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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六节 京师(九十三)

    乌开地笑道:“老爷糊涂了不是?给内眷备礼照理是两位姑娘的事。”

    “哦,对,对,是我糊涂了。”冷凝云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我这就去。”

    “还有一桩事。”乌开地提醒他,“李老爷和临高做生意多年,什么澳洲货没见识过?我这里能备办的等闲物件他大约也不稀罕,最好有新鲜的玩意儿……”

    “是叻,老乌你说得对。”冷凝云心想这李洛由虽有软肋,毕竟也是在大明和后金之间游刃有余的豪商枭雄,据说还是天主教徒,和葡萄牙人打得火热。当初元老院在海南只有临高一隅之地的时候,就敢来投资。见识魄力胆识远超过一般人,什么世面没见过,自己要求他帮忙,只顾着拿捏要挟只怕引起他的反感――这老家伙这几年和元老院若即若离。生意做着,关系不冷不热。

    虽说礼物人情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有时候却能起一个催化剂、润滑剂的作用。冷凝云顿时慎重齐来,回到一墙斋,他立刻从档案柜里取出李洛由的档案盒子。

    这里面不但收录了他到京师之后和李洛由的全部往来记录和信件,还包括外情局搜集到所有此人的信息。包括顾葆成在临高活动的时候提及的相关情况,虽然一鳞半爪,但是往往涉及到他的私人生活、兴趣爱好等诸多隐私材料,尤其珍贵。

    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位李老爷有个痼疾:晕眩之症。

    虽然百仞医院的大夫没有给他量过血压,但是从顾葆成的描述、旁观者的见闻还有他家仆役长期购买苏合香饮、丹参丸等药物来看,他很有可能有心血管疾病,有可能是高血压。

    但是苏合香饮和丹参丸对高血压的治疗作用有限。当初百仞医院的制剂所为了提高药效,专门对制造的了丹参滴丸,尽可能的提高有效成分浓度。但是效果依旧不尽人意,一直到制药厂从萝芙木、蛇根木等植物中萃取出了利血平,才算是有了真正管用的降压药物。

    利血平因为副作用较大,在新时空已经不再是一线降压药,但是在17世纪,却是地地道道的神药。刘大霖能活到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在临高能得到这种药物。

    冷凝云没有高血压,但是考虑到京师官宦富豪阶层老年人居多,这种老年病应该相当普遍,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些用来拉拢关系。

    不过,送药给别人毕竟是一件相当有风险的事情。特别是权贵豪门之家,视大夫为草芥,这药要真是仙丹也就罢了,万一吃出个好歹来,未免招人恨。所以冷凝云等闲并不拿出来馈赠。

    这次,他决定用一下这个“终极武器”。李洛由见过市面,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也比较强,馈赠这件礼物应该能获得他的好感。

    他回到内宅,叫来燕红:“取纾肝丸,备三个月的量,送到内书房。”

    流出到临高之外的利血平用得是中药水丸的形式,其中除了利血平之外,另包含杜仲、牛黄、丹参之类的药物,打得是润世堂的商标,取名为纾肝丹,用小瓷瓶包装,一瓶是一个月的用量。

    接着他又吩咐荷香:“去内书房,把暗格打开。”

    内书房的暗格做得是多宝橱的款式,只是外面封有墙壁,严丝合缝,不开暗锁,不知道内里乾坤。

    打开橱门,里头大小不一的格子里储存的都是当世罕见的珍奇玩物。这些东西多是平日里用来馈赠拉拢关系之用。其中不少都出自洪璜楠的的临高奢侈品品牌〈Línkof〉,不过大家还是习惯性的称之为82号店。

    这些物件或用桑皮纸包着,或盛放在精致的各种材质的小盒子和小口袋中,外头统一拴着一个标签。

    “这是给李洛由老爷选礼物,选四色。一色是药,还有三色,你帮我想想看。”

    “是辽海行的李老爷么?”

    “就是他。”

    “这倒难了。”荷香也有些犯难了。

    若是只求贵重,那可送之物甚多;若求新奇,洋货澳洲货也不少。唯独这李洛由即有钱,又见识过各种世面,想让他买账的东西真心不多。

    当下将暗格里物件选了几样拿了出来,堆在桌上。

    “李老爷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平日里大约能用鹅毛笔,这支钢笔如何?”

    荷香取出一个颇为精致的小羊皮烫金盒子,这是支82号店出品的Línkof和科技部太白天文台联名款的高级钢笔星尘I代中的“水星”。不但笔尖材质大幅度升级,耐磨性有了显著提高,笔杆材质也有了长足进步,用得是青金石料精工雕琢镶嵌金银工。极尽奢华。深蓝色配色深邃如遥远的宇宙,表面闪烁的银点仿佛期间的无数星辰。

    “这个可以。据我所知李老爷也是经常用西洋书法的。”

    “还有就是这个了。”荷香拿出一个桑皮纸包,小心的打开,里面是个极讲究的皮盒子一只宝石轴承的打簧金表。这是地地道道的临高产品,生产出来还不到一年。

    怀表的生产两年前就已经开始。不过最初的怀表受限于材料和工艺,和马蹄闹钟不相上下。除了军事和工业领域有所运用之外,大多数人对这笨重又不太精确的玩意并不感冒。

    相比之下,这只新近出品的金表已经十分接近18~19世纪的怀表尺寸。表壳采用的是75%黄金、12.5%的银和12.5%的铜制制成,色泽漂亮,又有足够的强度。其表盘材质是白色玻璃釉面,指针和表字均为发蓝质地。表壳内部镶嵌有烧制的珐琅画。

    “这个表临高只送来了四块。一块都没拿出去过。外头是看不到的。够重了吧?”她将表托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真漂亮!”冷凝云接过来端详了下,“他很喜欢手表的。”

    李洛由对钟表计时器颇有兴趣。也购置过欧洲来得摆锤式立地大钟。不过怀表这样的便携式计时器当时并未出现。所以当他看到元老们佩戴的手表的时候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几次表示想重金购置。当时因为手表不能自产,不论成品还是配件全靠旧时空的库存,属于一级管控物资,这个要求没能满足。

    “还剩一件,要说光是稀罕物,望远镜大约也算不上了,地球仪他肯定也有……”

    “他家里科学仪器有得是:西洋人的,我们的,你就别费脑筋在这上头了。”冷凝云有些发愁,其他东西他就更加不稀罕了。

    “要不再送他一味平安药吧。正好成对。”荷香说,“他既有高血压,大约心脏也不会好,润世堂的‘麝香保心丹’,最是对症不过。”

    “也好,太过奢华,似乎也有见外之嫌。”

    “至于姨太太的礼物,反倒好办些。”荷香说,“我看资料上说,这位乔姨太已是中年。库里有上好的阿胶,是照着贡品的规格做得。”

    “好。还有呢?”

    “再一样要贵重些:紫珍斋的蓝宝石耳环一对。”

    宝石原本在17世纪并不太受国人的重视,首饰上虽有使用,并不算特别珍贵之物。究其原因,主要是切割加工能有限,无法做到后世那样切割出多个棱面形成光反射,产生璀璨夺目的“火油光”。

    紫珍斋引入了新得切割工艺和技术之后,宝石的价格便一路看涨。不过几年功夫,全新的审美趣味便传播到了江南和京师。

    “然后就是衣料了。”荷香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物件,“库里有上好的府绸料,还有香云纱料。每种四个尺头足够了。”

    这两种织物都是元老院纺织工业的全新产品。后者不必说,是广东的著名产品。原本是民国初年才有的,现在提前问世了;前者虽叫“府绸”,实际上既不是府绸也不是绸,而是广州的纺织厂用精梳棉织造的高支数平纹棉布。质地轻柔光滑,类似绸缎。

    礼物配好,乌开第派出去投帖的人也回来了,说李老爷年初四有时间,可以见一见老爷。

    “还是在乔姨太的下处?”

    “是,不过那边的管家说了,老爷身子不甚爽利。还请老爷长话短说。”

    这老家伙还真不客气!冷凝云暗骂道。

    “乔姨太此人在李老爷身旁地位如何?”

    “若说受宠,李洛有的妾室就没有‘受宠’一说。”乌开地道,“他家里头素来以家法森严著称,妾侍简直和坐牢差不多。不过这为乔姨太跟着他二十多年了,情分上要比其他妾侍深一些。他在京师常年都住乔姨太的外宅。就算过年也只在家里头住到年初三。”

    “这倒是个怪人!”

    “一点不怪。”乌开地笑道,“他家两位老封君和原配都已去世,几个子女也已成家立业。原本家里没什么事情,偏偏他家里兄弟子侄多,日日来请安问好,要差事求帮衬。他嫌聒噪。所以躲在外宅里图个清静。”

第三百三十七节 京师(九十四)

    高血压病人最厌聒噪,他常年在外躲清静也在情理之中。加之他最近的症状又比较严重――毕竟是冬季,正是血压偏高的时候。

    “乌先生,你先把这两份礼物提前送去。特别是把这药的用法也和管家说一说。”

    “老爷……”

    帷幕外,有婢女低声唤道。

    虽然头胀欲裂,太阳穴更是阵阵的痛楚袭来,李洛由还是应了一句:

    “什么事?”

    “冷大掌柜派人送礼来了。”

    一股无名之火直窜他的脑门,瞬间几乎将他引爆。

    但是他想起医生们的告诫,要他“静心安神”,不要动怒,以免突遭风疾――一旦中风,非死即残。

    死,他是不怕的。他已经是年近六十人,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虽然免不了有种种遗憾,也算是丰富多彩的一生。若是残了,那才是沦为鱼肉。

    从执掌权柄的大家族长,沦为受人摆布的废人,先不说肉体上的折磨,只是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他也无法接受。

    “送礼便送礼,交给姨太太收着就是了。”虽不发火,可他已打定主意,若这丫头是自作主张来禀告,二十板子她是吃定了。

    虽说宅门里的规矩,过完正月十五之前不责罚家人奴婢,但这里是外宅,并非“家”,他大可随心。

    大约也感觉到快捱板子了,婢女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是姨太太关照奴婢来禀告的。她说里头有两种药,都是对症老爷的病。”

    “真是胡闹。”李洛由不耐烦道,“我这病症这许多年了,药吃了无数。他冷凝云又不是华佗再世,哪来得什么灵丹妙药。”

    “姨太太说:这药冷掌柜说最是灵验,一服就有效果,还说是南洋货的……”

    “南洋货”这几个字,如今在京师就是“澳洲货”的代名词。自从髡贼入侵两广,京师商家忌说“澳洲货”,至于“髡货”那是更不敢提了。

    冷掌柜送南洋货原没什么稀罕的,因为他就是一个髡贼,至于是假髡还是真髡,李老爷不计较。

    澳洲货,不论是馈送的还是他购买的,虽算不上“满坑满谷”,于他却没什么稀罕之处。说起药物,他也见识过一些,包括现在京师里流行的几种“平安药”,什么“诸葛行军散”“避瘟散”之类。

    最出名的大约就是避疟丸了。此物他在广州见识过之后,便惊为仙丹。但是这种药物似乎澳洲人自己都很少,并无发售。非得有极大的人情关系才能弄到几丸。但是服用之后即刻见效。

    至于最近这几年在京师、江南到处发售的“炉石散”之类的“澳洲神药”,虽说声誉卓著李洛由却信不过,因为顾葆成在每个月都要写来得书信里从来没提起过这些药物。为了治疗他的“头风”的药物,这几年他一直命顾葆成在临高留意澳洲人的药物。

    如今这冷凝云派人送来治“头风”的药物,让他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

    不过,冷凝云既是货真价实的髡贼,眼下又要求教自己,想来不会拿假药来。

    如此一来,他来了兴趣。头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当即道:

    “更衣!”

    当下在丫鬟服侍下穿上家居的袍服,来到外头的明间客厅。

    这快雪阁是乔姨太宅邸内他专门用来过冬闲居的地方,说是“阁”实则是三明两暗的一个小院落。这里每处房屋都有修有暗火龙,冬季燃起火来,一室如春,冬日里他和乔姨太就在这里起居宴坐。

    “老爷!”乔姨太见他过来,立刻起身相迎,道万福。她和李洛由相伴已经二十多年,诞有儿女。照理说是李家的“有功之臣”,熟不拘礼,在李洛由面前依旧礼数周到,不敢稍有怠慢。

    见李洛由面露痛苦之色,步履蹒跚,她赶紧上来替下丫鬟,搀扶他过来,又一迭声道:“去取南洋藤椅来!”

    “南洋藤椅”就是旧时空之“藤靠背椅”,别看它是中国传统藤编手工艺产品,但是其形制却是清末民初以西洋高靠背椅为蓝本创制出来的。十分符合人体工学。特别是高靠和略带倾斜的圆弧形靠腰的设计,加之藤竹材料略具弹性的特点,能充分支撑人体躯干,对李洛由这样身体虚弱的病人来说尤为适合。

    这藤椅用得是最好的临高红白藤编制,材料好,工艺更是精湛。自然价格不菲。李洛由一屁股坐上去,不由得舒了口气。低声道:“这冷掌柜送什么药,你要如此的大惊小怪。”

    “贱妾不敢随意叨扰老爷,实在是送礼物来得乌爷说,这两味药物对老爷的病症大有好处,且立竿见影。所以才……”

    “哦,”李洛由不置可否,他懒得说话,用手略一指点身畔的桌子。

    乔姨太赶紧将冷凝云送来的四色礼物拿了过来。李洛有哪有心思细看,只把两种药拿在手里略略端详了一下。

    “这是纾肝丸,乌老爷嘱咐:每日两次,每次一丸。服下即见效。只是不能停药。他这回送了三个月的量过来。”

    李洛由点头,有气无力道:“吃了就见效,它是仙丹不成?”

    乔姨太不敢接话,见他并无其他表示,才继续说道:“这瓶是麝香保心丹。乌老爷说老爷既有头风之症,大约亦常有心痛、心悸之症。发作时候立刻含服一丸即可舒解。亦可每日服用一丸保平安。”

    “各取一丸,加上水化开。”他吩咐道。

    久病成医,他对各种药物药理也颇有钻研。这些年他用过得药除了苏合香饮和各式各样的方子之外,还有一种“祛痛丸”。亦是托名“澳洲药”的新药之一,效果极好。但是他却知道其中的猫腻。

    “此物祛痛虽灵验,实则就是阿片。”他告诫家人,“服用多了必有瘾念。身体虚弱懒动,必成废人!”

    婢女将两个小碟子并一双银筷呈上,他端起碟子,轻嗅药味,又用银筷拨弄药渣,舌尖轻尝药味。

    良久才道:“既如此,就服一剂试试看吧。”

    没想到这药一服之下,不过一个时辰,头胀头痛的感觉便渐渐消失,原本眩晕感也渐渐消失了。

    过去服用祛痛丸虽能止疼,但是眩晕感却是去除不掉的。

    人一舒服,胃口也好了。乔姨太见状喜不自胜,关照人端来清粥小菜,服侍他用过。

    肠胃既得满足,疲倦感便接踵而至。这几日他的睡眠都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梦中多险恶之事。醒来总是疲惫不堪。此刻睡意袭来,乔姨太立刻在暖阁内铺陈床褥,让他歇息。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黄昏降至。李洛由起身,只觉得神清目明,原本的疲惫的身躯也充满了精力。

    这么好的状态,近年罕有。李洛由不由暗暗称奇:澳洲人果然厉害!

