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临高启明TXT下载临高启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临高启明全文阅读

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一节 京师(七十八)

    闵展炼见他神思恍惚,知道已然有了求生之意。故意道:“想来你也不过是受人差遣,图谋几个银子,何必这般忠贞不二?你以为你自己打得算盘精细的很?只怕是主家早就知道了吧。”

    这一句原本是闵展炼冒他的。周若兰前头就说过,“只怕他们上下不是一心”,加上昨日被杀的访客……这一切都说明刘铩不但不忠,还有自己的算盘。

    没想到这句一处,刘铩的脸颊顿时抽动了一下。闵展炼更有把握了,他俯身低语道:

    “你把来人给杀了,这可是下下策呀!主家纵然一时间不能和你翻脸,但是事情过去了,不得好好查问查问。到时候你可怎么说?我知你必然有毁尸灭踪的手段,只是信任一旦没了,恐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刘铩虽然竭力保持着“面不改色”,但是闵展炼这个老江湖已然看出了惶恐之色。对头!他想,刘铩杀人完全是教官所说的应激反应,并无深思熟虑。这种应激很可能是因为阴谋被戳穿之后的惊慌造成的。

    十万两银子,的确可以让人拼死拼生了!

    “你们真是髡贼的人?”良久,刘铩终于开口了。

    闵展炼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支蓝光瓦亮的转轮手枪。

    “七星连珠手铳――想必你是知道的。”

    刘铩默然无语,有气无力道;“也罢,枉我费了一场心机!”说罢整个人象是脱力一般软瘫下去。良久之后,才睁开双眼道:“实话与你们说,冷掌柜的下落我的确不知道――藏票的事不是我办的。”

    “你办得是什么?”

    “赎票。”刘铩有气无力道。

    “这十万两大约是你的意思吧?”

    “是,主家要得,不是钱。”刘铩很是艰难的说道。

    “是什么?!”

    “议和!”刘铩摇头。

    闵展炼倒吸一口凉气,这事情愈来愈复杂了。刘铩的计划堪称异想天开,按照他的说法主家提出的放人条件的并不是赎金,而是要和髡贼的大头目面谈。

    “你的主家是谁?”

    “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兵部尚书王业浩王大人。”

    闵展炼对京师的老爷们略知一二,但是对这位王老爷却没什么印象。自从他从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的任上卸任之后,他就不是对外情报局的重点关照对象了。

    “原本送给德隆的书信可还在?”

    “已被我毁去。”

    “信上内容你可还记得?”

    “大概记得。信上说绑架冷掌柜是不得已之事,危急存亡之际,不得已行此下策。只是请髡贼元老院的大头目的一位或者几位,到一个双方都安全的地方见面谈判。”

    “就是这些?”

    “还有些客套话,无非是说战乃两败俱伤,若是和谈,对双方都有好处云云。”

    难怪这正主这么沉得住气!闵展炼心想,这么大的事,就算元老院有无线电报,须臾便可传送千里。与朝廷和议这种事,在元老院亦得开会讨论多日才能有结果。这刘铩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原来按照计划,绑票了冷凝云之后,便由刘铩安排将冷凝云的信物和一封书信送到德隆钱庄,刘铩便在这时做了手脚,抽走了原来的书信,取而代之是十万两银子的赎金信件。

    随后他坐镇在通州,暗中操控手下监视德隆和和连盛。

    选择通州,一是他曾在这里以相士的名义游历过,略有名气,算得上半个土著;二来此地距离京师不远,可以远程操控;三来京师里头肯定被和连盛翻了个底朝天,不如躲避一时,防着被人发现破绽。

    难怪德隆把答应条件的布条挂了出来却没有反应。闵展炼心想,果然是各怀心思。

    “既然德隆已经答应给银子,为什么不交人?”

    “因为人不在我这里。”刘铩苦笑道,“另有人看管。nnd!”

    看来,这赎人和看守分开的布置是出乎了刘铩的预料之外。

    “你是怎么起得这个心思?再说了,纵然是德隆,也不见得有十万两存银在钱庄里备着。”

    “这是小杨公公的主意。”

    他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德隆刚揽存了宫里头十多位太监的银子近十万两。必有这笔银子。于是便起了截胡的心思。

    “如此说来,小杨公公也有一份子喽。”

    刘铩无力的点了点头:“正是。”

    银子存在德隆里面,那是稳如泰山,且不说十万两银子足足有六七千斤的份量,装运就得数十辆大车,光是在城里舞刀弄枪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银子必须得从城里出去,到得郊外才能动手。

    “既然如此,为何起和连盛的银车还会被人半途拦截?”

    “那是为了试试起威到底有没有真得往庄子上运银子。”

    “万一真给他们劫了去呢?”

    “那些个土匪,不是和连盛的对手。”刘铩道,“和连盛的实力,我再清楚不过。”

    “土匪里的刘小辫和南苑里的阉人是这么回事?”

    “是派去监视匪伙的,不曾想把命给送了!”

    “信投送出去这些日子,主家就没有起疑心么?”他慢悠悠道。

    “疑心自然起了。要不然也不会派人过来了。”刘铩苦笑道,“好在这件事从前到后,除了藏票之外,都是我一手经办,外头的眼线耳目全是我的手下,自然能糊弄。”

    他也不隐瞒,被杀的人姓王名良,正是主家派来追问赎票之事。

    “……原本我想糊弄过去,没想到此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在我这里吵闹,又威胁要举发我,连银子都不肯收。只能送他上路了。”他眼中露出不甘之色,“再给我三天时间,这事就成了!可惜,可惜……”

    “这倒奇了,就算到得城外,你们还能调动人马围攻不成?就算能调动,打下庄子,财帛动人心,能控制的住场面?”

    “自然是不能强攻的,”刘铩苦笑道,“智取。”

    “智取?”闵展炼忍俊不止,“如何智取?”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具体由小杨公公安排。”

    闵展炼笑道:“你也是个江湖人,存银子的庄子我虽不知道,以和连盛的处事,只怕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好几百土匪围攻也不见得能拿下来,他长在深宫的一个太监,轻飘飘的一句‘智取’,你便信他?”

    “不信又如何。”刘铩无奈道。

    闵展炼凝视着他的面孔,上面的确满是无奈,但是他总觉得刘铩并没有说真话。

    他想,无妨,只要人在自己手里,不愁不说真话。便又问:

    “事成之后,这小杨公公能分多少银子?”

    “他一个钱也不要。”刘铩道,“只有一个条件。”

    “是不是要借你的手除掉杨公公?”

    刘铩点头。

    “如今你既已经全部交待,我也与你一条活路。”闵展炼道,“你若还有其他要紧的消息,说出来对你的将来大有好处。”

    “还有什么好处?”刘铩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我为王老爷卖命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且不说,刀尖舔血卖命勾当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回,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卒棋子罢了!”言罢长叹一声。

    闵展炼明白这些人的心思,给主子忠心耿耿卖了许多年的命,渐渐地觉得所得和付出不成正比,动起来歪脑筋意图大捞一笔就此跳船。但是往往天不遂人愿。毕竟比起主子,他们的能量小得多,软肋也太多。往往策划许久,实施起来多半是徒劳无功不说,还会给主子一个正儿八经的处置理由。

    尤其是他还在女人上动了心。他听首长开玩笑的说过:中年男女动情,犹如老房子失火,不烧得一干二净是不罢休的。而梳拢乐户家女子显然弄得刘铩捉襟见肘。

    此刻的刘铩,澳洲人还是王业浩是敌是友并无关系,他就是满心的不甘心而已。

    既然不甘心,就有突破口。闵展炼让人先将他押到耳房里关押,再慢慢地和他做工作。这位王老爷尽管不知来历,但是他有心求和,倒是一个重大情报。

    “把女人带来。”他命令道,“其他人清理房屋,掩埋尸体。做好准备!”

    这里既然是刘铩指挥绑票的总部,搞不好还会有其他联络人到来。

    但是最关键的一件事是他把全部讯问记录抄录整齐,特别是关于杨天梁准备“智取”的事做了着重的汇报――不管事情真假,先得让和连盛有个预备。

    不多片刻,那女子被带到房中,解开了眼布。见了闵展炼,“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练练磕头求饶。一个劲的分说自己只是乐户女子,对刘铩的事情一概不知情。

    “不必害怕,”闵展炼甚是温和,“起来说话。”

    周若兰将她扶起,又安慰了几句。闵展炼见她神色略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瑞姐。”

    “刘铩梳拢了你几年了?”

    “只,只一年。”瑞姐惴惴道,“不过他到奴婢家喝酒已有三四年了。”

第三百二十二节 京师(七十九)

    “他平日里手面如何?”

    “原本手面倒是很大,前前后后在妈妈那里花了两千吊的银子。”瑞姐似乎有些骄傲,“后来他要梳拢奴婢,又花了一千多吊的银子。”她叹了口气,“只是梳拢之后便有些吝惜!月钱只有六两不说,给的家计也与你算得门清!多落一分银子都难。”

    闵展炼暗暗好笑,心想都到手了他哪里还会大方。又问:“他一个相面的,如此有钱,岂不怪哉?”

    “瞧您老人家说得,”瑞姐见他言语和气,人又俊郎,胆子不觉大了几分,忸怩道,“我们乐户家,只要是真金白银,管他来得蹊跷不蹊跷。”

    闵展炼又问了些刘铩平日里的活动情况。瑞姐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月必来通州一二次,每次待上三四日。只不过一次待得时间有些长而已。

    至于他平日里见得人,三教九流十分复杂,即有当官的,也有街面上“杆儿上的”。以他的职业和从事的活动来说,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他们谈话很是隐秘,多在前院书房里,从不当着她的面聊天说事。

    “这老东西一天到晚装神弄鬼,说话都避人。”瑞姐愤愤道。

    闵展炼重点讯问的是昨日的杀人事件。不过,瑞姐所知不多。只知来者是傍晚来拜访的,二人在书房里先说了一会话,后来不知怎么的的就到了后院,还叫自己先到西厢房待着。后来听到正房里一阵骚动,赶过去一看来人已经死了,刘铩却受了伤。

    瑞姐吓得魂不附体,倒还是刘铩镇定,先是叫他扶到了厢房里包扎了伤口,又拿出银子赏给众人,叫他们清理痕迹,藏匿尸体。

    出了人命官司,虽说刘铩是凶手,但打起官司来同居的仆役夫妇、瑞姐一个都跑不掉,破财且不去说,光是一遍遍过堂受刑也令人胆寒。若是遇到昏暴的官儿,一并打成同案,从犯也要流放边鄙之地。既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刘铩又拿出银子来,三人也无异议。

    只是喷溅在墙壁上的血迹无法清洗,于是便有叫瑞姐出去买石灰,以便涂刷墙壁,同时也防着尸身腐烂发臭。只等刘铩伤情恢复一些,就把尸首掩埋。

    “来人可曾带什么物件来?比如书信、文书之类的。”

    “只随身带一个行李包,我替老爷打开看过,里头不过替换衣物和一些散碎的银两铜钱。他身上倒是一个护书,只是被老爷关照丢到火盆里烧掉了。”

    “他的东西呢?”

    “全烧了,一点都没剩下。”

    闵展炼微感失望,但是转念一想,此人既然姓王,应该就是王业浩府上的家人。

    此刻小五来报:书房已经搜过,没找到什么要紧的东西。

    “都是些普通的往来信件还有相面的书籍之类,正在归类打包。组长要不要去看一看?”

    “一会再看”闵展炼刚说完,瑞姐忽然道:“老爷!奴婢有个消息,只不过说了之后能不能赏奴婢一二?”

    “哦?什么消息?”闵展炼来了兴趣。

    “这院子里头的东厢。平日里不许我们出入,锁得严严实实的。可有一回,奴婢半夜醒来,却见他在东厢房里点着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东厢房刚才他们已经打开了,三间厢房,一明两暗,南间是睡觉的暖阁,北间是小书房,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因为里面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门上还挂着锁,便以为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所以组员们也没有作为重点搜索对象。

    现在瑞姐这么一说,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道:“你这个消息好。不管有没有发现,都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且多想想,这老东西有什么事情,想起了了,一并来禀就是。”

    于是小组又专门对东厢房重点搜查。这一搜还真搜出不少东西来。常见藏匿物件的床底下,天棚顶一概没有,也没有设置夹壁墙,却是在家具上动了手脚。床上,书桌、橱柜上都有暗格,里面藏匿着银钱文书。

    “组长,你看看,这老家伙对德隆还信任的。”组员把搜检到的一叠德隆银票交给他。闵展炼翻了翻,粗粗估计就有两三千两之多。多是德隆发行的不记名定额银票,每张面额固定。有十两、五十两和一百两的。拿到德隆和相应的汇兑联号去就能兑成银子。用来馈赠贿赂最为便利。因此在京师发行数量极多。

    银子不稀罕,但是暗格里却发现了一个书函的书。整整五册,全部用上好的棉纸,小楷工笔书写,字迹细密又清晰。书名是《澳洲概览》。

    这原本没什么稀罕的。自打澳洲人打到广州城下,便有了《髡情指录》。随着元老院的势力越来越大,在大明的知名度愈来愈高,文人们对这个新生的“蛮夷”也愈发了有了兴趣。髡贼和建奴或者蒙古不同――他们多数时候只对边塞有影响。而髡贼却前所未有的对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了影响,除了“澳洲货”大量流入之外,还有随之而来的各种“澳洲画片”“澳洲画刊”“澳洲话本”……尽管有司屡次禁止,但是还是禁不住大量传播,特别是各种话本被大量翻印售卖。市井间,髡贼髡情髡货是市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因而以“髡贼”为对象的各种笔记也多了起来,其中既有去过临高的亲历者所撰写;也有道听途说,搜集各种传闻的;更有胡编乱造的,耸人听闻的。闵展炼在“农场”学习的时候,见过一些此类书籍。

    刘铩藏有这么一本书再正常不过,闵展炼随手翻了几页,面色却凝重起来。

    小五好奇道:“怎么,这笔记有什么异样?”

    “端的是要紧。”闵展炼深吸一口气,“这书要尽快送联络点发回广州。”

    但是最重要的一个暗格却是在墙角的一块砖后,要不是组里有个积年的独行大盗,发觉这块砖头的边缘有些光滑,再搜几回大约也不会发现。

    这里头却是一包信件。他看了几封,都无上下落款,只有花押。但是从信件内容看,大致猜得出对方是何许人也。其中有几封说得都是宫里头的事情,还多次提到“义父”。这大约就是杨天梁的信件了。

    他当即把有同款花押的信件全部找了出来,按照日期排列,逐一阅读。这些信件里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四五年前,信中内容多是杨天梁交办的事情的嘱咐,亦有刘铩请托杨公公办事的回复。看来从那会起这刘铩还有他的主家王业浩就已经和杨公公有勾连了。

    但是这些都和冷凝云案没什么关系。一直到半年前的两封信,才引起了闵展炼的注意。第一封信上说,他已经按照刘铩的托付为曹太监谋到了南苑掌事太监的差事。

    “曹太监”就是张家湾曹升的亲戚。现在是南苑的管事太监。想不到这个管事太监居然是刘铩托小杨公公办得事!更稀罕的是,这封信里居然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字提到钱!要知道前面的信件里只要提到托办事情的,都要提钱。有时候还会抱怨说钱给得太少,只够孝敬义父,他自己落不下几个。

    难不成小杨公公转变性子了?

    再往下看,来往的书信却愈发密集了,原本几个月才有的书信,此时五六天就有一次。其中有几次是催促他筹款。看信里的口气,似乎是他急于要攀附某个大人物,需要备办一件非常昂贵的澳洲货。还特别提到冷凝云是“吝惜小人”,这件货物不但不肯孝敬,连价钱也只肯打八折折。故而“死不足惜”“咎由自取”。还对刘铩说“机不可失”,正是“借花献佛”的好机会。

    闵展炼心想,这话不对啊。三四个月前冷凝云好端端的在德隆当着他的大掌柜,何来“死不足惜”“咎由自取”这些话?难不成小杨公公未卜先知?这个“机不可失”,某非就是说王业浩策划绑架冷凝云的事?

