求着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

    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这个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就心满意足,不曾想还是不成。

    见那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与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

    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花钱,决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丢石子到水塘里。

    胖子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在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

    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炼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对晏琢这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的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观主孙道长,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

    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背了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则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与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再将那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其中有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一起选择待在神霄城,总计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

    其余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一份极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与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与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两仙人,两玉璞。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与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的,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董画符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的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她一头雾水。

    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个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既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

    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那个背剑少年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是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着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他娘的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我反正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虎头帽孩子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那苏子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

    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生苏子几百年在人间,然后走在了在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贴,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

    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道长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道长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长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晚上就没出门。”

    孙道长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打更巡夜

    孙道长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与那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来这儿,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道长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

    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好像就比较处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以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

    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与那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位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他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

    此人亦是浩然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做一栋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位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白衣青年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总计将近九百个,白衣青年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与他媲美。

    黑衣男子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与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与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远门一趟,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老道长对那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那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道长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过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老观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那曹元宠,老观主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道长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那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还让孙道长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老观主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道长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

    晏琢立即将功补过,与老观主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与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花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花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花丛’之誉。”

    老观主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花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老观主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其实这番言语,是当年我与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与陈道友煮酒论文豪时,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曾想就给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老人家你亲自出门迎接?

    老观主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与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的簪花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让他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与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一字不差。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与两人

    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了孙道长?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这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我虽然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不做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有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曾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与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而那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所以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这个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与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联袂与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的形象,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还礼。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

    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曹组看着那位心神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道长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花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副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转头望去,老道人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个心,依旧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样,无需白老弟多说,老道我行事最是老道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观再与外人言说此事。”

    大髯苏子和柳七曹组,三人几乎同时以心声提醒老观主:“各来一幅。”

    老观主对他们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有此纰漏。”

    晏琢则与董画符心声言语道:“陈平安要是在这儿?”

    董画符想了想,说道:“马屁飞起,关键是真诚。白先生的诗,柳七的词,曹组的丹青,苏子的笔墨,老观主的钤印,一个都逃不掉。”

    ————

    杨家药铺。

    李柳将那渌水坑青钟夫人留在了海上,让这位飞升境大妖,继续负责看顾衔接两洲的那座海中桥梁,李柳则独自返回家乡,找到了杨老头。

    老人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眉头紧皱,那张苍老脸庞,布满褶皱,里边好像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也从没与人诉说一二的打算。

    云雾茫茫,缭绕整座铺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无法窥探此地。

    李柳问道:“桂夫人来过这里了?”

    杨老头点点头。

    老龙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宫故友。她与那些神灵转世,还不太一样,作为最纯正的月宫种,流落人间后,早年因为礼圣的求情,她虽然身份特殊,却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远古神灵身陷一般境地,没有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来,所以万年以来,桂夫人其实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坏,与她无关。只不过上次桂夫人造访此地,她身边跟了个老舟子,那位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骊京畿之地,遇到一个名叫白忙的青衫读书人,莫名其妙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老舟子估计是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嘴上没少骂,半点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还是恪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老规矩,只动嘴不动手,动手算我输。

    李柳又问道:“她呢?”

    杨老头说道:“阮秀跟你不一样,她来不来都一样。”

    李柳换了一个话题,“你好像就没走出过这里,不为李槐破个例?好歹最后见一面。”

    弟弟李槐,与李柳娘亲,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让老人头疼,前者却让杨老头宠溺,所以一些个虚无缥缈的福缘一事,杨老头就真如李槐玩笑话一般的棺材板,都被老人一股脑儿丢给了李槐这个兔崽子,老人就像一个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迟暮老人,是将李槐当自家晚辈看待的,此外李二,郑大风,以及新收嫡传弟子的苏店、石灵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拨弟子,例如成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袁两家老祖,甚至连阮秀李柳,以及马苦玄,都与李槐没

    得比。正因为李槐不在局中,杨老头反而给机缘给福运,给得半点负担。既然有人命好,就会有人命不好,自古历来如此,后世千年万年,还是会如此。

    杨老头摇头道:“有什么好多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李柳却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伤感。好像小门小户里边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能亲眼看到孙子的出息,就会遗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儿,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柳坐在摆放在厢房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尽可能多陪陪这位老人。

    杨老头笑道:“终于有了点人情味。”

    李柳双手十指交错,抬头望向天幕。

    龙泉剑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女儿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都在。

    宗门在旧山岳那边建立山头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头齐聚的机会了。

    刘羡阳一边给阮师傅殷勤夹菜,一边转头对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几个其实都很佩服刘羡阳这个在山水谱牒上的“师弟”,在师父这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连那小镇沽酒的妇人,刘羡阳都敢开师父阮邛的玩笑,换成董谷徐小桥,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实真要按照进入师门的先后顺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暂借去的刘羡阳,应该是他们的师兄才对。只是惫懒货刘羡阳是真心不介意这个,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刘羡阳独自守着山外的铁匠铺子,闲是真闲,除了坐在檐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经常蹲在龙须河畔,怀揣着大兜树叶,一一丢入水中,看那叶叶小舟,随水飘荡远去。经常一个人在那岸边,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几声,使劲跺脚,咋咋呼呼扯几句脚底一声雷、飞雨过江来之类的,装模作样一手掐剑诀,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经默念几句急急如律令,将那漂浮水面上的树叶,一一竖立而起,拽几句类似一叶飞来浪细生的书上酸文。

    在山上吃过饭,刘羡阳一路打着饱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铺子,已经入夜。路过小镇的时候,听到了打更的声响。一夜五更,刘羡阳听到的是戌时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在以前骊珠洞天的小镇,是没这讲究的。

    结果看到个朋友,坐在竹椅那边喝酒,是窑务督造大人,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的曹耕心,算是刘羡阳结识的朋友当中,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刘羡阳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曹督造弯腰捡起一只搁在脚边的酒壶,本就是留给刘羡阳的,轻轻抛去,笑道:“再晚一刻钟出现,我就要不告而别了。”

    刘羡阳接过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点点头,使劲揉脸颊,无奈道:“算是吧,还是跟姓袁的当邻居,一想到那张打小就喜怒哀乐、动也不动的门神脸,就心烦。”

    这么多年来,曹督造始终是曹督造,那位从袁县令变成袁郡守的家伙,却已经在去年升官,离开龙州官场,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担任户部右侍郎。

    许多大的王朝,往往都会设置陪都,而陪都衙门,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与京师相同,多是上了岁数的勋贵养老之地,以“陪都事简” 打发出京师,去往陪都任职,挂个荣衔虚职,或是一些京官的贬谪去向,朝廷算是对其尽量保全颜面。

    只不过大骊王朝当然与此不同,无论是陪都的地理位置,还是官员配置,都表现出大骊宋氏对这座陪都的极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门,除了尚书依旧选用稳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这样的青壮官员。

