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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半座剑气长城的悬崖畔,一袭灰袍随风飘荡。

    流白来到此处,要与龙君前辈道别,她刚刚跻身元婴境,并且先后得到了两道纯粹剑意的馈赠。

    在此练剑的九十余位托月山剑仙胚子,大多已经早于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剑意,得以先后离开城头,御剑去往浩然天下,赶赴三洲战场。

    那些游荡在天地间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一缕缕剑意精纯,无偏无倚,只要剑心澄澈,与之契合者,便是被它们认可的天下剑修,便能够得到一桩机缘,一份没有任何所谓香火、师徒名义的纯粹传承。

    唯独一种存在,无论天赋多高、资质多好,绝无可能获得剑意的青睐。

    例如蛮荒天下被列为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以及那个昵称豆蔻的少女。

    流白轻声道:“龙君前辈,我即将离开此地,去往桐叶洲追随先生和师兄,不知前辈有无话语,需要晚辈捎给先生?”

    城头罡风阵阵,那一袭灰袍并未开口言语。

    流白也不敢催促这位性格古怪的前辈,她不着急离开城头,便望向对崖,不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踪迹。

    甲子帐下令,针对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设置了一道极具威势的山水禁制,彻底隔绝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对面风景,对面城头看待此处,却只会白雾茫茫。

    她身边这位龙君前辈,确实太过性情难测,作为万年前问剑托月山的三位老剑仙之一,曾是陈清都的挚友,曾经一起起剑于人间大地,问剑于天,沦为刑徒之后,最终与观照一起再次沦为托月山傀儡,但是与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观照大不相同,龙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莹脚踩一颗头颅。在战场上,斩杀自己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仙高魁。

    高魁问剑,龙君领剑,仅此而已。

    最终被老人亲手斩断剑道最后一炷香火。

    流白确实不太理解龙君前辈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事实上流白就连那个离真,都琢磨不透。离真如今还留在城头上,好像打定主意要与那年轻隐官死磕到底了。

    随着一位位托月山剑仙胚子的各有所得,一份份剑运的大道流转,自然而然,就会使得对面半座剑气长城越来越单薄,使得那个家伙的处境,越来越岌岌可危。因为那半座剑气长城的稳固程度,与剑道气运戚戚相关,相信那个与半座长城合道的年轻隐官,对此感知,会是天地间最清晰最敏锐的一个。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阳寿,故而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将至。

    但是那个年轻隐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对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灯火的光亮,日渐黯淡。

    龙君开口道:“让你先生去请刘叉返回此地倾力出剑,最晚一年,务必要迫使那小子跻身玉璞境。迟则有变。”

    流白错愕不已,不知为何龙君偏要让那人跻身玉璞境,难道?不对!自己绝不能受那人的言语影响心境,龙君前辈绝不可能与他同气连枝。

    于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询问,绝不让自己疑神疑鬼,开门见山问道:“龙君前辈,这是为何?烦请解惑!”

    龙君笑着解释道:“对于陈平安来说,碎金丹结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为元婴剑修,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只不过暂时还需要些时日的水磨功夫,他对于练气士境界拔高一事,确实半点不着急,更多心思,放在如何增长拳意之上,大概这才是那条小疯狗眼中的燃眉之急。毕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独练拳一事,却是雷打不动,如何能够不着急。在浩然天下,山巅境武夫,确实有些了不得,可是在这里,够看吗?”

    流白只觉得头晕目眩,颤声道:“他当时不是说自己马上玉璞境吗?”

    “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

    龙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随口吓唬你跟离真的,我当时本想要说他马上元婴,只是见你们信以为真,就懒得说话了。”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

    龙君望向对面,“这小子性情如何,很难看破吗?一切被视为他眼中可见之物,无论距离远近,无论难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会半点不着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终一步一步,变得唾手可得,但是也别忘了,此人最不擅长的事情,是那无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个一。他对此最没有信心。”

    说到这里,龙君笑问道:“是不是不信此说?”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龙君前辈这个说法,让她将信将疑。

    龙君无奈道:“看来是真被他那两把本命飞剑给吓傻了,我问你,一位如此年轻的九境武夫,还是以外乡人身份当了隐官、并且能够服众的一个聪明人,远游、历练、厮杀不断,但是他陈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拳?有吗?没有。”

    流白恍然,轻轻点头。

    龙君说道:“一切作为皆在规矩内,你们都忘记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了,读书人。自省,克己,慎独,既是修心,其实又都是重重约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那意味着最重修心的年轻隐官,有望能够凭借自己之力,为天地划出一道条条框框。尤其不能让此人真正悟出一剑,大凡物不平则鸣,这个年轻人,心中积郁已经足够多了,怒气,杀气,戾气,悲愤气……

    到时候被他归拢起来,最终一剑递出,说不得真会天地变色。

    说到这里,龙君以无数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与那陈平安最早在剑气长城露面时,是差不多的光景。

    龙君伸手拨开那道山水禁制,继续说道:“他要修心,循序渐进,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径,逼得他不讲理。哪怕成为元婴剑修,这家伙跻身玉璞境,依旧大不易,仓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种折损大道高度作为代价的捷径秘法,要他不得不饮鸩止渴,一旦跻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彻底与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共存亡,真正成为了陈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对面悬崖,并无那人踪影,试探性问道:“再难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你们担心他跻身玉璞境,其实他自己更怕。”

    龙君点头道:“若是他无法跻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婴、伪玉璞的稀烂境界,继续死守城头,更好,刘叉一剑下去,将对面城头再一斩为二,他就要被伤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刘叉再多几剑,人依旧不会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彻底毁了。剑道先于武道行至断头路,他与剑气长城的合道,就变得名不副实,便是让他跻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罢了。迟早有一天,无论是我,还是故地重游的你,或是绶臣,斐然,谁来出剑,其实都一样了。剑剑伤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坟,坟冢之中有个活人,实则与死人无异。

    流白好似山穷水尽之时,豁然开朗见那山清水秀。

    唯一碍眼的,便是龙君前辈故意打开禁制后,那一袭鲜红法袍,好像如约而至,只见他手持狭刀,一路轻敲肩头,缓缓走来,最终站在了悬崖对面。

    肩扛狭刀,对峙而立。

    流白先前虽然跻身了元婴境,非但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忧心忡忡,简直比跌境还不如。

    作为昔年托月山百剑仙名列前茅的存在,因为围杀一役,跻身上五境剑仙的意外,蓦然变得比天大,一天不曾真正跻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难以释怀。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将来要想打破元婴瓶颈,就需要面对那个心魔,简直让流白跻身了元婴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心魔之可畏,就在于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资质,道法,境界,甚至

    心性,都仿佛天边流云,如何低得过坚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许多跻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够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体为何,既来之则安之,反而容易破开瓶颈。

    一旦早早知晓了心魔为何物,所有早早准备好的破解之法,对于心魔而言,其实反而皆是它的滋养壮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对心魔之时,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身死道消,那么流白跻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陈平安。

    因为到时候流白在内心深处,就可以维持一点灵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听闻龙君前辈一番言语过后,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对面那人,微笑道:“与隐官大人道一声别,希望还有重逢之时。”

    当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觉得剑心愈发澄澈了几分,对于那场原本胜负悬殊的问剑,反而变得跃跃欲试。

    那人面带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没有以言语乱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来,对方这几年并不好受,好不容易跻身山巅境,使得容貌稳固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数年,乃至于数十年,如死龙卧深潭,如一尊神像枯坐祠庙,其实并不奇怪。

    例如北俱芦洲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更是以擅长大睡著称于世,披雪作衣。

    而新评出年轻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梦游客,应该也是火龙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数年之久,期间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温养魂魄,也不奇怪。这类小憩,大有讲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说,是山上修道极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个念头,按照佛法说法,便是能够让人远离所有颠倒梦想,故而相较凡俗夫子的最是寻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够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会给练气士格外香甜之感。

    从目从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静坐养神,无梦而睡,正是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一个征兆。

    但是一位练气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并且每时每刻都处于思虑过度的境地,就很罕见了,自然会大伤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渐憔悴。

    陈平安笑问道:“龙君前辈,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过你啊,还是拦着你跟离真抢骨头了?你们俩就非要追着我咬?”

    龙君笑道:“虽说只剩下半座剑气长城,陈清都这把老骨头,确实让人有点难啃。给你熬过了这么些年,确实值得自傲了。”

    陈平安转移视线,与那流白说道:“还不走?我再怜香惜玉,也是有个度的。”

    流白眼神坚毅道:“今天你我一别,极有可能就是生死别离一场,你只管多说些,将来我与心魔问剑,毕竟不是真正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摆摆手,“劝你见好就收,趁着我今儿心情不错,赶紧滚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纹丝不动。

    龙君讥笑道:“不过悟出一点粗浅的白骨观,以此洗涤心湖戾气,心情就好了几分?禅味不可着,死水不藏龙,禅定非在定时定,你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妨说句大实话,白骨观于你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旁门左道,渐悟万年也顿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极尽白净之骨,念头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终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无量无边皆白骨杂处,可惜终究与你大道不合,皆是虚妄啊。只说那本书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众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说到这里,龙君前辈瞥了眼陈平安,轻轻摇头,不以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将千百念头散落累累白骨上,好凭此勉强休歇片刻,那你就该乖乖躲起来,别来我这边自讨没趣。”

    事实上,陈平安肯定不会在白骨观一途走得太远,就如龙君所说,只是一门试图暂时拿来“小睡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陈平安今天不来,龙君也会一语道破,绝不给他半点温养魂魄的机会。

    陈平安微微皱眉,然后洒然一笑,手持斩勘,遥遥指向那一袭灰袍里边的模糊老者,“龙君前辈,好高的道法,为晚辈指点迷津,避免误入歧途,如何谢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护道,助我砥砺道心,如果不是你这副尊容,我都要误以为前辈是我家乡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了。”

    龙君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陈平安再次转头,好奇问道:“真不走?真以为站着不动,多看我几眼,就是磨砺道心剑意了?”

    流白看着那个年轻人,没来由感慨道:“你真可怜。”

    陈平安眯眼而笑。

    龙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剑气瞬间隔绝天地,不让那陈平安言语有传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让她多看对方一眼。

    没了龙君的剑气压制,遮蔽半座剑气长城的山水禁制重新关门。

    流白发现自己视线模糊,无法看见对面丝毫,她愣了愣,“龙君前辈,这是为何?”

    龙君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他先前让你见好就收是对的,并且他说这句话,本就是为最后一句话做铺垫,不然他说出口,你听见了,就可以让你心魔暴涨。”

    流白摇头道:“我不信!”

    由纵横剑气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渐渐消散,再次变成空荡荡的一袭灰袍,龙君语重心长道:“走吧,没必要跟一条疯狗一般见识。以后好好练剑,若是你当真能够斩却此人显化的心魔,对你大有裨益,因祸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虽然不明就里,对陈平安的那句言语充满好奇,却也不会违逆龙君教诲,更不敢将自身剑道视为儿戏,与那陈平安作无谓的意气之争,她立即御剑离开城头。

    在流白离开城头后,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离真来到龙君身旁。

    离真委屈道:“你对流白那小娘们,可比对我好多了。”

    龙君只是转头望向北边那座城池遗址。

    万年之前,以戴罪之身迁徙至此的刑徒,万事万物,一切由无到有。

    离真问道:“你为何如此针对陈平安?”

    龙君淡然道:“一个年轻人,能与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个想要成为陈清都第二的剑修,都该死。”

    离真又问道:“我虽不是观照,但是也知道观照只是失望,为何你会如此?”

    观照心态,跟那十万大山当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剑仙张禄之辈,大抵亦是如此。对于新旧两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种心态。

    龙君收回视线,默不作声。

    离真问道:“咱们这位隐官大人,当真尚未元婴,还只是破烂金丹?”

    龙君懒得言语。

    离真自言自语道:“不过流白由衷可怜对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单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飞鸟飞往城头,经过那道山水阵法之后,便倏忽掠过城头。既然不见日月,便没有昼夜之分,更没有什么四季流转。

    脱胎换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绝佳栖息之所。

    一粒灵光,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是元婴之寤寐修行之地。

    陈平安与剑气长城合道,代价不小。

    三者早已熔铸一炉,不然承载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压胜,也就无法与剑气长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轻隐官此后注定再无什么阴神出窍远游了,至于儒家圣贤的本命字,更是绝无可能。

    离真笑了起来,“流白笨是笨了点,笨点好啊,她未来的心魔,反而不至于太过死结无解。”

    龙君果断阻断天地,等于是救了流白半条命。

    然那位隐官大人只需说一句话,就可能让流白丢掉半条命。

    很简单,一句“你喜欢我作甚”,就能让流白道心崩溃大半。

    至于是流白不是真心喜欢,半点不重要,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症结所在。

    毕竟世间不喜欢,无非是个无所谓了,世间之喜欢却有千百种,缘由更有百千个。

    龙君突然以剑气隔绝出一座不易察觉的小天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反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龙君沉声道:“你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光阴’。”

    离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难道不是比谁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无事可做的剑修,最少也该是之一?就我这点境界,能看到什么,又能做什么?”

    离真自顾自摇头,自嘲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做啊。”

    离真之所以死活不愿成为观照,其根源便在于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笼的本命飞剑。

    当年甲申帐多位年轻剑修,围杀陈平安一人,事后竹箧察觉到离真的萎靡心境,当面劝说离真,如果以他当下心境,未来百年,兴许成就还不如流白。竹箧还询问一心想要“远离观照得真我”离真,这辈子到底能否不问观照、离真,只为剑修身份,真正递出一剑。而当时离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过来询问竹箧有无走过光阴长河,并且离真最终给出了“河床”和“命运”两个说法。

    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见到一位“故友”之后,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阴长河当中,逆流而上一万年,重返战场,足可问剑任何一位“前辈”。

    离真望向对面,喃喃道:“很羡慕你啊。”

    而那个被离真羡慕的年轻隐官,腰间悬佩斩勘,正在城头上缓缓出拳。

    一如当年,独自出拳而走,那时候,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犹有大小两座茅屋,老剑仙还在,连赢自己三场的曹慈也在。

    相对于纷杂念头时刻急转不定的陈平安而言,光阴长河流逝实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于山巅山脚一趟,挖一捧土,最终搬山。

    在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之上,蛮荒天下每斩杀一位人族大修士,就会在城头上篆刻下一个大字,而且甲子帐似乎改了主意,无需斩杀一位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们斩杀之人。

    由于大妖刻字的动静太大,尤其是牵扯到天地气运的流转,哪怕隔着一座山水大阵,坐拥半座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还是能够依稀察觉到那边的异样,偶尔出拳或是出刀破开大阵,更不是陈平安的什么无聊举动。

    苦夏剑仙的师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摇洲一位飞升境。此外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书院圣人,其中就有君子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

    都已战死。

    所幸没有南婆娑洲陈淳安,师兄左右。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姜尚真也都无事。

    通过这些,陈平安就能够大致判断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进速度。

    原本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但是有了那本山水游记之后,当陈平安将所有文字一一炼化,得到了那封来自大骊国师的密信,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然后陈平安心底就生出一个感觉,这个崔瀺,但凡脑子没病,就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送信。

    崔瀺真正厉害之处,甚至不在于赌他陈平安能够拼凑出这封密信,而是笃定那头通天老狐,自号老书虫的周密,会在自己之后,获悉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来,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会改变崔瀺心中的那个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无察觉,当然最好,可哪怕周密当真学究天人,获悉了此事,也无碍大局。

    不过这里边还藏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意思,让陈平安后悔自己脑子跟那崔瀺一样有病,竟然误打误撞拆解出了这封密信。

    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桐叶洲大伏书院旧址,一位青衫儒士模样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动,便立即让人去拿来一部山水游记,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后中炼了崔、巉、瀺、十、一在内的五字,又分别试过了所有组合,最终在心湖当中,周密也得到了那封只有八个字的密信,“时机适宜,山水颠倒。”

    周密哑然失笑,以心声称呼崔瀺,然后伸出一手,“有请崔国师,闲聊几句。”

    对方本就是阳谋,赌宝瓶洲最后是否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宝瓶洲守得住,所谓的山水颠倒才有意义,毕竟留在蛮荒天下的那仅剩半座剑气长城,依旧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若是守不住,崔瀺撑死了只是以命换命,至多救下一个年轻人,而且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与他崔瀺更换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周密敢断言,陈平安一旦真的求助于宝瓶洲失守的崔瀺,极有可能会大失所望,被崔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就真是一场极有意思的问心局了。

    崔瀺身形缓缓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问道:“所谓‘时机适宜’,是宝瓶洲成功阻滞蛮荒天下大军北上,最终两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际?”

    只是法相降临桐叶洲大伏书院的老儒士微笑点头。

    正是大骊国师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书院遗址,崔瀺自然不会现身。

    周密又问道:“崔国师就如此笃定陈平安已经率先得到密信,再笃定宝瓶洲一定守得住,还要笃定陈平安撑得到那一天?特别是需要笃定陈平安熬得住性命之忧,不至于早早与你更换位置,不会害得你前功尽废?”

    崔瀺说道:“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点脑子和担当还是有的。”

    周密笑问道:“崔国师,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如何确定那半座剑气长城,撑得到你所说的适宜时机?就不担心我腾出手来,亲自针对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间,争的是不止两座天下的大势。你要是这点气魄都没有,没资格谈什么重整儒家道统,收拢文脉,立教称祖。”

    周密沉默片刻,摇头叹息道:“崔瀺,原来你是要用一个陈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剑气长城,作为诱饵,换来礼圣……不对,是亚圣与我的换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圣先师亲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说道:“赶紧让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礼圣阻滞的远古神灵,能够在我宝瓶洲折腾出些什么。”

    周密点头道:“如你所愿。”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望向扶摇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么。”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里边的那个老瞎子,早早表明了会袖手旁观。

    东海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更多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甚至携道观飞升之前,还算小小帮了个忙。

    那个老和尚暂时还不确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经到了宝瓶洲,可这仍然在托月山的预料之中。

    唯独那位中土神洲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会留在那边,并且会将那把剑归还青冥天下的玄都观。

    不该持剑返回浩然天下的。

    不曾想此人还是出剑了。

    十四境修士,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西南扶摇洲,总计递出三剑,一剑将对手打退出扶摇洲,一剑跨海,一剑落在倒悬山旧址附近,剑斩杀王座大妖。

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争天下

    嘉春七年开春时分。

    飞升城祖师堂,举办了所有嫡传务必到场的第二场正式议事,所有在外建府、游历剑修,一律按时返回。

    距离第一次的挂像敬香,已经时隔六年。

    祖师堂大堂,当下摆放了四十一条椅子。

    唯独挂像下那张桌子旁,空着两条。

    刑官一脉,座椅在左,隐官和财库泉府这两脉,居右。

    隐约有那两两对峙之势。

    刑官一脉领袖,齐狩,跻身玉璞境没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两位老元婴剑修的位置,他们分别来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别是陈氏、纳兰两个大姓的附庸门户。

    两位老人与齐狩关系平平。

    他们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寿命,所以更多兴趣是帮着飞升城开枝散叶,愿意为年轻剑修们倾囊传授剑术。

    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上,即将卸任的老人,往往都会比较耿介,敢说、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话或事。

    如今飞升城气象一新,剑修练剑,再无门户之见,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先前通过翻检档案、整理秘录,给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诸多剑仙遗留下道诀、剑经。

    只不过上山修行,讲究一个道不可轻传,法不可轻授,不能太当回事,却也不能太不当回事。

    所以年轻剑修必须凭借各自天赋、功劳,以及本命飞剑的品秩,尤其是飞剑本命神通的大致脉络,然后经过刑官和隐官两脉的共同勘验,剑修才可以翻阅不同品秩、条目的众多秘档、剑谱。门槛依旧有,但是相较于以往的剑气长城,门槛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隐官一脉还拿出了一门改善过后的剑气十八停修炼之法,对飞升城所有剑修公开,皆可修炼。

    据说这新十八停,最早传自阿良,早年只有宁姚、陈三秋、叠嶂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年轻人,得以修炼此法。

    陆陆续续有剑修跨过大门,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实的年轻岁数。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龙门境剑修。还有几位尚未二十岁的剑仙胚子,属于例外。有小道消息说,这五个跻身中五境却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极有可能是隐官一脉剑修的候补人选。

    飞升城祖师堂内,老人太少,年轻人太多。

    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师堂,都是绝无仅有的场面。

    离着定好的时辰,约莫还差一炷香功夫。

    齐狩已经落座,主动微微侧身,与身旁一位元婴老剑修议事。如今刑官一脉剑修,在飞升城权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齐狩事必躬亲,飞升城周边八处山头的选址、安置压胜物、打造山水阵法,都需要齐狩定夺,能够在这种忙碌形势中,跻身上五境,足可见齐狩惊才绝艳的资质。

    而齐狩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一味专注练剑,刻意追求那个玉璞境,而是年复一年,为飞升城奔波忙碌,这为齐狩赢得不少的人心。

    由于宁姚尚未现身,所以祖师堂内氛围暂时还算比较轻松。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飞升城祖师堂,宁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将行山杖横放在两侧椅把手上,轻轻晃荡双腿,她旁边分别坐着个老姑娘和公道话。

    顾见龙以心声言语道:“绿端,宁姚怎么还没有跻身飞升境?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啊。”

    关于宁姚的称呼,其实是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一大难题。称呼为隐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适,毕竟宁姚已经是一位千真万确的大剑仙。可要说喊宁大剑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宁姚先前自己开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终没人客气,也不敢跟宁姚客气。何况隐官一脉剑修,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客气人。

    郭竹酒双手轻拍绿竹杖,同样以心声嗤笑道:“你懂什么,什么都懂不得,这是师娘给他们刑官一脉剑修留点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后脑勺上。

    郭竹酒一个双手抬起,胡乱拳架,双肩一震,好似给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后恼火道:“董姐姐,嘛呢,我又没说你坏话,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间,正在灵巧翻转一枚霜降玉材质的藏书印,微笑道:“手痒。”

    郭竹酒小声埋怨道:“隐官师父不在,隐官师娘还没来,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吧。”

    王忻水突然问道:“米大剑仙,还有曹衮、玄参两位好兄弟,还算不算咱们隐官一脉的剑修吗?”

    顾见龙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几条椅子很难吗?咱们避暑行宫自家谱牒上,不还留着他们的名字?”

    王忻水点头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宫,顾见龙,王忻水,曹衮,玄参,发自肺腑地称兄道弟,各自视为同道中人,于是被董不得称呼为隐官麾下四大狗腿,然后四人加一起,等于一个郭竹酒。

    罗真意,没来由有些伤感。

    在如今的飞升城,罗真意有点类似剑气长城宋彩云、周澄、纳兰彩焕这些前辈,不但天生姿容绝美,还注定会成为女子剑仙。

    当年避暑行宫,愁苗剑仙还在,林君璧、宋高元这些外乡年轻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衮或是玄参下棋对弈,双方身后的臭棋篓子一大堆,却一个比一个喜欢当狗头军师。

    当时不觉得如何有趣,回头再看,罗真意才发现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个双手笼袖一旁观战的年轻人,棋术不高,却最喜欢胡乱指点,唯恐天下不乱。

    曹衮、玄参若是赢过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领衔四大狗腿,对他吹嘘拍马,输了棋,那人就理直气壮撂下一句怪我咯?没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后,神色肃穆,沉默寡言。他是隐官一脉剑修最坐有坐姿的一个,也是最伤感的一个。

    最喜欢的姑娘,已经嫁为人妇,曾经街上与她偶遇,孩子都晓得喊他范叔叔了。不知为何,他当时只是有些失落,却反而不再痛彻心扉了,看着眉眼似她的那个孩子,范大澈只知道当时自己释然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为人妇、再已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最要好的朋友,陈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轻隐官,独自留在了剑气长城。

    十分怀念那一声“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自嘲而笑,他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屏气凝神,默默温养剑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剑道资质,比不过任何一位隐官一脉剑修,是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坎坷才跻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顾见龙他们,不但先天资质极好,后天努力更是远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压力不小。

    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平日里身穿一袭宽**袍,元婴境瓶颈修为,却不是剑修。

    她的真实身份,好像连避暑行宫都不太清楚。在飞升城横空出世,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的大人物。

    她是飞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捻芯的那把座椅,位于刑官和两位元婴老剑修之后。

    不过捻芯与那宁姚一样,尚未露面。

    捻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坐着同样的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师出同门的金丹剑修,男子却身穿女子衣裙。

    他们来自昔年毗邻种榆仙馆的那座剑仙私宅“簸箕斋”,凭借他们师父传下的那门神通,如今三人负责帮助飞升城寻觅年幼的剑修胚子。

    其实他们更愿意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但是对外宣称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没答应。

    簸箕斋那位与阿良私交极好的老剑仙,收藏了众多古砚台,所以歙州、水玉、赝真这三位境界不高、却杀力尤其出众的金丹剑修,与年少时喜欢翻墙串门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过。

    故而一座祖师堂,虽说派系分明,但是相互间的渊源关系,实则千丝万缕,或投缘为友,或祖辈香火情,相互牵扯在一起。

    一位女子跨过大门,悄然落座,期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

    正是捻芯。

    捻芯开始闭目养神,今天议事,她注定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如今飞升城想要成为刑官一脉成员,练气士当中唯有剑修有此资格,这是飞升城的一条铁律。

    反观隐官、泉府两脉,就无此约束,诸子百家练气士,却都无碍。

    刑官一脉,若非练气士,就只有以旧躲寒行宫作为发轫之地的纯粹武夫,才能够在刑官谱牒上写下名字。

    旧躲寒行宫武夫一脉,聘请那个酒铺代掌柜郑大风,作为教拳人。

    只是郑大风婉拒了飞升城的供奉一职,为姜匀、元造化那拨少年少女传授拳法,只收取一笔俸禄。

    如今刑官辖下武夫一脉,人数骤增,已经六十余人。除去最早被白炼霜教拳的姜匀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捻芯新收的两个孩子,此外第三拨,几乎多是五六岁的孩子。

    习武一事,虽然对资质的要求,远远不如剑修,但是学拳要趁早,是定论。

    故而最终刑官一脉,无形中就出现了一脉三山头的格局。

    齐狩手握大权,捻芯负责栽培武夫,此外两位元婴老剑修,与簸箕斋三位金丹比较合得来,因为一方传授剑术,一方寻找剑修胚子,双方合作顺畅。

    不过哪怕如此,管着将近半数剑修的齐狩,还是当之无愧的飞升城权势第一人。

    齐狩与身旁老剑修聊过了正事,重新恢复坐姿,瞥了眼对面那张椅子。

    对面那隐官一脉,宁姚领衔,此外董不得,徐凝,罗真意,顾见龙,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还有个范大澈。

    目前总计九人。

    相较于山头林立的刑官一脉,隐官一脉人数更少,而且人心显然更为凝聚,远远不是刑官一脉能够媲美。

    在宁姚第二次远游归来之时,齐狩发现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颈,名副其实的大剑仙。

    可在所有飞升城剑修看来,宁姚御剑返乡之时,竟然没有破境,才叫人觉得意外。

    由此可见,宁姚在飞升城心中的地位。

    成为剑仙很难,成为大剑仙更难,成为一位飞升境,更是登天难。

    但是宁姚是唯一的例外。

    齐狩对此谈不上有任何愤懑,因为飞升城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

    毕竟如今这座天下,群雄割据,不独有一座飞升城。

    无非是剑道一途,注定争不过宁姚,但是齐狩却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争。

    齐狩视线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于宁姚一侧。

    此人比齐狩更早来到祖师堂。

    高野侯如今还是元婴境,想要跻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够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齐狩并没有将高野侯视为对手,甚至愿意与邓凉一样,与高野侯成为朋友。

    泉府,管着飞升城的财政大权,衣坊、剑坊、丹坊三坊合并,以元婴剑修高野侯为首,只不过高野侯作为财神爷,自身并不擅长钱财事,真正管事的,还是从晏家和纳兰家族当中提拔起来的几位剑修,年岁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适合当账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手笔了,不然不至于这么文绉绉。

    齐狩曾经跟陈平安在城头并肩作战。

    公私分明。在战场上,双方不是朋友胜似朋友,陈平安还与齐狩主动做过一笔大买卖。

    不过战场之外,各凭本事恶心对方,却也不至于到分生死的地步。

    齐狩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那个家伙跟着来到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处处束手束脚,但说不定会更让自己生出一份斗志。

    而且除了齐氏家族底蕴深厚,自家老祖齐廷济,毕竟是唯一一个依旧位于剑道巅峰的老剑仙。哪怕齐廷济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继续仗剑杀妖,其实对当下的飞升城而言,依旧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邓凉的位置,位于靠近大门处,所以与几位资历最浅、资质却好的孩子为邻。

    这不太合规矩,身为飞升城第一位记名供奉,座椅怎么都该在高野侯、捻芯附近。

    是邓凉执意如此安排。

    这也让邓凉在飞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缘,变得相当好。

    他出身皑皑洲大宗门九都山,作为嫡传,又是元婴剑修,是九都山肃然峰的山主,返乡之后,以闱编郎身份,秘密位列绿籍,这比成为祖师堂嫡传更加艰难,因为一旦跻身九都山的仙家绿籍,修士就能够分走宗门一部分山水气运。

    邓凉是旧隐官一脉的出身,同时又与刑官领袖齐狩关系莫逆。

    所以邓凉选择两不投靠,有意与隐官一脉稍稍拉开距离,是极有分寸的明智之举。

    邓凉来此就三事,自己练剑破境,求个大剑仙。

    见一见心爱女子董不得,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为飞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桥梁,邓凉也希望自己能够为飞升城做些实事,以及尽量避免刑官、隐官两脉剑修之间的势同水火。

    所以邓凉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许多以供奉身份说出的言语,才能让飞升城剑修真正听得进去。

    他此次游历飞升城,带来了相当数量的宗门特有仙家物资,情意重礼不轻,分别是那山下君主最为青睐的岁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却鬼符。邓凉此次来到第五座天下,随身携带了宗门专门赐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蕴含充沛灵气的仙家酒酿,六十坛,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子,色泽鲜红,味如菱角,总计八百斤,最适宜当做下五境修士的药膳,性温和,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补。

    尤其是那三百张却鬼符,更是珍贵异常,在皑皑洲又被誉为绿筋金书,符箓材质,九都山独有的一种仙家树叶,制成符纸之后,绿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转,张贴一张符箓,宛如一尊有灵门神,庇护家宅。

    被邓凉全部赠送给了泉府。

    宁姚现身大门外。

    祖师堂内诸多小声攀谈,瞬间停止。

    这些年间,宁姚破境、远游两不误。

    对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宁姚没有落座,为飞升城祖师挂像上香。

    刑官齐狩,泉府高野侯,分别紧随其后。

    三人的九炷香,都会由祖师堂最年长者给出。

    这是飞升城祖师堂第一场议事,新订立的一条规矩,由宁姚提出,无人异议。

    今天负责递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脉的元婴老剑修之一,这是老人第一次为三人递香,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会有几场议事,只是隐官宁姚皆远游在外,她不现身点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飞升城议事。

    加上先前议事,往往祖师堂人数空了一半椅子,老剑修每次为齐狩、高野侯递出香火,也绝无今天这般心境。

    除了这三人上香,其余祖师堂人员,皆起身。

    宁姚落座后,并不言语。

    齐狩说道:“开始议事。”

    此次兴师动众的祖师堂议事,刑官一脉,哪怕是两位元婴老剑修,和歙州在内三金丹,其实都比较担心飞升城祖师堂,即日起,成为一言堂。

    有此担忧,不全是出于私心。

    宁姚第一次返回飞升城,就一剑砍了齐狩,是举城皆知的事情。

    那么会不会以后每次隐官一脉“受了委屈”,不管有无道理,宁姚就是干脆利落递出一剑了事?

    没有人会怀疑宁姚的一城领袖身份,甚至都不会觉得宁姚会假公济私,道理太简单不过了,没必要,宁姚根本瞧不上这些所谓的权柄,对于如今视野所及、已是飞升境壮丽光景的宁姚来说,连同刑官齐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内,都很清楚,想要成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门,飞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独不能少宁姚。

    可是飞升城想要稳稳屹立于第五座天下,终究不能全部依仗宁姚的境界和剑术,来帮助飞升城解决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拨老剑修,来此之前就私底下碰头,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宁姚能够干脆脱离隐官一脉,成为一个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点,就是成为陈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决之,但是飞升城平时庶务、寻常琐碎,宁姚最好就别插手了,大可以专注练剑,一举跃升为这座天下的第一位飞升境剑仙!

    供奉邓凉,对于飞升城当今三脉的大致心思,一览无余。

    到底是九都山这种浩然天下大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早年又做过许多年的山泽野修,

    邓凉没觉得这些纷杂心思,就一定是坏事。甚至会觉得如今的飞升城,若是不去说战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剑气长城,更加朝气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犹在城池之中,只是如今再无什么名副其实的豪门家族,剑仙家主。

    老人,真没剩下几个了。

    毕竟剑仙,几乎都战死在了遥远的家乡。

    好像那场战争,老大剑仙有意逼着所有剑仙、老人,为年轻人让出一条道路来。

    这里如今是异乡,但是终究有一天,会成为飞升城越来越多年轻人、孩子的家乡。

    齐狩率先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是汇总、筛选所有仙家势力的消息,重点是那些宗字头门派,例如位于天下最东边的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

    再一个是收集关于所有在此跻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相关谍报。例如桐叶洲女冠黄庭,已经是玉璞境,在一处山头,打造石碑,剑刻“太平山”三支。此外还有一个化名杨横行的男子,既是远游境武夫,又是元婴修士,不容小觑。

    除了宁姚独自御剑远游四方,还有四拨刑官剑修,分别去往某个方向,探查消息。还收集了大量来自扶摇洲、桐叶洲的山水邸报。

    齐狩说道:“我们按照避暑行宫旧例,编订正副两册,一个记载所有宗门势力,一个记录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宁姚点了点头。

    高野侯说道:“无异议。”

    经过六年的不断扩张,由于飞升城位于天地中央的缘故,开始与外方有越来越多的接触。

    剑修不断外出远游,他人纷纷游历至此。

    除了飞升城不断壮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见。

    此外许多别家人事,都逐渐浮出水面。

    年轻十人当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关门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独自远游。

    候补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经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这座天下,已经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隐官一脉,反正一切都有旧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实上避暑行宫还早有谋划,给出了一份详细方案。

    先前隐官一脉离开城池,分散四方,勘验山河。刑官一脉随后选址八处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开疆拓土,为飞升城圈画出千里版图,作为飞升城千秋大业的立足之地,立身之本。

    旧避暑行宫,曾经留下一本内容详实的书籍,年轻隐官亲笔书写,林君璧、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外乡剑修,合力编撰此书。

    分为架构篇,其中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桐叶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鹿角宫,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庙堂、沙场,等等,其运转方式,皆是一个个案例。

    外拓篇,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阵法,对外安插谍子,以及各洲宗门、雅言、风俗,又细分为十二大条目。

    人心篇,例如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学塾,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

    山水篇,专门讲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岳、山水神灵。

    这本洋洋洒洒十余万字的书籍,祖师堂成员,除了被隐官一脉删去了人心篇,此外内容,人手一本。所以如今飞升城剑修,对于那座浩然天下的繁琐规矩,兴许还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绝不至于陌生。

    “刑官,我有话要说。”

    顾见龙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脉其中两拨剑修,总计十四人,在分别去往南北两个方向途中,都与桐叶洲、扶摇洲修士起了不小的冲突,听说还杀了人,回了飞升城之后,酒桌上,言论重心,都是在说那两洲修士皆废物,我听说之后,都要觉得好像浩然天下那两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视为观海境了。若是属实,我顾见龙一个金丹剑修,岂不是就可以一人就横行南北两处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婴不多,玉璞更少。”

    顾见龙最后补了一番言语,“当然,刑官一脉两拨剑修所杀之人,都是该死的,这一点,我要说清楚。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所谓的一个该死一个该杀,暂时还只是通过刑官远游剑修的言论来判断,至于事实如何,是不是与真相有出入,需要我们隐官一脉做出进一步的确定。一家人关起门来,不怕丑话说前头,确定了真有剑修出门在外,肆意滥杀,帮着咱们飞升城赢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领,必须还礼,我到时候可是要登门找人讲道理的。”

    名为水玉的簸箕斋金丹剑修,微微皱眉,“顾见龙,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王忻水与之争锋相对,皮肉笑不笑道:“水玉兄,人间当真有小事?哪个大事不是小事来。”

    那与顾见龙和王忻水关系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继续言语,却被师兄歙州以心声拦阻下来。

    一位刑官一脉的年轻剑修讥笑道:“当年大战之时,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闲了,对付起自家人来,倒是不遗余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后只要遇见了外人,我们飞升城剑修就主动让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难不成就你隐官一脉剑修可以说阴阳怪气的言语?

    谁不会!

    董不得和罗真意几乎同时要站起身。

    不曾想宁姚看了一眼那年轻剑修。

    转瞬之间,连人带椅子飞出祖师堂大门外。

    然后宁姚说道:“议事完毕,就换个人,换条新椅子。”

    那个年轻剑修摔落在地后,又惊又惧更恨,他正要开口说话,然后好似被剑气笼罩全身,变成一个惨不忍睹的血人,当场昏死过去。

    宁姚说道:“继续议事。”

    齐狩神色从容。

    高野侯无动于衷。

    一位元婴老剑修欲言又止。

    邓凉轻轻叹了口气,门外那人,说话就全然不过脑子的吗?

    顾见龙之言语,就事论事,门外那个却偏偏对人,并且针对了整个旧避暑行宫一脉剑修。

    大节私德,善恶功过,对错是非,何其复杂。一旦对人不对事,如何讲得清楚某个道理?

    宁姚看着寂静无声、迟迟无人开口的众人,淡然说道:“坐在这里的人,可以不是剑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脑子不能太蠢。飞升城如今就这么点人,不过是圈画出千里地,就已经略显捉襟见肘,所以玩弄山下庙堂党争那一套,还早了点。祖师堂议事,唯一的规矩,就是对事不对人,喜欢对人不对事的,就别来这里占位置了。”

    宁姚随后望向齐狩,问道:“此人在刑官一脉内的举荐人、担保人,各自是谁?”

    齐狩报上两个名字。

    祖师堂内立即站起两名金丹剑修。

    宁姚转头对徐凝说道:“将此事记录下来,再去翻翻门外那人的档案。”

    徐凝起身领命再落座。

    宁姚缓缓道:“连同隐官一脉在内,以后连同顾见龙在内,所有人说事情,说话都注意点。以前在剑气长城议事,一般玉璞境都没资格露面,仙人境才能现身,只有老剑仙才能开口说话。”

    顾见龙立即点头道:“知道了,会注意。”

    宁姚转头望向祖师堂大门外,“不足七年,就这么一个个心比天高了吗?”