    看来,小杨公公不但掺和了绑架的事,涉入还很深。

    接下来信里提到南苑内目前有阉人上万散居,其中颇有孔武有力出身匪盗者,只是需要时间才能挑选出合适的人。关键是还得有足够的钱粮。要刘铩“设法筹办”。

    而且从这些来往信件看得出来,刘铩并没有老实交代。他和南苑的太监们勾连很深。很可能在利用南苑中的阉人组织武装。刘小辫和几个阉人很可能就是这支武装的一部分。去现场大约是为了看看和连盛的实力。

    他继续翻阅着信件,后面的信件内容很少,多用密语代称。不过闵展炼大概也猜得出来信里说得都是绑票之后的安排。信中有关于如何应对王业浩,对刘铩提出的和连盛在海淀的庄子设防坚固,无法强攻的忧虑也说表示“自有安排”。

    翻到下一封信,刚看了几行,忽然双目圆睁,死死的盯住信纸,连着看了几遍。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喃喃自语道:“好,好,果然抓到你了。”

第三百二十三节 京师(八十)

    信上赫然有四个字:“木石道人”。

    这个名字最近几年在元老院的情治系统里已经大名鼎鼎。特别是巫蛊案之后,木石道人这个名字一直若隐若现,许多重大案件都隐隐约约指向此人。政治保卫局高度怀疑这个人就是“石翁”或者其代理人。

    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过任何关于石翁的线索。这个集团一直在迷雾中。

    现在从刘铩的信里却找到了涉及此人的信件!这等于是宣告刘铩和木石道人有着直接的联系,而王业浩很可能就是这个集团的幕后主使。

    只凭手中的这封信,就是大功一件!

    这封信是“木石道人”写来得,提醒刘铩,髡贼在京师内翻天覆地的标红找人,找到人的赏金已经提到一千两,提供消息也有一百两。这种情形下,就算有老爷的势力在,只怕也有人会铤而走险。特别是现在任何人都能买票到髡贼的地盘去。所以要特别注意内控,防止看守人员经不起诱惑叛变。

    “既然这样,老兄就由不得你了。”闵展炼心想,得把他的嘴巴彻底撬开才行。

    他当即关照手下把刘铩“看紧了,防着他自杀”。

    周若兰问道:“我们现在是撤还是继续留着?”

    “留在这里,只把要紧的消息传回去就是。你且去休息,晚上好好审一审这老家伙:十有八九他知道冷元老在哪里!”

    “去南苑?!”吴成有些奇怪,“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我自然有要去的道理。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不去?”

    吴成猛咽了一口唾沫,一百两!他在京师混上三年也赚不到一百两银子!

    不过他到底是久混京师,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作为道士,平日里和江湖人接触也挺多,冷凝云被绑票,和连盛正在悬红找人的事也略微听说了一二。

    以他多年的经验,自然知道这里头大有文章,少掺和为妙。

    “这个……”他故作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里面都是荒草甸子,臭河塘,密密麻麻的野树林子,还有许多野兽。这也就罢了,如今里头还安置了好几千阉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你就说,你是去还是不去吧。”李儒风笑道。笑容中隐隐约约的带着威胁的意味。

    “我……我……这个……”吴成有些慌乱,他硬着头皮道,“不是贫道不去,实在是里头是皇家苑囿,四门都有禁军看守。若是带一两个人进去,凭着贫道这张脸还凑合,若是人多了,只怕是不成,还请李镖头见谅。”

    “老吴,你当我是初出茅庐的雏儿。这南苑里头的情形,我自然比不上你。不过要说论到进出,街面上强讨恶乞,拦路劫财的,难不成都是从大红门里出来的?”

    明代南苑有四个苑门,北为大红门,是正门。南为南红门,东为东红门,西为西红门。每处苑门都有京师禁军守卫。因为南苑废弛日久,禁军守卫形同虚设不说,周遭一百二十里的土墙上因为很少修缮也多有坍塌。大大小小的缺口有十几处。均可出入。

    吴成一个劲的陪笑,又推说自己有事,要离开京城半个月,李儒风哪里容他溜走,拔出刀舞弄了一回,这下吴成只能答应带他们进去搜索苑囿了。

    “丑话说在前头,虽说这苑囿废弛,到底也是皇家的地方。几位在里头不论做什么,都得慎重……”

    “瞧把你给怕得!”李儒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我们又不是江洋大盗,做得是走镖护院的正经生意,如今要去南苑也是不得已。你若助我们成了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吴成苦笑道:“是,是,贫道明白!”

    “既然你都答应带路了,我们就交个底……”李儒风刚开口,吴成便打断了他的话。

    “总镖头,您老切莫给我交底。只告诉你们想知道什么,要去哪里,找什么就是,多余的话,贫道一句话也不想听。”

    李儒风笑道:“好嘛,您也是个老江湖!”

    “实在是永定河的水太深,神仙也多。”吴成道,“京城里的老米再不好吃,贫道还想多吃几年呢。”

    “您老先说说,这南苑里头的情形。”

    南苑这个地方,连和连盛的人也所知甚少。原因无它。此地不但是皇家苑囿,地方也着实太大了。一般人殊少问津,作奸犯科的贼人也很少光顾。

    “此地旧名‘放飞泊’,原是大元皇帝放鹰打猎的地方,里头现在还有一座石台,叫晾鹰台,据说是给海东青晾晒羽毛的地方。到了本朝,才改名叫南海子……”

    这“南海子”之名,就是因为此地有五个“海子”(湖泊),而皇城内又有“北海子”,所以这片皇家苑囿就取名为“南海子”。

    南苑有四个门,分为北红门、南红门、东红门、西红门。而后于其内又陆续增建了殿宇、行宫与行署,派遣有太监官员管理。设有提督上林苑内监衙门。

    “这个提督上林苑内监衙门就在北大红门附近。如今掌事的是曹公公。”

    提督上林苑衙门并非二十四衙门之一,是宫里头的闲曹冷衙,基本被排斥在宫廷权力圈子之外。但是因为南苑内有“海户”有官田,有畋猎木柴渔获的各种收入,对一些混不出头的资深太监来说还是颇有吸引力的。因而要得到这个差事要需要走路子巴结上峰才行。

    “这位曹公公,据说是巴结了钟鼓司的掌印太监,走了他的门路才得到这个差事的。”

    原来这曹公公和杨公公还是有这么一层关系!李儒风微微点头

    “现在里头有多少太监?”

    “员额大约有一百多,实则每天上差的公公不过二三十人。夏秋收官租的时候来得人多一些。曹公公本人也不常上衙门,每天派个小太监到衙门接送公文。有要紧的公事才会来。”

    除了这一百多的太监,还有三四百百被雇来的“帮办差役”,多是京师中的闲汉。原本这样的差役并不多,但是因为南苑里收容了阉人,便以“照应”为名又添雇了许多。平日里大约百多人上差。

    “上值的禁军有多少人?”

    吴成有些惊慌的看了一样他,又不敢不说

    “每处城门八十人。由‘上十二卫’的兵丁轮流上值。”

    说到这里,吴成忍不住问道:“李总镖头,您老人家到底想干什么?”

    李儒风笑道:“我要干一桩要紧的事情。您放心就是。牵扯不到官府!”

    “这南苑虽说荒废,到底还是皇家的苑囿。您老行事可得谨慎……”吴成又劝谏的一番才继续说下去。

    不论是太监、帮闲还是上值,大多聚集在四门的值房和衙门,其他地方很少有人去。因为现在南苑里收容着许多无法入宫的阉人。他们成群结伙的在南苑内游荡,狩猎野兽,不时从缺口出去到京师和邻近县城乡村去强乞、偷窃,甚至抢劫。说是让南苑的管事太监“严加管束”。实则根本不管,只以贪污中饱救济钱米为能事。

    “这几千阉人都住在哪里?总不能每日露宿吧?”

    “住在海户们房子里。”

    明成祖设立南苑的时候,专门从北方几省迁来民户,负责看守打扫苑囿,称之为“海户”,共计有一千六百户,每户分地二十四亩。这一千六百户海户居住在南苑内各个“海户屯”内。其中最大的两个设在北红门和东红门附近,除此之外苑内各分布这小屯所七八处。

    说是有一千六百户的海户,因为官佃盘剥极其沉重,历年逃亡绝户者甚多。如今各屯居民都是十不存一。官田荒废,因而里面十分荒凉,许多屯所已荒废,阉人们便鸠占鹊巢的住了进去。虽说屯所的许多房屋已经坍塌,只留下断壁残垣,总比露宿荒野墙得多。还有些团伙,仗着势力强大,干脆抢占了苑囿内部分闲置的衙署官房居住

    “这些阉人十分的好不惹!”吴成警告道,“大伙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连XX都没了,更是肆无忌惮。里头斗殴杀人的事每天都有,死了人都不用埋,树林草甸里一丢,不消十几天被给野猪野狼给啃吃了。里头的禁军和太监都不敢管他们的事!”

    听了他的介绍,李儒风思考片刻,问道:“这些屯所的位置你都知道?”

    “几个大的知道,里头的那些村子,实话说贫道也没去过……”吴成目光闪烁。

    “去一个给十两银子。”

    “……屯所之间都有道路,沿着道路,大约也是能到的。”吴成咽了口唾沫,“只是总镖头您老人家得给我专门配两个镖师,还得弄一匹骡子……”

    李儒风仰面大笑:“使得!你放心便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觉得大可以将话说得明白一些,很是认真地问道:“道长!你若是有人要藏,会把这个人藏在南苑的哪个地方?”

第三百二十四节 京师(八十一)

    吴成略一思考,道:“这藏匿人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所以决计不会藏在草甸树林里头,多半是藏在哪一处的房子里。”

    南苑内房屋众多,光是衙署、值房和屯所就有上千座房屋,内部还散落着数百间空置或者荒废的官房和寺庙。

    “若是我,就把人藏在寺庙里。”

    屯所大多废弃,且现在多是无法无天的阉人们居住,藏在里头第一不利于保密,第二容易惹出是非。

    衙署、值房人多眼杂,差役兵丁又多是本地的混子,很容易泄露消息。所以也不会藏人。

    “……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南苑里的寺庙。”

    “元灵宫?”李儒风摇头,“那是敕建宫观,它就在大红门不远处,宫里头太监常来常往的,里头猫抓了只耗子京师里都能知道,如何藏得了人?”

    “总镖头有所不知。除了这元灵宫,里头的寺庙宫殿有十多座呢!您老只知道最有名的而已。”

    李儒风还是头一回知道,诧异道:“这里头除了皇亲国戚和海户谁都不能进去,寺庙里的和尚道士吃什么?”

    “原本是吃官家的。”吴成道,“只不过皇上不去苑囿,里头的日子也颇为艰难。荒废了不少。把人藏在里头最是安全不过。”

    他将苑囿内的寺庙宫观一一罗列出来:有关帝庙、七圣庙、土地庙、真武庙、龙神庙、药王庙、龙王庙、马神庙、地藏庵、菩萨庙等等。认真数一数,大约连二十座都不止。全是官府陆续建造的。

    “这也太多了。”李儒风皱眉道,且不说人在不在,就算在,这些寺庙分散在南苑内各处,全部搜索一遍都要费许多功夫,时间久了必然会惊动看票的人。

    “……这些寺庙大多没了主持,连和尚道士也没有。若是要藏匿人口,没一个窝家岂不是很不方便。”

    李儒风凝视吴成片刻道:“老吴啊,我看你这道士当得很不老实。”

    “江湖的套路不过如此,就算不入此门,看多了自然明了。”吴成道,“这么一看,能藏匿的寺关不过五处。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宁佑庙’。”

    宁佑庙就是土地庙。为“祀海子土地之神”而敕建。若在乡村之中,多是路边的砖石神龛而已,考究的也不过一楹房屋而已。南苑里的土地庙却大不相同,有山门三楹,大殿三楹,后殿五楹,东西配殿各三楹。十分的气派。

    因为是土地庙,主持的道长又原是宫里头的太监,所以每月还能从宫里头领些钱米维持。它的位置距离晾鹰台不远,地处偏僻,等闲不会有人去,但是出门的交通又很方便。

    “还有几座寺观亦有可能。但是宁佑庙的位置最好。”

    “成,就从这宁佑庙开始查!”

    “自打把冷元老请来,已经是第几天了?”周乐之忽然问道。

    刘钊一愣,含糊道:“快半个月了吧。”

    “已经二十天了。”周乐之用扇子轻拍掌心,皱眉道,“后续的信件送了么?”

    “已经送了。”

    “为何到现在依旧没有半点音讯?莫不成这冷元老他们是不要了不成?”周乐之的眉眼中透出些许的焦虑。

    “关山阻碍,来去交通费时费力,这姓乌的也不敢做主。总得请示临高才能有决断。何况此事事关重大,髡贼说不定还会派人过来主持大局,一来一去,总得半个月以上。此事能在两个月内有结果便算是快得了。”刘钊宽慰他道。

    周乐之勉强点了点头,地域的阻隔始终是一个大问题,何况还有澳洲人那低效的体系。大政并不能“圣躬独裁”,得众人讨论投票。象议和这样的话题,不讨论上十天半月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虽说师父说过很多这种群议而决的好处,但是在周乐之看来髡贼的内耗极重,若不是这奇葩的群议之制,而是有个“皇上”或者“权相”,大约他们早就打到江南了。说起来,这也是大明之福。

    “先生,您说,这髡贼能答应议和么?”刘钊颇有担心。

    “约有六成的把握。”周乐之道,“元老地位尊贵无比,并非贵戚权宦可比。只要有冷凝云在手,他们就不得不忌惮三分,就算敷衍也得做做样子。”

    “可是……”

    “没错,于朝廷而言这不过是苟延残喘。不过,只要能撑得过一时,事情说不定就有转机。髡贼内部党争极烈,任何事情都可用来彼此攻奸。冷凝云的事情不论最后如何收场,元老院里不吵上七天七夜怕是不会了解。”周乐之鄙夷地一笑,“据我所知,髡贼内部颇有不愿与朝廷开战,要去南洋东洋劫掠子女玉帛的。如今冷凝云被抓,正是他们的绝好借口。就此转向也有未可知。”

    “真有此事?”刘钊惊讶道。

    周乐之点头:“此事千真万确。而且髡贼虽夺得两广之地,花费的物力财力却是不计其数,军力民力已到极限,故而南下之议尘嚣至上。”

    “朝廷如今的局势,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只不过如今朝廷政令尚能四通八达,若有喘息之机,朝中又有能人入阁,说不定还有机会。”

    “您老说得,莫非是前些日子来拜访老爷的张先生么?”

    “自然是他。”冷凝云道,“别看张先生没有一官半职,他的势力却不比阁臣小。就是我们这位温相,看到他也得客客气气的。”

    “温相的意思,也是想抚。”

    “是,只是他不敢这般表态。”周乐之道,“最想抚的人,大约就是皇上本人,只是他自己是决计不能说出来的。”

    “让温相联络几位大臣,一起上书不就是了?”

    “温相不敢。”周乐之道,“此事太伤朝廷颜面,温相这些年朝中树敌又多。他若是上书议和,只怕要被朝议的吐沫淹死!偏偏皇上又……”

    他没有说下去,刘钊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想了想道:“这也未必,温相入阁七年,皇上不顾朝议一力维护。众人都说皇上是‘遭瘟’了。”

    “此时不同往日。如今温相的位置也不太稳了。”周乐之道,“温相若不再小心些,只怕这个首辅之位做不到明年了。”

    刘钊对他的预言虽然已经习惯,但是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已然令他心生敬畏――因为这些年于朝局大事,周先生的话从没落空过。

    “如此说来,还有谁能提议抚髡?”

    “谁提并不要紧,关键是朝中要有足够的人支持。压出主战一派。还得有人在宫里皇上面前维护和议的大臣――你说说看,这难不难?”

    “这,岂不是还要敷衍宫中的权宦?”