    而且陪都诸司,权柄极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书,直接由大骊京师尚书担任,甚至都不是庙堂群臣所预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晋巡狩使武将担任此职,只说兵部奏请、铨选之权柄,事实上已经从大骊京师南迁至陪都。而陪都历史上首位国子监祭酒,由建造在北岳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山长担任。

    曹耕心以心声说道:“关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刘羡阳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欠你一个人情。”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石柔哼唱着一首古蜀国流传下来的残篇歌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如今铺子里边多了个帮忙的小伙计,会说话却不爱说话,就像个小哑巴,没客人的时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坐门槛上发呆,石柔反而喜欢,她也从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时定量练拳走桩,好像学那半个师父的裴钱,同样需要抄书,只不过孩子性子倔强,绝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书也绝对不愿多写一字,纯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钱回来之后,他好拿拳桩和纸张换钱。至于那些抄书纸张,都被这个昵称阿瞒的孩子,每天丢在一个竹篓里边,填满竹篓后,就全部挪去墙角的大箩筐里边,石柔打扫房间的时候,弯腰瞥过竹篓几眼,蚯蚓爬爬,弯弯扭扭,写得比小时候的裴钱差远了。

    石柔很喜欢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以前独自一人看着铺子,偶尔还会觉得太冷清,多了个小阿瞒,就刚刚好了。铺子里边既多了些人气,却依旧安静。

    如今小镇愈发商贾繁华,石柔喜欢买些文人笔札、志怪小说,用来打发光阴,一摞摞都整齐搁在柜台里边,偶尔小阿瞒会翻看几页。

    今天铺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瞒一起各看各书,孩子站在小板凳上,还需要踮起脚跟才行。

    孩子突然将那本文人笔记横移几寸,伸手抵住书页,石柔转头一看,是书上前贤的一句话。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石柔莞尔一笑,只不过察觉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个姿容面貌,她当然心里有数,石柔赶紧收敛神色,与孩子轻声解释道:“去了山上修行仙术的那些神仙老爷,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跟如今咱们市井走门串户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门户门槛高,就像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一般人轻易去不得,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的,可是咱们这儿骑龙巷,自然就是门槛不高了。不过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书上就传得很玄乎喽,有说是飞升台,有说是一棵大树,有说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没个准话。”

    孩子点点头,大概是听明白了。

    龙泉剑宗山上。

    阮秀一个人走到山巅崖畔,一个身体后仰,坠落悬崖,一一看过崖上那些刻字,天开神秀。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

    黄昏里,宝瓶洲一个偏隅小国,清源郡仙游县城内,一座武馆外边,来了个云游四方的年轻道士。

    自称与徐馆主是好友。年轻道士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的模样,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身后背剑匣,露出两把长剑的剑柄,一把桃木材质。再斜挎一个包裹。

    桃木剑嘛,武馆门房认得,天桥的说书先生有讲过,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历,不管是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大都喜欢背把桃木剑做样子。

    门房是个刚进武馆没几年的弟子,因为最近这么多年,外边世道不太平,就跟对方要了通关文牒,事实上这位武馆弟子斗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外乡人游历县城,无论是过路租赁马车、驴骡,还是在客栈打尖歇脚,早早就会被衙役、巡捕仔细盘查,所以根本轮不到一个武馆弟子来查漏补缺。

    门房还了那份关牒,说去通报一声。

    年轻道士笑着点头,耐心等待。

    这趟跨洲远游,一路南下,宝瓶洲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光景,别说山上修士见谁都跟防贼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谨慎。

    比如就连如今州郡县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门那边都会在更夫身边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窜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庙、城隍庙这些年的夜间,也都开着门,因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庙,都需要保证香火不绝,让地方各级衙门专门派人去“点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实就是鸡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谈不上如何怨气,反正每家每户隔三岔五才轮到一回,再者县城有钱人,还轮流开了夜宵铺子,不会让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个家里贫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欢衙门此举,故而夜间烧香,愈发心诚。每天都会有学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举人秀才四处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帮着安抚人心,大体上都说如今外边打仗打得厉害,可只要打赢了,从那个大骊宋氏铁骑,再到自家朝廷,都会在赋税一事上有所补贴,皇帝老爷都是发了公文的,绝不欺人,所以只要熬过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谁敢在这会儿不守规矩,不但国法要管,衙门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谱。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国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谱除名的厉害,自然是谁都一清二楚。

    徐远霞快步走到大门口,瞧见了那个门外的年轻道士,爽朗大笑,跨过门槛,一把按住张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担任门房的武馆弟子,有些疑惑,师父他老人家很久没有这般高兴了。师父交友广泛,喜欢散财,来武馆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声,是从师父嘴里跑出来,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这样了,可是今天的笑声,好像是从师父眼睛里冲出来的。

    徐远霞一把搂过张山峰,以手掌轻拍年轻道士后背三两下,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点头道:“还是好模样,有徐大哥年轻那会儿一半的俊俏。”

    见着了久别重逢的徐远霞,年轻道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习惯了师父、师兄们的容貌不变。

    当张山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张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来。

    只见那老人腰杆挺直,双鬓灰白,还刮了络腮胡子。

    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依旧容貌如旧的年轻道士,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曾经正值壮年的大髯豪侠,不知不觉,已经半百岁数,还有余头了。

    这就是山下武夫与山上炼师的差异所在。

    纯粹武夫,若是能够跻身炼气三境,勉强有些驻颜有术,可如果始终无法跻身金身境,容貌就会逐渐老去,与世俗百姓无异,也会鬓毛衰,会白满头。

    张山峰收起思绪,抱拳道:“徐大哥!”

    徐远霞拉着张山峰跨过门槛,低声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来,我可就要喝不动酒了。”

    张山峰无奈道:“我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过牛角山渡口,结果在落魄山也没能瞧见陈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芦洲,我又刚好没在山上。”

    徐远霞宽慰道:“没事,不用强求,你们还年轻。”

    说到这里,徐远霞大笑道:“都还年轻。”

    徐远霞回到家乡后,就开了这么家武馆,其实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过徐远霞早年离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门户了。武馆小本经营,这么些年,也没教出什么特别成材的弟子,武馆那些亲传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也没在江湖上闯出多大名声。不过不算起眼的武馆,在这偏隅小国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陆续续有些传闻流传开来,说那拳法不精的徐师傅认得几位山上仙师,而且以前徐师傅当那边军的时候,官场上也攒下了几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徐远霞其实挺烦这些瞎话,老子有个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个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过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风捉影,事实上徐远霞返乡之后,就一直没拿武夫境界当回事,不但刻意隐藏了拳法高低,就连破境跻身六境一事,一样没有对外多说一个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类似徐远霞家乡这样的偏隅小国江湖中,已经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开门迎客,与山上门派和朝廷官场稍稍打好关系,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座武林的执牛耳者。