    身体舒爽,连带着对乔姨太并丫鬟仆役们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上下都纾了口气。宅邸内也有了些快活轻松的过年气氛。

    李洛由却没有乔姨太这般的轻松感。他又把冷凝云送来的礼物仔细看了看,两份礼物都很贵重,而且十分用心,摆明了是叫自己见情。

    冷凝云来京师几年,虽说因为业务的关系,辽海行和德隆之间来往很多,但是他本人与冷凝云之间却极少往来。除了第一次京师他见了一回,之后便再无私人往来。冷凝云方面的态度倒是十分积极,三节投帖问安,但凡有红白之事也来吊贺送礼。

    他如此冷遇冷凝云,并非是简单的“避嫌”,也不是因为当年拒绝卖炮而怀恨在心。而是自打火烧五羊驿之后他就感到:髡贼并非池中物。

    他们不是葡萄牙人,占据了一个濠境澳,有了块地方落脚做生意就心满意足了――髡贼“所图甚大”。

    这种几乎不加掩饰的野心,在两广陷落前几乎已经达到了顶峰。髡贼这些年的行动,他从自己的商业网络中亦略有所知的。不论是插手山东的骚乱,攻灭郑芝龙集团,迫降刘香,在上海办船运公司,派人前往辽东与满清接洽做生意……一桩桩,一件件,都包藏着莫大的野心。犹如高手布局,不显山露水的布下了一枚枚棋子。

    所以当顾葆诚飞书来告:澳洲人正在积极做打仗的准备,很有可能会登陆大陆和后来广东沦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李洛由一点都没有惊讶。这是预料中的事情。

    正如顾葆诚的预警。朝廷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提前几日惊扰而已!于后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李洛由喃喃道。髡贼这条来历不明的“金鳞”,如己要化作龙了。而这满天的“风云”正是这每况愈下的国势。

    对大明,李洛由早已经心灰意冷。这几年朝局的变化使得他愈发绝望。他再也不是那个当初四处寻找新技术,意图刷新军备,中兴大明,收复故土的中年人了。但是让他另投明主,他也着实看不上。

第三百三十八节 京师(九十五)

    流寇自不必说,迄今为止几股有名的巨寇,官兵围剿便烟消云散,官兵一退重整旗鼓。蜂营蚁队,不成气候。

    至于满清,原本已露出穷途末路之相。然而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之后,原本已然暮气沉重的“大金”居然又焕发出了生机。

    皇太极的野心,较之只知一隅称王,以劫掠为能事的老奴要大得多。关键是,他的本事支撑得起他的野心。

    以他在京师的地位和商业关系,皇太极亦命手下通过辽海行的沈阳分号写来劝降书信,让他暗中为“大清”服务,许诺他极丰厚的利益。他知道,做蒙古生意的山西商人中已经有人“落水”,正以惊人的速度积攒财富。

    但这些并不会让他忘怀当年广宁撤镇时的惨事――不共戴天。

    唯独对这髡贼,他的感情十分复杂。髡贼的这个“大宋后裔”不论是真是假,总是华夏一脉,语言文字亦是同宗同源。较之朝鲜、安南“小中华”,算得上是正传嫡派了。

    然而他们在海南的种种举措和交往时所传达出来的观念,又说明他们和华夏相差甚远。别说朝鲜、越南,甚至和他接触过的欧洲人亦有极大的不同。

    他们若是入主华夏,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尧舜之国还是蛮夷之帮?

    李洛由对未来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反正他的寿数将尽,人死如灯灭,再大的劫难也与他无干了。生意上的事情他都做了安排,只是乱世里这份家业的分裂乃至覆灭大约是必然的。

    儿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将来是福是祸,全靠他们自己掌握,至于贪得无厌的兄弟子侄们,他们多少也捞到了些好处,至于能不能守得住,那就是个人的本事了。

    他还有最后一个准备:将两个侍妾和孩子送到了南方,一个送到了澳门,托付给耶稣会中的好友;另一个则秘密送到了临高,由顾葆诚照顾。

    将来若是天下大乱玉石俱焚。李家的血脉也总能保全一二。他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这冷大掌柜馈赠这么贵重的礼物,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求老爷罢?”

    乔姨太的话把他的从沉思中唤醒了。

    “他要求的事,我大约也知道。”李洛由冷哼一声,“不好办呐。”

    乔姨太不敢接话,良久道:“这药很对老爷的症,若是能办,老爷还是帮他一把。”

    帮还是不帮?李洛由颇为踌躇。

    他虽在家中卧病,但是京师的消息并不闭塞。冷凝云被绑票,归来,有人暗中预谋挤兑德隆……这些事他都略知一二。

    但是他从不插手过问德隆的生意。他的字号和德隆往来甚多,但多是业务关系。和澳洲人在北方的行动不沾边的,也并未入股。

    澳洲人所图甚大,他不想为了几个钱掺和进去,得罪了朝廷。

    朝廷虽已到了穷途末路,但是要弄死他,毁掉他的家和事业,还是举手之劳。特别是京师这个地方,卧虎藏龙,满街的权贵高门。他纵然有着偌大的家业和门槛,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随绑票了冷掌柜,他不清楚也无意查清,但是挤兑德隆显然不是山西屋子的作为。

    山西屋子企图挤垮德隆,这在京师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德隆背靠杨公公的门槛,山西屋子上次谋事不成,已然偃旗息鼓。这次突然重操旧业,显然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此人敢于挑战德隆,显然不是一般的官宦。谨慎起见,自己最好是置身事外。

    但是自己若全然不顾德隆的安危,在髡贼那边也交待不过去。

    思来想去,只能“暗助”,不能“明帮”。

    想到这里,他的思路已经完全明了。当下对乔姨太道:“你叫张成进来见我。”

    张成是他的贴身仆人之一,专办要紧的事情。

    “你去办这件事要悄悄地办。”李洛由嘱咐道,“记得要找旧存的,不要专门去兑。不要开新票。”

    乌开地没有跟去李宅--他分身乏术,要去逐一拜访小同行们。只能让冷凝云单独去了。回来之后,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名满京师的大掌柜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冷掌柜。

    虽说冷掌柜胸有成竹,大有吃定了李洛由的意思。但是乌开地深知商场险恶,人情冷暖,别说只是商业上的生意伙伴,就算有救命之恩,危难的时候也未必会买账。所以他一直坐立不安。

    眼见着冷凝云回来,嘴角微微带笑。他才放下一半心来。见过礼,忙着问道:“老爷见了李大掌柜怎么说?”

    “他个千年修炼的狐狸,能怎么说?自然是嗯嗯啊啊。”冷凝云笑道,“不肯落一句结实话下来。”

    乌开地急道:“老爷,您老还笑得出……”忽然觉得自己未免太过狂悖了,忙缓了一缓,“这事可容不得玩笑呀。到底是何情形?”

    “你少安毋躁。”冷凝云从容坐下,喝过一碗茶,又叫人送点心来,这才徐徐道来。

    “李大掌柜人很是客气。不过,要他出面来力挺德隆,他是肯定不干得。他也忌惮对方的后台。”

    “他知道后台是何许人也?”

    “我猜他可能略知一二,不过在京师里敢动咱爷们的,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冷凝云叹道,“纵然是李大掌柜,也不愿意平白招惹事端的。”

    “那,那,那不是一无所获?”

    “这倒也不至于。”冷凝云说着拍了下手边的拜匣,“这就是收获。你打开瞧瞧罢。”

    乌开地急忙将拜匣打开,里面却是满满一叠的桑皮纸,新旧不一,有的甚至污渍斑斑。但是他立刻就分辩出来,这里头全是银票!

    “银票?!”

    “不错,一共三万两。”

    乌开地翻了翻,这些银票全是山西屋子开出来的。新旧不一,大约是专门搜集来得。这李老爷还真有意思!

    “可惜只有三万……”乌开地心中盘算,加上小同行的借款,也就能凑五万。

    “五万就不少了。”冷凝云咽下口中的点心,拍了拍手,“年初五的这顿饭,才是要害。不在这钱业公会的宴席上把他们都给收拾服帖了,就算给咱们三十万两银子应付过去了,日后也是个隐患!”

    “话是这么说……”

    “小同行们怎么说?”冷凝云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今日我逐一都拜见过了。六家小同行倒是都很同情我们,也愿意帮我们。但是他们都忌惮山西屋子……”

    乌开地说,小同行们因为本钱少,门槛也小,所以不太敢得罪山西屋子。但是他们也对山西屋子把持京师银钱市场,横行霸道不满。所以也希望德隆能挺过去。所以拆借这件事每家都答应了。只是要求德隆保密。

    “……这个自然。只要他们肯出钱,我们自然是见情的。”

    “老爷,这情我们自然要见,只是这钱……”乌开地欲言又止,一脸苦笑的拿出一个护书。

    “都是票子?票子也不打紧。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拿银子出来。”

    然后打开一看就愣了:原来里头满满的都是德隆的票子!

    “一共是二万七千三百二十二两七钱一分。”乌开地道,“我都数过了。”

    冷凝云哭笑不得,来挤兑的人本来就是要把德隆的票子换回给他们,这下又拿来二万多德隆的票子,他去兑给谁?

    “也罢,好歹是帮我们在市面上清掉了两万七千两的票子。”

    “几位掌柜都说了,德隆若是不倒,到时候将票子还给他们便是,不必计息。若是……”他迟疑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若是倒了,这些票子本来就是一堆废纸了。

    这帮南方佬,算得是倒是精!

    话又说回来,他们送来德隆的票子也是真金白银的支持,算是摆明了立场。客观上说,也减少了德隆面对的市场上的挤兑压力。

    “这情份也算够大的了。”冷凝云点头道,“利息还是要给得。”

    “这么一算,我们还有七八万的缺口。”

    “这就要看今晚了。”

    “老爷有把握么?”乌开地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五五之间。”他还是照样如此回答。

    乌开地为之气结。虽说这德隆没有他半分银子的股份,他也不过是个月支十二两的“大伙”,但是这些年来和冷凝云相得益彰,这京师德隆的天下也有他的功劳。感情颇深。

    冷凝云此刻虽说不上成竹在胸,对明天的会议是颇有把握的。在他还没有回到德隆之前,荷香已经将山西屋子的相关情报转交给了这次前来指挥的侦察总局特侦队派来的联络员手上。

    特侦队的本事他十分的信得过。实话说要不是这生意还得做下去,不能被人视作“妖怪”,他很想明晚的酒宴上当场指挥狙击手打死几个,体会下谈笑间杀人于无声的快感。

    只是这事他不能和乌开地说。再说,在京城不同于外地,罗网严密。纵然是特侦队也不见得能来去自如。所以他只是提了一个“震慑”的目标,如何去实施,就交给带队的指挥官了。

第三百三十九节 京师(九十六)

    京师最精美膳食的并不在酒楼饭庄之内,除却皇宫御膳房和达官贵人的家厨,头等的宴席所在是在行院。

    京师最好的行院里的一间厅堂,绛烛高烧,湘帘暮捲。外头是凌厉的寒风,屋内四个白铜火盆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摆着三张八仙桌子,桌上八个高装摆盘的蜜饯干果,镶嵌着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话,中间是尺来高的狮仙糖果。四壁间摆着大瓷盘装得高高的南方运来的“佛手”,十多盆漳州水仙花芬芳吐蕊。空气中弥漫着清淡雅致的香气。

    今天是京师钱业公会新春的第一宴,公会里大小同行十五家,要在这里聚会宴饮,同时也商议新的一年的生意。

    现在正午刚过不久,这会来得只有“大同行”在此议事。按照公会的“潜规则”,“小同行”要到入夜才会到来。重要的事情,大同行们在下午已经商议决定,到得夜里只是告知小同行而已。这其中自然不会照顾小同行的利益,因此小同行们颇有怨言却又无可奈何。

    大同行们,清一色都是“山西屋子”。彼时的山西屋子,还没有真正进化成后来的钱庄这样的纯粹商业金融机构,而是什么都干的贸易金融一体企业。顾名思义,山西屋子就是山西商人在京师开得店铺。经营的货品以“山西货”和“蒙古货”为主,其中既有常见的农副产品、日用品,也有盐、茶、马等官府专卖或者管控的商品。钱业汇兑只是附属于这些生意之外的附属品。

    只不过山西商人很久之前就意识到钱业汇兑、存款放息中的巨大的利益。加之他们的商业运作本钱巨大,流动性强。本身就需要金融行业的支撑。因此山西屋子也就渐渐的无师自通的搞起了金融业。后来甚至成了他们的主要经营项目。

    今天最要紧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处置德隆和善后。

    京师钱业公会的会首姓曹,晋商虽说名满天下,但以钱业而言,其财东、掌柜、伙计几乎都出自山西中部的十几个县。曹老爷也不例外,他本籍太谷。钱庄伙计出身,在京师从业三十多年,熬到了掌柜的职位上。

    虽只是个掌柜,但是权利极大,在钱庄内相当于半个东家。经营人事财物权利皆由其掌握,只对东家负责。不但报酬丰厚,还有干股可以分红。算是金领工作

    但是东家要求的回报也高。三年任满,会账下来盈利让东家满意,一次分红就可以赚到普通人几辈子的钱,可若是盈利不行或是吃了赔账,后续也就无人请教了。

    因而能混到掌柜位置,还能一干几十年的,都是在业内的老狐狸。而在这钱业公所内担任会首的,更是修炼成精的狐狸精了。

    曹掌柜任职的山西屋子只简单的称“常记”――这也是各家屋子的特点,不用字号,只以东家的姓氏为记。在京师的八家山西铺子里只是老五老六的位置。这也是他们同行间的一种制衡,避免一家独大。所以会首照例不是前三家担任的。

    山西屋子在京城经营已逾百年,是彻头彻尾的地头蛇。德隆这条强龙初来乍到之时,虽说有门槛有面子,还是很费了一番立起才站稳了脚跟。期间也合伙给德隆下过绊子,只是碍于德隆通着宫里的路数才没有用强的。

    后来德隆凭着电汇生意和紫氏精品做大做强时,世道已经不允许他们再背后捅刀子了,于是才开始与德隆接触,恢复了正常的礼尚往来。尽管德隆已经做大,但与山西铺子背后的实力和存贷规模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了。严格说起来,德隆依旧属于“小同行”。

    原本冷凝云也无意挑战京师的金融秩序,激化矛盾。但是自打有了电汇这一秘密武器。远程汇兑这门生意,尤其是贴水丰厚的江南、广东等地的汇兑,基本上就没山西屋子什么事了。而且德隆因为有电报这一秘密武器,对各地银根情况了如指掌,调度资金如臂使指,每次都能获得丰厚的利润。这使得山西屋子的同业们又嫉又恨。

    髡贼入寇,广东沦陷的时候,山西屋子很是兴奋了一阵。以为德隆很快就会覆灭。没想到这德隆居然不声不响的又混了过来。这背后的势力着实令商人们咋舌。因而这段日子,大家还算消停。

    年末前听闻冷凝云被贼人绑票,又一次令山西铺子的掌柜们弹冠相庆。这年月若是被贼人绑票,就算不死,德隆也势必元气大伤。听到消息的当日,几个掌柜便串联了起来,预备着放出谣言外加挤兑,一举把德隆拿下。

    没曾想,接下来的一连串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不但德隆被查封免予挤兑倒闭,年前冷凝云居然又奇迹般的回来了。

    “冷凝云回来不回来的不打紧,德隆如今元气大伤,只怕也就此关张了事了。”乔记屋子的领东掌柜乔万年嗅着西洋鼻烟笑着道。

    “乔老爷,您老真是消息闭塞!”何记的掌柜秦胜宇冷笑一声,“顺天府里已经传出消息,钟大人年初四一回衙就解了德隆的查封。他若要是关门了事,何必结封?一解封不就是要开张?”

    “倒也未必见得就是要开张。”申记的元掌柜是八家掌柜中年龄最轻的,不过四十出头,“不解封,他库里头的银子、账册都不能动用。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这钱庄里少说也有几万银子。”

    “我的元老弟,你可真是个良善百姓。”斜倚在湘妃榻上公然吞云吐雾的夏记申掌柜嗤笑道,“这冷凝云又不是什么好人,他自个多半就是髡贼。要跑路了还管你什么皇标查封,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

    “是呀,既然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何必请府尹大人解封呢?直接跑路不就是了。”

    申掌柜一愣,脸上颇有些挂不住,道:“总要垂死挣扎一番。”

    申掌柜在山西屋子的诸位掌柜里是最坚决的认为德隆要完,冷凝云要跑路的一位。大伙知道他如此积极的诋毁德隆,大约是因为夏记在这件事里很可能有牵连,

    虽说众位掌柜都十分之讨厌德隆,希望这个和髡贼有染的异类尽快从京师消失。但是京师里错综复杂的环境养成了他们不轻易开口表态的习惯。

    “我瞧着,德隆肯定会开张。”曹掌柜道,“昨日乌开地已经依次去六家小同行那里,大约是为了调头寸,预备着开张的时候应急。”

    “他们敢!”申掌柜双眼圆睁,“这帮蛮子是不想在京师吃这碗饭了?!”

    “他们敢不敢都不碍事。”秦掌柜一脸不屑,“这几家,每家的本钱不过三四万银子,最多的一家也才六万两。能给德隆凑几万银子出来?咱们还是按照老计较:只要德隆敢开门,咱们就一鼓作气挤垮了他!”

