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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节 第一封信件

    一夜太平无事,第二天营部开会。谭双喜虽然一直打哈欠,但也得参加。本次会议属于军官和军士全体到场的“扩大会议”。果然和马上士所言,会议上先宣布了全营三个月休整和部队即将开始整编的命令。因此会有较多的人员调动。

    “你们的通讯地址都要确保有效,有可能随时会有新的命令发来。”

    同时宣布了自愿退伍申请条件,谭双喜看了下一共三条:服役期间有累计二十四个月的海外部署;累计战伤三次;年龄三十五岁以上。

    “除了这三条之外,家庭确实有困难需要退伍照顾的,也可以提交申请。由总参政治处负责审核。一事一议。”林福补充道。

    马上士自然是达标的,其实仔细一算,营里不少人都够格。谭双喜知道自己想退这回也可以申请。不过就此回他并不甘心。他不想马上士那样家里有产业可以经营,虽说以他的级别,只要拿下乙类文凭,很有可能会派他去地方上当个“干部”什么的。但是收入待遇哪有在部队干好。特别是这次大陆攻略,部队除了原本的军饷之外增发“战时津贴”,收入是过去在驻地时的好几倍。

    开完会,谭双喜原想回排里安排一下,又被营长叫住了开了个小会,与会者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各连军士。

    这一次,主持会议的还是林福,但真正的主角是一名他不认识的总参政治处军官。会议内容很简单:军士们两人一组,去连里阵亡士兵家里送阵亡通知书和遗物。

    “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可能会占用大家不少时间。希望大家要秉承耐心、细心的原则,逐一将遗物和通知书送到位,彰显人文关怀……”

    谭双喜完全没有听明白军官后半截说的人文关怀什么的,他已经完全懵逼了。

    “难办啊!”谭双喜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这句话了。下意识地去掏口袋里的烟,屁股下的震动让他猛然醒悟到自己是在城铁上――车上禁烟,又把手缩了回去。

    从上车开始,他已经把任务手册上的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还是想不出来该怎么开口说出:“您的儿子/丈夫死了”这句话。

    “难办啊!”谭双喜的临时搭档中士张来才也跟着嘀咕了起来,“这算什么任务!”

    张来才是本排的“排军士”,所以这活也跑不掉了。他的牢骚并不仅仅为了任务难办,关键是还耽误了“好事”。他原本已经和以前相好的一个“黄票”约好了,晚上在东门市吃上一顿,然后共赴巫山。接了这个活计,巫山去不了,整个临高都得跑一遍,至少也得两三天功夫。从营地门开始就在嘀咕。

    “任务就是任务,有啥好说得。”谭双喜虽然也是满腹牢骚,但是很看不上张来才猴急的就要找女人的模样。

    张来才没再嘀咕“耽误事”之类的话了,只是有些忧心忡忡,他看了眼放在行李架上的两个鼓囊囊的军用背包,压低了声音对谭双喜说:“老谭,这里头有好几个除了‘光荣勋章’之外什么没有,抚恤金只能按照最低的来,家属会不会有意见,闹事啊?”

    “闹事?”谭双喜一直没往这个方向去想,没有反应过来。对啊,还有这么一个难上加难的问题呢。他不由得摘下军帽,狠狠的在头顶挠了几下。为什么要摊上这么个倒霉任务?晦气不说,主要是开不了口,这任务,比攻山头阵地都困难。

    “不至于吧。当兵打仗,生死都是命,有什么好闹的。要在大明,他们敢闹吗?”

    “这不不是大明吗?家属有不满,总不能不让他说吧?”

    “可是跟咱们闹腾有啥用啊。”

    “那也不叫闹事,最多叫有意见。”谭双喜告诫道,“用词要注意!家属有意见,我们说几句劝慰的话就是了。说了什么难听的,就当耳旁风――人家总归是死了亲人的,担待一点吧。”

    “这我明白。这不政策也不是我们定的嘛。”

    “你想明白这个就行了。咱们去送遗物是执行命令,不是解决问题去得。”谭双喜说,“有意见,咱们听着回来反映就是了。”

    “唉,休假多好的一桩事。”张有才又开始唉声叹气了,“弄得多丧气!”

    谭双喜没理他,目光落在车厢对面的空座位上,已经过了早高峰,这会大家都在做工种田上学,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几个商贩和打零工的。有个小贩缩在车厢的一角打着瞌睡,扣着脸上的草帽,随着车厢的摆动而摇动,几次都快掉了下来了,又被他推了上去。

    “军款草帽,临高藤器厂,一元两角兑换券……混蛋!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集中注意力想想等会该怎么说……不对,是澄迈木器厂的高仿版,只要八角五……混蛋……”

    两人在靠近临高-澄迈边境的福山车站下了车。要送的阵亡通知书一共十一份,地点分布在全临高的各个角落。其中既有东门市、博铺镇这样的繁华的通衢市井,也有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村落、农庄。

    他和张来才出发前合计了半天,决定从本县最东面的福山镇开始,用两天时间送完。

    第一个地方叫中兴村。村名一听就是元老取的,中国复兴,本地人取名是不敢这么大胆的。既然村名是元老取得,这个村庄自然也就是移民村了。大多是发动机行动中山东运来的难民,其后又陆陆续续的安置了从山东站、江南站、武汉站等各处运来的难民,也有一些自发移民。几年下来已经是拥有一千多人口的大村子了。

    一进村,照规矩就是先找村长了解了一下情况。他们要去的郭大鹏家其实只有老父母两人。

    “家里只有父母,怎么会去当兵?”谭双喜有些纳闷,因为郭大鹏是大陆攻略前应征入伍的,当时征兵是“三丁取一,五丁取二”,郭大鹏要是独生子就不是征兵对象。

    “他原有个哥的,嫌种地赚不到钱,招工跟着什么石油公司去南洋了。一去也是两年了,三五个月来一回信。”村长絮絮叨叨的在前头带路,“老两口还有个女儿,原本嫁在本村的,去年男人去琼南办种植园,女儿也跟着走了。村里就剩下他们了,唉!”

    “他家家境怎么样?”

    “还行吧,吃喝不愁。”村长说,“两个儿子都有寄钱回来,女儿原本隔三差五的送吃得穿得。搬家之后也有寄东西回来。”

    听到这些,两人才略微放心。因为郭大鹏就是张有才嘴里说得“只有一枚光荣勋章”的阵亡士兵。郭家老两口年纪比较大,家里还有其他子女赡养,想来是不会闹事。

    保险起见,村长和民兵队长还是陪着一起到了郭大鹏家。

    郭家的房子在村子边缘,是元老院给移民们统一修建的三间瓦房。白墙黑瓦,速生树的篱笆。院子里趴着一条大黄狗,看到陌生人进来立刻叫了起来,村长呵斥了一声才安静下来。

    房门没锁,但里面没有人。屋内的陈设简单朴素,阳光从干净的小窗射进来,房子里温暖而明亮。

    “大约是不在家。这会多半下地去了。”村长说,“咱们去地里找。”

    沿着在绿树掩映下沿着缓缓流淌的小河,一路找到了菜园。菜地很大,村长说是种专供天厨食品厂和临高罐头厂蔬菜的。种菜是精细活,但是劳动强度相对轻一些。郭家没了强劳力,就做些园子活。

    从给黄瓜和番茄搭的架子里,谭双喜分辨出了两个包着白毛巾的人影。他们蹲在绿色的叶子中间,静静的干着农活。脚步声让老头儿和老太太回过头来,看到村长和民兵队长带了两个陌生的伏波军士官来,老头费力地站起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矍铄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谭双喜两人身上的军装。

    “这就是。”民兵队长轻声说。

    “该说点什么了。”谭双喜脑袋飞速的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张来才碰了碰他的腿,他张开了嘴,但没说出话。

    老太太也站起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这群不祥的人,似乎想说什么。

    “黑蛋……大鹏?”老头拉下头上的毛巾擦着头上的汗低声问,他的新话说的不错,带点山东口音,让谭双喜想起了他手下的几个北方兵。

    谭双喜条件反射式的敬了个礼,随后赶紧摘下帽子,颇为艰难的说出:“郭大鹏,他,他阵亡了!”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

    老头顿了顿,好像没有听懂阵亡是什么意思,突然他整个人一阵摇晃,两只手伸出去,在空中虚抓着,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村长赶快上去扶他,老汉摆摆手道:“没事,只是一时头昏,老毛病。”又在原地呆了许久,才向士官们点了点头说:“大老远的,难为两位总爷跑一趟,到家里坐坐吧。”

第十三节 坐如针毡

    老太太在老头几乎摔倒之后,似乎明白了过来,抽泣了起来,声音很小,却仿佛把这个安静的下午都震动了。她颤抖着伸手扶着老头,两人一起拎起放在旁边竹筐。谭双喜想去帮忙,但望着这对老头老太太相互扶持的身影,他却被什么东西钉住了脚步。民兵队长扶了一把老太太的胳膊,顺手把竹筐背在了自己肩上。老太太没有拒绝,放开了竹筐,挽住了老头的臂膀,靠在了老头的肩上,两人缓慢的走出了菜园。

    张来才嘀咕道:“要不要跟上去?”

    “这还用问,东西还没给呢!”

    两人一万个不情愿的跟了上去,这种事谭双喜以前跟着排长也做过一次,按他的话说去一回至少三天没兴头。

    进了家门,老头温和地说:“老婆子,去给这两个孩子倒点水来。”老太太弓着背走进里面去了。

    谭双喜从挎包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当着他的面拆开,一一把东西都拿出来:“郭……郭老爹,这是大鹏的阵亡通知书;这是抚恤金支票;这是他的勋章和奖章;这是他的墓地证――大鹏现在埋在大陆上的军人公墓里;这是他的遗物清单:几件旧军服,一床铺盖,还有些零星的东西,过几天邮局都给您寄来。您自个查点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就往这个地址写信――要不会写就请村公所写。”

    最后他拿出一张文件:“你老给我们按个手印,我们也好回去销差。”

    老头像木头人一样,他说什么就做什么

    谭双喜把东西交给老头,他没有忙着看,而是让所有人坐下,自己在一条板凳上坐下,看着两个伏波军士官说:“你们在北边的仗打的怎么样?”

    “明军不堪一击,”谭双喜说,“和官兵打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都是闻风而降。后来熊文灿这狗官到处煽动土匪暴乱才啃了点硬骨头。打烂仗战死了不少兄弟……”谭双喜知道,问题完全不在于打仗……

    老头一直没有出声,佝偻着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谭双喜的作战报告,谭双喜想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

    老太太端了几碗水出来,眼睛红红的。她在房间里一定哭了一场。

    谭双喜端着碗喝着口水,是那种最便宜的椰子壳碗,难民被收容之后都会发这么一个碗,算是他们的第一件家伙什。这几个碗外壳已经磕碰的很厉害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老太太看了老头一会,好像是得到了什么同意似的,转过来对谭双喜说:“大鹏……是怎么没的?”老太太说的是山东方言,谭双喜并没有听懂,不过他大概猜到了意思,民兵队长也小声的翻译给他。

    “该来的总要来得。”谭双喜暗想,顿了顿说到,“自从熊文灿煽动土匪暴动之后,到处闹土匪。我们就是不断地行军,不断地赶路。有一回我们去剿匪,遇到了土匪伏击。土匪就在路边树林里,用火器袭击队伍。距离太近了,一个小石子打中了大鹏。”谭双喜在胸口比划了一下继续说:“……卫生员上去救他,他已经没气了,就一下子……“

    老头用心地听着,老太太在旁边板凳上坐着,身体靠在老头的身上,低声的抽泣,邻居家的妇女,已经被叫来坐在她身后搀扶着她。老头脸有些苍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们把这股土匪都消灭了,还救出了两百多个被掳去的妇女孩子,缴获了好多抢来的物件,”张来才接过了话,“第二天派人陆续都给送回去了。”

    “也算值了。”老头说。

    谭双喜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尽管没有想象中的哭闹,他还是觉得这间小屋呆不下去,便望向张来才,尽管张来才在连里也算是个“会说话”的,此刻也是一副坐如针毡的模样。只一个劲的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谭双喜,希望他赶快结束。

    好不容易挨到告辞,老夫妻还要尽主人的本份,留两个士官吃晚饭,谭双喜和张来才几乎是哀求着告辞出来,留下了村长和几个邻居陪着两位老人。

    快要走到村口,从老人小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谭双喜和张来才不觉颤抖了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逃离了村子。

    出了村子,他才吁了口气:“我最怕这种事了。”谭双喜说,“感觉没脸去见家属。”

    “说这些干啥,天色不早了,今天先到福山镇上歇一晚吧。”

    福山镇虽然在澄迈县境内,实则就在两县交界处。这里的原住民亦属于“临高人”,操持同一种方言。因为地理便利加上临高城铁在这里设有车站,所以商业比较繁荣。两人到了福山,到本地的军指定旅社开了一间房。闲来无事,晚上免不了要“喝一杯”。

    几杯酒下肚,谭双喜把憋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郭大鹏爹娘这老两口以后可怎么过啊。”

    “有抚恤金,有遗属补贴,老两口过日子还怕过不了?”张来才说,“再说他家还有一儿一女呢,就算不在身边,也还寄钱回来。等他家大儿子回来了,自然就顺了。”

    “是,家里还有儿子,总不会受人欺负!”谭双喜说着喝了一口,“要真是独子,那就全看村里人有没有良心了!”

    “看村上怎么安排了,我看村长人还不错。中兴是个移民村,他家在本地无牵无挂,反倒是好事,要有几家亲戚的,这会都磨刀霍霍了。”张来才把满满一杯啤酒灌了下去,不无感慨的说道,接着高声招呼:“伙计!有烈性酒没有?!”

    伙计赶紧迎了过来,满脸堆笑:“有!有!有薛子良牌水果白兰地,45度的……”

    “来一瓶!”

    伙计一愣,劝道:“一瓶750毫升呢,两人喝太多了吧,按杯买也可以的……”

    “屁!你当我们付不起钱是怎么的!”张来才拍起了桌子。

    “没这意思,没这意思,您老照顾小店生意,小店谢还来不及呢。”伙计一看这两当兵的气不顺,再也不敢多言语――最近几天军人来光顾的不少,虽说花钱如流水,但是闹起来事来也弄得店里稀里哗啦。”

    他转身回到柜台下单取酒,低声关照学徒:“你去外面瞧瞧,巡逻的宪兵走到哪了。”

    谭双喜知道这大约是勾起了某段往事,他也没多问。其实这种事情猜也猜得出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兴味索然。道:

    “马袅距离这里也不远,以后休假的时候再去看看。中兴村当兵的还有好几个,有什么事情去搭把手不是难事。”

    搭把手是假,有人盯着才能让别人有忌惮。

    “是,队伍上常去看看,多少好些。”张来才给自己倒了半杯白兰地,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

    “郭大鹏死的时候,你在旁边吗?我看你没跟老头说实话。”

    “少喝几口,喝多了头疼。”谭双喜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倒进嘴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冲肚子。顿时搅得他头晕眼花。他一向不喜欢烈酒,现在却恨不得这酒再烈一点,酒劲再大一点,一场宿醉以后把那天的情景全都忘记,但是此刻,酒精的作用却完全相反,当时的情景却和过电影似的都浮了出来。

    炮声落下的那一时刻,谭双喜已经冲到了郭大鹏身边,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拉进了旁边一条沟壑里。郭大鹏已没有了意识。他眼睛微微的睁着,嘴巴大力的张开,“哦!哦!哦!”的吸着气。谭双喜知道这是胸部中弹形成了气胸,如果不尽快地堵住伤口他会马上被憋死,这是出征前战场救护训练中学过的。

    谭双喜双手迅速地扯开郭大鹏的衣服和身上的背具,可是身上的装备带太多了!水壶、腰带、子弹带、底火盒、手榴弹袋、背包……时间紧迫,容不得谭双喜一样一样的去解开他身上的装备找伤口了,只能把他胸前的衣扣扯开!