    一时间氛围凝重至极。

    邓凉只得站起身,解释道:“如果我们还将所有飞升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视为潜在敌人,那么我们飞升城终有一天,会沦为一处四面树敌的兵家孤地。如果我们还将天下所有练气士视为杀力低下的绣花枕头,那我们肯定要吃大亏,会被其它势力以合纵连横之术,我们迟早会发现与人问剑,根本不在剑上,只会意外横生,逐一身死道消。”

    邓凉逐渐加重语气,“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如果我们祖师堂剑修都如此托大,何谈门外剑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欢将所有外人视若鸡犬蝼蚁,觉得他人之性命,无足轻重,一切可杀可不杀之人,一律以剑杀之。那么我觉得飞升城不用去争什么天下,能够在百年之后,侥幸站稳脚跟,就已经可以与祖师堂挂像烧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比飞升城剑修,境界不高,杀力不够,又如何?山上厮杀,勾心斗角,阴谋重重,伏线千里,动辄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够杀人无形,这番言语,不是我邓凉故作危言耸听!”

    邓凉最后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别家宗门,一位供奉,终究还是半个外人,这种会得罪所有人的言语,其实是不该说的。我之所以还是忍不住,是因为邓凉所占之地,值得我斗胆为诸位泼上一盆冷水!”

    簸箕斋剑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难得主动开口:“在这座天下,我们飞升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未来百年之内,哪怕我们人心一盘散沙,也不会有哪个势力能够与我们掰手腕,但是想要长远发展,就如邓供奉所言,得用心学一学浩然天下练气士的长处,为我们飞升城取长补短。到时候我们既有天下独高的剑术,又有不输他人的权谋手腕,飞升城才有希望在这座天下一家独大。不然百年之后,积弊尽显,再来拨乱,就晚了。大势一去,飞升城哪怕依旧拥有最多的剑仙,于事无补。”

    这是老成持重之论。

    祖师堂在座剑修,都觉得理所当然。

    齐狩附和道:“剑修和人心,才是飞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盘大,人数多,都是纸面优势。”

    高野侯点头道:“所以当务之急,是为飞升城刑官、隐官、泉府三脉权力,圈画出极其清晰的界线,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脉,除了明确知道必须要做什么,此外,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都应当人人心中有数。”

    这番话,其实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脉,为刑官一脉“仗义执言”了。

    看似不合理,其实极为合适。

    大概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开始阐述三脉的职权、界线所在。

    在这期间,刑官一脉当中,有歙州提出异议,隐官一脉,徐凝和罗真意有不同意见。

    只是有先前那场意气之争作为铺垫,当下三脉剑修的就事论事,哪怕有些争执,还是显得十分轻松了。

    最终三方谈定此事,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继续磨合而已。

    宁姚始终一言不发。

    这些事情,确实是董不得、徐凝他们比较擅长处理。

    所以宁姚就懒得多说。

    宁姚从来不太喜欢管闲事,等到她都觉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时候,那就说明飞升城出现了不小的问题。

    齐狩接下来的盖棺定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从今天起,飞升城剑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别太明显。祖师堂内,喜欢以境界高低来决定道理大小的习惯,也要改一改。”

    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望向宁姚。

    因为齐狩此语,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宁姚神色如常,说道:“隐官一脉剑修,以后若有任何逾越规矩的行事,刑官、泉府两脉,都可以越过我,直接按律责罚。并且每次责罚,宜重不宜轻。”

    这让众人既大为意外,更如释重负。

    奇怪的是那些隐官一脉剑修,个个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委屈。

    宁姚信得过隐官一脉所有剑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则数年,至多数十年,要么她去找他,或是他就来这里,到时候都让他忙去啊。

    她不愿意打交道的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长的。

    况且避暑行宫的风气,规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后记名、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以及来此游历或是扎根定居的外乡人,注定会越来越多。

    飞升城会逐渐变得鱼龙混杂。

    外乡人与飞升城本土剑修之间的冲突,或明或暗,只会不断累积,还会反过来影响飞升城本土剑修的人心,人心之复杂,甚至要比昔年剑气长城更加麻烦。

    避暑行宫那本书籍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选择了这条崭新道路,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头,有错改错,每改一个错,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种收获。那人断言,只要我们用一个不断纠小错趋向于最终无大错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会大乱。

    别学浩然天下那些宗字头山门,更多本事,是掩盖错误,我们剑气长城剑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错误的魄力和实力。

    在书籍上这句话后,那人额外多写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笔极重,力透纸背。

    手中权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

    剑气长城的剑修,既然已经再无蛮荒天下这样的生死大敌,那么真正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后要多修心。

    祖师堂议事,只要是出发点是为了飞升城,那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说难听话,容得有人拍桌子骂娘,而这类人,出了祖师堂大门,绝对不能被他人记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挤在外。

    一旦如此,久而久之,那么祖师堂有无剑仙,剑仙数目是不是冠绝天下,意义不大了。

    还要让城池里长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记住那些前辈剑修,也要记住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剑修,双方都要牢牢记住。通过一座座学塾,通过一位位夫子先生们,教会他们,到底何谓剑修,真正的剑仙,又是什么风采。

    册子书页最后,夹了一张纸,一贯楷书写字的年轻隐官,破天荒以行书写下一句言语:让你分心,非我所愿。

    郭竹酒是第一个翻书的,找到了这张纸,大摇大摆拿去向师娘邀功,结果宁姚接过纸张后,可怜郭竹酒,就是脑袋磕门,咚咚咚。

    宁姚沉默片刻,只额外说了一句,“至于我对谁出剑,何时何地出剑,谁都可以试着拦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无声息,极有技巧。

    不过无形中已经带着隐官一脉大退一步的宁姚,补上这句话后,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

    好像宁姚在,她来说这种话,更能证明如今的飞升城,还是曾经的剑气长城。

    还是那个剑修如云、剑仙最风流的剑气长城。

    还在那个以一城剑修,抗拒一座天下妖族的家乡。

    宁姚言语过后,一边听着议事,一边分心神游万里。

    她如今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剑修,比较在意,是那个同样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的刘材。

    一人拥有两枚养剑葫,以“心事”温养飞剑“碧落”,以养剑葫“立即”温养飞剑“白驹”。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让宁姚比较关注的外人。不是因为那个“与宁姚做同境之争,唯有刘材百年后”的说法。

    而是刘材的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实在太过奇怪,冥冥之中,简直就是最为针对、甚至可以说是专门克制陈平安。

    飞剑白驹,无视光阴长河,压胜陈平安的那把笼中雀。

    飞剑碧落,一剑可破万剑,正好针对陈平安的井中月。

    宁姚微微皱眉。

    齐狩继续说那带队历练远游一事,毕竟没有了那座剑气长城,剑修的成长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

    还有往南北两处安插谍子、拉拢外方山头势力一事。

    以及拣选武夫胚子一事。还要为飞升城目前六十位纯粹武夫,分出个辈分高低来。想要做到真正的传承有序,一些个看似繁文缛节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于培养谍子死士一事,事关重大,这就涉及到了别开一脉的可能性。

    或者是隐官一脉剑修,全权负责,凭此增添一份权柄。

    齐狩对此早有决定,提出此事后,直接说道:“此事交由隐官一脉负责就是了,不然仅仅监察飞升城,过于大材小用。”

    邓凉轻轻点头。

    身为刑官,该有此肚量。

    既能防止隐官一脉对刑官一脉吹毛求疵,每天仿佛双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导致内讧消耗太多,也可以让最是熟稔谍报、战役运转的避暑行宫剑修,彻底放开手脚,帮助飞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经过今天这场祖师堂议事,邓凉对齐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内三位地位会越来越高的剑修,都有了更深的认知。

    在邓凉看来,兴许歙州、水玉、赝真三位拥有独门师传神通的剑修,他们可能自己暂时都还不清楚,同门师兄弟的三人小山头,外加那两位老元婴,其实是类似半个吏部外加半个兵部衙门的关键存在了。而且相较于两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轻,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邓凉有机会,肯定会找他们三人喝酒的。

    邓凉从来承认且正视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随后讨论了被宁姚斩杀颇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类似远古神灵的余孽,但是又与古书记载存在差异。

    高野侯询问能否收为己用,让它们作为坐镇气运、聚拢灵气的山水神灵。

    宁姚说道:“很难收服。勉强有机会。隐官一脉事后会拿出本册子,但是这本册子,不宜流传开来。”

    如今能够斩杀这类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所以册子上每一个字,其实都是神仙钱。

    齐狩沉声道:“除了隐官一脉剑修,祖师堂之内,至多十人可以翻阅,稍有泄露,都要被隐官一脉追责到底!”

    此后刑官一脉又有事可做了,齐狩打算调拨出十位地仙剑修,专门去与这类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为这些存在占据的山头,往往拥有数量可观的天材地宝,甚至可能会出现洞天福地大机缘。因为桐叶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经证明了这点。

    而管着所有神仙钱的泉府,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更没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当闲云野鹤,其他泉府下属修士也会跳脚骂娘。毕竟钱权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传出一句,咱们泉府剑修境界不够,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拿来凑。尤其是那些个比较年轻的剑修,一个个嘴边动辄什么寸草不生干他娘的,什么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活儿……

    风气堪忧。

    如今飞升城四大古怪,是宁姚的不当城主。

    至于宁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此外还有捻芯的真实身份。

    簸箕斋三剑修的女子装束。

    以至于去年刚刚拜在歙州、赝真门下的两位年少剑修,一同拜师之前,都苦着脸询问咱们是不是要穿娘们衣裳啊。

    把歙州给气了个半死,师弟水玉就学那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笑着询问俩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当年那位隐官大人在战场上都穿,不一样婀娜多姿?!

    最后就是泉府年轻一辈账房先生的两眼放光、四处敛财了。

    之后议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婴老剑修禀报了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人数,以及未来百年本土剑修的预测人数。

    所以水玉提议由他带队远游,剑修人数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为剑气长城寻觅外乡的剑修胚子。

    高野侯建议在飞升城藩属八处山头之外,再开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镇四方,也可以接纳更多人,与此同时,一定程度上还能够防止外人对飞升城内的快速渗透。

    而紫府山在内的八处山头,坐镇人选,也在今天得以顺利通过,刑官一脉五人,泉府一脉得到三席位置,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争来的,泉府修士,与刑官一脉争了个面红耳赤。

    隐官一脉人数太少,也不适宜,就没有掺和,倒是顾见龙,替泉府一脉说了几句公道话。

    当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后,罗真意开口说隐官一脉剑修,或是他们扶植起来的台面人物,将来必须占据一座城池,担任藩属城主。

    高野侯与齐狩对视一眼,先后认可此事。

    谈到了城池建设,罗真意就又顺势提及远离飞升城的“飞地”一事,说此事必须早做准备。

    这亦是一桩既至关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

    因为极有可能会与各方势力起冲突。

    由于先前隐官一脉问责刑官剑修,又有邓凉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师堂内修士一时间有些

    犹豫不决。

    实在是担心触霉头。

    宁姚冷声道:“如今天下,除了东西南北四端尽头,其余各处都是无主之地,没什么名正言顺的山头,就一定归谁。我们去极远处,在四方各自寻一高处,矗立一碑,分别篆刻下剑、气、长、城四字,有不服者,胆敢与我们争抢地盘,都以问剑飞升城视之!若是据守剑修接不住对方的神仙术法,我去问剑!”

    祖师堂内,人人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

    邓凉会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宁姚。

    一个从不曾去过避暑行宫的女子。

    宁姚起身说道:“剑修就是剑修,再过一百年一千年,这座飞升城祖师堂,必须最少有半数人,得是剑修。不管以后如何,千年万年,如果几座天下,到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剑修了,这个人也必须身在这座祖师堂内。”

    “百年之后,飞升城剑仙的数量,必须多过这座天下其他剑仙的累加。”

    “天下剑修,飞升城最多。天下剑道,飞升城最高。这不是什么壮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宁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剑匣。

    她眉眼飞扬。

    齐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么讲?何时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会比你晚太久的。”

    祖师堂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剑仙胚子,人人眼神坚毅。

    两位元婴老剑修同时起身,那负责祖师堂递香的迟暮老人,抱拳沉声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

    太象街陈氏府邸,这些年有个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欢晒太阳,深居简出,偶尔在陈氏府邸大门口那边,看几眼外边的大街。

    名为陈缉。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飞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隐官一脉宁姚,刑官一脉捻芯,泉府一脉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轻婢女,前者名义上是金丹剑修,却是事实上的元婴。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资质极好,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陈缉”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广也。

    缉、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则说那“缉熙,光明也”。

    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其实读过不少书的。

    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

    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一年当中,在陈熙城头刻“陈”字的那天,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等着捡取那些珠子。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

    今天陈缉站在门口,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经有个狗日的家伙,次次厚着脸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脚挑,外加屁股顶开,靠着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哭爹骂娘的孩子。

    此刻陈缉身旁,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她轻轻心声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陈缉点点头,转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转世后,旧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开窍,但是记忆都在,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重新补足一魂一魄,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

    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送来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轻隐官断言,城池之内,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隐藏如此之深,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一定要小心某颗、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的窃据高位,免得这些存在,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里应外合,做那长远谋划。

    所以在甲子之内,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以及未来前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除此之外,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突然破境变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内,能够破两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这位隐官大人,真是为了剑气长城操碎了心。

    密信内容,措辞温和,行文缜密,关键是言语处处,执晚辈礼。

    而密信之上,年轻隐官最担心的事情,是负责镇守扶摇洲山水窟的老剑仙齐廷济,违约进入第五座天下。

    绝对不能让齐廷济掌握所有剑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叶洲率先关门,最终扶摇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关门。

    陈缉自言自语道:“还好。”

    扶摇洲大门确实是最晚关闭的,但是齐廷济留在了浩然天下。

    说到底,那个年轻人,还是担心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安危嘛。

    事实证明,是陈平安多虑了。

    一来事实证明,齐廷济脸皮没陈平安想的那么厚。

    再者宁姚破境太快,齐廷济就算野心极大,来此先夺权,再裹挟一城剑修,叫板儒家规矩。但是有宁姚在,又有文圣帮忙盯着,齐廷济就不会轻易得逞。何况白也与那老秀才的关系,以及家族子孙齐狩的大权在握,齐廷济肯定都有过一番权衡利弊。

    不过陈缉没觉得这种“事后证明是多虑”的思虑,没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毕竟齐廷济,当年差点就成为第二个萧愻。

    这样一个人,要说没有想过成为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据大道气运,最终借此跻身第十四境,没人信。

    反正年轻隐官第一个不信,他陈缉第二个不信。

    一旦齐廷济丧心病狂,彻底撕破脸皮,选择闯入第五座天下,第一个要杀的,宁姚,第二个,肯定就是他“陈熙”了。

    至于陈缉自己,这些年不急不缓,一年破一境,陈缉如今刚好是金丹境。

    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两把椅子都空着,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来城主的头把交椅,至于另外一把,是为飞升城历史上首位飞升境剑仙留着的。

    一个是飞升城的面子,一个飞升城的里子。

    不过能够成为飞升城的面子,不会差。

    不出意外的话,是陈缉坐一张椅子,宁姚坐另外一张椅子。

    不过陈缉倒是不介意宁姚一人独占两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齐狩那个孩子,迅速成长起来,足够出息,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陈缉兵解转世后,魂魄略有变动,心性难免有了些变化,对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较感兴趣。

    他挺想将来独自一人,仗剑飞升,远游两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晚辈,能够表现出坐稳城主之位的资质,那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飞升城祖师堂。

    可是不管如何,飞升城的崛起,势不可挡。

    哪怕有人阻挡,陈缉毕竟是陈熙。

    是在那剑气长城墙头上刻过字的剑修。

    ————

    暮色中,铺子即将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闲的代掌柜郑大风,悠悠然喝着酒,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大街上两侧酒楼,没有女子,便一眼扫过,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转睛。

    一个少年给代掌柜倒了一碗酒,摇头道:“大风,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师堂议事,多大的热闹,结果你连蹲门口当门神的旁听机会都没有,也有脸给人教拳?”

    郑大风弯腰低头嗅了嗅酒香,不着急喝酒,抬头与那冯康乐笑道:“你大风哥是计较这些虚名的人?在那祖师堂,我能瞧见几个姑娘?能跟坐在这里比吗?”

    如今酒铺子,除了外乡人的郑大风,其余都是旧人。

    两个年轻伙计,丘垅,刘娥。

    两个打杂的少年,冯康乐,桃板。

    酒水也是原样,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哑巴湖酒,再外加酱菜和阳春面。

    碗更是与以往一般大。

    冯康乐呸了一声,这个郑大风,光靠那怕个人学都学不来的笑意和眼神,就吓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经常来自买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时多了些个老光棍和赌鬼,好朋友桃板说他就要造郑大风的反了。

    在远处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问道:“大风,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谁都瞧不出的武学天才啊?”

    在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问过二掌柜差不多的问题,只不过将武学天才变成了剑仙胚子。

    郑大风如今还负责教拳一事。

    这位喜好饮酒、还特别愿意监守自盗的掌柜,唯独在教拳前后,绝不喝酒。

    姜匀,暮蒙巷许恭,元造化。

    这三个,是学拳最快的。靠着崭新天下的天时,姜匀得过两次武运,许恭和元造化各自得过一次。

    还有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她有个妹妹叫孙藻,是剑仙胚子,当年被一位女子剑仙带离开了剑气长城。学拳也可以。

    其实第一拨十个孩子,拳意都不差。后来捻芯挑选出来的两个,资质也好。

    在那之后的四十来个孩子,就要逊色一筹。

    所谓的最强二字,是一种与同境武夫的横向对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运馈赠就多。如果破境之时,有那“前无古人”的高度,一旦武运临头,更是壮观。

    能否最强破境,也要看运气,比如与曹慈或是陈平安恰好同境,然后比他们更早破境,还怎么争得最强?

    在曹慈和陈平安之前,与师兄李二、藩王宋长镜同境,对于其他纯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身体后仰,转过头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只看出你小子桃花运不错。”

    桃板埋怨道:“桃花运有个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柜差远了。二掌柜在的时候,女子客人贼多贼多,结果你一来,全跑光了。”

    郑大风啧啧道:“你这话说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让人多穿一件厚棉袄。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让男子好似大夏天脱衣服,身上清凉心肠热。

    可惜少年不谙男女事。

    郑大风瞥了眼别处。

    刘娥是喜欢那丘垅的,只是丘垅,却早早有个姐姐在心头住着了。是铺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柜叠嶂。

    郑大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汉子瞥了眼远处招呼生意的刘娥,半开玩笑,告诉那个每天忧愁淡淡的年轻人,不如怜取眼前人。

    毕竟远在天边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只可惜丘垅兴许懂得这么个浅显道理,做不到罢了。

    喜欢一个人,不太难,不去喜欢一个曾经很喜欢的人,不容易。

    凭着与年轻隐官截然不同的买卖风采,郑掌柜很快就在飞升城站稳脚跟,虽说生意依旧不如当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况且郑掌柜还好赌,最重要的是,一开始所有坐庄、赌鬼都将郑大风视为二掌柜的同道中人,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不曾想几次过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原来郑掌柜真是良心极好,赌品绝佳,逢赌必输。

    一来二去,酒客们就都说早年二掌柜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给郑兄弟捡起来了。

    一个个与郑掌柜称兄道弟,说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郑掌柜这样的豪杰,少些二掌柜这样的货色,那就真是民风淳朴了。

    郑掌柜的口头禅,是端着空酒碗,逢人便说“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郑大风评点出来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岁数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们,人人敬服,个个竖大拇指。

    传闻郭竹酒私底下给了些钱,在酒铺多买了几壶酒,与郑大风打个商量,说让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着怪愁人。

    最喜欢来这边逛荡的,除了郭竹酒,还有那个顾见龙,一个喜欢听故事,一个喜欢喝酒同时听故事。

    当然不同的人,郑大风会讲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欢听与她师父有关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这难免让大风哥意犹未尽,觉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于是给顾见龙说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听者会意,可谓半师徒。

    顾见龙比较喜欢听那种男女打架的那种,等到一次大风哥说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后下次喝酒,连王忻水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一定要与大风兄弟讨教学问。

    郑大风喝了一碗愁酒,唉声叹气。

    那拨跟他学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匀带头的那拨,每次练拳间隙,就开始围着他叽叽歪歪,实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样不够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

    比那年轻隐官差了十八条大街都不止。

    郑大风倍感无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样,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顶着大门不让姑娘闯进来非礼自己?

    只是什么时候自个儿连那陈平安都不如了?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说那岑鸳机,每次路过落魄山的山门,还会与自己欲语还羞来着,可她见着了年轻山主,可是从不说话更无视线的。

    冯康乐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着一碗阳春面。

    冯康乐好奇问道:“大风,‘起来-搔首’是啥个意思?咋个现在有那么多酒鬼喜欢瞎扯这句话。”

    一次教拳归来大醉后,郑大风一次连喝了四碗酒,以“起来-搔首”开头,胡说八道了一通。

    郑大风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随口道:“骗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还是卖酒买酒都不用花钱的那种佐酒菜。”

    起来-搔首!看那窗外花开花落,绿肥红瘦。再看那灯火阑珊处,娇娘着新裙,细步不闻声。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后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说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说咱们二掌柜是读书人,所以坐庄卖酒挣钱最心黑,大风你又不是读书人,怎么也一套一套的。”

    郑大风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说读书人见不得钱,见不得权,只要见到了,马上连个婊子都不如!这样的读书人,你们二掌柜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见不得好看的姑娘路过眼前时,她们羞赧低头,脚步匆匆走太快,当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脚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说道:“读书人不读书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见着了你,绝对不是害羞。”

    郑大风一拍桌子,转头大喊道:“刘娥,你觉得大风哥咋样?!”

    年轻女子被吓了一跳,与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她柔柔怯怯道:“掌柜眼神不正,其实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从碗里卷起一坨面条,说着我也提一杯,冯康乐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双手拍桌子。

    郑大风略微挺腰杆,高高举起酒碗,“起来-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说道:“听说大门一关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么剑修,也不能学拳习武,会不会这辈子就见不着二掌柜了。”

    冯康乐也瞬间沉默。

    郑大风笑道:“不会的。陈平安舍不得你们。咱们这位二掌柜,所有远游,都是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来,“会说话,就多喝点。我可以请你喝一壶哑巴湖酒。”

    郑大风喝过了酒水,轻轻摇晃白碗,道:“富贵散淡人,无事小神仙。不曾想在这里,也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冯康乐突然问道:“大风,你多大岁数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还是个屁股能烙饼的年轻壮小伙,你们要是不信,下次大风哥帮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读书人,我让冯康乐跟你姓。”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说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郑大风在离着酒铺不远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关了铺子去住处,郑大风打开院门后,笑着打了声招呼:“捻芯姑娘。”

    不知为何,有事而来的捻芯,见着了那郑大风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离开了。

    郑大风懊恼不已,待客不周了,汉子在正屋独自落座后,点亮灯火,开始翻阅一本从朱敛那边好不容易借来的山上神仙书,某些书页,有那彩绘图的。

    郑大风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书后,身形佝偻走到门口,斜靠屋门,双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间许多游子,去了脚力心力能及的最远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乡路远,归途遥遥,只怕还乡时,已是故人故事。

    郑大风今天被冯康乐那么一问,才突然发现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该有孙子了。

    男儿打光棍,空负八尺躯。如何能够让人不忧愁。

    郑大风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壶哑巴湖酒,坐在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嗑起了瓜子。

    不过嗑着瓜子喝着酒,想着落魄山,郑大风就释怀几分。

    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小镇,当时年轻一辈的所有孩子,郑大风看遍。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轻,更不是什么孩子了。

    毕竟连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郑大风喝着酒,想着事。确实是那起来-搔首酒莫停。

    当郑大风想起那场声势浩大的武运翻涌,举起酒壶,笑道:“值得走一个。”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头。

    因为在那武道山巅,很快就会有四个人并肩而立,并且两人一定能够跻身止境,其余两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敛,已是山巅境。开山大弟子裴钱,即将山巅境。看门人郑大风,随时山巅境。

    至于山主陈平安,更是以“前无古人”之最强,跻身的山巅境。

第七百零八章 圆脸姑娘

    桐叶洲中部。

    本该是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大好时节,可惜与去年一样,雨前嫩如丝的香椿无人采摘了,无数绿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渐渐荒芜,杂草丛生,家家户户,无论富贫,再无那半点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晋国承平太久,相较于一洲之地,又不幸属于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与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铁骑,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针湖和金璜山神府,还算相安无事,等到一场天变,什么纵横捭阖、什么励精图治都成了过眼云烟,北晋国如今国已不国,山河万里,破碎不堪。位于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齐,也比北晋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监国、皇后垂帘参政,还在与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在做厮杀,但依旧是毫无胜算,步步败退,大泉姚家边骑十不存一。

    南齐旧京城,已经成为一座托月山军帐的驻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边军伤亡殆尽,各路州府兵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据说等到打下那座名动一洲的蜃景城,军帐就会搬迁。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早年从桐叶洲西海岸登陆后,三十余军帐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头,大体上是由西往东蔓延、从南往北推进的两条路线,对于沿途经过的人间王朝、藩国,不算太过重视,潮水淹没,大肆破坏而已,没有什么招降,没有什么安抚,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莹麾下大妖修士,炼化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军,以死人杀活人,最终皆是死人。

    北晋国旧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之上,六道虹光骤然悬停,然后往大地急急坠去。

    天上大风,吹拂得六人鬓角飞扬,俱是年轻面容,男女各三。

    他们破开了一个个云海窟窿,视野豁然开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绸带系发的黑袍男子。

    从天上落人间,最像谪仙人。

    云海之下,是一座城头巍峨却四处破损的巨大城池。

    是一处州府所在,所剩不多还未被洗劫的北晋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国孤城了。

    这座州城的山水大阵,甚至要比许多藩属小国的京城还要稳固,据说是因为城内有两位红尘历练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阵法的金丹客,一位修为不俗的元婴,出力极多,才勉强守住了破败不堪的州城。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让城池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的,是因为军帐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镇天幕,负责三垣四象大阵运转的飞升境荀渊突兀出手,击杀于此地不远处。故而一些个大妖嫌弃此地太晦气,不愿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渊和姜尚真这两个玉圭宗的难缠鬼,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气运的天地大阵,专门针对军帐仙人、飞升大妖,桐叶洲要更早覆灭。荀渊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为小天地,让几位飞升境大妖颇为忌惮,而那姜尚真虽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飞剑却太过凶狠阴险,每次从天幕落剑人间,不去找飞升境的麻烦,甚至都不愿意与仙人境太过拼命,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以相当于一个半境界的优势,专门斩杀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剑之下,原本能够以一己之力捞取灭杀半国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绯妃两位王座大妖,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海域返回后,就专门寻觅荀渊和姜尚真的天幕踪迹。

    其中仰止与那荀渊有过一场倾力厮杀,各有伤势,荀渊在那之后,就愈发隐匿身形。

    唯独姜尚真依旧时不时对人间戳上一剑,绯妃几次顺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无数,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没,竟是杀他不得。

    反观大伏书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则更多是一次次庇护王朝、书院的山水大阵,延缓蛮荒天下的推进速度。

    随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桐叶洲再无三垣四象大阵,天时更换,成了荀渊和姜尚真身在蛮荒天下,尤其是飞升境荀渊,在去年末,已经被仰止联手绯妃,截杀过一次,传言荀渊已经逃离桐叶洲,遁入一处海域秘境,然后有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跟了过去。

    黑袍男子手持长剑,先一剑破开山水大阵,再一剑劈掉数件呼啸而至的攻伐法宝。

    城中有那武庙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离开门槛,似乎被仙师提醒切莫离开祠庙,这尊曾是一国忠烈的英灵,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数百年的宝刀,主动现身迎战,御风而起,却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飞剑击裂金身,一身裂缝细密如蛛网的金甲神人,怒喝一声,依旧双手握刀,于虚空处重重一踏,劈砍向那头年轻剑仙小畜生,只是飞剑绕弧又至,金身轰然崩碎,人间城池,就像下了一场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纷纷落在城池当中,虽然护城大阵并未被摧破,但是终究未能遮挡住他们的强横闯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纯粹武夫,落地后,环顾四周,挑了个方向,选择笔直一线,横穿城池众多坊市,大小墙头,各色建筑,都被一撞而开,偶有运气极差的人,被撞得稀烂,尸骨无存。一直撞到外城墙,再更换一条路线,以坚韧肉身作为锋刃,笔直切割城池,乐此不疲。

    一位剑修,拣选了一处建筑密集之地,缓缓而行,所过之处,方圆百丈之内,汲取活人魂魄、精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阁,蓦然现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鳞甲熠熠,顿时瘴气横生,腐蚀木石,它将整座城隍阁团团围住,再以头颅一撞城隍阁高处,狠狠撞碎了一块灵光流溢的北晋君主御赐匾额,它任由一道道炼师术法、攻伐重宝砸在身躯,至于城隍爷与麾下日夜游神、阴冥官吏的调兵谴将,驱使大量阴物前来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绿衣裙的妙龄女子,身材修长,她手掐剑诀,祭出本命飞剑“雀屏”,身后如孔雀开屏,现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炼化而成的璀璨剑光,翎羽大放光彩,艳丽非常。

    每一道纤细剑光,又有根根花翎拥有一双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荡漾而生出更多的细小飞剑,正是她飞剑“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剑光。最终剑光一闪而逝,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翠绿流萤,她径直往州府官邸行去,两侧建筑被繁密剑光扫过,荡然一空,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还有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子剑修,脚踩一把色彩绚烂的长剑,落在一处甲士齐聚的城头。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处豪阀世家的高楼屋脊上,他并没有像同伴那样肆意杀戮。

    他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来散心的,从南齐京城那边赶来找点乐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帐那拨并肩厮杀的剑仙胚子,当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实原本相互间都不太熟。

    雨四脚下这些尚未被战火殃及摧毁,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晋这类大国的残余州城,更是难找,多是些个藩属小国的偏远郡府、县城,被那军帐修士拿来练手,还得争抢,比拼战功,不然轮不到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横剑在膝,瞥了眼已经鸡飞狗跳的豪门府邸,没有理会。

    从剑气长城被一断为二,城池“飞升”远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悬山旧址那边开辟道路,为大军在海上铺路,到今天攻下扶摇洲、桐叶洲两个浩然天下大洲,其实比预期脚步慢了两三年。不然这会儿蛮荒天下,不该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转为将整个宝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剑气长城那边折损太过严重,比甲子帐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战损。

    事实上,这还是甲子帐那边有意说得轻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剑气长城战场的惨烈,何止是“牵一发”能够形容的。

    甲子帐的既定策略,分兵三处不假,却不过是以一小撮顶尖战力,例如刘叉在内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领一部分兵力,牵制婆娑洲,做做样子罢了。至于扶摇洲,得吃下,但是对那金甲洲,不急于一时。因为甲子帐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线,是从桐叶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然后用至多四年的时间,快速吞并且消化掉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的山河气运,尤其是桐叶洲,在前年就该换手,成为蛮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帐不是剑修的领袖,少年木屐,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蛮荒天下大军涌入两洲陆地,是那撒豆入田垄。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势如破竹,但是相较于一洲大地,兵力还是太少,依旧需要源源不断的后续兵力,不断填补千疮百孔的两洲版图。

    再那之后,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谓的“插秧水田间”,不能将两洲视为涸泽而渔之地,经过前期的震慑人心之后,必须转为安抚那些破碎王朝,拉拢漏网之鱼的山上修士,争取在十年之内,迎来一场秋收,不奢望硕果累累,但必须能够将两洲一部分人族势力,转化为蛮荒天下的北征战力,重点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纯粹武夫,各种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归拢为一军帐,选出一两人得以进入甲子帐,要重视这拨人物的意见。

    使得拿下宝瓶洲和金甲洲的蛮荒天下,站稳脚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摇洲、半座金甲洲,归还浩然天下便是,用来换取北俱芦洲。

    到时候蛮荒天下手握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

    至于所谓的归还扶摇洲,事实上,是甲子帐原本早有手段,众多王座大妖会合力出手,使得彻底一洲陆沉,蛮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气运,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满地碎瓷片似的无数破碎“岛屿”,如此一来,光是修复距离蛮荒天下出兵口较为靠近的那一洲旧山河,就会耗费中土文庙极大精力财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为身份特殊,远远不是甲申帐修士、托月山剑仙胚子那么简单,所以才能够知道这些惊世骇俗的内幕。

    一位女子剑修改了主意,御剑来到雨四这边。

    长剑品秩不俗,在空中划出一条七彩琉璃色的动人剑光。

    她名为仙藻,与姐姐银粟,是一双姐妹,都是剑修,虽然没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剑仙,却是蛮荒天下大宗门广寒城的嫡传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轻,实则是三百多岁的女修了。

    广寒城是大妖绯妃麾下宗门之一,昔年绯妃与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间征伐多年,广寒城雪霜、柳条在内六部女修,出力极多。

    仙藻幻化人形后的模样,是个下巴尖尖、模样娇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个万福,喊了声雨四公子。

    雨四没有起身,只是笑着点头。

    蛮荒天下,等级森严。谁要是礼数过多,只会适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剑后,坐在雨四不远处,却没敢太靠近,她双手托腮望向乱哄哄的城池,轻声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杀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这么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县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们胆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没什么反抗。起先吧,我还高兴来着,想着总算不用像是在剑气长城那般凶险拼命了,可是杀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腻味。”

    雨四笑道:“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饶,只要不打仗,没有那大的旱水蝗灾,就会人与人相处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与我们家乡是不太一样。”

    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现身之前,是那万年乱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乱,大妖横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于从无“滥杀”一说。

    仙藻伸手指向城内一处,问道:“又瞧见了这类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认不得上边的字,雨四公子,你读过书,对浩然天下很了解,它们是做什么的?”

    蛮荒天下,文字古

    老,据说与浩然天下勉强算是同源,却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为“文字同源”,哪怕勉强,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依旧让所有大妖忌惮不已。蛮荒天下约莫千年之前,开始逐渐流传一种被称为“水云书”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创。

    雨四解释道:“这是浩然天下独有之物,用来表彰那些学问好、道德高的男女。在书上看过这边的圣贤,曾经有个说法,今承大弊,淳风颓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说,可以通过牌坊来彰扬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孙都能跟着风光。”

    仙藻疑惑道:“这些人听着很厉害,可是打了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没什么用处啊。”

    不过她确实曾经遇到过些怪人,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门口,虽说最后只会死得好像一块破败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难不成是活得够久了?她也曾见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虽说大难临头,只能束手待毙,但是死在了堆满书籍的桌子旁,当时老人一手牵着一个稚童,要那孩子“大声说话”,老人听着晚辈牙齿打颤的哭腔言语,兴许是那家训,也可能是某本圣贤书上的言语?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时候,神色要比许多双手奉送法宝、神仙钱的山上修士,许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将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意义?仙藻觉得没啥意义,反正老的小的,都是个死。

    倒是许多原本被军帐视为“有的打”的地方,一处处战场,一条条防线,一座座关隘,动辄数万甲胄鲜亮的精骑、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触即溃,一打就没。

    一些高城雄关,往往撑不过三两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过一些个宗字头仙家,和那七八个王朝的精锐兵马,还算给蛮荒天下大军造成了一些麻烦。

    尤其是攻打那个叫太平山的地方,伤亡惨重,打得两座军帐直接将麾下兵力全部打没了,最后不得不抽调了两拨大军过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难跟她解释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无用和有用。于人心有教化之用,于打打杀杀自然毫无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难买,乱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婴气象的老修士,终于按耐不住,已经离开阵法庇护之地,与银粟他们绞杀在一起。因为银粟一路杀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杀给他看的。那个纯粹武夫先前还故意扯了好些头颅,随手丢在大阵上,涟漪阵阵,好似鲜血涂抹在墙壁上。至于那个现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复人形,却抓住了两尊城隍阁神灵,按在大阵外壁上,将金身一点点挤压崩碎。

    能够与他聊上一会儿,仙藻已经心满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杀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懒,能絮叨好久。”

    雨四摆摆手,笑着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那两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为自己是金丹剑修,就掉以轻心。人族修士,活的时候,心眼多。下定决心后去死了,也会比较果断。”

    仙藻使劲点头。

    雨四公子,身份尊贵,却总是这般性情随和,言语温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剑离去的身影,还是没打算出手。

    在剑气长城那个地方,雨四出入战场太多次了,战功不少,吃亏不多,其实就那么一次,却有点重。

    蛮荒天下在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虽说在这座陌生天下的脚步,稍稍慢了点,可就像两个元婴练气士,辛苦打杀了一个难缠至极的金丹剑修,再来收拾一群人心涣散的下五境修士,当然会觉得很轻松,甚至是无聊。

    雨四站起身,低头望去。

    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大概能算书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书房窗户那边望向自己。

    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人更是有意思,瞧见了仙藻御剑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飞奔,爬上了邻近屋脊,壮起胆子,颤声问道:“你是来救人的山上仙师吗?”

    雨四用桐叶洲雅言笑道:“你这北晋官话,我听不懂。”

    不曾想年轻人立即将官话更换为雅言,“仙师,我能不能与你修行仙法?”

    雨四摇头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师。自然不是来救人的,是杀人来了。”

    那年轻人错愕不已。

    雨四挥挥手,“赶紧躲去,熬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能活。”

    那个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眼神炙热道:“我知道府上藏钱藏宝物的地方,我愿意帮你带路,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带路。我还真能送你一份泼天富贵。天翻地覆之后,确实就该新旧气象更迭了。”

    反正闲来无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帐木屐的某个说法,说何时才算蛮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战后活下之人,自认再无退路,没有任何改错的机会了。要让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旧没有了活路,因为一定会被秋后算账。唯有如此,这些人,才能够放心为蛮荒天下所用,成为一条条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杀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国之内,臣子在那庙堂之上弑君,各部衙门推选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内,同理,而且还要是在祖宗祠堂内,让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让弟子杀那老祖,同门相残,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类推。

    儒家辛辛苦苦订立的一切规矩礼仪,皆要崩塌。推倒重来,废墟之上,此后千百年,所谓道德具体为何,就只有周先生订立的那个规矩了。

    听说木屐如今不但跟随周先生身边,还得了个赐姓。

    雨四飘落在地,伸手一抓,将那觉得好似腾云驾雾的年轻人带到身边,雨四故意没看见对方的汗流浃背,缓缓而行,转头笑问道:“有没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没有想杀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个富贵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杀的,你都说了,我可以帮你。”

    那个年轻人一咬牙,点头道:“我不要什么东西,我觉得都该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杀两个人!”

    雨四好奇问道:“哪两个?”

    跟在雨四身边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道:“一个叫韩诚意,是这个宅子的少爷,另外一个叫韩淑仪,是韩诚意的姐姐,是个省亲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与那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看得出来,此人是府邸仆役,说不定还是那贱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轻人默然,摇摇头,然后双手攥拳,身体颤抖,低着头,说道:“就是想他们都去死!一个天生命好,一个是不要脸的贱货!”