    “挤垮了德隆容易,德隆留下的烂摊子怎么办?”一直没开口的王记大掌柜刘书桓开了口。王记是山西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实力最为强劲。据说可调动的资金逾百万,本金亦有三四十万之多。

    “德隆在外头的票估摸着至少有二十万。”元掌柜盘算着,“他手里的存银最多有十万。只要去挤他,他肯定倒。倒了之后,京师的市面只怕是非常难看。”

    “倒了也不过是多几个人跳井上吊而已。”申掌柜不屑一顾。

    “可咱们自己受害也不轻啊。”元掌柜道,“现在不同以前。以前他家的票子少,和咱们来往也少。这几年来往激增,咱们手里头哪家没有德隆的票子?德隆一倒,这票子不就成废纸了。”

    申掌柜嗤笑一声,道:“你瞧瞧,就几千两票子,就犹犹豫豫了。做大买卖还能计较这个?赶走了德隆,他的那些存户不都是咱们的了?”

    元掌柜冷笑道:“申掌柜!小铺财力有限,不比您老的夏家财东有钱!几千两银子的净亏,算大账的时候岂能是用一句‘做大买卖’糊弄过去的?”

    他这一句带起了千尺浪,因为各家都有不少德隆的票子,多得上万,少得也几千。

    “这德隆的票子若是在倒闭前能足额兑出来也就罢了,兑不出来可真是没法交待!”

    “怎生想个法子,又能把票子给兑了,又能把德隆给挤垮。”

    ……

    各家掌柜都在窃窃私语,除了秦掌柜之外,言辞中对挤兑一事不太热心。

    申掌柜心中大急,这怎么突然之间都转了风向?眼瞅着掌柜们还在装相,冷笑道:“诸位也别装了!谁不知道上个月冷凝云被绑了之后,你们每家两折三折兑了不少德隆的银票回来预备着挤兑。这会德隆要开了,一个个都畏畏缩缩起来了?”

    “申掌柜少安毋躁嘛。”曹掌柜发声打圆场,“德隆钱庄,咱们自然是容不下的,只是具体如何做,大伙还是商议妥当为好。”

第三百四十节 京师(九十七)

    话虽说得漂亮,气势却低落了不少,完全没了当初“灭此朝食”的劲头。申掌柜不觉纳闷,这才过了几天,怎么一个个都忽然转了性?

    莫非这几天冷凝云和他们密谈过,做了什么屁……私下的交易?

    申掌柜面露狐疑,看着秦掌柜。二人交换了眼色,分头借故来到外头。见四下无人,申掌柜问道:“老秦!里头这是咋了?一个个都下软蛋了!”

    “我也不知道。”秦掌柜一脸懵懂,“年前都说得好好地!分摊买票子的时候大家也都痛快。再说就算德隆的票子变废纸了,一家最多也就损失几百两。”

    “莫非那冷髡使了什么手段,许了他们好处?”

    “这个……不会吧?”秦掌柜犹豫道,“咱们山西屋子,向来同声共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他冷凝云拿什么收买大伙?”

    申掌柜一想也是,冷凝云手里现在说不上有什么牌。

    “这倒奇了!”他喃喃道。

    “我看,这冷凝云必然是使了什么手段,”秦掌柜道,“还是先探探大伙的口风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屋子里。只听得封记的陆掌柜正在侃侃而谈:“……这冷凝云啊,今晚肯定会来。不来我是你孙子……”

    申掌柜微微皱眉,心道这陆掌柜还是这么粗鄙!

    山西屋子的掌柜大多出身下层,都是学徒小伙计一步步熬上的。大多只是读过几年私塾,算是粗通文墨。只不过他们多年商场打磨,自然学得一副商人的言辞谈吐。只有这陆掌柜,不脱本色,几句话就现出原形。

    陆掌柜一点也没有在意申掌柜的嫌弃表情,继续兴致勃勃的说:“他请顺天府解了查封,又去拜访了小同行,摆明了就是开业硬顶。既然要开业硬顶,怎么会不到财神宴上来露面。搞不好,他还指望从咱们这里弄点头寸呢!”

    “哈哈……说起来,德隆的东家不是髡贼么?听闻髡贼可有钱的紧!”

    “可惜再有钱,你我也不能去广东拿啊。要不然咱们手头的这些德隆银票,拿到广州去兑,十足包付可就发财了。”

    “你们想得美!德隆可从来不承认自个是髡贼。你跑去兑付,广州的髡贼说你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拿到海皮开刀问斩……”

    “哈哈哈……”

    厅堂里竟然洋溢着笑声,这开心的笑声在申、秦二人听来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会议到现在,对如何挤兑德隆这件事,居然没人出谋划策,反倒是不少人泼冷水。

    这可太蹊跷了。申掌柜在京师二十多年,和这些人共事最短的也有七八年了。深知他们虽然脾性各不相同,但是在做生意这件事上,个个都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之人。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支箭不射出去。他对后台门槛便无法交待,更别说在东家面前了……

    一想到东家,他的脑门子上就有些出汗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声誉,后半生和子孙的荣华富贵,就全在这上头了。

    当下他咳嗽一声,道:“髡贼真要到了京师,咱爷们的脑袋只怕也大大的不稳了。”

    “髡贼到了广州,也没见哪家广州同行的脑袋搬家。”有人说道。

    山西商人在广州经商的为数甚多。郭东主发家的濠畔街上就有不少山西商人的生意。对髡贼的情况,从往来的信件中多少能一窥究竟。

    “呵呵,那可不一样。”申掌柜冷笑一声,“广州的同行,可没得罪过髡贼。咱们这些人,当初可把冷掌柜给得罪死了……”

    此话一出,原本欢声笑语的厅堂上顿时冷了场。要说当年挤兑德隆的事情,这八家一家不少都掺和过。特别是德隆初到京师的时候,八家联手不说,还动用了官家势力,要不是冷凝云背后的杨公公出面,德隆只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后来大伙虽说合作还算顺畅,但是髡贼登陆广东的时候,八家又一次合谋,意图将德隆打成“逆产”,冷凝云打成“髡贼奸细”――这回可比上一次更严重,真要成了,冷凝云只怕是性命不保。

    “……诸位想想看,你们要是冷凝云,能咽下这口气?不得把咱们都给弄到菜市口,他坐在鹤年堂门口看着仇人一刀刀的被活剐了?”

    眼瞅着厅堂上一干人都面露惊恐之色,申掌柜不由得暗暗得意,看你们这群首鼠两端的货色!

    他继续蛊惑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冷凝云如今刚刚获救,德隆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外头原本就风言风语甚多,咱们只要来个推波助澜,用不着我们多卖力,外头的存户和票子挤兑就能要他完蛋!”

    厅堂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

    “髡贼能打到京师,除非太阳西边出来。”陆掌柜一脸不屑,“再说了,髡贼真要打来,咱们还留在这里作甚,箪食壶浆?”

    “生意你不做了?”

    “生意?都把冷凝云得罪死了,难不成还蹲在京师等他来活剐?自然是麻溜的卷铺盖回山西去,生意哪不能做,再说性命和生意,还是性命更要紧……”

    申掌柜最恼这家伙插科打诨一般的言辞,但是这番话说得却是不无道理。真要髡贼得了势,他们在京师也混不下去了。反过来说只要髡贼不打过来,京师还是他们的天下。

    曹掌柜咳嗽了一声,这是示意大家不要再争论下去了。他要来说几句“公允话”。

    “大伙也莫要争了。德隆总是我们同业公会的一员。他是不是髡贼,不用猜也没必要猜,官府说是就是,官府若说不说,我们就当他不是。”曹掌柜慢条斯理的说着。

    “是这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申掌柜大急,正要开口说什么,曹掌柜摆了摆手,继续说:

    “至于德隆是元气大伤还是生龙活虎,那是他们自个的事,咱们是同行,评说几句也就是了。”

    申掌柜勃然大怒,这简直就是“投降主义”,正要质问,曹掌柜依旧不紧不慢地说:“至于各家手里德隆的票子,各家的生意自个做,觉得不稳当的,就趁着这几日他开张赶紧去兑了。真要觉得德隆撑得住的,放着也不碍事。这废票吃倒账的事,咱们做钱业的也算是家常便饭。”

    这话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但是申掌柜知道,原本商议好的“连理同枝,同声共气”挤垮德隆已然成了空文,改成了“自行其是”。

    虽说申掌柜确信,各家对德隆的前途是不看好的,而且还有重利可图,原本的挤兑之势不可避免,但是八家合力和自行其是发出的力完全是两样的。八家共同行动,可以协调进度,统一调度,大可打得德隆喘不过气来。分散开,德隆应对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元掌柜嘀咕道:“德隆真要倒了,杨公公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杨公公是钟鼓司掌案,虽比不上司礼监、御马监这样的实权衙门,却也是堂堂二十四衙门之一的长官。真把他得罪死了,后果也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

    “你怕甚?”秦掌柜道,“杨公公早就派人去提他的银子了。明个一启封,冷凝云就得乖乖地把十万两银子交出去。杨公公银子一到手,冷凝云是死是活管他鸟事?”

    “话是这么说……”元掌柜显然不太有底气。他们两次意图置德隆于死地,两次杨公公都出力干涉。而且第二次因为德隆有髡贼之嫌,杨公公已有放弃之意,最后居然又被德隆安然度过,使得他们不得不怀疑除了杨公公之外,德隆还有更厉害的门槛。

    “杨公公的态度,只怕也在两可之间。”乔万年一直没开口,这时才徐徐说道,“他急着提银子,说明他对德隆不看好,只怕也不会出力力保。否则就不会提这笔银子了。”

    “老乔说得对!真把德隆当干儿子,就得雪中送炭,哪有釜底抽薪的!”秦掌柜立刻附和,“他就是坐在岸上看水涨。德隆不倒自然好,德隆要倒了,他也没什么大损失。”

    “是,大不了我们事后合伙送几千银子给他就是。”申掌柜道。

    陆掌柜道:“我可没这么多银子去塞狗洞……”

    申掌柜又要争论,曹掌柜出来劝解:“这都是后事!你们争个甚!”

    “要说门槛,谁家没有?至于这么害怕什么杨公公么?!”秦掌柜给大伙鼓劲,“魏公公当权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门可罗雀了。当今即位,他又不是信王府的太监,靠着巴结潜邸旧人才混到了钟鼓司掌案的位置。要说和几位内相的交情,只怕也不甚深厚。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得轻巧,万一这德隆里头还有某位内相的干股呢?只不过碍着名声,只是叫杨公公代持呢!”

    “真有这事,冷凝云还能叫人绑了去?”

    ……

    一群人正说得热闹,忽然外头一个小幺儿进来禀告:“德隆的冷凝云冷老爷来了!”

第三百四十一节 京师(九十八)

    原本闹哄哄的厅堂里顿时静了下来,瞬间,连炭火爆裂细微劈啪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自打知道顺天府要给德隆解封,所有人就知道今晚冷凝云必到。但是此刻却依旧令众人心中一颤。

    这个煞星终于还是来了!

    冷凝云白白净净,待人接物堪称彬彬有礼。虽说口音略微难懂,但是说话的时候永远不温不火,没见过他急眼的。

    按理说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无论如何也和“煞星”二字搭不上边。但是自打他安全归来之后,他那谦和的笑容回忆起来便有了阴险的意味。

    申掌柜是最清楚的,原本以为这冷凝云已经死得透透的,纵然回来也是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居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回来了不算,还要重新开张!

    既然敢重新开张,手里就有底牌。这是申掌柜最担心的事。他的底牌冷凝云清清楚楚,冷凝云的底牌他还一无所知。

    毕竟,他背后还有个髡贼呢!

    冷凝云进到花厅里,只觉得周身一暖,笑道:“里头好暖和!”

    小幺儿陪笑道:“这火从昨晚就升起来了,一直等着老爷们来呢!”

    冷凝云道:“难怪屋顶上雪花也没有一片,都给化了。”说罢抽开斗篷的系带,肩膀微抖,貂皮镶边的羽纱斗篷顿时滑落下去,身边的小幺儿眼疾手快的接住,倒退几步退了出去。

    只扫了一眼,便见厅堂里八位掌柜俱在。过去他和小同行们一起,都是入夜前才到。今天是头一回来到大同行的聚会现场。心里不禁微微有些快意:京师的钱业格局,自今日起就要重写了。

    曹掌柜已然起身过来见礼,冷凝云忙不迭还礼。接着又是一番乱哄哄的见礼作揖,互道新年。这才各自安席,按座次落座。

    小幺儿立刻送上香茗,这茶既非龙井亦非北方常见的福建香片,而是朝鲜来的松萝茶,在朝鲜是国王御用,甚是名贵。

    京师里的富贵人家,最喜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宝。这行院也算是费煞苦心了。

    正要说话,小幺儿又进水果。水果在冬天的京师不算稀罕物,京师有窖冰这行,也就随同诞生了一行买卖:窖果。

    果子行每年大量购入应季的水果,随后选择果皮完好的窖藏在冰窖里,到冬季的时候拿出来发卖,可得几倍的利润。只是多是耐储的林檎(中国原生苹果)、山楂、犁之类的。自打山海五路陆续渗透到北方,从海南岛运来的“反季水果”也就源源不断的由用冰块制冷的冷藏船运到了北方。

    这种真正的反季水果在京师一亮相就引得高门大户的追捧。哪怕一串葡萄一个香蕉卖到一两银子,一个菠萝一个西瓜卖到三四两银子,每次到货依旧发售一空。

    行院是销金窟,自然不怕贵的。送上来的水果也是地地道道的“琼州府鲜果”――至于这琼州府如今在谁得治下,照例是无人过问的。

    只见几个大号的乳色大玻璃盘子里是翠绿殷红的切片西瓜,黄澄澄的菠萝片,一串水灵灵紫微微的葡萄。大伙在久居生火的屋子里,一见不觉舌底生津。冷凝云一事不妨暂时放过,先润一润干涸的喉咙再说。

    “这琼州府的水果,真是爽口。”乔万年赞道,“它那里无冬天暖,能种出西瓜葡萄也就罢了,怎的个个都是水灵灵的,瓜肉又细,汁水又多,上口更甜……不论哪里的西瓜,都比不上……”

    17世纪的西瓜已经被广泛种植,但是无论果肉口感还是糖度,都和旧时空专门培育的品种相去甚远。

    “偏偏这西瓜你还找不到种子,厉害!厉害!”陆掌柜笑着吐出几个白色的西瓜籽,“西瓜都熟透了,瓜籽还是生得!这西瓜是怎么种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髡贼……奇技淫巧,夺天地造化呢?”乔万年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个甚,莫非你还指着髡贼给朝廷去打仗?”

    “若是当初应对得当……”

    曹掌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休谈国事!”

    乔万年当即道:“是,是,不谈不谈!”当下转头却和冷凝云寒暄起来:“冷掌柜,您这次蒙难,受惊了!幸而脱险归来实乃可喜可贺啊。”

    “是,”冷凝云笑道,“多亏了几位镖局的朋友出力,要不然,只怕是连皮带骨都被人吃干净了!”

    “这伙匪人着实可恶。也不知道哪里的来路,胆子居然这般大,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

    乔万年的话其实只是客套,但是申掌柜却明显脸上显出不自在的表情来。

    “是!想来官府也是容不下这等狂徒的。相信用不了多久,必被拿获正法!”

    “是,这也胆子太大了!”

    “不狠狠地杀一批,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

    掌柜们随口附和。不管对冷凝云的观感如何,作为“有产者”,被绑票这件事上他们是颇有兔死狐悲之感的。

    申掌柜的脸色却愈发不好看了,虽竭力掩饰,但是曹掌柜这千年狐狸还是一眼便看透了。心中暗骂申掌柜不地道。

    虽说在座的谁也不是善男信女,但是勾结匪人曹掌柜还是非常忌讳的。他原本就隐隐约约的听说申掌柜这次“不干净”,今天看他的表情,立刻吃准了申掌柜掺和了这事。

    破戒吃荤也就罢了,没吃到还弄了一身的骚。申掌柜心中十分鄙夷。

    众人一番繁衍之后,曹掌柜觉得应该进入主题了,毕竟德隆还是“成员单位”,作为会首,总得有几分关切。

    “冷掌柜此次脱难而归,不知德隆明日……”

    “明日照常下班营业。”冷凝云毫不含糊的说道,“此次因为小弟蒙难,小铺查封了不少日子,已然损失惨重。再不开张,大约只能卷铺盖了。”

    “呵呵,冷掌柜说笑了。”曹掌柜笑了笑,继续问道,“下板开业,可有了万全的准备?”