    好在正是夏季,郭大鹏只穿了背心和单军装。扯开了衣扣就看见了右胸前的弹洞。弹洞小小的,圆圆的,估计是一粒石子,土匪乡勇一般舍不起真的铅子。小小的弹洞随着他那紧张的呼吸向外喷冒着黑红色的血浆,把白麻布的背心染得通红……

    谭双喜撕开急救包,没时间展开就直接压在了弹孔上,双手使劲地压着,生怕再从这个弹洞里冒出空气。可郭大鹏的呼吸仍然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微弱了。

    “卫生员!卫生员!”他急迫的大喊着,周围枪声喊杀声已经响成了一片。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肯定击穿了!后面还有伤口!”旁边的士兵端着枪,一边警戒着一边提醒他,谭双喜低头一看,黄色的泥土和绿色的草皮上浸透着鲜血,那鲜血已经成了黑色,黑红黑红的好大一滩。

第十四节 第二封信件

    “快来压着!”谭双喜要求士兵做着按压动作,自己腾出了双手,没有时间来解开郭大鹏的衣服,也不能把他翻过身来,谭双喜只能用双手把他的衣服往上掳去,去触摸伤口的位置。谭双喜从腰间开始往上摸,原以为后面的弹孔可能也在右背上,可双手还没有摸上去的时候,左手中指就陷进了体内,湿露、滑润的感觉把谭双喜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出,大叫一声:“伤口在这里!”

    另一个弹孔在右后腰上,伤口要大了许多,铅子横着出来,拉出了一寸长的口子。这是铅子在体内碰到了肋骨,改变了飞行的方向。旁边的士兵又递上来了一个急救包,谭双喜展开来给他包扎上,还没等扎好时,赶来的卫生员摸了摸郭大鹏的脖子,说话了:“别费事了,人已经死了!”语气和声音都显得很无奈。

    谭双喜抬起了头,向郭大鹏脸上看去,他早已结束了呼吸,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了焦点……从树丛中那声恐怖的炮声响起,到他停止“哦!哦!哦!”的呼吸,就只有几十秒时间。

    他原以为自己会非常的愤怒,充满了杀心,然而并没有,漆黑的夜晚,寒冷的山风,耳畔的枪炮声,厮杀的吼叫,垂死者的哀号……一时间,充斥他心头是无力感,恐惧攥住他的心,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起身的力气。

    “……说实话,当时真得怕!非常的害怕!腿不停地颤抖,心直往下坠,那种感觉像是有一只手使劲地抓扯我的心!”谭双喜拿着酒杯的手也在颤抖,“不怕你笑话,我也算是个老兵了,见仗几十回,大场面也经历过,可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怕得人都动不了的……”

    “然后呢?”张来才追问道。

    “好一会等我才觉得又‘活过来了’。那会只觉得怒火满腔,恨不得立刻把埋伏的土匪都捅成筛子!可眼前根本就没有敌人,只有丢下的尸体和两杆火铳。他们肯定是点燃炮引就跑了。林子又密,草又高,往里面走几步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谭双喜擦了擦眼睛,“老张,你知道吗?当初澄迈会战打的那么激烈,我在土堤上搬尸体,运伤员,修工事一点都不怕。但这回,每次行军走到树林边上,心里都慌得不得了,觉得下一刻就会响起一声炮响。”

    “你们没派尖兵吗?”步兵操典里面要求行军时,必须有尖兵在大队前方和两侧,遇到树林等复杂地形要搜索行进,这是最基本的作战要求。

    “知道郭大鹏为什么最后连个三优都没有吗?因为他就是尖兵,结果他嫌天黑树林里不好走……”说到这里谭双喜出了一口粗气,仰脖又喝了一大口,“也难怪,他从入伍到牺牲,一共才半年。”

    “新兵死的快,活下来的就是老兵了。”张来才酒喝的眼睛都喝红了,“你瞧瞧我们排,一半多都是新面孔了。”

    “等伤病员都回来了,人就超编了。”

    “要不然怎么说要整编呢?”张来才说,“大概又要扩编了吧。听说要和朝廷干大仗!直接打到京师去坐龙廷了!”

    “坐龙庭是早晚的事,这皇帝也轮流坐吗?元老可有好几百个呢。”

    “大约也和现在这样。”

    “人才能活几年。不知道多少元老会心里不痛快。”喝了酒,谭双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原本藏在心里头的疑问也说了出来。

    “你说这做什么?!”张来才瞬间就酒醒了,胆怯的张望了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谭双喜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赶紧继续喝酒,两人默契的没再提这事。又说起明天的事。

    “明天是给胡帷德家送。”谭双喜说着叹气,“他和他老婆很恩爱的,又是新婚不久,明天只怕是要哭得昏天黑地。”

    “听说他是赘婿?”

    “是,他是个福佬,射耕人。岳父是本地人。还是个小财主呢。”

    “既然是赘婿,家里肯定没有兄弟,怎么会出来当兵?”

    “原本是用不着当兵的,”谭双喜叹了口气,“有政策的,有乙种文凭的归化民只要志愿服役一年就能提拔候补军官,所以他来当志愿兵。要是没阵亡,这次回来他至少是个少尉了,唉!”

    “真是可惜了呀!”张来才也叹了一声。

    “他也是糊涂呐,有这个乙类文凭,干什么不好,考公务员考军校进工厂都够格了,偏偏跑来当志愿兵!稀里糊涂就把小命给送了。大约连个崽都没留下。”

    别看两个人这会长吁短叹,其实谭双喜和张来才都不怎么喜欢胡帷德。张来才不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个福佬,本地人大多不喜欢外来户。而谭双喜不喜欢他,是因为胡帷德喜欢到处炫耀他有老婆,炫耀力度之大以至于全连都知道:穷光蛋居然倒插门娶了博堂村小地主的女儿,可见这家伙有多么令人讨厌。更加令人讨厌的是,他还经常显摆些不知真假的风流韵事,直到一次被几个母胎单身多年的士兵狠狠的揍了一顿才算是消停了。

    但命令在此,加上死者为大,谭双喜和张来才仍然要尽到对胡帷德的责任。

    第二天一早,他们从福山出发,沿路先去了其他几处送阵亡通知书。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往博堂而去。偏偏这博堂村并不在铁路站附近,乡下地方也没有公共马车,两人只好发挥出军队里锻炼出的铁脚板,沿着乡间道路一路闻讯一路前行,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二人走了一路,路上又没有集市,只能靠草地干粮充饥。走到博堂又累又饿。到村公所一打听才知道博堂是个大村,下面有十六个牌甲。胡帷德家在十一甲,距离村公所还有差不多五里路。

    “我找个人给你们带路。都是出公差,怪不容易的。”村长说着又问道,“看你们的样子,大约是还没有吃饭吧?”

    “还真没有。”谭双喜已经顾不得客气了,“这里哪里有饭铺,我们先吃顿饭再去。”

    “乡下地方哪来得饭店。再说你们来出公差的,怎么叫你们花钱。”村长说着叫来一个半大小子,“和你娘去说,有同志到村里来出差,做两个人的饭送来!”说罢又招呼道:“两位同志先坐着歇会,一会饭就得了!”说着拿来一个大茶壶,给两人斟了凉茶。

    要在平时,他们少不得要以纪律为借口推辞一番。现在腹中饥火中烧,也顾不得了。坐下来便等着吃饭。

    等候的时候,张来才便打听起胡帷德家的情况,毕竟他们对这个战友所知甚少。除了他一直拿来炫耀的老婆之外,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没听他说过。

    “他家呀,”村长说,“他岳父姓方,方家是本村大姓,他岳父原本就是田主,自己有几十亩地,自己种也雇几个长工。这几年发达的厉害,是天地会的示范户。”

    “这么说家里很有钱……”

    “有钱是当然的,就是抠门的很。”村长笑了,“胡帷德原是他家的长工,人长得端正,,又能写能算,三五下就把方家的姑娘给迷住了,非他不嫁。原本方老爹瞧不上,一是觉得福佬没有根,二是这小胡平日里也挺轻浮的,怕靠不住。偏偏女儿就是要嫁。虽然让他入了赘,待他却很没有好声气。”

    “有孩子么?”

    “没有。”村长说着叹了口气,“结婚才三个月就去当兵了。方老爹把他大骂了一通,说他是自寻死路……这不,唉唉唉!可怜这方家姑娘,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谭双喜心里头明白,十有八九这岳父平日里没什么好话,胡帷德才一气之下去报名参军的,想挣个前程回来扬眉吐气。

    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

    用不着多猜,方家姑娘最多一两年之后就会重新招赘新婿。而胡帷德最终只能默默无闻的躺在潮州的军人公墓里被人遗忘。

    想到这里,谭双喜心理堵的慌。不禁粗粗的叹了口气。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这小胡有其他亲人吗?”

    “他是福佬,射耕到的海南。本地哪有什么亲人。”村长摇头,“听他说过:他家原有兄弟姐妹,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全家变卖一空,各自拿了盘缠自谋生路,这才到得海南。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家里估计早就没人了。”

    “既然是福建人,具体哪里的人呢?”谭双喜不死心,又问道。

    “不清楚,谁在乎?”村长一笑,“到时你问问方家姑娘吧。她大约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半大孩子提着一个大竹篮过来,招呼道:“两位总爷吃饭吧!”

    “吃饭,吃饭。”村长说着把竹篮打开,拿出两大碗香喷喷的米粉,白色的米粉,上面盖着虾肉和蔬菜,看上去便让人食欲大增。

第十五节 路上

    “好吃!”张有才忍不住称赞道,“这手艺真好!”

    临高粉在本地算是土产小吃,可以说满街都是。工厂、学校、军队的食堂里也每天都供应。能让张有才说出“好手艺”的,自然不同凡响。

    “这是黄嫂子做得。”村长小心翼翼地拿着谭双喜敬的白圣船,把玩了许久才放到嘴唇上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她做粉的手艺没得说!本村第一。村里有客人来,都是安排她做饭。”

    他看着两个军人稀里呼噜的吃米粉,笑道:“慢慢吃,不着急。一会我让黄嫂的儿子带你们去。最近正是农忙的时候,他肯定在家里。”

    吃完饭,谭双喜拿出记账单付了钱,这种双联记账单专门用来支付公差费用,可以用来冲抵税款。村长把刚才送饭的孩子叫了过来:“六子!你给两位同志带路,去方老爹家!”

    六子一听说去方老爹家,明显畏缩了下。村长笑骂道:“你怕什么?!两位总爷和你一块去,方老头不会吃你的!”

    听他这么说,孩子才点头答应了。又怯生生的问村长:“大佬!我娘问饭钱什么时候给?都三四个月没给了!”

    村长满不在乎道:“夏税还没征呢,哪来的钱!少不了她的,夏税结账就给她!”

    六子不敢再说,只领着两人上路。村里的道路是土路,看得出有人维护,还算平整。道路两旁都栽种着防风林。博堂是个混合村,既有过去本地老村落“集村并屯”,也有新移民安置,所以沿途各甲风貌不一:有的古朴,有的簇新。路上的行人说话亦是南腔北调。

    走路无聊,张有才便逗六子说话。问道:“我瞧你怕那方老爹,莫非是很不好说话之人?”

    六子不过十来岁,气鼓鼓道:“岂止是不好说话,说气话来阴阳怪气。你若是不如他的,被他阴阳几句,活活气死都有份!”

    “如此说来,人缘不太好吧。”

    “看你有钱没钱,有钱就好喽,没钱就不好。”六子说,“要不就是村长、驻扎警还有天地会的特派员这些干部,他也客客气气的。狗眼看人低!呸!”

    谭双喜和张有才对视一眼,看来这户人家不好办呀。

    “他家很有钱吗?”

    “首长们没来之前就是有钱人,现在更有钱啦。”六子说,“就是挺抠门的。谁都别想占他的便宜。”

    听到孩子这么说,两人愈发愁闷了。倒不是他们想占什么便宜,而是抠唆的人大多性子古怪执拗,这趟差事很有可能会纠缠不清。

    走了好一会,六子忽然道:“这里就到了他家地界了。”

    一路走来,沿途的土地都有人精心耕作,长势喜人。但是到了这里,一道水渠分割两边的田地却有了明显的差别,水渠西边土地平整,渠道纵横。不但庄稼长势更好,所有边边角角都栽种有经济作物,看得出每一寸土地都被精心利用。

    “这方老爹是个把式!”谭双喜也是庄稼人出身,由衷的称赞道。

    “都是天地会教他的。”小六子有些羡慕的说道,“原本他也就是个小田主罢了!”

    “你家请天地会了么?”张来才随口问道。

    “我爹死了之后家里就没钱了,请不起天地会的人,它家的种子好,我们也买不起。”六子叹了口气。

    聊天说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张有才只好换个话题:

    “我看你们村地都种得好!”谭双喜由衷地说道。

    “种不好的都不种了。”六子说自打元老院颁布了《宅地暂行条例》,各家的土地虽然不能买卖,但是经营权可以有期限转让之后,地少或者劳动力少的人家渐渐地把土地包出去给大户种了。六子家的地也包了出去。

    “……大户每年给租地钱,混口饭吃总是不成问题的。”

    “不种地,以后打算干啥?”

    “能干得多了。我现在还不够年龄,等满了十二就出去当学徒去。”六子倒是信心满满,“我娘的舅舅在南宝的印染厂做活,上回他来信问我想不想去当学徒。当了学徒就能拿一块二角工资了!”

    说到“一块两角”他的双眼放光。

    谭双喜笑了:“你多大了,怎么不去念书?”

    “十一。初小已经毕业了,高小我成绩不好,家里也负担不起。就给村公所里跑腿,赚两顿饭。”

    张来才开玩笑道:“我瞧你挺机灵的,干脆满了十二岁报名陆军少年学校吧。全公费!”

    “我娘不肯的。”六子摇了摇头,“我亲爹就是和打仗的时候死的。后爹也是打仗残了的。其实我倒是想去。”

    “你爹是烈士?”谭双喜颇为诧异,道,“哪个营的?”

    “哪个营也不是。听我后爹说:他们都是老保安团的。和海盗在博铺打了一仗,死了残了好多人。当初当兵的没死没残的现在最少也是个连长了。”说着他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是遗属,念高小不要钱呀。”

    “免学费可不免生活费。我爹少了一只胳膊,干不了重活。我还有弟弟妹妹,光靠两个爹的抚恤金养不起一大家子。”

    “就这样村长还欠账?”谭双喜有些火了。

    “虽说拖欠,总还是会给得。好歹给公家做饭还能挣几个钱。”六子颇为无奈的说。

    “其实你娘的手艺不错,你们既然不在村里种地,干吗不到附近市镇上摆个摊子,开个小店?比待在村里苦挨强多了。”

    六子说:“他们倒是想过,可是犹犹豫豫的,到现在也没下决心呢。毕竟去开店要本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村里头的差事好歹能混下去……”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有人远远的招呼:“六子――”

    几人定睛望去,见地里正有三四个人赶着牛做活。为首的一个正和六子打招呼。

    六子也摘下脑袋上的破草帽,朝着对方挥了挥。

    “这是……”

    “是方老爹家的长工头。叫陈林黄,也是个福佬。”

    说着话,陈林黄已经来到路上,他是个精壮的小伙子,皮肤晒得黝黑,只穿着一件薄麻布的汗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裸露的小臂上露出结实的肌肉来。

    好个棒小伙子,不但精壮,脚步身形还特别轻快灵活,是个轻步兵的好料子。谭双喜不由自主的想着。

    没等他开口,六子就介绍起来了:“这两位总爷是队伍上来得,来找方老爹的。”

    陈林黄原本笑嘻嘻的,听到这句话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他打量了下两人,轻声问道:“是胡帷德的事吗?”