    “正是如此。”周乐之笑道。

    “先生这是要为人之不能为。”刘钊拍了一记马屁。

    周乐之淡淡一笑。他知道这些年来他在王业浩集团中的地位日益上升――原因不外乎他能看懂师父留下的“天书”。说起来,王老爷如今采取的行动,多少也和“天书”上预言的内容有关。

    大明大厦将倾,一旦倒下并非改朝换代,而是华夏的万劫不复。

    但是这些,和刘钊这些人是说不明白的。他们只是工具而已。说得太明白了,反而吓坏了他们。

    刘钊道:“若是髡贼主动提出和议。朝廷的颜面也顾及到了。就算条件高些,皇上也不是不能接受。”

    “正是如此。”

    正说着闲话,忽然有个少年跑了进来,在刘钊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刘钊一愣,问道:“真得?”

    周乐之知道这少年是刘铩收得弟子徐勇,孤儿出身。平日里一直跟随在师父身边,只有他去外地的时候才留在京师。

    徐勇点点头,随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什么事?”周乐之关心的问道。刘铩现在是行动的总指挥,他的一举一动都事关成败。

    “刘铩没有派人送信来。”刘钊忧心道。

    刘铩去了通州之后,三天一次会派人到京师送信,与刘钊交换情报,协调行动。

    今日正是送信的日子。通州到京师不过四十里,脚程快的人赶路一天就可打来回。信差是骑马早晨出发,中午前就能到达京师的联络点。

    这会太阳已过正午,信差却没有到。

    “莫非信差路上耽误了……”周乐之道。

    “这些天信差送信每次都是午时前就到了。”刘钊有些担心。“京师到通州又是天子脚下的通衢大道,大白天赶路不会有什么事。”

    这么一说,周乐之也有些疑惑起来了,刘铩这个人行事十分谨慎,约定好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刘二哥我知道,他处事最谨慎。”周乐之道,“只是最近的行动多少有些破绽,我担心……”

    “我马上派人从京里出发往通州去,沿途打探。”

    “来得及么?”

    “骑马去。入夜前肯定能到通州!”刘钊道,“再派二人徒步走,看前头的人有无遗漏。只是他们来不及晚上到通州了,那就宿在半途,明日再赶路。”

第三百二十五节 京师(八十二)

    刘钊走后不久,周乐之在院子里踱了几个圈子--这是他的老习惯了,遇到心境烦躁的时候便以此种方式来舒缓。这也是师父当初交给他的法子。

    他的心境颇为烦躁,绑架冷凝云实则是铤而走险之举。一旦事机不秘,不但和谈不成,自己为王大人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只怕顷刻便会分崩离析。

    澳洲人禀性狡诈,最善阴谋刺探之事,稍有漏洞便会他们乘虚而入。这刘铩突然失联,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他不觉毛骨悚然。刘铩在此次行动中居与核心中枢之位,一旦有失,整个计划顷刻便会破产。不仅如此,还会危及自身。

    当然,刘铩并不知道他在哪里,正如他也不知道刘铩在通州的何处。但是只要对方抓到了刘铩,他是不能指望刘铩的忠诚的。顺藤摸瓜,总能发现痕迹。

    想到这里他不再淡定,立刻叫了一声:“王知!”

    王知原在门房里忙碌,听他召唤立刻跑了过来:“先生……”

    “立刻收拾行装,我们离开此地。”

    王知一愣:“先生,我们租约未满,这就走了如何与和尚说?您还有预约的门诊呢。”

    “你写个帖子,挂在门上。就说我们有急事,暂时先老家去了,不日回来。与和尚说房子给我们留着,租金付到年底。”周乐之吩咐道,“多余的东西一概不用,留在原地便是。只把要紧的东西带上。”

    “是!”王知应了一声,又追问道,“先生,我们搬到何处?”

    “去城西的下处。”

    安全起见,除了城南王恭厂的旧宅之外,他又秘密在城西购置了一座小院,作为紧急时候的藏身之处。

    城南的宅邸,王业浩集团中的有不少人都知道,他策划行动之前,为了安全起见,他已将家眷悄悄地从王恭厂的宅邸迁到此处。自己在崇效寺内行医,作为联络之地。

    现在刘铩下落不明,若是他被抓。不但城南宅邸肯定会被突袭,这里也不安全。

    “寺里留眼线,看有无人过来打听。”周乐之吩咐道,“你再派个人去通知王良。”

    “是,先生。”

    “这就是南苑土地庙?”李儒风惊讶道。

    “正是。”吴成应道。

    “这庙不是敕建的么?怎么破落成这般模样?”

    “皇上都百多年没来了,提督衙门破落的不成模样了,这敕建的土地庙又有谁会来关心。”吴成颇为感慨,“好歹房子没塌。”

    宁佑庙已是残败不堪,多年前,当皇帝还时常驾临南苑骑马打围的时候,这座庙香火鼎盛的寺庙。但近百十年来,已经没有人再过问了。

    庙虽破败不堪,但是规模尤在。数十株古槐、杨柳光秃秃地生长在四周,光秃秃的柳条在寒风中摇曳。

    此处地形说不上险峻,但是四周空荡荡尽是旷野和池沼,稍微接近一些便会被寺内人员发现。所以几里外他们便停止了前进,选择林木茂密处先行隐蔽,用望远镜观察。

    庙宇看似周围全是草莽旷野,仔细一看北面和东面是大片的池沼河叉,如今已经上冻,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颤动着。此地距离晾鹰台不过五里路,是南苑里水乡泽国。

    李儒风暗暗心惊,若是绑票发生在春夏涨水之际,用不着什么庙宇房舍,只要一条小舟,藏匿在这千亩的芦荡之中,那才叫大海捞针!

    眼下池沼河叉都已上冻,虽然便利了贼人瞭哨,却也使得他们无处遁逃。

    庙宇的殿宇已然成了狐鼠之穴了,庭园生荆棘,楼阁积尘埃,顶上开天窗,朽墙现门户,若是一直无人过问,必将湮没在莽莽荒园之中。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座建有十多楹殿宇的古庙,里面仍然有可避风雨的地方,从开辟出来的菜园、勉强修补过的围墙和天空中一缕缕袅袅飘散的黑烟来看,里头依旧有人居住。

    此时正是寒冬,室外无人活动,从冒烟的烟囱可以断定这里至少有三四间房还有人住。

    忽然,寺庙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接着又有几声呼应。李儒风一愣:里头还有马?

    吴成这会忽然机灵了,不待他开口便嘀咕道:“诶?这么有马?”

    “老吴,这庙里住着几个人?”

    “只有主持和他的两个徒弟。”吴成道,“都是太监出身,主持年岁很大了,徒弟也是过了五旬的人。在宫里头混了一辈子,没甚名堂,在这里栖身,领些钱米勉强度日……”

    “好!”李儒风微微有些兴奋。自有三个人的话,不可能有三四处取暖的火炉。虽说南苑里柴火不难找,但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捡柴也不易。不可能如此的浪费。

    “好个屁!”吴成只穿了一件打了许多补丁的破棉袄,总算镖局里给他见羊皮背心才有勇气在这时节上野地里来。可是即使这老羊皮背心也抵御不了北国旷野上的刺骨寒风。冻得他瑟瑟发抖,用袖口擦着清水鼻涕,“你老看完了没有,看完了赶紧去下一家。”

    “别着急啊。”李儒风嘿嘿一笑,这澳洲的望远镜真好用!好几里地看过去都是清清楚楚的!

    大约是天寒地冻的关系,寺庙外围并没无暗哨的痕迹,但是在寺院破败的门楼之上,他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个黑衣人,蹲在破烂的槅扇后面,面前,还有一个小火炉,不时的搓手哈气。

    一座破庙,三个穷苦的太监道人,显然没必要专门雇人放哨。这是何许人也,已是跃然纸上了。

    他当下示意手下:“分三面抵近观察!”

    三名镖师立刻潜身而去,吴成见状一惊,低声道:“总镖头,您老这是要……”

    “有大事!”李儒风道,“若是成了,少不了你的一场富贵!”

    “这这……这……”吴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若要厮杀,小的这好处不要也罢……”他刚想说“走”,见李儒风已是满眼的杀气,顿时把话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庙里最多能住多少人?”他厉声问道。

    “二十几个……”

    “二十一个还是二十九个?!”

    “冬天的话……最多……最多能住二十个。”吴成结结巴巴道。

    “除了正门,还有哪里可以出入?”

    吴成愁眉苦脸道,“后面有一处门户,坍塌之后主持便将其堵塞。东西两面各有一处腰门。也是每日锁闭的。”

    “你上次来这里有多久了?”

    “入冬之后,贫道就没再来过这里。此地荒僻,又……又……”

    “又没什么油水,是吧?”

    “您老明鉴,贫道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李儒风此刻已经确定,冷凝云就藏在此地。只是他探访南苑,只带了七八个镖师。若是里头有二十个,他是没有把握一举拿下的。里头的人还有马匹,若是把冷元老拥上马背,绝尘而去,他们这些人是决计追不上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派去侦察的三个镖师回来了,报告说北、西、东三面均无异样。庙外没有暗哨。三处门户也都关闭着。后门的码头有一条船,已经冻结在池沼内。

    李儒风当即留下三人原地监视,自己带着其他人取最近的道路离开南苑――他要去调集人手。

    庙宇破旧,房舍稀少,里头又聚集了不下二十人。想要悄无声息的暗中偷袭几乎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聚集起优势兵力一鼓作气打进去,才能护得了冷元老的平安――好在对方把冷元老视作奇货,不会轻易动杀机,只要己方动作足够快就行。

    他当下立刻派人快马赶去海淀通知廖三娘,一面抽调人手。通知廖三娘并不是要她赶来增援,而是让她看紧了银子。根据闵展炼小组的情报,敌人对庄子里的银子垂涎三尺,还要“智取”,不得不多加小心。

    和连盛连镖师带外雇的人有一百多人。有三分之一都在海淀的庄子上看守银子,还有十多人在德隆钱庄护持――那里如今有顺天府的封条,等闲无人敢碰,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其余五十多人分班在全城各处转悠,打探线索。

    李儒风决定不将他们即刻召回――过于惹眼,而是等起更之后。京师每晚照例宵禁,外出的镖师要回到镖局来。

    当日傍晚,有镖师来报:“送信的镖师并小八子回来了!”

    李儒风暗暗奇怪,廖三娘有口信大可叫送信的镖师带回来,特意叫这少年回来做什么?

    “总镖头!”小八子躬身作揖,“我带来了廖三娘子的口信。”说罢,他一字一句复述了口信:三娘子已知道原委,会小心看守,请总镖头放手去做。

    “知道了。”李儒风点头,“你且去休息。”

    “三娘子还说了,请总镖头提携!”说罢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李儒风一愣,当即明白廖三娘的用意,笑着轻轻踢了一脚小八子:“你个猴崽子,几天不见,抱上三娘这粗腿了!”

    “还请总镖头成全!”小八子大声道。

    “好!”李儒风点头,“我答应你!你且去睡觉!”

第三百二十六节 京师(八十三)

    当晚二更刚打,李儒风忽然传来镖局的管事人:“老郑,关照伙房,按人头做饭!每人半斤炖肉,两斤白面饼子!再预备五十个酒葫芦,都灌满烧刀子!”

    “做饭?”老郑吃了一惊,镖局夜里不做生意,更不出门,以免招惹是非。

    “不错,做饭。”李儒风却晶滢有神,气势凛凛,“你派人把各房里歇着的镖师都叫起来,全身装束齐备,预备好家伙,不许穿带字号的衣服,不许带私人物件,不许带有字号的兵器。不许喧哗,不许点灯,一刻钟之后到大厅见我!”

    老郑知今晚镖局必有大举动,当即抖擞精神,先将手下的杂役叫起,随后安排人逐间屋子叫人。

    镖局内不算杂役,但凡可以上阵厮杀的,不论是镖师还是外雇来的打手是五十五人。其中有三人今日晚间或是请假回家或是因为来不及赶回而外宿。在局内自有

    不过一刻钟功夫,镖局大厅里便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头。

    灯伙没有多点,因此大厅内光线幽暗,显得面目含糊,颇为诡异。

    李儒风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各位兄弟请了!”

    众人知道此时叫人起来必有机密事,所以并不应声,只抱拳回礼,只听得厅内“唰”的一声。

    “……深更半夜将诸位叫起来,有一桩大事。”李儒风目光炯炯的看着众人“我不用讲,大伙也知道――这一个月来,咱们镖局上上下下都在忙这件事。”

    众人虽然已经得了命令不许喧哗,但是此时依旧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嗡嗡声。

    “如今消息已经得了,正是咱们兄弟见身手的时候。一会我就要带人去救镖。要带上四十个弟兄去厮杀。我知道大伙都是好汉子,人人都想得这个好彩头。只是镖局内不能无人看守。所以大伙抓阄,抽到的一会与我一起出发,没抽到的留守镖局。”

    说着,便有人取来一个罐子,众人逐一抽签,不一会便将留守的和出击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四十,一队十二。

    不论是抓到去还是留的,众人脸色很是复杂。

    抓到“去”得人,自然知道今晚必有一场厮杀,生死难料,但是事后主家有重赏;就看自己有没有命得这场富贵了;抓到“留”的,固然不用冒着寒风去拼命,但是明日里兄弟们得胜还朝,自己也只有眼巴巴的看人家数银子的份了。

    李儒风看着众人的面孔,忽而笑道:“怎么?!去得怕送命,没去的怕得不到赏?”

    这一句,惹得厅堂上众人一阵哄笑。当即有人应道:“谁叫咱八字不好!不拼命就能拿赏钱的好事,轮不到咱!”

    李儒风缓缓道:“这位兄弟说得好啊。大伙欺霜冒雪的出去厮杀,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这些年走镖的生意一日难过一日,全靠德隆给撑腰。赏兄弟们一口饭吃,一家子不受冻饿,体体面面的走在街上大伙叫咱一声‘达官爷’。如今德隆的冷老爷蒙难,咱们救助冷老爷,于情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于理也是维护镖局兄弟们的饭碗。”

    他停了停,继续道:“此次出去救人很是凶险,兄弟们若是不想去的,在下绝不勉强。留守镖局亦是出力。”

    说罢,他又审视众人,见无人答话,这才继续道:“这厅堂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不论是正职的镖师,还是最近来帮忙的好汉,咱们和连盛的规矩都是知道的。我就不再说了,单说这回行动,德隆乌先生已经放出话来,若是救票成功,首功的赏一千两。”

    这下,整个厅堂都剧烈的骚动起来了。人人面露贪婪欣喜之色。

    李儒风很满意这个结果,把人的欲望煽动起来了,他们自然会为之搏命。他继续道:“凡是临阵出力的,一律赏一百两;另有斩杀俘获的,一个赏五十两,有一个算一个!”

    厅堂内又是一阵躁动,原本因为半夜被叫来多少有些困饿而精神不振的镖师们此刻一个个血脉喷张,若不是禁止喧哗,大约这会已经嗷嗷叫的要将屋顶都揭掉了。

    “留守的亦不用气馁,今晚值夜留守的,按镖师五十两,杂役二十两发给赏银!”

    屋子里的气氛愈发热烈,镖师们一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出去厮杀。

    李儒风见气氛到到了,吩咐大伙先休息吃饭,随时准备出发。

    “都饱饱的吃上一顿,今晚上不但没觉睡,接下来几天大伙都要辛苦一阵子了。”

    这边伙房的厨子抖擞精神,做出一顿好饭食。每人一海碗炖肉,两斤白面面饼。也亏得是严冬腊月,后院冷屋子里存得住肉。

    和连盛的局址并不在城内,而是设在朝阳门外大街的关厢。朝阳门地处城东有“迎宾日出”之意。南方的粮食走京杭运河从通惠河水运至通县,然后装车,走朝阳门运入京师。除了粮食之外,大运河上运输的的大宗货物也多走此门。因而镖局设在这里不但便于交通,也免去城内关防森严的麻烦――毕竟镖局打交道的主要是“匪”。

    李儒风关照把镖局内所有马匹骡子都带出来。四十多人出动,动静小不了。若是对方有眼线在附近,快马相告,对方一有防备此事就要泡汤,只有速战速决。

    四十多骑出得镖局,先是牵马缓行,直到人马都到了官道之上,这才翻身上马,一路朝南疾驰而去。

    夜里天色莫辨,好在京师周围的官道修缮齐整,半夜里路上也无行人车辆,只要大概沿着灰色的路痕走便是。为了便于识别,每个镖师背部和胸前都有夜光条,因此一路狂奔数十里,无人迷失走散。

    到得南苑,已是三更二点敲过。吴成早就在镖师的护持下在路边等待。他在野地里待了半宿,早就冻得面无人色,见他们总算感到,喜不自胜,道:“总算来了!这罪,你给我一千两银子我也不来第二回了……”

    李儒风顾不得和他说话,问镖师道:“宁佑庙情况如何?”