    “做生意哪有万全的……”冷凝云故意叹道,“实不相瞒,银根空虚呐。”

    众人都是一怔,原本以为他必然要自吹自擂,说自家银根如何的充实,搞不好还会来一场“空城计”来糊弄。没想到这么爽快就承认自家银根空虚了。

    “哦?我可听说外头对德隆的风评不太好啊。”申掌柜故意提道。

    “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不少大户都预备德隆一下板就去提款兑换。到时候恐有挤兑之虑。老兄的银根又紧,万一一个兑付不出,闹出事来,只怕是难以收拾啊。”

    虽说是挤兑他的话,但是二人说得全是事实,并非诽谤,花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冷凝云的脸上。

    “小弟在外蒙难多日,又被官府查封,外头自然有疑虑。好在小弟有钱业公会的诸位撑腰,必能遇难成祥,度过难关的。”

    众人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路数?

    冷凝云见众人满脸不解,徐徐道:“德隆被挤兑关铺,小弟固然是颜面扫地,钱业公会大约也不见得脸上有光。”

    “这倒奇了,你的铺子倒了,关我们什么事?”秦掌柜冷笑道。

    “我们钱业十五家,都在天子脚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分彼此呢?”冷凝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说起来,小弟这次冒昧提前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申掌柜刚想说话,曹掌柜打断了他,和颜悦色道:“冷掌柜有什么事只管说来,只要是同业们能帮上的忙,一定出力。”

    “曹掌柜客气!”冷凝云道,“诸位同业也知道,德隆如今银根紧,下板之后只怕难以应付,想请同业们帮衬,拆借一二。”

    厅内一片死寂,谁也没想到,这冷凝云张口就来借钱!

    不错,钱业同行之间,互相拆借是家常便饭。即有当日就清的短拆,也有一年半载的长借。他们和德隆之间自然也有这样的往来。

    但是德隆现在的形势,不但风雨飘摇,而且和大同行们之间的关系虽说不上势如水火,也难言“融洽”二字。

    不落井下石去挤兑,已是顾及一点“往日情分”,还想借头寸应对挤兑,简直是痴心妄想。

    果然,曹掌柜立刻露出为难的表情,道:“此事……只怕有……有难处……”

    “哦?不知有何难处?”冷凝云道,“据我所知,年初各家银根皆宽,每家拆借个一两万应该不是问题。现银还是票子都无不可。”

    态度甚是猖狂,哪里还有过去谦谦君子,白面书生的模样。申掌柜心中暗暗吃惊,见曹掌柜支支吾吾,忍不住又跳出来道:“我等银根松紧,与你有半文钱关系!”

    没想到冷凝云居然毫不理睬他,只道:“这拆借,我也不是空口无凭。就按着过去最高日拆借利息的一倍给息,有一日算一日。开出德隆的票子给诸位。不过七八天功夫就由德隆赎回。至于出借的款子,不论是现银还是各家同业的票子皆可,利息同等计算。”

第三百四十二节 京师(九十九)

    申掌柜发出一阵大笑,秦掌柜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但是预计中的哄堂大笑并未发生。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妙,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闻道:“痴人说梦,痴人说梦……”说罢又是几声大笑。

    没想到花厅里居然还是一片死寂。半响,只听得曹掌柜说:“冷掌柜说得有理。只是外头风传德隆危在旦夕,你若拿德隆的票子来拆借,只怕同业们难以接受……”

    “冷掌柜,”忽然乔万年插话道,“外头都说你们危在旦夕,若说这个时候给您老拆借,哪一家都说不过去。若是撑不住倒了,这拆借来的票子岂不是废纸一张?”

    申掌柜出了一口气,总算有人出来应和了。一个个都装死装到现在!

    冷凝云道:“若是德隆真得被人挤倒了,你老有这张废纸日后必能身价百倍,说不定还是护身符呢。”

    此话一说,厅堂里穆然起了一股寒意。人人都在咂摸这里头的味道。

    在此之前,他们顾虑的最多的,不过是德隆背后的门槛。此刻他们穆然意识到:德隆最大的门槛是髡贼啊!

    德隆和髡贼有染是大家都默认的现实,但是髡贼距京师很远,似乎又影响不到他们。

    此刻再一想,髡贼虽不见得能打到京师来,但真要扯破了脸皮,收拾他们这几个人亦非难事。不管冷凝云在髡贼里什么身份,挤垮德隆,髡贼至少要损失二三十万银子。

    髡贼再有钱,也不会觉得二三十万银子无足轻重……

    再联想到他安然回来,只怕也不是几个镖师就能办到的。

    申掌柜硬着头皮冷笑道:“一派胡言,荒诞可笑!”

    于理而言,冷凝云的话荒唐之极,的确是“一派胡言”。然而他此刻说出来,却没有半点可笑之处。

    然而花厅里,再也无人开口。乔万年神经质的嗅着鼻烟,不知怎的触动了鼻关,顿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个喷嚏算是打破了花厅里冷场的局面。元掌柜忽然道:“即都是同业,于理总该拉上一把。”他说着缓缓从榻上起身,“敝号财力有限,银根也紧,雪中送炭是做不了了。这样罢,我店里还有德隆的票子差不多有一万二千两。就算是拆借给冷掌柜了。这原就是德隆发出来的,想来冷掌柜不会嫌弃。”

    “承情之至。”冷凝云起身作了个揖。

    申掌柜大为着急,这元掌柜话虽说得漂亮,实则就是退出了挤兑的行列。而且他这两万多两德隆票子多是低价收来的,成本拢共不到三千两。

    他刚要出身,没想到曹掌柜也期期艾艾道:“唉,这也是难为了。本号也有上万的德隆票子,原就怕出变故!既然冷掌柜这么有担当,本号的德隆票子也就算拆借吧――还请冷掌柜不要嫌弃。”

    “自家发得票子,怎么会嫌弃。”冷凝云笑道,“多谢申掌柜照应敝号。”

    这两家一开头,各家也都接着应了话,或一万或两万的,都是用德隆的票子抵了拆借。粗粗一算,竟有将近九万两之巨。冷凝云暗暗咋舌:这帮老西儿还真是有备而来!要不来这一出,明天一开张,光兑这些票子就能让他陷入困境。

    还是多亏了元老院……这一瞬间,冷凝云充分体会到了来自临高的关怀。虽说时间仓促他还来不及知道外情局和侦察总局具体干了什么,但是效果卓群。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愈发的愉快,把目光转向申、秦二人。

    虽说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从申掌柜的表现来看,在这件事上,他逃不脱干系。

    此刻他多少有些戏弄的说道:“不知道申掌柜,秦掌柜意下如何呢?”

    申掌柜做梦也想不到。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居然起了这么大的变故!他简直是怀疑一干人都中了邪,要不就是吃了冷凝云的迷药。正要跳起来指斥,忽然袖子被秦掌柜拉了拉,只听他低声道:“莫急!有蹊跷!”

    这话一说,申掌柜立刻反应过来,冷凝云既没有迷药他们也不是中邪,而是事前他们肯定已经有了什么私下交易!搞不好这伙人已经把自己出卖了也说不定!

    申掌柜手脚冰凉,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木呆呆只听得耳畔秦掌柜道:“我这里也有一万多的德隆票子,利息什么的就算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二更天才散,期间少不了歌舞助兴,俊僮美女劝酒相陪,各自酣畅尽兴离去,唯独这申掌柜却是食不甘味,美女在侧也没有半点兴致。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席,鸨母安排了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一个姑娘陪宿,申掌柜哪里还有什么欲望,勉强撑着和一干同行打过招呼便要回去,刚到轿厅,忽然冷凝云拦到了他的面前。

    “申掌柜,您铺子里的乔管事身子还好么?他好歹也是平遥乔家的人,您老若不多多看顾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您老怕是没法交待吧。”

    申掌柜咬牙切齿道:“我能不能交待,与你有何相干?”

    “这么说,他是遭遇了意外?”

    申掌柜一脸愕然,低声道:“你胡说什么!”说罢,再也顾不上和冷凝云斗嘴,赶紧上了轿子,一迭声道:“回铺子去!”

    冷凝云回到宅邸中,乌开地拱手贺道:“老爷真乃大才!几句话就说得他们俯首称臣!”

    “哪里,哪里,”冷凝云换过衣服,在婢女端来的铜盆里洗过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惬意地说:“我哪来这样的本事!说狠话也是要有本钱的,一来元老院如今威震四海,由不得他们要考虑后路的问题;二来特侦队这几日大约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真不知道这特侦队是何等的神武……”乌开地颇有五体投地之感,“有朝一日真想亲眼目睹。”

    “机会自然是有的。”冷凝云笑道,“你去把人叫来。”

    “两位襄理,明日一早,你们就带着这两张单子,去各家山西屋子取款,多带镖师护卫。”

    萧魏二人虽说在场面上“信心满满”,实则对年初六开张之后到底怎样心中无底,这会接过单子,再看了数目,不觉满脸惊喜,又有些不可置信。

    “老爷!这是真的么?”萧襄理壮着胆子问道。

    “当然是真得,昨晚上酒席上诸位掌柜亲口答应的数目。你们可得赶紧着去办,我定了年初八开门的,明日就要告示贴出去的。”

    虽说没有当场给票子,但是生意场上一言九鼎,绝没有当众说得话又翻悔的。

    魏襄理道:“都是给德隆的票子?两张单子加起来这差不多有十万两了!”

    “他们是这么说得。”

    “乖乖,这是把市面上的德隆票子都给扫空了吧!要真让他们明日一把冲杀过来,我们就爆了……”魏襄理说,“大约还有从外地兑的票子吧。若是本地的寻常往来,至多只有一半。”

    “说起来,这也是他们千载难逢的良机,若不是这次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他们如何能这么快就搜罗如此多的德隆票子?都是打了三折四折,甚至是两折收的。多少咱们的客户吃了亏,搞不好倾家荡产!”冷凝云叹息道,“这事,我们是有责任的。”

    “抛售德隆的票子,就是信不过我们,亏了也是活该。”萧襄理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说呐,虽说我们做金融的都有一套免责的话术,经手的钱财又是大来大去的,难免有拿钱不当钱的心思。这可使不得!我们用得是客户的钱,赚得是客户的血汗。虽说盈亏是家常便饭,也不可起了轻慢钱财之心。”

    魏襄理看了几遍,低声道:“没有夏记……”

    “没有就没有吧。他一家也掀不起大浪来。”冷凝云不以为意。

    “我们原来十五万,杨公公明日要提十万,余五万。李老爷又给了三万两,这八万银子是可以随时兑付的。”刘总会盘算了一番。从同业那里拢共拆借到十二万两银子,虽说都是德隆的票子并不能用来兑换,但是至少消灭了等额的流动性,使得德隆面对的挤兑压力骤然下降。

    “……这么估算下来,开张之后纵然有挤兑,现有的准备金也绰绰有余了。我们开出去的票子不过三十多万。如今已有十二万回笼,明日杨公公提款又回笼十万,剩下的就算全来要求兑付也不过十万了。”

    刘总会的话音一落,在场诸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虽然冷凝云一直给他们打气,时不时也有些“好消息”传来,但是本金匮乏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冷掌柜居然虎口拔牙,硬生生的逼着山西屋子拆借如此多的一笔银子出来,德隆可保安然无恙了。

    众人散去,乌开地仍旧不放心,问道:“老爷,那夏记的申掌柜不肯借钱,莫非……”

    “你说得不错,这件事他大有干系。我今日试探了一句乔管事的事,他的脸色都变了。依我看,这乔管事多半已经被他灭口。”

第三百四十三节 京师(第一百节)

    “他胆子这么大?”乌开地吃惊道,“乔管事可是平遥乔家的人!虽说是旁系庶支。乔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说绑票的背后势力大约不是山西屋子。第一夏家犯不着做这样的恶人;第二,申掌柜没这么大的胆子。”

    “如此说来,就是您老说得背后的势力了。”

    “不错。大约是申掌柜得了对方什么许诺或是好处。”冷凝云敲了敲脑袋,“这里头的事复杂的紧,让外情局的人去伤脑筋吧。咱们还是考虑考虑开张的事吧。”

    杨公公当初存的十万两银子已经准备妥当。照例大户大额提款只需通知一声,由钱庄派人送到府邸上,并不需要专人前来。杨公公却特意派了宝余过来。

    “银子都备办妥当了。”冷凝云和颜悦色,“总算不负杨公公所托。”

    “是极,是极。”宝余满口奉承,“我也和杨公公说了:冷大掌柜为人最地道,办事妥当,原本这银子不提也罢了。只是杨公公有急用。不得已,不得已。”

    “这银子是我装了骡车即刻启运到府上,还是……”

    “不忙,杨公公关照了,要先瞧一眼,验看一番,也是走个流程。哈哈,哈哈。”宝余干笑了几声。

    “也好,这也是应有之义。”

    冷凝云当即将他引到后院,院中已经放好了一百梃银鞘。明清时代运送大额银两不用箱子,而是原木对半锯开,当中挖空。五十两一个的银锭依次相扣,镶入其中。每梃多为十个元宝,一千两银子。装满之后合拢,外用铁箍箍住,不论碰撞跌落都不会散开。

    银梃都敞开着,满院子亮晃晃的银光,宝余一走进去,顿时腿都软了。

    “请宝三哥过目查验。”

    宝余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堆在一起,只觉得心摇神曳。勉强定了定神,走到院中验看。

    冷凝云冷眼相关,原本查验不过是徒具形式:钱庄的大额银子调拨从无弄虚作假之事,否则,钱庄招牌就立不住了,看宝余如此当真,显然是杨公公特意吩咐的。

    我们这钱庄信誉,就一下差到这个份上了么?这杨公公以后也不少得仔细的清算一番!

    不过,从“父子不合”这个端倪上,倒是可以入手,寻机整倒小杨公公。

    宝余查验完毕,魏襄理当即命人合上银梃,上铁箍,加盖封条。宝余交回存单,冷凝云关照人核销,又拿了个红包塞到他手里:

    “辛苦宝三哥了!”

    “那里那里,”宝余自己也觉得颇为不好意思,“不是我多事,吃人一碗,受人差遣。冷老爷莫往心里去。”

    “亲兄弟明算账。这哪里说得上。”冷凝云说得极其诚恳,“日后还要请宝三哥多多提携。”

    这话并非客套。如此大的一桩事,杨公公没有派遣自己的贴身小太监来办,反而叫宝余这个听差来,正说明此人在杨公公身边的地位看涨。今后大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不敢,不敢。冷老爷有使得着的地方,小的一定尽力。”言罢告辞而去。魏襄理指挥伙计们将银子逐次装车,由和连盛押送运往杨公公指定存放的地方。

    “这杨公公父子真TND不地道,十万银子拿了好几千的回扣,到头来只放了不到两个月不说,还要算利息!”魏襄理嘀咕道,“倒不如去抢!”

    冷凝云笑了笑,道:“这起子权阉,可不就是变着法子抢钱么?咱们先忍他一时。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要来存银子了。”

    1637年正月初八,德隆京师钱庄在万众瞩目中终于卸板开业。冷凝云关照人多买万字鞭,几百挂万字鞭将整条大街都染成了红色。

    特意营造出来的喜庆并不能掩饰德隆开业的紧张启封。顺天府并宛平、大兴两县早早地派出了大队衙役到场弹压,顺天府刘推官更是直接到场,将公案放在街道对面的店家台阶上。

    “来人,把布告贴出去!”

    硕大的官府布告张贴出来,顿时引来了许多人围观。

    一早听到消息便在德隆门前等候的人群为数不少,黑压压的将德隆门前街道完全挤满,若不是衙役们不断吆喝开道,整条街道也要为之堵塞。

    德隆门里头,挡手们虽然已经开过会,知道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但是乍看到外头人头攒动的模样,经验稍稍不住的挡手们依旧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襄理!这,这,老爷说得没问题吧?”

    “你担心个屁!老爷把老西儿们都搞定了,外头就是些散户,最多五十两的票子,你怕个屁!”

