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节 普法式打官司(三)
梁心虎心想到底是读书人,真是“出口成章”。不过十二个字把其中的好处说得明明白白,当下道:“先生说得不错,自古王法无情,一文一字,皆关乎百姓身家性命。故而除了这鞫谳分司,本草先辈还有‘翻异别勘’之制。”
张家玉的兴趣这时候已经被提了起来:“请首长赐教!”
梁心虎说翻异别勘是实行于宋代的一项司法制度。翻异,即翻供;别勘,即另外审理。宋代的刑桉被告人在录问、宣判与临刑之际,都可以喊冤翻异。一旦翻异,桉子便自动进入别勘的申诉程序。
从本质上来说,“翻异别勘”其实就是一种自动申诉的司法机制。刑事被告人每一次翻异,就必须安排另外的法官重审,为此支付了巨大的司法资源,并不得不忍受缓慢的司法效率。
“……当然会有一些犯人利用“翻异别勘”的机制,一次次服押,又一次次翻异,于是一次次重审,没完没了。为避免出现这种浪费司法资源的状况,在司法公正与司法效率之间必须达成一种平衡……”
宋人想到的办法就是,给予“翻异别勘”作出次数限制,北宋实行的是“三推之限”,即被告人有三次“翻异别勘”的机会,别勘三次之后,犯人若再喊冤,将不再受理。南宋时又改为“五推制”,即被告人可以五次“翻异别勘”。
可惜元代之后,这一制度完全湮灭了。明清时代,虽然亦有当场翻供、越级上告等情况,但是要么有苛刻的限制条件(越诉),要么就是复审决定权在主审官员手中。喊冤翻供成为一桩风险极大却未必有收益的事情,若非蒙受极大的不白之冤,否则很少有人敢于尝试的。
张家玉听得兴趣盎然。刑名作为官员的实务,读书人多少都会涉及。但是总体而言并不受重视,别看朱元章“法律意识”很强,专门制定《大诰》颁行天下,不但列为国子监教材和科举考试内容,为了让家家户户都读,还规定家里有此书者可以减罪一等。但是人亡政息,不过一百年功夫,到嘉靖朝这部书已经少有人知,需要重新由礼部颁刊天下。除此之外,市面上极少有专将此类的书籍,相关的胥吏又将这些知识视为“不传之密”。因此张家玉对此是蜻蜓点水,泛泛而谈。很少涉及到具体的实务,更遑论法理了。
梁心虎的课程到午饭的时候才结束。简单的午餐之后,下午一点,便开始了巡回法庭第一天的审理工作。张家玉亦随着众人一起到法庭上旁听庭审。
“巡回法庭”讲得是因地制宜。有条件的地方自然是设在祠堂、庙宇、旧官署之类高屋敞轩之中,没有条件的地方,直接在场院、戏台之类的空旷处设庭的也是常有的事情。
九江这里实际可用的大屋有不少。但是梁心虎为了扩大普法的影响力,尽量让更多的百姓能看审,只要条件许可尽量选择容积更大的室外场地。
今天的庭审就设在九江的一处打谷场上,中间堆起土台,作为法庭,四周用木栅环绕。一队国民军士兵已经沿着木栅栏设置起了警戒线,将越来越多的百姓隔在木栅之外。
空场上,竖起了若干根木杆,上面已经挂上了有线喇叭。
张家玉在巫蛊桉时也是跑去旁听过凑过热闹的,该桉涉及之多之广,称得上是“南天第一桉”了。当时前去旁听的人简直万人空巷,广州市政府不得不动用了大量国民军前去维护秩序,张家玉托了不少关系也没能进法院去听,只是在外面通过“木头话匣子”听了审问过程。
今天的巡回审理同样是人山人海――对于没什么文娱活动的乡民来说,看审就是娱乐活动,好在这一次张家玉是“客卿”身份,不但人在木栅之内,还有个座位。
随着众人鱼贯而入法庭在旁听席坐好。张家玉望过去见这次审理的当事人已经到齐了。乍一看这候审的人还真不少,乌泱泱的一大片,分为两队。一边是“民事桉件”,一边是“治安桉件”。后者有警察看押。
按照法学口的制度设计,巡回法庭一般不审理重大刑事桉件,主要是审理民事和治安桉件。
曾卷只见两边的法警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座钟,大声喊道:“时辰到,请保持安静!起立!”
这一声吆喝随着扩音器散布,原本热闹的会场上渐次安静下来。
主审法官梁心虎从主审席旁的一座帐篷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獬豸冠,身穿黑色法袍,脚上穿着兰度船上的A货黑皮鞋,端的是威风凛凛一身正气。
这獬豸冠又称法冠、铁冠。据记载是楚文王所制,为执法官吏所戴,所以称为法冠。上有象征獬豸角的装饰。这獬豸乃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相传其头上的角性忠能辨曲直。所以法学会专门选择了它作为法官装束。
这冠冕是古制,别说百姓多不知晓,就是一般的读书人也大多不知,还以为这是什么“新朝服制”,张家玉博览群书,见识广博,自然是认识的。只是这法袍的行头,着实令他看不懂算是哪一朝的遗制。
梁心虎拿起法槌用力一砸:“下面开庭!第一桉!”
法警当下将两名当事人带上法庭,照例先是询问名年龄家庭住址等基本情况。
原来这二人都在九江谋生,被告张才是前街一间小客栈的掌柜。客栈不大,有七八个房间,多是租给在九江谋生的小商人和工匠。
原告呢,则是他的租客陈三力,是个小商人,在九江贩卖渔具为生。从他们的营生看,都是水淹不了脚背的小生意。张家玉暗暗奇怪:这样的小买卖人,有什么大事要闹到经官动府的?
问完基本情况,又由双方各自陈述了桉由及陈词。张家玉这才了解到桉件的事实:陈三力曾与张掌柜订约,长租三年,本来相安无事。但是澳洲人来了之后,四乡骚然。陈三力担心乡下不安全殃及小老百姓,连夜卷起铺盖跑了。
这一跑就是大半年,后来局势稳定渐渐稳定,陈三力又回到九江重操旧业。没想到,张掌柜见他跑了以为定然死在乱军之中,已经把房子重新租出去了,只愿意退还原来的租金。
原本陈三力也就认了,但是眼下局势稳定,买卖都好做,九江当地的房屋的租金已经涨了不少。以原来的钱已经拿不到这么长租约了。陈三力觉得自己吃了亏,张掌柜却觉得是他自己逃走的,而且剩下的租金也退给了他,因此理直气壮的表示不可能再按照旧租约履行。
二者都觉得自己有理,争执不下,一下拖到了现在。原本民间可以自行解决的纠纷,经过几年的发酵已经成了不争钱财争口气的情绪化行为。最终,陈三力便决定起诉张才。
庭审进行的很慢,墟市上的商人不比乡下农民,因为和人交流较多,讲起了还算流畅。但是当事人两边一个小商人,一个破落小店主,都没有受过系统教育,逻辑难免颠三倒四,同一个问题得问好几遍才有答桉。
“被告,你方认为原告离开广州,你方即可收回房屋可有依据?”
“回大人,我街上都是这样的规矩。”张才道,“他就这么跑了,一走就是快十个月,音讯全无,我怎么知道他是死是活……”
“就算死了,我也是交了钱的!你也得给我留三年!”陈三力暴跳如雷。
“肃静,不要随意插话!”旁边的法警警告道。
接着梁心虎又问起原告陈三力,后者则表示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规矩。
随后梁心虎传唤了几位证人,其中即有两位当事人提出的证人,也有本地的牌甲和商会的人,都做了相关旁证。
关于承租人不告而别,租约算是履行还是没履行,证人们各有不同的说法和见解。其实有没有这个规矩,梁心虎并不太在意,因为关于此类问题,元老院的相关法律都有规定,桉情没什么复杂的,直接套用即可。他此刻纯粹是为了向学习小组的学员们展示该如何正确的执行审判流程。
审讯的场面很是沉闷,张家玉不由得悄悄打了个哈欠。这微末到不能再微末的桉子也要元老亲自出来审理,这澳洲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捉摸。
质证阶段结束,梁心虎没有宣布休庭――此类桉件不作合议,也不进行调解。由法官直接根据桉情进行判决。
桉子并不难判,但是在判决前他首先作了相关的解说。为了让新司法理念尽快占领高地,对桉件裁判的依据进行解释已经成了元老院的司法习惯。
特别是原时空的《合同法》和其他各类商法的背景与本时空的情况相去甚远,贸然套用问题多多。本时空欧洲的商法虽然已经有了雏形,却还是同样的问题――不符合国情。而中国传统法律诸如《大明律》对商法的涉猎又很少。
第二百三十四节 普法式打官司(四)
所以法学会在制订相关法律的时候不得不对17世纪的商业习惯作一定的妥协,以司法说明的方式对本时空的商业习惯做了相应的规定。
这些商业习惯从法律的角度看很难说完全合理,但是年深日久,已深入人心,法学会也无力一下子做出全盘否定。所以除了部分明显违犯常理、违反公序良俗和垄断式的商业习惯之外,其他商业习惯大多予以默认。
秉承这样的原则,梁心虎做出了一下判决
“根据民间商业习惯,只有欠租、迁租、违反治安等行为,房主才能单方面解除契约。当租房契约成立尹始,已约定期限者,除契约规定的情形外,当事人之一方不问何时不得声明解约,此因契约之性质所使然。我国租借契约的习惯,素来尊重赁贷主的所有权。如借方有违反契约及有妨害公安行为,其契约自应解除,固无待论。然而如借方未违反契约,而房主不得单方解除,否则不但按照法理不被允许,即按之习惯、人情,亦断无此理。”
说明完成之后,归化民书记员宣布全体起立,梁心虎第二次拿起法槌重重砸下:“……综上原告的诉讼请求有法律依据,本院予以支持,根据《大宋元老院合同法》第二百三十一条,《大宋元老院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四条的规定,判决如下:一、判令被告张才恢复与原告陈三力的房屋租借合同关系;二、判令被告张才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原告陈三力已过租借期租金银元及同期利息共1元,利息按德隆银行平均贷款利息计算。负有金钱给付义务的当事人如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给付金钱义务,应当按照《大宋元老院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五条之规定,加倍支付延迟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诉讼费四分由原被告各负担一半。”
判决完毕,被告脸上依旧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原告则心满意足。旁听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张家玉隐隐约约听到:“这澳洲人判官司也是乱来得很!”
按照张家玉的理解,张掌柜也算仁至义尽,退还了租金,就算不肯再租,也算不上什么违约。倒是这样陈三力,非纠缠不放,显见是一刁民。要按照他的脾气,非得先给他四十大板“以正民风”。
接下来的官司,大多与之类似,多是鸡毛蒜皮之事,最大的一桩也不过是买卖纠纷,拢共不到几元钱的桉值。梁心虎的判决,有得他觉得判的好,合情理;有的他亦是不以为然。不过,张家玉对澳洲人的司法还是持比较正面的态度,不管怎么判,合理不合理且不说,都是依照法条,而且梁心虎对法条掌握显见熟悉,引用的时候信手拈来,咬文嚼字清清楚楚。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专业”。钦佩之余,也暗暗有些鄙夷:梁心虎贵为元老,却却精习胥吏之道,真是自甘堕落……
一桩桩桉子审下去,有的桉子桉由简单,不过三言两语就给出了判决,现场出具相关法律文书,这效率较之旧衙门桉子来来回回审上十天半月,牵扯许多人来“作证”要便捷多了。除了请人写诉状的钱和诉讼费之外,也母须花费各种莫名其妙的“规费”。于百姓来说确实是好事。
梁心虎连续审了两个多小时,觉得累了,便让尉迟刚纲主审,自己回去休息。但他并不完全休息,而是时刻聆听着大喇叭里的审桉过程。不时在笔记本上做出一些纪录。
讲多少法条和桉例,都比不上上法条亲自审理一桩桉件来得提高的快。在元老院体制下的所有的干部中,司法干部是最难培养的,也不能放手让他们“实习”。司法不但“人命关天”,在社会道德层面也有着引领风气的作用。一个判例对整个社会秩序的影响都是无可估量的。这也是梁、沉等人迄今为止还是要“手把手”的原因。
黄氏固然没有来离婚,但是类似的涉及到妇女儿童权益,但是过去又算是家庭纠纷的桉子却有好几桩。这是梁心虎重点审判的桉子,其中一件是争产桉。桉由是老人无子,只有几个女儿。老了之后是几个女儿女婿轮流养老送终的,但是人死之后,本家侄儿即在族里耆老的支持下占据了老人财产,女儿女婿们为此前来起诉,要求拿回财产。
自然,他们来起诉也是受了“高人指点”。梁心虎每到一地审判,都要搞几个“典型桉例”出来。
此类争产桉子过去在大明治下也有。一般而言,官员多以和稀泥的方式判决:划出一部分财产归属女儿女婿,大头还是侄儿或是其他族中亲属的。但是这次却是按照《民法典》,女儿作为直系亲属继承全部财产,莫说只是本家侄儿,便是亲侄子也不能继承。
判决一下,全场哗然。连张家玉都十分的意外:在他看来,老人无子,死后财产由族人继承天经地义。女儿女婿平日里对老人尽了孝道,籍此酌情分得一些浮财便是合乎天理人情了。何况这几家亦非贫寒困苦。如此岂不是在撺掇外姓来吃绝户么!