    只不过越是小地方,拳术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浅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烦人。

    徐远霞私底下写了本山水游记,删删减减,增增补补的,只是始终没有找那书商刊印出来。

    平生豪气,消磨酒里,就留给昔年走过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与真正的朋友重逢,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过千山万水的大髯刀客,才会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馆亲传弟子给徐远霞拿酒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师父其实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尔喝酒,也只算浅尝辄止,更多还是喝茶。

    张山峰的登门礼物,是几罐茶叶,在上一处名为安吉的仙家渡口购买而来,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庙所植茶树,叶白如玉脉翠绿,价格不贵。徐远霞当时收下茶叶,笑得不行,说巧了,如今自己还真喜欢喝茶,茶叶产自邻近家乡仙游县的安溪,却不是什么仙家茶叶了,有点家底的门户,都买得起喝得上。回头让那陈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罢,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遥想当年,相貌,酒量,拳法,学问……陈平安那小子什么都不跟徐远霞和张山峰争高低,唯独在名字一事上,陈平安要争,坚持说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还光棍着呢?这就不像话了啊。”

    张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们仨可是都说好了的,以后等你还乡,找个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认我和陈平安当干爹的,小棉袄的女儿当然得有个,再来俩儿子,一个跟我学那龙虎山外门道法,一个与陈平安学拳练剑。”

    徐远霞白了一眼,自顾自大碗喝酒,没劝张山峰多喝,酒桌上劝他人豪迈,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给耽误了。山峰,你这喝酒法子,文绉绉的,当是喝茶呢,连陈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劝人,有个啥滋味。

    徐远霞喝高了,张山峰也喝醉了。

    徐远霞听了张山峰的一些山上传闻后,感慨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张山峰举起酒碗,说可以陪徐大哥走一个。

    张山峰突然问徐远霞,陈平安如今多大岁数了。

    醉醺醺的徐远霞晃了晃脑袋,说记不清了,咱们先也可以走一个。

    再不是大髯豪侠的徐远霞,彻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门外,喃喃言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张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胧打着酒嗝,说别一个不小心,下次再见面,陈平安就要比咱们个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开日,年年如此,人无再少年,人人这般。唯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总也喝不够。

    ————

    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路过铁符江,走到龙须河。发现水中多有树叶。

    她最后看到了一个蹲河边撒叶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修道之人,真实岁数肯定不止。

    刘羡阳转过头,看见那个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灿烂起来,麻溜儿起身,开始介绍自己,“小生姓刘名羡阳,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读,虽然尚无功名,但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志向高远,小有家底,小镇那边有祖宅,位置极佳……”

    这位陌生面孔的圆脸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还是根本就听不懂话呢?

    不是大骊本土人氏?所以听不懂官话?

    果然姑娘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刘羡阳误以为是那游历宝瓶洲的别洲仙子。如今宝瓶洲,诸子百家当中,多有别洲年轻练气士找机会游历四方。龙州作为旧骊珠洞天遗址,当然是一处必选之地。

    刘羡阳年少离乡远游求学时,路上早就见过那山巅仙家阁楼,佳人独立,彩带飘远,类似这样的仙家画面,见过不少了。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风景是极美的,可都是别人的。但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当她软糯言语,或是眨巴眨巴着一双水润大眼眸,却也是相当好听好看的。

    刘羡阳笑答道:“宝瓶洲,龙州。”

    姑娘错愕。怎么来了宝瓶洲,刚好是她最不想来的一个地儿。

    她就是赊月。

    先前在那桐叶洲桃叶渡,莫名其妙给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里乾坤山河中,赊月刚煮了一锅仙家米,还没吃着,就发现自己重见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给人丢到一座陌生山头,她就只好问了句,那锅米能不能还她,没有半点回应,赊月只好跟着脚下那条道路,随便逛荡起来,就走过三江汇流的一处繁华小镇,一直走到了这边。因为在这边,有一处山头,瞧着月色好像天然比较浓郁,都不是那种仙家收拢天地灵气的神通术法,所以赊月就比较好奇。

    赊月说道:“我叫余倩月,来自中土神洲。”

    棉衣圆脸姑娘对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说法,比较满意,这就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机敏和老道了。

    刘羡阳赞叹道:“姑娘好名字。”

    赊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读书人?”

    刘羡阳也犹豫了一下,脸色诚恳,沉声说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个说法,比如什么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读书人。

    那就肯定是了呗。

    赊月转身就走。

    她打算找个僻静山头,煮饭吃去。最好谁都瞧不见我。

    刘羡阳屁颠屁颠跟上,离着那位圆脸姑娘有四五步远,不敢唐突佳人,他侧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几步路了,真不去咱们槐黄县城看看?骑龙巷有个名叫压岁铺子的好地方,糕点好吃得能当饭吃,价格还便宜。”

    赊月摇摇头。

    刘羡阳只好停步。

    赊月突然紧皱眉头,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刘……公子,你听没听过落魄山?这里离着落魄山远不远?不近吧?”

    刘羡阳点头道:“不近……的吧。”

    陈平安的落魄山,离着河边的铁匠铺子,真不算近。

    赊月松了口气。

    她最后没让那个刘羡阳跟着,打算去了小镇,她身上神仙钱和金银都是有些的,不会说这儿的官话方言,反正买东西多给钱就是了,至于什么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是那座山头,还是要去远远看一眼的。

    刘羡阳也没过多纠缠这个远道而来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这儿,不要随便御风远游,因为有规矩在,还是个性情古板的铁匠师傅订立的。赊月与那姓刘的年轻人真诚道了一声谢,她当然不会轻易御风,这个名叫龙州的地方,太过神异,山水灵气都充沛得过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盘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灵祠庙,若是在桐叶洲,赊月倒也不会如何忌惮,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还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种脑子有毛病的,她谁都不怕,但是在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宝瓶洲,赊月觉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稳。如果赊月不是那纯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丢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羡阳回了铺子那边,继续在檐下竹椅打盹,神游万里。

    赊月在县城那边随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极多的山头,在山门口那边,遇到了个第一眼瞧见了就喜欢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着条小竹椅坐在山门牌坊底下,另一边斜靠着金色小扁担和绿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与家伙什,一起当着门神。

    这个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两次的独自巡山,一路飞奔过后,就会赶紧来山门口这边守着。

    余米远游去了北俱芦洲,裴钱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哑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经不用给谁当门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过让景清去灰蒙山、黄湖山这些藩属山头,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树木,种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飞。溪水跑那么远的路会不会累。风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鱼儿吃荷花呦,山河无恙唉,世道平顺,国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个都不好意思与暖树姐姐诉说的小忧愁了。

    因为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气坏了,说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说咱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就只是个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没怎么生气,当时只是挠脸,说我本来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这之后,遇到暖树姐姐和景清他们的话,还是会叽叽喳喳个不停,只是独处的时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么喜欢自言自语了,成了个喜欢抓脸挠头的小哑巴。

    以前的小姑娘,会去找老厨子,说我跟裴钱学了绝世拳法,你个儿高,先让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会经常去看着那几只储钱罐,她和裴钱,还有暖树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龙州窑,不再是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在山下享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数。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数。所以周米粒开始练字,裁剪春联红纸,写了些类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纸条,一张张贴在储钱罐上边。

    所以这会儿的小米粒,正一个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后她就瞧见了那个登门做客的圆脸姐姐。

    赊月改变主意,与那个小姑娘远远问道:“你会说中土神洲大雅言吗?”