    雨四停下脚步,让那人抬起头,与他对视,年轻人满头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坏人,就是蛮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会死了。我还会让你遂愿,只不过我跟在身边,担心你放不开手脚,做不来以往被视为恶事的勾当,杀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梦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杀两个不够,那就多杀些。我在这边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闲的。”

    说话间,雨四摘下腰间一枚小巧玲珑的黄绫袋子,被他手指触碰后,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条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时间水雾弥漫。

    雨四将黄绫袋子轻轻一抖,墨色小蛟坠地,化为一位双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将袋子轻轻抛给年轻人,“收好,以后这头蛟奴会担任你的护道人,传你仙家术法,帮你做那桐叶洲的人上人,别说是什么韩氏子弟,便是苟延残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见着了你,都要对你低头哈腰,喊你一声……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人双手接过那袋子,神色激动,颤声道:“主人,我叫卢检心。检点的点。曾经还有个哥哥,叫卢教光。”

    雨四会心笑道:“教于幼正大光明,检于心忧勤惕励。都是好名字,你爹帮你们与家塾先生求来的吧?”

    卢检心擦了擦额头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学多才。”

    雨四挥挥手,“以后跟在我身边,多做事少说话,溜须拍马这一套,就免了,你会死的。”

    卢检心再不敢多嘴,弯腰作揖,飞奔离去,身后跟着那条墨蛟扈从,让年轻人既心生畏惧,又蓦然胆气十足。

    雨四打算让这个卢检心当这州城之主,让年轻人过一过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让墨蛟详细记录下来,将那数年间的一城风俗变迁,交给木屐观看。

    至于卢检心为何独独对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晓得。

    可能是衣衫单薄的某个大冬天,瞧见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赏雪公子哥,愈发自惭形秽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尔相对路过,那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那个不经意眼神,就说了一切。

    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无所谓真相如何,真正让雨四觉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从卢检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种愿意豪赌一场,不惜性命的毅然决然。卢检心分明愿意以一时之快意淋漓,打杀所有心中长久不快。蛮荒天下,需要这些性情容易走极端的可怜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大概会成为木屐所说的那种儒家填坟人。周先生曾经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读书人,太喜欢假道学真小人,真以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睁眼瞎瞧不见,实则不然,一种是年复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种则是心心念念成为那种人,所以其实一直在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众人来填土平坟了。

    雨四突然抬起头。

    天地间有大气象,从极远处迅猛蔓延至此,是飞升境的大神通无疑了。

    不然不可能连他雨四都在这里都能够清晰察觉到那股磅礴气机。

    一位双眼猩红的女子出现在雨四身旁,轻声道:“公子,烦请暂时离开此地。那玉圭宗荀渊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杀,再给萧愻追杀,跟着进入了那座海底隐匿秘境,彻底打烂了,逃无可逃,荀渊以法相出现在了东海之滨,打算将桐叶洲一分为二,极有可能会殃及此地。”

    雨四摇摇头道:“你只需要护住我与仙藻他们便是,我倒要近距离看看,荀渊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桐叶洲。”

    王座大妖绯妃点点头。

    雨四皱眉问道:“那萧愻呢?”

    绯妃说道:“那处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给荀渊被暂时骗去了别座天下。可能荀渊此次逃窜,就是打算故意引开萧愻。”

    她突然一闪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脸色微变,“萧愻终于出剑了。”

    雨四举头望去,在桐叶洲东海上空,天幕处破开一处大门,萧愻以一剑破开别处天幕,得以“飞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渊高达万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剑光,气势全然不输白也在扶摇洲所递第一剑。

    那一道有那举世无匹声势的剑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拧缠在一起。

    绯妃仰头望去,轻声说道:“老东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渊真不算老。”

    绯妃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去为公子抢几块琉璃金身。”

    雨四刚想要摇头,绯妃已经一掠而去。终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总不能随随便便训斥阻拦。

    况且绯妃又以心声言语“小心”二字。

    雨四不动声色,在这座豪门宅邸内闲庭信步。

    骤然之间,雨四四周,光阴长河仿佛无缘无故凝滞。

    雨四却没有如何惊惧,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绯妃赠送,可以抵挡一位仙人剑修的倾力数剑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术法或是飞剑,绯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够转瞬即至。

    雨四

    转头望去一处屋脊上,一个身穿头戴高冠、金色长袍的俊美男子,轻轻抛着那只墨蛟疯狂游曳却挣脱不出的黄绫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难得有瞧见了就想要的物件,不过还是我这条小命更值钱些。”

    雨四抱拳道:“见过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轻轻挥手道:“不像话,客气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记得让那小婢绯妃,帮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补上了些孝道。”

    雨四哑然失笑,沉默片刻,问道:“墨蛟奴护着的那个年轻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与一位俊哥儿互换了,估计等下光阴长河一散,会比较懵,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个啥?”

    雨四问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渊,反而跑来这里跟我唠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杀,远在天边的人又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们岂能预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说了,你这野儿子就是个小废物,绯妃那贱婢竟然舍得将本命法袍送你,我胆子小,宰了你丢掉一把剑的买卖,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捡了这件半仙兵的黄绫袋子,已经很满意了。”

    雨四默不作声。

    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锁剑”,比那杜懋吞剑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挨上姜尚真那号称“一片柳叶斩仙人”的一剑。

    姜尚真将那黄绫袋子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凝滞不前的光阴长河恢复正常。

    雨四问道:“你为何不去找那赊月,或是豆蔻?”

    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是候补之一。

    关键是她们不像自己和?滩,并没有一位王座大妖担任护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语。

    一处书房,一位衣衫华美的俊哥儿与一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没了墨蛟扈从的护卫,光凭力气也能打死韩家小公子的卢检心,这会儿竟是给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打得满脸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应该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个“卢检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气力,满脸泪水,眼神却异常发狠,一边用陌生嗓音骂人,一边往死里打地上那个“自己”,最后双手使劲掐住对方脖颈。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绯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长得那么好看了,为何不敢见人。”

    绯妃竟是从那件雨四法袍当中“走出”,与雨四说道:“公子,只是一种秘法幻象,大致相当于元婴修为,姜尚真的真身并不在此。”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当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从不出手,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来杀我。这次过来就是与你们俩打声招呼,哪天绯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记得让雨四公子乖乖躲在军帐内,不然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姜尚真最后幻象消散之际,至于腰间那枚黄绫袋子,并未随之离去,姜尚真没傻到这份上,先前不过是逗一逗雨四罢了,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伤,他转头望向东海那边,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开始崩散,落幕之时再风景壮丽,终究有那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在心间萦绕不去,让人难受。

    姜尚真喃喃道:“骂了你那么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时候,教人真真伤心,以后讨句骂都难了啊。”

    姜尚真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尚未灵光消散,剩下的那点幻象,俯瞰着那对身份一个比一个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旧两笔账,一笔是欺负我女人,一笔是算计荀老儿,以后姜某人陪你们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们耗上了。”

    ————

    霜降时分。

    值此节气,阳下入地,阴气始凝,秋燥伤津,宜外御寒、内清热。

    于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习俗,听说可以补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场小雨过后,在一棵如挂灯笼一盏盏的柿树下,雾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衬得那一粒粒鲜红颜色,格外喜庆。

    一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微胖身材,圆乎乎的脸庞,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脚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将五六颗柿子打落在地,然后随手丢了树枝,弯腰捡起那些红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后她蹲在一块县界碑前,一边啃着柿子,一边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宁县界”,左边还刻有一行小字,写着国号年号。

    她觉得很厉害,就这么一块老百姓过路都不会多看几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邻两处地盘给敲定了。

    在她家乡那边,便不成。没这样的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打架太凶,脾气太差,容易什么都留不住。

    到了这边后,她一路游历,各国官制金银铜钱,文房四宝小九侯,诸子百家书籍,她什么都收集,见啥都有眼缘,反正到了一处战后城池,越是门多的大户人家,越是没了门,一路逛荡,就可以随便捡,遍地都是,比尸体还多。吃柿子,还需要打柿子落树,但是拾取那些据说原本能卖不少钱的玩意儿,容易多了。

    如今这座桐叶洲,北边的世道,其实不如南边安稳。

    桐叶洲仙家山头,是浩然天下九洲里边,相对最不多如牛毛的一个,多是些大山头,相对而言。其实在任何一个疆域广袤的大洲版图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访仙,还是很难寻见,不比瞧见皇帝老爷简单,当然也有那被山水阵法鬼打墙的可怜汉。

    如今桐叶洲越是穷乡僻壤、越灵气稀薄的山水,到了乱世,反而越不招灾殃。许多偏居一隅的小国,哪怕有几位所谓的山上神仙,还算消息灵通,也早早恨不得带着一座山头祖师堂一起跑路,哪里顾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该断的早断了,一个个轻举远游,餐霞饮瀣,哪来那么多的牵挂。

    如果不是她比较喜欢远游,又不贪那军帐战功、天材地宝和风水宝地,说不定这永宁县的人,得过个好几十年,才能遇到她这样的外乡存在。

    是来自很远的外乡,却不是什么外乡人。

    她吃过了柿子,捡起一根树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翘起腿,轻轻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县城文庙外,大概因为是霜降时分的缘故,有官员带着一帮儒生,在吟诵祝词,或耕或织,免风免雨。宜尔子孙,实我仓庾……

    反正她都听不懂,只学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叶洲雅言不会说,听不来,各国官话、方言更是半点不知,只是瞧着那帮读了书当上官和尚未当上官的,凑一堆,为民请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个穿官服的,是不是过于肥头大耳了些,红光满脸,连脖子都快瞧不见了。读书人难道不都该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骑竹马嬉戏而过的孩子,玩那抬轿子娶媳妇的过家家去了。

    先前瞧见了那个站在石头旁的女子,孩子们至多瞥了几眼,谁也没搭理她,小婆娘瞧着面生,又不俊俏。

    她继续独自游历。

    循着灵气运转的蛛丝马迹,总算瞧见了一处仙家门派,是个小门户,在这桐叶洲不算多见。

    不过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门了,她便没去登门拜访,最后在数百里之外,两座山头之间,山雾茫茫,如溪涧缓缓流淌,在那山峰之间,有那仙家练气士们,布置了一道术法大网,是要捕获一种鸟雀,宛如山下捕鱼,驱逐鱼入网,有几位御风的练气士身形,不断惊吓鸟群,一些个尚未能够御风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断长掠飞奔,发出动静,故意惊起飞鸟。

    棉衣女子坐在一处低矮山头的树枝上,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好像蛮荒天下到了桐叶洲之后,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断有惊鸟飞掠,然后一头撞入大网。

    只是不晓得那些原本视山下君王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临头,会不会转去羡慕她当下眼中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蝼蚁。

    应该顾不上吧,生死一瞬间,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得道之人,估摸着也会脑子一团浆糊?

    她突然想要找个能聊天的,不奢望会说蛮荒天下的话语,好歹是会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见,小地方的城隍庙,山水神祠,都没用,肯定只会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书院儒生,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剩下点,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叶宗两处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挣钱避难功夫都太厉害,很难抓到。

    至于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见过一个,是个躲在深山老林、也未开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谓浩然天下所谓的隐士了,她当时遇见了,没理睬,主要是懒得动手,因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婴地仙坐镇,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个,打死了。不差了,刚上岸那会儿,还有个她忘了问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数位下五境练气士的年轻男女,在她视野中缓缓下山,有那女仙师手捧刚刚摘下的菊花,霜降杀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双手撑在树枝上,对那些女仙师没什么兴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绪飘远了,听说浩然天下有个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当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称极多,而且都很动听,霜蕊,笑靥金,至于日精、周盈的说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较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乡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觉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来这边走走瞧瞧,至于打打杀杀的,对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蛮荒天下“从天上返回人间”,再来这桐叶洲,还是因为那头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给董三更出剑斩杀了的缘故,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荷花庵主算是个邻居,当然说是邻居,其实离得极远。蛮荒天下,有那三月悬空,可明月与明月之间,只是相互间瞧着近罢了。偶尔只有那个叫曜甲的,会来她家中串个门。

    那些男女行走山间,有人说那月夜秋云没落水,火烧寒涧松为烬,然后多有旁人的诗词唱和,有些是书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里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么也听不懂,就有些烦,搁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个过客,只是刚想着要找人聊天来着,她就有些恼火,一恼火就习惯性伸出双手,一拍脸颊,动静不小,惹来了那些耳目灵光的年轻仙师,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将她视为蟊贼之流的,也有嫌弃她长得不好看的?还有那看她如那投网飞鸟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当她最后瞧见了一个圆脸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样,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语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个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赶紧使劲朝那陌生姐姐挥手示意,然后在师兄师姐们朝她看来的时候,立即双手负后,抬头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圆脸的姑娘,就是最可爱。

    那一行人最终没说什么,更不知道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旧双手撑在树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处树梢上,笑着点头道:“赊月姑娘圆圆脸,好看极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旧眺望远方,说道:“我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啊。”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等着月色来到人间,问道:“可曾见过陈平安?”

    她想了想,“见过一眼,长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没有的事。”

第七百零九章 白云送刘十六归山

    (这个月更新很不稳定,接下来会有很多的小章节,跟大家道个歉,见谅个。)

    一座闹市中的石拱桥上,青石板缝隙里边,长满了野草。

    一处不过数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没的惨淡光景。

    山泽精怪,成群结队离开那些隐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内横冲直撞,叫嚣于文武庙、城隍庙阁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无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怀,口中重复喃喃着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轻轻揉捏着龙袍男子的脸颊,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将面无人色,文臣联袂建言出城献玉玺。

    先前在那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烧香枝布田、烧金银包和祈天灯的习俗,这一年,香枝、金银包无人烧,祈福许愿的天灯也无人放了。

    有那分别担任一国宰相、侍郎的父子,与仙家供奉在密室内议事,身为一国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断安慰自己,说总有法子的,没道理斩草除根,不可能对我们赶尽杀绝,什么都不留下。

    一座县城内的戏台,与那乡塾相邻,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学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戏,这天夜幕中,老夫子与蒙学稚童们一起坐在长凳上,鬼听鬼唱戏。

    一个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偏远小国,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处道门宫观,只有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带着一位年轻容貌的剑修,缓缓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观,曾是某位“太平山嫡传真人”的短暂驻足之地,早年在那边收了个不记名弟子,香火飘摇,到底是传承了下来,不过属于无心随意之举,弟子不成气候,作为修道之人,百多岁,就已垂垂老矣,几个再传弟子,更是资质不堪,可谓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还不清楚祖师堂挂像上的“年轻”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文士与剑修联袂游历此处,无甚谋求,文士从桐叶宗那边回来,剑修刚好在附近军帐,就相约来此散散心。

    先前三头大妖在桐叶洲谋划许久,其中又以这位成功成为太平山嫡传的“年轻道士”,功劳最大,所谓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谋划,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动手,看似坏了大事,长远来看,反而是一记误打误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与那白猿合力杀了钟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踪,多半是被那观道观老道人动了手脚,那么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这点香火,就帮着收拢收拢。

    文士说道:“你不该杀她的。随便杀几个玉璞境都无所谓,唯独此人不该杀。你甚至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岗。”

    剑修说道:“先生,我当时见她求饶得过于乞儿相了,便没忍住。”

    文士气笑道:“这种话换成斐然来说,我不奇怪,你绶臣说出口,就不是个滋味了。”

    绶臣点头道:“在桐叶洲太过顺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说道:“原本玉芝岗变故,可以成为桐叶洲形势的转折点,意味着一洲山河,可以从乱世逐步转入治世。那么我就能够帮着在甲子帐记你一功。早知道就该把你丢到太平山那边,帮你师弟师妹们护道,也不至于陨落两人。连你在内,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过于暴殄天物了,你们一身所学,还来不及施展抱负。”

    同门战死两人,作为师兄的绶臣,有些伤感,却无半点愧疚。

    文士是周密,剑修是绶臣。双方是一对师徒。

    周密带着弟子绶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小道观。

    道门中人,观星望月,道观观道。仰视天象,俯察地仪,故而道观常在山巅。

    周密没有着急进入大门紧闭的道观,带着绶臣远眺山河,周密轻声笑道:“一个见过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个年幼目盲的人更难受。”

    绶臣听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则会更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所以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蛮荒天下接下来谋划得当,就不会感谢带给他们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数人只会暗自庆幸,感激蛮荒天下的网开一面,再去仇视中土文庙,害得整个桐叶洲生灵涂炭,将儒家视为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更会痛恨所有未被战火祸害的大洲。

    一位看门小道童,大摇大摆走到两人身边,打了个稽首,再以本国官话询问那位读书人来此为何。

    小道童约莫七八岁,言语之间,满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门稽首,是觉得与师祖学了礼数,总不能白学,不然他哪里愿意与两个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气。

    自家那位师祖老观主,那可是观海境的老神仙,一国之内罕逢敌手,去哪儿都会被敬称为上仙或是真人,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师祖离着道门书籍上所谓的“地仙”,只差两步了。

    眼前这两位来自山下人间的,便是有点钱又如何?来自富贵门庭又如何,不还是山下人来见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转头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桐叶洲的天时大道,果然都在我们这边了。绶臣,你瞧出端倪没有?”

    绶臣一头雾水,“恳请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双指轻轻一敲对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鸡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脚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如何,拗着性子没有对那山下文士破口大骂。

    绶臣凝神望去,只见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后,孩子手心处,震起些丝丝缕缕的光彩,很快就随风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净,有所遗留。

    周密松开小道童的手腕,问道:“你这道观是不是曾经有个名叫刘材的道士,下山云游去了?他下山之时,还随身携带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小道童揉着手腕,后退几步,畏畏缩缩道:“你怎么晓得这些事儿?不过我们道观没啥刘材,只有个绰号刘木头的土包子,渔夫猎户樵夫,什么零碎活计都能做,怎么能挣钱怎么来,按照师父的说法,若是山上有个尼姑庵,他都能卖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来咱们道观骗银子花,他是咱们观里挺大一香客,最早带着土包子来这边的,我师父这些年才没跟刘木头计较。土包子最后一次来观里,背了一箩筐松明子和几尾大青鱼,也不要铜钱碎银,只在库房里边,捡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芦,说拿来折算银子,当时我就瞅着觉得怪,他在库房那边,拿着那些个破烂货,一个个提在耳边,摇摇晃晃。”

    所谓道观库房,其实就是个堆积废旧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观,笑道:“环环相扣。真乃高人。”

    绶臣以心声问道:“先生,那刘材的‘心事’与‘立即’两枚养剑葫,是得自于此?”

    周密摇头道:“刘材是先有的两枚养剑葫,才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不然这儿的那位开山祖师爷,作为上五境,眼界还不至于差到瞧不出养剑葫的品秩高低,何况他本就有收藏养剑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让他瞧不出真假、深浅的,应该是那两把古怪飞剑。”

    先生接下来的言语,更让绶臣神色凝重。

    “那个道观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刘材的传道人和护道人,因为来此道观的刘材,就只是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真身说不定都不在桐叶洲。”

    绶臣问道:“先生要让赊月找到刘材,其实不单单是希望刘材去压胜陈平安?更是为了见一见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阴阳演化术,一人独占半壁江山。”

    ————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渊已经壮烈战死,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块崩散天地间,多被大妖截获。

    现任宗主姜尚真,用那惊鸿一瞥现身人间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很活蹦乱跳。

    只是大势倾塌,一位失去天时庇护的仙人境,独木难撑将倾大厦。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韦滢,却去了宝瓶洲担任下宗宗主,暂时为那大骊宋氏效力,注定无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又瞥了眼祖师堂挂像下两张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从对面座位挪去了挂像下边。

    实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门外的月色。

    一位管着玉圭宗神仙钱、天材地宝的财神爷,名为宋升堂,他怒道:“咱们那位姜宗主为何还在外边晃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宗门上下,每天死人不断?在哪里出剑不是出剑,连自家山头都不帮衬,算怎么回事?”

    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略显多余,并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这就是一种微妙姿态。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师堂,并未真正服众。

    不过处境如此尴尬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老宗主荀渊先前一直在世的缘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个类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太膈应人。所以赵升堂与姜尚真一直不对路,只要神篆峰祖师堂关起门来议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满地毛,不过次次是姜尚真占尽优势,姜尚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掉毛老狗宋老秃。

    一位与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师,座位靠近大门,姓刘华茂。资质并不拔尖,早年靠着耗费大量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侥幸跻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议事,几乎都要先与刘华茂开口搭讪。

    刘姐姐好名字,风华正茂,年年十八岁,容颜岁岁是今朝。

    在如此险峻形势之下,刘华茂也不得不拗着性子,为姜尚真说一句良心话,“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着这边,负责斩杀姜尚真,说不定还不止一头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为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为年轻时,既是近水楼台,想要好好游历

    一番云窟福地,至于砥砺道心,则是顺带的。

    结果姜尚真这个王八蛋,当时还是云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后与刘华茂相逢投缘,以姐妹相称,此后两人水到渠成地结伴游历,然后一次游览云窟福地名为芙蓉浦的地方,趁着月色宜人,僻静,那女子羞羞怯怯宽衣解带之时,竟然还脸红不已,当时刘华茂还调侃了她几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脸颊。

    事后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惨往事。

    在那之后,刘华茂就开始疯狂修行,就为了能够追赶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随便找个由头,将那王八蛋砍个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赋,根骨,性情,一山总有一山高,而姜尚真当年作为公认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见他如何勤勉修道,却总是随随便便比她高出两境。曾经被她追上一境后,姜尚真遇见了她,死缠烂打,对她腻人吹捧一番后,结果他转身离开后没多久,当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有个很有意思的局面。

    说话多的,嗓门大的,跟境界关系不大,就看谁与姜尚真关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刘华茂这般资质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议事,她每次开口,反而分量不轻。

    反观 这样的老仙人,辈分高,与老宗主荀渊都是平辈,修为也高,可就因为从来不与姜尚真面红耳赤,喜欢当和事佬捣浆糊,真的谈论起大事,不被重视。

    你他娘的连姜尚真都没骂过几句,没朝姜尚真摔过椅子,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心为宗门?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轻轻拍打椅把手,“天时一变,优劣反转,老宗主不该现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阵护持,荀渊虽然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但是由于占尽天时地利,一身修为,好似处于一境巅峰的圆满无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大阵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着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镜,以大阵飞剑击杀过一位蛮荒天下大剑仙。

    至于太平山道人的斩妖除魔,战功累累,更是冠绝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够以玉璞境修为,撑到了太平山破灭之后,本身就是一桩壮举。

    而玉圭宗的战功,几乎全部来自荀渊和姜尚真两位宗主。

    飞升境荀渊,斩杀两位仙人境大妖,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

    至于姜尚真,东一剑西一剑的,竟然不知不觉给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还要外加作为添头的一大拨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个萧愻,怎么就从剑气长城的隐官,变成蛮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缘由为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她与蛮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迹象,她本身又是飞升境剑修,咱们这桐叶洲,如今都他娘的是蛮荒天下的版图了,萧愻下次出手,如果依旧还是出剑,再不是双拳乱砸一通的话,还有谁能挡下她的问剑?!”

    一位资历较浅、座位靠门的供奉轻声道:“桐叶宗,还有那剑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对那位文圣一脉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祖师堂大门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后,脸色铁青。

    刘华茂忧心忡忡,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掌律老祖沉声道:“周密亲自现身桐叶宗地界,给了桐叶宗一个天大的承诺。只要桐叶宗撤掉护山大阵梧桐天伞,就允许他们割据自立,不但如此,还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护,在这之外,还会让桐叶宗新任宗主,成为一座新军帐之主,桐叶宗除了名义上成为未来一洲主人的藩属,一切照旧,蛮荒天下甚至愿意派遣绶臣在内的两位大剑仙,分别担任桐叶宗供奉、客卿,而且这两位,没有资格对桐叶宗祖师堂议事指手画脚,反而必须为桐叶宗出剑三次。”

    刘华茂问道:“那剑仙左右?”

    掌律老祖无奈道:“桐叶宗修士根本不用为难,无需驱逐左右离开宗门,只要撤掉山水大阵,在左右出剑之时,选择壁上观。”

    刘华茂皱眉不已,“左右岂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对于桐叶宗而言,本来就是个外人,先前仗剑护道一宗门,还能够人心凝聚。使得桐叶宗修士,愿意舍生忘死。

    周密此举,分明是要让左右与整座桐叶宗修士的人心为敌。

    守不守桐叶宗?不守,桐叶宗的山水气运,被蛮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伞已经撤掉,他每次出剑,一旦殃及池鱼,一宗修士就会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须眯眼道:“难了。大难题。”

    设身处地的话,确实会让所有人感到左右为难。

    刘华茂问道:“传递这个情报的人?”

    掌律老祖销毁密信,说道:“是一个名叫于心的年轻女修。”

    一时间玉圭宗祖师堂内氛围轻松几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们那位中兴之祖的娘亲转世。”

    姜尚真擅长说怪话,将杜懋形容为“桐叶洲的一个败家崽儿,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

    这句话倒是在神篆峰祖师堂,人人觉得妙极。一来二去就在玉圭宗广为流传。

    反正玉圭宗和桐叶宗相互敌视,也不是一两千年的事情了。不差这一桩。

    如果不是这场天大变故,神篆峰祖师堂早年都专门议论过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将那桐叶宗底蕴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既符合儒家规矩,又暗中伤人。

    刘华茂感叹道:“一个不小心,单凭此事,说不定就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掌律老祖说道:“那咱们就当没见过这份情报,这点道义,总得讲一讲,不管如何,不管以后两宗命运如何,关于这于心,大家说话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帮衬着点。”

    老祖重复道:“有机会的话。”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随起身,一起走出祖师堂大门,只见那山水大阵之外,有个身穿棉衣的年轻女子,用刚刚学来的桐叶洲雅言,缓缓开口,照理说玉圭宗的护山大阵早已隔绝天地,对方又无使用手段暂时破开阵法禁制,不该听闻她的嗓音才对,但是偏偏她的话语,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闻,就如人间何处无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话语不多,就一个意思,玉圭宗不用让出宗门,修道之人也不用离开山头,只需交出一座云窟福地就行了。

    ————

    一个化名陈隐的青衫剑客,身材修长,背剑在后。

    他在那桃叶渡买了一条乌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还要会吟诗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剑客就只能自己撑蒿划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骚客,达官显贵,哪有这份泛舟赏景的闲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乡仙师无疑了。

    桃叶渡的乌篷船,不是那种寻常水乡湖泽的脚划小船,船头刻有一种似鹭的水鸟装饰,青衫剑客便是因为这古老“船首”才起了撑船的兴致。

    他腰间悬挂了一枚祖师堂玉牌,“祖师堂续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这块玉牌只是某个军帐的战利品之一,就给他拿了过来。

    斐然对大泉王朝的观感不错,多有形胜之地,人杰地灵,尤其是大泉边军精骑,各地驻军的战力,都让桐叶洲中部的几大军帐刮目相看。

    桐叶洲整体的山下形势,其实比甲子帐预期要好很多,简而言之,就是桐叶洲世俗王朝在沙场上的表现,两个字,稀烂。

    劲风知劲草,愈发显现出大泉王朝的出类拔萃。只不过野草终究是野草,再坚韧强劲,一场大火燎原,就是灰烬。

    毕竟如今桐叶洲的“天时”,被蛮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

    斐然丢了竹蒿,乌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齐京城的那个军帐,关于大泉刘氏国祚的存亡,争执不下,一方执意要杀绝蜃景城,屠城筑造京观,给整个桐叶洲中部王朝、藩属,来一次杀鸡儆猴。要将藩王、公卿的一颗颗头颅砍下来,再派遣修士将它们一一悬挂在各个小国的城门口,传首示众,这就是负隅顽抗的下场。

    一方觉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钱,只要运作得当,弄个傀儡皇帝,

    会成为军帐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轻皇帝抛弃江山社稷,将国库席卷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刚好可以拿来大肆宣扬。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经戒严,只许进不许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难,暗中被妖族引导、利用,冲散那些防线,最终酿成灭国大祸。

    不过斐然今天不是游山玩水来的,是要见个人。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境界不高,元婴地仙,不是剑修,但是脑子很好用。

    冤句派观水台上的那个少年,遇到斐然,福祸相依一瞬间,原本有望跟随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旧北晋州城那个最终被“自己”掐死的卢检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脚,反而有机会鱼龙变,大获福缘,成为一城之主还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个以他观道的甲申帐木屐,简直就是最大的两张护身符,想死都难。

    斐然一直在反复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语,儒家学宫、书院太放权给世俗王朝了,不愿以铁腕收拢、约束人心。

    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听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叶洲,就只是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座书院而已。

    结果文庙还要约束书院君子贤人,不许太过掺和朝堂事,绝不允许书院儒生,当那各国幕后的太上皇。

    如此一来,各自为政,山上避世,高人厌世,将相公卿,多有沽名钓誉之辈,假道学排挤

    真圣贤。山上山下,各国各地,一盘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称祖,其根本学问宗旨,到底为何。

    如何能够彻底改变这种症结。

    光是妖族与人族以后的共处,就是天大的难题。

    至于周先生的真实身份,斐然有所耳闻。

    周密当然是化名,曾经是浩然天下正儿八经的儒生。

    根据师兄切韵的说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学问极大。

    只是学问始终不被文庙接纳,一次与人论道之后,彻底灰心,这才远游蛮荒天下。

    这位读书人,为儒家文庙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为天下读书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书院贤人,君子,圣人,分别对应家、国、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属国的皇帝君主,都必须是书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担任国主。

    每一位书院山主,都应该是帝王师!

    君子贤人,担任国师。

    无论是三公九卿,还是三省六部,这些中枢重臣,同样都应该是书院弟子。

    每一座庙堂,都要设置一个官职,能够无视宫禁,负责详细记录一国君主、将相公卿的功过得失,作为书院三年大考。

    第二,杀绝浩然天下当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驱逐到一洲之地,严加约束。

    一旦有妖族跻身龙门境,必须在这前后,主动向中土文庙、各地书院报备,将“真名”记录在档案。

    这拨妖族修士,跻身金丹后,必须去辅佐各地山水神灵,保证辖境内百年的风调雨顺,主要是打杀作乱的鬼祟精怪,类似“县尉”一职,然后书院按照功绩,判断它们能否获封山魁、水仙,还是继续劳作百年,一旦晋升山魁、水仙,就等于是人间官场上的由浊流转清流,此后升迁之路,与江河水神、山岳府君无异。

    第三,在倒悬山附近,选择三处,作为衔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摇、东南桐叶洲的地盘,例如旧雨龙宗地界。

    然后逐渐屯兵剑气长城,首先将那些剑气长城本土人氏当中的凡俗夫子,不适宜修行之人,全部迁往雨龙宗辖境岛屿。其后抽调北俱芦洲剑修,长期驻守剑气长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战场上凭借功劳赎命。

    所有山泽野修,都能够凭借战功购买山上丹药、秘籍和重宝。未必需要他们出城厮杀,战时守城头,战后在幕后,以剑气长城作为根本据点,不断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蛮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须调兵谴将一次。

    剑气长城地理特异,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天然受到压胜,那就栽培出足够数量的纯粹武夫,虽然同样受到大道和纯粹剑意的压制,但是不同于练气士,武夫能够以此砥砺体魄,并且武夫门槛要比练气士低,那么最终剑气长城此地,会是这样一个战争格局:若非剑修,人人武夫。

    剑修和纯粹武夫之外的诸多练气士,更多是辅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飞升境大修士,都能够得到额外的自由。

    这些山巅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种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报。

    文庙承认他们的“高人一等”。

    例如赶赴剑气长城,中土文庙承诺他们无需死战,不会伤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战局占优,就扩大优势,战局不利,就以非大炼本命物的法宝,抵御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阵法,庇护城池、城头和剑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庙在各洲各国,七十二书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术院,

    除了主动勘验修行资质,每年接受各国朝廷的“贡品”,收纳各地的修道种子,

    这拨儒生,治学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种纸上谈兵,泛泛而谈,会通学历史上所有

    最终考核所学之地,便是那处硝烟不断的剑气长城。

    第六,将学问繁芜的诸子百家,分为九品,会有抬升、下迁两说,与官场无异。

    不服约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绝学问,销毁一切书籍,一家之老祖师,囚禁在文庙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阂,其中一项建议,便是推波助澜,诱之以利,推动山上修士结为神仙道侣。

    第八,排挤释道两教学问,禁绝一切道观寺庙,保证儒家在浩然天下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一家独大。

    第九,重点扶持兵家、商家和术家。

    此外犹有三策,专门详细针对远邻的两座天下,以及远古神灵。

    斐然叹息一声,收起复杂思绪,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周先生当年提出这十二策,就是要为中土文庙收权。要让读书人获得更大的自由,为万世开太平。”

    在桃叶渡一处渡口附近,乌篷船与乌篷船相逢。

    斐然皱了皱眉头。那杜含灵竟然不是一人前来。

    元婴修士身边还有个年轻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爷。

    斐然只是皱眉,而杜含灵与那徒孙邵渊然,以及大泉骑鹤城的城隍爷,则是白日见鬼似的的表情,饶是杜含灵这类枭雄心性的,瞧见了斐然这般青衫背剑、腰悬太平山祖师堂玉牌的熟悉装束,以及那张依稀辨认几分的面容,都要震动不已,杜含灵只觉得莫不真是那无巧不成书,不然怎的会是此人?

    渡口处那边走来两人,大泉藩王刘琮与国公爷高适真,见着了“斐然”,更是差点掉头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来。

    看来他们都认得隐官大人?而且看样子,早年闹得不太愉快。

    于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见。”

    ————

    飞过落魄山山头的一朵朵白云,黑衣小姑娘只要见着了,都要使劲挥动金扁担和绿竹杖,与它们打招呼,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这儿的右护法,哑巴湖的大水怪,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裴钱,一个叫暖树,你们晓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护法,带着一直没能升官的骑龙巷左护法,一个蹲着,一个趴着,一起在崖畔等那白云路过。

    骑龙巷左护法,碟儿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云苍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钱,但是它很喜欢这个小憨憨。

    它曾经陪着周米粒,一起蹲在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大门口,等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撵鹅打狗最豪杰”的裴钱下课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会与它聊很久。绝对不会像那裴钱,有事没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娴熟一拧,问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着白云做客落魄山。

    么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远游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蹿个儿从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啊,弯腰低头走路看有没有钱捡、却从来捡不到钱的老厨子啊,疯癫颠傻乎乎、挨打挨骂从不生气的大白鹅啊,笑嘻嘻乐呵呵最喜欢看书的大风啊,最像读书人的种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皱着眉头,越想越伤心,万一等到裴钱回家,裴钱个儿已经有她和暖树姐姐加一起那么高,怎么办?万一哪天山主背着箩筐登山,箩筐里边又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怎么办?

    米裕来到小姑娘身边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云路过山谷间。

    只是米裕刚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声与魏檗言语一番,然后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飞剑“霞满天”,同时御剑去往霁色峰祖师堂。

    最终在大门那边,米裕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与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那个佩剑书生,对米裕微微一笑,瞬间消逝,竟是无声无息,便跨洲远游了。

    他此次远游宝瓶洲,只是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风,动静实在太大。老秀才当初在那扶摇洲露个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踪。

    只留下那个高大男子。

    他对米裕说道:“你可以叫我刘十六,刚刚返回浩然天下,来这边上香。见不着先生,就见一见先生的挂像。等会儿我满脸鼻涕眼泪的,你就当没瞧见。”

    米裕无言以对。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米裕说道:“祖师堂的钥匙,在暖树丫头那边。”

    那汉子点头道:“那就劳烦剑仙走一趟,我在这儿等着便是。”

    魏檗将那暖树和小米粒一并送来此地。

    俩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谓的“山主师兄”,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瞧见了俩丫头后,汉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师弟果真不坏。

    陈暖树打开祖师堂大门后,只见那魁梧汉子站在大门外,神色肃穆,先正衣襟,再跨过门槛。

    即将御剑跨洲的读书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见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问道:“为何不早些现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个哭完。”

    读书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问道:“白兄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如顺手递几剑?何谓剑仙风流,可不就是那临风慨想斩蛟灵?那些个登门做客不打招呼的远古神灵,不比蛟龙强?更该出剑嘛,先前那萧愻,在桐叶洲出剑,何等惊世骇俗,屁大丫头,就有这份剑意,你白也身高八尺,还手持仙剑,能忍?白兄弟你只管放开手脚!你跟我客气我就跟你急……说句臭不要脸的大实诚话,收拾烂摊子,我在行,不过事先说好,三五剑就差不多了,再多,我也扛不住,你要真觉得不痛快,至多之多七八剑……”

    读书人没搭理老秀才,一闪而逝。

    老秀才跺脚不已。

    随后望向那落魄山。

    遥想当年,白也曾以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第七百一十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

    霁色峰祖师堂内,刘十六仰头看着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挂像,默不作声。

    陈暖树取了一只竹香筒过来,高举双手,刘十六道了一声谢,弯腰低头,从香筒里边捻出三炷香。

    周米粒与那壮汉说回头累了要歇脚,就可以坐她的那张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张座椅,椅背上贴了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写着“右护法,周米粒”。

    刘十六点点头。

    陈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离开祖师堂,让刘十六独自留下。

    她们出了祠堂大门,再走过祖师堂外门。一袭素雅青衫长褂的米剑仙,一袭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门外,譬如芝兰玉树,双生庭阶前。

    米裕以心声询问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身份?隐官大人可从没提过这茬。”

    魏檗解释一番,先前白先生临近北岳地界,就主动与披云山这边自报名号,说了句“白也携好友刘十六拜访落魄山”,而那刘十六则自称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要来此祭拜先生挂像。

    米裕打趣道:“说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动?”

    魏檗笑道:“不是剑修的剑仙,谁不心神往之。”

    能让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个白也,一个在剑气长城刻字的阿良,还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摇摇头,“在我家乡那边,对此人议论不多。”

    当然不是觉得那个读书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白也的出剑次数,实在太少,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当年一剑引来黄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没有什么战绩。

    直到这次,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扶摇洲,三剑斩杀一位王座大妖。

    其实在两次出剑之间,火龙真人拜访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之后白也悄然仗剑远游,一剑就斩杀了中土神洲的一头飞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门里边,那个远道而来的大个子,在点燃三炷香后,高过头顶,久久没有插入香炉,应该是在喃喃自语。

    米裕挺羡慕这个刘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烧香拜挂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剑仙,来落魄山这么久了,一直没在这霁色峰祖师堂里边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别人,是米裕自己说要等隐官大人回了家乡,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来将“米裕”录入祖师堂谱牒,结果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烦了,毕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边嗑瓜子,看那云来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庙外的那圈白玉栏杆上散步,实在无聊,就去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找那同样惫懒汉的刘羡阳一起闲聊,聊一聊那仙家门派关于镜花水月的门道、学问,想着将来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还有那白衣少年,求个开门大吉,好歹为落魄山挣些神仙钱,添补山水灵气。

    可是这些,有趣归有趣,舒心归舒心,做正经事的机会,到底太少。

    那个米裕很想认识认识的绣花江水神娘娘,找个机会偷偷摸摸,一剑开金身,看一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乡,米裕与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曾想在这宝瓶洲,处处是祠庙和神祇。

    清风城的那座狐国,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于那个城主许浑,被米裕当做了半个同道中人,因为许浑被说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确定一下,与那风雷园黄河争抢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头的许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刘羡阳家祖传之物的瘊子甲,这些年穿得还合不合身。

    至于那个在宝瓶洲号称“条条剑道通山巅、十座高峰十剑仙”的正阳山那边,刚刚有了个闭关而出的老祖师剑仙。当时米裕在河畔铺子陪着刘羡阳打盹,一听刘羡阳说那“老剑仙”三字,让米裕吓了一跳,正掂量着自己这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机会与宝瓶洲的仙人境换命之时,刘羡阳递给了他那封山水邸报,山上专属贺报,泥金文字蓝底书页。

    米裕看着那封山水邸报,上边那些溢美之词,好像那个老家伙不是跻身了玉璞境,而是跻身了飞升境。米裕就纳闷了,你他娘的跻身个小小玉璞境,也要闭关百年之久?老子在剑气长城之所以被尊称为绣花大剑仙,赢得类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誉,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闭关时间比预期多了小半年吗?