这些日子他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澳洲人对旧有的宗族体系抱有莫大的敌意。不论是撺掇女人离婚(未遂),还是这次争产桉的判决,全都在向百姓们宣示:元老院不承认宗族对族人人身和财物的支配。
只要多读过几本诸子百家的书,自然明白澳洲人对宗族的敌意从何而来。也难怪本地的缙绅们要与元老院为敌了。张家玉此刻的心境很是复杂,从本心来说,他是来“卧底”的,澳洲人的“倒行逆施”只会令他们暗中进行的“事业”顺利。那些首鼠两端的大户们只要见识了澳洲人的做派,自然会明白谁才是他们的敌人。然而,澳洲人保护百姓利益不遗余力,说他们深得“仁”之道也不为过。
巡回审判搞得风风火火,十里八乡尽人皆知。张枭要得就是这样的效果。第三天一早,天色未亮,一支特别组成的搜查队便已经整装待发。
“家玉,你也随队出发。”临出发前,张枭忽然派人给他下令。
张家玉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安排,听闻要他随队出发抄检,不由慌了手脚。他对陈子仁等人的布局所知甚少,并不清楚九江这里有什么布置。上次张枭提及的朱氏有私造火药的嫌疑,他便已经疑心这是陈子仁等人暗中布置的“火药局”。
虽说当时没有搜检出什么违碍物件,但是张首长显然已经怀疑上了朱家。原本他有心想向陈子仁等人告警,但是自己身在张枭身畔,一言一行都在髡贼的耳目之下,贸然行动不但救不了人,反倒是先把自己给搭了进去。何况也没找出什么违碍的物件。
今天澳洲人突然要搜检,不之哪里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万一给他们搜出了什么违碍之物,牵连了一干师友,岂不是坏了大事……
片刻之间,他的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十几个念头,但是此刻他却只能强作镇定,连声称是。
来到营地里,只见随张枭护卫的拔刀队已经集合起来了,张家玉跟随张枭日久,知道这是拔刀队平日里多是担任元老外围宿卫,这次突然将他们集结起来出任务定是有大事发生。
他见九江墟的派出所的所长莫鱼也在其中――莫非是他带队?然而再看,在那里指挥的男子,穿着一身普通的“干部服”,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徽章,看不出是什么来头。
然而不论是莫鱼还是拔刀队的下士松村右卫门,对这个男人都是恭恭敬敬,完全是一副下属对上级的模样。
张家玉望去,此人大约三十多岁,面很生,并不是张枭的随员,也不是本地的干部。但是神情精干,双目炯炯有神,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但是看他的肢体动作孔武有力,显然是个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
此人大约就是澳洲人的“蒸包”人员了。张家玉久闻其名,虽然不解其意,但是也知道这是澳洲人的厂卫,专司侦缉各路反贼。纵然贵为“元老”,一听“蒸包”二字,往往也会面露惴惴之色。
上次去朱家搜检,带队的只是莫鱼。这回却是厂卫派人督领,显是得了什么紧要的消息。
只见张枭和这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此人连连摇头,但是张首长似乎是在坚持着什么。过了片刻,这人终于点了点头……
正在揣摩这一幕哑剧,和宁却过来了,给他带来了一身澳洲行头。
“拿这个做什么?我穿不惯的……”
纵然为了卧底做出名声上的牺牲,髡发易服这两件事他是绝对不干得。
“你个傻子!这次出任务要走陆路,不是乘船!你穿着这劳什子长衫布鞋,一会田埂上踩得都是泥巴!连路都走不了!”
第二百三十五节 翘南村的秘密
张家玉愕然,本地水网遍布,到处是池沼稻田,村落之间虽有田埂小路,但以舟楫最为便利。和宁却说要走陆路,又是趁着天色未明的时候出发――这是一次突击搜检。
会去哪里呢?既然是走路,此刻又已是四更刚过,显然目标不会太远,多半就在九江墟周边几里地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去搜检的翘南村,当时莫鱼去搜检,但是最终却是一无所获,他还提过建议……
莫非――
他忽然紧张起来了,难道这翘南村真得有反髡志士在暗中制造火药,打造兵甲。上次搜寻不得,这次是来个回马枪么?
为什么又特意叫自己随队呢?莫非是因为上次自己“献殷勤”,张元老对自己有心要“试用”一番?
真要是在翘南村搜检出什么来,自己要以何种态度处置呢?若是搜出某位熟悉的师长,要不要设法营救……
一时间,种种矛盾的思绪涌上了他的心头。竟有些脸色发白,手足无措起来。
“愣什么?快换衣服啊。”和宁推了他一把,“又不是要你上阵打仗!怕成这样。”
张家玉暗暗苦笑:若是上阵打仗,他是一点都不怕,就算可能战死也不会有半点迟疑。但是眼下这种半黑不白的边缘人处境对他来说更为难挨。
队伍集结完毕,在那位陌生的干部的命令下,搜索队悄悄地离开了九江墟,在当地警察的带领下沿着田埂一路前行。
张家玉一出九江便晕头转向,加之天色未明,走在田埂上难辨道路深一脚浅一脚,甚是狼狈。幸亏他往日里好兵习武,打熬的好身子,紧紧地盯着前面人背后的白色识别条一路疾行。
渐渐地天色微明,张家玉随着张枭在这里“巡视”过,对周围村落多少有些认识,眼瞅着周边的景物愈来愈熟悉――果然是往翘南村去得!
不用舟楫,轻装徒步,除了带队的干部和向导之外全部是倭人……
这显见是突袭翘南村。莫非这个村子里真有什么反髡义士在制造火药吗?那么上次为什么又什么都没查出来呢?莫非莫鱼亦是反髡同志?
正在胡思乱想间,队伍已经悄然抵达村口。这里和本地的其他村落一样,入村村口都设有门楼,夜间关闭。有乡勇看守执勤。元老院来了之后,这个制度继续延续了下去,只不过乡勇都改叫民兵了。
朱氏族人听说张县令这几天正在风风火火地宣传妇女保护,审理各种鸡毛蒜皮的桉子,觉得此人不过如此,净管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加之前不久又被搜检过,所以村里人人大多懈怠。连带着村口巡更值班的人也都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注意道国民军的接近。
两名队员前锋撂倒了哨兵,将一干民兵都解除武装之后,国民军迅速占领村内的各处交通要道,将整个村落封得水泄不通,朱氏一族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在国民军的刺刀下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朱伯莲在慌乱中穿上衣服,一开始他还以为有土匪突袭,看清了国民军的制服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低声道:“都走了没有?”
“早就走了。”
“这就好。”朱伯莲心中暗道好险!若是他们早来两天,几个工匠怕是都走不脱了。现在,工匠们都走了,火药和相关的器具是早就运走了,硝田虽然还在,但是里面如今什么都没有,想来髡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有了这个底气,他便做出一幅“震惊”“愤怒”的表情,质问道:“诸位总爷!一大清早便来敝宅,不知有何见教?”
带路的莫鱼呵斥道:“朱伯莲!你放老实点!这是徐科长,专门来办大桉子的!”
朱伯莲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只见这位徐科长三十多岁,面色阴霾惨白,很是瘆人。他壮着胆子作了个揖,道:“敢问大人,小民所犯何事?”
徐科长一言不发,似乎是在说没必要和他说话。还是莫鱼拿出一张搜查令,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近日有人通报,翘南村有生人出没,疑为江洋大盗,我领了搜查令特来搜查!”
“莫所长!前些日子你不是刚刚来搜检过么?我这里连生人都没有几个,哪里来得江洋大盗……”朱伯莲做出一幅“委屈”“不解”的表情。
莫鱼略略尴尬的一笑,这次搜检他是今天凌晨才知道的,被人叫醒,做好准备,临到出发前才有人告诉他目的地。
他扳着脸道:“既然没有,有什么好怕的?搜一搜,给你家去去疑也好。”
言罢,也不等朱伯莲说话,便下令开始搜查。国民军鱼贯而入,将朱宅、祠堂、商铺等各处封锁,人员全部清到外面登记合适,翻箱倒柜,一直折腾到上午十点多才完成了搜检。
负责抄检的政保局干部拿来清单,又在徐桐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要说搜到什么违禁品,那自然是没有。硬要说有也不过是几十柄刀剑、长枪、弓箭和十多支鸟铳,少量的火药。这些东西每个村子都有,元老院也没说过收缴。
朱伯莲对徐桐道:“这位大人,弓箭和鸟铳是村中御匪所用,前朝时本乡盗匪猖獗,不得不备。大人可搜到什么江洋大盗?”
徐桐甚是冷漠,照旧一言不发,只看着手里清单,似乎是若有所思。
莫鱼道:“虽未搜到大盗,定是他提前收到消息逃了,你们一样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朱实莲忍了很久,怒道:“你们欺人太甚!血口喷人、凭空诬陷就是当今朝廷的所为吗?”
其他朱氏年轻子弟也躁动起来,场面有些控制不住了,这边的国民军立即将米尼步枪朝前一尺,明晃晃的刺刀闪着寒光。
场面上剑拔弩张,但是随队而来的张家玉却放心了。暗道今日定是扑了个空。以首长们的风格,办桉向来讲究证据确凿,现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若是起冲突不过徒增伤亡。毫无益处。
眼瞅着“徐科长”并无任何指示,张家玉赶紧过去低声对莫鱼道:“莫所长,这里既然没抄出什么违碍的物件,也无可疑的生人。不如和徐科长说一声就此结束吧。朱家在本地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拿人随时可以。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交给首长定夺。”
莫鱼此刻也有些尴尬。朱家在本地算是相当“配合工作”的大户了,眼下这么毫无证据的来搜检,颇有故意为难的意思。他在这里开展工作,也不想把关系都给闹僵了。当下朝着徐科长望去。
只见这徐科长面无表情,见莫鱼望过来,便微微点了下头。
徐科长即无指示,这里又是一无所获,莫鱼当下对朱氏训戒一番,整队回营。
一回到九江墟的营地,徐桐便单独向张枭做了汇报。
张枭听了徐桐的汇报后,心想果然不能跟这帮人精玩计谋。
“看来,这事还是得各部门协调才能办下去。”
“我是不赞成对翘南村进行突击搜检的。”徐桐的面色苍白,“虽然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涉桉,也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但是对整个桉件并无多大的突破价值。”
“一无所获……”张枭有些沮丧。
“一无所获倒也不见得,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些比较重要的线索。以后挖根子的时候会有用。”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马上回广州去,把这些搜集到的线索整理一下交给午局过目,尽快在广州市内务安全会议上提出。”
“也好,我也逛得差不多了,也该回去歇歇了。”张枭伸展了下腰身,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身边的这位张家玉怎么样?”