    周米粒其实早就在偷偷瞥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姐姐了,赶紧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飞快跑到赊月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晓得嘞晓得嘞,就是还不太会说哩。”

    赊月笑了起来,一个让洞府境当门房的仙家门派,而且还是个山泽精怪,底蕴应该不会太高,不过挺好啊,眼前这个小姑娘多可爱。赊月第一时间就对这个山头,印象大好,都愿意让一个小水怪当门房,肯定风气很好。

    于是赊月问道:“这里是?”

    “啊?”

    小姑娘挠挠脸,似乎没想到这个姐姐,竟然会不知道自家山头的鼎鼎大名,么得关系,自个儿说给这个姐姐听,职责所在,还能小立一功,回头与裴钱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陈,姐姐晓不得,知不道?”

    宝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陈。月色洒落人间,此地仿佛占据最多。

    赊月脸色僵硬,默默抬起双手,都没敢使劲拍脸,只是轻轻覆在脸颊上。

    没这么欺负人的。

    ————

    南婆娑洲海外战场,蛮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极多,却依旧不着急侵袭陆地。

    听说那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旧址地界,都已经彻底破碎,是被那绣虎崔瀺以无上神通,以一枚规模不输倒悬山的山字印,将整座南端陆地砸碎。南岳战场上,大骊铁骑和藩属边军,联手山上仙师,更是成功阻滞登岸的妖族大军,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处战场,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够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山河陆沉”。

    宝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来,中土神洲随之对醇儒陈淳安的非议,愈演愈烈。

    山河陆地,与海外妖族,两军遥遥对峙,哪怕是笼罩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氛围,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谈心性”的士子书生眼中,集结了众多山上势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战之力,御敌“国门之外”,最终在那陈淳安的带领下,却如此死气沉沉,战场上毫无建树,就只会等着蛮荒天下迟迟未有大动作的攻伐,好像换成是这些意气风发针砭时事的中土读书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丢了一张文字内容乌烟瘴气的山水邸报,皱眉不已。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笑着解释道:“陆先生,其实中土读书人,不全是这样意气用事的。只不过很多时候,能够让咱们瞧见的,往往会是些龌龊人糟心事。”

    邵云岩习惯敬称陆芝一声“先生”。

    事实上陈淳安在女子剑仙这边,亦是如此称呼。

    倒悬山梅花园子旧主人,酡颜夫人头戴幂篱,遮掩她那份绝色,这些年始终扮演陆芝的贴身婢女,她的柔媚笑声从薄纱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聪明人就是傻子,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恶心人。”

    酡颜夫人对作为家乡的浩然天下,其实没有半点好感。

    邵云岩微笑道:“记得隐官大人说过,天底下最愿意被一叶障目的人,就是读过书、读书还很多的人。记得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好像藏书颇多?”

    酡颜夫人立即哑然。

    春幡斋和梅花园子都给年轻隐官搬去了剑气长城,猿蹂府也给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直接拆成了个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悬山水精宫,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云生一个拱翻坠海,最终落入一头大妖之手。

    邵云岩与这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怨怼的酡颜夫人,双方的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邵云岩以前不觉得避暑行宫安排自己留在陆芝身边,是不是会无事可做,现在邵云岩愈发笃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颜夫人在陆芝这边每天在那儿胡说八道,看似说的都是道理,实则全是偏激言语,时日一久,是真会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陆芝这边煽风点火,实在是有些时候忍不住。

    给邵云岩拐弯抹角提醒后,酡颜夫人其实这会儿有些内心惴惴,委实怕极了那个手狠心黑的年轻隐官。

    酡颜夫人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陆先生,齐老剑仙来南婆娑洲了。”

    陆芝点头道:“多半是死了那条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准备多积攒些功德,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这是好事。”

    邵云岩说道:“好像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晚辈,陈三秋和叠嶂也都游历至此,因为暂时没打仗,先前他们又没能遇见陆先生,就先去拜访大瀼水了。”

    陆芝说道:“到时候你们俩在战场上,尽量多护着陈三秋和叠嶂,我可能会顾不过来。”

    邵云岩轻轻点头,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

    进入浩然天下的剑修,除了郦采、蒲禾这些游历剑仙收取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年幼年少岁数,一方面孩子们尚未成长起来,另外一方面他们的传道恩师,哪怕离开剑气长城后,依旧都没少出剑。

    北俱芦洲郦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和剑修,更是无一例外,都重返战场,只不过将战场从剑气长城换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大势倾塌。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转战于扶摇洲和金甲洲的齐廷济,一直镇守南婆娑洲的陆芝。出剑老龙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剑修当中,又有从中土神洲一起赶赴南婆娑洲的陈三秋和叠嶂。以及离开落魄山去往东岳战线的崔嵬。

    这其实是一件深思之后、极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陨落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后有谢松花,再有陈三秋和叠嶂,几乎到达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元青蜀所在的宗门大瀼水,开山祖师名为龙澄,奉节郡人氏,曾经在瀼水当中寻见一石盒,有神人守护,龙澄最终获得石盒当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后世通用篆籀,龙澄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头,在这之后,不过观海境修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远游,赶赴中土神洲,将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赠予文庙,再被一位副教主亲手送往南婆娑洲镇海楼。

    陆芝突然问道:“元青蜀在酒铺那边的无事牌上,知道写了什么吗?”