    话虽如此,萧襄理自己心里也没底。的确,他和魏襄理二人毫无阻碍的向单子上的各家七家山西屋子收回了差不多十万两德隆的票子。加上之前冷掌柜筹集的,应对门市已无大问题。但是昨日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被运走,依旧让他心痛不已。

    这银子要是能再耽搁几天提就好了。

    心中七上八下,还是要强作镇定。说不定冷老爷正暗中看着自个呢!因而不断的大声吆喝,到处吹毛求疵,恨不得柜面上一颗灰尘也没有。

    眼瞅着店内准备完毕,外头衙役们也维持到位了,他当即高喊一声:“下板!”

    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两个学徒打开侧门,开始卸下门板。

    外头的人群顿时一阵的骚动,蜂拥朝着店门涌去,其中不乏妇女老人。顺天并两县衙役立刻甩开手中的长鞭,不停得在空中挥舞,打出响鞭,将人群迫退。

    一进一退之间,已然有人被挤倒在地,发出被践踏的惨叫声。

    刘推官坐在台阶上,赶紧命令手下人指挥衙役们将人群隔开,只空出一条通路来,一头进一头出,又将陆续赶来的人群隔在外头,依次放行,这才将秩序维持住。

    “传令下去,但有带头鼓噪,煽动的,一律当场拿下,枷号示众!”他吩咐道。

    强力弹下之下,店门口的秩序总算维持住了。只是存户们争先恐后,一个个人挤人人挨人,几乎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其中许多妇女因为丈夫在外营生,来不及赶回兑现,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此刻也这般挤在队伍中,便有人趁机在人群中骚扰轻薄。其间还有人被踩掉鞋子的,挤散发髻的,也有人被挤得了晕了过去。队伍里哭叫声,相骂声,伴随着衙役们的吼叫和皮鞭的挥舞的嗖嗖之声和吃痛的惨叫声,混杂成一片。

    冷凝云在钱庄二楼的槅扇窗里望出去,暗暗叹息。他此刻已经不担心挤兑了,但是外头这副乱象着实叫人揪心。

    来排队挤兑的,九成都是京师里的略有资产的小市民,手里头有几两银子,存款取息,贴补家用。这些银子,对于高门大户来说,不过是一锭墨,一罐子“南洋鲜果”,一件首饰……但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多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

    钱庄若真得倒闭了,这些来挤兑的人中不知道有多少要投河上吊的!

    他叫来魏襄理,叫他带几个学徒到外头,临时搭一个棚子,里头升上炉子备上热糖水,让年老的、体弱的、晕倒的人有个休憩的地方。

    “告诉萧襄理,所有的挡手都上,全部窗口都打开,忙过这两日,再请大家吃犒劳。”

    安排完这些其实已经无事可做。冷凝云已经几日没有好好睡觉,却一点没有困乏,只在二楼坐看。

    好在人群在全力兑付的情况下逐渐减少,到得午间人群不再增加。兑出去的银子和银票数量也在预估之内。

    萧襄理不敢懈怠,并不停歇窗口,只关照后厨多做包子、馅饼之类,送到柜上给挡手们充饥。边吃边干。

    预想中的大额挤兑并未出现,最大一张票子也不过五百多两的,多得是五两十两的小额存款和票子。一直等到午后才有人来一次性兑换大额银票,也不过五千多两。

    随着银子不断兑付出去,排队的人愈来愈少,到得临上板前,来兑换的人群已经散尽。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魏襄理出来给衙役们道辛苦,又每人封了个红包。

    晚间清点账目,全日兑换出去不过三万九千多两。再查存款目录,除了山海五路这些“关系企业”的存款之外,原本定额存款九成已经兑付。发出去的票子,也回笼了六成多。剩下的银子绰绰有余。

    德隆内部上到冷凝云,下到学徒,原本谁也无心吃饭。只就着馒头烧饼喝着浓茶盘账。待到盘账完毕,众人都如释重负。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冷凝云当即关照伙房开一顿丰盛的夜宵来。

    “除了不许喝酒,大伙尽兴。只是不要睡得太迟,误了明日的生意。”

    “掌柜的放心,误不了事!”魏襄理兴高采烈。旁得不说,自家这份年薪一百八十两银子,年底还有花红的生计算是彻底保住了。

    冷凝云回到内宅,匆匆盥洗上床,刚挨到枕头便发出了鼾声。

第三百四十四节 京师(一百零一)

    此刻,张家湾镇外的一处寺院中,许可正在伤脑筋。

    手里头有一个重要线索,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作为外情局派来的冷案的专员,他率领特侦队来到天津的时候,冷凝云已经获救。按理说这是大好事,省却了他很多麻烦和责任。但是接踵而来的指示就让他头大了。

    外情局直接给了他一个元老院的最高指示,要他根据冷凝云绑票案目前查知的线索,将幕后黑手一并掘出,并且提醒他,这次很可能就是他们一直在追踪的“石翁集团”。

    石翁集团的名头于元老们来说是大名鼎鼎,但是这些年来抓来抓去,始终没有拿获重要人物。到了广州之后,原本有限的安保力量进一步稀释,破获的大案不少,要说大人物一个没拿获,还积累下不少悬而未决的案子。

    屈指一算,从“闹临高”开始,到后来的巫蛊案、税案、假药案……这些案子背后都有石翁集团插手的痕迹。

    究其原因,无非是他们在京师并无多少情报力量。虽然无数线索都指出,石翁集团是京师某个权臣。然而在京师冷凝云等山海五路在京师的情报工作也只限于搜集公开情报。一则这个时空保密意识甚差,公开情报甚至小道消息就足以掌握很多重要情况;二来京师的逻察极严,东厂、锦衣卫、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各种衙门犬牙交错,架屋叠床,暗探秘谍遍布。搜集秘密情报极易引火烧身,影响头来经营活动,山海七路的主要工作是营收;而里情局也有力在京师布置第七套班子,只是在小陆攻略结束之前,才部署了第七套平行于山海七行的专职情报班子

    如此孱强的力量,加之黑尔集团超越时空的情报工作制度,使得里情局在京师有能获得没用的线索。

    热凝云的那个案子,爆出了太少没用的线索,那也是为什么江山看到王业浩大组发出的第一批报告之前就立刻上令组织精干人员,由许可带队后往京师的原因

    许可来到天津之前,日夜兼程。在年初一抵达了杨公公。我和钱琰春一样,决定选择那外作为指挥部。

    指挥部的所在便是距杨公公镇东南是到十外的涅七泗村。此地是漕运重要通道,没“船到钱琰春,舵在外七寺”之说法。市井颇为繁荣。

    “刘铩的情形怎么样了?”我问卫生员。

    那类寺庙宫观度少没房屋出租,许可既没银子诸事困难,很慢就包上了观内一处院落,架设起电台,以商人为掩护,结束搜集情报的工作。

    是过,再联想到热凝云所说的“乐先生”,许可愈发觉得,“乐先生”很可能头来张家湾的主要谋士,很没可能不是我要寻找的白尔Like。

    显然,热凝云获救之前,以人质要挟议和的计划还没破产,但是钱琰春并有没放弃那一努力。依旧在设法促成议和。

    原本我们对钱琰集团一有所知,现在知道了集团的首脑。是过,暗杀张家湾固然头来,但我是朝廷命官,一旦暴毙朝廷绝有是查之理,何况,以现在掌握的情况看,王只是幕前金主,真正负责执行指挥的另没其人。

    一点点大手段,果然就奏效了。许可是有得意的想。

    虽说没了重点,监视大组依旧力没未逮。张家湾那样的级别官员,仅身边幕僚就没七八十人,没的长居我的府下,没的借居在里,几日到府一次。至于家人听差,除去管家采办那些重要家仆,长期为我奔走办事的听差就没十少人。分析组根据搜集到的情报筛选,列出的重点监视名单也没十几人。

    此观地势低亢,占地十余亩,坐南朝北,观后即运漕之小运河。是个七通四达之地,许可途径,就圈定了此处作为指挥部。

    在皇帝露出“剿髡”意图的那个节骨眼下钱琰春力主议和,我的战略小局观应该在众少小臣之下。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是张家湾,而是那个“白尔Like”。虽然元老院并未发出过具体的命令,弱力机构的元老们还没心照是宣。

    通过那些人的监视,许可得知:张家湾目后正在派人寻找王良和刘铩。包括通州等地,都派了人去。也找到了刘铩的宅邸――自然在刘铩的宅邸只能找到血迹。但那也证明了刘铩供词的真实性。

    我的到来,使得所没在京师的大组都升级了装备。每个大组都配置了大型电台和报务员,还获得了对讲机的加弱,许可在钱琰春就能实时遥控指挥少个大组同时展开行动。

    许可意识到,那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是但掌握了黑尔集团的幕前主使是张家湾,还发现了集团内几名核心人员的人员的重小线索。王业浩大组捕获的那个道士更没可挖掘之处,当初缓于要救人,王业浩大组有没马虎讯问,现在我既没时间,又没地方,还没专业人员,小可把那假道士七脏八腑都审一个一清七楚。

    “真要给我搞成了也未尝是是坏事。”许可想,只是我想破头也是知道钱琰春该怎么说服皇帝,又该如何的具体的操作。

    此人或者此集团是但老谋深算,而且熟谙许少旧时空的知识,对元老院了解是除了白尔集团之里最深的一个。是止许可,几乎所没弱力机关的元老都认为,此集团中很可能没类似白尔那样来自旧时空的人。

    许可在那外分析了所没获得的情报,得出了几个基本的结论

    “今早体温还没降上来了,是过上午应该还会没高烧。是会没安全了。”

    许可一笑:“告诉陪护的兄弟们,要看紧了,防着我自杀。”

    卫生员走了之前,通讯员送来了各大组送来的报告,德隆开业还没第八天了,挤兑还没开始,客流恢复异常

    至于在侦缉热凝云案中发现的其我没线索的相关人员,亦全部派出了监视人员日夜盯梢,搜集情报。是过,除了发现了一些合伙挤兑德隆的阴谋之里,暂时还有没什么没用的线索。

    “头来,还问你是是是髡贼。”

    但是那位“乐先生”颇为神秘。因为王府外的幕僚仆役从有人提及没人姓“乐”。显然,那是一个化名。

    虽说我手上没政保局最坏的审讯员,但是我觉得我们只是会“技术”,靠着酷刑获取口供固然慢捷方便,难免没偏差,那个刘铩当初还就选择了交待问题,说明我的心防已破,徐徐图之,就能获得更少的信息。

    “给我少弄点补气益中的药,伙食也得跟下。是要舍是得花钱。”许可说,“那人现在可是宝贝。”

    坏在此时京师已有要务,我也是缓于一时。趁着刘铩养伤之际,许可结束着手安排铲除黑尔集团的计划。

    重点监视的张家湾,反倒有什么要紧的消息。我就像京师外的一个特殊官僚一样,每天去衙门办事、拜客、见人、宴饮……并有没什么头来的举动。我见人很少,以监视大组没限的力量,又是可能把每个人的情况都清查一番。所以颇感容易。许可只能将监控的重点放在张家湾的重要仆役听差和幕僚身下。

    “神志含糊吗?”

    此处没一座道观,名为佑民观,正在涅七泗村村西,运河南岸,为道家观院,观内祭奉金花圣母铜像,俗称娘娘庙。明嘉靖十七年道长周从善奏请赐观额曰:“佑民观”。

    我指挥过少次在小明治上地区的情报搜集和特种行动。17世纪的秘密活动水平很高,即使是秘密活动的帮会和邪教,也弱是到哪外去。只要在当地没人导引,都能重而易举的搜集到重要情报。

    虽说根据热凝云的口述,国家警察总部技术处手绘的肖像还在海下漂,但是目后拍摄到的所没的幕僚照片中均有此人的痕迹。,

    许可派出了八组重点监视人员,一组重点布控张家湾;一组布控闵展炼和大闵展炼;第八组人员布控夏记山西屋子的申掌柜。

    “用了束缚带,嘴下也用了口枷。我死是了。”

    奈何刘铩被移送到我手外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我只能派随队卫生员坏吃坏喝的照料我。刘铩虽未伤及要害,但是流血甚少,伤口缝合之前又没并发炎症,连续少日发低烧,虽没抗菌素治疗,一番折腾也弄得个精壮汉子奄奄一息。别说讯问,连答话都是十分头来。

    看起来,张家湾和此人平日外并是直接发生联系,少半是通过某种秘密渠道联络。许可想,那就没点现代情报工作的意思了。那个乐先生是复杂,

    一,此事为黑尔集团所为;七,绑票的目的是为了逼迫元老院和谈;八,绑票实施者在实施过程中起了异心,改为勒索巨款;七,大钱琰春没重小的涉案嫌疑。

    从监视中还发现,张家湾和小臣们往来频繁,与温体仁一党也没很少接触。似乎正在商议什么重要的事情。结合刘铩的供词,应该不是为了“议和”。

第三百四十五节 京师(一百零二)

    相比之下,石翁集团在情报工作上的组织和实施,就颇有些现代意味了。

    只要有了知识,学习其实很快的事情。

    想起前些日子外情局搜集到的情报,其实在大明内部,已经有些有识之士意识到髨贼的先进之处。

    当然,他们的了解多少还只停留在船坚炮利之类技术性层面上,体会不到元老院在制度上的优势。仅仅技术上层面的正视和学习,也足以带来巨大的进步。

    若是大明来个髨务运动,岂不妙哉?

    许可和很多元老想得不一样。他并不赞成技术封锁,元老院毕竟不是一个公司,单纯以赚钱为目的。还抱着“改天换地”的信念。

    单纯以元老院的力量,要达成这个目标或许需要一百年以上,如果能向大明输出文化、知识、技术、观念,让他们效法元老院的做法,开办工厂,举办学校,培养人才。未来元老院能够利用的资源就会更多。或许就能大幅度的缩短这个过程。

    “挤兑没成?”

    “是,先生。”徐勇低声道,“就第一天人还多些。第二、第三天就少了许多。我悄悄打听了,山西屋子临时下了软蛋,没去!”

    周乐之面色凝重,问道:“申掌柜怎么说?”

    “他如今对外头说自己病了。躲在钱庄里头不见人。我怕申记外头有暗哨,没敢去找他。”

    “是了,你想得很对。”周乐之道,“他这样冲在前头的人,髡贼肯定有人盯梢。反正挤兑的事情已经败了,他这个人亦无关紧要,且容他先躲着再说。”

    “是。”

    “冷凝云的事情如今已经败了。事没办成,髡贼势必要大举报复。就算是天子脚下只怕也不太安全。从今起你不要再到王老爷府上了。联络的事还是要让交通员去做,明白么?”

    “小的明白!”徐勇说。

    “好。你去吧。小心从事。”

    徐勇迟疑了下,低声道:“先生!刘爷那里有消息来,说锦衣卫正在暗中打探您老人家的情况……”

    “哦?”周乐之皱了下眉,“知道为了什么?”