    米裕只觉得自己的佩剑要生锈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携手刘十六造访,米裕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命飞剑叫霞满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泽精怪,比如像那与魏山君同样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黄湖山里边的那条大蟒,也不会觉得时日过久,但是米裕是谁,一个在剑气长城都能醉卧云霞、无心炼剑的绣花枕头,到了宝瓶洲,尤其是与风雪庙魏晋分道远游后,米裕总觉得离着剑气长城是真的越来越远,更不奢望什么大剑仙了,毕竟他连玉璞境瓶颈都不晓得在哪里。

    其实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成不成为仙人境,只随缘,老天爷你爱给不给,不给我不求,给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隐官大人不在山头,大管家朱敛也不在,就连看大门的郑大风都远游了,一来二去,只剩下了暖树和小米粒,还有一些练拳没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爱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暂时的主心骨,这让米裕的感觉有些古怪。

    毕竟在那家乡剑气长城,米裕早就习惯了有那么多的老剑仙、大剑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况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一个原本有机会跻身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列的天才剑修。米裕习惯了随性,习惯了万事不上心,所以很怀念当年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年轻隐官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岁月,关键是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报。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晒太阳嗑瓜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上瘾。”

    不知为何,在落魄山上,兴许是太适应这一方水土,米裕觉得自己应了书上的一个说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跟着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去老龙城那边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摇头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实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着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来那些远古余孽。”

    魏檗点头道:“我这北岳,是唯一一个尚未被远古神灵侵袭的地盘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师堂内,刘十六敬香后,再次闭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与暖树姐姐一本正经道:“山主大人的半个师兄,个儿好高,瞧着力气可大。这还是半个!要是一个,那还了得?!”

    陈暖树腰间系挂着几串钥匙,无奈道:“一个半个,不是这么个意思。”

    黑衣小姑娘双眉齐挑,开心不已,“暖树姐姐,我是跟你开说笑话嘞,这都没听出来啊,我等于白说哩。”

    陈暖树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个儿矮些的小米粒,柔声道:“米粒儿今儿又比昨天机灵了些,明天再接再厉。”

    周米粒使劲点头,“对对对,裴钱说过,有志不在年纪大,机灵不在个儿高。”

    刘十六离开祖师堂,跨过两道门槛,与陈暖树笑道:“可以锁门了。”

    粉裙女童点点头,先去关上内门,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暖树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体怎么招待贵客刘十六,她得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

    刘十六一个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礼致谢,“小师弟不在山头多年,有劳剑仙、山君的照顾。”

    米裕说道:“刘先生不用客气,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说道:“我能够成为大骊北岳山君,都要归功于阿良,与陈平安更是好友,远亲不如近邻,些许小事,应该的。”

    刘十六说道:“不用喊我先生,当不起。喊我君倩好了,虽然也是化名,不过在浩然天下,我对外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

    杨家药铺后院,烟雾缭绕。

    杨老头将老烟杆别在腰间,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联袂登门。

    先前白也原本已经离洲入海,却给纠缠不休的老秀才拦阻下来,非要拉着一起来这边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宝末年在故国春明门的那桩道缘,就没有拒绝老秀才的邀请。

    如果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独占“醇儒”二字。

    那么白也,就一人独占了“仙人”这个说法。

    剑术高绝,草行双绝,明明已经诗无敌,却偏有那词、曲流传开来,让后世一惊一乍,总觉得是托名伪作,却又不敢确定,以至于成了一桩桩悬案。

    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使劲晃动,笑容灿烂,“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总算没白死一趟。”

    杨老头难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十四境修士的与天地合道,讲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简单。

    眼前这位昔年文圣,真正让杨老头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对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这些安稳之地。

    如今两洲沦陷,所以眼前这个老秀才,如今并不轻松。

    白也只是与杨老头点头致意。

    杨老头也未与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却没打算放过白也,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牍,交给杨老头,笑呵呵道:“此为《元宝末年》贴,别称《得意法帖》,真迹,绝对的真迹。没道理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礼不太轻,情意更重。”

    杨老头摊开大半,是那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杨老头卷起这幅行书字帖,收入袖中。

    本来是一桩白也与杨老头无需多言的会心事。

    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折腾,就毫无留白余韵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着脸皮自吹自夸起来,“青童天君不妨摊开了瞧瞧,这幅字帖妙在后边,除了崔瀺的绣虎花押,有那小齐的‘春风’藏书印,还有略显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顾瞻左右,会心不远’钤印。”

    杨老头却没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领了。

    杨老头说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开山之功,此外天下书法一途,不得道,无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显而易见

    ,老人对书家能够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认可,甚至觉得书家根本就没资格跻身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能接,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使劲点头道:“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崔瀺早年就有这么个感慨,觉得当世所谓的书法大家,尽是些鬼画符。本就是个螺蛳壳,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书家几位别开生面的老祖,与老秀才关系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凭空而来,是老秀才早年带着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风打来的。世间碑帖再好,终究离着真迹神意,隔了一层窗户纸。崔瀺却能够在老秀才的帮助下,亲眼目睹那些书家祖师的亲笔。

    老哥你再多些几幅字帖,趁着这份酒兴,多写点,想到啥就写啥,字帖尺牍嘛,内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讨喜,买了几斤橘子啊,今儿吃了几顿饭啊,刮风下雨啥的,乘兴上阳台啊,今儿笋烧得有点苦,可劲儿写,实在不行,就说今儿遇见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泪纵横了……

    定要当那传家宝供奉起来,老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一出门就卖钱的人吗?老哥你会交这样的朋友?

    我撰文,你写字,咱哥俩绝配啊。只差一个帮忙版刻卖书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钉钉的天下无敌。

    至于青童天君所谓的开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数,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隶书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张淳化,狂草张怀,正楷王仲,小楷钟繇。其中只有崔瀺是“不务正业”,随手而已,草书名气最多,事实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极为高妙,他抄录的经书,是中土许多佛门大寺的镇殿之宝。

    老秀才转身去坐在那条檐下廊道的长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结实。”

    杨老头问道:“文圣此次前来,除了让我将字帖转赠落魄山,多盖些印章之外,还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别无他事,就是与前辈道一声谢而已。”

    杨老头当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着急打自己的脸,看看左边,瞧瞧右边。

    大概早年小齐和小平安,都是在这儿落座过的。先生不在身边,所以学生孤零零落座之时,也不是歇脚,也无法安心,还是会比较辛苦。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宝瓶洲天幕处,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灵缓缓探出头颅,那天幕附近数千里,无数条金色闪电交织如网,它视线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带。

    老秀才跺脚道:“白兄白兄,挑衅,这厮绝对是在挑衅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喊一声‘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刘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个赤手空拳的,多吃亏,不如白兄有仙剑……”

    只是在老秀才言语之间。

    一个原本在落魄山霁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处僻静边缘地带,然后方圆百里之内,有那地牛翻背之声势,随后身形笔直一线,冲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额头汗水,光是将那自称“君倩”的家伙送到辖境边界线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如此费劲,那刘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张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冲天而起,扶摇直去天幕最高处。

    由于那远古神灵身在天幕,离地还远,故而尚未被大道压胜太多,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如大岳悬在高空。

    老秀才笑骂道:“这傻大个,打架总是怎么吃亏怎么来,比他小师弟差远了。不过一往无前的这股子气势嘛,还是很足的。”

    宝瓶洲天幕处,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只是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个身形一线撞开,那个无比渺小的人物,对着巍峨神灵出拳不停,一时间天上雷声大震,最终那个不速之客,连同手掌、胳膊和头颅,瞬间崩裂。

    将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溅落了无数金色雨点,不等它们落在人间,绝大多数金身碎片就已经消逝,消融于天地间,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牵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几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边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时,金光一闪而逝,让好些山水神灵、仙家洞府瞠目结舌,难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一些个得道高人立即掌观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灵气也无增长太多,奇了怪哉。

    骑龙巷台阶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过异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说道:“劳烦前辈帮忙带个路。”

    杨老头点点头。

    刘十六心思微动,一个急坠,然后临近人间大地后,突然缩地山河数千里,来到了小镇的药铺后院。

    见着了那个已经站在长凳上的老秀才,刘十六一下子红了眼眶,也亏得先前在霁色峰祖师堂就哭过了,不然这会儿,更丢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抚须而笑。

    刘十六快步走去,热泪盈眶,作揖朗声道:“君倩拜见先生!”

    昔年四个学生当中,崔瀺内敛,左右锋芒,齐静春最得文圣真传,刘十六最木讷,却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汉子的肩膀,这才跳下长凳,然后捻须点头,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个只驱龙蛇不驱蚊!”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

    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个子只有伤感。

    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

    真正读书人,容易四顾茫然,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乡”。

    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归山”远游,应该再等等的,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在他独自远游时,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

    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岂会不孤孤单单的,甚至会让人可怜,让人笑话,让人不理解。

    老秀才轻声道:“傻大个,不用太伤心,咱们读书人嘛,翻书求学时,用心会意,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放下圣贤书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舍我其谁”。

    刘十六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约束秉性本心,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

    岁月悠悠,海屋添筹,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别说是几位师兄弟,就连先生,挚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长”。

    只是闻道有先后。

    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会被称呼为“老”秀才。

    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

    小镇百姓,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卖了祖宅,纷纷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爷,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如今桃花年年时令而开,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大山之巅,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

    昔年的小镇,没有县衙,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树底下每逢黄昏,便有扎堆说着老黄历的老人,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时间,孩子们玩累了,便跑去铁锁井那边,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镇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可是水凉瓜凉刀凉,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

    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没了铁索的水井依旧在,只是内里玄妙已无,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少了许多许多,因为如今小小县城,鱼龙混杂,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龙气、灵气和仙气、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手艺极好,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从不轻易出手,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随便挑几件,与小师弟直说,不用太见外,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

    刘十六嗯了一声。

    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一路而来,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并无半点吃味,唯有开心,因为先生的心境,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

    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没脸亲自讨要物件,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差远了。

    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

    老秀才故作为难,搓手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十六说道:“先生又没说什么,小师弟那么聪明,自然会心领神会。”

    老秀才立即变脸,抚须而笑,“那当然,你那小师弟,最是能够触类旁通,在‘万’‘一’二字上最有天赋。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如今倒好,人人说我收徒本事,天下无双,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

    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醇儒陈淳安,白泽,以及后来的白也,其实都没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谓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晓得。

    刘十六点头道:“只是听白也听先生说的一些传闻,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顶聪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违的神清气爽。

    傻大个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师弟聪慧,当师兄的笃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这一块的处世学问,当年四位嫡传弟子当中,崔瀺当然第一,其实傻大个能排第二,只是不爱说话装闷葫芦罢了。愿意开口的时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经撵着阿良打。一门四个师兄弟,谈不上亲疏有别,只说平时相处多寡,小齐和左右虽然纠纷不断,但其实两人关系更近,崔瀺和刘十六则关系不差,一个心中所想太多,一个言语太少,所以反而最处得来。

    刘十六走在小镇上,除了与先生一起散步,还在留心众多细节,家家户户上所贴门神的灵光有无,文武庙的香火气象大小,县郡州山水气数流转是否稳定有序……所有这些,都是师兄崔瀺越来越完善的事功学问,在大骊王朝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显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脉十六字“心传”的前八字。

    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愿意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曾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再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管着钱袋子的左右那边,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花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说她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愻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胚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钱。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哪怕自保不难,但是好

    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与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

    刘十六问道:“蛮荒天下这次进入浩然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

    刘十六因为身份关系,对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姓贾,全名就不说了,免得惹来他的窥探,曾是我们儒家正儿八经的门生,那么喊他贾生便是。”

    刘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觉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历史上,不少“贾生死后”的读书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贾生’,说这话的人,可不是寻常人。

    所谓大儒,是赞誉贾生才情大,气魄大,手笔大。显而易见,儒家文脉内部,并不是对如今的规矩,没有半点异议。西方佛国,还有那青冥天下,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

    刘十六问道:“在先生看来,那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剂猛药,是真能开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个问题,在于贾生光顾治病,哪怕救了人,药的力道太重,例如我们四周这山下市井,药补再好,熬过数年十年,多半就是个药罐子了。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这些都还只是表面,还有个真正的大症结,在于贾生此人的学问,与儒家道统,出现了根本分歧。”

    刘十六轻声问道:“所以先生当年,才会断然否定了大师兄的事功学问?”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功学问,要比贾生好些,因为不是推倒重来,重建屋舍,再钉死了窗户,只余一门。你师兄的事功学问,远没有贾生这么极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额,问道:“匾额悬在高处,对联往往贴在宽处。为何?”

    刘十六顺着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从宽处道路行走,才好稳稳当当,走去高处。”

    老秀才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带着刘十六绕了牌坊楼一圈,再以心声与这位弟子说了些内幕。

    四块匾额,“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来到“当仁不让”匾额之下。

    老秀才着重说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额上的“希言自然”,赞誉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终一气化三清,骊珠洞天福禄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读书人李希圣,身在儒家一脉,神诰宗那位,是置身于道门,剩下还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暂时依旧不知,反正当是佛门子弟了。

    三教之争,在我一人。

    我与己论道,人在世却与世无争,好似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

    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认。

    相较于白玉京其余两位掌教的褒贬不一,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几座天下,口碑风评都极好。

    何况道老二和陆沉,都是此人代师收徒,唯有道祖的关门弟子,才换成陆沉代师收徒。

    刘十六微微皱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虽然在骊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圣,属于晚来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齐才是后到之人,何况道老大自身,对小齐并无针对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两脉的手段,李希圣当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陆沉来此谋划,原本小齐和李希圣的那种大道之争,如大水砥柱相激,冲起万丈浪,气壮山河,无论胜负如何,绝无半点龌龊。说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说到这里,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心声。

    老秀才原本是要说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称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无论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还是小齐,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想必都会有此心胸。

    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不意味着真不计较。

    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那不是胸襟气度,而是愚昧无知。

    刘十六转头,还得低头,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

    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一样很感伤。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额榜书“当仁不让”。

    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舍我其谁。

    我文圣一脉,骊珠洞天的齐静春,宝瓶洲的崔瀺,桐叶洲的左右,剑气长城的陈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个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

    微风拂面,老秀才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抬手挠着头,呢喃道:“春风知我意,送梦到当年。世间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

    刘十六则轻声而念。

    过去已过去,未来还未来。时时是过去,刻刻有未来。过去曾未来,未来会过去。

    结果挨了先生一脚,笑骂一句少来少来,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

    刘十六咧嘴一笑,学先生挠挠头,所幸头发还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无九十斤?刘十六便伤心不已,又要落泪。

    刘十六一抬头,怎么还不来?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敌,可以忘忧。

    老秀才气笑道:“傻大个,盼点好。打打杀杀,太不书生。”

    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旧归旧,无人归无人,却没有半点颓败。各处干干净净,物件整整齐齐。

    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书声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有些孩子会烂熟于心,有些孩子会背诵得磕磕绊绊,可其实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

    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

    身在官场,打官腔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只说官话,切记一切官话,都从人话中来。

    人在山上当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人味儿也得有些。

    读多了圣贤书,人与人不同,道理各异,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离开学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

    刘十六点头道:“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前后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十六说道:“到底是输了棋,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谐音郑。

    瞧瞧,文圣一脉弟子,哪个不以诚待人。

    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与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过了酒,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也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那年轻人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悠哉悠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马屁过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努力足够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询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变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

    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

    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原来竟然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都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

    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

    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

    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

    只不过这位剑修,也确实太惫懒了些。

    据说通过那条自家的翻墨渡船,让人购买了许多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画卷,砚台,尺牍字帖等等,给米裕搜罗了二十多件,花钱如流水,周米粒跟刘十六说起这一茬的时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说这架势,不是摆明了奔着打光棍去的吗?

    看守大门的郑大风,纯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鸳机,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出身,同时又是那朱敛的不记名弟子,小姑娘练拳挺心诚,每天都在那条山顶山脚路上,来回走桩。

    刘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个机会,合乎山上规矩地指点她几句拳法拳理。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是那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听说刚刚离开落魄山没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剑台,金丹境瓶颈崔嵬,蒋去成了练气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芦洲老真人桓云,专门为了蒋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为蒋去传授符箓术。

    因为蒋去暂时并非落魄山祖师堂嫡传,传道一事,忌讳不多,双方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另外那个同龄人张嘉贞,由于没有修行资质,并未灰心丧气,而是选择跟随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大账房先生,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韦文龙,学习钱财精算之术。

    骑龙巷压岁铺子,女鬼石柔,却身披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

    至于那位长命道友,更是。

    草头铺子,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师徒三人,那个酒儿小姑娘,鲜血是天生的“符泉”。亏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场不会太好,很容易成为仙家山头的一棵摇钱树。

    从落魄山迁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条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龙门境。幻化人形之后是那黑衣青年,脸色惨白,身披法袍“鸦青”,是一件蛇蜕炼化而成。化名云子,真名“德章”。

    关于相当于半条命的“真名”一事,听小米粒说,是那只大白鹅的“旨意”,云子不敢不从。

    好在赐名之外,那个崔东山还赐下一件适宜蛟龙之属修炼的仙家重宝。

    作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属,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与本身资质有关系,却不大,还是得归功于陈灵均赠送的蛇胆石。

    至于黄湖山那条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颈,只是大蟒自己始终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为刘十六泄露过天机,它原本有望与某条“小泥鳅”,争一争五行之水的大道机缘,遗憾落败,最终未能离开骊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资质自然不差。早已经能够幻化人形。但是极少露面,偶尔现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蛰伏在大湖水底,默默开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经用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的黄湖山旧主,因为大蟒从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盘踞着一条湖泽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这么一桩涉及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天大道缘,不然绝不会将黄湖山半卖半送给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黄衫女,本命真名,一样是崔东山赠予,在谱牒上为“佛松”。她只会偶然离水上岸,现身见一见那个周米粒。

    周米粒还是不敢独自下山,就靠着一袋袋瓜子与魏山君做买卖,每隔一月就把她丢到黄湖山水边。

    黄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天然苍茫水云气。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气象内敛,暂未引发山水异动。

    好一个伏蟒千年无动意,老松何日不参禅。

    与天生气势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为蟒的黄衫女却喜静不喜动。后者巢穴地界名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经带着那条骑龙巷左护法,一起游历黄湖山,临水之时,笑着说文豪曾有诗篇《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听得湖底大蟒潜藏水底,真身头颅低垂贴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条土狗,更是瑟瑟发抖,趴地不起。

    藩属黄庭国在内,以及红烛镇、棋墩山在内的旧神水国,历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传蛟鼍窟连绵不绝,惹来剑仙出没云水间,剑光直下,斩杀蛟龙。

    只不过刘十六没打算去见那云子和黄衫女,不打搅他们的修行,准确说来是不扰乱他们的道心。

    毕竟天下水裔,见着了他刘十六,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独那个每天扛着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与刘十六相处,竟是半点事儿都没有的。

    一来是这“哑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浅澄澈,反而无事。

    此外还有些落魄山祖师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刘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发现好像从年轻山主到学生弟子,再到祖师堂嫡传,以及供奉,好像多在远游。

    风气很怪。

    寻常山头,不会如此。

    武夫,剑修,儒生,道门练气士,各色山泽精怪,女鬼。

    还要加上那位根脚特殊的长命道友。

    却相处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着大个子坐在山巅,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练拳下山,身形越来越米粒小,让小米粒高兴得双手挡在嘴边,笑哈哈。

    周米粒笑过之后,都没裴钱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伤心,于是打算说些开心的话语,转过头,与刘十六轻声问道:“半个山主师兄,咱们来猜谜语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箩筐的谜语,莫说是暖树姐姐,就连裴钱都比不过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着急得原地团团转嘞。”

    刘十六笑道:“你问。”

    周米粒咳嗽一声,“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处。一敲轰隆隆,再敲轰轰隆。是啥个事情,知不道?”

    刘十六说道:“打雷。”

    刘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远古神灵,并非出身雷部,不过说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开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还打算提醒大个子一句的小米粒,又问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没拿来,你去也白跑……”

    刘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书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犹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周米粒双手环胸,皱起眉头,想了个比较有难度的谜语,“棋子多又多,棋盘大又大。咱们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问你,那么棋子是个啥?”

    刘十六笑着摇头。

    他曾独自远游天外,亲眼所见礼圣法相,捻起那些“棋子”,拦阻那些远古存在。

    周米粒晃着脑袋,笑眯眯道:“可难可难吧,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到晚上一抬头,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个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说了句小石碑,一块块块,竖在门口分两排。她微微张开嘴,嘿嘿笑着。

    刘十六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知道了。”

    “个儿高,离天近,真羡慕。”

    小米粒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忧伤小小的,却是真忧愁,“半个山主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没事做,帮不上啥忙。你说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飞快飞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懒哩。”

    刘十六点点头,“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米粒凑近些,小声说道:“那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儿一起走江湖的时候……”

    小姑娘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先放在脚边,然后站起身,这才说道:“我就站在一个大背篓里边,可劲儿敲裴钱师父的脑袋。陈好人说一颗雪花钱一颗板栗,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厉害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谜语,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记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山主暂时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关于这个说法,落魄山就没有了。世道不好,偏不当那与白云青山结伴的神仙隐士,人人下山去。只不过暂时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刘十六对此不着急。何况有那小师弟的选择,那些所作所为,作为师兄,已经无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落魄山外人,对此山印象,越来越好。

    但是刘十六心中有一个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个她,到底是昔年跟随那个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剑侍,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仙剑之灵?还是她根本就是那剑侍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故意换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瞒后世人?因为在刘十六看来,剑侍或者说剑灵,并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么完整的存在。

    他问了,可惜她没有给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给一种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没有陪着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台阶顶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刘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说道:“有刘先生在落魄山头,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剑走一趟老龙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间那枚养剑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过以防万一,有劳刘先生交给长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骑龙巷碰一鼻子灰了。”

    刘十六摇头道:“我不会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杨家药铺那个存在,落魄山又与披云山相邻,再加上龙泉剑宗的那名女子。

    刘十六便改了主意,“剑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时,到了老龙城那边,就当为你多出些拳,到时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无奈,被刘十六敬称为“剑仙”,怎么像是骂人啊。

    米裕更无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开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剑仙也稍微亲近几分不是?

    刘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剑仙。”

    米裕于是放宽心,望向远方山外风光,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承情了,在那老龙城战场,会每天掐着手指头等着先生到来。”

    刘十六没来由想起那个梦中练剑的年轻人。

    汉子愈发忧心忡忡,小师弟身边之人,脸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间,言语不见外是好事,可这般太不见外的,不多见吧?

    按照先生的说法,小师弟的性情,那是温良恭俭让一个字不落下的,最能够恪守礼数,人少时我心自由,人多时反而更慎独,为人追求醇儒境,学问在往大儒去,处事有那豪杰风采……

    先生言语,在昔年他们四个求学时,从来有的放矢,绝不会虚夸弟子,就像当年,面对外界对文圣一脉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赞誉,先生只说我家小齐学问还行吧,离着真圣贤还早呢,你们这些老家伙莫要拔苗助长啊。

    会说崔瀺的字凑合凑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没能赢过白帝城城主嘛。

    说左右的剑术学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侥幸侥幸,连剑仙胚子都不算的家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师兄闯祸后,先生就更有说头了。你们辈分高,跟个晚辈生什么气,犯不着犯不着,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还瞪眼做啥,不懂半点礼数,快,快给前辈们道歉,诚心些,头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了然,只是也懒得亡羊补牢,容易适得其反。

    身边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刘先生,只是看着个高憨厚,却绝对不能视为什么没心眼的。

    米裕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剑气长城剑修,到底是见过好些君子贤人的,所以没脸说那些剑气长城的某些怪话,比如“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之类的。

    虽说在家乡,吵架怪话一事,隐官大人只要与人当面,无论是在避暑行宫内外的剑气长城,还是在那春幡斋里外的倒悬山,就从来没输过。可也管不住别人私底下的嚼舌头不是?

    再者那些酒铺、赌庄的无数托儿,明面上骂起那个私底下负责送钱的二掌柜,好像比谁都凶。

    毕竟刘十六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有些事,米裕一个文脉外人,说了真不合适。

    米裕要是真傻,还是那个能够惹下情债无数的米剑仙?

    刘十六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点点头,“见得多了,再难奇怪。”

    谈及此事,米裕很剑仙。

    刘十六不再言语。

    只见落魄山上,一个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着暖树姐姐一起打扫过了霁色峰祖师堂,然后独自巡山喽,她今儿心情不错,大概是认识了新朋友的缘故,跑得没那么飞快飞快,她这会儿正在欢快喊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红衣裳,撑船不划桨呦。大个儿猜不出是个啥嘞……小小红坛子,装满红饺子。大个儿知不得,还是挠头唉……

    刘十六双手覆在膝盖上,“剑仙,我就不送了。以后老龙城重逢,你我饮酒过后,一样不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后展颜一笑,“小暖树和小米粒,刘先生千万千万多护着点。”

    “剑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什么万一。”

    刘十六的这个承诺,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他然后笑着伸手拍在米裕肩头,“你人不错!”

    米裕再不计较那个没有米字的剑仙称呼,计较多少次也没用的样子啊。

    一袭青衫的剑仙笑着潇洒起身,与刘十六重重一抱拳,随后御剑远游,瞬间化虹远去南方,因为担心小米粒瞧见了伤心,早知道早伤心,晚知道就晚些伤心,米裕便刻意收敛了气息和御剑景象,剑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是米裕当下还不知道,刘十六的“人不错”,是怎么个评价。

    先前刘十六与刘羡阳,谈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剑术不错”……

    刘十六继续耐着性子,等着天幕重开。

    山君魏檗很仗义,他这个当山主师兄的,总要帮着小师弟换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没脸再见先生。

    刘十六突然笑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儿,确实太过藏拙,是不是已经给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云山那几场夜游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以及御江出身的陈灵均,都是露过面的。至于那会儿的裴钱,陈暖树和周米粒,去了披云山,却躲得远远的,凑热闹而已,在谱牒仙师、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游宴上,三个小丫头,并不惹人注意。

    北岳地界,对紧随龙泉剑宗之后开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还算深刻,除了年轻山主出身骊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北岳大山君魏檗对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羡慕嫉妒。在这之外,落魄山与龙泉剑宗的关系不俗,也很让人津津乐道,因为龙泉剑宗与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头,这是公认的事实。关键是更传闻那个发迹于市井底层的年轻山主,在早年发迹前,与圣人独女阮秀,好像比较投缘,此事流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圣人阮邛与那独女阮秀,好像都没正儿八经否认过此事,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后又得了魏檗的庇护,落魄山那个藏头藏尾从不现身的陈姓年轻人,才得以一飞冲天,迅猛崛起,成为旧大骊版图上,一个不容小觑的仙家山头。

    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据所有包袱斋遗留下来的建筑产业,同时与从书简湖搬来的珠钗岛结盟,那位金丹女仙刘重润,甚至亲自担任龙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这落魄山,是个空架子,一直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门面修士。

    听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还是个纯粹武夫,连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盘不小,人却太少。作为昔年骊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却始终没有一位定海神针的拔尖人物。

    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云山和龙泉剑宗的大树凉荫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轻视小觑,似乎理所当然。

    刘十六笑了起来,因为有个黑衣小姑娘沿着台阶,一路飞快跑到了山顶,停步后故意气喘吁吁。

    刘十六个子太高,坐着就能够轻轻拍打小米粒的后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问道:“嗑瓜子不?”

    刘十六摇摇头。

    周米粒叹了口气,“那我也不嗑了。”

    陪着大个子坐了许久,周米粒说去看个朋友去,告辞一声,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轻轻喊着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现身于山神祠庙附近,接过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黄湖山水边,还是灰蒙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搂在一起,伸出一只手掌,说道:“魏山君,我晓得你要忙大事,今儿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魏檗将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暂时无事,右护法无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无用,所以有事无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无所谓的。”

    周米粒摇头道:“说了最后一次麻烦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数。今儿我去黄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点头,将小姑娘“丢往”黄湖山水畔。

    那头大蟒,化名黄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独在周米粒这边,却喜欢自称“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担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能够壮起胆子,趴在水边,小姑娘将脑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后,也没能瞧见泓下姐姐。

    一袭鹅黄衣衫的泓下,其实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脑袋。

    可怜小米粒吓得整个人钻入水中,双手胡乱扑腾,瞬间在水底远去数十丈。

    泓下一时间有些愧疚。

    片刻之后,探出脑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为家当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这儿,咧嘴簸箕大,都没人管哩。

    周米粒一个蹦跳出水面,大摇大摆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担竹杖,一本正经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们玩的。”

    泓下想了想,还是没有跟周米粒询问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无的恐怖气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该将小姑娘拽进来。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儿要与我说哪个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着,“欸乃一声山水绿。晓不得,听过么?”

    泓下笑道:“听说过。”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儿没能开门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个让她根本不敢有半点走江心思的罪魁祸首,第一次莅临黄湖山。

    龙泉剑宗,女子阮秀。

    这可是一位好似“飞升”去往宝瓶洲天幕,亲手打杀过一尊远古神灵的存在。

    所幸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周米粒,瞧见了可亲可爱极了的秀秀姐,使劲挥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喽!”

    阮秀笑眯眯,缓缓走到小米粒身边,弯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接过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战战兢兢的泓下,以心声问道:“你就是这么当的落魄山一份子,只会混吃等死?还不离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说?”

    泓下脸色惨白。

    她哪敢有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说道:“在我离开后,你立即滚去走江。”

    泓下牙齿打颤,只能轻轻点头。

    事实上,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当真点头。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轻声问道:“秀秀姐,怎么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胆子小呗。比米粒还小。”

    周米粒本来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说泓下姐姐,她就没笑,还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摆手,示意没有的没有的。

    阮秀说道:“咱们去神秀山那边玩去?”

    周米粒为难道:“我刚到这会儿,还没跟泓下姐姐聊几句话呢。”

    阮秀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坐一旁。”

    最后黑衣小姑娘坐中间。

    泓下岂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听过一个关于哑巴湖的故事后,摊开帕巾,捻起一块糕点,递给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摇头晃脑先吃糕点。

    然后讲个关于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箩筐哩。

    像上次她说陈好人与自己偶遇山精,吟诗不成,结果给它们撵出洞府,秀秀姐就可开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见她那么笑呢。

    那会儿的秀秀姐,从真好看,变成了最好看。

    ————

    杨家铺子。请来刘十六,帮忙护阵。

    杨老头还喊来了阮秀。

    刘十六是当真有些无奈了。

    先前不碰头,也就罢了,这会儿面对面,确实古怪。

    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个当年双方大有渊源、却由于大道歧路最终不太对付的“李柳”。

    小师弟长大的这地儿,怎么回事?

    杨老头将那老烟杆别在腰间,

    杨老头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烟杆,说道:“给你吧,帮忙转交给他。”

    阮秀点头,接过杨老头抛过来的老烟杆。

    刘十六顿时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当年他们文圣一脉,刘十六的三位师兄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偏偏个个好似守身如玉,其实爱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说多如过江之鲫,确实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师兄崔瀺是因为心无旁骛,志向高远,对待女子,虽然历来不会刻意冷落排斥,却至多待之以礼罢了。

    师兄左右是觉得女子好烦人,喜欢我做什么?你们喜欢崔瀺或是齐静春去。

    小齐则是根本不开窍。

    在刘十六和阮秀之后,山君魏檗也被喊来,这位北岳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与施展了障眼法的刘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时日,偶有问询,魏檗都对外宣称,是自家披云山的中土故友。

    至于有无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与外人说自己再也不举办夜游宴了。

    魏檗问道:“是否需要晚辈运转山河?”

    杨老头摇摇头,“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哑然。

    刘十六笑了笑。这个昔年不苟言笑的老头儿,越来越会聊天了。

    人间万年没白住。

    刹那之间,整座北岳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雾茫茫。至于凡夫俗子,则毫无察觉。

    今天是个万年以来皆未有过的大日子。

    因为这个苦守人间万年、要为神道续香火的杨老头。

    要以远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间重开飞升台。

    依旧不见杨老头如何运转神通,那些悄然赶赴龙州各处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台之上。

    太过诡谲,以至于不少元婴、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平稳心神,纷纷稳住道心。

    高台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资卓绝的山上年轻人。

    这一大拨宝瓶洲金丹、元婴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骊刑部密令,内容很惊世骇俗,密信的末尾,则措辞极为严厉,要他们不许对外泄露半字,只许秘密赶赴大骊龙州地界。

    神诰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家修士,云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阳山的两位老剑修,也有元婴瓶颈的清风城许氏家主……

    龙泉剑宗大弟子董谷,谢灵。落魄山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云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简……

    还有一位故地重游龙州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园主黄河,即便得到了大骊旨意,竟是直接舍了这桩大道福缘不要,只让刘灞桥启程赶路,与这师弟,只说我黄河此生练剑,一人一剑,不受师父之外的他人半点恩惠。

    刘灞桥劝了几句,黄河最后与刘灞桥说了一句“很李抟景、也很黄河自己”的言语,你资质逊色于我,此后百千年,我要专心练剑,你这个新任园主要是境界太低,丢的是师父和风雷园的脸,你没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所以赶紧滚去大骊龙州。

    先前正阳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元白,问剑风雷园园主黄河。元白祭出本命飞剑玉石,玉石俱焚的那个“玉石”。

    使得黄河虽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即便如此,只要来到这大骊龙州,就有望恢复元婴圆满,甚至以黄河资质,说不定都能够就此跻身上五境。

    可黄河依旧不愿来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刚刚打破龙门境瓶颈的剑修隋右边在内,总计三人。

    大乱之世,会有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山河陆沉。

    亦会有那无数豪杰、枭雄趁势而起,应运而生,各显风流。

    在药铺后院,刘十六说道:“我先去天幕待着好了,省得手忙脚乱,待客不周。在门口迎客,比较有诚意。”

    阮秀刚刚吃完糕点,拍手说道:“同理。”

    杨老头点点头。

    ————

    大骊国师,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尸坐于天。

    崔瀺轻吐一字。

    “斩”。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剑光所至。

    瞬间斩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头颅。

    五岳地界,一切辖境山河,所有远离战火的大骊藩属州郡县城内,设置一处处遥遥祭祀五岳的众多香炉,地方文武官员胥吏,带头率领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灵、山水神祇,则负责勘验、称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报各国礼部衙门,再按时呈交给大骊礼部、书院汇总。

    小小宝瓶洲,一时间涌现出了数以万计的步虚词、游仙诗,被誉为五岳诗,最终筛选出百首,编撰成册,分发给一洲大小书院、乡野学塾,以歌谣方式让各地稚童去满大街唱诵。

    五岳大山君,再将源源不断涌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维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余两成赠予储君之山,剩余三成,分发给众多辖境内的山水神祠,反过来反哺各大藩属国的山河气运,涨国运,延国祚,最终增加国势,再一次反哺大骊王朝和一洲大势风水。

    那桐叶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这宝瓶洲,竟然连那大街小巷、村野乡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们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声声吟唱中,能够为一洲大势的稳固,默默出力,点点滴滴,积水成江河,积土成山岳。

    大骊已经更改律法,准许各藩属国选出两位或者四位英灵,从京城到城池再到乡野,在所有门扉上张贴“自家”门神,重塑金身,庇护地方,不受流窜妖族的那类零星侵袭,联手各地仙家修士、国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扰乱民心,为祸一方。

    离着宝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远的别处山巅,十数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为商家开山祖师的范先生,领着一拨陆陆续续赶来宝瓶洲的历代商家祖师。

    相貌并不年迈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剑之后,收回视线,感慨道:“远水去见远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怀世事之后,这位“范先生”便转入正题,微笑道:“诸位,都说水随山转,天下水脉流动不定,唯有山岳不可动。当真只有水动山不动?”

    一位随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钱不够嘛。”

    此人正是那个围杀过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还乐呵呵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号称“半绝顶”。

    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敌国的商家大佬,听闻此语,顿时个个爽朗大笑。

    他们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商家先前就已经出了大一笔钱,搬迁内陆山脉去往沿海,打造成关隘,或者将一些对大骊骑军比较碍事的沿海山脉,迁往内陆,作为一条条“看似天然形成、实则后天造就”的雄伟战线!

    接下来还要出更多钱!神仙钱,谷雨钱!

    雪花钱小暑钱?自然一颗都无,太寒酸!

    总之,商家要保证能够让宝瓶洲那些骑军不够的藩属兵马,能够据守关隘。

    更要腾出地盘来,让大骊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能够肆意驰骋广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钱一洲。”

    一个个谨遵老祖法旨,身形随风消散天地间。

    老龙城战场之上,先前有那数位神灵现身降世,势不可挡。

    那马苦玄,不过是回了一趟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龙城没多久,就遇到天外神灵从天上大门,落地做客宝瓶洲。

    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竟是同样敕令十数尊远古神灵,作为还礼,攻伐天上。

    更有南岳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达千丈,她手持一轮远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赠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满月,分别以精粹日月之光,作为弓弦和箭矢。

    当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杀远古神灵,还是去往海上射杀大妖,皆有惊天动地之威势。

    老龙城临海的那座登龙台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头位于海上极远处的王座大妖。

    对方也在与稚圭对视。

    稚圭扯了扯嘴角,缓缓抬起一手,朝那绯妃做了一个拧断脖颈的手势。

    ————

    书简湖。

    一位高冠博带的清雅老人,站在一处岛屿水畔。

    真境宗宗主韦滢心有所动,却没有擅自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远处。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灵,无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后,犹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的冤屈阴灵,纷纷涌出湖面,现身后重返人间。

    他们生前皆是书简湖这野修如云、无法无天之地,历史上众多的横死暴毙之徒,死后冤魂不散,有些是无辜之辈,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旧枉死在此,然后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边,睁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年复一年的人心依旧,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强者肆意打杀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仅此而已。

    最后,所有的阴灵鬼物,难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与岸上,到底哪个才是阳间,哪个才是阴间?