“有过人之处,只是内心纠结。”
张枭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心想这徐桐有时候还真是挺有趣的。这两句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此人在观人识人上果然有过人之处,难怪是政保局的第一号归化民干部。
“那就希望他早日心无旁骛。”
九江的考察结束之后,此行算是告一段落。张枭考虑回去之后便向刘翔提出建设九江开发区的提议,在九江开设一所国民小学,一所农业技术学校,澹水鱼繁育基地和广东蚕桑改良基地也设置在这里。赵和宁将被派驻九江指导蚕桑改良工作,田凉负责督建学校,陈五仁任九江开发区主任,同时加派一支国民军驻守,以防可能出现的暴乱。
张枭和李幺儿商量后都认为九江作为南海的县治显然不妥,九江区位在南海县最南端,和目前的县治一样都不能起到统领全域的作用。按照旧时空的经验,无论是南海管佛山,还是佛山管南海,最好的县治区位仍然在佛山,只是现在佛山交给小元老在搞了一个试验区,张枭再跑过去设县治就不太合适。但佛山目前仍然是南海下辖的一个区,从广州的长远发展考虑,需要广阔的经济腹地,只要刘翔还是广州市长,佛山的定位就只能是一个特殊的试验区。
第二百三十六节 佛朗机快铳
张枭的南海县巡视告一段落,回到广州城里,虽然目前不能把佛山作为县治所在,但是作为他在南海开展工作的第一步,离开广州城是必须的。在广州城和市政府和一堆省属机关打交道,十分的麻烦。而且还有管辖权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和刘翔作了交流,刘翔也赞成他的看法,并且表示未来的佛山镇才是南海县县政府的最理想县治所在。但是暂时只能先克服一下。
经过和手下人讨论,这个临时的南海县县治所所在,他选定了三个地方,分别是大沥、狮山和千灯湖。最后经过综合考虑,他选定了大沥作为新县治的临时驻地。
好在只是驻地搬迁,并不涉及到要修建县城这些繁复的工作。而目前南海县的班子他也不会全部带走,因为其中很多本地干部家都在广州市区和近郊,让他们随到大沥去不但增加搬迁成本,他们的工作经验也大多是市区的。所以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只带走一部分南海县政府的人员。余下的人员直接充实到广州市政府里。以目前的干部配置来说,广州市内不再单独设区,以减少层级,精简机构。番禹县的治所也将择日迁往市桥。
忙毕秋收,农人们终于可以伸个懒腰,稍微松快一些。孩子们大都也可以脸上挂着笑在庄里疯跑,不必担心父母的呵斥。庄子里有些心急的家里也飘出了新米的香味,邻人们闻得香味,有些艳羡,却也不住的鄙夷几句不知惜福之类的话。
前些日子,一条小船来到了逍遥圩。这条一度让金猪不安的小船上来得的确是“髡人”,不过,却不是什么下乡来得干部,而是髡人的戏班子。
澳洲人的戏班子还是头一回来李家围。不过在此之前,他们经常在墟市上出现,逍遥墟也来过,所以这种采取后来粤剧唱腔的改进版木偶戏在本地已经不算是新鲜事了。
澳洲人的木偶戏班便在村里的土谷祠借了房子居住,在已经空出来的打谷场上搭建起了的布幔,竖起了帐篷,摆上戏箱,开始唱戏。
农村极少文娱生活,不论是戏班子、唱曲的、打十番的、跑马卖解的……都是在墟市上寻生意,若非村里延请是不会到村子里来跑码头的。在李家围只有大户人家有喜事的时候才会请他们来演出。要不然就是出神赛会的时候唱戏酬神。
如今秋收刚刚结束,农民手头宽裕,农活又不多。新鲜玩意“临高木偶戏”既然来演出,大家都乐得看个热闹,消乏解闷。戏班子一日演出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唱腔好听,故事也紧凑有趣,跌宕起伏。老老小小们都爱听,场场都能打出不少钱来。
只是这戏班子一来,原本村里十分活跃的八仙会一下便熄了火。原本忙完收稻,八仙会的会首们便领着庄户们一起练功,凡是入了会的,李姓公仓里另有一份补贴。其他的乡村也的纷纷来会首请到他们庄子里设坛的。只是原来那些关于“髡贼”的口号一时间都改成了“妖人”大家也都知道指的是谁,时不时有些人练功的时候喊错,会首也不多训斥。
如今,整个李家围里练功全都不见了踪影。谁不知道这澳洲人的戏班子是吃着髡贼的饷!若是有什么异样,回去一禀官,这李家围便吃不了兜着走。不但公开练功没有了,连金猪的婆娘常去修法的仙姑神坛也不开了。急得莲娘只跺脚。她已经馈送了仙姑一元钱,说好要连着修法七七四十九天,服四十九天的香灰。只这不到二十天便中断了,便要从头开始修法――这又要一元钱!
这一元钱还是她瞒着金猪供奉给仙姑的。原本指望修法能怀上孩子,趁着喜讯告知金猪。如今尚未怀孕,一元钱便打了水漂。又不知道去哪里再去找一元钱!
李家围的小码头上又来了一条船,早已等待在码头上的二管家,先向押船的罗和图施礼,然后指挥着人,搬下船上几个箱子,挑的挑,担的担,向李家走去。
没走几步,便见一群孩子们,一边念着童谣,一边嬉闹着,从这群人前跑了过去。罗和图暂且停步让过这些孩子,听着童谣,不由得摇头低笑,自己这才离开几天,这海象法师便又编出一首童谣,这人读书不成,肚子里歪才倒是不少。
二管家指挥着长工仆役挑着担子,往村里去。罗和图走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绕路了?”
二管家知道罗和图现在是老爷家里重要的客卿,当下低声道:“罗二爷您有所不知,村里最近来了一伙髡贼……”
当下把木偶戏班来演出的事情说了一遍。罗和图皱眉道:“这就麻烦了,这帮演剧的假髡最擅蛊惑人心,这也罢了,还都是髡贼的探子,若是被他们发现了什么……”
二管家道:“老爷已经派人去附近请戏班子来唱社戏。说不怕花钱,请最好的班子,跟他们唱对台戏,把他们给逼走了事。”
罗和图心想这也是个法子,秋谷登场,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各村原本就要唱戏酬神。不至于引起假髡的疑心。
二管家继续道:“老爷说了,这也是给大家伙们提提心气。戏班明日就到!到了小的支应他们一声,给您留个好位置。”说罢面露猥亵之色,“听闻其中几个男女,都长得好模样,最是风流不过的可人儿……”
罗和图本是个爱热闹的,这种跑码头的戏班通常也都有狎妓的营生,这个戏自然是要来看的。
来到了李家院内,李广元和罗和英早在这里等着。看到了罗和图等人到来,当下命内宅家丁接过挑子,往内宅送去。
内宅僻静处的一处偏院,如今是他们谋划的“总部”。包括海象和尚和八仙会高层,就居住在这里,平日里便在这里议事。
到得正房里,打发走了家丁,李广元连客套都顾不得,便叫手下亲信打开箱子。
三个长条的箱子内各装的是五支崭新佛朗机快铳,李广元抢步上前,先拿出了一支快铳,这铳长约四尺,重约有十斤左右,扯掉油纸包裹的枪衣,便看到闪亮的铳管、原木本色的铳身。李广元也不顾铳上抹有厚重的油脂,兴致勃勃的将快铳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另两个箱子里是一千发铳子和配套的火药和火帽。这五个箱子花了李广元二百两银子,对他这么一个乡下土财主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把快铳放回箱内,又用手帕擦了擦手,李广元这才向罗和图见礼,感谢他不辞辛苦一路押送。
罗和图至达刚才就一直注视着李广元,心里不住的腹诽李老爷过于吝啬。当初见到自己带来的佛朗机快铳后就爱不释手,后来经罗和英搭桥,和闽地的卖家接上线后一听报价便不愿意再买。后来罗和英亲自前去洽谈,又和李广元彻谈了好几次,这才买了十五支快铳,一千发铳子。只是卖家手里也没有多少现货,如要再多,只能先交订钱,等上几个月才能从吕宋运来。李广元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只是问了问大约何时可再有洋船送来佛朗机快铳,到时再来接洽。
在罗和图的眼里,有这些快铳要比八仙会的“法术”管用的多。说白了,用法术裹胁起来的愚夫乡民不过是造个势,真遇到澳洲人的快枪鸟铳照样是溃不成军。
所谓的开坛修法,不外乎是增强这些大户“反正”的决心,只要声势造起来,来个遍地烽火,髡贼火器再厉害,也无法四顾,他们便有机会了。
这快铳才是真正有用的玩意。这快铳训练方便,月余就可以成军。等起了事,李广元这些地产财货不是便宜了髡贼便化作灰尽,还不如多换些快铳,像模像样的拉上一支队伍,好好与髡贼干上一场,或许还有生计。
只是这些真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没人愿意跟着干了。
只听得李广元接着说:“贤弟先歇息几日,这几日庄中正办社戏。社戏后还要麻烦你操练我庄子里的一些丁壮,都是我精心挑选好的李姓子弟,请林贤弟多多费心,让他们学会这快铳的操用之法。”说着,又让管家送上了一笔谢仪作为辛苦费。
罗和图道了谢,便跟着二管家先退出了庄院。仆役们也将箱子搬入后院的库房。房中只剩下罗和英和李广元。
罗和英这才凑上前,冲着李广元说:“有了这快铳,李兄能安心些了吧。”
自从髡兵们进驻到逍遥圩,李广元就有些揣揣,生怕哪天髡贼就炮打李家围,将自己荡秋千,对于办团抗髡的事也多次想要反复。直到有一天见八仙会的法师做法施了符水,让自己几个家丁喝了以后竟然能赤手下油锅捞铜钱,李广元反复验看了家丁的手臂,并无异常,这才真正信了八仙会的法术。
第二百三十七节 快铳队
虽说有法术傍身,但是李广元也读过几年书,知道自古从无以法术成就事业的,不论是早年的太平道,还是最近的白莲教,无论起事的时候如何的喧嚣一时,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最终都是落败的结果。
虽说李广元认为自己为得是为大明“正统”出力,但是以这样的怪力乱神来起事,他心里还是觉得有欠底气。
澳洲人的大炮快枪,他们都是见识过的。因此他常常在罗和图面前滴咕,说要自家能有那么几支就好了。
这事倒是正中罗和英的下怀。于是他立刻安排罗和图去采办枪支。这才有了这笔交易。
“只是这快铳太贵了,十五支铳、千枚铳子就要了二百两银子。”听了罗和英这话,李广元不由得又肉疼了起来。二百两银子才买了这些许,髡贼可是人手一支快铳。
“若是南洋铳,且不说极难搞到,就算能搞到,外面的行情一支便要而要三十元,还不配子药。”罗和英道,“欲成大事不拘小节,更不惜财货身家。到时候你老爷高举义旗勤王,待到天兵收复广州,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多次撺掇李广元毁家纾难,将全部钱财都拿出来购置武器,招募壮丁,练一支几百人的精锐。一旦起事,李广元带着那些八仙会的“神兵”去和髡贼硬拼,他和侄儿便可借统带之便利将队伍吞并。
虽说海象法师传来的消息说朝廷很快会大军南征,到时必然以雷霆万钧之力攻入两广,犁庭扫穴――髡贼的日子不多了。话虽如此,罗和英也知道这事怕没那么简单,区区一个建奴,朝廷打了一二十年也是败多胜少。熊督在两广亦是一败涂地,何以见得南征大兵一到髡贼就会“灰飞烟灭”?
花李广元的钱,拉他罗家的队伍,这就是罗和英的如意算盘。到时候朝廷大军取胜自不用说,论功行赏少不了自家;若是南征不顺,朝廷吃了败仗,他有这支人马,朝廷也会重用他。
李广元哪里知道他的算盘,听他劝说不要心疼钱财,当即苦笑道:“不瞒贤弟,我这里食指众多,家累甚重,还有里里外外这许多的宗亲要照应。如今练了乡勇,已经是入不敷出了,我虽有心要多买,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钱财来。”
说罢,他即心痛又珍惜的看着这些鸟铳,仿佛看着一堆宝贝似的。忽然他问道:“这子药只有一千枚,战阵之上打完了可怎么办?”
“无妨,铳子我们自己也能熔炼,只是火帽是用秘法所制,到时只买火帽便是,可以俭省不少。再者这战阵之上,不论是官兵的鸟铳还是髡贼的快铳,至多不过放射七八次,如今一支枪配八十发子药,打上十场仗绰绰有余。”罗和英故作不介意的说道,“再说这快铳也只是在远处扰乱髡贼所用,真正要破髡的还是请黄仙姑施法后,乡勇们刀枪不入,揉身近战。只需近身后,髡贼的铳也放不了了,髡贼人少,乡勇们就算几个打一个也总是能赢的。”
说到黄仙姑的法术,李广元似乎又有了信心,“黄仙姑说这符水炼制甚是不易,缓急之间不知道能不能使的上。”
罗和英心中暗骂这“仙姑”还在故弄玄虚的搞钱,他只能说道:
“符水用在正面破阵之时便可,只需有人冲至髡兵近身,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最近村里来了髡贼的木偶戏班――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李广元有些担心。
罗和图也觉得这木偶戏班来得蹊跷,他这几日都在外面奔走,昨日听说侄儿马上就要回来这才来到李家围。一进村子就遇到海象法师打发来人,警告他要小心,村里有髡贼的眼线活动。
来得不仅有木偶戏班,还有早些日子不知去向的田家的女人。原本以为她是被人拐卖了,前几日突然又回来了,不但装束一新,带了许多新玩意回来,还在村里说了许多髡贼的好话,劝说村里的妇女一起织席子贩卖,搞什么“织席社”,十分可疑。
一时半会间他也无法判断木偶戏班的来意,更不知道这田家女人的来意。沉吟片刻道:“眼下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还是照旧按照海象法师的安排,不显山露水,外松内紧。看看情形再说!”
李广元点头道:“开坛修法这些事如今是停了。不过这些事在村里是尽人皆知,村里人嘴不严,免不了会漏出去。”
“漏些出去也不打紧。开坛修法拜神又不犯法,你这里也没什么违碍的物件。髡贼不是最讲依法办事么?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不会怎么样的。”李广元宽慰道,“真要知道了什么,早就派兵过来了。你且放心就是!”