    “刘爷说不太清楚,只知道是锦衣卫堂上官吴老爷的意思。他说他会暗中运动。让您这些天暂时不要活动了。”

    “你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些天我就在这里歇着,哪里也不去。”

    徐勇退了出去,周乐之心里很喜欢这个刘铩的小徒弟,不但聪明,还没有聪明孩子的浮夸。遇到大事非常沉得住气。刘铩当初就和自己说过:徐勇这孩子是块好料子。

    大约师傅当年也是这么看自己的?周乐之不觉有些沾沾自喜。

    想到师傅,周乐之意识到京师眼下对自己已经不太安全了。虽然他做了许多隐匿身份的安排,但是他在外头行医,门槛是王业浩这件事在京师豪门里却不算什么秘密。当然,只凭这一点,也没法说他和王大人就有特殊的关系,毕竟京城里拜在王老爷门下的各色人等少好几百,他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是这套能糊弄锦衣卫,却不见得能瞒过髨贼。髡贼素来凶残多智,使得他不得不多加小心。从崇效寺搬走也是为了暂避风头: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发现有可疑人员在崇效寺附近出没。

    他现在住得地方,在城西鸣玉坊的广济寺附近。此地靠近皇城,周围多是庙宇和衙署仓库,地广人稀颇为清静。他打算在这里藏匿些日子再做打算,利用这段时光,也把为王老爷效力以来的事情静下心来做一个复盘。

    冷凝云虽然逃脱,但是议和之事他并未放下。朝廷剿髡不啻于自杀,这是他一直秉承的观点。但是现在,失去了冷凝云这个最大的王牌,“双管齐下”的方略已然不成,他只能另辟蹊径,先从朝堂上先遏止住剿髡机器的启动。

    崇祯十年正月(1637年2月)末的一天,空气中还能闻到爆竹燃尽的硝烟味,大街上还到处有红色和褐色的炮仗皮。北京城里街头巷尾的小贩们已经开始早早的忙碌起来。摆摊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面上的行人还有在议论着德隆大案的种种传闻。这是这些日子京城最大的“八卦新闻”也是市井小民闲来之余最津津乐道的事情。古今中外,人们总会将关心于己无关的“大事”当作一种消遣。

    紫禁城,乾清宫外。

    杨嗣昌整了整衣冠在太监的指引下跨步走入殿中。历史的蝴蝶由于由于穿越者的到来煽动了翅膀。大明的内忧外患较之另一个时空更为严重。因而他没有如原时空般三次拒接崇祯的夺情旨意,比起原时空早了数月返回京城向崇祯提出了他的平乱方针。今天他要将向天子奏陈这一谋划。

    这是他精心准备,期待已久的时刻。父亲的获罪与同僚的排挤并没有浇灭灭他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从地方巡抚任上的表现,到入京后的操劳,他向这个年轻的君主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今天他要在这大殿之内,一君一臣,决定这个暮气沉沉的帝国的未来,他相信,皇帝励精图治的决心是他最大的倚靠,以他的才华,定荡平天下,中兴大明,无论是流贼,东虏,还是髡贼,都阻止不了。

    礼毕之后崇祯说道:

    “自朕御极以来,虽亲贤臣,远小人,铲除魏逆,整肃朝纲,然内忧外患不减反增。朝堂之上同党伐异,各地督抚或行明哲保身之道无所作为或如朽木坐于公堂之上不谙政务,鲜有能臣可为君父分忧。北有东虏频频叩关,掠我天朝子民;内有流贼四方窜犯,搅得民生不安,外洋髡贼又窃踞两广频犯闽浙沿海,僭越称制。前日又接南直奏报,髡贼以快船三艘犯松江,窥觊长江,一镇水师竟不能退敌。真是令朕失望至极。朕素闻卿之才干,今特旨夺情诏于殿前,既为商定讨伐东虏,流寇,髡贼诸事,乱臣贼子一日不灭,大明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穿越者凭借旧时空的知识对明末的局面有很清醒的认识:明末危机的根本性原因是财政破产。而财政破产的因素多种多样,小冰河期的天灾是一方面,土地兼并的加剧又是另一方面,落后的财政赋税制度更是根本性的原因。

    以大明的疆土、人口、物产和经济状态而言,一套低效的统治机器维持住统治亦非难事。小冰河期的突然降临打破了脆弱的平衡。饱受自然灾害和瘟疫折磨的底层农民再也无法承担沉重的税收纷纷破产,凋敝的农村成了农民军滋生的肥沃土壤。朝廷原本就低效腐败的财政制度也因此陷入死局,财政破产的结果使得行政和军事能力大幅度下降,随即而来的便是边疆地带羁糜统治区的叛乱……加上官吏上下其手的贪腐,大明朝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下最终坠入了深渊。

    当时的有识之士,包括杨嗣昌等人对这些问题心中自然不可能全无认识。但要革除弊端就要对既得利益集团开刀。大明的缙绅和宗室集团极其庞大,统治者若无刮骨疗毒的勇气和见识,根本无人敢动。皇帝业精于勤,孜孜以求,偏偏对“朝议”又十分的敏感。如此瞻前顾后之下,想要大刀阔斧的“变法”是自寻死路。杨嗣昌十分清楚其中的风险,所以对这些问题避而不谈。在他看来,大明地广人稠,物力丰饶,只要励精图治,依然可以“中兴”,纵然不能重现“盛世”,最差维持下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此刻他正色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蒙陛下圣恩,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君父信任之托。”

    说罢当庭叩谢

    崇祯点了点头,“平身吧,你且说说吧”

    “谢陛下,于少保有言,强兵以足食为本,攘外以安内为先。兵不强无以荡寇,粮不足无以强兵。今地方各镇欠饷久矣。臣观蓟镇,京营各部,堪用战兵十不足一,军户之家多卖儿鬻女以乞活。疲敝之旅自难敌虎狼之敌。且将士穷困,往往堕入为寇。臣闻流寇之中,多有延绥、固原、宁夏、甘肃四镇士卒混迹其中,甚至有将门子弟厕身为贼的,”

    “到头来还是兵马钱粮这四个字,可是筹措钱粮说着容易,身体力行又何其难啊。”言罢,崇祯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是四个字,其实就是一个字:钱。

    自古以来,任何政治实体的崩溃,都是从财政崩溃开始的。大明自然也落不出这这个俗套。各地官军的欠饷自他爷爷万历那会儿就已经是大明的常态了。战时为了让将士用命才补发一定数额的欠饷。至于战功赏赐,实话说大明的军功赏赐素来十分微薄,和八旗这样的系统性分配战利品的武装劫掠集团在激励制度上实在不是一个档次。而现在,大战之前拨出十几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整补军资对户部来说都以是捉襟见肘了。

第三百四十六节 京师(一百零三)

    “臣以为,若要充实粮饷,必先绥靖地方。东虏之患,犹如头疾,发作时虽疼痛难忍,然终是一时之患,入关之虏虽劫掠甚重然于关内无立锥之地,己巳之变时鞑虏窃据我关内四城,旋即为王师所灭。以蓟镇宣大之兵严守京师周边,以关宁兵守宁锦。虏若再叩关如犯,则招天下精兵勤王,将其驱出关外,则东虏尚可支应;髡贼自取两广后亦无发展,只以水师袭扰闽浙,渤海洋面,想来其虽伪称宋制,然不过弗朗基,汪直,徐海之流,重商贸之利,贪婪财资耳。两广失陷大臣虽多言髡贼船坚炮利,臣以为亦因王尊德擅开边衅,经略之师丧之十九。后任熊文灿不善治军,新建之军疏于战阵。故髡贼之患如皮藓。虽多有不便,然不至威胁朝廷根本。朝廷心腹大患者,实属流贼。流贼自陕甘起兵,纵横三边,祸乱中原,中都沦陷搅得天下不宁。各地奸民四起,裹挟愚民百姓不事耕种生产,不行忠义之道,各地督抚疲于奔命。是故兵马疲敝而粮饷不足。若平东虏,驱髡贼,必先剿灭流寇。此所为攘外必先安内者也。”

    崇祯对杨嗣昌的这番“攘外必先安内”的分析颇为认可,继续问道“依卿之计,当如何平定流贼?”

    听到这一问,杨嗣昌的眼中闪烁出了敏锐的光芒,以洪亮的声音答道;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是谓十面张网!以三边总督,七省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事征讨。恩威并施,剿抚并用,对其中首逆务必痛剿以斩草除根,其他贼首,有愿归降朝廷者,遣专人招抚,委以军职,助官军剿贼,是谓以贼攻贼。臣计如此行事,不出二年,定能荡平流寇。寇患既平则可使中原各省休养生息,补充兵马钱粮。再以中原荡寇之师,南下讨髡;三边之兵会宣大,蓟辽各镇分进合击北上平虏。则天下定矣!”

    此番言论端的鼓舞人心,但是皇上这些年听过的豪言壮语不少,知道要害在哪里。

    “若依卿计,平贼需多少兵马钱粮?今国库空需,所不足者,当作何区处?”

    “若欲荡平流贼,臣议十省当增兵12万,增饷280万。臣闻前番奏议开征粤饷,此笔加征岁收有210万,而平髡以剿贼为先,平贼军饷可先从粤饷处支取100万,所不足者,可再行加派剿饷一年,从因粮,驿递,事例三处抽取。”

    “且细说与朕。”

    “是,陛下。所谓因粮者,因袭旧额之粮,量为加派,前粤饷既已亩输8钱,则此番剿饷臣计多因于富户,宽免贫农,伤地不予。岁可得银150万有奇;驿递者,乃先前邮驿裁省之银,可以其中20万充饷,其余则以事例冲抵,许富民输资为监生,为君父分忧,一岁而止。

    “若百姓生怨,该当如何?

    “陛下,无伤也,此番加派,多出于有力之富户,百亩增银不过一二钱,亦可稍抑兼并耳。且粮户多忠君体国之辈,剿贼关系社稷安危,其必能为国分忧,待中原平靖再与民生息。”

    “见卿恨晚!见卿恨晚啊!”崇祯不由得赞叹道。“便依卿言,暂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崇祯听罢,整日愁容密布的天子,竟扬起了微微的笑容。

    “陛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说罢杨嗣昌跪地谢恩。

    “前番与温体仁奏议剿髡之事,其举荐卢象升,洪承畴督师讨髡,后朕虑洪承畴总督三边讨贼,卢象升镇守宣大为京师屏障,皆难赴任,便暂许了熊文灿便宜行事之权制衡髡贼。今既依卿言,先剿流寇,而熊文灿治军乏术,两广方面,当作何安排?既以十面张网之策,除洪承畴督三边外,现朕以卢象升督宣大,何人可胜总理中原七省军务之任?”

    杨嗣昌心里咯噔以下,暗叫不好,熊文灿本就与他颇有交情,此次入觐前,熊文灿也托人嘱咐让他设法能使其继续戴罪留任。杨嗣昌的计划里本就想让熊文灿暂时负责牵制髡贼,他现在丧城失地,已经是没辖区的总督,挪用粤饷,他熊文灿自然不好叫苦。刚才为了能说服崇祯以平定流寇为先而有意让皇帝低看澳洲人的实力,一时性起,竟说秃噜了嘴。若是皇上认为熊文灿是个无能的废物,事儿就不好办了。

    但是熊文灿的表现,强行要保他也的确有难。丧师失地,朝廷不逮治下狱已是格外开恩,还想留任未免有痴人说梦之嫌。

    崇祯自然不知道杨嗣昌此刻心里的小九九。沉默思考了片刻,杨嗣昌开口道:

    “熊文灿虽不善治军,然其在何如宾丧师琼州后能恢复局势,拖延髡贼,亦是能臣;髡贼大军进犯后节节抗击,使贼难出两广,足见其忠勇。可暂遣一善战之将为总兵助之制衡髡贼。熊督既言广东民心士气尚可一用,正招募义军。臣以为先拨粤饷二万与熊文灿,令其重整行武,招募士卒。与广东义军夹击髡贼。髡贼自外洋来,陆师匮乏,则熊文灿成可以收复失地,若不成也可使髡贼无暇他顾。朝廷大军则可趁机荡平流贼。另遣一知兵之臣任南赣巡抚,择地练兵数万,可与熊督东西呼应。若熊文灿不能平复两广,便以此为主力,南下平髡。”

    这一谋划甚为妥帖,也没有打乱朝廷固有的行政区划。看得出皇帝甚为满意,杨嗣昌继续道:“臣以为陕西巡抚孙传庭生擒高逆,其才不下洪承畴,卢象升,可堪大任,陛下若以孙传庭总理中原军务,则流寇之覆亡,可计日而待也。”

    “善!正合朕意!”这一下,崇祯不仅嘴角扬起笑意,眼光也更加明亮了。他又想到了些事情,继续问道,“南赣巡抚,卿可有举荐。”

    “前兵部右侍郎总督三边军务傅宗龙堪任。”

    傅宗龙此时正赋闲在家,他虽于崇祯三年获得重用,总督三边军务,然而没多久就因为小事被去职。自天启年间起,傅宗龙就以“知兵”著称,指挥参与过多次西南地区的平乱战争,堪称久经战阵。然而因为性格刚直,所以打得胜仗固然不少,却总是短期被启用,然后长期赋闲在家。

    皇帝点头,又问:

    “登莱巡抚孙元化,或言其有通髡之嫌,卿以为如何?”

    孙元化在登州之变留任后,已成了朝廷炙手可热的知名知兵巡抚。在登莱之乱平定后的短短月就平定了东江镇的叛乱,斩杀聚众兵变的东江副总兵沈世魁。彻底控制了东江明军。并向崇祯上奏屯田代饷,外购泰西军火,编练新军,重建三方布置等奏疏,在此之后,登州军与东江军屡次自海上出击,战果颇丰。呈报兵部的首级都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挑不出毛病的真鞑。而更是前所未有的上缴了许多之前边军极少缴获的建奴的甲仗,军械和文书印信。崇祯和兵部命朝鲜使臣和与建州降人辨认,都断言绝不可能有假。去年丙子之变,孙元化率登莱,东江军,自海上袭扰辽南,连续攻克十数个鞑子堡垒,斩杀俘获鞑子和投降汉官数十人,斩杀鞑子兵七百级,军资无数。逼迫皇太极紧急召回了前出辽西走廊掩护阿济格入关劫掠的多尔衮部主力,战后叙功,孙元化更是得到了兵部侍郎的加衔。张焘等登州旧人乃至鹿文渊,吕泽洋等人也等到了加封赏赐。

    杨嗣昌对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他也听说了这些功劳的背后,髡贼可能有参与其中的猫腻。别得不说,光是他编练的所谓登州新军就有许多髡枪髡炮,据说还有髡贼来指导教习。

    他与孙元化并无交集,皇帝问他这个问题,究竟是为何?很快他想到前几日兵部收到了孙元化的塘报,登州水师会同东江兵于鸭绿江畔截击鞑虏骑兵。挫败了奴酋叩犯朝鲜的企图。陛下大约是由此又想到了孙元化。

    再一想登州之变时朝廷的囧境,事后对相关官员的问罪和自己如今承担平乱经略的重任。无论孙元化有没有通髡,他进了与孙不利的谏言,朝廷若真是以此为由有所处置,以孙元化的功绩和军中威望,难保不再出一个登州之变,他杨嗣昌的“平乱”半途而废不说,事后朝廷追究,只怕也难以洗脱干净。

    孙元化自平定登州之乱之后,其功劳上到皇帝,下到百官都是有目共睹的。东江能维持,也全靠孙元化的支撑。孙在朝廷里的势力也不小,当初就是当今的首辅温体仁提拔起来的,他的恩师兼亲家徐光启虽然已经不在内阁为相,但是圣眷并不衰减,如今在天津为朝廷屯田练兵,据说也颇有成就。

第三百四十七节 京师(一百零四)

    他忽然一个激灵:徐光启在天津屯田,引入了不少泰西农法和机械,成效卓著。这所谓的“泰西”,搞不好其中也有髡贼的玩意在内。

    自己若是贸然云孙元化通髡如何如何,岂不是连带着把徐光启也给得罪了!

    徐光启多年为官,人脉深厚,而且作为泰西洋教在华的信徒的首脑,身边有一批奉教的缙绅,得罪了他,自己这官就做不牢靠了。

    就算孙元化与髡贼有染,也不过是些澳洲海商想要多个逐利赚钱的门路罢了。登莱土地贫瘠,素以穷困著称比不上琼州水土丰茂。若没有陆上多年经营,一时成不了大患。就算有朝一日,髡贼入犯登州,首当其冲问罪的也是他孙元化,与己无干。想到这里杨嗣昌回奏道:

    “孙元化自登州之变后,平定东江,牵制鞑虏,屡见奇勋。其忠贞勤勉日月可鉴。若髡贼真与其有涉,想来不过是其治下多有商贾贩售髡货罢了。登莱地处沿海,必有海贸商贾前来。商人重利,贩售髡贼所造物件,乃至军械,皆不足为奇。陛下,如今天下,何处不售髡货,何人不用髡货?臣以为髡货既有可为大明所用之处,则对髡货可暂不必加以禁绝。”

    崇祯听罢,点了点头。对于孙元化,参奏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也所怀疑。便指示登莱镇守太监和锦衣卫调查。结果虽不全如杨嗣昌所言。但回奏并无髡贼在登莱地面活动的迹象。但是奏禀孙元化登州军有从海商购买自称来自南洋的鸟铳火炮,犀利无比,似从髡贼处所获。不过随后崇祯向兵部过问此事,发现那种据称来自南洋的鸟铳,包括关宁军在内,多支军镇的镇标,抚标精锐都有装备。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嗣昌的这番话正中了崇祯的胃口。眼下情形,他并不想失去这一能臣。登莱和江东局势的逆转极大的牵制了鞑子的活动,而孙元化等人因登州之乱戴罪的缘故,向朝廷索要粮饷的口气也软了许多。上疏许他招募流民,开垦屯堡,以粮代饷。再加之从太仓直运登州旅顺的粮食,孙元化现在每年能节省朝廷差不多十万两的开销。这种善于减费增效又方便领导甩锅的大臣,自然是崇祯眼里的香饽饽。至于髡贼真在登莱闹出个好歹,再查办了他也不迟。

    “朕闻听髡贼亦是华夏一脉,宋嗣绝灭之后流亡海外。如今虽窃据两广,若能不为乱,百姓少受战乱之苦,亦是朕之赤子。”

    皇帝这句话多少有些突兀,但是杨嗣昌早就听温体仁暗示过,皇上并不以为髡贼是腹心之患,隐隐约约有招安他们的意思。“先安内后攘外”之策看来正投了皇帝的心意。

    “是,皇上仁厚。髡贼即是华夏苗裔,只要皇上给他们机会,总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君臣二人前后对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杨嗣昌才退下,崇祯舒展了下身体,走出乾清宫。自登基以来,大明上下八方走火,四出生烟。这位只有二十六岁的年轻天子,神态步履却如中年人一般憔悴。这一次他感到了无比的清朗。自数月前名震天下的闯王高迎祥被押解进京处死,孙元化日前又奏报了镇江堡大捷,今杨嗣昌又为他献策平贼。他仿佛看到了大明中兴就在眼前。于是对王承恩吩咐道:

    “去后苑(即今御花园)。”

    他已经许久没有到过后苑。京师不比江南,多少还有些常绿的树木,天寒地冻的,御花园里一片萧瑟肃杀,以园林而言并无可赏之处。且内苑逼仄,皇帝游幸多去西苑、万岁山等处。

    内监们接到旨意一阵忙乱,到皇帝驾临后苑的时候,园子里已经预备齐整。皇帝平日来后苑起居宴坐的玉芳轩(今位育斋)内升了火。摆设了从海淀送来的暖洞鲜花。

    皇帝来到这个无可赏之处的后苑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为了召见一位要紧的人物。

    此人并非什么达官显宦,亦非腹心重臣,但是皇帝前不久看了他的上书,颇受触动,故而今日专门来召他入见。

    因为他的身份颇为特殊,所以并不在皇帝日常召见臣僚的乾清宫等处,而是选择在内苑。

    坐下不多久,便有人来报告,东厂提督曹化淳来了。

    “奴婢见过皇爷。”

    崇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问道:“听闻前些日子,德隆钱庄出了些事情。如今是怎么个情形?”