    最终有一个形神枯槁的外乡年轻人,来到此地,为无数死后徘徊不去的阴灵鬼物,为它们心中一问,作上一答。

    顾璨滥杀,是错的,他不杀顾璨,也是错的,书简湖的这种风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是错的。有些行事之错,和心中难受,一定让人难受一辈子。

    因为天地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有错,就要改错。历来如此,便对吗?难道要让千百后的后世人,还一直有此问?当然不对,自然不行。

    同样给出了一个个答案的,是那些与年轻人一一道别的枉死鬼物。

    是他们与那个年轻人一起,给了书简湖一个答复,一个依旧会充满伤

    感和遗憾的答案。

    “姓陈的,瘦竹竿似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以后离开了这鬼地方,一定要记得顿顿大鱼大肉,多吃几碗饭!真不是老子吹牛,厨艺极好,是出了名的一锅乱炖能让佛跳墙,哈哈,可惜你小子没这口福。”

    “陈平安,悠着点,咱们可别太早重逢了。还有啊,你这个本事稀烂的账房先生,记得有事没事,就使劲扇那顾璨几个耳光解解闷。你摊上顾璨这么个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以后少管闲事,不值当。”

    “陈先生,我还是觉得世道没有太美好,可……好像还有一点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陈先生保重。”

    那些年里,刚刚不是少年没几年的外乡人,会微笑着与他们挥手作别,会沙哑开口说一句珍重,说不出话的时候,就会伸手握拳轻敲心口,或者是双手抱拳告别。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年轻人就都会愈发沉默。

    老人除了认可那个年轻人的自讨麻烦和弥补举措,更欣慰那些带着各自遗憾、却有不至于彻底绝望的一场场离别。

    老人收起思绪,笑道:“你们既然还能秉持一点灵光不散,就说明你们还不至于麻木,才会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脱,此次魂魄彻底消散,我替你们攒些阴德,有过错抵消过错,有福报积攒福报。”

    老人如口含天宪,那些阴物如获大赦,从那英灵,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这之前,便有大骊早早铺设出一条陆路神道,让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灵存在,去往宝瓶洲中部那条齐渎。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脉、山峰山头,皆有无数山鬼蓦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总计有二十四座山头,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简。

    山鬼队伍,浩浩荡荡,如那史无前例的阴兵过境,一同御风去往那二十四座山头。

    老人最后去往青峡岛渡口处,站在那里,低头望去。

    那天年轻人疲惫熟睡过去后,阮秀,钟魁,都曾来此探望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

    其实不止他们两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来,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老人再抬头,只见这宝瓶洲,是没有什么三垣四象大阵,但是却有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时大阵。

    大阵顺天时循环绵延,庇护一洲无缺漏。

    一位托钵云游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这一洲之地云游四方,年复一年。

    他佛唱一声。

    双脚昔年所及之处,大地之上,市井之间,山上水边,热闹处僻静处,出现了一朵朵莲花。

    最终一洲山河,宝瓶洲宝瓶洲,恰似那一只人间某处书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内,开出了一大朵金色莲花。

    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剑舟,置身于战场第一线之后,悬空于老龙城后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壮声势,为剑舟飞剑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时。

    飞剑之上,早有那符箓派修士殚精竭虑,不惜神仙钱与灵气,为每一把飞剑篆刻云纹秘录。

    一时间飞剑攒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军之中。

    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却是大战至今,唯一一个不但守势稳固、犹有余力与那蛮荒天下展开壮阔对攻的一个洲。

    藩王宋集薪既没有镇守宝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骊陪都,甚至没有将藩邸搬去相对安稳的南岳山头,始终身在老龙城,与两位大骊武官最高品阶的巡狩使曹枰和苏高山,一同作为南方战场的主心骨之一。只不过两位大将军不会身在城内,而是在老龙城之后的大地之上,马蹄阵阵,严阵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贵公子的大骊“宋睦”,此刻双拳紧握,两眼发红,大战绵延已经一年之久,藩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听闻蛮荒天下曾以数万剑修与剑气长城问剑。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楼顶层,双手按住栏杆,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来!与我大骊再问剑一场!”

    一位来自观湖书院的君子,到了老龙城后,临行之前,与书院山长的先生作揖拜别,他要去往战场第一线。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莹剔透,好似装满了震雷与闪电,宛如一座小雷池。

    实则瓶中雷电,皆是一身学问道法细微显化的一个个圣贤书文字。

    在与先生道别之后,私底下他与一位年轻且同乡的书院晚辈,笑言一句。

    明年故乡花开,替我多看几眼。

    一位与他学问事上有过争执、甚至措辞激烈的书院儒生,刚好与他同行去往战场。

    原来读书人的学问之争,就真的只是君子之争。

    是同道中人。

    君子贤人,两人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龙台附近结茅修行多年的老剑修,与孙家一位樵夫模样的供奉,结伴而行,各自与两位家主请辞,一同赶赴战场最凶险处。

    两人御风之时,那个也曾读过圣贤书、却未能成为书院子弟的孙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我心世道千泥万泞又何妨,那也不是你们这些畜生可以闯门而入的理由。”

    那个老剑修笑道:“文绉绉,酸溜溜,我说不来,我就顺着你的说法,来一句粗鄙话,当是遗言好了。要过此路,要入家门,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经安然离开桐叶洲的老修士,一个曾经与外乡年轻人和姜尚真做过一桩大买卖的老元婴,聚集了所有门内修士。

    老人的门派,正是位于桐叶洲北部的那个天阙峰青虎宫,而老人正是擅长炼丹的老宫主,陆雍。

    在蛮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时,消息灵通且最擅长自保的陆老宫主,就带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宝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闭门羹了。

    只是与其余所有聪明人一样,即便进入了老龙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稳避难,只能与其余外乡修士一样,好似关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处。

    不过命是保住了,日子却还是不太好过。

    那些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从不与他们言语半句,要么杀些不守规矩的蠢货,要么就是远远冷冷望着他们这些桐叶洲难民。

    不同的随军修士,却有同样的一种视线。

    没有什么怜悯,只有沙场上带来的天生冷酷,以及一个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种讥讽。

    只不过在“牢笼”高处建筑,还有那闲情逸致远观战场的话,大骊倒是并不阻拦。

    老人在亲眼目睹了老龙城外,那日复一日的惨烈大战后,就越来越少言语,直到今天,陆雍蓦然大怒,须发皆张,“任你烈风地震,狞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阶下千年树?!”

    最后老元婴惨然一笑,让那些嫡传子弟在这异乡好好活着,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就别轻易死了,哪怕再丢人现眼,以后也要好好修行,多炼出些好丹。

    最后老修士望向那些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神色释然。

    有我一死,笑话你们是苟活之辈丧家犬的宝瓶洲修士,会少很多吧。晚辈们再在宝瓶洲立足,就会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来到老龙城战场,凌空振锡,涟漪阵阵。

    僧人最后悬空而坐,双手合十。

    菩萨钩锁,百骸齐鸣。

    身如灵塔,发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门高真,脚踩一艘宝舟御风来此,神色闲适,如来此云游赏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门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纸之多,如老百姓随手撒那纸钱。

    云海上矗立有百余尊身高数丈的符箓傀儡。

    在老龙城和南岳之间的广袤地带,一望无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两支大骊铁骑,大致上一线排开,在此驻扎。

    如一线潮水,静止不动。

    静候敌人。

    一位尚未披挂甲胄的武将,骑马巡视战线,也有佩刀提枪,不然不习惯。

    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巡狩使,突然停马,一人一骑,面朝南方。

    我大骊铁骑,马蹄从北往南,打穿一洲!

    马蹄所及,杀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别说一洲,整个天下都已知晓!

    如今马蹄所立处,更要杀妖无数!

    大将军苏高山,轻提铁枪,指向南方,“敢来此地,给老子全部碾为齑粉!”

    ————

    大骊皇帝宋和,依旧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后,让那些蟒服宦官暂时退远,独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红墙墙根下。

    在国师授意下,他这皇帝颁布下了一道道内容相同的圣旨,接到圣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属君主。

    大骊若输了这场大战,一洲山河覆灭,人人无家国可言。

    可若是大骊赢下此战,一洲所有藩属,战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国,皆可复国,就此脱离大骊宋氏版图,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大骊王朝都会主动帮忙其复国,至多百年,定然成为未来宝瓶强国之列,并且与大骊成为世代盟国。

    大骊皇帝亲自与一渎五岳发誓,有违此约,人神共愤,大骊宋氏国祚就此断绝。

    在圣旨颁下之前,有一场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学生的问答。

    崔瀺问宋和。

    国师问皇帝。

    先生问学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骊将来说不定连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为大骊宋氏子孙,一定会成为千年万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舍,在你宋和。”

    宋和当时笑道:“国师未免太小觑学生的气度了。浩然天下来来去去那么多的十大王朝,有几个皇帝君主,当得起青史留名千万年这个大说法?”

    “宋和要让宋氏后世子孙,祭祖之时,一个个面对祖宗挂像,在我挂像下,驻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头绣虎听到答案后,微笑点头。

    宋和有个问题,忍不住开口,“朕只有一问。”

    “朕若是不答应,没有让国师遂了心愿?”

    崔瀺当时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骊皇帝大笑道:“好一个绣虎。”

    最后皇帝看了眼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国师。

    崔瀺点点头。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绣虎在侧,难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骊真的失去了这位算无遗策的绣虎,他宋和又岂能不心慌几分?

    崔瀺最后缓缓说道:“我与齐静春,为你们大骊王朝,留下了那么多与别处不太一样的读书种子,哪怕大骊版图少了一半,以后一样是大有机会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时,就未必亲眼瞧得见了。只说在这件事上,你与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场。确实是有一份大遗憾的。由此可见,摊上我这么个国师,是大骊幸事,却未必是你们两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骊与宋和,皆已万幸,能在先生辅佐之下,有此际遇,有此壮举。”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轻声道:“那么学生就此拜别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重拍墙壁一下,然后死死撑住墙壁,沉声道:“共挽天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后悄然停步,小声说道:“陛下,北边来人了。”

    宋和神采飞扬,快步走到两堵墙壁之间地带,仰头望去,虽然注定看不见,那些人不会这么早来到大骊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这一眼。

    如今东宝瓶洲与北俱芦洲,在那通天大手笔之下,俨然一洲版图!

    火龙真人,和李柳与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臃肿妇人,如今依旧负责看守这条海上道路。

    双方一左一右,护着勾连两洲的“桥梁”。

    一大拨北俱芦洲剑修,则沿着那条道路,御剑南下宝瓶洲。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浮萍剑湖郦采……

    在剑修之外,还有火龙真人的两位高徒,指玄一脉袁灵殿,还有白云一脉。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拨道门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还有骸骨滩鬼蜮谷内的那位白骨剑修,女子英灵蒲禳。

    京观城高承曾经打开天地禁制,让蒲禳祭剑。

    如今高承已经离开鬼蜮谷,披麻宗修士无事可做,而身死道消于此地古战场的蒲禳,则选择去往另外一处战场,就当是与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无声道别了。既然自己注定无法与他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间佛?喜欢一人,不该如此。

    宝瓶洲风雪庙剑仙魏晋,曾跨洲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此次亦是与天君谢实同行,两人皆可算归乡之行。

    浮萍剑湖郦采,与大弟子荣畅,在动身之前,她与陈李、高幼清两位嫡传弟子说,说自己要去老龙城那边瞧一瞧。

    在你们的家乡,师父的异乡,都杀了不少妖族畜生,没理由在浩然天下这家乡,不再打杀一些妖族畜生。

    岂不是让好友李妤看笑话,以后还怎么在你们俩孩子面前摆师父架子?

    只是郦采还有一个理由,没好意思与晚辈弟子多说。

    在那边,就是宝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与北俱芦洲隔着一个洲,所以可以离着某个负心汉近一些。

    在返乡的郦采,不断听闻桐叶洲形势之后,如解心结。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辜负了自己,事实上还辜负了许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没有辜负一个大老爷们的该有担当。

    这样的姜尚真,值得郦采去伤心,去喜欢。

    在他们联袂南下跨海之时,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心境平静。

    因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我北俱芦洲修士,自家关起门来,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斗角,飞剑、修士、武夫,动辄以飞剑术法拳脚相向自家人。

    可大势一来,少了哪个洲修士都可以,唯独不能少我北俱芦洲!

    人南下,更是侠气南下。

    ————

    刘十六,在灰尘药铺先与米裕喝过了酒,只是本该北去的米裕,却说再晚些回落魄山。

    刘十六就与这位剑仙多喝了一壶酒。

    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来到了灰尘药铺。

    刘十六说道:“你会这么做,我比较意外。”

    刘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统的“月宫种”桂夫人也罢,准确说来,都可算是远古余孽了。

    后世书上喜好说那光怪陆离的神仙志异事,说那遥遥海上有古仙,沧海桑田,辄下一筹,已满十间屋。

    事实上,对他们两位而言,真不算什么奇人怪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亲眼看那人族出现,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宝瓶洲中部。

    一条大渎,夜色中风平浪静。

    一条小船,有一个孩子在吃力撑蒿。

    却有一位惫懒的白衣少年,躺在船头,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闭眼,大声吟唱道:“春水载船船载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怜我这歌者苦。”

    崔东山双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劲揉着眼角,想要悲愤落泪才衬景。

    只是没等他挤出眼泪,就看到了结伴而行的两位,一个来自北俱芦洲骸骨滩,一位就来自更远的地方了。

    京观城高承。

    崔东山来到那个撑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脑勺,“愣着做什么,掉头掉头,快去喊大哥,这位可是你亲大哥!”

    岸上,高承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这些年来,明明鬼蜮谷京观城无内患外忧,却一直心神不宁。

    至于那个从一洲东南青鸾国云游至此的鸡汤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旧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雾气凝云,云气结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劲撑蒿,崔东山伸手使劲划水,一起去往岸边。

    高承看到这一幕后,只觉得不该来见此人。实在太恶心人了。

    夜幕中,已经落入蛮荒天下之手的扶摇洲天幕。

    这就意味着镇守此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了。

    白也与老秀才一起悬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脸为难道:“白兄,真要如此作为?蛮荒天下这次可没有王座大妖跑来招惹你了。”

    白也都懒得说话。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经苦苦求诗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就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语了。

    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剑客,最著名的诗仙,俯瞰人间那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么,任你是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在我家门口,苦口婆心与我说圣贤道理,亦是无用。

    我白也要做什么,任你是什么中土文庙,王座大妖,要来拦阻,那就请你们试试看?

    老秀才闭上眼睛,好似在竖耳聆听一洲声音,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老者喘气,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轻轻抵住腰间那把仙剑的剑柄,静待老秀才的那个答案,得到了答案,他这位失意人,便要出剑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这扶摇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无人埋。

    佛家说这个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为“堪忍”。意思说我们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实真如此,犹有那人间处处,春雨杏花急急落,车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没有半点术法神通的读书人,喝了酒上了头,就敢说挽大江入杯,浇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女子独留在家乡,便会秋波流转,祈愿说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强者拔刃,剑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倾塌大势!

    老秀才大袖鼓荡,双手使劲一挥,星光点点,

    白也随之推剑出鞘,并未真正拔剑,却有千万道剑光,坠落一洲山河。

    扶摇洲那些侥幸尚未被战火殃及处,只要学塾犹有读书处,皆有一道清凉如雪的剑光悄然降临。

    今时今日,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一人仗一剑,剑光化千万。

    与一洲妖族为敌。

    白也最后说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烦人,总好过没有絮叨。”

    老秀才说道:“管够!”

    白也仗剑去往人间。

    老秀才沉默片刻,点头笑道:“白也诗无敌,销去万古愁。”

    老秀才蓦然扼腕痛惜:“这句话,应该在白兄离去前就说的!”

    蛮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个连西北风都喝不着的邋遢汉子,好似大王八托负山岳一般的尴尬处境,他只好自顾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李槐你个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个老瞎子,第一次离开自家山头,身边带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来一起探望这个狗日的阿良。

    毕竟一个人看好戏还不够。

    老瞎子没有太过靠近托月山,毕竟不是来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着,歪脑袋竖耳朵。

    刚好听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开心不已,狗日的,当年在剑气长城经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欢蹦跶吗,这会儿咋个不蹦跶了?

    老瞎子以手掌触地,讥笑道:“当年是谁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惭,说‘有此剑术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剑术’来着?”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难不成是帮我搬山来啦?别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让人多舒坦。你别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爷!”

    如今英雄落难,只好小声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万年,又瞧不见我的英俊容貌。”

    输人不能输阵,好习惯得保持。

    老瞎子乐呵呵道:“见此美景,让人词穷。”

    老瞎子嫌脚边团团转的那条老狗十分碍事,便一脚踹飞出去。干瘦老狗几个翻滚,它悲愤欲绝,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点聊完快点回家。

    老瞎子记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谁?”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为意,“就凭孩子的那句谶语,我就看他很顺眼了。”

    阿良骂道:“瞎子你顺眼个屁啊。

    老瞎子打算离开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俩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极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现出“李槐”二字,“盯着”掌心名字片刻,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阿良错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爷行不行,嘴巴真开过光啊,老瞎子你帮我捎句话给那小子,让他说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伤心欲绝道:“他娘的真的服气了,李槐你是我大爷,这会儿我再答应当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复杂,说道:“你又不是离不开,胡说八道什么。舍得每天就这么消磨剑意,损耗道行?真当自己已经彻底稳固十四境了?本事这么大,先前我在家门口,咋就没见你一剑捅破天?哦,又喜欢跟人装中五境大剑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干笑一番,然后沉默下来。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没这么屁话啊,今儿竟然还阴阳怪气上了,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谁。”

    在浩然天下打开天幕,引来一位位远古神灵。

    在这托月山下,则开地脉穷碧落,有无数厉鬼幽魂涌现。

    所以阿良要离开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说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阴冥之物,任其从西方佛国逃窜到这座蛮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牵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说道:“老瞎子,睁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样了。”

    背对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脚步,双手负后,好似抬头望天,“真的吗?”

    阿良也就是双手腾不出来,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响,“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旧没有转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隐居在那北俱芦洲偏隅小国

    闭门治学的李希圣,这一天与那个本该名为李宝舟的读书人告别,说是远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让那瓷人出身的书童崔赐,不忘继续每天洒扫庭除,勤勉学习。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间悬挂那块本命桃符。

    当他一步跨出,再一脚落地之时,就已经直接从北俱芦洲来到中土神洲。

    坐镇两洲天幕的数位圣人对此异象,非但并未拦阻,反而与跨洲远游一瞬间的李希圣点头致礼。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当不起这份礼遇?

    李希圣伸手轻拍桃符,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远游,悄无声息,连那天幕圣人都无法察觉。

    李希圣没有去往中土文庙或是什么大仙家山头,而是在一处山下市井处,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古怪年轻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见之人,即是未来人。

    好像被两张纸拼凑起来,阳神阴神重叠却未彻底融合,依旧是那阳神身外身,以及出窍远游未归的阴神。

    阳神为男子之身,阴神却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两人”才好真正归位,成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继续看破天机,兴许再凝神观看,有那汉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够看破真身所在。

    不过那个事实上并不在此处的“女子阴神”,李希圣却已经知晓她的大致根脚,来自一处福地,如今名为“流彩”,身在宝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见过邹子。”

    姓氏加“子”字后缀,是一种莫大尊荣。

    浩然天下的阴阳家,一直有那“谈天邹”和“说地陆”的说法。

    邹与陆是两个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气候,家学未能繁衍开来,后者却是天下阴阳家,当之无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这个看似神色木讷的男人,一人独占半壁学问江山,被誉为“尽言天事”。

    至于“说地陆”的中土阴阳家陆氏,又是李希圣代师收徒的昔年小师弟,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之后裔。

    “说地陆家”的老祖,却名为陆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谐趣了,无比契合陆沉那种“吾在人间逍遥游”的大道之风。

    只不过陆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师弟了,因为陆沉有样学样,代师收徒了一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后者道号山青。

    山青谐音三清,自然是陆沉这般无情之人,一种破天荒的缅怀之意。

    那汉子作为半个道家别脉,便客客气气与眼前李希圣,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侧身,不受此礼,笑着摇头,“暂时依旧不算,何况以后也未必能算。”

    汉子直言不讳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算出了早年算计大掌教与福禄街李氏子孙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来,是问罪,还是……问道?”

    李希圣笑而不言,转头看着那个腰间悬挂一连串小葫芦的年轻人,其中两枚,与道门是有些渊源的。

    至于是否讨还回去,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早年关于一张弓,引来后世三教贤人的各有说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养剑葫,在他李希圣“昔年与今年”两个人看来,都还是一样。

    李希圣对那汉子说道:“只是确定些事情,以后再与先生论道。”

    汉子笑着点头,“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敛笑意,说道:“可是宝瓶那边,可以收手了。”

    汉子点头,“早已收手。”

    许多当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来,从来只是蜻蜓点水。

    那个不成材的师妹,与他的差距,何止千万里。

    李希圣告辞离去。

    汉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被汉子带去一座福地又带出福地,年轻人曾在桐叶洲滞留多年,光顾一座道观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内。

    月色下,一位红衣的绝色女子,一手牵白马,一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她突然惊喜,又赧颜,将酒壶藏在身后,笑眯起眼,轻声喊了一声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来没忘记还有我这个大哥啊。”

    李宝瓶还是笑眯起一双眼眸。

    李希圣犹豫了一下,说道:“宝瓶,你应该知道的。”

    李宝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来。

    李希圣瞥了眼远方,一个仙气缥缈的年轻人,好像在远远跟着自己的妹妹。

    李宝瓶有些无奈,“那个家伙自称许白,不算太无赖,就是喜欢跟着。”

    李宝瓶与李希圣做了个鬼脸,“这家伙,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他。”

    李希圣点点头,一闪而逝,来到那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许白跟前,微笑道:“请你离开。”

    那许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又有些想要说话。

    李希圣笑道:“年轻十人之一啊,很好,但是别喜欢我妹妹啊,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何苦自扰又扰人。”

    许白眼神坚毅,微微脸红,却大声说道:“我就是喜欢!”

    李希圣摇摇头,敛了敛笑意,说道:“以后我也不多管,这会儿还是请你去往别处,不要耽误我妹妹远游。”

    许白小声道:“我不会上前去找她说话的,我肯定不会去烦她……”

    下一刻。

    不等许白说完话,他就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个青衫书生则站在自己一旁,许白刚要说话,李希圣说了句“看来还不够”,就直接将许白“请”去了数万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宝瓶身边,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着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与他客气了。”

    李宝瓶突然有些伤感和委屈,她却又不言语。

    李希圣便轻轻按住她的脑袋,笑道:“我熟悉的那个小宝瓶,去哪儿了呢,帮我找找看。”

    李宝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壶,“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巅月色中。

    李希圣缓缓道:“宝瓶,知道为什么你要从小就穿红棉袄红衣裳吗?”

    李宝瓶摇摇头,“我以为是图个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宝瓶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

    李希圣轻轻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无此规矩讲究了。”

    李宝瓶问道:“哥?”

    李希圣摇摇头,“以后再告诉你。”

    李宝瓶也无所谓,反正有哥在,万事不愁。

    李宝瓶歪着脑袋,笑着提了提酒壶。

    李希圣笑着点头。

    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喝了一口酒,想着一个人。

    以前,她的身边,一直是有小师叔在啊。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读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么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境界却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么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么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么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那次出门游历,是第一次。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么,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敛弯腰重新拿起炭笼,起身打趣道:“我却从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镜子了,当然要带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随后眼神坚毅起来,问道:“就是今天?!”

    朱敛点点头,“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没必要故意在这里打打杀杀。”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别怪我游移不定啊,这么大的动静,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许浑追责?我们真没事?”

    是“我们”,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说,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顺心言语。

    朱敛笑意温暖,一手先动作轻柔,捏了捏她的脸颊,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笼,“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让他许浑完犊子。”

    她先别过头,再羞恼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独你朱敛,说不得这种言语。

    朱敛自言自语道:“带你和狐国归乡,我得下山一趟。”

    她忧心不已,“是去南边?”

    朱敛没有给出答案。

    她愈发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敛便去往战场,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自处,一座狐国怎么办?

    朱敛将炭笼递给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还未返乡,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陈平安为公子?”

    朱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大胆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恼,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

    衣绣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间朱衣郎。

    ————

    蛮荒天下的天上,因为那个董三更,已经永远少去一轮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轮明月。

    剑气长城,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头之上。

    龙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拦她的逾越举动。

    一袭鲜红法袍的佩刀年轻人,原本正在缓缓走桩,慢慢出拳,收拳后,来到她身边,双手拢袖站定,笑眯眯问道:“是那刘材?让我等得有点久了。”

    圆脸姑娘啧啧称奇,心中却幽幽叹息一声。

    虽非真相,可眼前这家伙,真是厉害。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十人之一,还是剑仙,太过厉害,问拳求轻,问剑别重,我很怕死。”

    终于他娘的有个人来城头做客,与自己聊几句话了。

    心情大好,便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暂且也当你是个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所以宁姚之外。

    任你是什么年轻天下九人,与我为敌,谁来谁死!

    圆脸女子说道:“我不是刘材,我确实去桐叶洲找过他,只是没能找着。”

    陈平安眯眼,满脸诚挚神色,试探性说道:“既然去过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装是那刘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确定一炷香,就能杀我?对了,我叫赊月。”

    陈平安点头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赊月姑娘不是刘材,却也是十人之一嘛。”

    陈平安非但没有拔出那把狭刀斩勘,甚至将其摘下,随手丢远。

    只是双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弯腰,面带笑意,双手持刀。

    赊月拍了拍脸颊。

    只见那两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飞旋,眼花缭乱,以至于两侧天地气象无比紊乱。

    如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天地间。

    最终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时,异象全无,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是一双眼眸深处,却越来越疯癫,然后那个男人,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赊月说了一句她却完全听不懂的怪话,“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没打算动手的赊月再次拍了拍脸颊,放下手后,“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大笑道:“试试看!”

第七百一十二章 陈十一

    陈平安双手持刀,没有着急出手。

    面对一位跻身年轻十人之列的“同龄人”,这场架该怎么打,有些学问。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无先后之分的。

    而他才第十一。

    而眼前这个真实身份、师传渊源、根脚来历,一切一切,依旧云遮雾绕好似躲藏月中的圆脸棉衣姑娘,她既然敢来此地,肯定是有活着离开的完全把握,不然那条龙君老狗,也不会由着她意气用事。

    所以绝不能吓跑了她。

    得让她放心更放开手脚,往死里打自己。

    何况跻身十人之列,若是打不死一个只排在第十一的,说不过去,传出去不好听。

    陈平安向她缓缓行去,一对短刀,在他指间、手背-飞快旋转。

    刀光交织,条条流萤,动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断萦绕裹缠,最终犹如两盏袖珍可爱的团团明月,在陈平安手中。

    赊月见那年轻人没有急哄哄动手,也就耐心等着他的起手。

    很好奇对方会以什么路数来开门见山,是障眼法的符箓,或是让甲申帐剑仙胚子吃尽苦头的剑修之飞剑?还是纯粹武夫的山巅境拳头?

    赊月听说过这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不少传奇事迹,尤其是两个说法,不太喜欢记住身外事的赊月,难得记得清楚。

    在剑气长城内外,远阿良近隐官,南绶臣北隐官嘛。

    至于陈平安当下那个花俏动作,赊月视而不见,要论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

    昔年那邻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过是仗着年龄大些,才沾了些便宜。

    她只是视线偏移,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就像早年北去时远远瞥见的一眼,相貌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确实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当然了,男子英俊与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样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邻居说只要遇见对的人,双方眼中便会看见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遥对,目光却亘古不变。

    可惜赊月对于男女情爱一道,实在没什么兴致。真心痴缠什么的,她想都无法想象。

    陈平安慢慢而行,缓缓而问,一脸疑惑试探性道:“先前天上异象,少掉一轮月,以至于连我这边都能够心生感应,该不会是被赊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俩还怎么打,我不过是身在城头小天地,赊月姑娘却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况我才排名第十一,与你们前边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别,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圆脸姑娘没说那轮明月的去向事,说道:“你要不愿意打,我又无所谓。我本来就是赏景来了,是你非要咄咄逼人,与我喊打喊杀。”

    与那桐叶洲姜尚真难怪是好友,都挺不要脸的。

    男人不要脸起来,跟年纪大小,果然关系不大。

    双方还隔着约莫三十丈的距离,只是对于双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为毫厘之差都不为过。

    陈平安在二十丈处停步不前,一个骤然收刀,刀尖朝后,好似在与女子示好,微笑问道:“赊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说咱俩该怎么打,先合计出个章程?都由你说了算。不然容易伤和气。”

    赊月听而不闻,只是多看了眼对方双刀,说道:“好刀,锐气无匹,敛藏却深。名字是什么?”

    陈平安摇头笑道:“路边捡来,不值一提。比不得赊月姑娘囊括大月、炼化天运的通天手笔,可惜先前龙君前辈担心我问道练拳不专心,帮我天地隔绝了,惜哉未能亲眼目睹这等奇绝景象。”

    赊月说道:“虽然你一直故意示弱,可是杀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该将刀光不小心凝为月形的。当然,我猜你还是故意为之。你这隐官,离开城头的厮杀,战役大小细节,早已被编撰成册了,我是能够翻阅的。那斐然最喜欢拿来翻书佐酒。”

    陈平安再次停步,无奈道:“难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杀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够,更佩服赊月姑娘的眼光独到。至于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话,赊月与我切磋过后,帮忙捎句话,让他干脆随我姓陈好了。”

    赊月神色略微古怪。

    陈平安恍然道:“斐然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化名已经姓陈啦?先前来此做客,也不事先与我打声招呼,不问自取是为贼啊,斯文扫地!”

    太多年未曾与外人言语。

    很怀念。

    所以陈平安很愿意为她破例。

    今天打架,先多言语。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话,能够帮自己打发掉许多的光阴。

    光阴长河近乎停滞之煎熬心境,陈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经历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狭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芦洲那场山谷厮杀,当时陈平安被一拨割鹿山刺客设伏袭杀。

    一场狭路相逢,凶险厮杀过后,不太相信自己运道多好的陈平安,就让隋景澄帮着收缴战利品,其中就给她摸出了这对短刀,分别篆文“朝露”与“暮霞”。事实上不但陈平安和隋景澄起初不识货,误以为寻常。就连那短刀旧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样不识仙家重宝,之后陈平安是遇到了挚友刘景龙,才被读过杂书无数的刘景龙道破天机,刘景龙不但按照书上记载,传授陈平安炼制之法,而且识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铭文“逐鹿”,正是史书所载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陈平安打算以后最新化名走江湖的曹沫。

    以后无论是去往蛮荒天下,还是重返家乡天下,对敌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陈平安会让对方怎么死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个死人,能否见到他真容,知晓他真名,得看陈平安的心情。

    当然前提是他能离开剑气长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煌煌史书上的刺客列传第一人。

    且有那三败之地,最终被曹沫失而复得。

    多好的兆头!

    要知道在这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陈平安的的确确连输过三场。

    就当他这晚辈与那位曹前辈沾沾光。总之陈平安保证绝不会让手中“逐鹿”蒙尘便是了。

    陈平安当下右手一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记录为“逐鹿”,那么手中剩余一把,既然史书无载,陈平安就顺着割鹿山,取名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

    确实擅长。

    赊月说道:“到底打不打?”

    赊月当初身在桐叶洲,面对那个“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赊月暂时杀力、境界都逊色对方之外,也有圆脸女子根本就没想着与姜尚真如何纠缠的初衷。在赊月看来,大道修行,与人打架一事,本就没啥意思,而一场注定打不过对手的架,更让赊月只觉烦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随便打赢的架,棉衣女子却更提不起兴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一路独自远游,她从头到尾,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对这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第十一”。

    赊月确实有些私心。

    在桐叶洲姜尚真追杀万里,依旧杀她不得,离去之前,“好心好意”与她心声悄然言语一番,涉及了赊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谶语。好像只等她到桐叶洲,来听姜尚真与她说破。

    赊月不善言辞,却绝不痴傻,当姜尚真一语道,起先并不当真的赊月,只是听过之后,她就有了一丝道心悸动,毋庸置疑,确实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语,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诗,像是一篇残缺的步虚词。

    欲想乘船登青天,须有圆满补缺钱,且就五湖赊月色,卖酒四海白云边。

    姜尚真当时没有言语更多,但是先前言语,多有提及隐官陈平安,看似插科打诨,赊月就想要来这边碰碰运气。

    不然按照赊月平时的脾气,岂会对这隐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么早走了,要么早

    早动手再早早离开。

    只是如果赊月事后知道真相的话,说不定会想要以一轮明月砸死那个姓姜的。

    因为大道机缘在隐官,纯属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过是要以陈平安“挚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双重身份,当一回月老,为自己找个弟媳。

    所以故意将两个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同龄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谶语是真,这涉及到一桩桐叶洲的天大秘闻,历史上曾经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以及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杜懋,知晓此事。

    桐叶洲,相传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树。

    有此高树,便自然会有缺月挂疏桐。

    树离天近,月来人间,树月一同,半在人间半在天。

    赊月最早会选择桐叶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后,别有人月,横空出世。至于周密让赊月帮忙寻找刘材,其实只是附带之事。

    可问题在于,姜尚真暗示赊月大道与陈平安牵连,则绝对是假,是姜尚真一个千真万确的胡说八道。

    姜尚真对付世间女子,好像总是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偏能让所有女子都误以为一个真。

    所以事实上,姜尚真在远离赊月之后,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算是帮你在异乡找个圆脸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于赊月会不会得此机缘,会不会当真补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关我屁事。

    老子这么小胳膊细腿的,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些个作壁上观远远看戏的,都给老子卷起胳膊下场厮杀来!

    再说了,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圆脸小姑娘,会不会竹篮打水月也无,都是说不定的。

    因为荀老儿在世时,曾经推演几分,猜测此谶,兴许与那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有些关系。

    赊月去找白也?

    还是周密去找白也讨价还价?

    姜尚真想一想就觉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圆满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这小婆娘一个好友陈兄弟了,还不心满意足?!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赊月如果在这里说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陈平安都说不定能够猜出几分。

    可惜圆脸棉衣女子,不太乐意主动提起那个口口声声“弟媳妇”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恶心她的言语。

    当下陈平安一脸为难,在十步外停下,再次问道:“真不先谈好规矩再动手?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出拳轻了没意思,术法重了有死伤。”

    赊月好奇问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欢这么絮叨?”

    “我不喜欢啊,从前很不喜欢的。”

    陈平安收敛笑意,双手持刀,刀尖向前。

    关于此事,陈平安曾经在家乡的一处异乡,与马苦玄搏命时,还教过对方如何做人。

    陈平安身上那一袭鲜红法袍的两只大袖子,如有丝线自行束缚作绳结,束缚袖口,年轻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偻,眼神视线微微上挑几分,“可是你们一直让我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赊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和眼神,“少废话,一炷香,来杀我就是。”

    赊月抬起手腕,双指并拢,有月色凝聚如灯,轻轻一挥,月光消散于剑气长城,用以为双方计时一炷香光阴,蓦然之间,月色满城头,又以双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缓缓昏暗,好似月色渐次离开人间,凡俗不觉不知,仙人可观可数。

    陈平安笑眯起眼,不过已经重新直起腰杆,“远来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给。”

    赊月脾气再好,也有些烦这个人了,对方明明已经如此辛苦隐藏了,依旧心中那么大的杀意,身上那么重的凶戾气,偏要如此笑语盈盈,如故人重逢,与好友叙旧。

    她冷声道:“存心杀人,却要糊弄我留力厮杀,你这人,不讲究。”

    陈平安点着头,深以为然,略带几分愧疚神色,嘴上是说道:“我来自人间陋巷,你来自天上明月。赊月姑娘是书上的谪仙人,与我如此讲究做什么,这不是赊月姑娘欺负人吗。”

    原来能与谁言语,就是一桩生平快意事。

    真是让隐官大人由衷开怀得快要落泪了。

    记得以前在那书上,看到有那喜醉饮酒却独醒之人,有那穷途之哭。

    当时只觉得圣贤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无法理解为何而哭。当年便觉得以后远游一远,读书一多,就会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为何而哭,才知道原来不知才好。

    古人车行路穷处,犹可原路而返。

    所以陈平安以双刀刀身,有样学样,学那女子轻拍脸颊。

    赊月每逢生气之时,动手之前,就会习惯性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陪你这家伙絮絮叨叨这么久,到最后半点没觉得大道契机在此人,还给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言语,实在让她嫌烦恼火了。

    这会儿还敢学我?!

    赊月使劲一拍脸颊之后,随即从她脸颊处,有那清辉四散,化作无数条光线,被她采撷炼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阴长河流淌,无视剑气长城与甲子帐的各自天地禁制,细细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剑气长城无处不在。

    城头站在原地的那个“赊月”,被双刀刺中,一刀断去脖颈,一刀戳中心口。

    当然只是赊月的假象,无非是用来勘验对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锋芒程度。

    赊月的本命神通,能够让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剑修,祭出本命飞剑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这隐官合道剑气长城,可终究还只是玉璞境。

    赊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剑仙递出“飞剑”,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种术法。

    赊月要想学习术法,任你如何独门传承、密不外传,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没有悬殊太多,那么只需被她“见过”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赊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的隐官大人。

    蛮荒天下,论捉对厮杀的手段之多杂,同龄人中,赊月第一,当之无愧。

    所以在甲子帐那边的秘录上,这个棉衣圆脸姑娘,有那“天下武库”之美誉。

    符箓,飞剑,金身法相,机关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宝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显化所成,材质无非皆为我之月色。

    甚至连那寻常山巅境的武夫体魄,赊月一样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赊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体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坚韧程度,而且赊月不太喜欢近身的武夫技击之术,这就像月色在人间,月却只会高悬在天。

    第一个挨了两记短刀的“赊月”,因为赊月有意将其塑造为远游境体魄,所以并无意外,只有一个当场暴毙的下场。

    棉衣布鞋圆圆脸的年轻女子,她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陈平安虽然尾随另外的赊月之后,跟着一闪而逝,但是城头附近,在他双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异象横生,凭空浮现出一道莹澈无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这道随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击杀赊月假象,对付一个远游境武夫的对手,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只是雷光大震,在双刀杀敌之前,就已经普照光明数十丈内,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丝马迹,若是两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处细微的对撞,那么陈平安足可占到一线先机,一线就是万一,陈平安就有希望让其变成山上山下捉对厮杀的一万!

    敌手之万一,我便给你一万。

    以诚待人,厚礼待客。

    称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赊月姑娘太见外,没有留下这点破绽。

    也好。

    不然所谓的天下年轻十人,岂不是让

    人太失望。

    不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她跻身同列?!