    “一切照旧!”

    李儒风当即下令,全体穿越坍塌的土墙,进入南苑。

    “全体下马!只带六匹快马,裹蹄上衔。其余马骡都留在这里!”李儒风命令道。纵马飞驰夜间动静太大,会引起里头的人警觉。搞不好还会引来四门的禁军。

    “所有人蒙脸!路上遇到人见一个杀一个!”他杀气腾腾的下达了命令。

    一行人穿林过草,一路疾行,连吴成也被架着狂奔,他原是道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只是想到事成之后一百两银子,这才在两个镖师的扶持下勉强跟随队伍。

    也多亏有他这个向导在,白日里镖师已按照他的指引沿路做了夜光记号。因而队伍行进没有半点耽误。到得宁佑庙外正是四更刚过一点。

    “庙内情况如何?”他再一次问道。

    “照旧!”

    李儒风将队伍中几个“打头的”召集到身旁,略作安排。

    袭击发起的时间定在五更天。此时天色微明,有利于视野,里头值夜的人也多倦怠,正等着人交班,正是人心涣散之时

    “庙里头情形不明,这会时间紧迫,也来不及探听虚实。”他将手一招,有人在周围张开黑布帐幔,遮蔽光线。他打开“手照子”,将一幅地图铺开――这是根据吴成的叙述绘制的一张宁佑庙的草图。

    “这庙宇规模甚大,从山门起有三进院落。不过按照吴老道的说法,里头能住人的房子只有大殿和后殿。大冷天的里头看票的不会超过二十人。我估摸着多数看票和‘票’都在后院里头。”

    他用树枝在图上示意着:“就现在所见,他们在前院山门上有一个暗哨,大殿屋顶上亦有两人瞭高,后院的情况不明,至少也有一个暗哨。”

    陈催道:“地方不大,杀进去并无难处,只是从这树林子到庙门口足足半里地,天色一放明,兄弟们只要一出林子就会被暗哨发现。另外,周围也无树林遮蔽。不能预埋伏兵。若是行动不及,没能包围全庙,只怕会被他们破围而出。”

    “且他们还有马匹,若是骑马突围,我们虽说有马,纵马追逐只怕是动静太大。”孙长头皱眉道,“最好庙里就一举拿下。”

    “趁着夜色未明,先埋伏到庙旁,天色微明一起行动。”陈催道,“以鸣镝为号。我愿意打头阵!先拿下大殿顶上的暗哨。”

    他是毛葫芦出身,上房爬屋最是灵活。既然毛遂自荐,李儒风自不必违拗他的意思,当即点头。

    “老刘,你带着弓箭手在庙宇周围看着,出来就射!不叫走了一个!”

    刘畅笑道:“这事还用我亲自带?让小子子们去干就是。我跟着陈爷上屋顶,给你们压顶助战。保准不叫人跑出去!”

    计较已定,李儒风将手下分成六队,四名弓箭手看住庙宇东西两侧,六名镖师骑马待命,余下的人分为两队,前后门一起杀入。

第三百二十七节 京师(八十五)

    冬日夜长,五更敲过,尚未有曙光,直到辰时渐近,东方方有微光。

    李儒风转脸对着小八子道:“一会你跟着我,不许一个人混冲乱撞!”

    小八子点了点头,满脸凝重,眼神中微微透出不安来。

    “怎么,怕了?”

    小八子咽了口唾沫:“不怕!”

    此时视线已清,埋伏在寺外的镖师并无遮蔽。事不宜迟。李儒风当即张弓搭箭,一箭朝天射出。

    鸣镝应声飞向空中,一声音哨啸划破冬日的清晨。

    早已运动到位的镖师们一跃而起,各持临时制取的木棍,朝着宁佑庙冲去。

    山门上,大殿屋顶,瞬间都响起了尖厉的竹哨之音,李儒风大呼:“快!”山门楼上上惨叫一声,一人已经中箭坠下,重重的砸在面前。

    山门紧逼,镖师们两人一组,一人持木杆在后推送,一人接力蹬墙,三两下便已跃上门楼。门后立刻响起了刀兵相交之声,惊叫声,中刀后的惨叫……不过片刻功夫,山门已然洞开。李儒风带着人一涌而入。

    前院里倒卧着三四具尸体,一人已经中刀,正在墙根挣扎。

    “两人把住山门,其余人往里冲!”他手中腰刀一扬,手下镖师一个个奋勇争先,朝着大殿杀去。

    陈催第一个爬上大殿的屋顶,刘畅的狼牙箭却比他更快,一个暗哨提刀应战,直接被射倒,沿着屋檐滚落坠地。另一个原本已经提刀相迎,此刻却突然丧失了勇气,朝着檐角退了过去。陈催奔走屋顶如履平地,几步追上手中朴刀挥出,瞬间斩去暗哨一条小腿。汉子惨叫一声,滚落下去。只在屋瓦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刘畅此刻已经上了屋顶,一张雕弓一壶羽箭,略一定睛便拿定了方向,蹲踞而坐,,左手挥弓,右手拂箭,弓弦响处,箭出似流星。瞬间便射出了十二枝狼牙箭。

    后院中原本已经聚集了十多人,只是刘畅这十二枝箭像满天流星,朝着后院落下。箭先到,弦声和箭矢划空而过的啸声后至,接二连三倒了四人。在一片惊叫惨呼声中,其他的人一哄而散,却被从孙长头率领从后门闯入的镖师前后夹击,刀劈枪刺,尽数杀了一个干净。

    李儒风带着镖师逐屋搜索,各房内依旧有残余的匪徒垂死挣扎,每冲进一间便是一阵刀兵相交。一直冲到东头第二间,只见三个匪徒在廊下拼死抵抗,连孙长头这样力大势沉,最擅斩门夺路的汉子都被缠住不得脱身。李儒风知道屋里头必有蹊跷,趁着廊下混战,自己带着小八子从廊檐下闪了过去。撞开屋门。

    屋子里光影黯淡,看不清模样。一入屋门,便觉得迎面一股凌厉的风声袭来,李儒风急急闪过,却是一支袖箭直直的插在门上。李儒风凭着风声位置,反手一撩刀,只觉得刀势一滞,一股热乎乎腥甜的液体直喷到他手上。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连着快速眨巴四五下眼睛,看到屋内炕上蜷缩着一个人,看样貌正是冷凝云本人。他大呼一声:“冷掌柜!”

    炕上人果然一动,朝着他这边转过身子来。李儒风大喜,正要飞身上炕,忽然屋角又闪出一人,狞笑道:“老子请来得财神,谁也别想夺走!”一剑朝着冷凝云刺去。

    李儒风大惊,屋内狭小,这一刀上去他毫无回旋之地。正惊出一身冷汗,身边却闪出一条黑影,猛地拦在对方身前,挥刀回护。定睛一看,正是小八子

    只是对方势大力沉,小八子这刀虽说已经格挡住了对方的剑身,却顶不住对方的剑势,李儒风眼睁睁的看着黑影的剑尖直插入小八子的胸口。

    “小八子!”李儒风大惊,抢上一步一刀逼开敌人,只见小八子胸前鲜血涌出,瞬间瘫倒在坑边。他来不及抢救过问,敌人又是一剑横斩而来。李儒风堪堪一刀格挡住,不觉吃了一惊:此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他大喝一声:“点子硬!”以此来召唤增援。这不是讲究公平对决的场合,他得护住冷凝云,动起手来便出在下风了。

    好在对方无心恋战,见他不敢上前纠斗,一脚踹开窗格,飞身窜出屋子。外头立刻响起来一阵惊呼和激烈的刀剑撞击的声音。

    李儒风顾不上参加混战,赶紧朝炕上看去。果然是冷凝云,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略显宽大的棉长袍,发髻略显算乱,整个人收拾倒还是整齐,只是完全没有精气神,一脸默然的靠卧在被褥上。连眼前的激斗似乎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李儒风知道他多半是被服了什么药物,能让人身体发软,思维呆滞,好在这药不会伤及性命。他赶紧扶起小八子,见他气息未绝,赶紧撕开胸前衣衫,将随身的刀伤药倒在伤口上,见伤口流血不多,却有泡沫溢出,不觉心头一紧。

    他在临高培训的时候知道,胸口受创一是心脏破裂--那是当场丧命;二是伤到了肺部,若无及时救治,一样凶险万分。

    此时此刻他没有法子可以救他,况且外头还在厮杀。只能先将小八子放在炕上。自己提刀冲了出去。

    外头已经战作了一团,李儒风冲出去,只见这黑衣人已经连伤两人,几乎破围而出,只是被孙长头缠住,二人纠斗在一起。不过三五个起落,黑衣人连攻几剑,竟生生将孙长头逼退,纵身一跃,已然扒上了墙头,一瞬间便翻墙而出了。

    “追!”

    李儒风话音未落,空气中响起了嗖嗖的羽箭破空之声,接着便是沉重的坠地之声。镖师们追了出去。片刻功夫,孙长头拖着人进来:一支狼牙箭从背脊上穿入,另一支却射在小腿上。

    背上那一支不问可知是徐畅的手笔。这人的一手好箭法他是久闻其名,还是头一回见他的真功夫。

    “人还活着……”

    “给他包扎,带走!”

    此刻庙内战斗已渐渐停歇,镖师们正在四下里搜索。李儒风如脱了力一般,靠在廊檐的柱子上喘着粗气。他人都是来厮杀,唯独他担着千钧的担子。若是今日没有找到冷元老,拟或是出了意外,他只怕是要自尽谢罪了。

    打头的镖师过来,禀告说庙里战斗已经结束,各处也搜索过了。

    “……共斩匪人十七,生擒五人,其中两名是女子。另有庙里的道人三名,业已拿下。”

    “折损了几个?”

    “两人战死,九人挂彩……”他迟疑片刻道,“还有小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

    李儒风点头,打吃上这碗饭便经历过多次同伴的死,心肠早就硬了,这孩子的遭遇却触动了他的心境。

    “只要没咽气,就先给他包扎上。”他吩咐道,“关照大伙把这里仔细搜一搜,特别是文书。一概打包带走。我们的人,不论死活全部带上,走不了路的让他们骑马骑骡子。俘虏走得动的带走,走不动的都杀了。”他看了下天色,已经大亮,“此地不宜久留。”

    “这里的尸体呢……”

    “不必管他们,有人会料理。”李儒风舒展了下腰身。

    从南苑出来,李儒风没有径回镖局,也没有沿着官道一路往东,而是取向西路。十多里外的市镇上便有和连盛的一处骡马客栈。便在这里打尖歇息。治疗伤患。又关照伙房熬煮绿豆甘草汤,煮得了之后亲自端到了冷凝云房中。

    “首长,这是绿豆甘草汤,清热解毒,您老且喝一碗,静心安神。还有这牛黄清心丹,一会用过粥后再服。”

    这倒不是他曲意奉承,实是镖局救票的经验。

    被救出来的“票”大多饱受折磨,就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也是多日惊吓忧惧过度,乍一被救,情绪上难免有剧烈的波动,发疯的,猝死的,得急症的……屡见不鲜。所以镖局要预备着清火安神的药物。

    冷凝云认识李儒风,当下微微点头道:“有劳你费心了!”

    “不敢,首长此次蒙难,属下亦是难辞其咎。”李儒风很是谦逊,一点也居功自傲,“这也是属下稍赎罪孽。”

    “你们镖局的人,倒是都很会说话。”冷凝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道,“这伙贼人,昨晚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身子软绵绵,连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才时路上吹了阵凉风,倒觉得好些了。”

    “首长不必担忧,这不过是匪人们常用的麻药。药效过了,自然就好了。”

    李儒风心想好险!。庙里有马匹,有骡子,还有一乘骡轿。又预先给冷凝云吃了药。自己若晚来一步,只怕今日首长就会被转移地方了。自己扑个空不说,再要找人难如登天。

    他见冷凝云再无什么话说,问道:“不知首长还有什么吩咐……”

    “你立刻派人送一封信去德隆。通知乌开地:我已脱险,让他预作准备。”

    “是,这我立刻就去办。”

    “还有,你找个人,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与我讲来,我好有个计较……”

第三百二十八节 京师(八十五)

    话音未落,他觉得一阵眩晕,还有些恶心欲吐之感。李儒风赶紧道:“首长,药效还没有过去,您老还是先喝了这汤,好生休憩。既已脱险,也不急于这一时。”

    冷凝云无力的点点头:“你说得是。”

    李儒风回到柜房,一面叫人去送信,一面处理手头的事情。伤者要请大夫,两个阵亡的镖师要买棺木,还要找地方报官府验尸才能装殓。和连盛在京师面子、根子都硬,这都不算难事,但是该有的流程一点也不能少。

    正忙活着,一个镖师悄悄地过来,低声道:“总镖头,小八子快不行了。您老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这就过去。”

    他心头一紧,当即放下手里的事,来到后院的一间耳房内。

    小八子斜倚在炕上,上身半裸着,虽已作了包扎,绷带上却洇出大片的血迹来,炕旁坐着掌柜的老婆,正用热手巾不断的擦拭他嘴角流出的血沫。

    “怎么说?”

    “已经伤了肺部经络,华佗也无策。”大夫低声道,“若不是用红伤药暂时止血,他都拖不到这会。”

    “现在血止不住了?”

    “是,伤了经络。最好的红伤药也无用了。”红伤大夫无奈道,“有什么话,赶紧说罢。我瞧着他还有些牵挂。”

    李儒风点头,打发走了大夫。来到炕前。掌柜老婆说小八子已是神志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有说什么话吗?”

    “说想见干娘。”

    “还有呢?”

    “说他爹娘在院子里头叫他过去呢。”掌柜娘子惴惴不安道,“这孩子怕是要动身了。他连件衣服都没有。”

    “你且去前头和掌柜的说,给小八子预备衣服和装裹的物件,棺木再加一口。”

    原本他对小八子的伤势还有一线希望,但是眼见他口中咳出血沫子来,知道已是回天无术。

    他低声唤道:“小八子!小八子!我是李镖头。”

    没想到这一呼唤,小八子居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居然炯炯有神,看到是李儒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总镖头!”他低声道,“冷大掌柜……”

    “平安。”李儒风点头,温和道,“你觉得怎么样?”