    谭双喜知道来者多半是胡帷德的熟人,点头道:“是得。”

    “他……”陈林黄的脸色愈发凝重,“不在了?!”

    谭双喜沉重地点点头:“是。我们是来通知他家属的。”

    “这傻子!”陈林黄失望又愤懑。

    “怎么……”

    陈林黄没接他的话,对六子道:“要不你就回去吧,我带两位总爷去找老爹。”

    “好好好。”六子原本也不想去见方老头,见有人接手再高兴不过。

    陈林黄打发走了六子,又和地里的长工说了几句话,便在前头引路。

    “方老爹这会不在家里,今天他在西庄指挥长工干活,我这就叫人去送信。”陈林黄说完,叫了一个人过来,嘱咐了几句。那人飞快的跑了。

    一行人往方家而去,路上张有才忍不住问道:“方家有西庄,那肯定还有东庄?”

    “方家的宅子就在东庄。西庄子只是个场院,住几个长工,养牲口堆东西用的。”

    “弄两个庄子,地不少吧?”谭双喜暗暗咋舌,想不到胡帷德的岳父居然是个大户!

    “大概七八百亩吧。一半是他自个的,一半是租村里人的地。”陈林黄拿毛巾擦着脑门子上汗,“原本他家连一百亩地都没有,都是靠上了天地会这个大靠山,连开荒带租地,现在成了示范户了。”

    “胡帷德原本也是方老爹家的长工吧。”

    “是,原本就和我们几个住一个屋子的。阿帷这个人读过书人又聪明,做起事来挺有章法的。大伙都说他在庄子上当长工是耽误了――”陈林黄苦笑道,“这话不说就好了!”

    谭双喜在聊天的时候有种奇怪的陌生感,长工头说的胡帷德和他所认识的胡帷德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比起自己认识的那个浮夸爱吹牛,整日夸夸其谈,基本训练都搞不好的志愿兵胡帷德,长工胡帷德热情能干,人缘也好。也对,不然方家的姑娘为什么要看上他呢?要招赘的话,以方家的财产看,她的挑选余地大得很。

    总之,这个被人在连里排里嗤笑的男人,大约真得有许多闪光点,只是他不适合军队罢了。

    “他老婆怎么样?”张来才忽然问道,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妥当,赶紧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他们夫妻感情好吗?”

    “好。”陈林黄有些唏嘘,“新婚夫妻,哪有感情不好的。”

    谭双喜瞪了一眼张来才,觉得他的八卦之心有点太旺盛了。

第十六节 岳父和女儿

    又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却见远处孤零零的一座五凤围屋采购处理矗立在小山坡下,甚是突兀。陈林黄道:“这就是东庄了。”

    “好气派的房子。”张来才有些惊讶,这座房屋一看就是“老屋”。张来才说得是福建话,却是是土生土长的临高本地人,知道过去能盖这样屋子的人家都不简单。

    “方老爹原本就是田主大户,这屋子是他的祖产,前两年因为女儿招赘,又翻修过。”

    屋子前有水池,还有一个很大的坪场。都是旧物。光看这两样,就知道方家祖先也是有钱人。

    张有才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看着坪上的石磨,栓牛的架子,还有一堆堆的席箔。啧啧称赞。

    元老院来了之后发家的,在临高不稀罕,可以说是满坑满谷;大明治下还能积攒起这样一份家业的,就颇为少见了。

    又是一套相同的说辞,例行公事。谭双喜想着。

    “给她有什么用?”胡帷德岳父冷哼了一声,“她又不能穿,看着掉眼泪而已。福佬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就不该把女儿嫁给他。”

    方老头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他先拿起一张盖着公章的纸,问道:“这是什么?”

    “寄来你们几个分了就是。”

    “胡帷德同志牺牲之后就地火化了。现在骨灰被埋葬在潮州的军人公墓里。具体的地址在阵亡通知书上。”

    “他现在埋在哪里?”方姑娘没有再理睬她爹,问道。

    陈林黄有些惶恐,看了下方姑娘,低声道:“老爹,这个不合适吧。阿帷的遗念还是交给姑娘。”

    胡帷德妻子边听边点头,头越来越低最后用手捂住了面孔,身体一阵一阵的抽搐着。

    “才八十元?”老头不满的说道,“从前不是死一个兵给六百元吗?!”

    谭双喜刚才义正词严,此刻在女人哀怨的目光里却卡壳了。张来才只好替他开口,说辞是他们两个在路上已经商量好的:“他中了瘴气。两广的林子里瘴气很毒,发高烧,烧了好几天……我们轮流照他,连队卫生员把几种药都试过了。但这瘴气太凶猛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他死前有一会儿清醒过来,说自己不觉得难受了,还说,他最惦记的人是你。”

    张有才敬了个礼:“方……姑娘,我们是奉命来送志愿兵胡帷德的阵亡通知书和他的遗物的。请您节哀。”说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

    “这个……你就是……”谭双喜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爹,”他女儿终于爆发了,哭着向老头喊了起来,“求你别说了!”

    五凤屋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个中年妇人正在做针线,张有才招呼:

    “就这些?”方老头说,“我听说去打仗的人军饷给得很多。他去了一年多月,就这几个钱?”

    女人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谭双喜太熟悉这样的情景了,家里被打怕了的女人和孩子就是这副神情。心中暗暗慨叹。还没等他开口,方姑娘低声道:“两位总爷过来办差,家里总要有人出面……”说着已经起身要退出去。

    方姑娘像触了电一样,赶紧走过去把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信封递到他手上。

    “军饷和补贴标准是元老院钦定的。遗物包裹里有他的军人手册和工资表,你可以逐项核对。要是有疑问请向本县民政局的军人事务科查询。”说到这里,谭双喜再也忍不住了,质问道:“你们……你……胡帷德是你女儿的丈夫,也算你半个儿子,你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么?”

    陈林黄凑过去看了看,说:“这是阿帷的阵亡通知书,我来念一下……”

    方老头却没理会,随手丢下,又拿起一张纸片,瞅了瞅--显然他认得这是支票,也看得懂上面的数字:

    “清和嫂!你去把小姐叫出来,队伍上来人了。”

    “这位就是家主。”陈林黄低声说了一句,又朝着来人的方向说道:“老爹!这两位是伏波军的同志……”

    “那是币制改革前。五百三十元是粮食流通券,现在是银币兑换券。过去一元能买多少粮食,现在能买多少?说起来其实大幅度上涨了呢。”谭双喜耐心的解释道。

    “胡帷德是我们的战友,我们当然要来。”谭双喜简直要气炸了,这老东西什么态度?!

    “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走得……”

    方老头不甘寂寞,冷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些漂亮话唬人罢了!”

    说着她望向谭双喜,“我男人什么时候死的?他受了什么苦没有?”

    他从门口的水瓮里舀了几勺水把脚冲洗了一下,这才走了进来。

    女人没有接信封,也没有说话。张有才按照流程的将相关内容讲了一遍:“……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写信或者前往本县民政事务局军人事务科咨询……”

    听到“火化”两个字,方姑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他们的差事,有什么好心不好心的?”方老头看了看桌子上的物件,看到上面还有一张支票,赶紧又拿了过来,“七十三元三角四分一文。”他喃喃念道,转头问陈林黄,“这是什么钱?”

    “方姑娘是胡帷德同志的妻子,这份通知书原本就是要面交到她手里的,没什么不妥的。”谭双喜原本并不想当面怼人,这会也忍不住了。

    “知道他怎么死的又怎么样?他能活过来吗?”老头冷笑道,“天气这么热,还麻烦你们跑一趟。真是对不住了。”

    谭双喜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和张来才坐得是板凳,已经“低人一等”了,再看胡帷德岳父那跋扈嚣张却没有半点悲伤的眼睛,再看方姑娘满目悲伤却不敢哭的样子,心里顿时窝着一团火。就这还是天地会示范户呢!

    方老头没再说话,又拿起另一张单子,塞到陈林黄手里:“你瞅瞅这是什么?”

    “是阿帷的遗物清单,”陈林黄说,“厚薄军毯各一条、常服两身、挎包一个……”

    “我长着眼睛,瞧得见。”来人冷哼了一声,目光扫到方姑娘的身上,“你怎么出来了?”

    “呵呵,摆公家人的派头了。”方老头鄙夷的一笑,拿出一根香烟,身后的帮工赶紧帮他擦上澳火点上。他吸了一口,大摇大摆的走过去,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大剌剌的把手一伸。

    “别想糊弄我。”老头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两个士官,手里捏着支票,“发军饷没有明细?工厂里给钱都有什么……工资单!”

    谭双喜赶紧解释道:“是他的积攒下来的军饷。”

    陈林黄的声音很低,声音却还是传了大家耳朵里。方姑娘再也忍不住的小声抽泣起来。旁边的长工和妇人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好了,好了,一堆破烂。”方老头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东西呢?”

    话还没说完,外头进来了好几个人,打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壮年汉子,头发斑白,一张国字脸。他身上穿得是洗得退色的靛蓝色“劳动服”,手上拿着一顶破草帽,裤腿挽起,小腿和脚上权势泥巴。

    他久经战火。磨砺出来的一身煞气胆气,此刻爆发出来,原本嚣张的方老头张了张嘴,萎了下去,没敢再说话。

    女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面色虽然苍白,表情倒还平静。

    若论长相,并不出众,只是她的装束还是十几年前大明治下的模样,连发型都没有变化。配上这屋子,令二人一阵恍惚,大有重返大明时光之感。

    谭双喜胸中愤懑,但是还得解释:“老爹!胡帷德同志四个多月前就牺牲了。他在海外部署一共三个多月。所以没积攒下几个钱。”

    被叫做清和嫂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有些慌张,匆匆放下针线往里面去。不多会,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

    “爹,”他女儿终于说话,“别讲这些,人家好心来送信……”

    老头眼睛瞪了出来,张嘴就要发火。谭双喜再也忍不住了“刷”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圆了的眼睛怒视着老家伙说:说:“我们是奉元老院之命给胡帷德同志的遗孀送遗物的!无关人员请自重!”

    “随后会寄来的”陈林黄说,“上面都写了。”

    谭双喜知道大多人是不接受“火化”这个概念的,他赶紧解释道:“他是在靠近福建的地方牺牲的,天气特别热,道路又不好走,只能从权处理了。您如果以后想把他迎回来安葬,也可以提出申请……”

    “烧了就烧了吧,省的回来麻烦。”老家伙点着头,语气中充满着阴阳怪气,说到最后似乎笑了一样。

    谭双喜恨不得给他一脚,但是看到正在恸哭的方姑娘,心火又灭了:胡帷德已经死了,他老婆还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人家毕竟是父女,他能怎么办?

第十七节 借宿

    窝了一肚子火,谭双喜拿出了交接单:“麻烦你们盖个手印。”

    方姑娘抽抽腻腻的盖了手印,带着哭腔问:“他走得时候,是你们照看着的?”

    “对,我们在他身边尽量照顾他,能做的都做了。”

    “你们就不怕被传染?”老头冷冷地说。

    谭双喜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这位老爷,你没参加过伏波军,在部队里,人和人之间像亲兄弟一样。必须这样,我们在战场上才能生存,才能完成任务。在那儿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很快变成好朋友。”谭双喜慷慨激昂地说着,心里想到,这一点真的不是撒谎。虽说胡帷德这人很讨厌,但是上了战场大家的关系变得从未如此的紧密,只不过还没有多久就出了事。

    胡帷德妻子说:“你们太好啦。我知道阿帷这个人性子不讨喜,向来跟人搞不好关系……”

    的确,喜欢炫耀说大话只是最轻微的一条罪状,自以为是才是他和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相处的问题。胡帷德自己的死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本来是一个小伤,他不要卫生员要给他包扎偏要按照乡下的土办法撒一把干土止血,结果得了破伤风,在连队里折腾了三四天,送去后方医院也没有救过来。

    连受过训练的医护兵也不愿意看护胡帷德,因为那是一个被恶鬼附身的人。发病后的胡帷德全身紧绷,稍微有点响动,哪怕是风吹过树叶,哪怕是阳光从树叶缝隙里照射到他的脸上,他已经绷紧的肌肉都会再抽搐起来,身体弓起像条平底锅上的鱼,两臂举起在竖直立在空中,脸上因为抽搐而变了形,嘴里发出嘶啦嘶啦的低吼。破伤风杆菌感染,全身肌肉紧张、痉挛,当呼吸肌痉挛后,患者会失去呼吸功能而死亡,送他去医疗队的卫生员回来以后告诉大家。破伤风大家是在救护培训时候听说过的,但是破伤风杆菌,以及感染后这种恐怖的样子,是所有人的盲点,连卫生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重复从元老医生哪里听来的几句话,伤口一定要冲洗消毒,万一得了破伤风送到临高也没戏。所以,最后胡帷德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前发生了什么,谭双喜所知道的,其实也就是那张阵亡通知书上的内容。所谓的“都在身边照看”,不过一句抚慰人的谎言而已。

    “谢……谢……”

    方姑娘喃喃的说出这个词,呆呆的看着地板,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你还是疼我的……都怪我……你打死我我也不让你去当兵……”

    谭双喜梦游般的被陈林黄带出了胡帷德家,在晒谷场旁边大树下坐了一会,才感觉回过神来了。

    陈林黄略带歉意的说道:“对不住了同志,方老爹就是这么个人!他原本就瞧不太上阿帷,女儿非要才勉强答应的。”

    “这股子尖酸刻薄劲,不敢想象给这号人扛活是啥感觉。”张来才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林黄。

    陈林黄笑了:“话说得难听,钱给得多就是。他愿意说就说呗,又少不了一块肉。”

    “就他这样,还多给钱?!”

    “方老爹给得工钱这是片最高的,和国营农场的工资一个行情。”陈林黄说,“要不然,大伙肯这么卖命给他干?”

    谭双喜不说话了,他怅然的看着这片打谷场,阳光正落下下去,夕阳照得田地和房子金灿灿的,可是这美景里再也没有了胡帷德,再过几年,只有和他有过夫妻之情的方姑娘还会记得他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了回去。不多片刻他又出来了。张来才有些奇怪:“你再进去做什么?”

    “我想问问方姑娘,阿帷是福建哪里人?有机会去福建的话,我们去找一找他家里人。”

    “有消息吗?”

    “没有,”谭双喜两手一摊,无奈的摇摇头,“方姑娘只知道他大概是闽南漳泉一带的人,具体哪里,阿帷从来没说过。”

    “算了,走吧。”张来才兴味索然,“赶紧的,不然要走夜路了。”

    “实在不行,就在村公所借宿。”谭双喜说。

    两人赶紧出发,沿着乡间小路往回走。没过多久,陈林黄赶上来叫住了他们,给他们一人一个荷叶包,从上面渗透出的油渍猜得出大概是熟食。

    “方姑娘让我带两份糯米鸡给你们。这是我们长工吃得犒劳。东西粗,路上填填肚子吧。”

    “有吃的就好了,太客套了。”说起来他们的确有些饿了

    “方姑娘也做不得什么主,家里都是方老爹说了算。”陈林黄解释着,“你们别嫌弃。”

    陈林黄匆匆走了,谭双喜和张来才颇为复杂的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带着东西走了。

    回到村公所,已是日头西垂,两人便在村公所借宿。好在村公所在建造的时候便对出公差人员的过夜问题做过了考虑,设有三间宿舍,村长又招呼他们开发晚饭。

    吃过晚饭,村长便叫人在村公所门口的晒场的大树下摆上一张小桌子,请他们喝茶聊天。村里“有头脸”的也来了几个人。大陆攻略开始两年了,村里虽然能看到报纸和公报,但是消息依旧是比较闭塞的,来了两个战场亲历者,自然要好好摆一摆。

    村长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茶,茶壶和茶盅明显是澳洲式的,连热水都是装在热水瓶里面的,几乎和营部的接待室一模一样。喝茶,其实也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消遣,过去只有有点文化的有钱人才有这样的“雅事”,现在几分钱便可以买一大包粗茶。这年头,几分钱已经不再是必须节俭下的金额了。

    “……如今有活银行呢。”村长说,“卖几天鸡蛋就足够买茶了。不光是茶,买盐什么的七零八碎的东西也指望着鸡屁股里抠出来呢!”