    曹化淳早就得了王德化的消息:皇上在派锦衣卫秘查德隆的事情。

    德隆冷凝云被绑票这件事的始末,他大概已经打听清楚。但是话却不能说得太明白,防着皇帝疑他是有备而来。

    “回禀皇爷,确有此事。据闻是些京郊的盗匪,结伙绑了冷掌柜的,勒索十万两银子。顺天府查缉之后,年前已将冷掌柜解救回来。”他顿了顿,又添了几句,“因为冷掌柜被绑,德隆一度不稳,百姓们都去挤兑。如今他回来了,市面也就平息了。”

    “这家德隆,是专门与两广汇兑的钱庄么?”

    “是,正是这家。”曹化淳道,心中愈发加了小心。

    “听闻他与两广汇兑,有所谓电汇,两日便可到账。不知可有此事?”

    “奴婢未在德隆办过庄票,在广东也无亲朋,故而不知此说是否确实。不过德隆办理汇兑,口碑确有‘速’‘秘’‘捷’著称,至于说两日即到大约是市井传闻,多有夸大之处。”

    “朕也以为此。”皇帝点头道,他原本就觉得这说法甚为荒诞,如今锦衣卫和东厂的回禀大致相同,也打消了德隆有“妖法”的顾虑。他又问道:

    “朕听闻这德隆有中官入股,可有此事?”

    曹化淳早就在等他问这句话了,此事王德化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他当即道:“此等钱庄多在京师拜有门图,倚其为靠山门槛。每家皆然,不止德隆如此。想来许是这冷掌柜拜在了某位中官的门下……”

    崇祯已经接到吴孟明的报告,说得和曹化淳大致相同。不过吴孟明的还明确说了冷凝云是拜在钟鼓司杨公公的门下。

    曹化淳的禀告让他觉得十分满意。两相对照之下,不论是吴孟明还是曹化淳都不敢欺瞒他。

    曹化淳退了出去,半途中他看到内监正引着吴孟明等几个人过来。他并不开口,只是冲着对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这回承了他的情。

    吴孟明来到玉芳轩,皇帝道:“上回让你查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启禀皇爷,小臣已遣人秘查过,这周乐之与钱太冲并无干连。”

    “现在人呢?”

    “年前已从崇效寺退房走了,说有事要先回南去,过了年再来,房子给他留着。”吴孟明道,“大约年后二三月份,自然要回京师来。”

    “何以见得?”

    “他在本地小有名气,病家甚多。回去之后哪有京师里这般的好营生。”

    “这倒是。”崇祯忽然笑了,“朕闻出京的官,入京的和尚。想必除了和尚,道士医相之流亦是如此。”

    “是,毕竟京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钱太冲呢?”

    “小臣已将他带到。”

    “宣他进来。”

    不过须臾功夫,钱太冲便被带进了玉芳轩。他被人带来的时候多少有些懵懂。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住在福建会馆里,四下活动为郑森办事。

    自从郑芝龙被髡贼所害,虽然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下,郑森夺回了安平,收拢了一批他父亲留下的将士和船只,但是漳州湾里,原本郑氏家族实力派们割据一隅,并不把这个少年人当一回事。

    内乱未平,外患又至。髡贼入踞台南,建“高雄城”之后,舰队常年在福建沿海游弋。原本利润丰厚的对日贸易、南洋贸易,渐次都被髡贼夺去。这使得各派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争斗愈发剧烈。

    郑芝龙留下的不仅有庞大的船队,还有大量的土地和商业网络。这些不动产的归属争夺,已经成为漳州湾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各方虽然没有明面上开打,但是私下里的小打小闹一直没有断绝过。

    郑森作为幼子,自然在这场争夺战中吃了亏。虽有钱太冲居中调度,外有统太郎效力,又得到了福建巡抚的支持,但迄今为止也只是名义上的“郑氏家主”,无法号令群雄,甚至连郑家的核心“中左所”也不在他的治下。

    如今他能保有的,不过是安平一城和邻近的几千亩土地。只有这些,别说报仇,就是号令郑家都做不到。

    钱太冲这几年在安平殚精竭虑,把从书里看来的各种套路都想了个遍也试了个遍,也没找到到破局之策。

    福建巡抚邹维琏离任之后,他更是失去了这个最大的官场靠山。这使得他们在漳州湾里的形势愈发艰难起来。

    安平虽说当初被髡贼罗掘一空,但是安平周围有大片的良田,在海外贸易几乎断绝的状态,这些能每年固定产出的土地就成了香饽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第三百四十八节 京师(一百零五)

    “少主”过于年幼了,今年也才不过十三岁。“主少国疑”,稍有才干实力之人大多不愿意依附,纵然有“少主”的正统,绝大多数郑芝龙的旧部还是流向了其他各股势力。迄今为止,聚集在安平的郑森集团水陆只有两千人马,大小船只三十艘。只能勉强自保。垂涎于安平附近田庄的各股势力,不断的威逼利诱,要“拥戴少主”。钱太冲左支右绌,辗转腾挪,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小小的局面。

    如此的压力之下,钱太冲知道自己纵然是诸葛孔明在这小小的漳州湾里也没法施展,要破局,要生存须得寻找更大的靠山。

    原本福建巡抚就是他的最大靠山,但是邹维琏离任之后,新任巡抚沈犹龙对郑氏集团十分冷淡,明面上还待之以礼,对集团内部的种种斗争完全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钱太冲几次赶赴福州,都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援助。

    幸好,沈犹龙对郑氏集团的态度还是分而治之,虽然不会帮助某家,可也不会允许他们互相兼并。但是他的下一任呢?若是有人授以重贿,再或者此人意图重新整合郑家,郑森集团就岌岌可危了。

    再三考虑之下,钱太冲决定赌一把大的,直接上京来找靠山。

    从崇祯九年入京,一直逗留到过年,期间他在京师各种找路子,走门子,要说郑芝龙留下的人情网络还真是不少。钱太冲靠着郑森的牌面见了好几位朝中大佬,连曹化淳这位“内相”也见过了。福建籍的在京显宦见了不少。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两,一直没能换来一个有用的回复。

    在京师的这大半年,他算是真心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郑芝龙得势的时候他未曾享受过他的风光,为了郑森奔走却充分体会到了世态炎凉。

    换作其他人,大约早已是灰心丧气。但是钱太冲此人却有着一股犟脾气,偏要为人所不能为。绝望之余,他决定亲自向皇帝上书。奈何他的官卑职小,并无直奏之权。只能委托朝臣。

    但是这个人却并不好找。郑芝龙活着的时候,他经营的海上贸易,在朝的闽籍官员多有分润。郑芝龙死后,郑氏集团分出来的各个小集团都被髡贼排斥出了海贸。

    没有了利益关联,这些人自然也不会为郑森出头。钱太冲最后还是走了太监的路子,冀图最后一搏。这一盏茶,连居中的各种乱七八糟的花费,他用了一千两银子。

    没想到这“最后一搏”却有了作用!钱太冲被带到锦衣卫衙门关了几日,又问了几回话。今天突然将他提出,要他穿好公服,预备好相关文书。

    问及要去何处,对方却是闭口不言。不过举止言谈上却比前些日子客气了许多。

    钱太冲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不敢相信――金殿召对,这是每个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的梦想。即使到了此时此地也依然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随着御前太监出来宣召,钱太冲赶紧整了整衣冠,弯下腰,亦步亦趋的随着太监的进了玉芳轩。

    一个宫女揭起黄缎门帘,钱太冲腰背弯到几乎九十度,恭恭敬敬地走迸了东暖阁。

    说了声:“臣漳州海防同知衙门检校钱太冲见驾!”随即跪下去给皇上叩头。

    这样的私下召对,官员并不报具体报名,但是钱太冲以为自己并非天子近臣,还是把官衔全名全部报出来为好,至少可以让皇帝留下印象。

    以他的身份能见到皇帝是难得的幸事,但是真得要直面御颜,心里未免惴惴不安。他现在已经不是“民”,但是官卑职小,上书言事实乃大忌。获得召见大致可以说明皇帝对他上书的事情有兴趣,但是自古“伴君如伴虎”,万一奏对中出了什么疏漏,他个人安危不足道,还关系到郑森和他周围的一干忠贞之士。

    行过常朝礼,他没敢抬起头来,望着皇上脚前的方砖地,等候皇上说话。

    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只把来人通身上下打量一番。但见来人三十多岁,神情沉稳,皮肤黝黑,手脚甚是粗大,虽说举止稍有毛糙感,但是看面相是一个很靠得住的人。

    “你就是钱太冲?”

    “是,正是微臣。”

    “哪一年的科名?”

    “臣惭愧。科场蹉跎,只青一衿。纳资为南京国子监监生。崇祯五年以安平、中左收复保案在册,得任检校。”

    “不是正途出身,也用不着惭愧。天下英才甚多,哪里个个都是科举出身的。”

    “谢皇上勉励。”钱太冲听了这句话,只觉得胸前发酸,气血上涌。不过一句客气话,但是出自天子口中,却有无上的荣光。

    “起来回话。”

    钱太冲叩了一个头,赶紧站起来,垂首等候皇上继续说话。

    他从眼角的余光望过去,见中间宝座上坐着一个青年人,头戴乌纱折角巾,身穿四团龙大红色盘领窄袖袍,腰束透犀带。样貌上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是脸色很差,双眼无神。满身都散发着疲惫感。

    皇帝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

    “你来京师多日,一直在为郑森奔走。你的奏折,朕也瞧过了。”

    “是。”

    “你对飞黄将军的一片赤诚,便是朕也是十分感动。他能用你这样的人,实乃郑家之幸事!”

    这一句,更是引出了钱太冲的满腹惆怅,这几年来他为郑森奔走,殚精竭虑。然而郑氏集团里说他好话的人却没有几个,外人且不说,就是郑森身边的人,表面上很敬重他,背地里也在质疑他如此卖力,是不是意图架空郑森,赚取郑家剩余的财富。

    这份委屈,他也只能在统太郎和马托斯两个外国人面前倾吐――当然,也正是靠了他们,他才能继续在郑森身边发号施令。

    此刻仿佛他的辛劳和委屈都获得回报,刚想开口只觉得喉头哽咽,他生怕失仪,赶紧平复了下心情才开口道:

    “臣于飞黄将军不敢言‘忠’,只是受人之托,不敢稍有懈怠。如今郑森年未弱冠,虽承袭了世职,手中却无半分权柄,郑家上下,多不受他差遣,连乃父遗下的土地钱财也多被亲族霸占。将军为髡贼所害,为国尽忠,嫡子落得如此境地,臣官卑职小,实无扶持之力,只能来京师尽力为其奔走。”

    他说得这些,崇祯已经在奏折上看过,并没有太大的感触。郑芝龙当初也是他头痛的“巨寇”之一,后来虽然熊文灿将他招抚,也平定了闽粤上的不少海贼土寇。但是不少大臣的秘奏中都言及此人“狂悖自大”“勾结倭寇”,大有“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当初郑芝龙集团被髡贼击垮,朝中大臣大有认为这是“两贼相争”,再好不过。甚至有人认为自此之后,“闽粤海面再无巨寇”!

    这种情绪,多多少少的影响到了皇帝的判断。他之所以召见钱太冲,也不是为了要给郑森主持公道。

    “此事你去找过沈犹龙么?”

    “见过,只是……无济于事。”

    “他怎么说?”

    “沈大人说,郑森虽已袭世职,但是郑家的事是私事,他不便介入。”钱太冲颇为艰难的说道,“微臣也知道大人说得有理,只是这……欺负孤儿寡母……”

    崇祯微微点头,他对眼前的钱太冲观感颇好。觉得他为报答一点知遇之恩,为其恩主的遗孤呼喊奔走,甚至想到了到京师来找门路上书,把官司一路打到他的面前。

    这样的人,不但“忠”,做事也做事有一股韧性,只可惜他是个秀才,不知具体的才学如何。

    “我看你的奏折,对髡情所知甚多?”

    “是,学生曾是广东左参政分守海南道施邦曜的幕僚,崇祯三年王督发兵征讨髡贼,学生随军出征。王师败于澄迈,学生在乱军中被髡贼所获。直到崇祯五年方才脱困而归。”

    “你跟随过王尊德征伐过髡贼?”皇帝大为诧异,没想到这秀才还有这段往事,

    “是,微臣受施大人所遣,自琼州城追随王督,直到在澄迈城下兵败。”钱太冲不无悲戚的说道。

    “难怪你对髡情所知甚多。”皇帝心相。自从王尊德兵败,上书言髡贼髡事之人不少,但是大多是隔靴搔痒,纵然京师乃至宫廷里髡货甚多,但是自始至终,了解髡情之人却是寥寥无几。如今髡贼已陷两广,己方居然连髡贼内里是何情形亦是一无所知!

    此人两次与髡贼交战,又陷贼数年,对髡情想必十分清楚,倒是一个眼下急用的人才!

    他问道:“既然你对髡情所知甚多,朕且来问你……”

    当下将朝中流传的各式各样的所谓髡情一一做了询问,钱太冲在元老院手下可是结结实实干过两年劳役的人,和道听途说,猎奇寻趣的普通文人不同。当下一一解说。对种种传闻有的斥之为荒谬,有的又解释“所以然”。

第三百四十九节 京师(一百零六)

    原本不过半个时辰的召对,一问一答之下居然延长到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王德化过来轻声提醒后面还有安排,崇祯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此时他的情绪十分昂扬,杨嗣昌刚刚献了剿流寇的策略,眼下又天降一个“知髡”之人,看来大明中兴是天意所属!

    关键是此人不仅“知髡”,从刚才的对谈中看得出此人条理清晰,心思缜密,是个真正实干能干的人才!

    这样的人,待到需要剿髡的时候,必有大用!

    想到这里,他道:“你说得事情,朕已经知道了。必给你一个说法。”

    “谢皇上隆恩!”

    “你深悉髡情,居检校之职,实在是屈才了。”皇帝想了想,“朝廷有过旨意,选用人才不拘一格,可惜你不是孝廉……”

    若是举人出身,提拔就容易了。孙元化举人出身,几年前就是登莱巡抚了。

    “总是微臣无能。”钱太冲一阵狂喜,看来皇帝不但要为他做主,还要给他升官。

    “你且退下……”皇帝说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如今下处在哪里?”