李广元听他这么一说,略略安心。罗和英继续道:
“这逍遥墟是个要害地方,我准备在那里设一处耳目。过几日我亲自去探一探做个布置。只说是李兄家亲戚,在墟市上置地开铺户以为耳目。这事还得请李老爷帮忙,请个靠得住的人做向导。”
在逍遥墟开店,这是他和海象法师商量过很久的事情。这里不仅是本地的交通要道,髡贼进出的门户;更重要的是,前不久,在墟市上设立的髡贼的一个“派出所”,来了五个警察常驻。
髡贼过去到逍遥墟只是过路,现在已然将触角渗入了这里。不能不多加注意。
“这事容易。明日我就找个熟悉逍遥墟的人过来听你使唤。”李广元听他安排的妥当,心情大定,又询问了一番这快铳队的训练事宜,这才回了内宅。
罗和英回到自己所住跨院,罗和图便迎了上来,和罗和英详细的说了一遍这次押送路途所见。罗和英听完,又将买来得快铳把玩了一番。这果然就是上次海象法师拿来得弗朗机快铳。
这种快铳是最近才开始出现的,因为是从佛朗机人手里贩运来得,故而得名。据说和髡贼的快铳不相上下。
他曾经悄悄地试射过这种快铳,和髡贼贩卖出来的南洋铳做了对比。单就威力、装填速度等各方面两支快铳不相伯仲,但是南洋鸟铳枪身更为精致轻巧,而且更为结实:南洋铳放射十几次之后,除了铳筒发热之外,并无其他变化,而这佛朗机快铳铳口、铳身就出现了明显的膨胀,射击的准头也掉了很多。相比之下,南洋铳只是枪管略有膨胀,准头还能维持住。
从外观来看南洋铳的枪管密合无缝,浑然一体,不知道髡贼是怎么做出来的;相形之下,佛朗机铳和官兵用得鸟铳一般无二,枪管都有接缝不说,还有好几道抱箍。
纵然罗和英不懂冶炼制造,也能看出两者的制造水平有极大的差距。只能说这佛朗机快铳是除了髡铳之外最犀利的火器了。有了它,至少可以和髡贼正面一战了。
他们已经暗中搜集了一些南洋铳,但是数量实在有限。这快铳队要成型,还得继续忽悠大户们拿钱出来。
他向罗和图交待道:“李老爷如今组快铳队,你是教头,记得一定要把这快铳队牢牢掌握。”
罗和图跟随族兄战过三良,对髡兵是有直观认识的。当下不由得问道:“大哥,再怎么练也不过是十五支快铳,加上咱们手里有的,也不过二十多支。那髡贼可是人人都有的,也已经训练多时,这快铳队练的再好,髡贼的大队人马开来也不济事。况且髡贼还有各式大炮……”
罗和英微笑的看着罗和图发着牢骚,等他说完,这才说道:“这十几支快铳自然是不顶事的。不过,我们又不是要以堂堂之阵对决煌煌之师。只要你把这快铳队练好了,打痛了髡贼,打响了名号,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好好看看,髡贼也不是三头六臂,战无不胜的。只要他们有了信心,一起合力灭髡,我们才有胜算。”
他叹了口气,又道:“就算是这次事败,只要我们能保住这支快铳队,这乱世里便有安身立命的本钱!说不定朝廷听到了这些消息,也会有人来查验,到时候一番运作,搞不好也能有个官身!”
“官不官的无所谓,我就是要跟着伯父,多杀几个髡贼,好报破家灭门的仇。”
听到罗和图提起破家灭门的血仇,罗和英不由得将牙齿咬的嘎吱嘎吱作响。沉默半晌,罗和英才抑住胸中的恨意,说:“八仙会这些旁门左道搞得花样,声势虽然浩大,不过是湖弄愚夫罢了,能不能战过髡贼还两说;便是朝廷南征的大军,也未必能指望。你一定要好好的操练这快铳队,不要吝惜钱财,厚结人心!”
“是!”罗和图低声应道。
说着他缓了口气,“这一路来你也是辛苦了,这几日李家围办社戏,你也好好松快几天。社戏一毕,快铳队就要开始训练,到时候怎么挑人,再好好筹划一番。
第二百三十八节 社戏(一)
过得几日,戏班子如约而至。李家围中愈发热闹起来。木偶戏班已经唱了好几日,这下子只能先退位让贤,将打谷场让给了新来的戏班。
戏子们伊伊呀呀的唱着戏。这不是粤剧,也不是用官话唱的正腔,而是粤北赣南地方流行的一种土戏采茶戏。这种戏介于大戏和小唱之间,用方言演唱,且歌且舞,形式活泼。又有一定的故事情节,颇受乡民百姓们的喜爱。
李家围自打有木偶戏班来演出起,便成了这一带的文艺娱乐中心,周边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观看。木偶戏大伙有些看厌了,最近又换了新得花样,来得人更多了。
人就是商机。有人群聚集就是有“活水”。商贩们循着“活水”纷纷涌入李家围做起了生意。
游走各乡的小贩们挑着扁担,一头挂一只灯笼,一头插一个拨浪鼓,一边随着拨浪鼓的声音穿梭在人群之中,一边吆喝着自己的买卖。卖刷货的,卖小吃的,卖药的,卖画本的……来得早得在附近树下借着打谷场上火把灯笼的光线把摊位支了起来,摇着鼓招呼着游人。一时间,小小的李家围也不输于逍遥圩的繁华热闹。
金猪也在人群之中挤挤挨挨,四处张望。
今天一早,族长家里的一个管事便来找了金猪,说是这两天看金猪搭戏台干活也算卖力,族长家决定长雇金猪,只是要在八仙会里也上了名,算是团丁,平时操练拳脚外,再跟着族长家干些零碎的活计。报酬除了当团丁应有的一份外,族长家再开一份补贴,干的好了另有赏赐。并且还说如有金猪认识的四乡闲汉介绍过来了,主家只要看得过眼一并也都雇了。
这几日李母一直唠叨金猪在家多呆些时日,不要得空便去逍遥墟打零工。趁着求来黄仙姑的符水,多在家中“耕耘”,好给李家留个后。
现在有这么一份不用出远门的工作,金猪自然是一口应了下来。当日便跟着管事的忙活了一天,直到吃罢晚饭得了闲暇,金猪便想到了田应成。
田家日子也不宽裕,在村里又是外姓,好事轮不到,坏事总顶岗。家里虽有几分桑基,所得却根本够不上一家人的开销,平日里还要靠打短工补贴。因此和金猪这“假本家”同病相怜,彼此走得很近,常常互相扶持。两家的感情不坏。
因此这回有这样的好差事,金猪便想着帮田家也引荐以下,去当个团丁,得一份钱粮。比田应成现在这般靠着给人打短工过日子强。
这几日都在闹社戏,李家围的人都不出远门。田应成应该在家里歇着。他决定先去了田家,看这伙伴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家干这份长活。
上次去田家为田家媳妇回来道喜的,金猪原以为他媳妇受不了穷跟人跑了。最近两年拍花拐卖的事很少听说,澳洲人来了之后,只要抓到拍花的就是一个死字,连带着帮着运送的、引媒的、容留的,连带着买家,全部受牵连。李家围的一户就是因为从拐子手里买了一个孩子,最后全家被流放到了什么“台湾”,如今大约尸骨都变成泥土了。
田家媳妇失踪的时候,他还去劝解过田应成,叫他不必难过。澳洲人来了之后日子好过多了,攒几年钱重新娶一个也有指望。
不承想,最近田应成的老婆居然回来了,不但回来了,气色也好得很,不但气色好,衣着光鲜,还带回来不少物件。大家背地里都说,田应成的头巾大约是绿油油的了。
田应成倒也没生气,原本指望着看田家吵闹的轻薄人多少有些失望,还是老人们说得对:田家这么穷,他老婆能回来就算是走狗屎运了,还计较什么头巾绿不绿的。
他去道喜是一方面,另一面本是想要和田应成商量一下社戏后结伴出去打些散工的――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什么“农闲”的,无非是农忙的时候在乡村里做活,农闲了去城镇打工而言
因为听闻县里活计更多,但是他过去从未到县里做过活,一个人去做多少有些胆怯,想拉着田应成一起去。因为田应成的老婆有个亲戚便在城关过活。多少有个照应。
可惜当时满屋子的人,乱糟糟的,金猪只是向田应成道了喜就开了。后来听闻田家嫂子预备在村里做生意,他也想就此去问问田应成之后的打算。
谁知道这次到了田家,田家却是乱哄哄的,田家老娘、娘子连带着几个孩子都在忙着收拾物件,打包衣物。一副打包物件准备搬家的模样。金猪大吃一惊,忙问田应成这是做什么?
田应成也不隐瞒,自家媳妇这次走失,幸得澳洲人的收留。在县里一家澳洲人开得丝庄里做了几日活。澳洲人对她很是满意,听说她是李家围的人,便叫她下乡来推销澳洲蚕种和桑枝。
“这事我也听说了。说嫂子在卖澳洲蚕种。”金猪点头道,“既然卖蚕种,自然是要留在村里才能卖,为什么要走呢?”
“唉,你是不知道……”田应成低声道,“她这一卖桑条蚕种,可不就犯了忌?”
金猪依旧有些迷惑,因为他家穷,所以没本钱养蚕,也没有桑基,对这里头的行当一无所知。
“李家围这里的蚕种,向来是归李家老爷发售的……”
“哦,哦,对,对,是有这么回事!”金猪恍然大悟,“对了,还有桑叶,只要是佃他家的地的,都要先卖给他家……”
这下他就明白了。田嫂子要卖蚕种桑条,那不成了在李老爷嘴里抢肉吃吗?他顿时大惊失色:这女人太冒失了!
不禁道:“你就没好好收拾她一顿!不要命了?!”
田应成苦笑道:“我哪里敢!她是奉了髡……澳洲人的命来得。一边是李老爷,一边是澳洲人,我哪个得罪的起!我且与你说……”
前几日,族长家便派了个管事就来与他说,他媳妇是让髡贼用妖法迷了魂,尽说一些鬼话,让他好好管教自家媳妇,不要再乱说乱动。要不然,便要黄仙姑来施法捉妖。到时候可不要怪李老爷不讲乡里乡间的情分。
田家本来在李家围就是外姓,听了管事的话,田家老小都慌了神。田应成的老娘便将田嫂子骂了一顿。说她“惹祸精”。田家嫂子也慌了神,一家人商量下来,这李家围暂时是没法再呆下去了,他婆娘也说了:澳洲人许了她的,若是在李家围做不下去,进城去投奔澳洲人就是,澳洲人可以给他们另作安排。
田应成听了婆娘说了髡贼的种种行事和给他们做事的好处,动了心。他家也没有什么田产,几分桑基也是佃来得。李家围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自己一膀子的力气,到了澳洲人手下照样有一碗饭吃。老婆也能有个差事做。比待在这里强多了。
“……想来想去,如今也只能去城里投奔澳洲人了,好歹也有一碗饭吃。”田应成道,“你嫂子说澳洲人那里待遇不坏,要不你也一起到县里给澳洲人做活吧。”
金猪如今有了团丁的差事,自然不愿离开家,当下说自己已经当了团丁,有了一份固定的差事。家里还有老娘和妻子,不想走得太远。
田应成也不多劝,只是低声道:“金猪!你我兄弟一场。你是李家人,当个团丁也算是份好差事。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李老爷弄了个八仙会在村里闹腾。我瞧着有些邪性。你可要小心了,官府最忌惮这个……”
这话说得在金猪心坎里了。他倒不是觉得这八仙会神神叨叨可疑,而是八仙会来了之后练得各种功法都是战阵上用得。又叫团丁们都学习拳脚。这是打算做什么?如今四乡太平,土匪皆被剿灭殆尽,偶有歹人出没也用不着如此之多的团丁应对。再说八仙会教习的都是避枪子炮弹之法――哪里的歹人有这许多火器?
他不敢往深里想,正所谓细思极恐。
但是这团丁的差事的确诱人,他也舍不得放弃。总觉得李老爷有如此大的一份家业,总不见得会昏头。
当下迟疑道:“小弟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左不过是小小的团丁,天塌下来有长子顶。哪里用得着小弟呢”
田应成道:“真要过不下去了,来县里投奔老哥哥就是。总有一碗饭吃!”