    庭院经济的一大重点就是推广养鸡。鸡蛋现在成了农民的一项重要收入了。

    至于鸡蛋的去处是天地会最近开设的“鸡蛋厂”,实际就是专门用来夹攻鸡蛋的食品厂。收购来得鸡蛋用来加工成“鸡蛋粉”和“盐黄”、“飞白”这些蛋类制品。更是作为军粮经常出现在伏波军的餐桌上。

    一干人喝着茶,说着闲话,特别是两广的战事,大家都想听一听。二人自然不负众望,把一路上的经历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随着他们的讲述,听众们仿佛亦身临其境于这场征伐,一会兴奋,一会扼腕,一会又唏嘘不已……

    晚饭后,晒谷场上的孩子们多了起来,一起嬉笑打闹。几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聚拢在一起,似乎在说些什么。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棍,上头糊着纸旗。远远的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争论,“今天我不当……你先当……我再当……不许赖皮……”

    很快,孩子们分成两个阵营,分别站在晒谷场两边。这是要玩官兵捉贼吗?这是这一带村子里长大孩子的必修课。

    当贼的一拨孩子跟以前谭双喜时代差不多,拿了些树枝当作武器,少数淘气的孩子拿了家里的扫把做大刀,等会回家多半还要再被打一场。当官兵的孩子中间有人大喊了一声“结阵”,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们居然摆出了一个双排战列线。矮个子的孩子们在前排,高个子在后排,都把棍子扛在右肩上。队列里又有一个孩子大声喊“装弹”,战列中的孩子们摘下棍子立在地上,装模做样的在兜里摸了一下,做了个装弹的动作,然后举起棍子做射击准备状。

    “哎呦,学的挺像啊!”谭双喜不由得赞扬,这队列水平赶上新兵了。

    下一个口令声传来,“标尺归零”。谭双喜脸上乐开了花,这谁教的?太专业了吧。

    另一波孩子们开始小跑着过来,虽然毫无阵形,却一个个气势十足,杀声震天的喊着:“杀髨贼”、“活捉马牵猪”……

    战列线那边则传来一阵嘴巴模拟出来的枪声,个别孩子还做出后坐力和枪口上跳的动作,对面的孩子惨叫了一声纷纷倒地。有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反应有点慢,还是剧本要求,还继续挥舞着武器奔跑过来。

    战列线中再传出一个口令:“上刺刀,冲啊”,然后两拨孩子们就冲撞在了一起。很快游戏就在不知道那边孩子的哭声中结束了,几个农妇从人群中拎走了满身泥巴的孩子,回家去进行政保局主题的下半场去了。

    谭双喜和张来才狼狈的擦拭着下巴和衣服上的茶水和茶叶末,刚才孩子们那一声“杀髨贼”着实让两人喷了茶水。村长略带尴尬的解释,游戏是村里的驻在警教的,一个参加过澄迈战役的老兵,甚至孩子们的米尼步枪,也就是那几根棍子,也是驻在警找来的形状相近的树枝,而那句疑似谋反的台词,是天地会的万首长教的,换成归化民打死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第十八节 幽会(一)

    “哎呀,天都已经亮了。”男人起身看了一下窗外,天空已经微微发亮,估计鸡叫的时候他还在梦里。

    “没有关系的。天亮了又怎么样,你又不上班。”女人翻了一个身,搂住了男人的胳膊,把头埋在了男人的怀里,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

    “都是昨晚折腾太久了。”男人轻轻的调笑女人,搂紧了女人的手在她背上抚着,感受着青春从躯体里渗透出,从男人身体里涌起的困倦再次吞没了他。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窗外不时传来鸡鸣狗吠,偶尔也有行人路过的脚步声。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的梳理着头发。男人忽然有些慌张,摸索着衣服想要起身。

    “急什么?早着呢。”女人给自己戴上耳环,“日班的汽笛还没拉呢。”

    “这不好吧,天都亮了街上人大多了不方便。”

    “不方便就天黑了再走。”女人吃吃的笑着,“我一会出去买点卤味。你最喜欢的糟鸭掌,卤口条,还有高丽拌菜……你不是喜欢家里的果子露酒吗?还有一瓶。”

    男人知道女人要把他留到晚间。他多少也贪恋女人的温存。但是理性告诉他,不宜久留。

    “有人来怎么办?”

    “谁会来?”女人见他显露出想走的意思,有点悻悻,“厂里的人还有他们读书会的一帮人都知道他去当兵了。他在这里又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亲戚的。”女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何况家里就我一个,他们也不想落个瓜田李下之嫌。”

    “你的国文学得真好。”男人称赞她。

    女人毫不在意:“幸亏学得好,能读书看报,不然不得被他嫌弃死!”

    “他还嫌弃你?”男人有些惊讶,“他一个光棍,差点饿死的穷鬼……”

    “穷归穷,人可有脾气多了。”女人咯咯的笑着。

    男人有点吃味了,不说话了。

    “生气了?”女人有些开心的凑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男人故作豁达,“我就是有些担心――你这房子毕竟是临街的。动静一大外头就能听到。”

    外面的声音渐渐嘈杂了起来,叫卖声,交谈声,吆喝牲口,车轮的碾压声,人力车上的铃铛……

    男人知道,他白天是走不了了。

    可要说有事,他还真没什么事。男人到镇上办事,事情他早就办好了。在这里多停留一天也算不了什么。

    “看来我是走不了了。”

    “就这么着急回去见你的黄脸婆么?”

    男人有些不悦,但是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调笑道:“昨晚动静这么大,我怕了你了……”

    “讨厌!”女人的拳头在男人胸口锤了一下。

    忽然楼下沿街的门被敲响了,急促的一阵又一阵。两人的动作瞬间僵住了,目光死死的盯着窗口。下面的敲门声愈发急促。男人的脑海里已经响起了砸门的声音,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女人惊慌的瞥了一眼房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接着她站起身,快步走到窗户旁,微微揭开窗帘一角窥视了下。回头说道:

    “不要紧,是隔壁的美堂嫂子,不知道有啥事情。我去去就来。”说罢,她出了房间,外面响起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男人赶紧穿戴整齐。小心的把散落在房间里的自己的随身物件都归拢齐全。

    下面传来了女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声音消失了。他又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女人推开房门进来,见他的模样愣了一下,笑着说:“怎么,怕有人来捉奸?”

    “那倒不是,”男人心虚的笑了,“都起来了,总得归置归置。”两人都深深的吐了口气,相顾一笑。

    “邻居找你啥事?”

    “借钱。”女人无所谓的把头巾摘掉丢在靠背椅上,“借两块钱――家里又周转不开啦。”

    “住在这里的人不都是工厂职工吗,还能短几块钱?”

    “瞧你这个地主少爷,”女人嗤的一声笑了,“他男人在工厂上班不假,工资高也不假,可是架不住人孩子多呀。五个娃娃,三个还是男孩,光吃饭就吃得两口子每个月打饥荒了。”

    “女人也不出去找个活贴补贴补?”

    “家里五个孩子,还找什么活?家务都干不完。”女人说着又下楼去,似乎在忙着什么。过了一会端着满满一盘子早饭上来了。

    “比不上你家里的,随便填补些。”

    男人看着桌子上的早餐,白粥、咸蛋、五香咸花生和装载小碟子里的“澳洲酱菜”。纵然是他家里,早餐也不过如此。

    “很不错了。”男人说着指点着咸蛋,“就这个,已经不是人人吃得起的。”

    “你满意就好。”女人笑着说,“你比以前随和多啦。”

    “以前我很冷漠?”

    “不是冷漠,是很……嗯……傲慢。”女人自己也开始吃早饭,“你知道班里的同学都叫你什么吗?”

    “少爷呗。”

    “少爷羔子。”女人掩嘴笑道。

    “一转眼,都毕业好几年了。”男人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同学们都怎么样了。”

    “好多人不在临高了。”女人说,“我上回遇到教过我们的首长,说我们班上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去了其他地方,什么济州、台湾、山东、三亚……最近又有人去了广东。他还问我为啥高小毕业不出去工作,安心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说了好多次‘浪费人才’‘可惜’了之类的话。”

    女人说到这里笑了:“幸亏我不是公费生!”

    “你爹待你真得挺好。”男人由衷的说,“我爹送我几个姐妹去读初小都觉得亏惨了呢,天天叨咕这事。闹得我妹看见他就躲。”

    “他哪里是待我好,就是为了赶时髦外加讨好首长呗。”女人百无聊赖的说,“同意我嫁给他,也是看中了他是首长看好的人。”

    外面响起了日班的汽笛声。随着昂奋的汽笛声,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铿锵有力的男人声音:

    “刚才最后一响,是临高时间8点整,各位听众早上好!欢迎收听今天的《新闻摘要》。今天的新闻有:元老院主席王洛宾今天在百仞城接见两广战役元老院一级优异服务勋章获得者……广东大区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在广州进行,大区区长文德嗣元老为先进工作者颁奖……下面请听详细新闻……”

    他们边吃饭边侧耳倾听着,新闻是他们了解时事最重要的窗口,特别是对男人来说,自家的生意早就不是村里那几百亩土地了。必须时时刻刻注意着外面的世界。

    “刚才新闻里面都说了什么?”女人忽然问道。

    “好像就是元老院开了很多会吧,然后就是荷兰什么贸易协定……你问这个干吗?”男人有些惊讶。从读书起,他就知道女人是个对天下大事不感兴趣的人。

    “有两广那边的消息吗?听说要和大明议和了。”

    “噢,倒是没有说。新闻里就说部队休整什么的。看起来真得快停战了。”

    “……到海外去!到生机勃勃的东南亚大地去!南洋公司招募移民宣讲会将于本月10到12日在文澜河公园举办,届时将有南洋公司和民政部门的元老到场宣讲移民政策和相关优惠。为便于大家参加,白天和晚上都安平了场次……”

    “……第三十六次退伍军人安置会议在百仞城举办,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妥善安置退伍和伤残军人及其家属……”

    “……今天的新闻摘要节目播放完了……”

    “看样子,仗的确是快打完了……他就该回来了吧。”男人小心翼翼的寻找着措辞,避开了丈夫男人这样的词汇,仿佛在缝纫盒里面避开一根根缝衣针。

    “嗯。”女人没有抬头,只是从鼻息中发出一声,可能是在回答,也可能只是在礼貌的回应。

    “给我讲讲他吧。”男人好像突然找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

    “他呀,没有什么好讲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女人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

    “我只是好奇……他长得好吗?对你不好?还是他有其他相好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笨嘴笨舌。

    “没有了,他人长得其实挺帅的,对我很好。”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垂了下去,“他就是穷了点,别的方面其实都不错,当年还是我非要嫁给他。”

    “……煤炭是现代工业的血液,而鸿基煤矿就是那个向临高源源不断输血的能源车间,自鸿基建站以来,一代代驻站官兵克服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一手抓生产一手促和平,用实际行动捍卫了元老院和人民的权益。下面请听专题报告,此去西向三千里,驻站卫国写忠诚……”

    女人在楼下洗碗,男人百无聊赖的在屋子里转悠着,这间卧室他此刻已经十分熟悉,再也感受不出什么新意来了。便出了房门,来到楼梯间里。

第十九节 幽会(二)

    二楼除了主卧还有一间房间,门敞开着。男人有些好奇,举步走了过去。

    这是一间小房间,靠窗是一张“写字台”,桌子上摆着“澳油灯”和墨水台、纸张之类的文具。沿着墙壁放着两个简陋的竹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的装满了书籍杂志和一尊微缩石膏像。看布置这似乎是一间书房,只是靠墙又另外放了一张小床。

    墙壁刷得雪白,挂着一幅技法拙劣的水彩画。男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女人念书的时候美术课上的作品。

    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窗户开着,望出去是住宅的后院,这里比临街的卧室要安静多了。是个读书写字的好地方。

    女人端着茶盘上来了。看到男人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的看着一本书。书页尺寸很大,比普通的书,不管是线装还是“澳装”都来得大。只是书页只有几十页,厚纸做成的封面上是一幅木刻彩版的《少女与小鹿》,刊头印着标题:《临高文艺》,看月份是最新的一期。

    “你也喜欢看这书?”女人嘟囔着放下了茶盘。转身又去楼梯间里的食品柜里拿来两个搪瓷彩绘的食品罐放在桌上。

    “我也算是个文艺爱好者啊。”男人笑道,随手翻阅着期刊。

    “是了,那时候你还给《芳草地》投过稿。”女人笑了起来,给男人斟上的茶。上好的红茶,滚烫,散发出浓醇的香气。

    “这里面有些文章写的很好,比如……正好这一篇就是写酱菜的。”说着男人把其中一页翻过来向着女人示意。

    然而女人却没有那么大兴致,只是扫了一眼,嘀咕着“酱菜有什么好写的”,把茶盏递给了男人。

    “我就爱看这样的小品文,平平淡淡的,读着就便有岁月静好的感觉。”

    “真酸,”女人笑了,忽然又下意识地端详了男人一番。

    “怎么了?”

    “你们可真够像的!”女人说,“看到几本书就挪不开步!”

    “这书是他的吧?”