    “比刚才舒服多了。气也顺了。”说着话,嘴角又流出了血沫,李儒风赶紧帮他擦拭,“刚才我梦见爹娘了,让我过去。我说那边哪有临高好呀。三娘子和我说过,临高是人间天堂……老百姓们有饭吃,不受人欺负……我爹娘还生气了……”说到这里,他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是,”任李儒风是铁打的硬汉,眼角也微微濡湿了,知道此刻已是回光返照,道,“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去临高看看,看……”他平复了下心情,道,“这回救冷大掌柜,您可是首功呢!要不是你,冷元老大约是要贼人所伤,廖三娘知道了也一定欢喜的紧,不枉她认你做义子一场。”

    “我就是怕……咳咳咳……”小八子又咳出许多血沫子来,神色有些萎靡,“就是怕,怕坠了干娘的颜面……”

    李儒风帮他擦去血沫:“你放心,她有了你这个义子,以后有得可以吹嘘的本钱了。”

    小八子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闭上了眼睛,道,“累了。这回我是首功了……”言罢,声息渐渐低沉下去,没了动静。

    李儒风坐在旁边良久,见他面色渐渐发暗。用手试了试鼻息,已然断气。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正遇着掌柜娘子拿着衣服进来。

    “你找两个人,打盆热水,给他洗一洗再换上。”

    “这孩子,可惜了。”

    “当镖师,趟子手。可不就是这个下场!”李儒风不胜唏嘘道,“以命相搏,换得贵人钱财平安罢了!来世投个好胎吧。”

    冷凝云被救出的消息24小时内传递到了所有正在京师和周边活动的小组,也传到了临高和广州。

    人平安回来了自然是好事。原本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就算幕后主使没有找到,外情局原本也无意深挖,非得来个“除恶务尽”。毕竟在目前的历史环境下,这种事算不上新鲜,没必要花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去消灭。至于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懒得弄清楚了

    闵展炼小组的发现却让外情局和政保局的神经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件事不仅牵扯到了政治阴谋,还牵扯到了长期困扰元老院的“石翁集团”。特别是有直接证据证明石翁集团就是这次绑架案的幕后主使。

    如此一来,原本的元老绑架案就立刻升级为极重要案件。在政务院的命令之下,由外情局和政保局再抽调若干得力人员,前往京师进行调查。

    和上一次没有派遣元老不同,这一次决定指派一名元老直接到京师来指挥行动,通过案件暴露出来的线索,将石翁集团一网打尽。

    但是对刚刚脱险的冷凝云来说,他最要紧的事情是挽回德隆的商业信誉。

    自己被绑票之后,乌开地通过“主动查封”的法子,避免了德隆遭遇挤兑而倒闭。可以说是一步妙棋。

    但是后遗症也是相当严重的,虽说查封是官府引起的,但是作为经营者造成如此局面,说起来也是“经营不善”,对商业信誉来说是极严重的打击。这直接反应在德隆发行的银票上,市面上的汇兑价格已经跌落到只有票面金额的七分之一了。而且每天都在掉。大有一文不值的趋势。

    为今之计,第一便是即刻解封,恢复所有汇兑生意,重新树立市场信心;第二是要调集足够的银子,迎接接下来的挤兑风潮。

    后者更令冷凝云担心。德隆经营多年,存单和银票而未兑的有四五十万两之巨。开门之后,众多储户仅仅处于担心德隆的稳定问题,势必会上门挤兑。

    他从乌开地那里知道,山西屋子在他被绑票期间,已经以低价买入十万以上的德隆银票。加上其他存户,粗粗估量,一旦出现挤兑,没有三十万两的银子是很难挺过去的。

    现在他们手里的银子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得调集更多的银子才行。

    “杨公公那里拉来的十万两银子存款,大约一开门就会提走。”乌开地苦笑道,“他已经派人来和我打过招呼了。实际上能兑的不过五万两。”

    冷凝云双眉紧锁,没有说话。他手头虽然没有账本,但是钱庄的经营情况了然于胸,乌开地试探性的问道:“是不是请总行帮个忙,把天津、登莱那边的银子调些过来。”

    “只怕总行也无能为力,别说天津和登莱的分行了,它就算把广州的库底子都给我,也凑不出十五万两银子来。”

    “储备行呢?”乌开地说。

    “他们也难。”冷凝云虽然不在广州,但是储备行目前的超量印刷银元券的事情十分清楚,可以说是自顾不暇。

    但是这话不能对乌开地说,免得影响他对元老院近乎盲目的信心。

    两人在书房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搜肠刮肚的想着哪里还能调集银子。忽然,乌开迪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上台面。”

    “什么法子?”冷凝云好奇道。

    “您老上次不是说过,明国钱庄发得各种银票防伪都是不值一提么?”

    冷凝云极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伪造山西屋子的钱票么?”

    “不错!咱们做几张拿给他们瞧瞧。让他们休要来挤兑,不然成百万的山西屋子票子往外头一放,来个玉石俱焚!”

    “说起来倒的确是个办法,只是如何判断来兑换的人是不是山西屋子的呢?”

    乌开地一时语塞。

    “这个法子,只能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做。”冷凝云摇头。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只有一个法子。”冷凝云道,“去和他们谈判。”

    “谈判?”

    “谈判。”冷凝云肯定道。

    “可是这次您老蒙难,这山西屋子也是参合其中的,如今您老虽然安全回来了,他们又有能挤兑死德隆的机会,如何肯答应呢?这是与虎谋皮啊。”

    “你说得自然有道理。但是此次我脱险回来。阴谋破产。想必对老西儿们的打击也是很大的。说到底,老西儿们只是为了求财。落井下石的事情干着没风险。要真刀真枪对阵,他们未必有这个胆子。”

    见乌开地还是有些不明白,他继续说道:“你想想,这次他们绑票我,暗中动用了多少势力?就这样我照样回来了,还要继续开钱庄,他们就不怕我也和他们撕破脸?我可不是什么广东来得商人,背后站着的可是髨贼!”

    “对喽。这和你做假票子的意思是一回事。你要推我下河,我就拖着你下水,跟你一块完蛋!”冷凝云恶狠狠道,“如今这桌子只算是掀了一半。他们真搞倒了德隆,就不怕髨贼来报复?也把他们请去当财神。”

    乌开地此时顿觉拨云见日,高兴道:“东主您说得对!我们怕什么?!大不了叫特侦队去揭他们的被窝!”

第三百二十九节 京师(八十六)

    冷凝云笑道:“话是这么说,不到最后一刻。咱们肯定不能掀桌子。毕竟都指着这桌子吃饭呢。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利,他们自然就会答应了。”

    “可是,这不就和假票子一样了么……”乌开地到底不是搞金融出身,一时间懵了,“咱们也没法分辩来兑换银子的人是不是山西屋子派来得。”

    “所以要去谈判嘛,让他们拿出银子帮咱们应对这场挤兑。”

    乌开地的嘴巴张得老大,他虽然跟着冷凝云办差多年,毕竟隔行如隔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还是想不明白。

    “东主!这可是十几万银子!光是运过来就得好几大车!平白无故借给咱们?就算是拆借,也得有利息呢!”

    “只要我能说服他们借钱,这都是小事。”冷凝云此刻精神多少已经恢复过来。大约是几十天无所事事的无聊感刺激了他,此刻他显得异常亢奋。屋外天寒地冻,屋子里只有个火盆,他照旧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棉袄,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

    “你替我列个单子,把所有山西屋子的领东掌柜、大掌柜的名单都列一列,还有他们背后的门槛也写上。”冷凝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你再备一封厚礼,送到顺天府刘老爷府上,说多谢他这些日子来的照应。请他尽快解封。要用到的银子,你到账上支取就是。”

    “这个容易,我回去就办。”乌开地道。

    “还有一件事,你回到德隆之后,叫人打扫房屋,预备轿马,再和地方打好招呼。后天我要大张旗鼓的回德隆。所有德隆伙计只要没事的全部到场。”

    “喏。”乌开地懂老爷的意思。经商看得是个人的信用实力。冷凝云不明不白消失了这些日子,对他的商业信誉影响很大,现在回来了,就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崇祯九年十二月二十九(1637年1月24日),正是腊月小年的日子,京师里下起了大雪。世道维艰,但是在天下首善之地,过年的气氛依旧颇为浓烈。

    这一日,许多店铺都已经打烊歇业,放伙计们回去操办年事。衙门也多已封印停歇。各家各户,只要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都在备办年货。纷纷扬扬的雪花也遮住了破败的房屋和肮脏的街道,银装素裹的装点着等待着崇祯十年的到来。

    德隆钱庄门前,已扫干净了街面,紧闭的大门虽然还贴着顺天府的封条,但是已经挂上了簇新的灯笼,墨笔宋体的“德隆”在皑皑白雪中甚是醒目。

    另一侧的宅门前,紧逼是二十多天的大门敞开着,两盏硕大的灯笼悬挂在门前,一盏是宋体字的“冷宅”,另一盏题写着“监生”。后者是对外情报局为冷凝云专门从南京国子监捐纳来的。

    别看只是一个被正途科举嗤笑的“监生”,凭这个,京师里的老财见到冷凝云也得客气一声。

    宅邸和钱庄的管事、掌柜、伙计、护卫……都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一个个挺胸叠肚在门前站班。顺天府派来的衙役在旁维持秩序。看热闹的人群更是挤满了半条街道。

    只见一个青衣仆人飞快的从街头跑来,连声道:“来了,来了!”

    随着他的吆喝,仆役们立刻点燃了炮仗,三十六个“满地春”的大号二踢脚并六挂万字红鞭一起点燃,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就在这鞭炮声中,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在和连盛镖局的镖师簇拥下,由街口缓缓而来。

    这轿中端坐的,正是冷凝云本人。

    自从那日中计离开德隆,到如今不过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一般,如今回到这条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恍若隔世。

    自己若不是贪功冒进,安安心心的当冷大掌柜,何至于落到吃这样大的一场苦。说到底还是一个“贪”。

    想起当年初入金融圈的时候,带自己的师傅就说过,干这行是成也“贪”,败也是“贪”。若无对金钱足够贪欲和进取心,干不了这行;可是这种贪欲也往往会被人带入万劫不复之境。

    不过,那个纸条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而此人也太了解元老院了。这个香饵之下,大约没有什么元老能抵挡得住诱惑。

    这个乐先生,真是太神秘了。冷凝云被俘期间不止一次的怀疑,他是一个类似黑尔的穿越者。

    但是几次接触下来,似乎又不太像。

    他很年轻,却又极其老道;学识渊博却又颇为无知;对元老院似乎了解的很是透彻,却又对他们有许多错讹的解读。

    “真是一个神秘的男人。”冷凝云心想。

    接下来,大约外情局和政治保卫局都会派出人马到京师来调查此事,此人的来历必然是调查的重点。

    他在骡马客栈和李儒风已经谈过话,大概了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尽管他还没有见到闵展炼,也没阅读相关的报告,但是就目前掌握的消息看,绑架自己的人十之八九就是“石翁集团”的人。而这个神秘的年青人,应该是集团中的核心级别人物。

    “接下来,怕是有很多事情要做了。”他默默地想着。

    轿子停下,小厮打轿帘,乌开地迎了过来

    “老爷,请下轿。”

    冷凝云肃容躬身扶住小厮的手臂,从轿中出来。天上扯絮般的下着雪片,放眼望去,一片晶莹的雪白,遮去了原本街面上泥沼,也让原本多少有些臭味的空气清新可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清冷的空气,笑道:“好一场大雪!”

    “是!”乌开地笑道,“瑞雪丰年,明年是个好年景!”

    旁侧围观的闲人们一阵骚动,有人喊着诸如“冷老爷吉人天相”之类的吉祥话,冀图讨几个赏钱,也有人拉着嗓子在喊:“老爷发发慈悲吧,莫要赖了我的银子”。

    不管是什么话,冷凝云一概不理,充耳不闻的踱步到和连盛两位镖头面前,道:“这次,多谢两位出力了。”

    “是在下应该做得。”李儒风十分恭敬,“都是老爷吉人天相。”

    廖三娘并不说话,只深深一福。

    接着他又走到萧、魏两位襄理、总账房等一干“高管”面前。总账房立刻率领众人躬身行礼:“迎接老爷回府!”

    冷凝云却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点头。萧、魏二人心中发憷――毕竟当初事件初起的时候,自己立场不坚定,还存在“跳船”的念头。这些事知道的人甚多,冷老爷回来会不会就此处置自己?

    如今东家即无愠色,反而报以微笑,这愈发令几人觉得高深莫测起来。

    冷凝云阔步走入宅邸内,宅邸内的女眷们以荷香燕红二人为首在花厅阶前迎候,见他走进庭院,荷香两腿发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顿时泣不成声。

    这一哭不要紧,连带着燕红等一干婢仆都哭了起来。

    冷凝云笑道:“哭什么!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言罢,将二人搀扶起来,又命众人起身。

    乌开地叹道:“二位姑娘自打老爷没了消息,日夜担忧。每日值守,经夜不睡,就为了能及时得到消息!两位姑娘还许了白斋的愿,老爷没有平安回来之前,餐食不放盐……”

    冷凝云看着满脸憔悴的二女,心中过意不去。道:“何苦如此!这般糟践身体。不吃盐就能让我平安回来了么?倒把自己的身子搞坏了!”

    当下吩咐人把她们都扶回房去,拿些葡萄糖盐水饮用。他自己则回到了平日里办事的“一墙斋”。

    这座厅堂便是他指挥整个德隆京师分行的地方。他在这里发号施令,调度资金。

    自从他被绑票之后,这里一直空置着。屋子里的陈设未变,连摆在他书桌上的信件和账本也纹丝未动。

    手指轻轻一捻,却无半点灰尘。几上的几盆水仙,几丛花簇,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却绽放,满屋都是芳香。一大盘的佛手依旧是黄灿灿的油光锃亮。

    显然,他离开的时候,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陈设。维持原来的模样。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暗暗感动,又有些歉疚。德隆京师分行好几百人,衣食安危都系于他一人。自己却如此冒失!

    想来,还是没有走出当初的“反围剿逃跑”阴影,一直意图证明自己的“勇敢无畏”。

    正在反思着,乌开地端着茶盏上来,问道:“老爷,大伙都等着您训示……”

    “嗯,”他点了下头,“你且告诉大伙,不论是内宅的,还是钱庄的,各回岗位各司其职,把手里的工作都整理好。特别是钱庄的人,做好这几天开门营业的准备。这两天我逐次见他们。

    “和连盛的诸位,除了李、廖二位和护院人员,其他人请先他们先回去。不日必有重谢。”

    “是。”

    “你且将李廖二人先请进来。”

    虽然不是急务,但是此次危机和连盛出力最大,还有人伤亡。应尽快予以优恤奖赏,以免寒了人心。

第三百三十节 京师(八十七)

    “和连盛此次出力最大,伤损消耗也不小,”冷凝云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二人将出过力的有功人员列出名单来,按照等次发给赏银。全镖局不论有无出力,只要在和连盛名册上的,每人赏纹银五两。出力人员按照功劳大小,再另行给赏。你们二位的奖赏,我另外上报干部处申请。”

    李、廖二人都是上了元老院的干部花名册的,重大奖励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过他的一纸文书,却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好处。

    “多谢冷首长厚赐。”李儒风道,“不过,这原本也是我们的份内之事。只求上级能不给我们处分就很感激了。”

    镖师出于职业习惯,从不居功自傲,谦虚的甚至有些卑微。这让冷凝云很过意不去:“哪里能给你们处分,要处分也是我呀!”他叹了口气,“都是自己太不小心!贪功冒进!唉唉唉……”

    他连连叹气,李廖二人闭口不言。一脸恭敬的看着冷元老的自我反省。待到冷元老的叹息结束,廖三娘才开口道:“老爷体恤咱们和连盛上下老小,小的们感激不尽。不过此次行动,亦有人员伤亡……”

    “有人死了?”冷凝云有些惊讶。

    “是,三人阵亡,八人受伤。”廖三娘道,“还要请老爷格外恩典……”

    冷凝云道:“受伤的按照头等赏银翻倍给。阵亡人员……按三倍给赏就是了。”

    廖三娘道:“阵亡人员中有一名名叫唐八,突入票房的时候替大掌柜的挡了一刀,不知可否按照首功给赏?”

    “挡了一刀?”冷凝云一脸茫然。

    李儒风赶紧将当日情况述说一遍:“……多亏他拼死相搏,才挡住了这一刀。”

    “既如此,算他首功便是。”冷凝云不胜惋惜道,“可惜已经死了!”

    “是,都是他福薄!”李儒风低声道。

    “把银子交给他家里人吧。他还有亲人吗?”