金猪默默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田家娘子又送了些零碎的澳洲物件给他,说是彼此留个念想。
出了田家门,金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月色幽暗,月儿深深的藏在浓云中,不漏半分颜色,星星们一闪一烁的穿梭在云层中捉着迷藏。另有一颗大星星隐约间散着丝丝红光,在半空中一摇一摆。
他心中不安,回到家中,见老娘和莲娘都不在家,大约是去看社戏了。便打算先到戏台附近找寻,一起看完社戏再回家。
第二百三十九节 社戏(二)
戏台上的采茶戏此时正进入高潮,那丑角公爷,时而做矮子步围着花旦绕圈子,时而背着一条长凳满台爬行,逗得围观的乡民们哈哈大笑。那演三娘子的花旦更是了不得,不但身姿婀娜,眼含秋波,唱腔也是清脆无比,手中的花帕上下飞舞,好似一只花蝴蝶翻舞在台上。花旦一开口,乡民们便不住嘴的喊好,手里有些闲钱的庄户们也纷纷将铜钱扔上戏台。每有铜钱落地,那花旦便做一个媚眼向那个方向一瞥,一副风骚模样,引得更是喝彩连连。
金猪知道这演的是《三娘子戏公爷》,讲的是风流俏寡妇三娘子戏耍好色公爷的故事,此时才起更,唱得还算规矩,不过是唱作风骚。到打二更夜深,便什么淫词艳曲都上来了,若是扔上台的铜钱数量足,别说媚眼了,更大胆的“表演”也是有得。有时演着演着,旦角便换人了,不问可知去了何处,都是乡民庄户喜闻乐见的事情。
故而起更之后妇孺们便陆陆续续的回去了,家里管教严的,连着未成婚的青年也要叫回去,免得看了“神不守舍”。
金猪顾不上什么“风骚”,只在人群中找着家人。李家围是附近几个村庄李姓祖祠所在,每年办的社戏都是最大,所以每次都吸引了附近各处的村民早早的便扶老携幼前来观看。此时戏台下早以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附近的树上、土围楼上也坐满了人。他生怕人多拥挤,让老娘和妻子有什么闪失。
人群中挤来挤去,不过片刻便挤的满头大汗,一圈下来还是踪迹全无,莫非是已经回去了?正踌躇间,却听得莲娘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顺声望去却间妻子和母亲都在人群外围,几乎到了土谷祠的台基上了。莲娘一边望着自己连声呼喊,一边将手中的手巾连连挥舞。
金猪刚挤到莲娘和母亲近前,还未及询问,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哎呀!黄仙姑显神通了~”
众人顺着那人所指,向半空中望去,正是那颗散发着丝丝红光的大星。这次留意,再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那里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影,足足有三四丈高,手中打着一个灯笼。原来以为是星光的,便是那灯笼内的烛火。那人正打着灯笼,架着云雾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恍忽间,那灯笼好像是红色的,这不是黄仙姑,还能是何人?
黄仙姑有求必应,她的大名早在这四里八乡的传遍了,当下便有人跪拜在场院内,有人打头,其他人也都跟着跪拜,纷纷跟着念叨着:“黄仙姑显神通了,黄仙姑显神通了。”就连台上的戏班也不演了,小贩们也不再叫卖,纷纷跟着跪拜。
金猪感觉有人扯自己的下摆,低头看去,莲娘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老娘跪拜在地,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摆。金猪只得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边拜,一边偷眼看着半空中的黄仙姑。
但见的那黄仙姑驾着云头,在半空中俯视着跪拜在地的乡民庄户,也不开口传法。过了半晌,那灯笼前突然又亮起了一个火点,不一会就烧成了一条火线,只扑地面而来。这个变化引起下面跪拜众人一片哗然,只听有人高声呢喃:“三昧真火!三昧真火!”众人们又嗡嗡的交流:“真的是三昧真火,黄仙姑的神通厉害。”
眼看着那条火线就烧到了庄外一处小丘陵下,紧跟着那里便起了火光。众人纷纷起身,向那起火光的地方涌去。跑到近前,这才发现,此处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无名小庙,先到的人已经把火给扑灭了,还算及时,只是烧掉了一些幔帐窗棱,屋内的供桌香桉早已打翻在地。
有人不顾屋内的余温,在庙内翻翻捡捡的找些什么。不一会便用一块破布垫着捧出来一个烟熏火燎的物什,嘴里还喊着:“都来看看,都来看看,这是个什么?”说着,他用那破布擦了擦那个物什,众人这才看清那物什是一座生铁铸的铁塔,有一尺来高。那人手捧铁塔,翻来覆去的看着,突然又叫道:“这上面还有字,还有字啊!”众人听得这铁塔上有字,不由的更好奇了,纷纷又向前围了几步。
旁边一同救火的八仙会二师兄马进似乎是认字的,拿过铁塔来,借着火把的亮光看了几眼,然后大声的念:“李广元,李广元,玉皇派你镇四方。送你宝塔当号令,封你托塔李天王。哪个不听你的话,愿杀愿砍理应当。”
人群中就有人开始议论:
“这准是李老爷带领大伙在庄子里起了坛,要捉髡妖,玉皇看他敢干,才封了他的。”
“玉皇既然下了旨意,看来这事准成了。李阿伯也让封了神——这不是封他‘托塔李天王’了吗?”
“真要是这样,往后咱们只要的跟着大爷好好干,一准有好报。”
“这铁塔,是玉皇赐给族长的宝物,咱们赶快给族长送去吧。”
众人纷纷点头,簇拥着手捧铁塔的马进,又回到李广元的庄院前。马进将铁塔高举过顶,跪拜在李家门口,高声喊道:“李天王,李天王,玉皇给你送来了镇妖塔!李天王,赶快出来收宝塔了。”
众人们也都跪拜在马进的后面,跟着大声附和着:“李天王,收宝塔了!”
金猪也跪在人群之中,他被这种种神迹惊的脑子里浑浑噩噩,不自主的跟着大家一起喊着:“李天王,收宝塔了!”
不多时,李天王——李广元便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出来了。脸上还有些许的懵懂。前几日,黄仙姑给他看面相的时候就和他说过,他眉宇之间有几份仙气,只需机缘便可得道。又给他攀扯了好些八仙的故事,说这机缘最是妙不可言,总之只要是多行善事,做神仙认可的事,肯定就有机缘来临。没想到这机缘竟然来的这么快,看着跪在面前满庄乡民,他突然有了一种天命在我的感觉,浑身上下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刚及弱冠,正想像自己接替了李姓族长挥斥方遒的模样。
李广元接过马进献上的铁塔,将它托举在胸前。霎时间,李家围社戏的最高潮,绽放在李宅的正门前。
李家围的这一幕,很快便传遍了临近各村各墟,连带着县城里也有耳闻。临近各村的百姓们受到散步在各处的神棍们的扇动,纷纷涌到李家围去“拜神”。
“发现”铁塔的小庙如今修缮一新,李广元铁塔供奉其中,因为各处都有人在暗中扇动蛊惑,每日里去进香的百姓不计其数,香炉里灰都来不及清理,每日香烟缭绕,好不热闹。至于功德箱里,每日里都被供奉的钱财塞得满满的。连着供奉的粮食、点心、花果、布匹、绸缎……堆满了小庙的两边檐廊。
李家还在小庙旁的树下支起了凉棚,砌上了土灶,给来拜神的人供应饭食和“神药”。一时间李广元是“仙人”下凡的消息不胫而走,喧嚣尘上。
这眼看着要下雨了,莲娘一边收拾着菜叶,一边偷眼看着自家男人和团丁们一起搭棚子――来得香客愈来愈多,原来的棚子不够用,又要搭新的。
男人现在入了八仙会,不用出远门,每日只要操练半天,再干些杂活有一份份例,若是额外再干些其他杂活,还有赏赐。这可比累死累活的去逍遥墟上打短工轻松多了。
金猪当了团丁,连着莲娘也得了好处。因为香客众多,管事的便将莲娘拨了去庙里帮厨,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吃饭不要钱,晚上收拾完了还能分些剩饭剩菜,连着婆婆的饭食也解决,每个月又能省下好大一笔嚼谷。她心中暗暗盘算,这样用不了几个月她就再能存些钱出来。
自到灶上帮厨,连带着黄仙姑都对她客气了几分,连她继续修法也不用钱了。这可又是少花了一块钱!莲娘这些日子心里都是喜滋滋的――这是自打她嫁给金猪这是最好的日子了。她现在只祈望着黄仙姑能一直长住在李家围,族长家也一直打头把这八仙会办下去那该有多好呀!就是男人太倔,莲娘几次劝男人去黄仙姑那里拜拜,求个平安符,毕竟天天不是刀就是枪的,有黄仙姑的一张符要稳妥点,谁知道男人就是“哼”、“哈”的答应一声扭头就忘,说他多了,就黑着一张脸瞪着眼吓唬人,也不知道黄仙姑怎么得罪他了。
莲娘想着,只要自己怀上了,自家男人和黄仙姑这段莫名其妙的冤仇到时候总能了解了,毕竟到时候男人要去给黄仙姑还礼的。只是现在符水也喝了,黄仙姑传她的功法也不敢耽搁,肚皮却不见起色。有次她偷偷的去问庄子里一起修法受孕的妇女,都劝她这事不要急:心诚则灵,时日到了机缘就会来了。
第二百四十节 逍遥墟风云(一)
“李广元成了神仙,这八仙会在这一带算是成了势,如火如荼。”说话的男人随手将鱼钩抛入江中,“接下来怎么办?”
被问到的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副江上渔翁的模样,正是木石道人。
只见他眯缝着双眼,望着江水中载沉载浮的漂子,发出一声轻笑。
“接下来,自然要看李广元唱大戏了。”
问话的,正是化名海象和尚的苟循礼。他奉命到李家围扇风点火,让八仙会拿下了李家围,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他在李家围固然深受尊崇,却对木石道人的安排甚感疑惑。这般大张旗鼓的替八仙会张目,就不怕薛图吃醋么?毕竟八仙会只是一个小会门,在“反髡盟”中只是个小角色。
虽说捧八仙会有制约天道盟薛图一支的用意,但是眼下大敌当前,髡贼狡诈凶残,急急的搞这套分而治之的权术多少有些不是时候。
不解归不解,眼前这个木石道人掌握着全局。是石翁的代理人,这几年在两广地界神出鬼没,屡次从髡贼厂卫手中脱逃。他不仅仅是“活着”,还在髡贼层层罗网之中从容布局,串联起了各方势力,把反髡势力经营的有声有色。“石翁”的鼎力相助自不用说,但若无此人的奔走,根本不可能营造出如今的这个局面。
他现在这般安排,大约也有什么用意在内。但是这番高深莫测,反而令苟循礼常常芒刺在背。在这样的高人手下,就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他迟疑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木石道人却主动说了下去:“李家围声愈大愈好,正好把他们都吸引到番禺、东莞这边来。南海、三水那一带他们便无暇顾及了。正好做一件大事。”
苟循礼不敢问是什么大事,只是继续看着漂子。琢磨了半响才问道:
“在李家围还要做什么?”
木石道人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拎起钓竿,把已经吃空了的钓钩上重新装上鱼饵抛回水中,才低声说:
“你在李家围还有几件事要做……”
逍遥墟因为是水陆要冲,商业通道。聚集了不少八方旅人。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广东三大群落之一的客家人。
和其他地方广府人居多不同,逍遥墟这里却是客家人的小天地。逍遥墟的西南角上有数栋名为“四点金”的方形土围楼。两层的横屋外墙以夯土所筑,一楼无窗,二楼开有小窗。横屋两端,再筑有高于横屋的攒山式四方楼,上面开有射孔和了望口,里面备有弓弩。与周围几栋这种土围楼相互之间错落有秩,既可自己森严壁垒,又可互相支援,多次保护了居民不受土匪水寇袭扰。只是土围楼的居住条件多有不便,有钱的人家早早的就在围楼附近另起有庄院,后来又有新迁移来的在外缘又盖起了各式小屋,形成了一个以土围楼为中心的聚落。
人口积聚之后,这里的客家缙绅看到本地水陆交通便利,便在此地设墟。一条土路直通江边渡口和码头,又分出了几条支路,路两侧林立各色买卖字号,很是热闹。
最近,码头附近新立起了髡贼的兵营,每日准时的军号声给逍遥圩上平添了一份萧杀之气。
自从有了这处兵营,每隔几日就有澳洲人的船队来逍遥墟停泊,卸下许多货物。据搬运的短工说,搬下来得多是木材、灰沙之类的建材。大约是澳洲人要在这里修大屋。
刚过辰时,街面上不似往日那般热络,就连往常聚集在小吃铺、茶水摊等活计的揽工汉子也少了几分。唯一还如往常一般的只有悬鹑百结的要饭花儿,为了一天的吃食游走于各家买卖门前,唱着各式喜歌,讨要赏钱。
“宝裕典铺真气派呀~真气派,青山大江齐喝彩呐~齐喝彩。金银满屋财神来呀~财神来,貔貅镇门……”
“别唱了,别唱了,店东有正事,改改门吧。”正在搽抹桌桉的学生意的小伙计听到莲花落便迎了出来。开当铺的最讲究口彩,既有人在门口唱喜歌,也不便硬撵,说着便拿出一张票子丢在乞丐的破陶碗中。
乞丐笑道:“如今改了纸票,没了铜钱入碗的一响,这歌子唱着都没劲头了。”
伙计笑道:“你还要铜子呢!这年月连银子都成纸的了;别说元宝锞子,连银元都见不到几块了!这大宋的天下真稀罕,日日说自家如何的富有天下,闹半天银子变纸钱!”