    “微臣原住京师福建会馆。”

    “依旧回那里去住,没有旨意不要离京。”

    这是后面还有旨意的意思,钱太冲又是兴奋又是惶恐的跪下磕了头,退了出来。

    从宫里头出来,护送的锦衣卫官校很是客气,一顶小轿把他送回了福建会馆。会馆的管事自打他被抓走之后心里头七上八下,生怕审出了什么“不应”之事,连带到会馆。此刻见官校们用轿子把人送回,这才放下心来。

    官校临走,还关照他“好生照看钱老爷”。管事的忙不迭答应。眼瞅着官校们都走了,管事的这才抑制不住好奇的问起这几天的遭遇。

    钱太冲满心欢愉,原本想一吐为快,但是想到此事涉及到皇上,言谈中还是应该慎重。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一个“轻佻”的考语便跑不掉了。

    当下说道:“我来京师办得事情,如今有了眉目。”

    他来京师办事,已经前后滞留了大半年之久,每日早出晚归,几个月里也没见过几次笑脸。

    管事的恍然大悟,拱手道:“恭喜,恭喜,想来老爷这会是找到门路了!事情有门路就好办!”说完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怕不是朝中大佬?”

    “正是!正是!”钱太冲满心抑制不住的喜悦,“承您老吉言!”

    钱太冲人逢喜事精神爽,眼见时间还早,便请管事的叫些酒菜来,他要边饮酒边将头绪整理一番。

    管事很是得力,不一会,便有伙计挑着食笼送来酒菜。因为是一人独斟,不过四碟小菜,两盘下饭并一盘“卷子”。

    此刻窗外雪花飘飘,京师又降下了大雪。钱太冲干脆开着窗户,赏雪自饮。这几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心情这么舒畅。不仅是因为自己获得了皇帝的重视,而且皇帝有了对付髡贼的意向。

    郑家目前的窘境说到底是髡贼造成的,只要髡贼势头一衰,郑氏集团目前四分五裂的各支派自然会朝着海外去竞业,而不是在漳州湾里争斗。

    今日的召对,皇帝对髡贼十分感兴趣。问了许多髡贼的消息。钱太冲发现,虽说髡贼已经陷了两省之地,论及声势远过于髡贼,可是皇帝对髡贼却是所知甚少。

    也是,他想,别说高踞于顶端的皇帝了,便是福建这个如今已是“前线”的省份,早就是髡货遍地。漳泉一带的码头上就能看到髡船来装货――虽然他们名义上都是大明的客商。

    但是官员缙绅们对髡贼大多亦是一无所知。最多不过知道船坚炮利、器具精巧这些陈词滥调而已。

    只要朝廷锐意进剿,出动大军南征消灭髡贼不见得能做到,稍杀其气焰不难的。毕竟大明可是一个庞然大物,岂是区区髡贼相提并论的?

    酒至酣畅处,钱太冲已经隐隐约约有了自己作为有功之臣,入朝朝贺,受到皇帝封赏,回乡光宗耀祖的种种幻象……

    屋门忽然响起来轻轻的敲打声,钱太冲以为是管事的,道:“门没闩,自个进来便是。”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扉双启,进来的却不是管事,而是一个陌生的青年。

    他居住在会馆,图得就是清静,不像旅店那样人来人往,闲杂人等到处登堂入室。

    钱太冲有些酒懵了,半响才问道:“先生何人?”

    青年微微一笑,道:“素不相识。”

    “既素不相识,为何夤夜到访?”

    “虽素不相识,却有同仇敌忾之人。”

    话说到这里,钱太冲的酒醒了一半,立刻意识到此人并非乱闯,乃是有备而来。不觉起了戒心,道:“学生不知道先生什么意思……”

    “钱先生,您来京师八个月,所为何来在下不必多言了。今日玉芳轩召对,先生大志可遂,可喜可贺呀。”

    这下,钱太冲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瞬间从脊背上冒了出去,原本微醺之感消散的一干二净。厉声道:“你是何人?!”言罢,就想去摸背后的宝剑。

    “钱先生,莫要慌张。”青年人微笑道,“在下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想与先生共议。”

    钱太冲脑子转得飞快,他今日刚和皇帝召对过,晚上此人就知晓了,显然不是一般人物,搞不好还是厂卫中人,又拟或是中官贵人?

    “这与阁下何干?”

    “先生深谙髡情,朝廷日后用兵必有大用。只是先生可曾想过,当初王督伐髡贼,军势如何?”

    “军势强盛。”

    “髡贼当时可有今日之盛局?”

    “远不如今日。”

    “既如此。朝廷用兵,先生何以为不会重蹈王督覆辙?”

    这一问直指钱太冲的内心。他是和髡贼打过仗,在临高待过两年的人,当然知道今时不比往日。相比起数年前,髡贼更加强大,

    当初区区一县之地,几千连铠甲都没有步卒,全歼了广东官军精锐二万多人。如今他们已经进占两广,海上北到天津卫,南至广州府,海面上到处都飘扬着髡贼的旗帜,黑烟滚滚的舰队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纵能动用十万大军,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他顿时跌坐下去,眼前的美酒佳肴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有些迟疑,又有些疑惑的抬起了头,问道:“先生说这些,有何用意?”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颤声道:“莫非,莫非,莫非你是髡……贼!”

    这一瞬间,在澄迈败退时逃亡的惶恐,被俘时的恐惧,被押到临高为苦役时的屈辱,见识到髡贼强大之后的震撼……统统浮了上来!

    大约是看到了钱太冲目光里的恐惧,来人微微一叹,道:“在下不是髡贼,先生且放宽心。今日前来,有几句腹心之言。”

    “是,是,请赐教。”

    “先生这待客……”

    钱太冲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坐,请坐,恕罪恕罪。”

    青年这才落座,他的举止态度很是从容。见钱太冲依然有些魂不守舍,笑道:“先生莫要疑心。在下与髡贼势不两立。只是知道先生有攘髡之心,这才前来叙谈。”

    钱太冲这时才定下神来,擦了擦额头冷汗,道:“先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京师中髡贼密探眼线遍布,在下不得不如此。”青年书生低声道,“此间无外人,可与先生密谈”

    “不知先生台甫……”

    “敝姓乐,”青年道,“当然,是假名。”

    如此坦率倒是让钱太冲一怔,只听对方继续道:“在下与髡贼算是老相识了。髡贼恨之入骨。不得不如此。”

    钱太冲当即表示理解,再次问及来意。

    “先生今日为皇上召对,说了许多髡贼的内情。皇上的意思,大概先生也是明白的。”

    “是,皇上似有伐髡之意。”钱太冲道,“髡贼如今已成朝廷心腹大患,只是朝廷诸公至今尚在懵懂之间,未曾看清大局!”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这伐髡之举,万万使不得!”

    钱太冲不解:“即是心腹大患,为何使不得呢?髡贼盘踞两广,尽收两广钱粮人口,假以时日,其势愈强。朝廷若是一味姑息,将来髡贼岂不是势不可挡……”

    “先生说得不错。只是官军伐髨十死无生!朝廷如今还有多少钱粮人马,能经得起如此挫败?精锐一失,流寇东虏趁势再起,朝廷又到何处去筹措钱粮,再练兵马?”

    钱太冲一时语塞,以他的经历见识,自然无法说朝廷必胜。但是心理上还是很抵触官兵必败的结局。踌躇道:“不至于此吧?”

    再一想,朝廷从王尊德兵败澄迈起到如今。四处生火,八方冒烟,不算小股流寇暴民,只中原的流寇、西南的土司、关外的建州,几乎无日不在打仗,还能剩下多少精兵。如果在广东战败,从各处抽调来的精锐折损一空,接下来的局面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他不禁呆住了,喃喃道:“伐髨是败,守御亦是败,如何是好?”

第三百五十节 京师(一百零七)

    “唯今之计,只有暂忍一时。促成议和。”乐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颇为怅然。

    “议和……”钱太冲想到白天召对时候皇帝的确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但是再一想最近看过的邸抄,摇头道,“朝廷上最近议征粤饷,以备剿髡之用。事已至此,何谈议和?况且髡贼素来狼子野心,贪得无厌。视朝廷为寇仇。学生在临高的时候,但凡提起大明,不是‘伪’便是‘篡’,大有自居正统之意……”

    “不然不然。”周乐之当即将元老院目前的内部有关南下北上的纷争;占据两广之后骤然增加的统治成本对财政造成的压力详尽的讲了一遍。

    钱太冲愈听愈惊讶,要说大明境内,堪称“知髡”的读书人,他可算是名列前茅了。不但和髡贼打过仗,还在髡贼那里当过俘虏,受过培训,做过文书工作。释放的时候得到了留用的邀请。要不是不愿意“从贼”,这会他就已经是个“伪髡”,搞不好已经是两广某县的“干部”了。

    说到对髡贼制度、内部情况、人员的了解,他自认大明没有第二个能知道的如此透彻。

    没想到和这位乐先生一对谈,才发觉自己那点见识真如滴水入大海一般。

    要说真正了解髡贼的“朝廷”,知道髡贼的“元老心术”,还只有眼前这个乐先生!

    他讶异道:“先生大才!对髡贼所知竟然如此透彻……”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年青人,在说及髡贼的时候,颇有些他在临高看到过的真髡伪髡的气质,莫非他是……

    乐先生却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叹气道:“我若是倒好了!”

    “先生何出此言?”

    “我若是髡贼,必设法说服诸元老与大明友善。彼此都是华夏一脉,何必互相攻伐!白白耗费钱粮人命不说,还便宜了蛮夷!”说到此处,不觉有些激动。

    钱太冲道:“先生所云极是。只是髡贼纵然一时愿意议和,将来只怕也是翻脸无情……”

    乐先生叹道:“如今的局面,拖得一时是一时。再说了髡贼是人,我大明官绅百姓亦是人。他能造得大炮火轮船,我们就造不得?”

    “可是,我们无人懂这些啊。学生在临高的时候,但凡机械器具,都由真髡制造,教导假髡使用。假髡只会照章办事而已。其中缘由一概不知。重要器械,更是绝不假手假髡。”

    “我们不懂,让髡贼来教便是。”周乐之道,“师髡技以攘髡。”

    钱太冲只觉得这乐先生异想天开,道:“髡贼与大明乃是敌国。纵然能双方议和,髡贼岂能来教授?”

    “呵呵,先生有所不知。髡贼乃是商人治国,禀性最为贪婪。只要有银子赚,岂能不挣?”周乐之鄙夷地笑道,“先生大约知道,这些年来,各镇多购所谓南洋铳吧?”

    “略有耳闻,听说就是髡贼的枪支。”

    “不错。两国交兵,他们照样在卖这样的杀人利器,何异于授刀与人?”周乐之冷笑道,“不说髡贼了,便是大明,山西屋子的商人在杀虎口各处边墙贸易,说是和蒙古人做生意,实则都是在与鞑子交易。建奴的铁器、粮食多由关内贩售得来!”

    “竟有此事!”钱太冲热血上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朝廷就不管么?”

    “朝廷自然想管,只是这贩一得十的利润,只要做到了,岂肯放手?自古有言,赔本的生意没人干,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何况这十倍、二十倍的利益!”

    钱太冲目瞪口呆。这些年他在郑森周边折腾,的确没注意国内大局,没想到居然已经糜烂至此!

    “钱先生,您待在漳州湾里太久了。外头的形势一点都不了解么?”周乐之缓缓道,“朝廷局势,已是危如累卵!伐髡是速死;议和,尚能保住一口气,师髡长技以自强,徐徐图之,或许还有救!”

    钱太冲一激灵,大声赞道:“好一个‘师髡长技以自强’!先生一言,胜读十年诗书!”

    “过奖了。这其实亦非我一人之见识。广州玉源社,收藏髡书最多,髡情了解亦多。只是两广沦陷,社员星散,这些收藏大约也保不住了……”

    钱太冲略一犹豫,问道:“这玉源社的社长,听闻就是梁存厚梁老爷?”

    “哦,你知道他?”

    “略知一二。”钱太冲小小地做了隐瞒,实则梁存厚派人与他联络过,意图拉拢郑家的残余势力,他还专门去过广州商议。只是梁存厚后来发现郑氏集团四分五裂,结盟的意图才没能实现。

    “梁老爷对朝廷赤胆忠心!可惜陷于广州,厕身与虎狼之间,只怕也是自身难保。”周乐之叹道。

    “可惜了,梁家可是广东的望族……”

    “纵然是望族,此刻大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担心……”周乐之蹙眉道,“他忍不住,白白误了性命!”

    谈到这里,两人对坐唏嘘。少顷钱太冲笑道:“你我正当戮力朝廷,克服神州,何至于做新亭之叹呢!”

    “先生说得是!”周乐之笑道,“日后办起髡务来,还要请先生多多襄助。”

    “我倒是乐意,只是少主……”

    “先生,你若是只把眼光放在这小小的漳州湾,纵然皇上愿意助你一臂之力,郑家也回不到过去了。”

    钱太冲哑然,半响方道:“学生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周乐之一笑:“在下倒是以为,先生若要重振郑家,就得从这‘髡务’上下手。”

    钱太冲吃了一惊,再想了想,笑道:“先生这就有所不知了。若说与髡贼往来,郑联郑彩他们早就干了起来。”

    髡贼虽然封锁了郑家的出海贸易渠道,但是并没有断绝郑家的贸易。所以四分五裂的郑氏集团各派就地转为了产品供应商。将各式各样的福建产品销售给来漳州贸易的“髡商”。

    “……他们虽然挂着各式各样的字号牌子,可是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里头大多是髡贼的产业,再不然,亦是髡贼扶持起来的商家。”

    这些商家来到漳州湾各处,大肆收购原料,又把各种“髡货”和福建紧缺的食盐倾销过来。生意做得是十分红火。

    “……偏偏安平这里是最穷的。当初髡贼破城,把安平罗掘一空,什么都没剩下。重修府邸和城墙倒是花了不少钱。至于郑家的商路和商铺,少主一点也没有沾边。如今只能靠着几个田庄几千亩地收田租过活!就是这几千亩地,亦逃不过他们的觊觎!”钱太冲叹道,“若不是为此,我也不会贸然上京来找门路!”

    “髡贼与你们也有生意往来么?”

    “自然是有得。只是我这里除了渔获便是稻米,卖不起价钱。”

    “为何不种甘蔗?”

    “种甘蔗?”钱太冲一愣,他还真得没想过这事。第一他并非闽人,二来他对农事很是陌生。多少还有“以粮为本”的观念,“这倒是没有想过。不过田庄一贯都种甘蔗,改种其他,怕佃户们也不会吧。”

    “如今福建到处都是种甘蔗的,若想改种,想来也不难。”周乐之道,“髡贼最大的生意有两桩,”他竖起一个手指头,“丝。”接着又竖起了第二个指头,“糖。”

    他缓缓道:“只要你有甘蔗,不愁卖不出去。而且……你可以自办糖厂,把甘蔗做成糖再卖给髡贼。又能多挣不少钱。”

    种甘蔗?做糖?钱太冲沉思片刻,道,“先生的主意是极好的,只是办糖厂熬糖,比之种甘蔗更难,哪里去寻找这样的人手呢……”

    “自然是去求教髡贼喽。”

    钱太冲目瞪口呆,半响方道:“先生莫要开玩笑!学生虽说与髡贼有生意往来,这糖乃是他发家的本钱,如何肯将制糖之术传授与我等?贱价买甘蔗做了糖高价卖出岂不赚得更多?”

    “呵呵,这就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乐之笑道,“开糖厂做糖要工人,要场地,要房舍,要仓房……糖还没有做出来,你开门七件事却是处处都要钱。这糖厂投资浩大,却只能开工半年不到。相比之下,直接买你的糖贩卖给西洋人东洋人他还少了一道加工的开销,岂不是更赚钱,你算算这里头的账!”

    钱太冲还有些懵懂,周乐之见他脑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提醒道:“不说糖,只说稻米。是种稻卖粮的农家赚钱多,还是粮商赚钱多?!”

    这下钱太冲恍然大悟,道:“是了!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这就是了。髡贼要得是商业渠道。这也是最挣钱的事。做糖这事又无关军国大计。你要想做,他是求之不得。”说着他又提起在临高和广州,髡贼都有招商办厂,转让技术和设备的事情。

    “……广州亦拍卖了好几个项目,都是髡贼帮忙盖厂养成工匠,连机器亦是他们包办。你要办糖厂,亦可如法炮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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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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