    陈平安在小天地天幕处,双刀搅烂一大团月色,然后御风悬停,俯瞰城头。

    那赊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间相隔极远。

    陈平安除了两把真正属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

    还有两把身为练气士的大炼飞剑,初一和十五,外加两把恨剑山剑仙仿剑,咳雷与松针。

    陈平安心意微动,咳雷与松针风驰电掣,直奔其中两个姑娘而去。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

    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却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

    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确实还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那个年轻人,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位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棉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有些猜出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

    总计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如今据说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起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是。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

    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闲步。

    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最为勾心斗角处。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年轻人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恰好一览无余。

    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两剑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城头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挂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吴家样”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的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伤极天之高”的仿白玉京,这件仙家宝物,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城头之上,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庞然身躯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然后结成一张大网,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显而易见,想要撼动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

    气势汹汹,而且都不是什么障眼法,故而赊月一人出手,如有大军结阵,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赊月”则御风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烂剑气大网,要去往陈平安附近。

    “玉璞境”陈平安洒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白玉京高处重叠。

    使得陈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高楼翘檐,如那人间路途,有书生身骑白牛,在牛角处挂书挂。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陈平安手持剑仙幡子,一步踏出,结结实实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双指并拢,面朝大地,轻轻书写文字。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摔向人间大地。

    一条条金色雷电,从四面八方,纷纷急坠人间,稍稍一个转折,最终劈中一头头正在撞击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齑粉,消散无踪。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狱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

    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所以那十六条仿佛远古神灵“雷鞭”的出处,正是这十六个古老篆文所显化,法印底款每一个虫鸟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枢所在。

    其余四面,总计绘刻有三十六尊都未“点睛开眼”的闭目神灵,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极大,故而铭刻画像,皆是那曾经掌律司职一方天时的雷君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将,天女神官等富有苍茫古意的图案。

    天地阴阳造化无穷,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陈平安当下所写文字,则是为法印“擅自”铭刻天字款。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之下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还真不少。

    月盈而亏又如何?心如明月两相印,亏了又会圆,大道运转循环本就在一个盈亏间。

    我独立城头许多年,也没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炼剑画符,练拳修心,可都没耽误。

    连那炼三十万字都给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记只有这么点内容,哪怕三百万字,一千万字,陈平安同样会一一炼化!

    将来只要有机会,会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头头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白玉京一点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远游境的武夫赊月,攀登白玉京高楼与大城,快速登天,一个个健步如飞,如猿蹂攀崖。

    还有那陈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脚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疯狂打砸白玉京。

    陈平安心境微动,忍不住微微皱眉,这赊月的家底是不是过多了些?年纪不大啊,手段这么多,一个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实心眼贼多,行走江湖会没朋友吧。

    你有你的术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点点看家本事。

    陈平安将手中剑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风驰电掣,从白玉京落向人间,幡子与法印皆是炼化之物,自然无碍,幡子一穿而过,转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一位位幡子所蕴藏的剑仙随之现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颗颗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剑或持剑,负责截杀那些蚁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只是却一直没有真正倾注心神,没有施展《丹书真迹》之上的开山之法。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花飞,最终“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现,初始并不显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较于大如山岗平台的法印顶部,可以忽略不计,陈平安低头望向那个四个字,此符第一个奇怪处,在于陈平安在当年吃过苦头和大亏后,此次别开生面,选择倒着书写文字符,再加上一个与天地暂借的玉璞境修为,最终才使得符成不难,简直就是一气呵成。

    看到那四个字,陈平安笑眯起眼,确实是会心喜悦。

    好像大道高远,距离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遥遥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陈平安既然今天能够写出这四个字,就证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十年,百年千年,只会比当年那个撑蒿一叶舟的背剑少年,离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总有一天,远游天下,就无需仰头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那个原本飞掠向高处陈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赊月,突然改变主意,千里山河缩地一步间,就要朝那杆作为大阵中枢的剑仙幡子出手。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选择合道,虽然失去了阴神阳神,大道受损极重,但是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失落。

    我还是我。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时时身在家乡。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赊月宝甲,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最终一道彩虹挂空,起始于赊月御风处,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与幡子相撞,光线绚烂,光彩四溅,气势却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绝,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灵气剑气一并,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挂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

    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赊月并不清楚那个“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了她估计也无所谓。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顶之时,就变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花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陈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与荷池花开一眼,笑道:“大道至大,岂在物象之大,小了,还是小了。”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一粒金光,缓缓飞升。

    荷花池下坠之雷霆声势,山岳压顶,气势雄壮。

    荷池每开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鸟雀振翅风雨中,率先迎向那场雪白颜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陈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来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头。

    无论是七彩虹光与剑仙幡子的相互激荡,还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压顶气象。

    这一粒金光的浮现,并无半点天地气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时,就让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开花再未开,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阴长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场中年道人与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赊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过几眼便学了个大概的那门神通,天空大手随之消散。

    依旧将心思放在摇动那根剑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纯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样可以一力降十会。

    这位修士赊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危乎高哉,峻极于天,五城十二楼。

    一拨拨的雷光闪电,裹挟浩荡天道威势,轰砸白玉京辖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剑仙幡子被虹光压制,先前从此走出的剑仙数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赊月,剑光杀之不尽,剑仙斩之不绝,武夫赊月的登天路途,已经大致过半。

    然后赊月察觉到一丝异样。

    是第一次有此感觉。

    那个陈平安,终于开始使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赊月没有猜测,是他动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见白玉京内,有五个身材修长的武夫陈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剑身后,或腰悬酒壶,或头别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时现身于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楼与城中,高低不一,每个陈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随意打杀那些境界不够高的武夫赊月。

    “太慢,出拳实在太慢了!”

    “纸糊一般!”

    “武夫问拳,拳在敌身,莫要轻挠!”

    五位武夫陈平安,出拳不停,将一位位武夫赊月打碎身躯,拧断头颅,或是一记手刀笔直划下,直接将赊月一分为二。

    好一个怜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个温醇嗓音,从天上落在赊月心湖间。

    “赊月姑娘,你与荷花庵主久为邻居,我却与那位天幕道家圣人从未有半句言语,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轻,不堪一击。”

    “所以说啊,找经师不如找明师,不如你与我拜师修行道法?可以先将你收为不记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门槛很高的。而我为人传道,其实又是相当不差的。”

    “你的术法表象,无非是将一轮明月的浩大月魄,身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当是归一,不如赊月姑娘,诚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来当登门礼?”

    赊月好烦这个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话实在太多。

    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

    可能两个一片柳叶万里追杀的姜尚真,都比不上这个陈平安的烦人。

    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

    先前写字。

    是那令,敕,沉,陆。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陆沉敕令”。

    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陆沉”二字上,大手一挥,大笑道:“走你!”

    陆、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随后去往其余两个角落。

    一枚六满五雷法印,终于补全无漏缺。

    赊月内心微颤,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与城头,与大道契合。

    使得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都在刹那之间,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陆沉敕令”四字当中。

    站在虹光顶部的修士赊月,更发现直到此刻,陈平安才动用合道剑气长城的根本手段,隔绝天地。

    与此同时,又祭出了那两把甲子帐暂且不知名却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飞剑。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数赊月。

    赊月幽幽叹息一声,果然烦人的家伙都有更烦人的手段。

    关于剑气长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轻隐官的那把本命飞剑,她早就心中有数,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这枚是个人就会用来增加攻伐威势的五雷法月满印,怎的就被陈平安加上那么几笔,就给炼化成为一座牢笼。

    一个刚刚开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负责收起所有月光,重新变成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

    她已经身在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当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转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

    连那巍峨白玉京、剑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陈平安,都一并消失不见。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手握狭刀,轻轻敲击肩头,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笑容灿烂,“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

    年轻隐官嘴上说着客气话。

    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

    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飞剑自行消散,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其余整座天地间,皆有飞剑攒簇,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一圈圈一层层,所有剑尖直指赊月。

    赊月四周十丈之内,月光如水,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

    赊月疑惑问道:“你擅作主张,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来,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离着圆满姿态,攻伐威势减半,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太难回答。

    赊月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肩挑那把狭刀斩勘,埋怨道:“赊月姑娘,你我投缘,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半个赊月也好,小半个也罢,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

    赊月有些自责,说道:“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都能够如此诡谲。”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一个人的自责,会死人吗?”

    又来!

    赊月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环环相扣,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

    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收敛笑意,悬空而停,左手双指并拢,在身前右方,轻轻抵住虚空处。

    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

    陈平安双指缓缓从从右到左抹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变成一道光亮,到越来越光明,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

    人身小天地当中,有个金色小人儿,轻轻握住剑柄,它骑乘火龙,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抬头望天,天悬一轮月。

    而陈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却身穿一袭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归拢一处。

    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脚踩其中两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负。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草鞋少年,脚踩陆沉二字,头别白玉簪,腰悬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伪玉璞境界,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喃喃自语,一个人独来独往。

    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在这城头上,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

    又将一本拳法《撼山谱》,一本符箓《丹书真迹》,一本书名直白的《剑术正经》,烂熟于心。

    还空余一座开府却未搁置大炼本命物的窍穴。

    还剩下一个还乡。

    夕阳西照远远去,陌上花开缓缓归。

    赊月四周月光越发璀璨,月色愈发浓郁。

    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便当场崩碎,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如一轮袖珍小月愈发壮大,飞升作大月。

    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一座座剑阵被摧折无数飞剑,但是冥冥之中,对方飞剑毁弃,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飞剑,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炼!

    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

    哪怕陈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剑修,一剑又能强到哪里去,事实上,这千万把飞剑所指,当真就是真正“赊月”?

    她开始收拢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来越凝练浓郁。

    试试看?杀杀看!

    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横剑在前。

    身后那尊神灵亦是如此动作,如出一辙。

    赊月,你当真觉得我不知你身藏何处吗?

    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该把我当个人看待的。

    来我身前,与我为敌。请多加小心。

    一剑斩我心中月。

    请你现身。

    再一剑斩你真身。

    请你去死。

    我有剑要问,请天地作答,先从明月起。

    ————

    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对方也不差。

    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在人间才能与赊月换命。她那一张圆圆脸,已经不太讨喜,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

    离真立即御剑来到崖畔一袭灰袍附近,埋怨不已,“为何不拦着赊月?天命所归,得天独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从天上摘下一轮月,就可以随便破坏甲子帐规矩?让咱们隐官大人逮住她,可劲儿聊天,岂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

    如今离真与龙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头,托月山百剑仙,几乎都已赶赴浩然天下,离真还是在这边磨磨唧唧,作为这座天下的大祖关门嫡传,可谓丢尽了托月山的脸面。离真一位师兄路过剑气长城之时,都没与离真打招呼,直接御风过城头。

    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一轮明月,说道:“不还剩下个,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随便你耍。”

    托月山百剑仙,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在这之上,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年纪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

    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女子,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其实还有斐然,雨四,?滩,豆蔻等。

    离真叹了口气,“龙君啊龙君,前辈啊前辈,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就该多多珍惜,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一坛老酒,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处处做人留一线,天才无绝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间。

    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强做到的,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当然做了也无意义。月不在天,以地利换天时,还是亏本买卖,有损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绝数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届时老妖道,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以真身显化“天道”,不是神灵,更胜神灵。

    相传大战之前,周密曾经去往天上,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输往昔,今人何必输古人。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没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

    董老儿之壮举,不止在斩杀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

    就像将一颗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重新悬挂天幕,则又是一大笔损耗。

    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

    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远,当然极为不俗,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赊月境界足够,又独具神通,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如入无人之境,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

    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

    一对家乡不同、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

    离真问道:“是在闲聊,还是打架?”

    龙君说道:“孤男寡女,**,你信不信?”

    离真嬉皮笑脸道:“赶紧打开禁制,让我瞅瞅,眼见为实。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找人帮忙送给宁姚,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就先给宁姚砍死了,岂不美哉。宁姚出剑砍他,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只能乖乖伸长脖子。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最让我佩服。”

    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观照”,摇头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点,我承认你是对的,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没人觉得有多可笑,说不定连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对他可敬几分。”

    龙君仰头望天。

    昔年三人三剑,一起修行登山,一起问剑于天。

    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龙君,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个交代。

    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死了一次,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么这个观照呢?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头之外,输给陈平安一次,离真身上道心,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

    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为赊月破例,又为离真破例,“与陈平安最后一战,凭

    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笑道:“一个不是观照,一个不像龙君。你还好意思可怜我。”

    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托月山那位,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

    离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龙君不再言语。

    这个离真,真是该死。

    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

    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只是纠缠道:“龙君前辈,求你打开禁制,练剑这种事情,多没劲啊。”

    不曾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

    离真哎呦喂一声,啧啧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样的,隐官大人对青冥天下的怨气有点大嘛,这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隐官大人又开始蛊惑人心了,亏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赊月姐姐,换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龙君,你辈分高见识广,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隐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

    陈清都之本命飞剑,浮萍,早已破碎于托月山。

    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

    龙君,本命飞剑,大墟仙冢。

    观照,本命飞剑,光阴长河。

    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黄历上,在老黄历的前边书页上,记载着“剑修观照”,修道路上,最为坎坷,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

    好友陈清都与龙君,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是那些一位位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

    曾经有数位剑道成就极高的剑修,剑术之高,剑意之盛,出剑景象之壮阔,能让早已死心的龙君,在万年之后偶尔想起,都会心境起涟漪。

    后世很难想象,陈清都的资质,其实在当年他最初练剑时,在纷纷崛起又如彗星坠落的一大拨剑修当中,并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平常。只是陈清都机缘不错,最终被陈清都抓住了,又抓稳了。将那桩机缘,如剑紧攥在手。

    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万年以来,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

    沧海桑田,海屋添筹,人间老来多健忘。

    离真踮起脚跟,眺望那边的战场,感慨道:“这俩是真能打啊,啥门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层出不穷的术法,乱七八糟的手段,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

    离真突然问道:“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这场架,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

    雷声大是真大。

    悬在白玉京高处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蕴含道法真意,神灵手执雷电,凶狠鞭打大地。

    让人离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剑修观照,重返远古战场。

    离真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

    离真一脸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刘材,只要是刘材,有那两把本命飞剑,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暂借重宝,任由我们隐官大人小心万分,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吧。”

    龙君讥笑道:“喜欢寄希望于他人,已经不是什么观照,如今连剑修都不想当了?”

    离真哀怨道:“龙君,你怎么回事,每次与我言语,总是这么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

    龙君依旧在关注那边的战场走势,随口给出个答案:“言语说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

    离真无言以对。

    对面城头,两人身影,蓦然消失。

    离真笑哈哈道:“好隐官,终于按耐不住祭出杀手锏了,赊月姐姐实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

    龙君说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离真微笑道:“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龙君说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当一只井底之蛙。观照果然与好友陈清都,一个德行一样蠢。”

    离真突然变了脸色,再无半点心思与龙君拌嘴解闷。

    龙君更是比离真之前,就察觉到不对劲。

    离真一瞬间就给剑气冲撞得摔落城头。

    离真先是错愕,随后双手抱住脑勺,由着身躯飘荡坠地,哈哈大笑道:“龙君出剑帮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龙君伸手握剑,现出法相,天地异象,剑气席卷,千里云海尽碎,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如起大道之争。

    不但离真再不敢随便落地,闹了个灰头土脸,急急祭出一件护身重宝,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认什么托月山嫡传的剑意剑气。城头上那些资质、机缘都输人一筹的仅剩托月山剑仙胚子,更是难熬,一个个祭出本命飞剑,护住自身。

    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再无任何留力。

    不然那赊月就要伤及大道根本极多,龙君对此并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龙君绝不会让陈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双方闲聊也好,问道厮杀也罢,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

    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

    心头明月,支离破碎。

    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虽未全部赊月,她亦是笼中雀矣。

    再一剑。

    陈平安真身与身后神灵一同落剑。

    天地共一剑。

    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先斩开,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圆碎又圆,无处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齑粉,一剑所斩,是赊月真身,更是赊月道法。

    陈平安仰头望去,嗤笑一声。

    龙君前辈倾力一剑,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剑气长城之上,天地恢复清明。

    龙君伸手拂乱一处紊乱剑气与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位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站在了龙君身旁,沙哑道:“赊月谢过龙君前辈。”

    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说道:“还好,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应该弥补得回来。”

    赊月默然点头。

    一个鲜红身形双手笼袖,站在对面,望向赊月,笑呵呵道:“一个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赊月姑娘见谅个。”

    赊月心中有个疑惑,被她深藏不露,只是她并未开口言语,当下大道受损,并不轻松,若非她真身奇异,确实如离真所说的得天独厚,那么这会儿寻常的纯粹武夫,会疼痛得满地打滚,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离真挂在距离龙君、赊月稍远的城头处,往对岸探头探脑,只见那位隐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处有一轮天地间最为精纯粹然的袖珍明月。

    说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陈淳安的那轮明月,比拼一下纯粹程度了。

    陈平安手掌微动,明月微微扶摇欺负,如在掌心纹路山岳巅。

    以此弥补心中一剑碎月的那笔损失,何止是一个绰绰有余能够形容的。

    赊月说道:“今天之争,必有报答。”

    陈平安点头道:“有空再来,欢迎至极。”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微笑道:“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

    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身姿挂空贴壁,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

    龙君重新打开禁制,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微微点头,视线上挑,盯住那赊月,笑眯眯道:“赊月姑娘,恕不远送。”

    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这个圆脸棉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都不杀人吗?

    离真跃上城头,可惜那赊月已经化作月色,瞬间远去,过了倒悬山遗址处的大门,远游千里万里,最终与那桐叶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尤其是有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天时逐渐趋同。

    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

    赊月心中有个谜团,为何那陈平安第二剑,似乎并未倾尽全力。

    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赊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也不免心中惨然,半成月魄,就这样没了啊。

    在一处山巅,圆脸姑娘使劲皱着脸,然后缓缓蹲在地上,轻轻拍打脸颊,自己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啊,不哭不哭啊。

    陈平安转身离去。

    不曾想龙君又有一剑至。

    看来龙君老狗此次是真恼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陈平安放声大笑。

    对面城头,离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袭灰袍身边,“此次赊月归乡,不是全部真身远游来此啊。隐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赌大赚大,服气服气。”

    龙君根本不搭理离真,只是自顾自冷笑道:“胆敢公然脚踩那个名讳,半点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应。”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边走在栏杆上,一边抬起手掌远观,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陈平安坐在一处城头,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

    这来自割鹿山的短刀,后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终落入姓陈名平安的年轻人之手。

    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当是作为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

    如果已经跻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点为难师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手背翻转如飞。

    陈平安突然一个急停,收起短刀,双手撑在城头上,仰头喃喃自语。

    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的那次重逢于异乡。

    两人一起饮酒,阿良曾经说,陈平安,其实真的可惜。

    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文圣。

    你没有见过那个只是双鬓微微霜白、容貌还不算太苍老的先生。

    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

    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

    你没有见过读书之时,喜欢微微皱眉头的年少小齐。

    你没有见过伸出双手,按住两颗脑袋不让两个师兄弟气呼呼打架的刘十六,咧嘴憨笑,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松开一颗脑袋的大手,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小齐,能够轻轻踹上不讲道理的左师兄一脚。最后先生就当起了捣浆糊的和事佬,说可以了可以了。小齐双臂环胸,眉眼飞扬,与传道授业时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长的大师兄崔瀺,会双手搭住师弟左右的肩头,下巴轻轻搁在恼火少年的脑袋上,说算啦算啦,你是师兄,让着点小师弟。小齐就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着朝那左师兄摇头晃脑,说我需要他让?!当左右狠狠瞪眼,小师弟就立即跑到大个子师兄身后,可当大师兄一放开左师兄的肩膀,小齐觉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先生便张开双手,护着那个小弟子在身后,左一步,右一脚,拦着身前那个依依不饶的的二弟子,那个名为左右的少年郎。

    对啊。

    陈平安都未见过。

    当时陈平安笑着喝酒,痛饮一碗酒水,说我只是听你说过,听说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听说只是想象,我就很高兴。

    阿良见着那些好像从一个年轻人笑容中、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来的伤感。

    伤感总是这么顽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于是最后阿良跟着喝完最后一碗酒,既是感慨又是安慰,说那次离开剑气长城,我好像就已经老了,然后有天,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边带着个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向我走来。

    此时此刻的城头上,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与很多人走去,归乡路远,一路上哪怕见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认真看遍啊。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挺直腰杆,一直望向远方。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出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岁月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一个见机不妙,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愻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才燕子衔泥一般,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悠哉悠哉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垫底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栓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花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曾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

    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黄历

    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头飞升境,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

    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老瞎子点点头。

    比陈清都年轻那会儿,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

    陈平安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花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说家的书生,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辈分不低,修为尚可,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翻书人如何感受,绝不负责,看书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就被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不是儿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

    只不过来我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说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老瞎子当时问他为何自己不写。

    那个狗日的只是斜靠柴门,双手捋过头发,说我已经见过太多不用笔写书的小说家,在人间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辉,长篇长那千年万年,短篇短那数十年。

    陈平安见那老前辈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前辈此次前来,是有事要晚辈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绪,摇摇头,“就是来看看。”

    那条老狗只敢心中腹诽,老瞎子一双眼珠子都丢了,看你大爷的看。

    它有些怀念那个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厮,才会比较没辙。

    陈平安突然作揖行礼。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怂恿我多出力?”

    陈平安直腰后,“晚辈是感谢老前辈的大失所望,却能独自失望一万年。”

    古语有云,山岳耸巍峨,是天产不平。

    这位无异于画地为牢一万年的老前辈,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点点头,抬起枯瘦一手,挠了挠脸颊,破天荒有些笑意,“很好,我差点就要忍不住打你个半死。果然够聪明,是个晓得惜福的。不然估计就不用龙君和刘叉来找你的麻烦了。”

    陈平安苦笑不已。

    这位能让老大剑仙专程拜访两趟的老前辈,可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

    老瞎子转身离去。

    确实就只是来这边看看,随便聊几句。

    至于与龙君,老瞎子没什么可说的,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条飞升境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老瞎子身后。

    龙君也随之散去身形,恢复成一袭空荡荡的

    灰袍。

    陈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辈,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没有转头,说道:“当个托山的王八,狗日的开心得很。”

    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看来要想阿良有空常来,暂时是不用想了。

    陈平安最后所看一眼,山水禁制已经重开,只是心中所见,是那托月山,与剑气长城,遥遥相对。山河迥异,故人无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陈平安先偷偷摸摸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壶酒,再鬼鬼祟祟腾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刚从袖中拿出酒壶,要喝上一口,就被龙君一剑将那酒壶与酒水一并打烂。

    陈平安习以为常,身形一闪而逝,重回城头,学那学生弟子走路,肩头与大袖一起摇摇晃晃,大声说那臭豆腐好吃,就着炖烂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绝。

    陈平安并不清楚,他见不得剑气长城的外边天地。

    老瞎子却清清楚楚“瞧得见”城头风光。

    那条老狗趁着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哝道:“我又没招惹他,才见面一次,就开始惦念我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讥笑道:“你也配招惹剑气长城的隐官,谁借你的狗胆?”

    老狗不敢反驳,只敢乖乖摇尾乞怜。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处大地上,老瞎子当初停步驻足处,已经临时圈画为一处禁地。

    搁放着一壶美酒。老瞎子故意将此物留在此地。

    驻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没有去挪动酒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由着它孤零零摆在地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那壶酒水,并无半点异样,就只是一壶寻常酒水。还是没有大妖去动它。

    万年以降,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那个割据一方的老瞎子,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蛮荒天下,在那个萧愻走过一趟古井深渊后,则又多出一位,只不过她是以气运合道蛮荒天下,并非纯粹以本命飞剑合道天地。

    十四境实在太过玄妙不可测,两者差距到底在何处,都没人可问。

    事实上可以问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谁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当他离不开托月山吗?

    托月山与阿良,既是镇压,更是一种形势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让出那条道路,来问剑托月山。

    一位按照辈分算离真师姐的大妖女修,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来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虚空中。

    她远远看着那个盘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以数量极多的金色文字作为蒲团,挺像一位来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选择,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经为她解释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真意。

    所以她更加不理解这个阿良的自毁道行。

    那个邋遢汉子瞧见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新妆姐姐,为何还是当年相见时的旧妆容?”

    化名新妆的女子大妖,凭借记忆回想一番,然后皱眉道:“放你的屁!”

    自个儿的胡说八道,撞铁板了?

    阿良最不怕这种状况,一脸深情道:“看来新妆姐姐,对咱俩的初次相逢,记忆犹新,大慰我心。有几个好男儿,值得新妆姐姐去记百年。”

    新妆嗤笑道:“你要是换个选择,会用几剑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老婆娘真会开荤腔,让我都要遭不住。

    新妆不解深意,只当这个男人又在神游万里,分心驾驭剑意,镇压双方脚下的虚空异象。

    阿良觉得机会难得,得使出杀手锏了。

    难得重逢,我英俊容貌依旧,剑术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习惯了,那就来点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

    不曾想新妆冷笑道:“闭嘴。”

    这个男人,曾经独自御剑远游蛮荒天下,因为惹祸不断的缘故,他那御剑之姿,不少大妖都亲眼见识过。

    一边双手撑腰,一边大声吟诗,美其名曰剑仙诗仙同风流。要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术法轰砸不断的追杀大妖。

    阿良叹息一声,美人不解风情,最煞风景辜负良人。

    新妆问道:“你有了这么个境界,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说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妆姐姐也要先听我一番言语。”

    新妆点点头。

    果不其然,半点没有意外。

    只见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诗。

    笑容不多,嗓门不小,“此为我阿良独创的三别歌。”

    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别留。

    琵琶行,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

    哀王孙,无家别,丹青引赠曹将军。

    “若非押题,不然其实换成那泥功山,负薪行,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是很不错的。”

    “洗兵马,赠花卿,江畔独步寻绝句。嗯,换成三川观水涨十韵,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这般文思如泉涌,车轱辘似的刹不住啊,厉害的厉害的。”

    新妆说道:“胡扯够了没?”

    最后阿良点点头,神色似笑非笑,双手握拳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好一个醉为马坠人莫笑,有请诸公携酒看。”

    新妆安静等待那个答案。

    你阿良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剑修的十四境。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十四境。”

    阿良倒是没有耍无赖,笑道:“可惜新妆姐姐,年纪不小,远游太少,所以不懂。毕竟不是剑客心难契。”

    新妆默不作声。

    剑客也好,剑修也罢,一座天下都承认。

    唯独这个男人过于用力去“假装”的斯文人,实在让人腻歪,总觉得何必如此,当你的剑仙便是。

    新妆曾经询问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这样的人,先生会如何选择。

    周先生笑言,那我就不来你们家乡了,而阿良之所以会是阿良,是因为只有一个阿良。

    相传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剑,数次在蛮荒天下横行无忌,其实是正是为了寻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与鬼神同哭的那个“贾生”。

    只是周密始终不愿意见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肃穆,沉声朗诵一番年少时读书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书上言语。

    目极万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为之昂。

    云蒸龙变,春交树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语,化作一个个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团之下的深渊中。

    文字更显化出那金色蛟龙,春风树花,出没白云中,将那股冲天而起的煞气压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地底极其深远处,有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好似被阻拦道路,只得暂时退回,只是那残余声势,依旧缓缓传到金色蒲团处。

    让那新妆只觉得惊心动魄。

    男人双手抹过脑袋,与那托月山女子大妖笑问道:“读书人,猛不猛?!”

第七百一十五章 贾生让人失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这个自称“君倩”的魁梧汉子,下山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籍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幅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为那位东王公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那个“小姑娘”,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汉子巡山时,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不然刘灞桥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相当于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汇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镜,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隋右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宝瓶洲,两位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个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了。

    不过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两人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她,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子比较喜欢为难女子。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往自己绣花鞋里,天天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就是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又欲语还休的,许氏好像用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让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

    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密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与他完整告知。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做行山杖,愈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需外人代劳。”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颗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朵金色莲花。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

    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得知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

    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

    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

    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恼火。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赶紧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后片刻,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那河婆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最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

    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

    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

    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视为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

    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蒿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还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身边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颠了颠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沛湘微笑点头。

    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哦豁。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头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小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

    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注1)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所以木屐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死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

    ————

    注1:别当真,别打脸。

第七百一十七章 左右终于不为难

    左右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手持一根绿竹杖,登山去。

    寺庙在山脚,道观在山巅,书院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当下置身于一座名为羽化福地的异乡,闲来无事,不愿也不宜挪动真身,就只好阴神远游,借此机会,顺便游览天下风光。

    此次左右游历之地,在这福地是一处修道圣地,被誉为人间仙府,天下隐士访仙的必经之地,也是人间善男善女的远游烧香首选。

    相传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山中修炼道法仙术,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顶翠松宫,后来果有真人证道,骑乘古松所化的一条青龙,飞升成仙,天下皆知。当世君主见此前无古人、史无记载的天地祥瑞,立即顺应天命更改年号,在祥云元年,敕建宝积观,用来尊崇那位道门神仙的“羽化飞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换,宫观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重返人间,是运转无上神通,将那不知为何沉入水中的宝积观,重新打捞起来,搬去山巅。

    新王朝的历代皇帝,赶紧为那宝积观祖师不断加封尊号,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为宫观一次次赐下匾额、赠送道书,使得此处香火鼎盛,绵延至今。

    后世众说纷纭,笃定这位真人,飞升后不仅得以位列仙班,还被天帝授予品秩极高的绿牒青章,官职类似人间的六部尚书,故而所到之处,山野湖泽之神、海上隐仙皆来逢迎拜谒。

    左右当然知道这些往自家脸上贴金的福地传闻,属于以讹传讹,被视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实不过就是在桐叶洲的一座宗门,担任了祖师堂供奉,最终成就,是那元婴境瓶颈,未能破境延寿,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无论是老修士自认大限已至,苟活几年无意思,还是有什么其它理由,老修士选择战死于那场妖族登岸桐叶洲的战场上。而羽化福地,未能逃过一劫,落入一座军帐之手。

    福地本该交由一位宗门嫡传随身携带,去往宝瓶洲,向老龙城交出这座羽化福地,好帮宗门修士,与大骊王朝换取一处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广人稀,因为灵气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门“老天爷”,又不愿如何砸钱,使得历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对于一座桐叶洲仙家宗门而言,确实就只是一座很鸡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钱给福地,若是耽搁了自家山头练气士的修行,终究得不偿失。何况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无法跻身仙人,寿命有定,那就是近视山河,不敢说千年以后福地又如何,至于其余祖师堂老人、供奉和嫡传,境界更低道法更浅,所以只会更加短视,未必是真看不见福地提升的长远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对大骊宋氏而言,确实是可以解决一部分燃眉之急,用来迁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属国百姓,最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为隐患极小,因为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的冲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安置难民,几无成本。

    至于福地为何最终还是落入妖族军帐之手,左右不太感兴趣。人心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罢,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对于这位青衫绿竹杖的儒生模样男子,路上香客们都未太过在意,毕竟很常见。

    左右在半山腰一处摊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饮酒处、赶紧喝饱”的一杆旗招子。

    提醒世人烧香需心诚,嗜酒之人,赶紧在此解馋,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给开天眼的神仙瞧见了,容易惹来不快,祈福许愿便要不灵验了。

    上山烧香的神道,除了虔诚香客,还有众多以苦力挣钱的挑夫,或者为香客搬运行李,或者为香客挑石上山,好让山顶宫观能够积累石块,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挣钱少,后者挣钱多,只是这笔辛苦钱,委实是让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实的香客,都会让挑夫在此落脚休歇,请他们喝上一碗酒水,壮一壮气力和心气。

    左右掏钱买了一碗散酒,酒客较多,占据了几张桌子,左右不愿与人拼桌,就要走远些。

    摊贩见那客人要走去远处喝酒,便赶紧扯开嗓子,要他先付一笔订金,不然就不能走太远喝酒。

    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随手一丢,你们是省心省力还豪气了,咱摊贩做小本买卖的,找谁赔偿要钱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与摊贩多垫付了几文钱,才走到崖畔栏杆处,眺望远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绶臣“问剑”桐叶宗,主动送给了桐叶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论妖族用心如何,明摆着是要让桐叶宗大祸转福,毕竟那化名周密的读书人,都现身了,他身为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诺,确实可以当真。

    需知桐叶洲最南边,没有宗主落座的那场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拒绝了棉衣圆脸女子的提议,没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军,攻伐不断,再不留力。

    玉圭宗那个脾气暴躁的掌律老祖,一边大骂姜尚真是个丧门星,一边打杀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挂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犹存,就让姜尚真来我坟头磕头谢恩,响声得大,不然听不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喜欢看笑话,容易成为笑话。

    玉圭宗看了几年桐叶宗的天大笑话,好像这会儿就该轮到了桐叶宗修士,来看玉圭宗的笑话,而这个机会,唾手而得,点头就行。

    只要桐叶宗祖师堂抓住了这场机遇,说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将那个死对头变成藩属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叶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将碎却未碎,因为桐叶宗祖师堂各持己见的人数,竟然是一半对一半。

    左右其实已算比较意外,原本以为桐叶宗修士上上下下,无论老少,都会立即倒戈,一起驱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个辈分更低些、年纪更小的桐叶宗年轻修士,竟然能够拼着近忧远虑一起承担下来,非但拒绝了蛮荒天下的邀请,也要找到左右,敢说一句“恳请左先生务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给我们负责”。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还要多活,大道行走还没几年的年轻人,却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好像世道实实在在变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让左右如此不为难。

    比如以往遇到那些个恃力行事、仗剑更仗势下山的剑仙胚子,左右就会比较为难,是打死,还是打个半死。

    只要左右还身在桐叶宗,剑气还在桐叶洲,对于蛮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愻在剑碎飞升境荀渊金身后,就去了相对战局安稳的南婆娑洲,说要打落陈淳安肩头的日月,同时顺便见一见陆芝。

    所以甲申帐木屐建言,剑仙绶臣负责具体实施谋划,最终用一座总计人数不足千万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绶臣看似问剑左右,实则真正的手段,却是突然打开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时福地之内,有一头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显,要么入局,要么眼睁睁看着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与此同时,周密施展更换天地的大手笔,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没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叶宗地界,除了剑斩妖族,还以剑气远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剑气作为天地大阵,庇护福地。

    毫不犹豫。

    然后就被周密恢复原本山河,绶臣则立即关上福地禁制,隔绝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暂时被拘押在此,同时先将福地扎根桐叶洲,与蛮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两头仙人境大妖,不断以术法神通持续攻伐福地屏障,仙人术法与大道联手,以此不断消磨左右的剑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结果,也不让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过轻松。

    左右稳固住天地屏障界线后,就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剑气,还是远离人间。

    左右想要离开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叶洲,简单至极,随便一剑开天幕即可,不理会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别说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叶,都一样做得到。

    所以将姜尚真困在此地,毫无意义,姜尚真必然出剑果决,出剑后别说是福地死伤百万,甚至是福地破碎,千万俗子都死绝,姜尚真都不会有半点心境涟漪。

    昔年姜尚真差点在自家阴沟里翻船,问罪云窟福地那拨带头作祟的桀骜地仙,山上山下死伤何止百万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暂居,直到想出一个不两难的破解之法。

    这就使得左右真身,丝毫动弹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脚处。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让绶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内设置了一条“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实的“替天行道”,专门用来压胜人间剑气,所以左右只能是阴神远游,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地所谓天道,无法伤及剑仙左右分毫,却要让人间处处落难。

    比如先前左右剑斩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剑劈砍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沟壑,这还是左右竭力牵引自身剑气和大道运转,不然一剑杀妖之后,人间万里就要灾殃无数。

    那条如同将天幕撕扯出一条缝隙的万里沟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数修士眼中,宛如一挂剑气长虹,长久悬在天地间,琉璃光彩,与剑气一同流转不停。

    左右一身剑气,必须远离人间,用以撑开天地边境,防止妖族修士的术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

    否则天地异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苍生百姓,就要受那种种天灾之难,或暴雨绵延一旬,导致洪水滔天,或数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满整个冬天,冻杀万物。

    一开始左右以为福地之内,犹有妖族留下后手,伺机而动,比如一头王座大妖隐匿在此,不过左右巡视过后,发现

    也正常,双方大战,一旦打碎了福地,导致山河覆灭,就等于让左右彻底挣脱了牢笼,到时候再轮到他倾力出剑

    ,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叶,东一戳西一刺那么简单了。

    确定羽化福地再无大妖隐藏后,左右就开始阴神出窍远游。

    福地名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实上却是名不副实,就真的只是桐叶洲一座末流宗字头仙家的私产。

    昔年此地修士结丹“飞升”离去,在“天外天”桐叶洲,再之后的修道路上,被那座宗字头仙家招徕,哪怕修士隐藏极深,依旧使得家乡福地,被山头祖师察觉,一番推衍,循着蛛丝马迹,得出大致地址,耗费数十年,最终将这座小福地,从光阴长河的“临近岸边”处,打捞起来。

    那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大门一开,谪仙降落,勘验福地,搜刮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寻觅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处福地,物产太过贫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宝,屈指可数,所谓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黄不接,偶尔有那么一个,带出福地后,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对于一位宗字头仙家而言,哪怕手握一座福地,却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于其他山头谱牒仙师和富贵门阀子弟,以谪仙人姿态,花钱游历福地一事,受限于福地资质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叶洲其它的仙家山头,都觉得做了一笔亏本买卖,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门,都愿意将中等福地提升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钱都孜孜不倦,唯独将下等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愿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个“下等福地,有不如无”的说法。

    落在大宗门手中,可以不计本钱,最终细水流长,得到一笔长远收益,转亏为盈。可是历史上不少家底不够雄厚的小宗门,往往反受其害,最终大多选择转手卖给财大气粗的山上宗门。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广袤程度和人口的数量,天地间蕴藉之灵气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员辽阔千万里,人口多达大几千万,凡俗夫子不适宜登山修行,修道门槛太高,瓶颈又太大,以至于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连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谓“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福地品秩当然就只能得个“下等”之评。

    而这座羽化福地,山巅青龙宫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宝积观的首任观主,就属于汇聚天地灵气、福缘万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无古人的龙门境,最终竟然还修出了一颗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许他破开了天幕,远游他乡。

    只可惜世事无常。

    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载天地气数的幸运儿,一人之仙缘起,天下之忧患始。

    这座羽化福地,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毁弃,浩然天下历史上不少福地,因为有人“飞升”之后,一着不慎,泄露根脚,未能被某个大宗门收入囊中,牢牢护住,最终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绝的惨绝下场。也有许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泽而渔,彻底断绝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当然下等福地因为一人,在浩然天下应运而起,还是多数。

    一位衣着华美的年轻女子,趁着家里长辈在此歇脚,她便带着身边丫鬟,与娘亲借口赏景,来到那位独自端碗饮酒的青衫书生身边,她掀起帷帽一脚,俏脸微红,轻声道:“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转头答道:“一个姑娘没有听过的地方。”

    那女子微红脸颊,红若胭脂,笑道:“公子说了,我就会知道了。”

    左右摇头说道:“就算我说了,姑娘还是不知道。”

    若是以往,左右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答一问。

    但是上次与先生重逢又别离后,左右觉得可能自己的脾气,确实需要改一改。

    比如将世间女子的搭讪,认认真真当做一场问剑?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说了一两句。

    那位姑娘不知为何,羞恼离去。姑娘身边的少女,更是恼火万分,这书生好木讷,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问剑结束。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左右转身走去,与那摊贩还了手中空碗,那摊贩还嘀咕埋怨了几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误挣钱是什么,读书人净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到底是烧香来了,还是坑骗有钱家的女子来了?