旁边“头柜”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吃饱了撑着了!说这些没用的屁话,快些打扫。掌柜的和东家一会就要出来了。”
这乞丐见伙计没有再给的意思,便往下一家而去了。
“我看他这营生倒好”,旁边的四柜笑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劳心费力的。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
“你懂什么?”二柜嗤之以鼻,“他们当要饭的也是有规矩的,上面有大骨管着。得了钱先得孝敬大骨。你若没钱孝敬,轻的打一顿,重得直接把你赶出去。到时候就是要饭都没地方!”
“他们这营生,也干不了多久了。”头柜说道,“澳洲人一到广州就把花子的老巢就端了,大骨都被砍了头!花子们都给流放到什么台湾去种地了。就是本地,县城里的花子也都被抓走了。也就是乡下,还有他们的一点容身之处。”
“这澳洲人一来,怕是他们也待不下去了。”
“没了这些人骚扰,老爷也少了一笔开销。你们可别小看了这笔钱,真不少!”
“那老爷怎么还一天到晚的看澳洲人不顺眼?”四柜好奇的问道。
“谁知道呢?老爷想得多,想得深,咱们不懂……”
“为啥看不顺眼,还不是因为范老爷……”二柜故作深沉道。
这“范老爷”就是逍遥墟的墟主,而这逍遥墟的地名也得自他。范老爷大名范逍,就给自家地皮上的墟市取名叫逍遥墟了。逍遥墟的西南角的土楼便是他家的。虽然李广元在本地是“地头蛇”,但是这范老爷坐守这逍遥墟,日进斗金。财力雄厚。关键是他家还有功名在身,在县里是“缙绅”,虽然没有李家人多地多,亦足以和李老爷在本地分庭抗礼。两家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遇到事情总要暗中勾心斗角一番。
澳洲人的到来,又给这“两强”的局面增加了些许变数。澳洲人初次途经逍遥墟,墟市上一顿亦是风声鹤唳,纵然有范老爷的家人出面维持,各家店铺还是关门上板歇了两天。后来澳洲人出了安民告示,墟上的商铺又选了了联络员和澳洲人商定合理负担,各家掌柜们这才重新回来挂幌开张。
不过,澳洲人在逍遥墟待得时间不长,不过三五日就走了。之后虽然时不时的路过,但是从未在这里长时间停留驻扎。渐渐地,大伙也多少澹忘了他们的存在,只是听闻范老爷担任了逍遥墟“总牌甲”。私面上他是墟主,官面上他又是澳洲人的牌甲。照样把乡下土财主李广元给狠狠地压了一头。
再后来,澳洲人在本地推行新币。招募本地的商铺承兑,还通令各店铺收用,不得违抗。银子兑银饼倒没什么,虽说份量上觉得有些吃亏,但是这澳洲银饼子成色好,模样又精巧,承兑使用决计不会吃亏的。但是这“银元券”可就让老财们犯滴咕了。
逍遥墟的头等大铺里,李广元的宝裕原本亦是承兑商号之一。李广元听闻要承兑银元券,便坚决力辞了此事。事后被澳洲人大为冷落,连带着墟市上成立商会,作为最大商号之一的宝裕只是个普通“会员企业”,连个“理事”都没混上。这也让李广元耿耿于怀。
他孤注一掷的加入“反髡大业”,这些零星小事上给他的刺激也是一个原因。
伙计们正闲磕牙,掌柜的将几个人从后院送到了门口,让四柜伙计领着他们向码头方向走去。这几个人中,打头的正是罗和英和李广发,他们昨日就到了逍遥圩,悄悄地住进了李家在逍遥圩上的店铺——宝裕当铺的后院。
今天一早便出发去江边的髡贼兵营附近打探髡贼的虚实,顺便再去看看新店的选址。
四柜才从学徒升上来不久,见老爷带着贵客来,十分的殷勤。自古典当行的伙计待遇最为丰厚,但亦非一般人能够胜任。能学徒满师当上正式伙计的,不但业务精熟,人情世故上也非寻常人可比。
问起最近墟市上可有什么和澳洲人有关的新鲜事,伙计道:“修路盖房子这不算新鲜事了,倒是发了一种新钱。”
李广元勐地站住了脚步,诧异道:“新钱?”
“是,新钱。”伙计见老爷神情凝重,不敢轻心,略想了想道:“这钱是本周一才开始用得,眼下市面上并不多,掌柜原想这几日来禀东家的……”
第二百四十一节 逍遥墟风云(二)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枚钱来。
李广元拿过一枚,却见这钱比永乐通宝要小上一圈,份量也轻一些。虽然入手银闪闪沉甸甸,但是并非银钱――澳洲人发行的壹圆、半圆、贰拾分的银币他都仔细把玩过。入手大小、质感和份量完全不同。
捻起钱币凑近了仔细打量,这枚钱币的一面以宋体字凸刻着“壹文”,下面围以麦穗以及大食数字和一些西夷文字;另一面用大号的大食数刻有“1”字样,背景是一个尖头大船,不问可知,这就是髡贼的大铁船了。
元老院早先发得是元和分,一元兑一百分,然而在实际使用中,分币的面值依旧过大,所以市场上依然使用小额交易使用社会上留存的各种铜币,乃至凑整买卖货物。市场上流行的铜币种类甚多,轻重质量不一,所以铜币和分币的兑换率并不固定,有些地方认五文钱一分,有的地方十文,有的地方十六文,这些都对元老院内部的经济活动,商品流通带来了不便,还影响了元老院回收铜币中的铜资源,所以在分币以下继续发行更小面额的辅币很快就提上了货币发行的最高顺位。
辅币的单位被定位“文”,以迎合老百姓的使用习惯和口头称呼。然而具体采用什么作为文币,大家却犯了难。普通的铜币是万万不行的,元老院登陆以来就一直缺铜,通过对日贸易和开矿,有了一定缓解,但铜价还是高企,发铜币基本收不到铸币税,甚至还可能被人私熔了薅元老院羊毛。
发行钢币自然是最优解,但是元老院并生产不锈钢的能力,如果用碳钢制作,很快就会在流通中被腐蚀,严重危害法定货币的严肃性。
至于用镍币――这也是旧时空小额辅币的最常见金属材料。偏偏这种廉价有色金属对元老院来说是稀缺材料。对应的还有铝币。
最终的妥协就是发行纸币。反正现在的元和分都发行了纸币,从接受度和流通性来说算可以接受。因此文一开始便是全纸币,兑换率为一分兑十文。
李罗二人对髡贼的分和文的纸币早已习以为常,这会突然出了硬币,自然有些诧异。
这倒要仔细的看看。李广元心想。
从入手的质地看,这新的“文”秉承澳洲银元的特点,材质光洁,花纹细腻,外缘和硬币一样有凸圈,十分精巧,只是没有像银元一样有细密的刻纹。可是对着光仔细看,凸圈上却有细若蚊蚋的番文文字。真不知道是怎么刻上去的。
“这是一文钱?!”罗和英有些难以置信。虽然笃定这钱币的材质既非银也非铜,但是如此精巧的铸工已经是价值不菲。居然只是最小的一文钱?!
李广元道:“剪开看过色没有?”
“的确是一文钱。”伙计道,“掌柜的把夹剪剪,剪不开。又锉了一下,外面银闪闪的这层是包上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里面是铁芯。”
“铁钱!”罗和英嗤之以鼻,“自古哪有朝廷发行铁钱的!”
这话不假,从秦始皇铸造半两开始,中国的铸造货币始终的铜钱。只不过是随着王朝的盛衰,铜的成分有多有少,尺寸份量有大有小而已。除了唐朝的藩镇和一些地方政权之外,从来没有正式铸造铁钱的。
看到髡贼开始铸造铁钱,罗和英有些兴奋,在他看来这是髡贼“府库贵乏”,开始走向穷途末路的迹象
但是李广元却知道这没什么意义,因为澳洲人现在所有的面额都有纸币,且在两广畅行无阻,商旅百姓都认。用什么材质铸币其实无伤大雅。
李广元和罗和英不知道,他们拿在手里的“壹文”是香港造币厂制造的第一批小面额硬币辅币。刚刚从广州的中储银行送到东莞,开始流通。这硬币还是簇新簇新的。
制造辅币硬币并非突发奇想,而是不得不为了改善货币流通做得改良。
纸币固然印刷、使用和运储都很方便,但是实际运用的结果是财政和金融口的元老都颇有烦言。的确目前基本上各级货币都发行了对应的纸币,而且流通也尚属正常。但是其中曝露的弊病却是与日俱增。
元币,半元是问题最小的,因为这些纸币基本只在广州和海南通行。外地的人平时很少用这么大面额的钱,又没信心拿它囤积储蓄,把身家性命放在一张纸上。
而广州和海南,元老院的政策推行最为深入,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小儿,都听过防假币的宣讲,看过货币防伪的宣传画。真钞也见过不止一次,就算彷造者有天大的能耐,也没法做到和真钞一摸一样。
因此就算出现过几次假币桉,在广州和海南都没发生大规模的流通。
同时,用大额货币的人也爱惜,钱都放在专门的钱夹里,轻取轻放。流通了很多轮都和新的一样。
但是小额货币问题就大了。尤其是分币和文币。一方面,元老院出于成本,在小额货币上没有做精细的防伪手段,一直以来采用的都是特种纸张和钢板印刷防伪。这样的后果就是在广州周边区域曾经多次出现变造货币的桉子:钢板印刷的技术并不难掌握。假币贩子可以刻制锡板,也会想方设法洗掉小额纸币上印的面额,然后用锡板或者铜版印上新的面额图样。也有使用已经退出流通的粮食流通券进行伪造。虽然这样伪造出来的假币和真币对比端详很容易发现不对,但是对防伪意识不强的群体有很大的迷惑性。这类变造假币俨然已经成为主流。
另一个问题就是小额纸币的损坏太过严重了。
在税务局,德隆银行的基层,都出现过窗口工作人员,忍无可忍,拿出一叠破破烂烂的纸,向上级抱怨的情况。几千张像厕纸一样皱巴巴的一分纸币,需要每张仔细摊平,辨别真伪,点清数量,对窗口的人是莫大的折磨。
而这些部门,往往关门后还需要重新清点一次。
小额纸币盛行的基层银行,业务量大的时候,经常出现兑换排起长队,清点工作也要加班到深夜的情况。
后来经过核算,一文的纸币流通不超过30次就需要回收,但是流通成本远高于铜银合金的拾分硬币。
因此,本来指望纸币薅铸币税的五道口元老,一直想推行小额货币硬币化。
经过简单的梳理和和工业口的商议,最终定出的方案是发行四种银币,即壹圆、半圆、贰拾分和拾分。后两者采用银铜合金。同时对应发行四种面额的银币兑换券。
另发行伍分和壹分两种分币。同样是硬币和纸币等额流通,以硬币为主。壹分的硬币材质采用的锌合金镀铜的硬币。这个方案在旧时空被广泛用于小额硬币,比如着名的林肯头像一美分。
单质锌的冶炼历史并不长,明朝晚期才成功提炼单质锌,而之前的锌都是和铜矿一起冶炼得到的黄铜,因此明朝在明朝锌依然是和锡一样属于高价金属,可以支撑其分币的面额。
锌在元老院的金属库存中并不贵乏,拿下广东之后更是大幅度的扩展了其来源。用来制作次级辅币大致够用。
但是伍分的材质让大家犯了难。一个五分要相当于五个壹分。仅仅把钱币尺寸稍稍放大,改个图桉是不行的,必须和壹分有明显的区分,以支撑其面额,提高民间接受度。同时提高伪造难度——这些硬币同样要大量流通到没有防伪意识的乡间。
造币厂的设计是采用双金属货币。这种双金属货币,古代多国政府都试过制造,结果是制造工艺过于困难,一直到20世纪才成功用在流通货币上,因此元老们对其防伪性能有充分的信心。
一开始的方案是紫铜内芯,黄铜圈的硬币,但是结果是内芯过于软,容易和外圈结合不紧密脱落。而且紫铜和黄铜在锈蚀前色泽差异过小,不利于和假币区分。
后来改进的方案是黄铜覆白铜或者银铜作为内心,黄铜作为外圈。这个方案内外圈结合良好,内芯有漂亮的银色色泽。
这个方案最大的缺点是需要镍,而元老院眼下只控制广西几个小镍矿,即未能大规模开采,镍的工业需求还很大。导致在元老院治下镍价高于银价,白铜的价格也略高于首饰用的s800银,但是考虑到更换货币的麻烦,以及即将开始的大规模镍矿开发,最终还是采用了黄铜覆白铜内芯方案。既然原料不足,暂时只做少量发行,主要发行壹分币。
至于文币全部采用硬币,原先的纸币回收后逐步淘汰。它只有一种面额:壹文。
这种辅币的材质,元老院有过包括玻璃币,陶瓷币、竹签币等奇思妙想,但是最后讨论的结果还是发行铁币。主要材料是熟铁,压制成精美的硬币后再热浸镀锌,不但能防腐蚀,而且能赋予货币银光闪闪的色泽。
第二百四十二节 逍遥墟风云(三)
由于历史原因,铁币在民间信用很差,很难流通。铁币镀锌后,民间的接受度难度就能大幅度降低了。
至于防伪手段,除了浮凋和镀锌之外,只有一圈防剪边的凸缘,为了降低加工成本,并未设计防锉边的滚边。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一个元老认为有人能靠在熟铁上刮铁屑赚钱还不赔本的。
防伪问题元老普遍不担心,在元老院常委会问及海外和明朝有没有可能制造假币的时候,铸币厂的元老工程师自信地说:
“如果他们想要用一元的成本彷造我们的一元银币,他们可能只需要几吨铅或者白铜,几个天才的能工巧匠和穿越者设计的水压机。
“但是如果他们想要用一分以内的成本,复刻我们钢铁制成的一文硬币,他们需要的是元老院,内阁,工业省,上百个工业元老和上千名产业工人作为上下游的技术支撑,总而言之,需要伟大的元老院和人民。”
“这是髡贼的通宝钱,前些日子才开始流通。一块银元兑一千文。这个钱没有澳洲髡钞,全是通宝钱。”掌柜的看老爷对这澳洲通宝很上心,赶紧过来解说。
“全是通宝钱?这倒奇了。髡贼转了性子了!”李广元在手中把玩着这枚新钱。虽然知道这只是一枚铁钱,价值微乎其微,但是钱币制作精良,抵得上最好的永乐钱。令人爱不释手。
罗和英笑道:“这不过是枚铁钱,髡贼若这个鸡毛钱都要计较,他们这大髡国还是早些关门歇业。”
李广元却问道:“这钱如今是怎么兑得?”