    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还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她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这位女子大剑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与陆芝并肩而立,说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

    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说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给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输了还好说,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

    他们有脸说。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

    青冥天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位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道长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糖。”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对她说道:“湛然,去跟他说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与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天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来……”

    董画符说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说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崩开裤裆。”

    孙道长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说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老道长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

    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以至于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道长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极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道长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道长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群经之首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门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

    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当时春晖的恩师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写那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恶梦”,她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恶则修道、大夫梦恶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道长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人当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道长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与好友曹组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小有偏差,更显异象,法相不见真容,赤天衣,紫结巾,立于云雾中。

    吴霜降显然是一只脚踏入传说中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小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

    所以年轻候补十人当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大小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他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被吴霜降远游天外天,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将道侣“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她”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

    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天,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他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陆沉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与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

    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的柳七,就赠送了那半部簿子给与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因为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的缘故,跻身仙人,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天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说相当之高。

    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就此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与那孙观主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导致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与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宫主既然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道长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丢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一句。

    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处以小范围,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道长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

    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

    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老观主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还要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在这之后,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

    这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个,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刘羡阳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那个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膝盖,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跟风,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与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

    真会如此,刘羡阳倒是真不介意半点,阮师傅别的不说,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说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说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担任大骊宋氏供奉的头把交椅,可事实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水落石出,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都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那个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小桥,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师兄妹两个,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刘羡阳看着徐小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

    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与刘师弟想法相反吧。”

    刘羡阳叹了口气,懒洋洋背靠椅子。

    清风城许氏,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

    而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

    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找谁说理去。

    阮秀离开石崖,走过石拱桥,在河畔那边缓步走来,谢灵立即起身,去与阮秀闲聊了几句,才远离几步,御风远游。

    秀秀姐在来时路上,私底下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跟脚的剑术给他,让谢灵十分开怀。

    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可好像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实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更教了徐小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

    至于谢灵这边,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无意间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天高的师弟一门剑术,品秩不高,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桥也同时告辞离去。

    阮秀没坐在那几条竹椅上,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轻声道:“恭喜跻身元婴境。”

    刘羡阳挠挠头,“没头没脑的,破境没道理。”

    阮秀其实知道真相,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却没有与刘羡阳说破。

    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阮秀摇摇头。

    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没来由随口说道:“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天,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

    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扎成麻花辫,反正大体上都是变化不大的。

    刘羡阳点点头。

    阮秀说道:“其实抓鱼没那么难。”

    刘羡阳笑道:“对我们来说,小时候会比较难,大了后,也还好,我跟陈平安,还有小鼻涕虫,其实水性都不差。”

    刘羡阳突然说道:“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这个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说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说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与刘羡阳说了那铸炼阳燧一事。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说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与天取火,便是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说自己有两位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黄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

    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说道:“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说些也无法。”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

    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天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小鱼碧水中。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天火,大炼五行,照彻天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用吗?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

    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小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小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说今天会准时赶到小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小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瞒,说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小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小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说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说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小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小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小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天下,一颗丢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说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说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天,再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边打杀化外天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天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天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说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天下还好说,浩然天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天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说,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说得通了,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说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天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天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天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说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天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说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说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小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

    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

    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坟那三枚金精铜钱,我早就帮你收起来了。”

    这是对那句“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遥相呼应,也是造就出“明虽灭尽,灯炉犹存”的一记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兴许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伪之疑,唯独粹然善心,却无有高下之别。

    崔瀺没来由想起了一番言语,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变化代兴,谓之天德。

    寥寥两句,便一语道破“心诚”、“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讲得太多,好话数不胜数,藏在其中,才使得这番言语,显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无名时,便与最早相依为命的学生,唠叨过很多遍这番话,最终好不容易与其它道理,一起给搬上了泛着浅淡油墨香味的书上,刊印成册,卖文挣钱。其实当时老秀才都觉得那书商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事实上那书商真心觉得会卖不动,会亏本,是某人好说歹说,加上那位未来文圣开山大弟子的一顿劝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怜巴巴的三百册,而私底下,光是学塾几个学生就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三十册,还成功怂恿那个财大气粗的阿良,一口气买下了五十本,当时学塾大弟子最为得力,对阿良诱之以利,说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过三百,本本可谓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声,售价还不得最少翻几番。当时学塾里边年纪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说与阿良走一个走一个,还让阿良等着,以后等自己年纪大了,攒出了一两片金叶子,几颗大银锭,就走江湖,到时候再来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没个滋味,江湖演义小说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会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圣一脉先生学生,在钱财事上,最为捉襟见肘的一段岁月。

    师兄弟几个,与那个浪荡不羁的阿良喝酒,是开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经独自一人,跟那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书商喝酒时,崔瀺觉得自己这辈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从没那么低三下四过。

    仿佛把绣虎一辈子的谄媚神色、言语,都预支用在了一顿酒里,年轻人站着,那兜里有几个臭钱的胖子坐着,年轻书生双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夹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鸡毛蒜皮,只是难免端些先生架子,讲究读书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欠开山大弟子一句道谢,就那么一直欠着了。又或者是先生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为先生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无需双方多说半句。

    陈平安听闻此语,这才缓缓闭上眼睛,一根紧绷心弦终于彻底松开,脸上疲惫神色尽显,很想要好好睡一觉,呼呼大睡,睡个几天几夜,鼾声如雷震天响都不管了。

    大雪纷飞,却不落在两人城头处。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来寒不至,故而山中无寒暑。

    先前陈平安犹然担心个万一,万一这崔瀺,还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岂不是功亏一篑。

    陈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到底能够从自己身上图谋到什么,但道理很简单,能够让一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计自己,一定是谋划极大。

    复杂事往简单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剑破万法,而将简单事往复杂了去想,是缝补,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陈平安在家乡年幼时所藏的三枚铜钱事,极其隐秘,那个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知晓。

    绣虎确实比较擅长洞悉人性,一句话就能让陈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陈平安,说道:“年轻时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认可,本就是个可对可错的道理,只是崔瀺来说,就比较有理。许多道理,是旁人看似与你只说一两句话,事实上是拿他的整个人生在讲理。有没有用,且听了,又不亏钱。若有赚,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钱的酒水。

    陈平安知道这头绣虎是在说那本山水游记,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害得我名声烂大街,就好吗?”

    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还有那么些心思单纯的孩子,若是给他们瞧见了那部乌烟瘴气的游记,岂不是要伤心坏了。估计以后回了家乡山上,有个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绕着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声总比山君魏檗好些。”

    陈平安睁开眼睛,有些忧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崔瀺说道:“一回便知,不用问我。”

    陈平安以狭刀斩勘撑地,竭力坐起身,双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劲揉了揉脸颊,驱散那股子浓重睡意,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狭刀斩勘,自行矗立城头。

    崔瀺再次转头,望向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笑了笑,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询问,是当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伤口上撒盐,询问年轻山主的一个小问题。

    而崔瀺所答,则是当时大骊国师的一句感慨言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风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蛮荒天下,就只有两个人。

    终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的困顿处境了。哪怕身边这位大骊国师,曾经设置了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可这位读书人到底来自浩然天下,来自文圣一脉,来自家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报平安。可惜崔瀺看样子,根本不

    愿多说浩然天下事,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强问强求就有半点用。

    崔瀺随口说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会让人在书上,写不出仙人的话语。所以你们文圣一脉,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陈平安轻声说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崔瀺好像没听见这个说法,不去纠缠那个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顾自说道:“书斋治学一道,李宝瓶和曹晴朗都会比较有出息,有希望成为你们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来,在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旁人护道一事,就要更加劳心劳力,片刻不可懈怠。”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边隐藏有何玄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依旧不着急打开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亲眼验证其中内幕,还是将重新散开发髻,将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双袖滑出两把曹子匕首,陈平安下意识握在手中,已经无需怀疑崔瀺身份,只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习惯了用某一件事某个心念,或者是某个动作,用以勉强定心神,不然杂念琐碎,一个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马,心境就会是“野草繁芜、大雨时行”的场景,使得心路泥泞不堪,会白白消耗掉许多心神意气。

    突然发现崔瀺在盯着自己。

    陈平安说道:“宝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红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让人帮忙转交的两封书信上,都有过提醒。”

    两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让捻芯转交宁姚,一封让转交给陈平安心目中的未来落魄山山主,学生曹晴朗,再让曹晴朗与李希圣主动言说此事。

    崔瀺说道:“就只有这个?”