    “当然是他的,难不成是你的?”女人端起红茶,慢慢地呷着。

    “他在这上头花了不少钱吧?”男人有些尴尬,没话找话的说。“书”和“杂志”,虽然有首长们的大力提倡,还有各式各样的补贴,依旧是一般家庭中的“不必要”开支。订杂志和买书,对于多数百姓来说尚属“奢侈”。

    “挣的那点工资,小一半都给他折腾进去了。”女人多少有些不满,“幸好,我不靠他吃饭,也不用养孩子。不然非三天打九架不可。”

    她打开食品罐子,从里面拿出曲奇饼干来。

    “广州来得稀罕货,海南只有百仞有卖。”

    女人给自己的茶杯里放上一快方糖,用小茶勺搅和着。

    “他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这书胜过我。”在男人咀嚼着曲奇搜肠刮肚想词的时候,女人又说仍然没有抬起头,勺子在茶盏里胡乱划着,像是在划一条看不见的船。

    “每天就知道看书,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写写写,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劲头,写得晚了就睡在书房里,要不就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女人叹了口气,又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这谁受得了。

    男人端详着书桌上的物件。除了灯和文具,靠墙堆着不少的书,都是“澳洲书”,里面除了已经掉了封面又用浆糊重新黏上的《国民字典》之外,看得最勤的大约是一套《红楼梦》,书皮已经被翻烂了。里面还夹着许多小字条。

    旁边有一本装订活页册。男人翻了一下,是《临高时报》文艺版,装订的整整齐齐,按照时间顺序叠放。

    “这样的册子,他还有好几本。”女人有些着恼的说,“书架上都是。他待女人就没这么上心过。”

    书架上果然摆着十多本这样的活页册,还有一排排的《临高文艺》,从创刊号开始按时间顺序叠放成一摞,看得出读者非常的爱惜。

    男人想起桌子上最新的一期《临高文艺》,不无醋意的说道:“他去当兵你也帮他收着杂志呢。”

    “他专门关照过,回来要看得。”女人心里有些得意,却做出满不在乎的口气。

    “你挺喜欢他的。”男人说,“我感觉的出来。”

    “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来我爹店里做工的伙计。我爹特别欣赏他,说他以后能干大事。我就觉得他这个人长得挺好,人又是文绉绉的,能写会算,还以为他也是高小毕业。其实他只是甲等文凭。靠着念夜校读出来的。”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停顿的时间有点长,好像是在找一个恰当的词。

    “了不起。”男人由衷的说。

    “是啊,读书上进,真正的读书人种子。”女人长了调子说着走到书桌前,整理了一下被男人拉乱的书报:“这些都是他的宝贝,连我都不给动,每天晚上就在这里看书,看到后半夜。后来,就开始自己写,写了厚厚的几摞纸,就放在这个抽屉里”。

    女人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摞被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纸,都是上好的澳洲稿纸。一张稿纸被带着飘了出来,落在了男人的脚边。男人捡起来,纸上用澳洲蘸水笔写了很多字,还有很多涂抹的墨迹。从涂抹的空隙里,能看出来是一首诗:“朝雾晨雨润青柳,藩篱雏鸟鸣新啼。光阴暗隐旧物去,春风却漾故时秋”。

    女人从男人手上抽走了那页纸,放回到稿纸堆里,用手抚摸了着轻声笑了:“他给我念过几段,什么风呀云呀情呀爱呀的,我也听不懂……后来他就不给我念了。”说完,轻轻的推上了抽屉。

    女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后的男人,继续自顾自的说着,“这套《红楼梦》,他看了得有几十遍吧。我问他,有这么好看吗?比我还好看吗?你知道他回答什么,你比宝钗好看,但是没有黛玉好看。气得我啊,这书里面一张画都没有,全都是字,他凭什么这么说啊,真是失心疯了。”

    男人又对刚才的话题好奇了起来:“那他怎么又去当兵了呢?工厂里待得好好的,前途无量啊。而且按照征兵政策,他这样的人原本也不需要当兵。”

    女人想了想,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过了一会,女人想起了什么,“他说他想去看看远方。”

    “远方?什么远方?就因为这个?”男人不解的追问,真是一个奇怪的理由,就放下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和大有前途的工作,真是不能让人理解。

    “是的……还有,就是他说他写的东西很浅薄,因为他的见识太少了,所以他想出去看看。”女人想到了什么,又说,“他说起过,有三种人最有可能当上作家,军人就是其中之一。”

    “想多些见闻阅历,做个长途商人也可以啊,自己没本钱,给公司当商务代表的不也到处走?还能去南洋呢!”这就更让人奇怪了,男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谁知道呢,大约是觉得军队的生活更刺激吧。”女人笑着指了指放在一张空椅子上的临高报纸,“昨天的临高时报,邻居拿来的,说是有他写的东西,我还没有看。”

    男人伸手拿过报纸正要看,女人却把报纸抢了回去,叠好放在了桌子上。

    “别看,咱们都别看。”女人笑了起来,“你也别看,我也别看,现在是咱们两个的时间。”

    男人尴尬的笑了笑,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还有奇怪的妻子。他和女人是高小的同学,在校的时候说不上有多熟悉――那会年纪小,脸皮薄,多少还有点“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只觉得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的女儿,挺文静的。没想到现在会变了这么多。

    “你是不是在想着回家怎么向娘子交代?”看男人很久没有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女人狡黠的笑了。

    “她才不会管这些。”男人有些嫌弃的说道,“她要是知道了,就会说,‘你要觉得她好就娶回来,我又不是容不下人的人’,再要不就是,‘家里姐妹多几个也好,打牌也有搭子’。”

    “这么贤良淑德?”女人吃吃的笑了起来,“对了,你娶得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难怪,难怪。”她停了下,不无调侃的说道:“就这样你还嫌弃她?”

    “我没有嫌弃她。”男人赶紧辩解。

    “算啦,我懂。”

    “虽说是包办婚姻,可她挺好的,我们也算恩爱。”

    “切!”女人发出一声充满了不屑的回应,“怕我缠上你吧?男人啊,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是个男人就行?”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还不及呢,当初要是你嫁给我,我高兴都来不及。”男人赶紧辩驳,把能想到的讨好的话都堆了出来。

    “又说瞎话,我看真有那一天,你跑的比谁都快。”女人被逗乐了。

    “哪有!”男人还想再来几句甜言蜜语,下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第二十节 访客

    二人又是一惊,女人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起身往卧室。不一会她神情慌张的回来了,低声道:“你就待在这屋子里,不要出声!”

    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知道女人是个胆子很大的人。能让她害怕的显然不是一般的事情。

    “什么人?!”他紧张的问道。

    “不关你的事。”女人叮嘱,“你别出声,待着就是了。”

    看着女人匆匆下楼的背影,男人愈发的不安了。他听到楼下的堂屋的大门打开的声音和说话声。

    听声音,来得是几个男人。男人紧张起来,他悄悄的挨到了房门口,从这里,可以瞥到楼下堂屋里的情景。

    来者是三个男人,一个便服的中年人,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军装的军人。

    男人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不知道这些人做什么的,但是这么一个人员组合,怎么看怎么像是来抓破坏军婚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昨晚到今天在这里的事,打个半死可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吃官司都份。

    男人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充满心头的只有悔恨。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和她勾搭上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浮游地……

    然而他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脑海里飞快地回想着:自己这算不上“抓女干在床”,卧室里也没有留下什么“不该有”的物件。只要女人不把他卖了,就算有人质问,只要一口咬死是“普通朋友”,“看望老同学”,就有转圜的余地。好歹他爹也是县里咨议局的委员,能和元老说得上话……

    女人开门的时候也是心里一阵惶恐,但在自己的家里,总还是努力的表现出了镇静:“几位上门有什么事?是我们家谭浩南的事吗?”

    原来她的男人叫谭浩南啊,这是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在这之前,两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免提到他。

    “您就是谭浩南的妻子?”

    “是的,我就是。”女人并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靠在门扉上,很不友善的说道。

    “进去说话吧。”带路的牌甲说,“站在门口说话不像样。”

    女人原本不愿意他们进来,但是看到街上已经有人在好奇的观望,只能慢慢地缩回身子,满心不情愿的说:“里面坐吧。”

    两人走进堂屋,里面和房子的外面给他们的印象一样:干净、整齐、简洁大方。谭浩南家是百仞镇新开发的居住区,是给在工厂和机关上班的收入较高的“中产”们盖得房子,也有不少商家因为贪图这房子有独立的上下水,生活便利而购买的。

    不宽的街道两边,红砖的尖顶两层半的小楼一栋挨着一栋排列的整整齐齐。窗户和门都是一个款式的,既干净又漂亮。门前的小院子放着花盆……

    谭浩南也是个志愿兵。能当志愿兵的,大概率家境不差。走到这条街上,张来才就知道了,谭浩南是个“赤父”(城里人)。

    开门的女子穿着的澳洲衣裙,比起他一路上见到的农村里的女孩子更漂亮,更雅致,材质显然也更好。女人的脸和手都是白白的……

    “你们坐一坐,我去给你们沏茶。”女人这会反倒镇定下来,知道自己若是流露出匆忙赶客的意思反而会惹来怀疑。便干脆落落大方的招待起他们来。

    “不用,不用,”牌甲摆摆手,“两位同志有些事,办完了就走。”

    “不麻烦,不麻烦。”女人说着去了厨房,不一会端出了三个玻璃杯来,“这是凉茶,同志们喝了解解热气。”

    她款款落座,军队里怎么忽然派人来,浩南不就在部队上吗?狐疑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这个时候,她的目光忽然落到门旁的衣帽架上。

    衣帽架上,挂着她平日里出门

    穿的外套和披巾,然而最上面的钩子上却赫然是一顶“巴拿马草帽”,这东西只有东门市那家只有一开间门面,毫不起眼门牌是82号的商店有卖。据说那里的任何一件货色拿出来,至少都能抵得上寻常人半年甚至几年的收入。

    男人来的时候正是带着这顶帽子。大约是出于习惯。随手便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

    怎么办?!女人心里一阵慌乱。他们现在坐的位置,只要斜过去看一眼就能发现这顶帽子。

    家里有男人的帽子尚且可以说是浩南的,但是这顶帽子浩南是买不起的。

    女人惶恐间,看到一个军人站了起来,郑重其事的敬了个礼,说道:

    “我们代表伏波军总参谋部政治处来通知您,你的丈夫,志愿兵谭浩南同志,在两广战役中英勇作战,不幸牺牲……”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女人脑袋里炸开了一般,巴拿马草帽和丈夫阵亡在她脑海中翻滚纠缠着,瞬间,她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扶到了靠椅上,人中疼的厉害,美堂嫂正低头看着她。

    “醒了,醒了!”她高兴了叫了起来,又关切的问道,“要不要喝口水?”

    女人虚弱的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她挣扎着坐起身子,全身软得厉害。一种不真实的幻梦感在周围旋转。她迟疑的看了看地面,想去抓住什么,却又不知道抓什么。

    “美堂嫂,”她低声道,“你家里有烧酒没有?麻烦给我倒一点来。”

    “好!好!”美堂嫂赶忙去了。

    “嫂子,你还好吧?”张有才见她浑身颤抖,怕她再出什么事,赶紧问道。

    “不要紧,不要紧。”女人摇着头,“你们继续说吧。”

    谭双喜赶紧从挎包里取出牛皮纸口袋,照本宣科了一遍。随后把阵亡通知书、支票、几枚勋章和一包“贵重遗物”交给了女人。

    女人打开遗物包,里面是一双她亲手做的半指手套,还有一个磨损的很厉害的羊皮笔记本,也是她当初送给丈夫的礼物。

    她摸索着已经磨破了手套,又翻着已经磨花了的笔记本封面,若有所思,最后微弱地叹息了一声。

    张来才说:“谭浩南是个优秀的军人,工作努力,作战勇敢。是个好男人。”他在好男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在责备。

    美堂嫂拿来了半瓶“海康甘蔗烧”。女人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去,然后她就这样又连喝了两杯,就在几个人的注视之下,房间里一片死寂。

    “还有大件的遗物会通过邮件寄回来,有什么要求你也可以向军人科和部队反映……”谭双喜低声说。谭浩南和他在部队关系很好,虽然他们一个是本地土著一个是外来户,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谭”,平日里彼此都有照应。

    她点点头,终于抽泣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掩住了脸。眼泪把张来才的眼神也洗刷的和蔼了一些。

    “他有什么话给我吗?”

    谭双喜说:“他最后留下了话。他说他对你很抱歉,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要你再找一个可靠的好人。”

    她轻轻摇着头,把腿蜷缩起来,脸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在椅子上缩成了一个球。幸好这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这样的椅子在农村很少见。这家里的摆设就不是普通的家庭。

    谭双喜知道谭浩南没入伍前是本地一家做土产贸易的大商行职员,虽然不是归化民干部,收入并不见得比那些干部低,更别说岳父也是有钱的商人。

    他长得帅气,能写会算,写一笔好字,说起话来也特别好听,文绉绉,特别的有学问的感觉,常常帮连里的士兵代写书信。

    有钱,有文化,

    有漂亮的老婆,有美好的未来……然后他死了。

    想到这里,谭双喜心里堵的慌。

    “浩南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今晚的月亮真美"。”谭双喜慢慢地回忆着,“战斗发生在夜间,当我们消灭了夜袭的土匪,发现浩南躺在地上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他先说了前面跟你说的那些,然后就说了今晚的月亮真美。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谭浩南妻子又哭了。她喃喃自语:“今晚的月亮真美……”

    这并不是谭浩南的最后一句话。这次混乱的亲历者都记得很清楚,一辈子也不会忘——他最后的话是“疼――”最后的声音是和着血沫子一起喷出来的。

    谭浩南死的很冤,简直不能再冤了。站完第二班岗,谭浩南可能是想去炊事班找找有什么吃的,没有跟同一班岗的兵回来,而是穿过树林走捷径,结果碰上了潜伏哨。潜伏哨喊口令,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一时懵了,总之没有回答。这时候大声喊我是某某某,多半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一百多号人在一起这么久至少也是似曾相识,顶多事后挨个批评。结果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潜伏哨开了枪。

    “他想你,”谭双喜简单地说,“他夜里总是看月亮,总说月亮真美,总跟我说‘千里共婵娟,他和你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这个可不是谭双喜瞎编的,谭双喜和谭浩南因为同姓的关系一直很好,有时候两人会一起聊聊家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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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难得糊涂

    谭双喜继续讲:“夜袭发生的时候很混乱,我们都在朝着有土匪的方向开枪,只听到他哎呦了一声,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他流了很多血?”她沙哑着嗓子说。

    “血倒没流多少,被羽箭射中了胸膛,几乎就是心脏的位置。我们围着他,喘了一会就走了。没受什么罪。”似乎是为了尽量安慰她,谭双喜又补充道,“虽然他服役时间不算太长,但是表现的很勇敢。得了两枚二级勇气勋章和一枚二级优异服务勋章,还上了华南军全军通令嘉奖……”

    “可是他不在了,”她说,“再也不回来了。”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谭双喜无力的看着桌子上的勋章盒子,是啊,他再也回来了,给他妻子再多的勋章又有什么用呢。这些勋章不会被戴在主人的胸前,炫耀他的勇敢无畏,赫赫战功……

    “您节哀保重。”谭双喜起来又敬了个礼,“我们走了。”

    从谭浩南家里出来,牌甲招呼他们去吃饭,谭双喜拒绝了:这里是市镇,饭店多如牛毛,不比乡下得依靠村长派饭。

    “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谭双喜说。

    “这女人……”张来才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不规矩!”他的声音有些大,脱口而出之后又赶紧看了看四周有没有惊扰到其他人,这才愤愤不平的说道:“她屋子里有男人的东西!”

    谭双喜没有说话,好一会才开口道:“有一顶男人的帽子说明不了什么……”

    “一顶帽子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可是你看到厨房水槽里的东西了吗?”张来才气愤地说,“饭碗、筷子、勺子还有杯子什么的都是双份的!她一个人住为什么要洗两个人的餐具?还有厨房里有没有吃完的食物,都是精心准备的――你可别说来的男人是她的亲戚……就算是她亲戚……”

    这话他没说下去:表亲之间缔结姻缘的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就算是有男人来访也证明不了什么啊?”谭双喜劝慰道,“大明律还讲抓女干拿双呢,你就看到这点东西,能抓个屁呀!”

    “那男人就在楼上!”张来才说,“你没听到楼板有响动?”

    “我饿了,赶紧找地方吃饭吧。”谭双喜打断了他的牢骚,把他硬拽进街旁一间小饭铺里。

    这会还没到午饭的饭点,铺子里空荡荡的。老板见有两个军人进来顿时来了精神――最近来了许多回乡军人,共同特点是出手大方,花钱散漫,是个好主顾。忙不迭招呼起来。

    “两位同志,吃点啥?”

    “有单间没有?”谭双喜知道张来才满腹火气,不吐不快,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发泄出来才行。

    “有,有,就是条件一般,您老见谅,小店不是什么大铺子……”

    “有就行,别那么多废话了!”

    老板赶紧招呼店伙将他们带到后面的一间单间里,条件果然一般,除了是独立空间之外和外头没什么两样。谭双喜却很满意,“就这里了。”

    “二位吃点什么……”

    “来四个爽口小菜下酒,再来半打‘文澜江"啤酒!”谭双喜点了四个盐水花生、凉拌海蜇之类的凉菜,又问,“我看你们外面挂着东山羊肉的牌子,正宗不?”

    “瞧同志说得,”老板马上换成了方言口音,“我就是万宁人,能不正宗?都是老家自己养得!活得送到临高来,昨天才现杀得!”

    “来两斤白切羊肉,要带皮的!”谭双喜说,“再来一盘爆炒羊肚!”

    “行行,”老板连连点头,又低声道,“小店有新鲜羊宝,两位要不要来一份?保管好用!”