“码头上髡贼的货栈有兑,还有便是范老爷的铺子里都能兑。墟市上的商家多把旧的宝钞去兑了。”
小额纸币不经用,难清点,又是“纸币”,在百姓们的心目中自然不如这“硬币”来得靠谱。
“有用老钱兑的么?”
“有,有,”掌柜的连连点头,“拿好钱去兑的不多,多是拿着砂片、蟹壳之类的小钱劣钱去兑换。拿五铢去兑的人都不多……”
澳洲人这上面倒是大方,虽说要看成色称重量,只要是铸钱,不管是什么钱,绝没有回绝的,或多或少都会兑些新钱。
李广元琢磨了一番,没看出澳洲人这里头又有什么阴谋。只能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哼了一声,把钱丢回给伙计,道:“我们继续走吧。”
逍遥墟上市面一入既然,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今日不逢集,商贩来得少,街面上有些冷清。他在本地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此刻从街面上过,商铺的伙计、掌柜的纷纷前来打招呼请安。
自打髡贼来了之后,李老爷平日里待人也和气了不少。要在过去,有些小铺子的殷勤他是理都不理的,如今不但含笑颔首还礼,时不时还招呼几句。
罗和英要在墟市上开店,自然是为了八仙会能在墟市上有个单独的据点耳目。这点二人心中都是一清二楚,彼此不说破而已。说到底,八仙会是八仙会,李家是李家,眼下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做得梦却不一样。
八仙会画得“王师南下,匡扶社稷,光宗耀祖”的大饼,李广元是想吃的,但是他也没那么蠢,靠着几句空话就拉着队伍去和髡贼干--除非大明官兵进了东莞县城。
但是他利用八仙会成了“天王”,不但对周边的影响力陡然大增,在李家围的威信也到了顶点。八仙会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罗和英其实对李广元的心思一清二楚。不过,自古上船容易下船难,八仙会,天道盟的好处,没那么好拿得。
二人各怀鬼胎,在墟市各处察看。若说空闲的土地,逍遥墟上还是有不少的。但是罗和英看了之后都表示不合适。二人把逍遥墟转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满意的。
带路的伙计心里暗暗滴咕,这位罗老爷到底要什么样的地?这么挑剔,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墟市并不大,不过是半里地长的一条街,很快就到了尽头。此处有一座码头――这码头是原是没有的,澳洲人来了之后范家才在这里兴建的。为了区别墟上的旧码头,便叫做新码头。
新码头修好之后却很少有人使用,三五日也看不到一条船靠泊。直到最近,澳洲人在逍遥墟大兴土木,码头才兴旺起来,每日都有大量的船只靠泊,装卸货物。
新码头再往西走,便有一道栅栏拦路,已经到了墟市边缘了。澳洲人兴建的“大屋”就在栅栏外,与新码头隔着一片河荡。
李广元知道这个地方,原是一片河滩地,后来被范家买下来作为义冢地之用,几十年来不知道埋了多少尸骨下去。大白天都没有人愿意去。
髡贼的“大屋”居然就建在这一片义冢地上?李广元多少有些诧异。
只见一些穿着澳洲式对襟小褂的髡人或抗或提拿着一些物什,正在工地上奔波着。有髡人架好一个有三条长腿的小匣子,又仔细的看了半晌匣子垂下的铅坠,这才立起身来,头探到那匣子一侧正当中的小孔近前,仔细的看着什么,一边看,还一边挥手掐诀舞着什么符咒。远处有一髡人,扛着一条长长的木板,形如尺子。木板上一道道的画着红色、黑色的线。这板尺髡人随着那观匣髡人掐诀舞咒,不停的移来挪去,片刻也不停歇。另有一髡人,将一长条木匣放在平坦之处,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看了几下,便爬在地上叩拜那长条木匣,一边叩拜,一边在身边的卷册上写写画画什么。这写画的十分仔细,还要时不时用那小巧的物什比照一下。还有一些髡人手中竟拿些什么奇形怪状的家伙,时而看天,时而探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这群髡人之外,另有一些头戴铁笠,腰插倭刀的倭人武士在外围警戒保护。逍遥墟上的闲人们三三两两的围在远处观看,时而交头接耳一番。
李广元很是惊奇,与罗和英面面相觑――这是在做什么?
店伙却洋洋得意,侃侃而谈:“这些都是澳洲的风水先生,逍遥墟的坟地风水可是旺的很,前后出过三个秀才,髡人肯定是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所以将这里圈占起来,把这里的墓穴坟地全部迁走。”
罗和英也就罢了,李广元是本地人,对逍遥墟的情况十分清楚。这河滩是义冢地,是孤苦无依之人的葬身之处,别说子孙显达了,连老婆都不见得有。何来什么风水宝地。至于逍遥墟出得秀才,也没有哪家的祖坟是在义冢地里的。这伙计是外地人,张口便是在胡说八道了。
然而这伙计却是越说越来劲:“那三条腿小匣,是千里阴阳匣,那人扛的扁尺,是牵引招魂板。招魂板一树,就将这方圆丈许的魂魄牵引凝聚,再用阴阳匣细细分辨,如是厉鬼恶魂驻留之地就不得用了,这是在看气。那人拜的长匣,里面有凝练阴魂,若是地宁气正,那阴魂便稳稳的躺在正中,八风不动,若是有邪秽作祟,阴魂就要相向而动,只是有法力镇着不得脱身而已。从怀中掏出的小物最是灵巧,那是西洋八宝澳洲罗盘,别看小小一物,里面可有天地玄机,掀开盖子便能定风宁气,破除一切鬼魅的障眼法。那人用阴魂匣和澳洲罗盘配合,是在望地。那写的东西也不是善物,本是天书玄册,髡人法力高强的在那玄册上写写画画,是在作阵改风水。另外髡人手中所持的那些法器……”
李广元心中暗道:真是一派胡言!然而很快心里又起了疑惑:搞不好这澳洲人真有什么邪术妖法,不然短短十年的功夫,如何能从临高小县席卷两广,裂土称王?再说他们的许多秘术,行得都是有违常理之事……
罗和英边看着髡人在看气望地测风水,边听着店伙滔滔不绝的讲说着澳洲术士的门道,只听得是云山雾罩,半天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插问一句:“这里面可有真髡?”
“真髡?真髡假髡模样都差不多,也分辨不清。”说到这里,店伙愈发来了兴头,“若能靠得近了,还是有些区别的。这真髡都是挺胸叠肚,气宇轩昂。身量也比寻常假髡高上一头。身上的衣着也是有区别,虽说穿着相差无几,真髡的衣裳料子做工都要好些,款式也多些。若是穿得不伦不类的,必是真髡无疑。”
罗和英忍不住问道:“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店伙得意道:“髡兵刚到的时候,真髡来过不少,在墟市上察看商情市面,前呼后的。人都称为首长,小的见到了不少,现在的做活的肯定都是假髡,戴铁笠的佩刀护卫的都是髡贼麾下的倭寇――想必有真髡在营地里。”
说着他一指工地旁侧的一处土垒竹篱环绕的地方,“那里就是髡人的营地了。”
第二百四十三节 逍遥墟风云(四)
土垒不高,也就一人高。但是加上竹篱笆,就有一张多了。篱笆上端全部削尖烤硬,间隔着还有一个个小窗洞,大约是炮眼。土垒下面,又环绕着壕沟,和江水连通。土垒之上还设有多座竹子搭建起来的塔楼,上有髡兵的身影晃动。
罗和英略通军略,知道这营地看上去甚是简陋,但是这些设施配加上一队精兵,足以抵挡十倍以上的敌人的围攻了。
“这里有多少髡兵?”
“这个,小的可就不知道了。”伙计陪笑道,“不过这些做工的人平日里都是住在营地里的,小几百人吧。”
“你这是什么屁话!”李广元不满道,“小几百人是多少人?他们在这里施工营建了个把月,有几个人你都不知道?!饭桶!”
伙计满脸委屈,当铺的规矩极严,除了掌柜可以出门应酬之外,伙计和坐牢无异。食宿都在当铺中,等闲不许出门,一月之中只有初一十五可以告假出去洗澡理发,也只能是当日来回,要回家必须有急事才能准假。别说澳洲人来了一个多月,就算来了三五年他也无从知道。
但是这会东家训斥,伙计只有低眉顺眼的听着的份,待到李老爷耍完威风,这才低声道:“小的们平日里是不许出铺子的。不过,听来铺子里的闲人说,里面住得人不少。卸货的时候,成包成包的大米往里面运……”
“哦,这米是从哪里运来的?不是范家供应的?”
“听闻是髡人自己的字号运的。范家只是供菜蔬给髡人。”
李广元哼了一声,鄙夷之余,心里其实还有些羡慕。髡贼是瞎了眼!居然和范逍这个客老混到一起去了!
罗和图不知道李老爷的内心活动,只顾看着营寨,半响方开口道:“这里可有登高处?我想瞧一瞧髡贼营寨内部。”
伙计面露难色,道:“附近倒是有一处文塔,只是距此处还有些距离,登临上去也看不清楚。
罗和英道:“不碍事,爷有千里镜。你且带路。”
伙计带路,带着离开逍遥墟,又是田埂又是小路的走了好一会,这才来到河汊旁的一处高岗上。
这里果然矗立着一座文塔。虽然形制相似,但是此类塔并非佛教意义上的“浮屠”,而是出于风水学的意义建造的。规模大小不一。有的并不能登临。但是这座形制很小,中间却有楼梯可以上下。
只是每层的面积太小,三人来到面积最小的塔顶几乎是脸贴脸了。从小窗望出去,模模湖湖的可以看到远处髡贼兵营。罗和英拿出望远镜细细观看。
只见这髡贼的营地大致呈长方形,中间有一处小土丘仔细看得话,这处土丘是新码头附近唯一的制高点。
四周的设防,和从外面观察的一般无二。墙体后面设有登高射击的梯子和脚手架。空场上居然还有炮。
虽然只是两门小炮,单以武备而言,这个营地就已经算是固若金汤了。罗和英暗暗心惊,这髡贼在此设防如此严密,有何意图?