    我心有怨气,只是小声说,你听得见旁人听不见,你这读书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扫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换成一般读书人,也就只当耳旁风了,上山烧香,不惹是非。

    可那书生却停步道:“你再说一遍。”

    摊贩蓦然一阵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对方,个子好像不矮还挺高的青衫书生,便悻悻然偏转视线,不敢与那脾气真差的家伙对视,小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客官听岔了。”

    左右继续登山去往翠松宫,一位老元婴的战死异乡,对浩然天下的汹汹大势,好像只是杯水车薪,毫无益处,可是左右不这么觉得。

    昔年文圣一脉四位嫡传,见到类似小事,崔瀺会探究人心细微处,说不定借此观道某人某事,消耗数月半载的光阴。大个子是不痛不痒,更大的事情落在头上,都一样,要想惹我生气,就得本事足够,不然都是虚的。小齐可能会更多思量些一地风俗之类的,唯独左右,偏要当面与人较劲,不掰扯清楚不罢休。左右年轻时候,为此吃过很多苦头,害得先生很多次都要走出书斋,分心劳神,为学生解决麻烦收拾烂摊子,尤其是左右转去练剑之后,更是如此。

    拉着左右当面道歉时,每次老秀才见那死犟死犟不低头的学生,气不打一处来,老秀才往往跳下来就是一巴掌,不然还真按不下学生那脑袋,让左右赶紧低头,与人道歉得低头!

    只是次次不情不愿低头认错后,老秀才带着左右一离开外人视线,就先与左右说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对错到底在何处,道理所涉及,早已依次远离左右与人的是非,最后肯定会让低头生闷气的左右,脑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读书,多读书,别光学剑,只会闯祸,将来真要读懂了圣贤书,以后出剑捅破天,先生都要为你补天!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多读书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间苦难作为剑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够放心学生练剑不读书……

    左右登顶之后,见到了那座覆有碧绿琉璃瓦的翠松宫,只不过此地琉璃,并非仙家材质。只象征着人间帝王的青睐。

    左右没有去那香火袅袅的道宫,拣选人少处,比那半山腰更高凭栏远眺。

    只会连累先生忧心,不会为先生分忧。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只有那个傻大个做得最好,不说自己这个闯祸如吃饭的,其实连小齐都不如他。

    挨骂不还嘴,挨打不还手,常伴先生身边,几乎从不惹事。

    左右仰头望去,先是皱眉,然后眉头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开天幕禁制,随手就打散那处剑气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为是某位飞升境大妖来到此地,难免忧虑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几分精粹剑意,让对方能够一眼看到,同时以剑气为其开道,帮忙遮蔽气象,免得对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踪太过瞩目。

    而对方察觉到左右的剑意所在,立即收敛了气机,笔直一线,做客左右所在的山头,可哪怕如此,一座山头,因为那个魁梧汉子的双脚触底,依旧是微微震颤,松涛阵阵,一时间让香客们误以为是仙人显灵,许多原本已经走出了翠松宫大门的香客,脚步匆匆又去请香了。

    刘十六咧嘴笑道:“让我好找。”

    来此之前,刘十六跨洲远游桐叶洲,先去了趟最北边的那座桐叶宗,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问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从一个名叫周肥、自称落魄山供奉的剑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体被关押在桐叶洲山水何处,拳开大门之前,果真看到了那两头周肥嘴中所谓能够吓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还让刘先生务必多加小心,刘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桐叶洲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气很大了,如今连宝瓶洲都在聊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厮杀风格,真是一绝,大快人心。

    顺带着整座真境宗的声望,都在宝瓶洲水涨船高。

    此人在刘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处,就是实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刘十六一起御风数千里不说,一直在耳边唠叨不停,问些刘十六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这辈子到底有无机会,能够晋升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还有自己帮着刘先生师弟抚养的那个孩子,如今在那书简湖顽皮不顽皮……

    所以刘十六与姜尚真分别后,一个不小心,就轻轻屈指一弹,打爆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躯。

    仙人下尸解,遗蜕如蝉蜕。

    大道受损,小跌一境。

    刘十六没有对那远遁逃离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饶,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声。

    刘十六习以为常,主动说了些先生近况和宝瓶洲形势走向。

    然后左右听完了,还是面无表情。

    刘十六无奈道:“就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这才说道:“喊师兄。”

    傻大个还是不开窍。

    刘十六只得喊了一声左师兄。

    同门规矩最多,当属师兄左右。

    左右这才说道:“辛苦你了。”

    刘十六试探性说道:“咱俩换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杀几个远道而来的远古神灵,还好说,其余的,不太适合。”

    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需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

    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然后最终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条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次次不会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所以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文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在他们的人心里边,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依旧好像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

    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

    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头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透,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做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他娘的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的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呵乐呵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就有些尴尬,望向洞府那边,刘十六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涨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猎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就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在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这位大骊国师的真身,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在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弘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剑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文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小锄头,最终撬走一座狐国。

    当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时,刚好位于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清风城城主许浑,则离开飞升台没多久,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上五境,沉稳如许浑,亦是难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没有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飞升台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就许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讯,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这条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这趟专程护送渡船南下,当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之时,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刚好掠过云海,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被瞬间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小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说无妨,小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与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像那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可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一桩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账的金丹练气士。不同的修行道路,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人当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说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简而言之,就是桌上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

    朱敛说道:“今夜只是小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小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朱敛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朱敛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说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说小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小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说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天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非是朱敛不敬重这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在朱敛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旧是从天而下,所以朱敛还是要更为推崇武夫崔诚。就像那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说,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天爷压在头顶和心头,问拳于天,当然极好,堪称霸气。可是朱敛,甚至觉得老天爷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爷了,恰如崔诚所推崇的那个拳理,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之时,落魄山的选择。

    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都不适宜开口。除非朱敛三人议论,出现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过朱敛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比那崔东山则差距不小,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溜须拍马一箩筐。

    米裕则是心虚,在落魄山上,光顾着与小米粒嗑瓜子了。这会儿米大剑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还有个韦文龙,没有让米裕失望。

    韦文龙和朱敛一起商议出了个结果,还是要一分为二,与大骊宋氏相处之道,与大骊王朝,应当稍有不同。

    朱敛给出了一个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受一颗雪花钱的停靠费用,牛角渡的灵气损耗,落魄山独力承担。

    魏檗便说还是五五分成。朱敛就搓搓手,笑容谄媚望向魏山君,刚要说话,魏檗就斩钉截铁说五五分成,披云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风亮节魏山君,两袖清风披云山……喜事不断大北岳,小办几场夜游宴,砸锅卖铁上山来,美酒几杯下山去……

    朱敛想到一些个连远在清风城都能听说的传闻,便觉得魏山君其实操持那么大一份家业,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价。

    最惨的还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风头的,结果就刚好碰到了山君晋青又办夜游宴。

    朱敛思量一番,给出一个想法,抛去落魄山所有买卖成本、杂乱开销后的所有利润,一切与大骊军伍和战场物资有关的,哪怕是从落魄山这边辗转入手,再到边军的一切物资,都舍了所有利润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还要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在内,所有北俱芦洲东南一线的结盟山头,争取适当压价,在保证不亏钱的前提下,少挣钱,甚至是不挣钱。

    魏檗说道:“山上欠人情还人情,比起借神仙钱和还神仙钱,其实更麻烦,我觉得这笔账,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牵扯商贸盟友进来。要么……披麻宗、春露圃这些山头自己主动开口,我们再记对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你这些年不在山头,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有点余钱的。且不说各方面的收入,只说藕花福地走了趟桐叶洲,在姜尚真手上,不亏反赚,韦文龙,你与朱敛报个账。”

    韦文龙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笔账,姜尚真实在是生财有道,韦文龙如今对这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十分钦佩仰慕,觉得见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敛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头,供奉非但不收钱,还拼了命送钱的?”

    落魄山在祖师堂成员的薪水支出这一块,实在是能够让很多宗字头仙家嫉恨得捶胸顿足,因为都喜欢贴补山头。

    朱敛随即笑问道:“魏兄,我们落魄山怕欠人情吗?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吗?我看未必吧。落魄山与人做买卖,可是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谁欠谁的人情,以后还两说。所以压价一事,就容我独断专行一次?不愿压价的,除披麻宗之外,将来如此,只能交由山主亲自决定,其余的,比如春露圃,关起门来,咱们说句自家难听话,哪怕双方关系,愈行愈远又如何?”

    米裕终于点头开口:“北俱芦洲风气如何,我比较清楚,再说了,咱们也没让春露圃几家亏钱,不挣钱而已,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然后朱敛又说了一个建议,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敛提议将自家那条翻墨龙舟渡船,立即借调给大骊边军全权使用,一开始就与大骊王朝明言,甚至是签订黑纸白字的条约,哪怕渡船某天毁弃在某地战场,落魄山就当没有过这条渡船,大骊边军无需赔付一颗雪花钱。

    韦文龙虽然对此心疼不已,仍是说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莲藕福地和那口铁锁井的合并,将福地、洞天相互牵连一事。

    虽说那口水井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洞天,毕竟它再玄妙,依旧只是昔年骊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骊珠洞天也才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韦文龙则负责补充细节和数字。

    大剑仙米裕负责旁听。

    三场金色大雨,使得莲藕福地灵气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异常,以至于南苑四国,人人诧异,山下百姓,只是惊讶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泽精怪之流,则是震惊“天降甘露”得过分了。

    一座刚刚跻身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莲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挣取的神仙钱,再加上三场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颈,好像再多丢下一颗谷雨钱,就会提升为上等福地。一旦跻身上等福地,天地间就会有种种祥瑞生发,众多天材地宝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缘横空出世,到时候莲藕福地,就会迎来一场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让落魄山出现扭亏为盈的转折点。

    这也是为何金精铜钱,要比谷雨、小暑和小雪三种神仙钱更值钱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有、铸造更难,而是金精铜钱本身就可以化为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同时却又蕴藉神灵气息。

    只是当魏檗说到邀请剑仙开辟山河、打通关隘一事,谈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尴尬起来,在剑气长城给年轻剑修讥讽为“靠脸杀敌上五境”,或是什么“玉璞剑仙第一人”,米裕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剑仙开辟道路,同时还需要以剑气稳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开辟与稳固,中土文庙一定要请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修的剑意深浅、剑术高低,以及灵气多寡,都是考验。

    米裕虽然在跻身玉璞境之前,其实他在地仙修为时的仗剑杀敌,与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一个路数的狠人,甚至是前辈才对,所以才能够让那个殷沉独独对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视为同道中人,米裕当年半点高兴不起来。但是米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在剑气长城一下子就显得泯然众矣,甚至在上五境剑修当中垫底,米裕与那叛徒剑仙列戟,曾是难兄难弟。

    米裕不敢在这种涉及落魄山千秋大业的事情上乱说什么,只是心中可惜当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敛没在山头。

    米裕都不行,那么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无可能,邀请墨家游侠许弱帮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后,自己好像正事还是没能做成一件,小声道:“若是左剑仙在就好了。”

    魏檗无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叶洲,四面皆是强敌,不可能出现的。”

    于是此事,暂时搁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莲藕福地为上等福地,福地与古井小洞天勾连,并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既然急不来,那就不着急。

    朱敛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头多跟魏山君要几十壶,然后由衷感叹道:“有长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们落魄山的福气。”

    韦文龙更是眼神发亮,使劲点头,笑道:“确实如此,长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后,财运极好。从处处捉襟见肘,一下子阔绰盈余得……让我都快要不会打算盘了!”

    魏檗说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说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说道:“既有山主密信,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与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人的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天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个老厨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说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了,就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言语什么,只说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与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取出袖中,交还给朱敛。

    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与韦文龙多说。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这画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这三幅,是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着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而这幅画卷,陈平安则是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人的面,说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对朱敛如此,无法与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余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小米粒三个小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天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了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何处。

    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天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那隐官大人的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风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许浑打上门来?打得那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天、便鼻青脸肿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如何内讧,不合适,难不成学那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说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给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小米粒倒也不会擅自跨过门槛,每次就只在门外只说一句话,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这一嗑就磕出了瘾头。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先前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说道:“按照隐官大人的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

    双方其实就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事,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呼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元婴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迟早有一天,众论汹汹,那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说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小声道:“如朱先生所说,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了,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

    落魄山上,不怕人说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极好。

    如果一个管着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天,韦文龙会误入歧途,到时候说不定要忘记一事,他那会儿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当然有关系,却绝对不止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说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天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荫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天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天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

    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言语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难得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说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米裕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小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

    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

    韦文龙赶紧说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小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提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的那么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

    说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

    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

    米裕还不解深意。

    韦文龙眼尖,已经发现那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韦文龙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覆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说。”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

    那个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

    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说是金丹境瓶颈。

    而浮萍剑湖剑修荣畅,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而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崔嵬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还需要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的密信叮嘱,必须要她与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门道谢。

    泓下对此倒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

    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仙家术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因为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那浑身水运近乎浓郁如水的元婴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的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的。只是小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双方言语,才不显得太过诡异。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说一句那儿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顾得可好可好,还说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与魏山君讨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山上一棵树木都没有种下的啊,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能说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感受到那个泓下的拘谨,那是一种走入别处小天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那水蛟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小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内,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聊些“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将落魄山几个示意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将那座莲藕福地近况,都大致说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就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小米粒都没有说话,但是神色认真听着老厨子的言语,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与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说?”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有。”

    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小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天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说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沛湘选择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泓下则不愿落魄山掏钱,说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确实需要落魄山这边牵线搭桥。

    然后朱敛就笑呵呵说了句,“不要花费祖师堂一颗钱,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头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据一方,做那山水大王,听调不听宣?”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泓下脸色惨白无色。

    朱敛又笑道:“不用紧张,玩笑话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还需磨砺几分的孽障云子,可要好太多了。”

    泓下不敢言语半句。

    朱敛挥挥手,“该花钱的地方,落魄山不会省钱的。泓下,你来这边比较少,许多规矩都不懂,所以今儿就先记住一条好了,人情在规矩内,才是人情。规矩都不懂,就开始妄言人情,以后是不是落魄山不还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怼了?没道理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泓下站起身,施了个万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领命。”

    泓下离去后。

    沛湘幽怨道:“颜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给我看?”

    在清风城,沛湘喜欢偷偷喊他朱敛,到了落魄山,反而开始喜欢喊他颜放。

    朱敛摇头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上,以诚待人,只讲道理。”

    朱敛想了想,说道:“我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先陪你走一趟莲藕福地。亲眼看过福地之后,我们再做选址定论。”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测那“余米”是元婴剑仙来着,不曾想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所幸米裕不在这里,不然估计又要觉得被人骂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后,就当仁不让代替小米粒,当起了最新的看门人。

    得知裴钱竟然不但没有返回落魄山,甚至从北俱芦洲去了皑皑洲之后,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曹晴朗出近门,去往落魄山租借给珠钗岛的藩属山头。

    他要去与刘重润谈论那条翻墨龙舟之事,不是朱敛亲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这就是学问了。

    朱敛去谈事情,是落魄山与珠钗岛公事公办。

    虽说龙舟本就归属落魄山,与珠钗岛岛主,或者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没有一颗铜钱关系了,

    可是与女子要想讲好道理,就得先讲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适。

    曹晴朗是如今落魄山,山主陈平安的唯一一位嫡传,是先生和学生、文脉相传的关系。

    而刘重润自然无比清楚一事,陈平安对待自己的学生弟子,对曹晴朗和裴钱,那真是当儿子闺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刘重润那边,便又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了。

    那么刘重润原本生气,也会少生气,甚至是干脆不会生气。

    等于是半个山主陈平安与我好好谈事嘛。哪怕先前只有半个道理,在女子心中,估计也会变成一个了。

    米裕陪着周米粒巡山完毕,当朱敛与米裕说了福地游历一事,米裕对那云遮雾绕的莲藕福地也颇感兴趣,就乐得陪着沛湘走一趟。

    一些个以谪仙人身份游历福地的注意事项,朱敛都先说明白了,不过此次前往福地,朱敛还会喊上那位长命道友。

    这会儿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曹晴朗的远去身影,朝坐在一旁的朱敛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敛埋怨道:“米老弟骂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师如此夸奖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损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没有什么前辈晚辈,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砺前行!”

    米裕都这么说了,朱敛也没有太矫情,一样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天难得走出账房透口气的韦文龙,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

    韦文龙只是担心曹晴朗会不会在刘重润那边吃闭门羹。

    小米粒蹲在老厨子和余米身后,小姑娘使劲皱着眉头,听太不懂,先记下来,先问暖树姐姐,再问裴钱好了。

    朱敛沉默片刻,神色肃穆,冷不丁说道:“娉娉袅袅,停停当当。山水至此猛收束,原来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减当年,脱口而出道:“娇娇嫩嫩,晃晃荡荡。横看成岭侧成峰,竟是难以掌控。”

    还挺对仗工整。

    朱敛转过头,米裕同样转头,同时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背后的小米粒哀叹一声,幸好好人山主不在这儿,不然又要自惭形秽了。

    韦文龙实在没耳朵听这些,起身走了。

    小米粒咳嗽一声,“你们俩说啥嘞?我也会吟诗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们要不要听?”

    她与刘瞌睡借了一首诗,说好显摆完就要还的,虽然一开始想要余着跟裴钱显摆的,但是这会儿觉得不能输给老厨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来杀一杀他们俩的威风。

    朱敛顿时愕然,竟然忘记小米粒这个耳报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贫道,转头与小米粒笑道:“我哪里会吟诗,这两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笔,我只是突然记起,有感而发,就拿来背一背。小米粒啊,记住么?是余米嗑瓜子磕出的灵感,与我没啥关系。”

    米裕一头雾水。

    朱敛已经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对米裕夸赞道:“好文采,以后我们可以斗诗了!”

    米裕大概这会儿还不太清楚,落魄山右护法在暖树姐姐和裴钱那边,是从来藏不住话的,而裴钱的那箱账簿,是以“本”来计算的。而且小米粒经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来很大的事情,她反而记不住,例如被人欺负惨了的,偏偏一些可能谁都不上心的芝麻事,小姑娘记得比谁都牢,最喜欢拿来跟裴钱和暖树姐姐分享,例如今儿过路的白云有些胖乎乎,昨儿雷公打呼噜是轰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个隆……

    而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钱从未有过半点不耐烦,大概也是小米粒能够一直如此的重要原因吧。

    落魄山飞剑传信骑龙巷压岁铺子。

    长命道友很快就悄无声息来到落魄山。

    在长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进入莲藕福地后。

    朱敛独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惫。不是做事有何难,而是山主久久未归,终究让人觉得心有负担。

    朱敛他收了个岑鸳机,暂时当记名弟子,还不算嫡传。岑鸳机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颈,在落魄山以外,确实能算是一位武学天才了。

    真境宗剑修隋右边。尚未收一位取嫡传弟子,连记名弟子都没有。

    卢白象被中岳一座储君之山招徕为供奉,所有势力就等于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骊礼部那边,有了个半个山水官身。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只有元宝元来姐弟两人,据说在那座储君之山,弟子元来作为武夫,却遇到了一桩仙家机缘。只是卢白象并未在密信上细说此事。

    至于南苑国开国皇帝的魏羡,更是跟着刘洵美和曹峻,先从随军修士做起,凭着一场场实打实的沙场和山上厮杀,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大骊边军武将,要知道大骊文武官员的“清流”身份,极其难得,何况魏羡还得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当然是大渎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帮忙给魏羡运作来的。魏羡原本战功足够,但是大骊刑部依旧属于可发可不发的两可之间。然后有了刘洵美递话,既不会违反大骊山水律法,又能卖刘洵美一个人情,大骊刑部为何不发?

    曹晴朗走了一趟螯鱼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刘重润对落魄山的举措,大加赞赏,她甚至愿意拿出那座水殿,让落魄山帮忙连同龙舟,一并交予大骊边军处置。只不过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与最坏两种结果的应对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对策,婉拒了刘重润的好意,并且还说服了刘岛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后,就自然而然当起了看门人。跟朱敛说过事情,就返回山脚。

    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天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

    指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

    觉得这样的儒雅随和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都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过迂腐之辈读书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那个借月色看书的年轻儒士。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岑鸳机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听说曹晴朗这才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着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岑鸳机至今还没有过真正的远游。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来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应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还是没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与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年轻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颗谷雨钱”的天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台,钟魁,刘景龙。

    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做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台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先生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看来,陆台当年携带一身的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与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有些神色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书籍,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藕花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颗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手,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提升为一千颗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藕花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销一千颗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这一千颗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大管家朱敛。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两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天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

    双方言语,都无需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

    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

    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的落魄山。莲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说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说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独自坐一会儿,那么烦心就少去。

    至于每天与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说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个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

    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

    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软绵,胜在余味,米裕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说落魄山,就说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自己则赶赴别洲战场。齐景龙也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联手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

    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说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说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几分花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小声说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是真好,真心当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小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天的笑声特别多。连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说。”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

    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

    然后有一天,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

    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人的师兄,让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再端坐门外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条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说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

    左右就只好作罢。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说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又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说。”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个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说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说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对那迎面走来抱拳的朱敛,开门见山问道:“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这么聊天的,头一遭。

    朱敛便说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天,勾连成“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福地曾与道祖的莲花洞天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说道:“小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形势,大致清楚后,说可以再问问看长命道友些神道学问,与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先生若是不觉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

    朱敛一一答应下来,说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说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

    小小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花帮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那小师弟,咋看咋不顺眼。

    再看小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说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

    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需对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说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

    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说道:“天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

    左右就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与他说了一个道理,这让左右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

    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说的那个道理。

    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摘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婆娑洲。

    那萧愻正要再次问拳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其实就等于问拳一洲。

    天地间。

    剑光至。

    萧愻被一剑打落空中,倾斜一线,整个人瞬间撞入大海底部,剑光随之劈开大海,再将那萧愻连同大海底下的山脉一并打穿。

    萧愻问我一拳,从背后而来。

    左右还你一剑,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蛮荒天下了,你还未必能接下。

    ————

    洞天福地一成,朱敛肩头担子又一轻。

    好像千头万绪都已捋顺,就只欠公子还乡了。

    只是朱敛心情刚刚转好,不曾想就有一桩糟心事发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个隋姑娘刚走没几天,又有个隋姑娘就来了。

    朱敛发现书案上一幅画轴的异象,骂了句败家娘们,丢入一颗谷雨钱。

    所幸就她最不值钱,只需要一颗。

    而且不是纯粹武夫,就有这点好。

    死了一次,从画卷走出后,不伤大道根本。

    隋右边走出画卷后,一身杀气极重。

    显然在那老龙城战场,她没少杀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边杀敌路数,并非朱敛魏羡这些路数,更像卢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战况惨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敛依旧骂道:“学谁不好,偏学你那恩师打架喜欢不要命!牛气哄哄的,了不起啊,一个藕花福地的读书人,真当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了?结果如何?下场好不好我一个外人都不稀罕说,你这个当嫡传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边眼神瞬间冰冷,一身杀气更加暴涨。

    朱敛瞪眼道:“咋了,是我说错了?还是我说对了?!”

    败家娘们还好意思吓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这些年,你挣着几颗神仙钱?连那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如。

    这娘们杀气虽重,杀心倒是不深,还算有点良心。

    不然朱敛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画卷!

    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为何你去了一趟飞升台,为何无法破境跻身元婴,老子一清二楚!别人不知道你隋右边为何要飞升,我朱敛当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档,偏偏知道你这婆娘为何要执意仗剑飞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达成心愿罢了。

    朱敛更知道,为何隋右边会对自家公子不太一样。

    是那道观道的观主“老天爷”,故意为之,纂改了隋右边的记忆,让陈平安与她恩师,有了几分面容相似。

    隋右边自然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偏偏因为一个放不下,拿起一个舍不得,至今假装没有此事!

    你隋右边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时,哪怕已经一人一剑,让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与天下说一句,喜欢自己先生吗?!

    对于画卷四人,连你在内,哪个没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动过手脚?!老观主神通广大,手段阳谋,四人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魏羡对那小裴钱,视若己出亲生女儿!

    卢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为那个与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谱的白帝城城主!成为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我朱敛,也可怜,也可怜。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并与我鬼打墙!

    隋右边不再与朱敛计较,只是说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龙城。”

    朱敛说道:“你还剩几条命,可以任性妄为?当年在福地死了,还能来此画卷,如今再要死完,谁帮你收尸?”

    隋右边怒道:“你管得着我?!我们四人当中,就数你朱敛最喜欢庸人自扰!”

    朱敛嬉皮笑脸道:“我家公子,管得着你,他会心疼谷雨钱。我可警告你,正儿八经与人做买卖,我家公子好像还没亏过,别因为你而破例。”

    不过隋右边这傻婆娘,难得说了句有见识的言语。

    隋右边准备御剑远去。

    朱敛冷不丁说道:“会心疼钱,更会遗憾的。”

    隋右边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却未御剑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处。

    朱敛啧啧不已。

    槐黄县城小镇。

    今天骑龙巷压岁铺子打烊后,长命道友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点,望向站在柜台后边算账的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头,这些天都是这般,这位对外自称“灵椿”的长命道友,总是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双方其实早已知根知底,这位尚未录入落魄山山水谱牒的长命姐姐,为何眼神变得如此之怪?在这之前,长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过了的。

    长命姐姐连为何化名“灵椿”,也与石柔说了,因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树灵椿,几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长命”的市井俗语,灵椿总要好听些。只不过将来祖师堂,还是要用“长命”这个名字,毕竟俗语不好听,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长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门外,无人路过。

    她这才终于忍不住以心声问道:“长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声交流,有一点好,石柔可以恢复女子嗓音。

    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却施展了障眼法的长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实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岁模样。

    长命捻起那块糕点,伸手挡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声笑问道:“石柔,你当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炼化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来跟了山主,因祸得福,又身披这副仙人遗蜕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许多当年习惯了?我是说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习惯,很不起眼的那种,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一紧张就会咬手指头之类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独稍稍天寒便难耐,又比如会天生喜好击缶之古乐。这些,都是长命得了杨老头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检秘录档案而得,不难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与白玉京三掌教有些关系……而长命心中所想的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脉天生道种,自行开窍极早却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缘故。

    只不过长命没有问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怜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长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吓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事实上,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再说有那崔东山在,石柔又敢隐瞒什么?她真是习惯了如今骑龙巷的安稳日子,每逢夜中,还能脱了遗蜕片刻,就能恢复成女子模样,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况她又重新潜心修行,一点一滴积攒,稳步攀升境界,无忧无虑,反正谁都不会拿她的境界说事,石柔是真没有任何杂念了,就这样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让石柔分外心满意足。

    要说被崔东山早就道破的那点隐秘道统,石柔是真不想多说什么,与长命姐姐聊这些作甚,反正崔东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难道不是?该不会连那山主都不知道吧?当年自己因为那首家乡歌谣的缘故,崔东山的那颗脑子真不知道装了多少老黄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统根脚,一口一个“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烬”,还说他通晓她那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还要将她“彻底抹去一点道种灵光”……

    说实话,当时石柔是真吓得肝胆欲裂了。

    至于如今,爱咋咋的,反正我就是个压岁铺子的代掌柜,每天帮着落魄山、帮着你崔东山的先生,挣点辛苦钱,每夜修行也还算勤勉,你还要我如何?!真惹恼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状!管你是崔东山还是什么大白鹅!

    长命道友凝视着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崔东山,确实有点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吗?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传学生,属于完全信得过之人,不然实在是让人担忧。”

    长命笑眯眯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石柔嘴唇颤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长命姐姐,你不要吓我啊。”

    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长命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封信,先问问看那位崔仙师的意见,若是可行,就钓大鱼,若是不宜打草惊蛇,就暂时搁置……”

    说到这里,长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处,长命笑问道:“三掌教,你觉得呢?”

    石柔当场昏厥过去,浑身七彩流转。

    门外一颗脑袋先探出,张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轻轻拍掌,笑容灿烂道:“长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长命皱眉道:“既然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问崔仙师,你为何由着陆掌教远观至今?”

    崔东山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看那躺在柜台后边的石柔,背对那长命,打了个响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陆掌教有一点好,大事上历来愿赌服输,至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真不屑出手算计,至多是闲来无事,偶尔瞅瞅骑龙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跨越两座天下,所见不多,所耗却多,这本身就是对这石柔的一种馈赠,只是石柔太蠢,浑然不觉罢了。”

    崔东山趴在柜台、双脚离地,转头微笑道:“何况长命姐姐大概还不清楚,陆掌教一旦无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个境界,就都会添置一道前所未闻的秘密禁制,除了某个老王八蛋,陆沉除非来此近观石柔,都一样察觉不到丝毫,简而言之,陆掌教所见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见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让陆掌教知道的,兴许我这么说,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长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选学生的眼光!”

    崔东山一个旋转身姿,飘落在地,面朝那位长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长命道友摇头道:“陆掌教哪怕身陷算计,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数次之后,一样能够算到你的算计。”

    崔东山使劲点头,“然后呢?终究隔着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来此,当年也被压制在了飞升境,加上只是掌观山河,就该以仙人境算,再来与我心算,能赢我?”

    崔东山使劲摇头,“真不能。”

    长命这才轻轻点头,只是却言语道:“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说给主人听。”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学生肩头担子,卸去一半矣。”

    长命有些无可奈何。

    长命突然问道:“你算到了我今天会试探石柔?”

    崔东山举起双手,雪白大袖委实太大,一下子铺覆在脸上,给他一口气吹开,放下一手,使劲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运气的!”

    长命默不作声。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运气吃饭,毕竟不是李槐嘛。你这么一号存在,身在落魄山,我岂会置之不理,你也别怪魏檗与我通风报信,除了魏山君,小镇上,你其实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谍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无心……”

    说到这里,白衣少年郎开始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什么长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长命哑然失笑。只是更多还是放心。

    一个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够完全隐匿身形在自己身侧?

    难怪敢说算计陆沉。

    崔东山一个后仰蹦跳,落在柜台身后,双脚并拢,刚好踩在石柔脸上,使劲摇晃几下,嚷嚷道:“醒醒,身为女鬼,大白天睡觉偷懒不挣钱,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出来吓唬人!”

    长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个崔东山,难道在主人那边,也是如此无赖吗?

    崔东山蹲下身,很快传来扇耳光的声响,然后应该就是石柔清醒过来,吓得撞在柜子上的动静。

    看来石柔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东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着柜台,石柔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崔东山侧过身,大骂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见你,所以迟迟不归乡?!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换成是我,一样要倒胃口,能不见你就不见你……”

    长命皱眉道:“这种话,劝你还是别说了,我敢肯定,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不会由着你如此言语!”

    直呼陈平安名讳,是长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头一遭。

    由此可见,她是生气了。

    长命已经做好了与崔东山交恶的最坏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双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只要先生能在这里,别说是让先生骂一顿,打一百顿都行啊。”

    长命笑道:“会回来的。”

    崔东山双袖乱挥柜台上,哀嚎不已。

    崔东山蓦然停下动作,问道:“左右离开山头么?”

    长命点点头。

    崔东山走下小板凳,绕过柜台,大摇大摆道:“这个师伯当得不像话了,没打招呼就来,没打招呼就走,下次见面,我跳起来就是当头一拳!”

    看着那个晃荡出铺子的白衣少年,长命愈发皱眉不已,脑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东山突然在门口探出脑袋,“长命姐姐,你以后来当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吧?”

    长命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这个学生了。裴钱晴朗几个,加一起都不如我。”

    长命笑眯眯道:“请滚。”

    崔东山说道:“那我可真滚了啊?”

    长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东山大笑离去,在骑龙巷侧着身子旋转不已,大袖飘荡,煞是好看,说滚就滚。

    来到了落魄山,因为崔东山没走大门,是爬上来的。所以吓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着那颗崖边脑袋,小姑娘愣了半天。

    周米粒飞奔过去,蹲下身,往下边左右张望,“大白鹅,裴钱呢?咋个没有一起回家?你们不是经常一起耍嘛……”

    崔东山爬上悬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递给大白鹅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见着你,我只是吓了一小跳。”

    崔东山笑嘻嘻道:“小米粒可以啊,长个儿了。”

    周米粒垫着脚跟,哈哈笑。

    崔东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望向远方,突然蹦跳起来,扯开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吓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吓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还要加上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

第七百一十九章 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说完了豪言壮语,轻轻点头,很好很识趣,既然无人反驳,就当你们三座天下答应了此事。

    周米粒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护法金字招牌的轻快拍掌。

    崔东山沿着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色石砖,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东山双脚落地,面朝竹楼背对小米粒,突然拧腰过身,递出一拳,见那小米粒犯迷糊,只好出声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无敌!”

    小米粒赶紧原地打转好多圈,这才由衷称赞道:“好拳!”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一脸遗憾道:“不曾想学成了绝世拳法,还是打不倒右护法,罢了罢了,就当平分秋色,下次再战。”

    小米粒挠挠脸,她都还没出拳,没尽兴哩。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赶紧将两件看家法宝搁在桌上,使劲掏袖子,接连掏出好几把瓜子,堆在大白鹅身前,余着好久,余了好久,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东山嗑起了瓜子,随口问道:“小米粒,有没有谁欺负你啊,哪怕你是哑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师兄说啊,小师兄别的本事没有,骂街一流,擅长堵大门。”

    周米粒双臂环起,双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过小脑袋,她嗤笑一声,“大白鹅你离家太久了吧,如今脑袋可不灵光,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总是喜欢远游嘛。出门在外,万一给人欺负了,我都照顾不到你们嘞。

    崔东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没闲着,说道:“小米粒,以后山上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即便不远游,在山上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能就没那么能够陪你聊天了,伤不伤心,生不生气?”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鹅又说傻话,在哑巴湖当大水怪的时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头都没人跟我聊天,我咋个就不伤心?”

    崔东山恍然大悟,又说道:“可那些匆匆过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米粒使劲皱起了疏淡微微黄的两条小眉毛,认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小姑娘试探性问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说一句话?”

    崔东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须能够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两句不嫌多啊。”

    崔东山笑问道:“啥时候带我去红烛镇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们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说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里边,黑衣小姑娘的胆子能有两个米粒大。

    只要晓得好人山主在回家路上了,她就敢一个人下山,去红烛镇那边接他。

    崔东山点点头,“么的问题。”

    气煞老夫气煞老夫,等会儿再说,不能吓着小米粒。

    既然老厨子已经返回落魄山,帮着梳理脉络,崔东山比较放心,能做的,其实就是闲来无事,查漏补缺。除了石柔那边,给长命道友帮着小小收官一场,泓下云子这两条小孽障,也要敲打提点一番,至于那个初来驾到的狐国之主沛湘,更是。老厨子对待美人,一贯多情,还是略显心慈手软菩萨心肠了,其实正好,好人老厨子来当,恶人就让他崔东山来做。

    崔东山早就与先生坦言,一座山头,哪怕最终做成同样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记得牢靠,才能真正记得打念得好。

    在这其中,相对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则是由他提议长命道友暂领落魄山掌律祖师一职。

    事实上,按照一般仙家山头的仪轨礼制,这已经属于崔东山行事僭越了,已经不算什么胆大包天,而是一人挑衅整座祖师堂。别说是被秋后算账穿小鞋,直接双脚砍断拉倒,丢出去喂骑龙巷左护法。

    所以这趟落魄山之行,还真不是崔东山闲逛而已。

    陈暖树一路小跑过来,腰间分门别类的一串串钥匙,在轻轻言语聊天。

    粉裙小姑娘与崔东山施了个万福,安安静静坐在石桌旁。

    陈暖树确实不会掺和什么大事,却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东山与陈暖树说了些陈灵均在北俱芦洲那边的走江情况,倒也不算偷懒,而是遇到了个不小的意外。

    陈灵均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混得熟了,义字当头,两肋插刀,结果为了那个正儿八经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好兄弟,俩兄弟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给济渎最西边的一座山头,婴儿山的雷神宅拘押了起来。

    济渎中部的龙宫洞天,帮着陈灵均求情的先后两封书信,都没能让那雷神宅放人,委实是气得不轻,门派损失不大,可丢脸太大了。哪有人将那雷神宅山门口的金字匾额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他娘的就算脑子有病也有个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干脆一起将匾额偷走,事后追回还能个全须全尾,重选悬挂上就是了,那俩家伙倒好,只扣去“神宅”那两个金色大字……

    结果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之后,对方理由竟然是“三字全扣了,怕你们打死我,留下个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

    以至于那两封出自龙宫洞天的密信,给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婴儿山那边都没放人,不过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于太过生硬,毕恭毕敬回了两封信,措辞委婉,只说那个南薰水殿的贵客、龙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给句道歉言语,咱们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还让人一路恭送离境。

    问题症结就在于那个靠山很硬的家伙,一直摆出那“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认错么得”的无赖架势。

    陈暖树忧心忡忡,问道:“陈灵均闹脾气做错事了?”