    “膻不膻?”

    “小店有秘制做法,绝对不膻。”

    “来一份吧。”谭双喜道。

    “这就来!”

    张来才连连摆手道:“双喜哥!你家里没女人,吃这个作甚?不要不要。”

    “我用不着,你用得上啊。不是送完了信还要去会相好的吗?”

    “甚么相好的,我现在半点兴趣也无了。”张来才叹了口气,“看到浩南兄弟的下场,我真得是心寒……”

    正说着话,外头伙计吆喝的声音传了过来,不一会酒菜齐备。

    “羊宝上锅炖着了,一会就得。”老板招呼着,“要主食么?”

    “先不用。”谭双喜打发走了老板。张来才终究还是抑制不住,问道:“双喜哥!我不懂你为啥要护着她!她就是在偷人!女干夫就在楼上,有牌甲在做见证,咱们就该冲上去当场就捉了这个女干!”

    “你不会觉得这男人是光着屁股在床上等我们抓吧?”谭双喜悠悠道。

    “就算穿着衣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有一起吃喝的证据,不是***是什么?”张来才愤愤不平道,“抓住了先打个半死,就算到了派出所定不了他的罪也给浩南兄弟出这口气!”

    “你也知道定不了他的罪。”谭双喜说,“是,人打了,你痛快了。谭浩南这绿帽子也是实打实的戴上了――不但戴上了,全百仞的人都知道了。再说了,万一根本就没这回事呢?也许来得是她亲戚,也许是个邻居,也可能是送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个女人呐,又不是囚犯。”

    张来才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愤愤道:“那顶帽子我看到有首长戴过,谭浩南家里再有钱也不会买的!这个女干夫家里很有钱!浩南兄弟在前头打仗,她在后面和人乱搞!倒还挺会挑人的……”

    “她乱搞没乱搞我不敢说,但是她对浩南兄弟是真心的。这我看得出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懂女人了?”张来才闷声说。

    “是啊,我怎么会懂呢?”谭双喜默默地想,没退伍前还是先别想着结婚吧,他可不想有一天,他的女人抱着一张纸哭,男人不该这样。

    “浩南兄弟已经走了,现在还要当成别人的背后的谈资吗?”谭双喜见他还在生闷气,劝他。

    “是了,”张来才泄气了,“闹出来太难听了。”

    谭双喜捡了一块海蜇皮放入口中:“说到底,浩南兄弟什么都不知道了。活人还得继续过日子。我和浩南兄弟相处的时间多些,他们两口子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她待浩南真的很好,不是虚情假意……”

    他想起谭浩南说起过,他的工资几乎全用来买书买报买文具,光是每个月投稿和文友写信就要花好多邮费,妻子从来没有过怨言。

    “……关键是她懂我,你明白吗?她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和她在一起很默契,觉得特别舒心……”

    回想起谭浩南的这些话语,谭双喜不能太理解什么叫“懂我”,但是他能明白这个“兄弟”的心情。

    她真的有乱搞吗?他不愿相信,但是张来才说得又是言之凿凿。既然这么恩爱,为什么又会有其他男人插足呢……

    张来才大口的灌着酒,说:“我不是在乎是不是虚情假意,只是,只是,觉得浩南兄弟好冤呐!”他说着扯开了军装的前胸襟,“我替他想都觉得堵的慌。”

    “你就别想了。想不通的事情多得去了。你要都想,还不得把自己憋死?”

    说着话,店伙吆喝一声,端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小砂锅。低声道:“炖羊宝,两位趁热吃。”

    揭开盖子,里面白色的浓汤,撒着绿色的蒜叶,晶莹剔透的羊宝

    在微沸的浓汤中颤动着,果然如老板所言,一点腥膻也没有,只有一股浓烈的香气。

    “来吃吧。吃了之后晚上和会相好的去。”谭双喜宽慰道,“累了就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活干呢。”

    外头忽然响起了笛子和军鼓演奏的军乐声,还有许多人嘈杂的欢呼声。两人对视一眼,谭双喜叫来伙计:“外头怎么了?”

    “是本甲在欢送新兵出征呢!”

    两人丢下酒杯,出来观望。只见街道上军鼓和笛子正演奏着《送行曲》。在激昂的进行曲中一群人簇拥着几个穿着没有军衔和兵种标志的元年式军服年轻男人走过,有人举着横幅,上面写着:“欢送东门镇第十七甲三牌……”后面大约是几个名字。

    横幅下面是三个年轻人带着腼腆的笑容――这辈子他们大概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旗帜在他们头上飘扬,街面上的头面人物:本牌甲商会的会长、牌长和甲长、牌甲妇女会的会长……都来给他们送行了,送行的人们挥舞着鲜花和小旗,警察在前面为他们开路,路过的市民们向他们欢呼,有人抛洒着彩纸屑。他们努力作出一幅勇敢无畏的模样,踩着进行曲的鼓点走着。

    看到两名伏波军军人在街边,三个年轻人忽然一起站住了脚步,参次不齐的向他们敬礼。谭双喜和张来才忙不迭的一起还礼。

    “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光复华夏!”……随着响亮的口号声,音乐声又响了起来,欢送队伍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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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大雅村

    “又有小伙去当兵啦。”张来才回到包间里,不胜唏嘘的说道。

    “总得有人去不是?”谭双喜说,“这大好的花花世界,不得有人看着?”

    张来才没有说话,点着了一支香烟,慢慢地吐着烟圈,谭双喜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桌旁今天新出的《临高时报》,漫不经心的翻阅着。忽然他瞪大了眼睛,推了下张来才的胳膊。

    “你快瞧!”

    张来才吓得一哆嗦,香烟屁股差点掉在胳膊上,他以为有什么要紧的新闻,赶紧把香烟屁股掐灭,凑了过来。

    “什么消息?!”

    然而他看到的是《临高时报》文艺版――他们虽然平日里也爱看报纸,但是文艺版大多是略过不看的。

    “这不算多。”车夫说,“一小部分而已。现在村里好多人家都在养鸭,出去捕鱼的反而少了。”

    李安泽是真正的“科班出身”的军事干部,高小毕业后考入济州岛陆军学校,是第一届两年制步兵专业的毕业生。比起过去三个月、六个月,最多一年的“军政干部学校”的毕业生来说,这批毕业生不但文化水平高,而且得益于长时间的专业训练,军事素养都是一流的。元老军官们对他们也非常的看重,都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这里头牵扯到一段往事。当初在追击明军的时候,夜间急行军,谭双喜所在的排担任全营的收容工作,专门收容掉队士兵,天黑路滑他失足落入山沟里昏迷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部队已经过完了,他摔得头破血流,脚也扭伤了。一个人躺在山沟草丛中,四周都是荒山野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坐而待毙的份,没曾想排长李安泽早上点名的时候发现他失踪了。趁着部队休息,带着人冒着被散兵游勇和土匪袭击的危险返回来寻找,硬是走了将近二十里山路把他给救了回来。

    李安泽就是他所在排的排长,正是因为李安泽的阵亡,他才会成为排里的“当家上士”。要说渊源,他们着实不浅。谭双喜一路从出征时候的普通一兵到现在成为“当家上士”,实任排长,都少不了这位军官的提点。虽然李安泽年龄比谭双喜年轻的多,但是在谭双喜看来,这个济州岛陆军学校的毕业生于他,却如同父兄一般。

    “这路不怎么好啊?”

    谭双喜沉默道:“他可是我的恩人。”

    “对不住了,这是货车。”赶车的车夫打着招呼,“悬挂差点。没有客车舒服!”

    看着田野在道路两旁向后离去。通往大雅村的路修很一般,沙石路面还算平整,但是地基却很薄,时常遇到不小的坑洼,让整个马车颠簸不已。

    “因为真的很喜欢她,所以想把所有美好的事物跟她分享。姑且不说爱她,单单就是喜欢,也希望能把感受到的美好跟她分享。比如,今晚的月亮真美,风也温柔。”

    后来外婆去世,他才随着母亲奔丧又匆匆回了一趟大雅村。这一晃,又是好几年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大雅村来了。小时候他很喜欢随母亲回娘家。待到年岁渐长,反而不太回去了。家里穷,母亲对回娘家本也不太热衷。毕竟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拖儿带女的回去,碍于情面的招待便显得“勉强”:外婆欢喜表情下的忧虑,舅舅略显尴尬的“欢迎”和舅母毫不掩饰的厌恶。虽说因为亲戚的关系,时不时还要走动一下,但是来往的却是越来越少了。

    “是了,要不是他你早就没命了。”

    好在酒馆出去不多远就是一家挂着“军指定”牌子的旅馆,饭馆老板生怕他喝多了闹事,派了两个伙计把他架到了旅馆办了入住手续。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可是小孩子都不会说了……”车夫似乎有些牢骚,但是他说不出小孩子也不会说了有什么坏处,只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谭双喜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头痛欲裂,喝下一大碗热水,回去床上裹着被子又躺了一会,才感觉好了一点。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没听到广播报时,估摸着已经是九点过后了。张来才还没回来,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小子大概要到中午才能回旅馆了。

    “再也不喝了。”谭双喜嘀咕着。

    “说新话大家都听得懂,没什么不好的。”

    吃过早饭,两人出发。李安泽家所在的大雅村距离城铁有点远,它是个沿海村子,要么到博铺搭乘沿海交通船,要么就乘坐乡村专线的公共马车。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决定乘马车去。

    “集资修得,能好到哪里去?”车夫抽着烟,滔滔不绝。这路不算是“官道”,而是大雅村等沿途几个村子一起出钱出工修的。不过因为第一次出现民间集资修路,县里民政科给了一点补贴,还免费派了技术员来勘探设计,所以道路的规格是仿效澳洲式样的,就是没有大机器来打地基,材料也不行。修完了几个月就开始破损了。

    “你原来躲这儿来了。”张来才满面春风,“我问了饭馆老板才知道的。”

    “你看这个!”谭双喜用手指指着文艺版末尾的一小块版面。

    “要不是他,我这会不但尸骨无存,大概率档案上还要盖上一个不明不白的‘失踪’图章。”谭双喜感慨道。

    “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样了。”他望着沿途的风景,感慨道。

    “真可惜,李中尉原本前途无量。”张来才颇为惋惜,“你瞧瞧,死得都是有才的。”

    正头疼着,张来才找了过来。

    “这是啥……”

    “他和你是同乡吧。”

    “最后一个了,这是个排长。”张来才坐在饭桌旁看着谭双喜喝粥,翻阅着任务文件。

    两人上了车,宽大的车厢里装了一大半,看包装都是些日用消费品:酒水、布料、肥皂……也有农具、渔具和五金材料。

    “是他送我过来的。”谭双喜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真是个好人呐……”

    “……这两年坏了就修一修,修得没有坏的快。”车夫说,“也是,这条路上每天走多少车子?不压坏了才怪。”

    “他和我外婆是一个村的。”谭双喜说,“李家是村里的木匠,他爹手艺好,一年到头在外面干活,年底回来总能带回不少钱米来,日子比村里多数人都好。所以他才能念书识字。”

    大雅村和沿海的几个村子,靠着这条路把渔获贩卖到澄迈县城和马袅堡,不靠海的村寨,则通过这条路贩卖蔬菜和家禽。不论是老县城还是博铺、百仞、加来……这些新兴的市镇的巨大胃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运货的马车在路上川流不息的运送着农渔产品,又把城镇里的工业品运回村里。

    张来才这会倒是精神的很,看到谭双喜这病怏怏的样子,又是给他打水洗脸,又是到外头给他买粥,一起当兵几年没有结下的情分,反倒是在这几天的任务里稳固了。

    道路的一侧,地形开阔了起来,是沿海的大片的滩涂,靠近道路的地方长满了草木。滩涂上一群一群的鸭子正在觅食。

    “没事,有车坐就好了。”谭双喜说说着递给车夫一支烟,胡乱的聊了起来,希望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下宿醉的带来的不适。

    “这么多鸭子!”张来才站起身子眺望着滩涂上不时变幻出各种队形的庞大鸭群,惊讶的说。

    “排长。”他下意识的说道。

    昨天吃完晚饭张来才就走了,他一个人闲着无事,便继续喝酒解愁,啤酒喝光了不过瘾,又叫了水果白兰地,等到发觉夜深的时候已经站不稳了。

    “现在人比以前多了十倍都不止。”车夫说,“都是些北佬。你现在要在村里说土话,十个有八个都听不懂,大伙只能说新话了。”

    张来才定睛一看,却是署名谭浩南的一首诗。

    没想到在百仞交通中心,谭双喜遇到了熟人,正是大雅村来百仞送货的村民,这会卸了货要回去。于是两人就搭上了他的货运马车。

    “一份炖羊宝收了我们一角五分,可不得好好服侍你。”张来才看他形容萎靡,“喝多了不舒服?你平时就不太喝酒,猛地喝多了就这样。”

    谭双喜知道这是“滩涂养鸭”,这样养鸭不但节省饲料,下得鸭蛋既多质量又好。是所谓的“海鸭蛋”。

    “哦?为什么不去。”谭双喜有些奇怪。

    “现在打渔更吃本了。要大船,还要澳洲式的大船,渔具也不便宜,还要买冰……说挣钱,打渔比以前更挣钱了,可是这本钱,一般人可就承受不起了。再说大船打渔本身就省人力,多出来的人怎么办?不得另外找活路。天地会就派人来推广养鸭,说我们这里滩涂多,村里就开始养鸭了,鸭蛋卖给食品厂,好歹挣个全家温饱。”

    “也好,出海打渔毕竟也是一桩苦差事。”谭双喜由衷的说道。

第二十三节 大雅村(二)

    车夫瞥了谭双喜一眼,笑了笑:“算是吧。”

    谭双喜服役多年,一听便知道话中有话。但是他毕竟是外人,村里头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好,当即打了个哈哈:

    “鸭子养了这么多,本地的鸭肉也是你们提供的吧?”

    “一部分,一部分。我们这里主要还是卖鸭蛋,外加就是被淘汰的蛋鸭。肉鸭是丰前丰后那几个村出得多。”车夫眯眯笑,“不过你们在街市上吃的卤鸭、老鸭煲什么的,都是我们村里的。”

    “淘汰的蛋鸭会很瘦呀,吃起来会不会太干?”张来才问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正因为它不下蛋了,吃下去的营养就会累积到身上,不下蛋之后再多喂一段日子就行了。肉紧,油多,味道鲜,比六十天就出笼的白条肉鸭好吃多了。”

    “您老还知道‘营养’,挺有学问!”

    “我家也养鸭子,天地会的技术员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八哥学舌也学会了。”车夫笑了笑。

    “别哭。”姐夫镇定地说了一句,又转向两人,“怎么了?他在哪儿呢?”

    前门关着,两人只好围着院子转了半圈。房子背后的后院堆着很多原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木料堆上,捧着本书在看。他看得那么起劲儿,直到谭双喜大声咳嗽了两声,他的眼睛才从书上移开,望着两人。

    “好孩子,有志气!”谭双喜称赞道。

    姐夫看着两人的神情,有点明白过来,他拉住妻子的手,对两人说问道:“小李子出事儿了?”

    “他说,工头是人,工人也是人,凭什么他可以骂我?他骂我就不干了。还说要要是当初换他去送柴火,管家打他,他非打回去不可。”

    院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

    “客气什么!”李大姐还是带着一股子热情,但这种热情,更让谭双喜的心揪了起来。

    尽管距离上次到大雅村不过三四年,谭双喜却觉得仿佛阔别多年了一样。身边晃过的面孔和北方口音,令他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怎么说?”张来才饶有兴趣的问道。

    “快进屋喝水。”她说,“我隔窗子看见,还以为是谈生意的。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呀?”她小声责备丈夫,满脸带着喜色,“是我弟弟的事情吧?”