    显然在崔瀺看来,陈平安只做了一半,远远不够。

    陈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悦,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陈平安愈发皱眉,葫芦里买什么药?

    “观身非身,镜像水月。观心无相,光明皎洁。”

    崔瀺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抬头望向蛮荒天下那两轮明月,缓缓道:“急处回光,着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还以为你离乡远游这么多年,身边都有了个名叫‘晴朗’的学生,剑气长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镇天幕,怎么都该读书读到此处,我实在不知道你翻书来读书去,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陈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计较崔瀺那番怪话。

    崔瀺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扫踪绝迹,当下清凉。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无与敌。只要你在书上见过这些,哪怕你稍稍知晓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过去’之说,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难道不是好事吗?前贤以言语铺路,你大步走去即可,临水而观,低头见那水中月碎又圆,抬头再见本相月,本就更显光明。隐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个灯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该跻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来,它都未必会来。”

    陈平安在心中小声嘀咕道:“我他妈脑子又没病,什么书都会看,什么都能记住,还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还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这个岁数,搁这儿谁骂谁都不好说……”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袭披头散发的鲜红法袍。

    好像在说一句“怎么,当了几年的隐官大人,在这城头飘惯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现在懂得这几句佛偈,也不算迟,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陈平安在崔东山那边,收获颇丰。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身边这头绣虎,好像在自己这个岁数,脑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会被世人认定一个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已是绣虎囊中物了。

    崔瀺说道:“左右原本想要来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萧愻纠缠不休,始终脱不开身。”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来才好,不然左师兄此行,只会危机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远处的十万大山,“天下人事,历来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几境高,差别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无可奈何。所以你错过了很多。”

    陈平安问道:“比如?”

    崔瀺只是说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刘叉在南婆娑洲问剑日月。上任隐官萧愻在桐叶洲剑斩飞升境荀渊。白也去往扶摇洲,一人四仙剑,剑挑数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宝瓶洲走大渎成功,成为人间第一条真龙。杨老头重开飞升台。北俱芦洲剑修南下驰援宝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巅,力压托月山大祖。礼圣在天外守护浩然。

    在这之后,又有一桩桩大事,让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宝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为惊骇心神。

    如今还有亚圣断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颠倒,身在剑气长城,与之遥相呼应,昔年一场文庙亚圣和文圣两脉的三四之争,落幕时,却是三四合作。这大概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握住那把狭刀,“错过就错过,我能怎么办。”

    崔瀺笑道:“借酒浇愁亦无不可,反正书呆子左右不在这里。”

    饮酒的乐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劲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层层卸甲。

    善饮者为酒仙,耽溺于豪饮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让人跻身仙、鬼之境。所以绣虎曾言,酒乃人间最无敌。

    陈平安说道:“我以前在剑气长城,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头喝酒,左师兄从来不说什么。”

    崔瀺嗤笑道:“这种色厉内荏的硬气话

    ,别当着我的面说,有本事跟左右说去。”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

    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与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

    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与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突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

    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

    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

    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崔瀺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与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

    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

    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那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那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归人

    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当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

    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功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围上来了十数位修士。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与白雪同颜色,再往脸上覆盖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位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就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位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的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与那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最少得有两三位。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会常年摆摊了,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再加上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了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婴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要守一次规矩。等到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花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来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众多修士,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骨头极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这么个客卿。莫不是那桐叶宗的客卿吧?

    那个女子剑修说道:“客卿信物呢?!”

    只见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芦花岛老金丹微微讶异,“

    陆剑仙难道不曾兵解离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与我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与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老金丹最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劳烦曹仙师说一说那位陆剑仙,恳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一定要慎言,我与姜宗主和陆剑仙,都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那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与那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自家宗门,自家师长,能够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岂能不让人由衷开怀。

    只是他们眼神深处,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大瀼水,总计五脉,并非全部剑修,只有一脉,传自剑仙元青蜀。

    那老元婴剑修一挥袖子,似乎觉得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过碍眼,早早滚蛋。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那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花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还活着,还当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在芦花岛,陈平安什么都没有多问。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婴剑修,隐匿气息,以水遁之法,遥遥跟踪自己。

    陈平安假装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过后,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的视野。

    老剑修返回芦花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上当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那女子剑修愤懑道:“桐叶洲这种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芦花岛老金丹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老剑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叶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该被宝瓶洲修士南下,大举渗透,还有脸去中土文庙吵?换成我是那文庙圣贤,早一个大嘴巴摔过去了。”

    陈平安行走在海上,风雪又起。

    风雪茫茫,茕茕孑立,四顾全疑在玉京。

    陈平安当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是崔瀺赠送,并未设置山水禁制。

    环顾四周,确实并无修士窥探之后,陈平安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当他心神沉浸其中,发现破碎小洞天里边,住着一帮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剑仙胚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

    这些孩子相互间都很熟稔了,毕竟在白玉簪子里边的小洞天,相依为命。

    小洞天辖境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山水祠庙外边的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陈平安刚好从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为里边渡船总计三艘,还有一艘流霞舟。陈平安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余人。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白玉簪。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我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报名字。”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下五境剑修七个,洞府境剑修两个,白玄,玉牒。

    陈平安说道:“第一,不许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乡。我接下来每天都会教你们宝瓶洲和桐叶洲的两种雅言。”

    何辜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凭啥不说家乡,丢你脸啊?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垫底了。学什么雅言,不稀罕学!”