    “有个兄弟,留在老家乡下了。”李儒风道,“柜上的规矩,镖师阵亡的,家里人愿意吃这碗饭的收留。当不了趟子手也给个差事干干。”

    “让他兄弟到京师来吧。乡下如今都不太平。他拿着这一千两银子也守不住。”

    “是,就按老爷的吩咐办。”

    处理完奖励事项,冷凝云又让二人将被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拣其中他关注的事情问了问。

    这件事他了解愈多,愈觉得狐疑。良久他才道:“看来这事不简单。”

    “是,”李儒风道,“我和三娘子的琢磨,他们是各怀异心,所以乱了阵脚。这也是天佑我大宋,天佑元老。”

    冷凝云笑道:“恭维话就莫要再说了,你们回去之后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写成报告――不会写的话我让老乌来帮你们。写详细些。还有相关的信件,一并都送到德隆来。”

    打发走了镖局,冷凝云又命人将德隆的伙计们全部召集来。说了些勉励安慰的话,表示停业期间薪俸照常发给。相关活动中出过力的,也会酌情发给奖金。

    至于两位襄理,他也没有横加指责其“立场不坚定”。人的立场很大程度和他所处的利益有关。他们有这样的想头不足为奇。只是他们在德隆的发展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会议结束之后,他将德隆钱庄的中高层留了下来,商议了下一步的对策。一挤兑浪潮时的处置办法,二是如何在双方交兵的模式下继续经营下去。

    京师的德隆钱庄的体系虽然是德隆银行的京师支行,但是受限于社会环境和从业人员来,源,所以的它的经营模式依旧是传统式的。只不过做了许多现代银行业的小修改。比如使用新得会计制度和记账法,还有就是电汇的模式。

    这些新制度堵住了旧体制下的一些漏洞,也开拓了新的业务市场――比如这远途电汇,只有德隆能做,换作第二家都搞不来。这也是德隆能在京师安身立命的重要途径。

    但是现在局势的变化使得他们不的不做出改变,否则,恐怕难以在京师生存下去。

    “情况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我们在京师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了。”冷凝云审视了一遍坐在堂上的一干人。

    在座的,除了总账房即总会计师是从临高来得归化民干部之外,襄理、挡手均是他从本地钱业行当里物色来得。

    京师的钱业行当里头,“山西屋子”算是最大的势力,从股东、掌柜到挡手,杂役无不是山西人,且都是小同乡。内部凝聚力极强。从业人员多是单身到京师就职,外人基本插不上。

    所以冷凝云来京师开钱庄,雇用的多是京师“绍兴帮”钱业人员。绍兴帮的规模实力远不如山西屋子。相对来说,封闭性也就没有山西屋子那么强。

    这批人他雇用的时候没得选。早年的钱业业务十分稳定,店伙极少改换东家的。所以他能用的除了同业处荐来得满师的学徒,就是因为各种原因失业的伙计。其中不乏有犯了店规被辞的人。所以德隆开张的时候,京师同业是非常不看好他们的。

    自己把这样一支队伍带起来,在京师站稳了脚跟,稳稳地坐到了京师前十的钱庄行业里,这一路受了多少磨难,又花费了多少心思,真正是冷暖自知。

    关掉铺子一走了之,固然最安全,但是这支他苦心经营的队伍还有京师的局面,一旦散了,再要聚集起来,就需要很久很久了。

    堂上的众人都面露惶恐之色。毕竟眼前的冷大掌柜,同行和官场都知道他和髨贼有所勾连,要不是他的后台够硬,和各路大佬勾连甚深,别说是他了,自己这一干人也早就下了大牢了。

    “日子虽说不好过,但是也得过下去。一是要对得起在客户,二也要对得起大家。”冷凝云望着众人,“我们都坐在德隆这条船上,这条船没破,只是遇到的风浪大了些。大伙若是能同舟共济,只要船不翻,总有活路。若是跳下水去,大风大浪里便自尽无异了。”

    堂上众人虽不说话但是神态各异。冷凝云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暗暗记住。

    萧襄理因为此次时间表现出了“严重的动摇情绪”,这会第一个出来表态:“大掌柜说得是,如今只有同仁们戮力同心,方能共克时艰。前面天大的危局大伙也顶了下来,如今大掌柜回来了,咱们有了主心骨,什么也不怕!”

    冷凝云微微颔首,说:“萧襄理说得好啊。咱们虽难,可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知道大伙都在怕什么。一是官府,二是挤兑。”

    他故意用一种很不经意的口气说着,表示自己胸有成竹。

    “官府那边,老乌会去接洽,这几日自然就能恢复营业。德隆牌匾上也没刻着髨贼两个字,你们不必太过忧虑。只是生意上得有一些调整。”

    第一个调教便是不再接受两广方面的汇兑业务――普通汇兑也不再开展。

    “……大家把汇兑生意主要放到江南和山东。生意掉一些不碍事。确保平安就是。”

    其次,便是停止拉大额存款。原本争取存款是德隆最重要的任务。京师里达官贵人多,无处可去的银子尤其多。这给大量吸收存款带来了便利,也为元老院在两广的经营提供了充分的资金流。但是现在交通断绝,德隆又在各方焦点之下,银钱流动变得困难重重,稍有风吹草动就有挤兑的危险,大量吸收存款势必会造成汇兑困难。

    “若有人愿意存呢?”有人问道。

    “若是愿意存,自然还是按照来规矩,利息从优。”冷凝云道,“咱们不主动,可也不必畏首畏尾,送上门的钱不要。”

    “……第三,德隆所有在职人员,但凡在京师有家眷,全部搬到宿舍院去居住。如今外头打德隆主意的人不少,只怕有人会挟持家眷。”冷凝云道,“愿意送回老家的,安排和连盛护送。”

    事到如今,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接下来的难事,就是挤兑了。”冷凝云叹了口气,“我让刘先生盘算了:不算细账开出去的票子大约有三十三万两。而我们现在的全部存量不过十五万。这里头就存着十八万的缺口。”

    除了两位襄理之外,其他挡手都不知道资产负债表上的具体数字。此刻听到这个数据,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十八万的缺口,我去想办法。但是这个法子未必能管用,总在五五开之间。”冷凝云道,“就算管用,也未必能补得了这么大的缺口。所以还要大家一起来维持。”

    一个姓周的挡手道:“老爷既然都交清楚了,小的们也没什么好说得,尽力去做就是。只是具体做什么,还请老爷明示。”

    “乌先生已经去和顺天府钟老爷交涉,大概三五天的功夫,查封的封条即可揭去。一旦启封,马上卸板开业。”

第三百三十一节 京师(八十八)

    听到“卸板开业”,众人都松了口气。说到底,自己的饭碗最要紧。东家敢于卸板开业,说明他心里至少有六七分把握。否则,以官府的名义查封对他这个老板来说再好不过。苦的不过是下头的伙计和外面的储户。

    “大掌柜这么说,我们做一做准备,等封条一撤就开张!”萧襄理很是积极。

    魏襄理凑趣道:“老爷,这都腊月小年了,顺天府已封了印信,虽说启封店铺不过是钟老爷一句话的事情,但是铺子开门,总也得过了初五才是。接过五路财神,咱们多备鞭炮,热热闹闹放它个半条街,一是显一显我们的实力,二也去去晦气。”

    冷凝云笑道:“就依你的意思办。这个年咱们过得热闹些,给大伙提提气。”

    “开张之前,还有几桩要紧的事情要做。”冷凝云缓缓环顾众人说:“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存户账目,把五千两以上的户头、只用堂号的匿名账户这两种户头列出名单来。”

    五千两以上是大户头,只用堂名的匿名账户多是达官贵人家眷属的私房钱。

    前者动辄成千上万,后者虽然大多只有几百两,但是影响力大,所以都要专门做工作。

    “列出名单之后,你们先一步开业前逐个去打招呼。”冷凝云布置道,“目的就是一个,稳住他们!”

    每个挡手手里都有若干这样的“重点客户”,平日里钱庄也专有一笔佣资金来“维持关系”,冷凝云的话说出来,众人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你们去打招呼。千万不能说什么我们银根紧,请他们暂缓提款之类的话――连这个意思都不能有。”

    众人默然,即要打招呼,又不能露出原意来,这个招呼如何打?

    虽说他们与客户之间多少有“交情”,但是这个交情十分之浅薄,是建筑纯粹的商业利益之上的。成千上万银子的安慰和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明白。

    有人忽然插话道:“要不这样,我倒是有几个主意,大家斟酌着看看……”

    说话的正是周姓挡手,此人平日里在钱庄里并不太出色,中规中矩的一个伙计。

    冷凝云道:“你说说看。”

    “如今正是年关,过了腊八各处宅门商户都要用钱,原本就是提兑的高峰。我们前些日子不是被官府查封了么?与其等着门一开被他们堵着挤兑,不如没开门就主动上门,若是商家,就告诉说年关到了,前些日子因为被官府查封,不能开业。若是有提款的需要,请他们先说个数字,我们这里预先准备起来。”

    三节的时候各处要用款,银根很紧。钱庄预先来打招呼这是常见的做法,算不上异常。

    “……二是那些匿名的私房钱存款,原本是按月结息。这个月店里有事没能按时结息,我们把利息都结出来,连带着正月的利息也提前结出来,请他们过目。问是要现银还是银票。不管是要银子还是要银票,不管银票要哪家字号的我们都可以立刻给付。”

    “嗯嗯。”冷凝云颇为赞赏的点了下头。

    “我们主动上门送银子,他们大约还会打听德隆这次封门的消息。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将东主被绑票的事情经过透露一二。一来可以撕掳开‘德隆是逆产’的传闻――若是逆产,岂有封了再开门之理?二来巨寇专程来绑老爷,正说明老爷是这京师里的‘财神’。而老爷又能平安回来,足以显示老爷在京师的实力手段。”

    只要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来挤兑,无足为忧。

    会议结束,冷凝云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内宅。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原本临近年节,内宅里照例张灯结彩,摆设鲜花盆栽,张贴年画,重油桃符。冷凝云被绑票之后,内宅主事的荷香燕红二人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因而一概准备全无。宅邸内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息。

    荷香和燕红在中门迎接,多日未见,刚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细看,二人面色憔悴,容颜折损。燕红的竟然还多几丝白发。

    看来这一夜白头也不全然夸张。

    见他到来二女浮起了笑容,迎了上来。

    “老爷还没有吃晚饭罢?”燕红问道:“饭开在哪里?”

    “就在正房开饭。”冷凝云道,“关照中门,晚间关门之后,乌先生、刘先生、和连盛的两位镖头,随叫随通报,不得延误。”

    “这就吩咐下去。”燕红掌管内宅庶务,立刻应道。

    到得正房明间里,已经备上了饭菜。虽说在骡马客栈里已经将息了两日,毕竟被囚多日,燕红怕他肠胃虚弱,因此饭菜预备的都很清淡,桌子上只预备了四样吃食:一海碗银耳燕窝汤,一甄水蒸鸡蛋羹,一碟山药松仁核桃糕和一盘清蒸酿豆腐。

    燕红动手先给他盛了一碗燕窝汤,冷凝云喝了几口,不冷不热,甜度适中,十分适口。自从被绑之后,他已经多日没有吃过这样精致的饮食了。一碗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肠鸣。声音之大,二女都听到了。

    荷香抿嘴一笑:“这乌开地也太不会伺候了,这几日在骡马客栈,都预备了什么给老爷吃?”

    “客栈里哪里有心情吃饭。”冷凝云道,“虽说脱险,却是心急如焚。”他接过燕红给他盛来得饭,“这会计较定了,吃起东西来才有滋味。”说着他又吃了一块酿豆腐,笑道,“这酿豆腐真好,千变万化!一块豆腐里塞了不同的食材便有不同的滋味,却又不脱豆腐的本味。”

    荷香听他称赞自己,心里高兴,面上也有光。不过,她更急于知道冷元老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毕竟已经惊动了元老院,据说还牵扯到了明国方面的重要人物,这些都是要写成报告的。

    荷香用客家话问道:“老爷,您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汇报呢……”

    冷凝云立刻瞪了她一眼。虽说用客家话交流很安全――在京师懂此种方言的人寥寥无几。燕红更是北直隶出身,客家话对她犹如外国话一般,但是这样当着别人的面用方言沟通,一则十分无礼,二来也会让燕红有自外之心。

    女人心海底针,很多小事积累下不满,一旦积郁成了“寒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就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并不接她的话,只说道:“我想起你做得盐焗鸡也是一绝,明日做来。”

    “是,老爷爱吃,奴婢最是欢喜不过。”荷香也意识到刚才举动十分不妥。忙接话道。

    但是三人共餐,显然不是为了一叙别情。荷香身为机要秘书兼电报员再清楚不过。所以该问的事情还是要问,只是不能再牵扯到临高和元老院了。

    “外头都在说,德隆这次怕是开不了门了,又说官府要办德隆,还有人就算官府不办德隆,德隆也是个空架子,银子早就被髨……澳洲人拿去了,一旦挤兑立刻就倒闭……”

    “虽说都是谣言,可也不是无稽之谈。我们的境况确实危如累卵。”冷凝云将外头的情况大概说了说,“……如今我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若能管用,这一关便可渡过。”

    “若是不管用呢?”

    “不管用,只怕是要出大事。”

    荷香和燕红的脸色都变了。她们久在冷凝云身边,生意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一些的。知道挤兑的后果。而且这是京师,一旦挤兑出现风潮,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都会介入。德隆顷刻便会被吞噬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燕红这时候小心翼翼插话道:“说是明年开市,可是连着今日也不过六天的功夫了。老爷,您在外头奔走,奴婢们在家里做什么?”

    “是,有什么要我们做得,老爷只管吩咐。”

    冷凝云心想,自己身边没有斐莉秀这样的人物,走不了“太太路线”,这多少是个损失。

    “不碍事,六天亦能做很多事了。”冷凝云道,“首先便是过年。”

    “过年?!”二女一怔,这焦头烂额的时候,老爷张口就是过年。

    “对,过年。”冷凝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日子为我提心吊胆;上上下下也是乱哄哄的一盘散沙。自然是无心料理过年的事情,弄得这宅子里冷冷清清。我们做生意的人家,这是大忌讳。先不说外人,就是德隆的人,宅子里的人,见了这副模样,自己就灰心丧气了,哪里还能跟着我们?”

    “我懂了,”荷香说,“要给人信心。”

    “不错,做生意一是要有信用,二是有信心。人看着我们自己都灰心丧气,哪里还敢来做生意?尤其是我们这样做钱业的,做面子虚耗钱财的事情不知道要做多少,为得就是要人家说一声:‘有实力!’,不然,谁会把真金白银给咱们料理?”

第三百三十二节 京师(八十九)

    “老爷说得是。”燕红说,“我们乡下的大户,越是死了当家人,越要大办,不这样做,债主们必然认为你家里撑不住了,都要上门讨债!”

    “你说得什么混账话,掌嘴!”荷香嗔怪道,轻声呵斥道。

    燕红这才意识到什么“死了当家人”之类的话在岁末的日子里说大不吉利,还有咒老爷的意思,顿时慌了神。连着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起身就要跪。

    “算了,算了,”冷凝云摇头制止道,“几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讲究这个。一起吃饭,吃完了赶紧把过年的事情都列个条子出来,一桩桩赶紧差人去办。今晚要辛苦你们没得睡了。”

    “没得睡也不要紧,就当提前守岁了。”荷香道,“可惜今年事多,订戏班子请大司务的事都给耽误了,也不知道现在再请还来得及来不及。”

    “能请则请,大不了加钱就是了。”冷凝云说着话,整个人渐渐瘫软下去,二女吃了一惊,赶紧将他扶起,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赶紧服侍他更衣上床休憩。

    这一觉醒来,已近年三十的中午。冷凝云从床上起来,只觉得精神抖擞。

    眼下要做得事情成堆,奈何正是年末岁尾,不论是见人还是办事,都得过了“破五”。至于正月初一的拜年,大户贵家都是遣仆役望门投贴,人并不到场,自然也说不上“谈事”。

    这么一盘算,外场竟没什么可做之事,至于内场,内宅有荷香燕红,德隆有乌开地,都料理的井井有条,自己也没什么需要插手的事情。

    至于绑架案的后续,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接到广州电报,此事无需他管,只要将相关报告呈上就算完结了。具体追缉石翁集团的事情交由外情局处置。

    如此一盘算,自己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撰写报告了。

    类似的报告他获救后已经写过一份,但是那时行事仓促,写得也比较简单。回到德隆之后,他大可将二十多天的情况一一回忆,特别是和“乐先生”的几次对谈的内容整理出来。任何蛛丝马迹,都对外勤局追查后续有所助益。

    如今想来,这位神秘的乐先生的确大有可挖之料,但是有一点他是非常明了的:乐先生绑架他去,要他写得书信并非勒赎,而是要求和元老院进行和谈。这在书信里是非常明确的。他前后写过三封书信,内容大同小异。

    但是德隆收到的书信,第一并非他所书写,第二内容也变成了勒赎十万两。

    随信而到的信物,却又是从他身上拿去的随身物件。

    用不着有多少智慧,只要看这情形就知道,绑票团伙上下不同心。

    上头的人策划的是以他为人质逼元老院议和;下面的人却是奇货可居,要拿他换十万两银子。

    幸好,冷凝云心想,朝廷悬赏的“髡贼主任”的赏银不过区区三千两而已,相较之钱庄以“万”计数的银钱实在是毫无吸引力。如若不是自己是个“钱庄财东”,大概早就被人卖给官府了。

    如此想来,这石翁集团看似神秘莫测,实则内部分化亦很严重,搞不好这就是全歼他们的大好契机!