    “当商人来钱快,再过几年他就发达了,还怕没老婆?”谭双喜笑道。

    张来才有时候也要说点挺有学问的话,这时他揪了根草嚼着,叹息说:“家里条件真不错!何苦去参军呢?”

    虽说表情有些诧异,但是并没有流露出惊慌。

    “工厂不干了,又干啥了呢?”张来才八卦起来。

    张来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知道你们村里有个李安泽不?”

    “有人吗?”谭双喜向着房子喊,这儿静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微风拂面,树叶哗哗地轻响,院子中间的两间瓦房里,传出了烟火的气息。

    “有志气顶个鸟用。”车夫感慨道,“他懂个屁,要打架,我一个打十个管家都成!只是事后刘老爷一张片子送到县衙门,老子屁股都要被打飞,刘老爷的地也种不成了,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也就是澳洲人来了,到处都有活路,不用苦哈哈的打渔刨地也能过活了。这小子就以为是自己有能耐了!”

    “他家还在老地方吗?”谭双喜问道。

    离开了村公所他带着张来才没有走大路,而是往两旁夹着大榕树的乡间石子路里一拐,沿着成片的速生林和水田走过两里多地,过一座木桥……七只大白鹅气昂昂地叫着示威般从两人脚边摆过去。再向右拐……谭双喜嘴里念叨着,张来才没出声,一直跟在屁股后头。

    李大姐把哭声埋进男人怀里。姐夫只得把她弄到屋子里面坐下。手足无措的谭双喜和张来才,只好跟着进了屋子,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对面。

    谭双喜暗骂张来才多事!李安泽家的方位他大概知道,只是时间太久,有些模糊了,而且澳洲人来了之后,区划都调整过了。他原本打算在二牌的村公所下了车去找村长带路。

    “知道,知道,他家就在三牌。”车夫连连点头,“他爹过去是当木匠的,好手艺!可惜死得早。现在家里头是姐姐姐夫当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说去出公差,难道就是他家?!”

    “我是为了混碗饭吃。谁叫当兵收入高呢。”张来才说。

    “还在老地方。房子重新翻修过了。”会计大略也猜到了他们的“公事”,“要不我找个人……”

    “那你们先过去。我这就找人去候村长,他一回来就让他过去。”

    “找人就不必了,他家我大概知道在哪。”

    李大姐惊叫一声,用手捂住脸,似乎要晕过去了,姐夫赶紧扶住了她。

    “年轻人的……”谭双喜说,“咱们不是也一样吗?又没有拿刀逼着你去参军。”

    谭双喜看看张来才,他又故意不抬起头来,只盯着自己的鞋子看。谭双喜只好硬着头皮就对李大姐说:“我们是李安泽的战友。”

    谭双喜说:“我们找李安泽的家属。”

    尽管已经有了邀请,谭双喜却有点迈不开脚步了,短短几步路,他走的很慢,张来才一如既往的靠不住,躲在他身后磨蹭着。

    “你老养鸭子还出来赶车?真勤快!”

    李安泽的姐姐出来了,不会认错,她的眉眼和李安泽简直一模一样。她衣着简单,盘着头发。

    “不,不进去了……”谭双喜下意识地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会该进去还是该留在外面。

    “我是他姐夫,他姐姐在屋里呢。篱笆门没插,你们进来说话吧。”

    谭双喜默默的点点头,敬了一个礼,低声道:“李安泽中尉阵亡了。我们是来通知家属的。”

    “大概就是这儿,我也说不太准。”谭双喜指着前面隐蔽在树林外的一排红色的瓦房顶。

    两人沿着小路转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海湾,沿着海岸是石砌的码头,几道不算长的木栈道伸展到了海里,靠满了渔船。

    在码头转了一圈,问了几个人。他们转而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海湾的一角。这里用半人高的篱笆围出了一个院子。院子收拾的很干净,种着几畦蔬菜。最惹眼的,是院子里一座高大的芦席棚,下面堆放着一摞摞开好的板材型材,一张宽大的木工台上散落着木匠工具,角落里堆着些成袋的废料。

    车夫没有说话,但是从他阴沉下来的表情看他已经明白他们是来出什么公差的。

    马车在二牌的村公所前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去找村长却没人。村里的会计说村去公社开会了,驻在警也出警去了。

    汉子笑了,嘴唇里面露出的白牙齿让人觉得阳光灿烂。

    “不求他的能发达,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好了。跑商的发财的自然有,跳海上吊也不少。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说到这里他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吉利,朝着车外啐了一口唾沫,“他发达不发达的,我是指望不上了――心野了。”

    “从工厂出来,跟着个商人跑买卖去了。一去半年多,一点消息也没有,前几天才算来一封信,发信的地方叫什么‘平户’,问了警察才知道是外国一个地方。说他走了很多地方,虽然钱还没赚到,但是长了很多见识――这不是屁话是什么?见识能当饭吃?”车夫抽着烟,继续发着对儿子的牢骚,“转眼都是二十五啦,连老婆都没有,净干没用的事,也不见他拿钱回来,只能老子出来挣钱了。”

    “有事儿?要买什么东西吗?两位同志。”他的北方口音暴露了他的移民身份。

    “屁!有钱才不出来赶车呢。”车夫笑骂道,“我又不是贱骨头,也是没法子。儿子不肯跟着我放鸭子,又不愿意作田,去城里当工人嫌被管得严,干活太累,还要被工头骂。我说他当年他老子给城里刘老爷送柴火,天漆黑就起床,快到中午送到地方,累得半死不说,还被嫌弃柴火潮湿,争了几句白挨了管家几个嘴巴!工头说你几句怎么了?你知道他怎么说?”

    张来才取出通知书,交到了男人手里。

    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好好的人,非要考什么军官学校。说是去了有出息,有出息!还说什么‘天子门生’!要当军官,挎指挥刀……才几年呀,弄回个‘通知书’来了……这叫什么事呀!你让李家绝了后喽,我死了怎么去见爹……”

    李大姐边哭边诉,絮絮叨叨的哀诉着,听得两人心里发酸。这样的场面他们见多了,原本已经不会掉眼泪了,但是此刻这些话仿佛在他们的心头捶打。把许多已经埋藏起来的过往伤心事又给勾了起来。

    “别嚷啊,叫人家说完。”姐夫仿佛是下命令般劝着,眼睛看着谭双喜。大概因为张来才刚才掏出通知书,让他不太喜欢这个报丧人。

第二十四节 大雅村(三)

    谭双喜把李安泽留下的笔记本交给他,李安泽平时没事就爱写日记,还有抚恤金支票。姐夫接过去时苦笑一声,说:“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小李子哟。”

    “他是怎么死的,在哪里?”李大姐哭了许久,终于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问。

    “救人,李安泽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从小就喜欢帮人!就从来不想着自个……你不想着自个也想着姐姐呀……”

    女人泪如雨下,絮絮叨叨的埋怨着。谭双喜坐如针毡,只好按照事先商量的说辞说道:“我们在广西的时候,桂林战役……冲进明军大营的时候,对面打了一炮,小李子把旁边两个兵都按倒在地上,自己却受了伤。”

    谭双喜看了看张来才,似乎在暗示被救下来的人就是他:“伤口就在脖子上……人很快就没了。”

    张来才看了谭双喜一眼,因为原来商量谎话的时候,这个角色本是谭双喜的,可谭双喜宁愿把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的幸运让给他。

    “大炮,打在脖子上……”她喃喃道,似乎不能相信。

    “一下子就过去了。”谭双喜说,“基本上没感觉。没什么感觉……”

    “就像东边符家小儿子,那次刮风被瓦片砸了一样。”她丈夫帮着解释,“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还是流眼泪,流个不停。

    姐夫看了两人一眼,点点头,扶着李大姐进了里间。谭双喜在堂屋坐着,膝盖并紧,头顶有几声稚嫩的鸣叫,抬眼一看,屋顶的木檩子上结了一个泥巢,两只乳燕探出头来。

    过一会儿,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来了。她已经好了些,手上捏着一叠信封,一看就知道是由营地发回来的军邮。

    她把信拿给两人一起看,信封表面皱巴巴,有的地方沾着污渍,但是每个折痕都仔细的重新压平了,看得出保管的人很用心。

    谭双喜抚摸着信件,从一个充满了熟悉感的信封里,掏出好几页纸,展开一看确实李安泽亲笔写的字体。字写得很大,而且还七扭八歪,这并不是写信人得文化程度低,而是战场上行军中空闲时间掏出信纸写几句,只能就着背包活着大石头写。

    “姐,我在北方过得挺好,别挂念。吃得好,睡得香,行军作战也不比平时训练更辛苦,我都胖了!队伍的士气很高,明军不堪一击,走到哪里都有欢迎我们的群众……”谭双喜一边读,一边想起了他们刚刚跨过海峡登陆北方大陆的时候,李安泽那副笑眯眯的、跟谁都很熟络样子。不过后来他瘦得很快,因为在那儿患了消化不良。

    “我已经晋升中尉了,职务也把代理两个字摘掉了,现在是正式的排长了,管着几十个弟兄。我年纪小,可他们都服我……”

    李安泽在排里差不多算是年龄最小的,军士和老兵普遍服役都在三年以上。年轻的军官到部队,没点真本事的确降服不了老兵油子。这点上谭双喜是相当服气的。一旦进入战斗,他就是个坚定果敢的军人,排里所有的士兵很佩服他。无论是组成横队齐射还是以纵队冲击,再或者以散兵袭扰,李安泽都是站在第一个。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鱼,想村里符大妈做的鱿鱼干,想夜里稻花得香气,想山上的那个水塘,想要在下次休假时在海边钓鱼。真希望爹娘还在,也能在家里等我回去。你说的结婚的事情不忙,等打完仗再说吧。”

    李安泽的母亲早亡,父亲没有续娶,靠着做木匠活把姐弟两个拉扯大,原本李安泽上了军校,家业有了兴旺的势头,父亲却在外出做活的途中遭了事故去世了。

    “……我们营现在调到广西作战了。你没见过我们这儿的风景,全是山!粤北也是山,这里的山更多。行军就是在山里不停地转!你以为马上就要走出去了,转个弯又是一片片的大山,就能把头看晕了……”

    山不停地转,是的,广西的山真多,桂林战役里,全营三天走了两百里去救援桂林,不得不在夜里行军,没完没了得上山下山,没完没了得转弯。连长是个急性子,不住的要问向导,还有多远。向导总是说,快了快了,转过这座山就是,结果呢,转过这座山只会看到更多的山。不要想还有多远,不要想去哪里,跟着走就对了。

    “……据首长说阳朔是个很美的地方,城里有很多吃饭和喝酒的地方,但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房屋被烧了多半,到处都是死人,官兵的一个把总居然在县城公开劫掠,一条街从头抢到尾,杀了许多人。街上的几家大户去全家都被死了,还有一些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打扫战场的国民军从一口井里捞出来十四个人,只有一个小姑娘还活着,看着满地的尸体,我们几个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想起那些可怜人。坏人我们见多了,坏到这个地步一点人性也没有的还是第一回见到……”

    李中尉有一个称得上还算幸福的童年,在连队的诉苦会上唯能说的“苦”的就是曾经有“乡贤”不给他爹工钱。这造就了他淳厚善良的秉性,看不得世间的苦难。每每遇到这样的场景他就会寝食难安。作战的时候,这种情绪会变成异常帜热的仇恨。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谭双喜从信纸上抬起头,又对李大姐说:“他没受什么苦,只一下子就过去了……”仿佛这句话能够补偿什么似的,

    这封信其实是谭双喜帮着李安泽寄出的,那是在桂林战后,李安泽被大家七手八脚的抬上医疗船的时候,李安泽交给他的。转了一圈,又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信封,看到了曾经是隐私的内容,但是写信的人已经不在了。在桂林的分别,那最后的一把,无论是谭双喜还是李安泽,都没有想到竟成永诀。想到这里,谭双喜的眼眶一酸,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李安泽的伤口在肚子上,谭双喜冲过去的时候他正用搪瓷碗捂着伤口,鲜血正从他的指缝中流出。看到谭双喜拿着急救包过来,他关照道:“帮我绑上!”

    腹部受伤,按照伤口处理流程,要用干净的碗或者杯子覆盖伤口,防止肠道流出。谭双喜记得这些口诀,赶紧帮他绑好伤口。

    “还有两个!”李安泽脸色有些苍白,示意了下。

    他身旁还有两个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发霰弹在近距离横扫了整个排的左翼。

    等到谭双喜转回来,李安泽靠在一棵树坐在地上,腹部的伤口又被他自己加固一下,谭双喜看了看没什么没有更多的血渗出来,一时半会大约没什么大碍。

    “两个都死了。”谭双喜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明军已经跑了,仗打完了。这会开始打扫战场了。”

    “给我一口。”

    “你刚受伤……”

    “我又没伤到肺,肠子流出来只是禁食禁水,可没说需要禁烟。”

    “好吧。”谭双喜把嘴里的烟放到李安泽的嘴上,“你就抽两口提提神,这可是大伤。自个得小心。”

    “排里伤亡了几个?”

    “阵亡两人,需要送医院的轻重伤算上你还有四个。”

    李安泽喘了口粗气,笑道:“这伤,短时间里是回不来了。你是个好上士,你先兼着排长的职务……”说着他指了指他的军官挎包,“帮我拿来。”

    谭双喜给他把挎包打开,李安泽拿出他的军官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一张字条,撕了下来。上面用铅笔潦草的写着:“我推荐步兵上士谭双喜同志担任本排代理排长”。下面是他的署名。

    随后他又拿出一本《指挥官素养的养成》小册子,塞到谭双喜手里:“这本书很好,你有空就读一读,大有益处。”

    “书我会好好读的,你好好休息。别操心了。”谭双喜见他形容有些萎靡,赶紧说。

    医疗船来的很快,但是很简陋。就是一条当地征用的货船放了固定担架用的托架和座椅。上面还有两名卫生兵和一个营属医疗箱。重伤员先被一个个的抬了上去,然后是轻伤员。谭双喜帮着担架兵把排长抬上了船,看着满船的伤员和被到处是血迹的甲板,不免有些慌张。李安泽嘱咐了几件事,又安慰他道:“不碍事,坐船比车舒服。”接着他又说道:“排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我一定做好!”谭双喜立正敬礼。

    “你去吧,”李安泽说,“等我回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安泽。部队回到广州休整的时候,从医院归队的伤兵带来了李安泽的死讯,谭双喜只记住了其中几个字“伤口感染”,没有遗言,没有临终关怀,没有医生的宽慰,就这么几个字,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谭双喜最敬爱的排长李安泽带走了。

无标题章节

    “人不能回来了,”李大姐边哭边说,“有点儿骨灰能回来,也比什么都没留下强……”

    “李中尉的骨灰现在安葬在南宁的阵亡将士公墓里,”谭双喜低着头说,这几天他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您要是想把他迁回来也可以的。不过现在广西还没有完全平靖,道路也不大安全,过个阶段您再去办这事吧。”

    “秋天的时候,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安葬在爹娘身边。”李大姐说。

    李大姐开始翻李安泽的遗物,也就是那个小笔记本,一页一页看的很认真。姐夫想凑上去,被李大姐推开了,“我认字,我自己看,安泽的字我认得。”

    海风吹过树林,树叶哗哗的抖动起来。燕子飞过屋檐回巢,乳燕开始喧闹。纸张被一页页翻过,泪滴打在纸上的声音,如同滚雷在心中。

    黄昏的海风潮湿和冰冷,在天边吹起一片云挡住了落日,阳光将云彩染成了金黄色,给海边的村庄笼罩上一片昏黄。姐夫仍然陪着谭双喜两人,地上已经有一堆烟头,刚才看的那本书掉落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些不着边的问题,眼神中看的出迷茫。谭双喜知道,刚才的镇静只不过是最后的理智,现在的魂不守舍才是正常的反应。这段时间,谭双喜已经对这种事很有了些经验。闻讯而来的几个村民陪在身边,兴致勃勃的追问报纸上那些战场上的故事,有些事情谭双喜知道一些,也有很多人物和战斗,谭双喜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天色已经晚了,加上任务已经完成了,就在谭双喜起身向姐夫告辞的时候,李大姐却又在一个妇女的搀扶下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李大姐显然是哭了很久,刚见面时的神采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的泪痕也完全不在意,虚弱的如同害了一场大病。

    “两位同志你们走好。”李大姐虚弱的说道,说着又示意搀扶她出来的妇女递上来一个蒲包,“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本是我给安泽预备的一点吃食。你们都是他的袍泽,不要嫌弃……”

    张来才还要推辞,谭双喜却道:“谢谢李大姐!您预备的吃食我们都爱吃。我们以后还会来看您的……”

    出门走了不多远,村长已经来了,便要招待他们去吃饭。

    “这会都落黑了,你们赶不及班车了,今天就歇在村公所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大伙听说你们来了,都想和你们见见呢。”

    村长领着他们在村里七兜八转,来到一家宅院前。篱笆门口已经簇拥了好多人,黑压压的足足有四五十个村民,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天还没黑,院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笼,还有两盏汽灯被竹竿挑得高高的,放射出雪亮的光芒。

    这架势显然不是吃“派饭”,院子里摆下了十几张大小桌子,再看桌子上的菜肴酒水,已经算得上是“宴请”了。

    “这个是不是过了点?”张来才嘀咕道。

    谭双喜赶紧道:“村长,你这招待超标了呀。”

    “超标个啥,有人出钱,不是公款!”村长毫不在意,“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大伙都赞成,是不是?”