    “倒是破天荒没犯错。这小子在北俱芦洲,别说低头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远游,谁都瞧不见他。”

    崔东山摆手笑道:“是那婴儿山雷神宅管教无方,有错在先,错不大,山下江湖的一桩小恩怨,错杀一人,打伤几个,打发了一笔神仙钱了事,然后就给陈灵均凑巧撞见了,只不过没能救下人,他身边那‘朋友’又一个没忍住,率先动手打人,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乱战,陈灵均他那新朋友给打得灰头土脸,行凶修士也给跑了,陈灵均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至于婴儿山上的神仙嘛,比较要面子,何况也没觉得那个错就是错。加上陈灵均是外乡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就是错上加错了。陈灵均也没傻到要硬闯山门,第一次道理讲不通,第二次吃了闭门羹,最后跟朋友一合计,就合计出那么个法子来。”

    说到这里,崔东山大笑起来,“不愧是落魄山混过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陈暖树说道:“有惊无险就好。”

    崔东山点头道:“寄信的两个朋友,身份都不简单,我们就放心好了,陈灵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还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过是几个江水正神开路护道,好嘛,咱们陈灵均陈大爷走水,都有大渎公侯护驾了。”

    毕竟寄信的那两位,如今北俱芦洲的宗字头,都是要卖面子的。

    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个几千年后重见天日的的神位,济渎灵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曾经的大渎水正李源,如今的济渎龙亭侯。官品是灵源公更高,只不过辖境水域,大致上属于一东一西,各管各的。

    周米粒听得聚精会神,赞叹不已,“陈灵均很阔以啊,在外边吃香得很嘞,我就认不得这样的大渎朋友。”

    只是不晓得陈灵均有没有在他们跟前,稍稍提那么一嘴,说他在家乡有个好朋友,是哑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过小米粒挠挠头,觉得陈灵均应该不太乐意讲这个,没讲也么得关系,万一陈灵均的新朋友不太乐意听,岂不是让陈灵均没面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对对对,小米粒只认得傻大个君倩、桌儿大剑仙这样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还有余米刘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陈暖树忍住笑,说道:“小米粒帮着左先生搬了条椅子,到霁色峰祖师堂门外,左先生起身后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大声说了句‘我不答应’,让左先生好生为难。”

    小米粒伸手挡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荡脚丫,“哪里可凶很大声,么得,都么得。暖树姐姐可别胡说。”

    陈暖树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小米粒仰起头,无声胜有声,就像在与那左先生说这张椅子我来搬,这句话就撂这儿了,谁说话都不好使!”(注1)

    小米粒使劲摆手,“真么得这意思,暖树姐姐瞎说的。”

    崔东山蓦然一个身体后仰,满脸震惊道:“小米粒阔以啊,知不道晓不得那桌儿剑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连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边,都从来没个好脸色。只说在那哑巴湖大水怪名声远播的剑气长城,桌儿大剑仙,有事没事就是朝城头外递出一剑,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伤无数。就连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怕与他讲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么回事,胆儿咋个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体,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自顾自点头道:“下次可以答应。”

    暖树嗑瓜子嗑得慢,就将自己身边的瓜子,轻轻推给大白鹅和小米粒一些。

    崔东山与俩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时一直分心想些小事。

    世间事,重视归重视,可只要脉络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关于大渎封正灵源公、龙亭侯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尚未发话,好像就只是默认而已。

    封正大渎,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寻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没资格插手此事,痴人做梦,当然只有中土文庙才可以。

    但是瓜分龙宫洞天的三方势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不约而同都极力促成此事,纷纷出钱出力出人,连那两座雄伟祠庙都给建造起来了,废话,灵源公和龙亭侯,可都算他们的半个自家人。哪怕以往关系一般,水运又做不得假,不但可以聚拢一洲水运入渎,更能够从大海之中汲取水运,尤其是后者,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难攫取的福缘造化,哪个不想借机分一杯羹,与那两座公侯祠庙沾沾光?

    北俱芦洲的那位书院山长周密,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手书两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给文庙,一封寄给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说服文庙认可此事,让一位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来此封正,封正大渎,哪怕是一位文庙陪祀圣贤都不太够。

    只不过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崔东山又不是文庙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当然不知道具体写了什么。只能依循周密性情和一洲形势,猜个大概。

    事实上,将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洲衔接也好,封正济渎和齐渡两条大渎也罢,都是宝瓶洲逼着中土文庙去默认,不承认又能如何?

    其中自家宝瓶洲的那条齐渡,是书简湖那位老人,负责封正仪式。

    鸡汤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观礼。

    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私底下,还有秘密返回宝瓶洲的李柳,以及与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杨家药铺那位青童天君,则让阮秀帮忙捎带一块匾额、让李柳捎带一副楹联,作为大渎祠庙的上梁礼。

    “齐渎公祠”。

    如沐春风,君子继往开来,当仁不让为天地立意。

    静心得意,圣贤经世济民,文以载道开万世太平。

    匾额与楹联皆集字而成,好似那位齐渎公亲笔手书。

    大渎祠庙内,还悬挂了一块空白匾额,好像在等人题写文字。

    可能会写天下迎春。可能会写我心光明。如今谁知道呢。

    崔东山趴在桌上的瓜子壳堆里,有些百无聊赖,米剑仙怎么还不来叙旧啊,咱哥俩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阴啊。

    玉璞境剑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没出息朋友吗?

    一袭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么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个左大剑仙,准确说来,是敬畏皆有。至于眼前这个“不开口就很俊俏、一开口脑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则是让米裕心烦,是真烦。

    当初在家乡城头上,老子醉卧云霞悠哉悠哉,谁也没去招惹不是?结果就是这家伙路过了,然后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对本土剑修出剑,他米裕算是讨了半个头彩,毕竟左右没有真正对他出剑,瞧不起玉璞境的绣花枕头呗,还能如何,大剑仙岳青“运气不错”,挣着了后边的剩余半个。

    所以米裕一开始发现崔东山上山后,就去山巅空荡荡的旧山神祠逛了遍,不曾想崔东山是真能聊,总躲着不合适,太刻意,何况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挣那仙子姐妹们的神仙钱,米裕也挺想拉着这家伙一起。再说了,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过米裕觉得自己还得悠着点,林君璧那么个聪明人儿,光是下了几场棋,就给崔东山坑得那么惨,米裕一个臭棋篓子,小心为妙。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灵光乍现,告辞一声,陪着暖树姐姐打扫竹楼去,书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尘趴着,就算她和暖树姐姐一起偷懒。

    崔东山伸手示意米大剑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剑仙,久仰久仰。”

    米裕无奈落座,与那白衣少年面对面而坐,双方离着远些好。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米裕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子不算剑仙,好歹是剑修。天底下哪个剑修没点脾气。

    “那咱哥俩就好好认识认识?”

    崔东山以心声微笑道:“本命飞剑霞满天。跻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厮杀六场,中五境尤其是元婴剑修时,出手最为狠辣,战功在同境剑修当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只因为此地敌对妖族,境界不会太高,哪怕置身于绝境,兄长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跻身玉璞境后,米裕厮杀风格骤然大变,畏畏缩缩,沦为家乡笑谈。事实则是只因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会害得兄长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一样多半速死于下场大战,或者学那陶文、周澄之流剑仙,一生难受,生不如死。”

    米裕双手攥拳在桌下,脸色铁青。

    崔东山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瓜子,说道:“可不是我家先生与我说的。”

    米裕冷笑道:“隐官大人,绝对不会如此无聊!”

    崔东山脑袋一晃,换了一只手支起腮帮,“对嘛,我比较无聊,才会如此往别人的心头伤口倒酒。”

    米裕说道:“不待见我就直说!”

    崔东山摇头道:“恰恰相反,不敢说米裕在我心中,算什么给人冤枉了的英雄豪杰,却敢说剑修米裕,真真正正是个大活人。”

    米裕很惫懒,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较真。

    所以哪怕崔东山如此解释,米裕依旧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况也未必真能打得过,骂又骂不得,那是肯定骂不过的。

    加上如今双方身份,与当年迥异,更让米裕愈发憋屈。

    崔东山笑了笑,“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资质太好,相较于弟弟,兄长练剑更早,境界更高,那么米裕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施展手脚,出剑杀大妖呢?”

    崔东山摇摇头,“没机会了。如今境界还低,毕竟玉璞境瓶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作为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不然如何连同师兄那份,一起挣个够本不亏再死?憋屈真憋屈,换成我是米剑仙,修心如我这般豁达的,说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乡剑气长城,曾与崔东山坦言一句,“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

    崔东山很认可。

    而米裕此人,其实崔东山更认可,至于当年那场城头冲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东山不过是在小事上煽风点火,在大事上顺水推舟罢了。再说了,一个人,说几句气话又怎么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战场上的岳青是如此,活下来的米裕也是一样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眼眶通红,沉声道:“崔东山,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就受不了啦?以后等到宝瓶洲世道太平了,换成外人拿此事笑话你米裕,顺便笑话整座落魄山收破烂,米大剑仙岂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跺人,跺得脑袋堆积成山,剑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厉剑气,瞬间搅碎崖外一大片过客白云。

    米裕也忘记了心声言语。

    崔东山眯起眼,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别吓着暖树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剑气,崔东山只拦阻一半,崖外白云碎就碎,竹楼方向那边则一缕剑气都无。

    米裕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收敛剑气,竟是强压下满腔怒火,不过依旧脸色阴沉。不过赶紧转过头,看到了二楼那边并排趴在栏杆上的俩小姑娘,米裕挤出一个笑脸,挥挥手,沙哑笑道:“闹着玩闹着玩,忙你们的去。”

    崔东山说道:“人心有大不平,便会有难解大心结。你米裕只有这么个心结,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个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乐融融。但是。”

    崔东山笑了起来,“但是啊,我从来不怕万一,就是能够每次打杀万一。比如,万一你米裕心结大过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杀此事。”

    “一句顶美好的言语,只要被人在耳边唠叨千百遍,就要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那么同理可得,一个意难平的天大心结,只要有人在旁多说几遍,也要难免稍宽几分。”

    崔东山接连三句话。

    米裕其实听完第一句话,就已经知道崔东山的本意,所以已经没有那么多“意难平”,第二句话,还觉得挺有道理,结果第三句话,又让米裕一阵火大,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滚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真?”

    米裕叹了口气,“我会注意这个万一。”

    崔东山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白衣少年,“你一直这么擅长恶心人?”

    问出这个问题后,米裕就立即自问自答

    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学生,不学好的,只学了些不好的。”

    崔东山纠正道:“不是一般学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爱记账的大师姐暂时不在家中,小师兄今儿都得可劲儿找补回来。

    米裕欲言又止。

    崔东山用袖子抹过桌子,将那些瓜子壳都扫入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说道:“不用刻意与我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的。一家人,亲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顺眼的,何况你我。你愿意相信你的隐官大人,我为我的先生排忧解难,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后,还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烦。”

    米裕点点头,“是个好道理。”

    说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与仙子女侠说一说。

    崔东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的时候,米剑仙大可以与女子言说此理,我只会在一旁大声喝彩,拍手叫好,当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至理名言。”

    米裕叹了口气,“烦。”

    崔东山淡然道:“火烧书页不停歇,怎一个烦字了得。”

    米裕举起双手,哭丧着脸道:“崔东山,崔神仙,崔爷爷,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后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崔东山抬起手,手腕不动手掌动,轻轻一晃,笑嘻嘻道:“米剑仙别这样,我目前只有蔡京神这么一个乖孙儿,再多也要心烦。”

    竹楼二楼那边,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小米粒也终于舒展了紧紧皱起的小眉头,还好还好,余米没跟大白鹅打起来,到时候可难拉架。

    小米粒双脚落地,轻声问道:“暖树姐姐,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陈暖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忧愁,说了比不说要好呀,不能总憋在心里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眼睛一亮,咳嗽一声,问道:“暖树姐姐,我问你一个难猜极了的谜语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喽,是我自己想的!”

    陈暖树有些好奇,点头道:“你问。”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呦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来那个谜语,先把她自己开心得不行。

    暖树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问到底是什么谜语。

    周米粒坐在地上,刚要说话,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树无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这才赶紧说道:“啥东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

    然后小姑娘在地上打滚起来。

    暖树揉了揉头,她知道答案,却说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钱练拳的时候,难得可以休息两天,不用去二楼。

    周米粒唯一一次没有一大清早去给裴钱当门神,裴钱觉得太奇怪,就跑去看消极怠工的落魄山右护法,结果暖树开了门,她们俩就发现小米粒床铺上,被褥给周米粒的脑袋和双手撑起来,好像个小山头,被角卷起,捂得严严实实。裴钱一问右护法你在做个锤儿嘞,周米粒就闷声闷气说你先开门,裴钱一把掀开被子,结果把自己和暖树给熏得不行,赶紧跑出屋子。只剩下个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滚。

    崖畔石桌,两两沉默。

    崔东山突然说道:“如果你选择意气用事,一剑打烂玉液江水神庙,落魄山今天就没有余米了。”

    米裕摇头道:“我又不是傻子。隐官大人一直提起入乡随俗,我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

    米裕说道:“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被小说家占据后,不断扩建。白纸福地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小说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山河壮大。

    崔东山当时看过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作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喝一壶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小说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

    倒是身边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给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

    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才觉浅,你懂个屁,小说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小说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

    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籍籍无名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小说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小说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

    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名声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彩云局,只是“锦绣三事”之一。最后来,声名狼藉。

    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

    那个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花的大骊国师。

    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注2)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

    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那白衣少年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

    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与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的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府门外。

    最后少年弯曲手指,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

    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偶尔做梦都能笑醒。连在那俩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傅嘛。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今儿天气不错,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凑合吧,毕竟铺子这边,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放在这边寄卖的,那个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装眼瞎……罢了,是真瞎,假装不知罢了。

    老道人双手负后,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可惜可惜,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

    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运转无上神通,“天眼一开”,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还是瞧得出来的。

    石柔站在柜台后边,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

    这人精儿似的老道,还会做什么,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翻老黄历摆祖上阔过呗,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好嘛,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连那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一口一个“石老弟”,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老道人敢登门,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再拿扫帚赶人了。

    老道人斜靠铺子大门,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

    石柔置若罔闻。

    老道人一下子打开折扇,扇动清风,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哗哗作响,突然恍然说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顾着降妖除魔,差点忘记自己如今,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释然,重新啪一声并拢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可是境界悬殊嘛。

    贾晟缓缓而走,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块,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果不其然,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

    贾晟笑道:“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都是可以的嘛。毕竟糕点这玩意儿,卖了几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

    石柔低头翻开账本,“用不着。”

    贾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与老哥我还是见外啊。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

    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这才将那折扇插在后领口处,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

    结果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郎,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只见老道人一个伸手换扇别在腰间,同时一个快步向前,弯腰打了个稽首,惊喜大呼“崔仙师”。

    崔东山没搭理他,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账算在石掌柜头上,不用客气,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双方投缘,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一向不好说话的师傅贾晟,在这件事上,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说你小子莫要脸薄,得常去那边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你小子脑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气回来,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有你师妹一人照顾就是了。

    田酒儿一离开铺子,崔东山坐在柜台上,看着那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啧啧道:“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两,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呦呦呦,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

    贾晟额头满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师说笑了,说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这些年在小镇铺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都能给老道人翻来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坏处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倍感荫凉哩。

    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这点脸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弯个腰不费劲啊!

    花点小钱,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不曾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一侧肩头靠着门,双手笼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当这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崔东山都懒得多废话,以手指轻敲柜台,开门见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有多紧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当然清楚啊,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来观礼了!

    再说了,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没被猪油蒙了心窍,一清二楚!

    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缓缓道:“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吓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缩,低头更弯腰。

    崔东山跳下柜台,绕着那噤若寒蝉的老道人转圈,骂骂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当了龙门境老神仙,就活腻歪啦?老寿星吃砒-霜?你要吃几斤,给老子一个准话!他娘的老子少你一两,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

    贾晟微微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一张老脸委屈万分,颤声道:“崔仙师,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今儿碰到了崔仙师,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经了。”

    说到心酸处,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我家酒儿的体魄,确实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天材地宝’啊,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杀妖降魔,还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济,教崔仙师看笑话了,徒弟酒儿的鲜血,老道如何不知好处,只是怕就怕此举,有伤人和,以后给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窝子浅了,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俩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这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纯属瞎扯淡。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

    龙门境“老神仙”贾晟,其实就一句真话,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

    贾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线,就是讲点良心,当个人。

    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

    事实上,到现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轻山主,怎就法眼一开,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

    崔东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给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轻轻打开,一边绕圈行走,一边扇动清风。

    崔仙师不说话,老道人卯足劲说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

    崔东山说道:“从今天起,定时定量,让那酒儿积攒符泉,以后有大用处。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的大道丝毫。”

    老道人小鸡啄米,抱拳道:“谨遵崔仙师法旨。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也会惦念着酒儿,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闺女似的。”

    这个贾晟,修行含糊,说话是真不含糊。

    事实上,正是贾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俩徒弟,摊上他这么个师父,惨是真惨,动辄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打起徒弟来,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还要帮忙掩饰身份。又比如没有将那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儿,天赋异禀,鲜血是那天然适宜修士画符的“符泉”。

    昔年贾晟挣钱也好,假装道门真人拐骗有钱人的钱袋子也罢,掌心画那旁门雷符,符泉都会派上用场。

    只不过凭真本事和做样子坑骗来那点金银钱财,比起高价卖掉田酒儿,天壤之别。

    崔东山点头道:“那就这样。晚辈就不叨扰老神仙修行了。”

    崔东山将那把折扇丢还给老道人。

    贾晟赶紧双手接住,如获至宝一般。

    崔东山走向门口那位长命道友,突然转头:“一斤符泉,一颗小暑钱。当是我个人与酒儿姑娘买的,跟落魄山不搭边。”

    贾晟立即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斤符泉,收崔仙师半颗小暑钱,已经是咱这草头铺子的昧良心挣钱了。”

    崔东山微笑道:“哦?怎么个昧良心?”

    贾晟立即直腰,天可怜见,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风采了,说道:“所有神仙钱,都归酒儿所有,我这当师傅的,为酒儿传道不多,已经愧疚难当,若是酒儿能够凭此神仙钱,离了没用师父的搀扶,让她自己远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东山伸手点了点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轻人,都得先来这边跟你学说话!”

    崔东山屈指一弹数次,每次都有一颗谷雨钱叮咚作响,最后数颗谷雨钱缓缓飘向那老道人,“赏你的,放心收下,当了咱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结果整天穿件破烂瞎逛荡,不是给外人笑话我们落魄山太落魄吗?”

    贾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换,以后外边少逛荡。

    崔东山与那长命道友笑道:“灵椿姐姐,走走逛逛?”

    长命微笑点头,她心中还真有几个小疑问。先前不适合问,如今崔东山自己找上门来,就不用太客气。

    两人沿着那条骑龙巷拾阶而上,期间路过几间大屋子,如今都是长命道友的家业了。

    钱多没地方花,不然长命都想更换容貌身份,要去偷偷买下西边的几座山头当院子了。

    崔东山走到了一处晒谷场边缘处,低头看着,笑道:“长命掌律,有问必答。”

    长命道友没有将那掌律祖师太当真,问道:“你身上穿着这件不常见的皮囊,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吃掉泥瓶巷那个稚圭……王朱?”

    崔东山嗯了一声。

    不过那是最坏的结果。

    如今则是最好的结果。

    对付蛟龙之属,崔东山“天生”很擅长。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书院,当副山长的那条黄庭国老蛟,就早早领教过。

    不过崔东山真正要“压胜”的,从一开始,就是骊珠洞天的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骊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让我崔东山亲自来。

    一个形势不对,崔东山发起狠来,不但连那王朱,其余五个小东西,加上那条黄庭国老蛟,以及他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子女,以及黄湖山泓下,红烛镇李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遗留机缘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长命说道:“如今反而是负担了,跻身飞升境会很难。杨老先生,绝对不会为了你特意开启一次飞升台。”

    崔东山摇摇头,“天下算计,忌讳圆满。”

    长命点点头,“是我多虑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重新挪步,带着他心目中已经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一起散步。

    长命想起那草头铺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劳而获,确实不是好习惯。时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风轻了。”

    崔东山说道:“不付出,就不会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坏人没什么关系。同样一壶酒,不管原因为何,涨价了还是降价了,喝出来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样的。”

    崔东山转头笑道:“长命道友,说一说你与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捡那些可以说的。”

    长命娓娓道来。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除了旧主人刑官,没有任何提及,还有隐官大人的缝衣过程也没说,其余的长命就都没有怎么隐瞒。

    比如缝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聋儿的收取弟子,还有那些关押在牢狱的妖族,什么来历,又是如何与隐官相处和厮杀的。

    而崔东山身上那件遗蜕,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缝衣人的头等心头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肤,跟境界高低没有关系,则天生就适宜拿来当做符纸,缝衣人最擅长此道。清风城狐国用狐皮炼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强与此沾边。

    缝衣人拣选修士,杀人剥皮,储存符纸。或自己拿来画符,或高价卖给魔道修士。

    所以缝衣人与那南海独骑郎、采花贼并列,一起被视为十大歪门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诛之,当然不是理由的。

    崔东山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缝衣人和刽者。窃取天下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修行彩炼术、打造风流帐的艳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悬赏尸体的采花贼。一辈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阴阳家一脉,却被阴阳家修士最痛恨的讨债鬼。帮人渡过人生难关、却要用对方三世命运作为代价的渡师……除了鸩仙暂时还没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见过,甚至连那数量最为稀少的“十寇候补’卖镜人,而且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我都在那婵娟洞天见过,还与他聊过几句。”

    崔东山神色淡然,也与长命道友娓娓道来一些故人故事,“我曾与南海独骑郎一起御风海上。我曾站在过客身旁的马背上。我曾经醉卧风流帐,与那艳尸谈论圣贤道理到天明。我曾赠送诗歌给那采花贼。我曾听过一个年幼瘟神的伤心呜咽声。我曾经与那讨债鬼斤斤计较算过账。我曾问那渡师若是渡客再无来生怎么办。我曾问那卖镜人,真能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我又能抬头看见谁。”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笑起,眼神明亮几分,仰头说道:“我还曾与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过青神山夫人的头发,阿良信誓旦旦与我说,那可是天底下最适宜拿来炼化为‘情思’与‘慧剑’的了。后来泄露了行踪,狗日的阿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却给我施展了定身术,独自面对那个杀气腾腾的青神山夫人。”

    “我还是与师弟左右一起游历的婵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蛮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绕远路再去的婵娟洞天,只因为一根筋的左右,对此地最不感兴趣。所以左右连累我至今还没有去过百花福地。婵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将成为神仙眷侣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当时我们师兄弟二人身边那位仙子,当时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骗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为里边有座西京城,据说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单相思之苦的人,若能来此烧香许愿最灵验,不但有希望终成眷属,还能够白头偕老。记得那位庙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她名为沉禧。腰肢袅娜,体态婵媛。据说是白也还只是诗仙不是剑仙的时候,携好友君倩一起游历婵娟洞天,盛情难却,亲笔题写扇面。事实上,是当时白也与朋友刘十六身上没带钱,进不去婵娟洞天。白也只好写诗卖文,换取过路钱。所以后世婵娟洞天大门口,才会崖刻‘千万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师弟君倩的手笔,如今哪个猜得到?最后离开婵娟洞天的时候,仙子悄悄问左右,那个庙祝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对吧?左右说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门口那边,有个姑娘笑得美如弯弯月,左右身边,有个姑娘便没那么开心了。等到左右又说,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两个姑娘就又心情颠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骂师弟你莫不是个痴子,求你开个窍吧。师弟笑答师兄,真当我傻?不晓得那喜欢师兄的仙子,是在旁敲侧击,瞧见庙祝长得好看,担心师兄见异思迁,所以心里边不舒服了?这点粗浅的女儿心思,师弟还是懂的!我当时伸出两根大拇指,当时师弟左右,笑容很灿烂。”

    长命发现与这个崔东山“闲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敌人。

    一个经历越多、攒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来最心狠。

    两人走过泥瓶巷,当他们走过旧学塾时,长命停步问道:“又如何?”

    崔东山却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大袖却始终低垂,“说不得,没得说。”

    长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脚步,换了一个轻松话题,“先前造访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东山说道:“没做啥啊,只是拽着水神娘娘的那头青丝,随便转了几个大圈。”

    长命打趣道:“能不能做个人?”

    崔东山却说道:“很难的。相信我。”

    长命道友喟叹一声,“很难不信崔先生。”

    崔东山笑道:“朱荧王朝那对余孽主仆,还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当恶人了,赶路不累,与人闲聊最心累。所以劳烦长命掌律帮忙当恶人,反正是你自己说的,不劳而获不是好习惯。不过注意一件事,那个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别去画蛇添足了,整个落魄山都假装她不存在,就是让她最心安的相处之道。私底下,你还要多护着点她,反正分寸火候,长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来,会与你讲理,至多是气不过骂你几句,轮到我,估计先生都不稀罕讲理了,会直接动手打人的。”

    长命点头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暂时龙门境。真身为棋墩山黑蛇,却非真正意义上的山泽精怪,而是昔年两位对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线,已有龙鳞雏形。相较于水蛟泓下,因为当年那场棋局,黑棋落子棋盘,杀心极重,使得后来的“云子”,比寻常山泽蛇蟒,更加天性残虐,桀骜不驯。

    崔东山最后带着长命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

    刘羡阳站起身,双手叉腰大笑道:“东山老弟啊!”

    崔东山大摇大摆道:“羡阳老哥啊!”

    刘羡阳高高抬起手掌,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给刘羡阳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位灵椿姐姐?嗯?

    崔东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换个姑娘。

    刘羡阳哀叹一声,与那长命抱拳道:“见过灵椿姑娘。”

    长命道友微笑点头,觉得还是与此人客气且生疏些,于是抱拳还礼道:“见过刘先生。”

    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铺子这边,有事也要少来。没事绝对不来。

    于是长命告辞离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边忙正事。

    刘羡阳和崔东山坐在小竹椅上,刘羡阳小声提醒道:“老弟悠着点,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们大骊太后娘娘坐过的椅子,金贵着呢,坐趴下了,亲兄弟明算账,赔得起吗你?”

    崔东山挑了挑眉头,瞧了瞧刘羡阳那张竹椅,笑而不语。

    刘羡阳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风流了不是?那张椅子,早给我师父偷藏起来了。”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

    了不得!不愧是羡阳老哥!

    这话要是给那老古板阮邛听见了,真会动手往死里揍他刘羡阳吧?

    崔东山陪着刘羡阳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陈灵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语。

    最后崔东山说道:“羡阳羡阳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阳而开。”

    刘羡阳笑道:“你不说,还真没觉得,只记得姚老头早年说过,那阳羡土,是一种烧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着,当年陈平安跟着姚老头进山找土,吃了不少苦头的。”

    崔东山却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与你有缘。那么羡阳、赊月呢?”

    刘羡阳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势,听语气,已经与那位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位赊月姑娘,长得如何?”

    崔东山却答非所问,“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蛮荒天下,在那桐叶洲却几乎不杀人,只找人。”

    刘羡阳一拍膝盖道:“好姑娘,真是个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羡阳哥哥不就坐这儿了吗?找啥找!”

    赶紧转身递过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东山拿了瓜子,又给刘羡阳抓走些,“好歹给羡阳老弟留点。”

    崔东山嗑着瓜子,弯腰望向远方,随口问道:“信不信姻缘,怕不怕红线?”

    刘羡阳也嗑着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少说了个字。”

    刘羡阳点头道:“一个字当两个字说嘛,省点力气。”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东山一拍膝盖,“羡阳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机智得可怕啊!”

    刘羡阳一脸腼腆道:“换成可爱,可爱好些。讨个好兆头,才能找个好媳妇。”

    崔东山嗑完了瓜子,说回家吃饭去了。

    刘羡阳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崔东山起身,刚走没几步。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赊月寻找之人,是不是剑修刘材?”

    崔东山缓缓转头,“是也不是。很难说清楚。”

    刘羡阳又问道:“离我多远?崔先生能不能让我远远见上刘材一眼?”

    崔东山摇头道:“别掺和。”

    刘羡阳再问道:“是我目前根本没办法掺和,还只是我掺和了代价比较大?”

    崔东山笑道:“两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刘羡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东山没有御风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桥上。

    桥下已经不再悬挂老剑条。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笼袖。

    那赊月寻找之人,确实正是刘材。

    一个与先生已经远在天边、却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个崔东山早年只是以防万一便比较心怀戒备的人。不是当时就觉得那个人有古怪,而是那个人的传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机会,崔东山就会不露痕迹地询问一些桐叶洲游历旧事。

    加上先生对那个偶然相逢于远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较愿意多聊几句的,所以崔东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东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当年,在先生进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经与未来的刘材见面了。

    不但见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双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发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够成为大乱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为局外人,又过去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个崔瀺,都会感到背脊发凉,心惊悚然!

    当年。

    先生大致说,“要余一点,不能事事求全占尽。”

    那人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先让你躲个一。成为那个一。

    等你成为一,再来以一杀一。

    先生陈平安,与那昔年陆抬未来的刘材,其实两人就是面对面在说此事啊。

    这就是真正的算计。

    当年骊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芦,你邹子还不够?!有完没完?!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桥上,却骤然间收力,变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轻轻拂过桥面。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李希圣,来还债!先生气运,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没有收下你那块桃符,你就该……”

    其实崔东山是准备撒泼打滚耍无赖了。

    道理不能这么讲,只是不得不这么讲。

    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远,老王八蛋偏要觉得杀就杀,让那刘材试试看好了。

    崔东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对厮杀,半点不难,问题在于那个邹子如此精心设局,牵扯只会更大,可不是什么书简湖问心局!

    李希圣微笑现身,坐在崔东山身边,然后轻轻点头,“我去与邹子论道,当然没有问题,却不会为了陈平安。不过你就这么看不起陈平安?当学生的都信不过先生,不太妥当吧。”

    崔东山病恹恹道:“我身在局中,当然不如你心稳。”

    李希圣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那你有没有觉得,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刘材是谁?当然了,是将那万一去猜测的。”

    崔东山摇头道:“我先生脑子又没病。”

    心存小小算计。

    打算与李希圣讨个言出法随的大大吉言。

    昔年绣虎崔瀺,不过是代师授业。

    而曾经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师收徒。

    李希圣却没有让崔东山得逞,只是笑道:“有无此心,是否得一。那个一,是那么好躲的吗,又是那么好杀的?我师父都不觉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觉得你我在旁观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说。”

    李希圣一挥手,将那金色过山鲫与金色小螃蟹一并丢入水中,只是它们即将落水之时,却蓦然出现在了远处大渎之中。

    李希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东山可怜兮兮望向水中。

    李希圣淡然道:“风雪夜归人。”

    崔东山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等到李希圣身形消逝,去那大渎。

    崔东山面无表情站起身,御风重返落魄山,见到了那个在大门口等着的小米粒,崔东山袖子甩得飞起。

    不管还要再等多少年,终究有个风雪夜归人。

    去他娘的什么邹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东山!老子是东山啊!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场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两万字章节。)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那朱敛与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地位,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那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而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城主许浑给外人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当然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那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身份,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在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愈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崔东山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那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当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其实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与他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那人辗转听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那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一个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那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那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崔东山就是要保证在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是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当崔瀺比崔东山多活百余年,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

    那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做梦去吧你!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与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止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伤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崔东山便愈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两件鸡毛蒜皮事,几句拉家常闲话,当然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问剑不只在剑,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拿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那么单凭一人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台极其难熬,再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那么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其实不差的,相当不差才对。

    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不然学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给你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与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远远看一眼刘材”。

    看过之后又如何?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它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与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给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黄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不然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不然只说那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当年给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白衣少年与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山神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

    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与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与前辈往来也罢,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并且与它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暂领职务。小家伙高兴得差点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一州城隍阁,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小家伙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他娘的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那右护法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给城隍爷一巴掌打出城隍阁外,它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说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与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它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与他在那石崖上道别。与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刘羡阳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他娘的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又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周密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

    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个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可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婴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那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做了她的婢女随便使唤的。

    与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极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

    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那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那“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讲究人。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搜抠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陈灵均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与好友保证,等咱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我家老爷帮你取个名字。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翘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

    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陈灵均很喜欢,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与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最喜欢,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会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给一句坏话就打死了。所以每听人一句好话,让我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着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嘛,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

    陈灵均赶紧与白忙一起喝了碗。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陈灵均没来由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那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一番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虚服虚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在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那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

    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在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花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身形渐渐远去。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

    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却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就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雾两不误,雾里寻花真辛苦。

    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

    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

    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

    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那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这还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而那陈灵均却已经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与那陈灵均挥手。

    ————

    藩邸高楼处,

    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在有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

    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来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稚圭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也瞬间拔高临近老龙城的海面。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稚圭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那绯妃。

    老龙城战场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那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那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能够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那绯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一个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

    昔年在那剑气长城与宗主争着求死时,这就是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

    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

    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在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盯着视线挑远,看那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稚圭,绯妃。

    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稚圭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一手扶住栏杆,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与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登岸的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不太需要她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云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简成为元婴后,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蔡金简,要她保证一件事,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鲜血模糊的画面太真切。

    那条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长达三千丈,庞然身躯,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那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凭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将那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一一钉入。

    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下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

    宋睦双手攥拳在袖中,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那真龙压阵,而那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十数个胆敢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那袁首头颅,却被那大妖一手拍飞一剑,又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出现一条不抬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那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便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就与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与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

    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那个先前跟随稚圭一起以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

    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神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

    那年轻人凑过脑袋,悄悄说道:“好话坏话还听不出啊,到底是咱们都尉一手带出来的,我就是看他们心烦,找个由头发发火。”

    都尉只是重复一句,“以后多读书。”

    这个年轻伍长,在都尉眼中,其实就是个孩子,何况十六岁,年纪大吗?

    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读书。

    让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没有跟年轻伍长说那衙门当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递茶罐的那只手,很稳,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只手,颤颤巍巍。

    是在战场上给砍断了手筋。

    至于老人那只不会颤抖的手,则少了两根半手指头。

    边军斥候,随军修士,大骊老卒。

    大骊王朝最重这些。

    动辄就会先死。当了神仙的都还不惜命。以及在战场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爷,神仙风采,名士风流。

    大骊王朝如今也认,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给老子靠边站!

    他们这些大骊铁骑与各国藩属兵马在组建、合拢之初,大大小小,冲突不断,不止是言语上的,双方经常动手,他为此也没少出手护着自己的手下,好歹讨要一个过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骊边军那拨锐士悍卒的言语别太过分,就足够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骊边军律例一直在那边搁着,藩属边军打不过,

    那些个言语无忌的大骊边军,也不敢闹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场上打趴下对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场,当场挨一顿没有半点水分的军棍。大骊边军看得见,藩属兵马一样看得见。

    或是按照某些大骊边军习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违例重了,会被战马拖拽,整个后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热闹的时候,藩属将士往往沉默不语,大骊边军反而对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劲吹哨子,大声说怪话,哎呦喂,屁股蛋儿白又白,晚上让兄弟们解解馋。大骊边军有一怪,上了岁数的边军斥候标长,或是出身老字营的老伍长,官位不高,甚至说很低了,却个个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统兵部官衔的大骊武将,在路上瞧见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对方还不还礼,只看心情。

    甚至亲眼见过一幕画面,一位从五品的年轻武将,从别处军营骑马来此议事,离开军帐后,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长,竟是立即翻身下马,与那老伍长抱拳致礼。此人年纪轻轻,据说还是那篪儿街将种门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骊边军五千精锐兵马,还是一个老字营!

    搁在宝瓶洲藩属国,此人权柄之重,兴许比本国什么大将军都要大了

    那老伍长却只是伸出拳头,敲了敲武将鲜亮甲胄,还使劲一拧年轻武将的脸颊,笑骂道:“小王八蛋,功劳不多,当官不小。难怪当初要离开咱们斥候队伍,摊上个当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娘的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当爹,我给你当儿子。”

    然后老伍长轻轻一巴掌甩过去,“滚远点。不当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后就好好当官,反正还是在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说道:“各位,咱们其实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场袍泽,都是悬佩一把大骊制式战刀的人,漂亮话说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晓得说,就一句,咱们大骊战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人手一个,别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长,还有其余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声,有些没有而已。

    小小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国铁骑的马蹄一起去听海潮声,不问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绿林好汉与那江湖豪杰,一起投身沙场……

    而那更为广袤的桐叶洲版图上,有那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远仙家山头,手心抵住剑柄,长剑钉入一具尸体的头颅。只觉得遗憾太不尽兴,不费吹灰之力就宰了个金丹。

    这位剑修身后,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师堂建筑,有来自同一军帐的年轻修士,抬起一只手,色泽惨白的纤细手指,却有猩红的指甲,而祖师堂内有五位傀儡正在辗转腾挪,好似在那修士驾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废墟中的大妖,身躯庞大,覆盖住小半座京城,身躯偶尔微微一动,就要碾碎无数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开天幕,跨过大门,落在桐叶洲版图上。

    当其中一位巨大的远古神灵走过人间,身后拖曳着七彩琉璃色的光阴。

    甲子帐昭告桐叶一洲,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够就近找到一座军帐,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灵,

    重返故地后,打碎各地文庙,只保留下武庙,当那城隍爷、山水正神,自行筹建祠庙,收拢香火。

    还有人说既然我们能过一座剑气长城,没理由过不了一座小小老龙城。

    周密站在桐叶洲最北端的一处渡口,望向身在宝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虽说已经让绣虎失望,却不能让绣虎太失望。”

    崔瀺转头望向远处,稍稍偏移视线,分别是那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点头道:“再做谋划,来不及了。”

    扶摇洲那边,先前有那剑光万千,去往所有残存于世的众多书院学塾处。

    已经让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军依旧不断往北稳步推进。

    在一处大局已定的战场上。

    一头飞升境大妖,与那曹慈一伙人狭路相逢。

    大妖下令让那大军散开,手持一枚火红葫芦,鼓吹三昧真火。方圆数百里,皆是焦土。

    不过那一袭白衣依旧在出拳。

    战场之中,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女子,已经被大妖麾下一位极其稀罕的九境巅峰武夫,刚好与她耍耍,捉对厮杀一场。

    这场大战,几乎集结了金甲洲仅剩的精锐兵马,和众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战力。

    与那妖族大军厮杀一月之久,原本胜负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终惨败收场,因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飞升大修士的叛变。

    大道尽头,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间旧山河,与他一人万古同悲。

    在纯粹武夫之间的厮杀之际,一个上五境妖族修士,缩地山河,来到那女子武夫身后,手持一杆长矛,两头皆有锋锐矛头如长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头颅。

    至于是否会误伤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桩战功再说。

    就在那年轻女子武夫刚刚身体前倾、同时微斜头颅之时。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锋锐矛尖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矮小干瘦老者,脚踩矛尖。

    白发,紫衣,赤脚。

    老人的紫色长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边的景象,星光点点,如同收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在酒壶。

    骨瘦如柴的老人,刚刚从中土神洲赶来,与那金甲洲飞升境曾经有些小恩怨,只是终究来晚了一步。

    那个上五境修士再次缩地山河,只是那个矮小老头竟是如影随形,还笑问道:“认不认得我?”

    偷袭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铁矛,瞬间转移山河在数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长矛便与老者一起跟着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讲究啊。死去。”

    一头玉璞境妖族,当场身躯连同金丹元婴、阴神阳神一同粉碎。

    连那糟老头子到底施展了什么术法神通,临终都不曾察觉到丝毫。

    那杆铁矛摔落在地,老人依旧“站在”远处,一拍脑袋,略显歉意道:“忘记你听不懂我的家乡方言了,早知道换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余两处战场,看样子都不用自己掺和。

    桐叶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崔瀺应对。

    看似处境不太妙的萧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剥离出来的桐叶、扶摇两洲的浩然气运,那左右只管倾力出剑,反正半数落在文圣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试试看萧愻的倾力出剑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绣虎你让那左右瞬间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笔略大些许。

    金甲洲战场上,老人蓦然大皱眉头。一个身形拔高至天幕,忧心忡忡望向南边的扶摇洲。

    这个老人,他叫于玄。

    或者可以说为“符箓于玄”。

    就像提及诗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亚圣一脉陈淳安,独占醇儒。龙虎山大天师,独占雷法。

    这个老人,则独占天下“符箓”。

    好家伙,六头畜生,齐聚一洲?

    白也怎么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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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