    亏得他将巅峰十剑仙里边的老聋儿给扔到一旁,换成了年纪轻轻、境界还不高的隐官大人。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何辜又不乐意了,瞪眼道:“啥?没啦?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我家里长辈,都说你算计多,脑子贼灵光,尤其是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都能在城头上参与巅峰十剑仙的议事了,就你不是剑仙,我娘亲问靠啥,我爹说还能靠啥,靠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呗。咋个今儿话不多,你该不会是一个假的隐官大人吧?”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

    我那酒铺,出了名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那坐庄,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钱挣个个能分赃。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头抱住脑袋,只是没恼火,反而点点头,稚嫩脸庞上满是欣慰,“难怪我爹说二掌柜是个狗日的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是真的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陈平安想了想,“加上一点,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师傅。我暂且当你们的剑术护道人。以后你们跟我到了家乡,入不入我的山门,随缘,不强求。”

    这些从此就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他们是离乡,唯独自己却是归乡。

    “那咱们击掌,走一个。就当相互认识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与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陈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边驾驭符舟御风,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边头疼,本以为孑然一身游历桐叶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闹哄哄的光景。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

    有些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温养飞剑。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尽头。你说有多深?要是把咱们家乡的长城往这儿一丢,咱们是站在水面上,还是在水底下?”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符舟掠海,期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一拨出海的芦花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只是这符舟渡船远游,太吃神仙钱啊,陈平安仰头望去,希冀着路过一条由西往东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驾驭符舟跨海远游,后者显然更划算些。而且这拨孩子,既然来到了浩然天下,难免需要与剑气长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对安稳,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可惜陈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条渡船路过,毕竟桐叶洲在历史上太过闭塞,没有此物。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

    再将学生崔东山赠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倾斜别在腰间。

    坐在船头那边,与孩子们问了些白玉簪子里边的情况。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条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里边慢,外边快,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

    所以其实这九个孩子,在白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今儿宵夜,咱们要不要吃炖鱼?海鱼跟河鲜的滋味,还是不一样的。”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这孩子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笑了笑。

    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

    怎么有点像当年身边跟着个李槐?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

    然后开始闭目凝神,凭借那根纤细鱼线的细微震颤,寻觅四周的水中游鱼。

    小妍赞叹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了印章纨扇和皕剑仙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小妍轻声道:“咱们啥时候可以见到婉婉姐啊?”

    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睁开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口酒。

    久违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铺子的烧刀子。

    可能是太久没喝了,可能是没有酱菜佐酒的缘故,可能是没有一碗葱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让人几乎掉眼泪,肝肠打结。

    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一别过后再无重逢的匆匆过客。可是人心间,过客却可能是别人的久住之人。还会笑颜,还会高声言语,还会同桌饮酒醉醺醺。还会让人一想起谁,谁就好像在与自己对视,不言不语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梦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梦。

    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陈平安不敢多喝酒,转过头,对那些好像来自城头的小麻雀们,喊了一声,“喂。”

    正在闲聊的孩子们齐刷刷转过头,就连练剑的几个,也都竖起耳朵。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白玄问道:“如果在那桐叶洲遇到个仙人,甚至是飞升境,你肯定打不过。”

    这个孩子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

    至于仙人。

    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当年没走,还活了下来,那就都是当之无愧的豪杰或是枭雄了。

    能别打就别打,和气生财。

    当陈平安不再需要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时又挣脱了牢笼。

    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

    因为捻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如此一来,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当他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气象。不然就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从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芦花岛造化窟,反正处处透着诡谲,入乡随俗,习惯就好。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小妍怯生生问道:“鱼呢?”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就这?

    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于斜回小声说道:“何辜,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假的隐官,咱们悠着点啊,可别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孩子们多有小鸡啄米附和。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悬佩狭刀斩勘在腰侧,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名副其实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陈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运转,不是仙人修为,还真未必能够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司徒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还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继续钓鱼,手持养剑葫,小口饮酒,一边笑眯起眼,轻声言语道:“古驿雪满庭间,有客策马而来,笠上积雪盈寸,侠客下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苍黑。饮酒至醉无言,掷下金叶,上马忽去横短策,冒雪斫贼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了,就又开始习惯性拆台,问道:“第二条鱼呢?”

    陈平安没好气回了一句,“催催催,催个锤儿么,鱼儿呼朋唤友,喊它家老祖宗来,赶路不需要时间啊。”

    陈平安突然仰起头,竭尽目力所及望向远方,今夜运道这么好?还真有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过在这之前,好像还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对方风驰电掣远游而来,以一门秘术牵连水运,帮他查探方圆百里的水域动静,大概是依旧找不着那水遁的曹沫,犹不死心,然后就发现了这条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却没有落在渡船上,与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驾齐驱,与陈平安提醒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陈平安愣了愣,放下鱼竿,起身抱拳笑问道:“前辈不怀疑我们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边大小妖族,都已经被我杀绝了。怀疑你们做什么。”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烛夜游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炖锅碗筷,一个是真心喜欢这类杂务,一个是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至于练剑一事,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谁都不会懈怠,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起身递了碗筷给程朝露,然后抬头望去,还真是一条远游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楼船的形制样式,仙气缥缈,渡船四周,灵气萦绕,如有壁画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带飘荡云海中,陈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细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书之法,彩绘有一位位山上高人点睛的飞天龙女、水仙电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陈平安在造化窟那边吃一堑长一智,立即收起视线,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画龙女好似察觉到外人的遥遥窥探,刹那之间,她视线游曳,只是未能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相距极远的那条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她收敛眼眸神光,恢复如常,重归寂然,唯有彩带依旧飘摇,拖曳百丈外。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这道极为高明的山水阵法,能够帮着渡船在远航途中,路径灵气稀薄之地,或是穿过雷电**,不至于太过颠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气,也很实用,可以天然压胜**雷电。

    渡船隶属于某个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门?不然雨师雷君云伯这类神灵,不差那几笔,都该彩绘壁面之上,只会效果更佳。

    照理说雨龙宗早已沦为废墟,修士死绝殆尽,难道是当年倒悬山那座水精宫主人云签,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门户,开枝散叶?而是带了那拨修士重返宗门,已经开始着手重建雨龙宗,这条渡船是那云卿机缘所得,还是与人购买而来?还是说这条渡船来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遥远的扶摇洲,所以才会中途路过此地?陈平安在心中迅速盘算婆娑、扶摇两洲的宗门仙家,那两洲的跨洲渡船,陈平安其实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斋,面对面打过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驾驭符舟靠近那条御风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还是担心剑气长城这拨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在渡船上发生意外,与仙师们起了纷争,陈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烦,而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一个收不住手。

    能让一个九境巅峰、山巅瓶颈的纯粹武夫,都会不小心收不住手,归根结底,自然还是收不住心。

    陈平安可以让一个登城挑衅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边的家乡,只因为对方跟浩然天下没半点仇怨,它来城头找乐子也好,找死也罢,陈平安刚好拿来解闷,可如今却未必听得进几句来自“家乡人”的糟心话,未必经得起“家乡人”所做的一两件糟心事。

    何辜见那曹师傅怔怔出神,问道:“想啥呢,瞧见了漂亮女子就挪不开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补道:“换我年纪再大些,估计也会心动。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师傅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没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陈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万,一切都作白骨观。”

    纳兰玉牒这小女孩,竟是当场取出了笔纸,呵了一口气,就在纸上记下了这句话,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见。