    村里人一起哄堂道:“是!”

    说着,两人便被簇拥着推上了主桌首位。板凳还没有坐热,却进来了一个熟面孔,正是排里的一等兵陈科发。

    谭双喜猛然想了起来,陈科发就是这个村的人。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劳动服”,然而浑身上下一股子鱼腥味,一看就是刚刚从渔船上下来。

    虽然只有几天没见,陈科发却好像久别重逢一样的亲热,先给谭双喜敬了个军礼,然后就要拥抱过来,吓得谭双喜没有还礼就逃了出去,这可是他回到临高后才领的新军服。下士见几个人都躲到了一边,只好不好意思的傻笑,同村长打了个招呼,接着编曲招呼大家入席。

    “这是你家?”

    “对,就是我家。”陈科发咧着嘴笑着说,“院子是新盖的。怎么样,还可以吧!”

    下士家里的房子很大,是个敞开式的三合院。他家不是小家庭,自家和两个叔叔三户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一起开伙,一起打渔。渔民吃本重,这样的家族式经营很常见。

    以谭双喜的标准,酒饭非常的丰盛,鸡鸭鱼肉一样不少,特别是海味的做法,更是花色繁多,据陈科发说是他三姑夫的手艺――他在百仞镇的商馆酒楼当过学徒,现在是自个“跑棚”。

    酒也不是本地土酒,而是特意从附近市镇上买了成筐的文澜江啤酒,都泡在井水里头。至于水果白兰地、汽水、格瓦斯也是一应俱全。

    “这个,太破费了。”谭双喜有些吃惊,张来才更是手足无措。不年不节的,搞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反倒是陪吃的村长、驻在警等本地人神情自若,看来一顿酒饭对这个富裕的村庄来说,已经不算是太突兀的事情了。

    “不破费,我这也算是借花献佛――是这么说吧?”陈科发看着村里的“文化人”村会计,村会计笑着点点头,说:“差点意思。”

    “就算这样吧。”陈科发已经半瓶啤酒下肚了,“这酒席原本是为了欢送村里新兵入伍的……”

    “新兵入伍?”谭双喜有些疑惑,“新兵呢?”

    “还在码头收拾船,一会就来!”陈科发说,“他是我家的渔工。”

    张来才却接口道:“这一期征兵不原本是你堂弟去么?”

    “没错,原本是准备他去的。”陈科发毫不在意道。陈家在本地人多丁多,所以除了陈科发当兵之外,这次又轮到要出丁了。按照年龄就是陈科发的堂弟陈科财。不过陈科材才从“机械技工培训班”结业,拿了技工证,陈家少不了这个人,于是就起了找人顶替的想法。

    “这也行?”谭双喜有些惊讶。

    “这有什么不行的,县里只说本村要出几个人,又没说具体是谁去。”村长大咧咧道,“小伙子也愿意去,说当渔工没前途。当兵也是个好机会。”

    正说着话,几个小伙子从外头进来了,陈家的家长马上上去迎接,态度很是亲热。

    “瞧,替死鬼来了。”张来才低声嘀咕。

    “胡说什么!”谭双喜压低了声音训斥道,“你这什么话!”虽然他心里头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大妥当,但是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来,来,这就是我们这次要欢送的新兵们。”村长把年轻人都拉到了谭双喜等人面前,陈科发更是笑得咧开了嘴,说:“这位是谭上士和张中士,叫班长好!”

    六个年轻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起开口喊道:“班长好!”

    谭、张二人哭笑不得,忙起来回了个礼。

    “大家都坐下,坐下,”村长一个劲的招呼着众人入席,又忙着和陈家的家长一起给各桌敬酒。

    张来才问道:“陈科发!这酒席是你家办的?”

    “我家办得,村里哪来这个钱。”陈科发很是得意,“我爹和两个叔叔都让我退伍回来一起干。我才不回来呢,风里来浪里去,哪有当兵快活!等休完假,我还要回部队去,不拘去哪里打仗都行。来来,喝酒!”

    几轮酒下肚之后,大家都热络了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村长是本地人,由于谭双喜外婆的原因,也算得上一个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彼此之间的话也多一些。他和谭双喜聊天都用临高话,多少透露些许本地人的优越感。反倒是谭双喜碍于驻扎警是个北方人的缘故,坚持用新话作答。

    酒桌上的话题就从主人家里开始了,村长很是艳羡的说:陈科发如今家里家里发达了,不光是有两条香港建造的新渔船,还办了一个海产品加工厂,船上的渔获一下船就送到加工厂去加工成各种制品,比起卖鲜货和咸货要多挣好多钱。特别是他家的烤鱼片,已经成了县里的特产了。

    “……他家的女人如今都在加工厂做活,自家打渔还不够,要在港口另外收购。马鲛鱼就在厂里烘烤成鱼片再卖到东门市去,生意做得非常了得。”

    “烤鱼片?这东西过去村里不是也有……”谭双喜记得小时候来外婆家,外婆也会给他烤鱼干当零食。

    “这可和以前的不一样,你尝了就知道了。”村长继续着吹嘘。

    正说着话,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特殊的香气。帮忙传菜的村民们端着一个个大号木盘分送到桌子上,木盘里是一个硕大的油纸包,上面印刷着大雅陈记鱼片的印记。

    “来来,自产自销,下酒最妙!”陈科发用手剥开油纸包,浓浓的香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压成薄片的烤鱼,“不用筷子,用手撕了吃才有味道!”

    谭双喜取了一片,撕了一小片放入口中。十足的海味十足的咸鲜味充满了口腔,轻轻咀嚼几口,滋味无穷,用来下酒果然是妙品。

第二十六节 大雅村(四)

    鱼片味道香浓,色泽金黄肉质松软,而且一丁点糊的迹象都没有,和记忆中黑乎乎的烤鱼干相去甚远。

    “好味!”谭双喜赞道,“鱼片我以前也有吃过,发干的居多,没有这般松……”

    “这是澳洲做法,用的是机器烤制。”村长说,“陈家自己盖了个工厂,买了好几台机器专门烘烤鱼片。”

    “机器?陈家这么有钱?!”谭双喜很是惊讶。置办一条新渔船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更别说机器了。

    “靠贷款。每年一分的利息。”村长满面红光,“天地会给得担保,不然他家连渔船的贷款都没付清呢!”

    “这天地会简直比他爹还亲。”

    “什么话,他爹有这么多钱吗?!”村长说,“这鱼片卖得好,比卖鱼又翻了十几倍的利。每天都有几十箱烤鱼片发到临高,然后重新包装再销售到大陆和南洋……据说红毛和倭寇的皇上没了烤鱼片连饭都吃不下……”

    众人带着“你就吹吧”的神情大笑起来,村里的会计笑道:“这说得大了。陈家的货就是替天地会做代加工,包装之后卖给谁咱也不知道。不过这代加工的生意已经够大了。村里头的妇女如今有一多半都在他家厂子里做零活。光是每天开工资就要多少流水,啧啧……”

    驻扎警操着一口山东味道的新话也加入了:“俺刚来琼州的时候,村里的鱼片我也吃过,和现在这个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俺觉得这个味道其实更像俺家乡的味道,俺老家叫做胶澳,是个小地方。俺们那边的也有烤鱼,跟这个味道更像,可能做这个机器的首长祖上也是山东人吧。”

    谭双喜看过临高时报的一个报道,好像是叫做《了不起的烤鱼片》,也是说临高的烤鱼片卖出了大市场,这样看来说的就是大雅村了。想着陈家不起眼的一户渔民,现在居然做着这么大的生意――他原本以为马上士家的产业就够大了,这么一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陈家不愿意自己子弟出去当兵也就情有可原了。

    看着主桌上被人围着劝酒正在吃喝的几个年轻人,他越想越不是味。借着敬酒的机会,他坐到了顶替陈科材去当兵的年轻人身边,随便聊了几句,这才知道这年轻人是最近一年才从大陆上过来的,分配到大雅村落户后就在陈家的渔船上做渔工。

    “你不是渔民出身?”谭双喜有些惊讶,“能干得了?”

    “一开始老晕船,后来就适应了。”小伙子满不在乎的说道,“渔船上干活辛苦,可是挣钱比给人当长工多好几倍。苦上几年就能挣到买地盖房子的钱了。”

    “老家哪的?”

    “北直隶河间府任丘县。”

    谭双喜根本不知道河间府任丘县在哪,不过他受惠于军队的教育,他知道北直隶是明国京师所在的地方。

    “北直隶,那不就是在京师……”

    “俺们离京师还有不少路呢。”小伙子说着给谭双喜斟满了酒,“班长您喝……”

    谭双喜见他挺会说话的,并不是想象里木纳的老实人模样,问道:“看你的模样,老家也不是种地的吧?怎么来得临高?”

    “还不是因为遭了兵灾!”年轻人有些无奈的说,“俺们的老家,说实话比这里好,地势平没这里那么多山丘,可以种的地多,河也挺多。天旱的年份只要不是旱,挑水种地也能凑合。俺们那边的黄瓜和萝卜特别好吃,特别是黄瓜,顶花带刺的,咬一口那叫一个甜脆。俺家虽然是佃户,但是爹有腌菜的手艺,农闲的时候就到保定府去帮人腌菜,挣了钱就能把租子交了。东家也喜欢我爹腌的菜,每年还得给他家送几百斤腌菜,虽说一文钱没有,但是有事的时候东家能照应,所以日子过得也算是过得去。

    “后来就不成了,崇祯七年鞑子入关,全省震动。鞑子还没到我们就遭了兵祸。县令老爷带着衙役先是叫各家“捐粮食”,说要请官兵来。官兵来了之后直接就成了抢,说是不能留给鞑子。俺爹是给东家送菜的时候知道的消息,回来接我们进城来不及。幸好他知道村外头有个被盗空的古墓,就在里头偷偷藏了粮食,让我们没有饿死。那些没藏好粮食的人后来就被饿死了,没人敢去接济,因为接济就说明你家还有粮食富裕,全村这么多人饿着,都能给抢光了。

    “然后鞑子来了,俺们全家藏在古墓里面好几天没敢出来,出来一看村子已经没了,所有的房子都烧了,村里好多尸体,大多是女人,都是被糟蹋死的。隔壁老王家的丫头,才十岁,死在了院子里头。全身光着,被糟蹋死的,血迹从堂屋一直拖到了院子里,不知道死之前爬了多久。死的人太多了,俺们又不敢收尸,怕鞑子回来发现还有人活着,就把附近的那些尸体都丢在了井里面,又推倒了一堵墙算是埋了。

    “后来知道当场被鞑子杀了也算是死了个干净。被抓走的人更惨,走不动了就是一刀,路上没吃没喝病死一批,当苦力做牛马运东西累死又是一批。遇到攻城,就被鞑子赶上了战场,守城的官军大炮弓箭打过来,一片一片的死。你不走,鞑子在后面拿刀一个一个的杀,向前被官军杀,向后被鞑子杀。被抓走的女人啊……更惨啊!你知道鞑子叫他们什么?生口,就是‘牲口’的意思,其实啊,他们连牲口都不如。

    “俺爹说了,这里待不下去了。带着全家往南方走,想着过了黄河就太平了,鞑子总不会追过黄河吧。可是俺们没走到黄河就没有盘缠了,娘也死了。粮食更是早就没有了,靠着讨饭走到了开封。难民太多,守军不让进城,放箭射死了好些,俺爹也给射死了,一片大乱,俺就和家里人失散了。稀里糊涂的的跟着人群继续往南走,说是到了江南就有活路了。到了江南,又稀里糊涂来到临高了。”

    这样的经历对谭双喜来说算不得什么――太常见了,排里头十个人有九个有这样的往事。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为什么又想去当兵呢?”谭双喜忍不住问道,“觉得当渔工太辛苦”

    “这点辛苦算得了啥,”渔工说,“论吃苦受罪的本事,谁也没有俺们种地的大。这儿挺好,要我住一辈子我也乐意。可是我放不下弟弟妹妹……”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我爹中箭了之后拉着我的手说,说我是长子,家里的事情要担起来,可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他揉了下眼睛:“到了临高,日子过得挺好。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也知道,他们十有八九都没了命,可是我就存着一丝念想: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哪怕是给人当奴才,当丫头、当小老婆,总还留着一条性命……我就想着,能不能把他们都找到了,再不济找到一个也好,带回来一快过日子,也算是有家了……”

    “可是我就一个人,势单力薄,逃出一条命来临高已经算是交了天大的运气。哪敢再回大陆去,听后面来的人说,现在河南和北直更乱了。所以这次陈家问我愿意不愿意去当兵,我立刻就答应了。去当兵就能跟着队伍去找亲人了!”

    谭双喜看着略略有些激动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边酒气熏人的村长勾着张来才的脖子,嘴里含混的咕噜着:“兄弟啊,你们来这一趟,我们村里少了个男人……过几天再来一队人,再派几个通知,又少了几个男人。”。

    还没等张来才反应过来,陪着喝酒的驻在警,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摔,“符老二,你个狗日的,日子过好了你就忘了本,你TMD知道你住的这大房子你的鸭场是怎么来的?是你自己挣得,可也是我们在澄迈顶着枪林弹雨打下来的,我打不死你个狗日的。”言罢就揪住了村长的衣襟。

    村长倒是一点都没生气,反手了驻在警的脖子,继续碎碎叨叨的说:“老谢!老谢!你知道什么……李浩泽,那是村里最好的小伙,每次见到我都特别有礼貌,又有文化,人长得齐整。我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可咱家女儿没文化,觉得高攀不上。我寻思像他这样的小伙上了军校,以后出息大着呢。说不定以后会当个大干部呢!你瞧你当了一年兵就整了个警察干干,他要当了军官那得是多大的干部!然后,今天就过来两个人跟我说,人没了……别说他姐姐,我也难过不是?”。说着,他的眼睛红了,“说没就没了,这村里头是第几个了?家里头没人的光棍也就罢了,但凡有亲人在村里的,我都不敢看他们!是我带着大伙敲锣打鼓的把他们给送走得……”

    实际标题是应该是大雅村(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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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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