    他边想边写,下笔如风,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报告写完,装入保密袋。晚上自有荷香译成密码送出。

    办完这件事,他从宅邸出来,到德隆去转一转。

    德隆内亦是张灯结彩,伙计和杂役竞相奔走执事,店内喜洋洋满是过年的气氛。原本的肃杀晦暗一扫而空。

    此时正是开午饭的时候。冷凝云特为去看了看。因为是除夕,虽是午饭亦很丰盛,每张八仙桌上都摆着一个大号的暖锅,此所谓一品锅,不过是白菜丝打底,上面铺陈烧肉、丸子、鸡鸭、鸽蛋……装得锅子里满满当当,虽然无甚值钱的食材,但在这饿殍满野,街面上每晚都有几十人冻饿而死的地方,说是人间至味也不过分了。

    照例除夕晚上还有一顿正餐。钱庄的司务按照冷凝云的吩咐,今年的除夕年夜饭较之往年更为丰盛。

    “大掌柜。”乌开地忽然过来,对他使眼色。

    冷凝云知道必有要紧的事情,当即来到柜房内,低声问道:“什么事?”

    “杨公公那边派人来了。”

    “是杨公公?还是……”

    德隆平日里和杨公公的来往都是由杨天梁出面,杨公公极少亲自派人来。

    “不是,是杨公公身边的人。您老见过,名叫宝余的。”

    宝余并非太监,只是杨公公府邸里的听差。一般来说,大太监身边最亲信之人多是小太监,鲜有用外人的。至于为何重用小太监,道理和皇帝重用太监一个意思,认为无后残缺之人只有自己可以倚靠,因此办事更为忠心。

    宝余虽是杨公公的听差,亦算是心腹之一,受信用程度却要差得多。不过冷凝云抱着有菩萨就烧香的心思,平日里也颇为敷衍他,因为他行三,便叫他宝三哥。

    今日已是除夕,若无十分要紧的事情,杨公公绝不会派人来找自己。

    “请他到外书房奉茶。”冷凝云道,“我这就过来。”

    听差约有三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外罩罩甲,头戴折檐小帽,脚下穿一双角靴。见到冷凝云,立刻请了一个安。

    “冷老爷!”

    “你我是老相识了,不必客气。”冷凝云很是客气,“坐。”

    宝余是权监手下的听差,出去办事,莫说是一介商贾,便是普通京官也要对他们假以辞色,所以并不推测,只拱了拱手便在客位落座。

    除夕无拜客之理,突然到来已是非常唐突。宝余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落座之后,想了想带着颇为为难的表情说道:“冷老爷!原本这除夕之日,没有来上门打搅的道理,实在是这桩事体重大,不得不如此,还要请冷老爷赎罪。”

    “宝三哥说哪里的话。即有急事,还分什么时间!”

    “是,”宝丰说道,“杨公公说,原本冷老爷脱困,是应该亲身上门来道贺的,只是最近宫里头事多,脱不开身。所以先叫小的来道贺一声。他有空的时候再做东,给老爷压惊。”

    “多谢杨公公美意。”冷凝云笑道。

    “杨公公还说了,德隆虽被查封,不过他已经托人去和钟府尹关说,大约过完年就能启封卸板营业。”

    冷凝云忙做出惊喜的模样,道:“有劳杨公公费心了!原本我正在愁这件事,真乃雪中送炭之举!请宝三哥回去代我谢过杨公公,改日必有重酬。”

    接下来的话便是进入正题了,宝余咽了口唾沫,大约自己也觉得这话颇难开口,想了好一会才说

    “有一件事,很急,杨公公要老爷一定要设法办一办。”

    “哦,什么事,这么着急?”冷凝云心想这话里头的味道不对啊,杨公公往日里什么事要他办,都是直截了当的派人来告知一声。这“办一办”却带着商量、请求的意思,语气里弱化了不少。

    “年前小杨公公存入德隆的十万两银子……”

    “是,这事已经办妥了,折子和佣金我也交给小杨公公了。”

    “杨公公的意思是,能不能马上提出来?现在宫里头情形有变化,他有急用。”

    一卸板杨公公就会派人来提十万两银子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没想到杨公公要得这么着急,专门在除夕派人来办。

    事涉十万两银子,照理应该是小杨公公出面,纵然小杨公公没空,至少也是他身边的亲随太监。现在派来的人不但只是个听差,而且语气闪烁。

    这里头大有毛病!

    冷凝云道:“是,是,杨公公要提款,这自然没问题。只是……”他做出为难的模样说,“如今德隆的银库、账房各处都有顺天府封条。这皇标封条若无官府的人奉命启封,擅自揭开可是大罪。”

    封了银库,拿不出银子,封了账房,开不出票子。这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就算是来人是东厂大挡头、锦衣卫都堂,来提款也要走这个程序。

    “不过,只要皇封一开,我立刻预备银子,不论是现银还是银票,马上送到府上。”

    宝余似乎有些失望,低声道:“冷老爷,您手里头就没有十万两银子?”

    “宝三哥!”冷凝云做出无奈的表情,“十万两!我这钱庄里,最多的时候存银也不到十三四万。私底下如何能有十万两!”

    “可是……”宝余似乎很艰难的说,“听说您老蒙难的时候,为了凑赎金,专门从德隆运了十万两银子出去……”

    冷凝云心中一惊,这件事杨公公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此事决不能承认,因为私启封皇标是莫大的罪名,就算是谣言也后患无穷。

    当下他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这是谣言!我若有这么多私产,交给绑匪们赎身就是了,何必受苦受到现在?”

    宝余无从回答,只得道:“也罢,这事原也是强人所难!”

第三百三十三节 京师(九十)

    冷凝云马上道:“多谢宝三哥体谅!请您来回去还要在杨公公面前替我多多分辩。至于提款的事情,只要德隆能卸板开业,我亲自将银子送到府上。”说罢示意乌开地。

    后者立刻送上一个红色的绸子宝:“一点年节小心意,宝三爷莫要嫌弃。”

    宝余入手一掂,至少有十两。这是很重的礼了。当即满脸笑容,道:“冷老爷此番脱困,吉人天相,将来必有一番大事业。”

    冷凝云趁机问道:“宝三哥,这年节里头杨公公为何突然要提款?还要得这么着急?”见宝丰面有难色,马上又道,“是我多嘴了!”

    这倒让宝余不好意思起来,何况他刚才又拿了一个大红包。有心想要卖好。便低声道:“还不是家里头起了风波。”

    “怎么说?”冷凝云顿时来了兴趣,他其实多少猜到了。因为这几年和德隆的接洽都是经小杨公公之手,杨公公从不过问。

    “唉,原本小的也不该多嘴。不过冷老爷也不是外人。只提醒您老一句话:杨公公是杨公公,小杨公公是小杨公公。”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看来“父子反目”这个消息是坐实了的。不过他着实想不到她们父子相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是,是,多谢宝三哥指点!”

    宝余匆匆离去,冷凝云正想将各处送来的相关材料再归置起来看一看,理一理线索的时候,外头又有仆人来报:“顺天府刘老爷派人来了。”

    “快请。”

    冷凝云心想这是瞌睡送枕头,原本想过了初五再去找他,商议启封的事情,没想到腊月三十居然就来了!

    来得是顺天府的一位书办。冷凝云也认识。进来之后并不多客套,只是告诉冷凝云,刘推官请他马上去柳泉居。

    这个时辰去柳泉居,说是午饭太迟,说是晚饭又太早。何况今日又是除夕。

    这刘推官到底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要着急见他?莫非这杨公公的关说已经到了钟府尹那里?

    他来不及多想,当即吩咐备轿,去柳泉居。

    因为前头的教训,纵然柳泉居就在城内,负责保护的镖师头目也不敢大意,专门派了四名镖师,并平日里上夜巡逻,有拳脚功夫的家仆七八名一起护送。

    原本冷凝云出门绝不肯摆这么大的阵仗,但是此刻他只能听镖师的安排。毕竟,德隆和和连盛再也折腾不起第二回了。

    但是如此一出门,动静便小不了。而在德隆门外蹲守的形形色色的人员免不了要指指点点,有人愤而怒骂,有人就要拦轿哀求,还有人投掷粪土垃圾的。幸而门口常驻有顺天府衙役维持秩序,将人赶开,这才免了一场风波。

    一行人迤逦往柳泉居而去,除夕的午后街面上已经几无行人,除了寺庙门廊下蜷缩着的难民之外,只有行色匆匆的伙计和账房――他们要赶在天色落黑前讨要账款。等封门鞭炮一响,便无讨债之理。一个年关就算又过去了。

    街面上白雪皑皑,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端坐在呢轿子里的冷凝云不由自主的掖了掖貂皮袄。明代原无穿着皮草的习惯。且与满清交兵,商路断绝,皮草更是罕见。但是本时空元老院大肆贩卖辽东皮草,1637年的京师气温远不是棉袄能够抵御的。因此掩人耳目的“南洋皮草”在达官贵人中风行起来。

    到得柳泉居门前,却已有顺天府衙役前后门看守,看这模样,这刘推官绝不是请自己来喝酒的。

    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再转念一想似乎又无这个必要。

    进的门来,早有伙计等候,将他引到后院树林中的三楹平房前。

    冷凝云来柳泉居多次,知道这是一片杏林。春天的时候对花饮酒,亦是京师达官贵人的一大雅事。入冬之后枝条萧瑟,一场大雪之后却是琼条银枝,配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分外静谧。

    他刚刚走到廊下,只见顺天府一个相熟的书办已经迎了出来:

    “冷老爷,”书办低声道,“钟大人在里面等您。”

    “钟大人?”冷凝云一惊,“不是刘老爷么?”

    “刘老爷也在,只是钟大人虑及以他的名义请您过来,未免物议有骇。”

    “是,是。”

    听说是钟炌请他来,冷凝云不觉打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为钟府尹为人清廉耿直,对商贾虽不侵凌,但亦无好颜色。完全是以“四民”相看待。

    面对这样的人即要姿态放得极低,稍有骄纵之色大概会“杖四十铩稍其气焰”,屁股非开花不可。但是若是唯唯诺诺,只一味“大人高明,小人该死”,更遭鄙夷。别想着再谈事了。得有个不卑不亢的态度才行。

    好在他也是有底气的。冷凝云来京师外勤局特意通过关系,为他捐了个南京国子监监生。虽然监生之名在明末很是不堪,但它到底是朝廷的功名。有了它,官员们便不能对他予取予夺,肆意凌虐,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护身符。

    书办转身进去,不多片刻,有仆人出来:

    “大人传见。”

    “是的。请引路。”

    说引路,实则就是上台阶进屋而已。传唤的听差揭开门帘,示意冷凝云入内。进门一看,却是个头发花白老者,大约六十上下。端坐在窗前的一张方桌上。拿着一本折子正在浏览。

    桌上只有许多折子和信函并一套文房四宝。

    听得他进来的声音,却浑似不觉;冷凝云只好等着,这一等就是好几分钟。

    时间不算太长,但是这下马威的意思却很明确了。

    只等他放下折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冷凝云才撩起衣襟,做了一个长揖,报名道:

    “学生冷凝云,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冷大掌柜!”钟炌的眼睛已经老花了显得有些浑浊,看人的时候甚至要眯缝起来,然而目光犀利,仿佛能将人刺透一般,将他从头望到底。“久闻大名。”

    “不敢不敢,学生在京城经营钱业,在行当里略由薄名。”

    “你岂是略有薄名,简直是大名鼎鼎。”钟炌颇为讥讽的说道。

    这可不是一句好话,冷凝云平日里拜会官吏,虽然不过一介监生,但是大家看在他背后的门槛面子上,总有一个座位。没想到这位钟老爷一个“坐”字都没有,大有审问犯人的意思。

    好在他从事金融行业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上好的涵养功夫。继续毕恭毕敬的站着。

    “听闻你前不久刚刚被匪人所陷。如今安然脱险,真是可喜可贺啊!”

    “多谢大人!说来学生此番脱险,一是靠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缉捕的兄弟全力追缉,震慑责胆,使得歹人不敢轻举妄动;二来也是聘请的镖师救援得力。这都多亏了大人平日里治理有方。”

    “你倒是很会说话,难怪京师和宫里头的大佬,都愿意为你说话。”钟炌点头道,“坐。”

    “多谢大人。”冷凝云此时才松了口气,当下欠了欠身子,在旁边的官帽椅上落座。

    虽然落座,却无茶水。显然,他算不上“客”。

    “今日把你叫来,是一桩事情,要与你商量。”

    “不敢,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

    “宫里头,还有外面,都有人向我来打招呼,让我尽快给你的钱庄启封。”钟炌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冷凝云,“关于启封一事,我原也无不可。毕竟本来查封亦非我的本意。”

    “是,当初大人查封敝号,可以说是救了敝号。若无这样的霹雳手段,学生被陷的这段日子,德隆是决计支撑不下去的。”冷凝云恭恭敬敬地说道。

    “嗯,”钟炌点头,“启封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一纸文书而已。只是有一件事,我颇为担心。”

    “请大人明示。”

    “有人说,德隆十分不稳,内里亏空,所以外头持有德隆票子和存折的人,都在等你开门兑换。”钟炌目光炯炯,“我虽未曾营商,但是这钱业里的花样也是略知一二。都是十只锅子九个盖。给你启封容易,若是落到再要查封的地步,怕就是很难看了。若是酿成了民变,你这个监生的名头和你背后的门槛怕也是照护不了你!”

    原来是为这件事。听到这里,冷凝云的心完全放下了。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他想了想说道:“大人忧心市面,担心民生,学生钦佩之极,我顺天府百姓有如此之父母,实乃幸事!”

    这不过照例的客套话,以钟炌的身份自然不必理会,只听他的下文。

    “大人如今担心的,是德隆的银根紧不紧,有没有能力兑付。这一点,学生可以保证,若无人恶意挤兑,绝无问题。”

    “此话怎讲?”钟炌问道,“这票子和折子不都是你们德隆发出去的吗?”

    “大人也许知道,学生被陷之时,市面上谣言很多,有些不肖同业以低价兑换了他人手中的银票。最低的甚至有只及票面一两成的。学生所忧虑的,正是此事。”

第三百三十四节 京师(九十一)

    “他低价收来也好,街上捡来的也好,都是你们德隆的票子。你们开钱庄的规矩只要不是记名的票子都是认票不认人。不管他们这票子怎么来得,又意图做什么,拿到你柜上兑换,你兑是不兑?”

    冷凝云心想,这钟老爷一下问到了问题的核心。说一千到一万,他的准备金是远远不够的。

    “只要开了门,自然是要兑的,做商人最要紧的就是信用。”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你兑不出啊!”钟炌长叹一声。

    “是,若说我钱庄里的银子,要完全承兑市面上德隆的折子和票子,确是力有未逮。不过,市面是大家的,真要把德隆挤兑跨了,只怕于京师民生也有很大的影响。”

    “何以见得。”

    “大人请想,德隆吸纳的存款,自然是以缙绅们居多,他们要来提款,学生以自保计,必然是优先给付,连利息也不敢短少一文。”

    钟炌点头,这是自然的事情。

    “可是在德隆存款取息的,除了缙绅大户,还有许多的小商户和普通百姓。银子提完了,学生只能把铺子一关。至于他们怎么办,学生也不知道。即使进了大牢,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也不能补偿百姓一二。”冷凝云很是诚恳地说道,“百姓们胼手胝足,出卖血汗得了几个钱,存下来到我这里图几个利息,把他们的本钱折腾掉了,学生如何过意的去?”