    陈平安有些讶异,竟然还是个颇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纳兰玉牒。姓氏,纳兰。验证了心中的一个小猜测,陈平安忍不住瞬间便思绪远去千里,能让光阴长河都无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担负起如今雨龙宗海域的巡查职责,陈平安其实只看她腰间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饰,加上她一身赤黄气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来自流霞洲,更是松霭福地之主,女仙葱蒨。擅长炼化天地各色云霞,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据说双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

    这是崔瀺先前所说,也是陈平安当下心中所想。

    陈平安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心境问题,习惯性想太多。在城头上,独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由不得还挑着隐官担子的陈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还会连累整个浩然天下的大势走向,偏移向蛮荒天下几分。何况只要能不死,陈平安哪里舍得死,还有那么多想要去见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个孩子,除了三个从头到尾都不太喜欢说话的,贺乡亭,虞青章,孙春王,其余都雀跃不已,想要见识见识,一点都不考虑隐官大人的钱袋子。

    陈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说过的两点,到了渡船上边,再记得注意隐藏你们的剑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动惹事,其余都没什么好顾虑的,想练剑就在屋内潜心练剑,想赏景就出屋赏景,百无禁忌。”

    陈平安驾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转瞬之间就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条彩带飘荡的渡船,大小两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陈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声道:“能否让我们登船?”

    跨洲渡船那边不能算是毫无反应,寥寥无几出门赏景的山上炼师,无需渡船那边出声,都已经迅速返回住处。

    然后渡船栏杆四周,水雾升腾丈余高度,等到云雾散去,浮现出一把把符箓长剑,青竹材质,苍翠欲滴,绿意莹澈,且剑身皆有丹书敕文,是脉络繁多的符箓一道,斩妖一支。关键还是那数以千计的符剑材质,是竹海洞天出产的青竹,道意蕴藉,天然压胜山川鬼魅湖泽精怪,虽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数量的青竹符剑,肯定天价,绝对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够购买、再炼化为如此珍稀符剑的,况且竹海洞天历来极少对外贩卖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开化青泥,也绝不以此挣钱。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位从未走出洞天之外、从未在浩然天下现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动贱卖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赠送给中土文庙。

    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历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剑气森森,天地肃杀。

    当年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杀伐手段不弱的元婴地仙,甚至会有上五境修士或隐或现,帮忙押运货物,以防万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绘女子,一一现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质、炼法品秩更高的符剑,剑尖指向那条符舟武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悬狭刀系酒壶。

    跨洲渡船那边,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横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儿没啥看头,更多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

    陈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剑,割伤手掌,以此验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声叹气道:“半点不霸气。”

    于斜回点头道:“窝囊得很。”

    一个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头,手持一对铁锏,大髯却小脸,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言语却豪气,简明扼要,就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手指间夹住一颗谷雨钱,还了三个字:“不差钱!”

    管事说道:“一剑手心,一剑眉心,乐不乐意?”

    陈平安点头道:“无妨无妨,只是恳请渡船这边小心些力道,别戳穿了。”

    陈平安笑呵呵补了一句,道:“宁肯错杀不错放的勾当,太伤阴德,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别学山泽野修。”

    那彩绘龙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声敕令,果真递出两剑,剑光骤然划破夜幕,又倏忽收敛,她收剑过后,低头望去,剑尖之上,有两粒鲜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剑尖微微震颤,来自那斗笠汉子手心、眉心的两滴鲜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气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术将鲜血重新凝聚,显然没有察觉到异样,与那龙女一起倒持竹剑,兴许这就算是与那斗笠汉子示好几分了,毕竟对方此举,极有诚意,将鲜血交予炼师勘验身份,可不是什么递交通关文牒那么简单的。

    陈平安一招手,将两粒鲜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悦几分,问道:“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平安选择以心声答道:“得知流霞洲葱蒨前辈,道法无边,已经将作乱妖族斩杀殆尽,雨龙宗地界可谓海晏清平,再无隐患,我就带着师门晚辈们出海远游,逛了一趟芦花岛,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见机缘。至于我的师门,不提也罢,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没几个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紧,好家伙,竟是个假装纯粹武夫的元婴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叶洲修士无疑了。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剑修。否则体魄不至于如此坚韧如武夫宗师。

    对方心声,极为清晰,显然是渡船两层山水禁制,对其修为影响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声言语传到渡船,让自己听个真切,倒也不难,只是声音却绝对不会如此清晰。

    陈平安手掌轻轻一拍青衫,一袭法袍起涟漪,绽放出一阵阵青翠雾霭,主动打破些许障眼法,显露出身上法袍的竹丝衣质地,来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岛去往猿蹂府的刘幽州,当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丝衣。

    这类法袍,又有“清凉境地”和“避暑胜地”的美誉。

    尤其是修行木、水两法的练气士,对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睐,不亚于世间修士对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没有一个妖族修士,会将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头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悬镜,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离开海底,休想隐匿气息。

    大镜高悬,是一柄传说中的开妆镜。

    若是更加擅长掩藏气息的飞升境大妖。这艘“彩衣”渡船,自认倒霉,认栽便是。无非是个力战而死的下场,只不过大妖一旦泄露踪迹,也就必死无疑了。

    自有雨龙宗旧址的驻守修士,帮忙报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葱蒨,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还有来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飞升境,亲自镇守蛟龙沟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请登船。”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山上风大,小心驶得万年安稳船。”

    若是陈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计今夜就别想登船了。

    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个会说话的。

    陈平安与渡船要了三间屋子,陈平安自己一间,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间。

    陈平安就一个要求,屋子必须相邻,神仙钱好说,随便开价。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与客人商量,腾出一两间屋子,陈平安加钱用以弥补仙师们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仙师们白白挪步,教渡船难做人。

    天底下姓钱的人最多。

    事情办得相当顺遂。一来如今山上的神仙钱,愈发金贵值钱,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几分行事退让的意思。做山上买卖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假,可“山上风大”一语,更是至理。

    陈平安双指掐剑诀,同时运转五行之金本命物,帮着两间屋子都圈画出一座金色剑池。

    免得孩子们的闲聊对话,不知不觉就被渡船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以术法随意窥探。

    陈平安本想再捻出几张符箓,张贴在窗口、门上,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让孩子们太过拘谨。

    这条渡船落脚处,是桐叶洲最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距离玉圭宗不算太远。

    陈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壶彩衣渡船独有的仙家酒酿,喝了半壶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上一次去往桐叶洲,跨洲渡船是条拥有数座秘境的吞宝鲸。

    如今倒悬山没了。陆台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剑气长城,陆台若是以“刘材”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凭剑修身份,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的两拨孩子,暂时都没有人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与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颗神仙钱,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有那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与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一颗小暑钱,半个时辰。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颗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

    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陈平安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那些修士的对话,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小说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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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