    这还不仅仅是折损存款本金和利息的问题,真正的穷苦人,手停口停,没有余钱来存款取息,真正受打击最大的,是京师内的许多中小商户。他们多多少少有些余钱,放在钱庄或者大商铺里生息,以此来赚一点钱贴补家用。生意紧张的时候,还要拿出来周转资金。一旦德隆倒闭,对这些中小商户就是毁灭性打击,京师的市面必然大受影响。许多人要投缳跳井,更多的人沦为乞丐饿殍。由此造成的连锁反应对民生的打击极大。

    钟炌并不是不通俗事的书呆子,当然知道其中的危害。

    “呵呵,想不到冷大掌柜还有如此的善心!”钟炌语带嘲讽的说道。说完他沉吟片刻,道,“这么说,还是封着更好?”

    这就有和他商量的意思了。冷凝云心想有门。他立刻道:“若是继续封着,虽然不至于挤兑,但是外头的折子、银票形同废纸,后果还是一样。”

    “启封也不好,查封也不好,你的意图何为呢?”

    “距离开市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学生会在外头尽力奔走。调度资金,也说服同行撑学生一把。”冷凝云用很诚恳的语气说道,“还要请大人帮学生一个忙。”

    “哦?你要本官怎么帮你?”

    冷凝云此刻心中笃定。他最怕遇到的是脾气执拗偏偏才干又平庸的官儿,办起事不靠谱,偏偏自认“三观”正,认定的事八匹马要拉不回来。

    钟然不是这样的官儿,虽有刚正清廉之名,也能审时度势权变。只要能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就有合作的可能。

    此时他愈发从容了:“多谢大人!”

    他的要求很简单,启封之日,请顺天府派出衙役和书办,若是能请刘推官更好,到场维持秩。

    “……启封之日,一是必有挤兑,若无人维持,只怕会自相践踏;其次,也是防着有人趁机煽动闹事,诱发民变。”

    “这个容易。刘老爷想必也不会拒绝。”钟炌点头,“只是到时候贵商若不能兑付,本官也只能再次一封了之――只是这次不只是封店了!”

    “是!学生明白!”

    “其二,是想商情大人以顺天府的名义出一张贴红告示。”

    “哦?”钟炌不得不慎重起来。贴红告示是官府文书,其中言辞颇为讲究,若是有什么话不合适,一旦用了大印贴了出去,十牛拉不转。

    虽说维持市场秩序,弹压地方是官府日常的职责,但是这事牵扯面甚大,若是引发了民变了,顺天府免不了也要吃挂落。告示里只要有回护德隆的地方应景就是御史们弹劾的材料!

    他想了想,当即吩咐从人:“请林师爷来。”

    林师爷其实一直在窗下旁听东家和冷凝云的对谈。毕竟这位冷大掌柜如今正在风头浪尖之上,应对稍有不慎,东家的前程和声誉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听到此刻,林师爷觉得冷凝云讲话大致在理,所提的要求也不过分。但是他信誓旦旦“调度银两”这话实在听着没底。如今东翁召唤,便立刻现身了。

    见过礼,钟炌道:“林师爷,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这德隆的事。如今冷掌柜提出要顺天府出一张告示,帮着维持信誉,这件事还得请你参详。”

    “是,是!大人思虑周详!”林师爷作为顺天府尹的师爷,德隆平日里自然也有敷衍,对于一个在“清官”,又是京官幕中当差的师爷来说,德隆每个月几两银子的“例规”和三节的“节敬”不无小补。

    原本德隆的事情他是很愿意出力的,毕竟德隆比之山西屋子,冷老爷的手面要大得多。若是能帮上忙日后的谢意也不会小。但是德隆的事情牵扯太大,他不能不慎重。

    “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林师爷躬身道,“只是这告示要写什么内容?还请老爷示下。”

    “这个,你先问冷大掌柜,我们再参酌。”

    冷凝云赶紧道:“有劳林师爷了!德隆的事,学生自然责无旁贷,不过也得靠大家帮衬,顾全大局才好!以学生的一点愚见,一是要说明德隆是本份商民,多年经营信誉卓著;二是前些日子掌柜为匪人劫持,故而店铺暂封,如今掌柜蒙官府营救已经安然归来,故而店铺从开;三是德隆资产充裕,并无倒闭之风险,四是钱业牵扯甚广,一有波动市面大受影响,亦非京师百姓之福,请大家莫要传谣起哄。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林师爷极聪明的一个人,一番话说完,他脑子里已经有了腹稿。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去书桌旁落笔拟稿,而是目光转向钟炌,看他的意思。

    钟炌明白他的意思,这四点之中,二、四都不要紧,关键是一和三。

    原本第一点不算什么,能在京师经营多年的大商铺,总不能说它是奸佞。再说店归店,人归人。严阁老倒台之后他名下的铺子只是换了东家,照样好好地开到了崇祯朝。

    但这德隆却是与众不同,京师里稍有地位的人都知道,德隆和在两广造反的“髡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告示里若是出现了这一句,便成了顺天府钟炌出面担保德隆并非“逆产”,冷凝云也和“髡贼”无关。

    这里头的责任可就大了,不出事罢了,一旦出事就是御史现成的挑剔!

    至于后头的“德隆资产充裕,并无倒闭之风险”也有打包票之嫌,万一德隆倒了,钟炌的官声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林师爷此刻有心要帮一把冷凝云,仔细想了想,道:“老爷,冷老爷并非普通商人,而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聪明人一点就通,钟炌顿时茅塞顿开。这冷老爷是假髡贼也好,真澳洲人也罢,这“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功名可是实打实的!礼部还存着他的三代出身履历呢!他就算是髡贼,也是南京国子监和礼部的事,和顺天府有什么相干!

    至于这“德隆资产充裕”,林师爷也有思路。当即拟了稿,请钟炌过目。

    钟炌拈须细看了一遍,微微点头,示意把文稿给冷凝云看。

    这种告示,多用四言俗体,语句浅显,读起来和打油诗差不多,冷凝云也能看得懂。

    “德隆钱庄,信誉卓著,联号广布,调度充裕,时世不靖,贼人作乱,店东蒙尘,幸得脱困,安然归复,重启门扉,营业照旧,店东有誓,银两充足,若有差池,国法不容,顺天府谕:市面平静,小民应顾,德隆开门,银票照付,百姓商户,无须张皇,莫听谣言,齐来兑付,引动骚乱,难辞其咎,不法小人,危言惑众,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必受重责。苦口婆心,莫谓不预!切切此谕。”

    冷凝云暗暗赞叹这林师爷的一支笔果然厉害。这第三点直接就把顺天府从“担保”变成了“监管”,摘得干干净净。

    “学生觉得很是合适。林师爷果然是一支妙笔。”

    “不敢不敢,事关顺天府市井商民,慎重些总是好的。”

    林师爷退下之后,钟炌注视了冷凝云好一会,道:“你的要求,本府都设法与你了。下来的惊涛骇浪,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是,学生必当小心操舟,驶得万年船。不负大人。”

    钟炌眼中,流露一丝欣赏的神色,须臾又不见了。

    “负不负我,并不要紧。只要你不负在你铺子里存钱的商户百姓就行了!”言罢端起了茶碗。

第三百三十五节 京师(九十二)

    冷凝云回到钱庄,心里笃定了许多。

    有钟府尹的应承,相当于官府给他背了书――至少在百姓们看来是这样。关键是让绑匪背后的势力有了忌惮。

    别看京师高官如云,但是顺天府尹却是京师城内最重要的职位之一。非皇帝信用的重臣不能任。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去“说服”山西屋子的大佬们了。

    冬日入夜来得早,四点刚过,天色便渐渐黯淡下来,外头稀稀落落的响起了爆竹声。年景再差,该有的点缀还是要有的。

    德隆和宅邸内,却是热热闹闹。冷凝云回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剂强心剂,尽管伙计们对初五开张之后如何应对挤兑的狂潮心中无底,但是有掌柜的在,大家都觉得有了靠山。毕竟这些年在京师开拓市场打江山,也经历过不少惊涛骇浪,都在掌柜的运筹之下一一化解。所以人们依然相信冷凝云也有这样的本事。

    冷凝云呢,其实并不是特别有把握。虽说他已经电联了总部,知道外勤局、伏波军侦察总局都有人马派来,年初即可抵达天津。到时候手中有的是精兵强将可调遣。但是他还是希望“和平”的解决市场问题,而不是靠杀人放火――当然,真要走到这一步,他也会毫不犹豫。

    当天的年夜饭,他现在钱庄内和店伙们一起用餐,随后又回到内宅,和内眷守岁。

    在京师过年已经多次,但是这次虎口余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过完年,年初一冷凝云便把德隆高层召集齐来,预备着开张的事宜。

    开完会议,他将乌开地单独留下,商议筹款的事情。

    衙署启印是正月初三,商户多在年初五开业。乌开地估计,顺天府会在初四初五这两天派人来启封。

    至于德隆,自然不必踩着线来开门。照规矩京师的银钱公所会在初五办酒,招待同行。即是联络同业感情,新一年一些重要的事情也要商讨决定。吃完这顿酒席,银钱业才正是开门做生意。

    这顿开门酒,对银钱业的大小同行来说堪称生死攸关。钱业和其他行业不同,是“以钱生钱”,做得是无中生有的买卖。

    一家的钱庄的存款和本钱是有限的,遇到银根紧张的时候就要同业之间调度。此种调度既有长期的借款,也有短期的零拆。再通过各家银号之间互相承兑、汇划和清算,故而银钱业有一百万的银子就能当三百万用。

    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既有好处,就有坏处。钱庄不同于街头的钱摊或者只有一间门面的兑换铺,各家最少也有几万资本,几万的存款,撬动着数十万的生意往来。一旦倒闭,但凡有来往的同业都会蒙受损失。

    虽说同业是冤家,但是在银钱业里,却颇有些休戚与共的味道。

    也正是因为这种关系,公所的资格很难取得,不但有大本钱大门槛,还得有公所多数同业的认可。当时京师里的银钱行当主山西帮势力最大,资本最为雄厚。其余便是江浙帮、两湖帮。他一个孤零零的广东帮,连门都摸不着。

    当初德隆进入公所就颇为不易。好在他本钱门槛都很充分,关键是能办两广的汇划,速度快,金额大,这对于京师的同业来说颇为难得,他又通过赵引弓的关系,拉拢了江浙帮。这才得以入会。

    但是山西屋子对他这个新来的,原本只是“排斥”的态度,虽然因为吸收存款的关系,多有摩擦,但是总得来说并没有要死要活的地步,一来他们的生意范畴多不重合,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二来他有杨公公的门槛,大太监的势力,一般官员缙绅是不敢不愿招惹的。

    但是这次绑票案件前后,山西屋子的态度却耐人寻味。说明其中有人牵扯甚深,只是到底是某家山西屋子牵扯进去,还是整个山西帮都牵扯进去,其中的关节还搞不清楚。

    眼下所知的,就是夏记山西屋子的乔管事深涉此事。一个管事不可能有如此大的魄力,夏记必然深陷其中,

    “以小的来看,山西屋子落井下石有可能,但是意图置老爷于死地倒不至于。”乌开地道,“纵然他们低价买入了大量的德隆银票,若是不能足额兑付就是废纸一张。德隆一倒,各家都有损失。何必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没错,所以绑票案子,除了夏记之外,其他各家应该是不相干的。若能趁势让德隆倒闭,他们也是乐见其成。”冷凝云叹道,“只不过,他们都是冷眼旁观,等着打太平拳,真要出力未必愿意。所以我猜,低价收票预备挤兑的主力是夏记,其他各家用不着专门来兑,把年前积攒下来的德隆票子都拿过来就够了。”

    “夏记愿意干这亏本的买卖,大约是有人指使……”

    “这还用说!必然是石翁集团,搞不好还有其他大佬。”

    他现在安然回来,其余七家山西屋子大约心存忌惮,不管夏记的背后的人对他们说了什么,又许了什么愿。他的归来已经是充分证明了德隆的实力。

    落井下石是一回事,要真刀真枪厮杀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也是他认为山西屋子尚可争取的原因。

    “除去八家山西屋子,江浙帮、两湖帮同业六家,亦是可争取的对象。只是他们的实力远逊于山西帮。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乌开地心领神会:“我这就去见这几家的掌柜。”

    “话你不妨说得明白一些,现在德隆有困难是真得,但是只要能稳住阵脚,大家都有好处;二,山西屋子在京师中已然是势力最大,若是这次被他们挤倒了德隆,以后他们必然得寸进尺。所以这件事上,务必请他们多调寸头过来。”

    “是,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乌开地道,“只是他们几家资本都薄,请他们调银子过来只怕很难……”

    “能调多少调多少,按去年最高的同业拆借利息翻倍算。”冷凝云道,“你与他们说,不必调银子过来,请他们开票子过来。”

    “这六家每家大约能拆借两千两,再多大约便无望了。”

    两千两就是一万两千,比起十八万的口子还是差了许多。何况现有的十五万里还有十万杨公公是声明一开门就要提走的。这么一算,还差将近二十七万两。

    二十七万两,在明末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了,万历天启朝廷修三大殿工的花费也不过二三十万两。

    但是再一想其实也没有这么多。去掉杨公公肯定会来提的十万两,剩下的十七万中大多是开出去的票子。德隆全国联号,信誉好,汇款迅速,许多票子都沉淀在旅途中或者外地,京师市面上票子最多也就是十万了。

    “山西屋子那边,不落井下石就很好了。大约是指望不上他们来雪中送炭了。”乌开地叹道。

    “倒也未必。”冷凝云道,“只要德隆不倒,他们能挣钱就行了。这帮老西儿建奴的钱都要挣,我们的钱赚不得?夏记是上了贼船下不来,其他七家大可争取一下。弄个十万两银子来。”

    “光是拆借加倍的好处,大约是说不动他们的。”

    “光有好处怎么行,还得有坏处才行。”冷凝云嘿嘿一笑,“特侦队这几天就要到天津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用怎么行?”

    乌开地虽然没去过临高,但是也听说过特侦队的故事。听他说起,不由笑道:“是了,有他们在,我们也来请财神!”

    “是了。他们乖乖配合就好,不配合,只好撕破脸皮上手段了。”冷凝云道,“不过,真要闹到这一步就很难收场了,咱们是红线盗盒,让他们知道厉害就行了。”

    “是,是,这就足够了。”乌开地这时脸上开朗了不少,“只有这七家不来挤兑,咱们就不碍事了!”

    “这么一算,就差不多了。”冷凝云道,“谨慎起见,我们还是要多预备些现银在手里。你与我备一封名帖,我两天我要见一见李洛由。”

    “您要见他?”乌开地吃了一惊,“他人倒是在京师,可是这个人出了名的难见。您老几次请他,都被他回绝了的……”

    “现在德隆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口,他非见我不可。”

    乌开地瞠目结舌,以常理来说,过去顺风顺水尚且吃了闭门羹,现在德隆在危难之际,对方更不会理睬了。

    他当然不知道李洛由有个软肋在髡贼的掌握之中。只有他顾念妻侄,这个时候就非得帮忙不可。真要闹到德隆倒闭,冷凝云落荒而逃或者被捕入狱,顾葆成在临高也就别做什么生意,到符有地那里挖沙子还差不多。

    冷凝云见他诧异,也不多加说明,只是说:“你放心就是,危难之际,李老爷决计不会不管。”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乌开地道:“我这就去安排。他在京师不住在自家宅邸,另有一个门头。”

    “备一份厚礼,全要最新的澳洲货!给姨太太也备一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32/ 第一时间欣赏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作者:吹牛者所写的《临高启明》为转载作品,临高启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临高启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临高启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临高启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临高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临高启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临高启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