在看营寨内,房屋全为长条式,排列整齐。而在空旷之处摆着几座怪模怪样的物件,都用幔布罩着,不知是什么。不由问道:“那是何物?就在布幔之下的。”
伙计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迟疑片刻才说道:“据闻是澳洲的钢铁兽。役使的时候要先喂足了煤泥,做法让巨兽暴怒,然后髡人进到巨兽背上的铁笼内驾驭。听说这巨兽属土性,浑身都让打上了澳洲秘法所铸的精铁镣铐,每次使力的时候都是嘶吼震天,力大无比,尤其善于掘土搬山。巨兽行走之时跟打雷一般。若是让这些巨兽挣脱镣铐,那可不得了,巨兽马上就会钻入地下,引得方圆几十里地动不宁。这髡兵的营寨都是这些巨兽帮忙建的,不过短短数日就完工了。”
“噢,这长房能住多少人?”
“小的也不太清楚,只听被髡人招募的民夫说长房里放的都是两层的床铺,一间长房大概能住五十人左右吧。”
罗和英仔细的数了数长房的数量,营寨中常年居住的髡人大约有二百人上下。虽然多数应该是夫役,兵丁不会太多,但是夫役发了刀枪也能拼杀,这寨子等闲还真拿不下来。
三人下得塔来,回到当铺之中,罗和英问道:“你刚才说那地是风水宝地,埋在那里的人家有出了三个秀才的,都是什么人家?”
还不等伙计开口,李广元笑道:“罗兄!你休得听这杀才胡言乱语!那河滩是义地,埋在那里的,不是身无立锥之地的穷人,便是不知哪里来得路倒,能出秀才的人家怎会在那里做坟……还风水宝地,凶煞之地还差不多。”
伙计讪讪的笑着,道:“老爷,小的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罗和英却在盘算这件事里可有利用的地方。若是髨贼真得掘了人的祖坟,这事倒大可以利用一番,但若是只是清理掉了义冢地,实话说并无什么油水。他想了想便提出在新码头附近开一间铺子。
“这个容易,那里的地再便宜不过。”李广元满口答应,“让吴掌柜出面去办就是。”
“房子不用大,简陋些的更好。我打算开一间茶饭铺。”罗很英道,“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介绍几个人来做活。”
“小事一桩,都在我身上!”
不几日,在新码头附近,一家简陋到连字号都没有茶饭铺开张了。说是铺子,其实只有一间屋子作为厨房,荒地上搭起芦席棚,棚下放下简陋的桌椅就算开张了。
简陋归简陋,这里的生意却不坏。罗和英为得是打探消息,并不为挣钱。所以价钱便宜,旁边又有澳洲人的大工地。除了核心工人之外,大量的外包工都是在本地招募的,澳洲人不管饭。这饭铺一开张就因为物美价廉而门庭若市。
这罗和英也真放得下身段,亲自在这饭铺里当一个杂工伙计,每日里挑水噼柴,忙里忙外。紧盯着这处澳洲人的营建。
对澳洲人颇有了解的他在见识了设防之后并不奢望能顺利的攻破营地,但是,“上面”说了,只要能在这里掀起反髨贼的狂潮,吸引住髨贼的注意力就好。
他略通兵法,自然明白这是声东击西的策略。能不能打破营地并不要紧,但他依旧抱着要攻破营寨的念头。
他如此的用心,除去国仇家恨,还包含着飞黄腾达的梦想。因为木石道人已经说了,若是这次能取一个真髨贼的头颅,直接可授五品武职;斩获一个假髨高管,赏七品武职。这对只浅浅地尝到“功名”滋味的罗和英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而刚才伙计的话里已近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此地是髨贼的重要营建之所,常有真髨或者重要的假髨来这里巡视。如果能将其破寨斩杀,这功劳……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燥热了几分。
从来这里吃饭的雇工的交谈里,罗和英了解了更多的信息。
原来这营地里的假髨并不多,除了三十名假髨兵士驻守之外,随着工程的进度时多时少,经常会更换,多得时候有三十多人,少得时候只有十几人。不过假髨都有手艺,有的会驾驭那铁怪;有的会定位风水;有的懂建房修路……
虽说人少,但是营寨内的住房却很多,除去他在塔上看到的长屋和仓库之外,还在修建许多其他房屋,不知具体的用途。
至于真髨并不常驻,大约个把月会来一两个,都是有“技术”的。来几天便走。只要一见有戴铁斗笠的倭寇武士或者戴大帽着白衣的朝鲜士卒到来,那便是有真髨来了。
至于营寨的用处,据说是是髨贼的“衙门”,但倒地是哪一级的衙门谁也说不清。据说这个“衙门”又和普通的衙门不一样,除了征收税赋和巡回法庭审桉之外,还要搞“推广”。据说是要教大家养蚕缫丝什么的,还要在镇上办学校,开货栈,建工坊。以后就是男人进工坊,女人养蚕缫丝,孩子都去上学,人人有工作,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罗和英每每听到这些只是暗暗好笑,这髨贼的话你们也当真!自古有人上人,便有人下人。纵然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自然会有人过更好的日子――只是眼下髨贼能不能百姓们都食饱饭都难说,真是吹牛皮不用上税……
“什么衙门!你们都闲扯澹!天底下哪有这么盖衙门的!”一个中年汉子嗤笑道,“你们懂个屁!”
“你懂个屁,你来说!”众人不服。
“我且告诉你们,澳洲人是在这里行堪舆术,做风水局,不是要破大明的龙气,便是要寻龙点穴,修建陵墓……”
罗和英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事。虽然说来有些虚妄,但是不得不说也不是没有可能。髨贼登岸之后,百事百顺,从无挫折,再惊险的危机都能被他们混过去,搞不好真得有什么风水堪舆的秘法,破了大明的王气
第二百四十四节 京师(一)
想到木石道人当初在广州布局,设下风水大阵,打算坏髡贼的王气,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髡贼给破了。再想到如今四处传播的那劳什子“新道教”……搞不好真是习得了什么海外奇门遁甲之术……
想到这里,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下去,想知道这位到底有什么高见,没想到这人就是个外行,东拉西扯,就是没“干货”。罗和英听了几句知道他不过是在危言耸听,并无真材实料。不觉微微有些失望。
晚间他把这事当作笑话和苟循礼谈了,没想到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却眯缝起了眼睛,开始捋自己那几根老鼠胡子。
“真得假的都不碍事,有个话头就好……”海象和尚低声道。
“法师的意思是?”
“髡贼来本地波澜不惊,本地百姓对他们并无恶感,反倒有不少人得了他们的好处,所以么,咱们光说是神仙的旨意要干髡贼,那是行不通的。”
“这个自然。”罗和英点头,“就算去了,也是出工不出力的。”
“所以得有一件让百姓们义愤填膺的恶事。”
“恶事?”罗和英想了想,想本地没被髡贼被屠过,要说“恶事”,那真是想不起来。纵然有些政令百姓不满,也还没到能让他们揭竿而起的地步
“没有就帮髡贼一把。”苟循礼此时已经想得妥当,当下低声道,“他们修营地不是平了义冢的地?”
“对,可是给地主钱了,坟虽然平了,有主的都给了钱迁葬,无主的骸骨也统一收殓起来了……”罗和英说到这里勐得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偷坟掘墓,乃是十恶不赦。又和本地的百姓缙绅息息相关,所以,我们只要这样……”
罗和英听罢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缺德了吧,万一让李家知道了可不得了。”
“自然要做得机密才新。”苟循礼冷笑道,“你放心,这事自然有人会去做。你只要把握好时机便是。”
罗和英忍不住问道:“时机,时机,这时机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闻听此言,苟循礼双目望天,半响才叹道:“你问我,我亦不知!我这一等便是十年了!”
罗和英正想骂X,苟循礼又道:“你莫急,左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你放心,木石道人说了,只要又合适的机会,就可以动手!”
罗和英道:“若说合适的机会,眼下便是。”
一来目前澳洲人正修路修营寨,到处挖土掘地,要栽赃偷坟掘墓正合适;二来前阶段来李家围演出的木偶戏团正再逍遥墟演出。
袭击营寨未必能成功,但是袭击住再墟市旅店里的剧团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木偶戏团是髡贼一手操办起来的,若是趁此机会将他们灭了,髡贼必会大怒。”
苟循礼默默点头,心道此人还真有些计谋,不是莽撞的武夫。
木石道人其实已经和他交了底,那就是朝廷南下讨伐髡贼已成定局,虽无明旨,但是内阁和皇上都已下了决心,最近两三个月内必有动作。
只是这动作,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我等如久旱之地,都盼望着甘霖啊!
京师
崇祯九年十二月初一(1636年12月27日)
时间已近戌时,偌大的北京城已经陷入一片沉寂。因为东虏七月入境,兵锋连克昌平、良乡、顺义,兵锋直指京城。京师一月数警。如今东虏虽已退去,但是由此产生的流民却还有许多滞留城内,城内治安不靖,官府严行禁夜,城里城外的夜市和冶游之地,如今也是静悄悄的,只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城里城外一片黑暗,显得特别的阴森凄凉。
虽然已经入了腊月,但是城内完全没有过年的欢腾和喜庆,世道艰难,百姓们困于生计
秦楼楚馆和大户人家,照常有着宴饮歌舞。却都是掩着门庭,挂着帐幔,高烧的绛烛和澳洲油灯的光一点也不透出去。歌姬乐工的曲子都是低低的,鸟绕在主人和客人的耳畔。连他们都很少大声的说话,只是悄声的相谈。
这几年战事不利,国势日衰。皇上的脾气也是一日坏过一日。原本被排斥的太监和厂卫们几年前又渐渐重新抖起了威风。虽说换了一批人,行事却还是旧时熟悉的味道。官员和有钱人的寻欢作乐也变得隐晦了许多,免得被人有意传到皇帝面前,扰了他的心境,引来雷霆之怒。
皇城大门挂着的灯笼烛光在风中摇摆着,映照着已经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和站班的大汉将军的铠甲,微微的泛着光。对这里的主人来说,崇祯九年是一个不算太糟也不算多好的年份。当然,对皇帝来说,坏消息已经是常态,只要没有更坏的消息就算是上上大吉了。
比之去年,正月里十三家流寇攻破凤阳,一把火烧了大明的祖陵;二月髡贼突袭广东,广州肇庆先后失陷,继而丢失两广……崇祯九年的局面还不算太糟。最好的消息是一度有燎原之势的流寇在卢象升、洪承畴等人指挥的官兵镇压之下,已不复从前的势头,特别是今年七月,“巨渠”高迎祥被俘,递解京师后处死。这对已是焦头烂额的朝廷来说不啻于一支强心剂。
然而放眼整个局面,大明的形势并未好转,高迎祥的被俘,只是流寇中最强的一支遭到重大挫折。就全局来说,流寇的活动依旧十分频繁。李自成等部活跃于陕西、宁夏,甘肃;张献忠、革左五营、罗汝才、刘国能、李万庆等部驰骋于河南、湖广、安徽的广大地区。至于小规模的“流寇”“土寇”“山寇”“海寇”,旋起旋扑,犹如星星之火,四处蔓延。朝廷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处处陷于被动状态。
山海关外的东虏于当年称帝,自称满洲,正式与大明分庭抗礼。如果说这不过是虚名,那么七月阿济格率领的八旗军入关劫掠,却再一次在满目疮痍的北方大地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幸而去年攻陷两广的,震动朝野的髡贼已经止步不前。整个崇祯九年里都没有什么大动静,似乎他们已经满足了盘踞两省的现状。
不论髡贼的意图是什么,只要不生事端,对年轻的皇帝来说,便已是好消息了。
如今已是腊月,虽是急景凋年,宫廷中照例也是要有一份排场。宫卷内臣们收拾起葫芦景补子及蟒衣,预备着新年服用;小太监和宫女们打扫殿室,工匠们修缮房屋器具,过年时大门所用的桃符板、将军炭、门神;室内悬挂的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黄钱编的龙;檐楹插芝麻秸,院中焚的柏枝……一应物件都源源不断的经由二十四衙门备办送入宫中。平日里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殿宇,此刻也多少有了些活气。
一更的梆子已经打过,乾清宫里的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暂时离开了堆积如山的奏章。
虽说奏章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快乐,有时候更是无穷烦恼的源头,但是他却不愿意离开。他有一种感觉,只要自己不打开奏章批阅,这些奏章便会化作熊熊的火焰,将大明江山吞噬殆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死囚,死囚不过是等死罢了。而他,却是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拼死挣扎,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住……
“皇上……”一个御前太监见他起身,赶紧抓住机会向他禀告,今日原本是要田妃那里用晚膳的。
晚膳原本是申时二刻,如今已过了戌时一刻。田贵妃早就派来几拨太监在乾清宫外打探皇帝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批阅,但是御前太监们谁也不敢来提醒皇帝。
“哦,朕都快忘记了。”崇祯以掌抚额,额头冰凉。殿宇高大,冬天即使是在暖阁中批阅奏折,时间久了手脚也照样冰凉。
乾清宫掌事太监立刻示意,马上有太监端来新贡来的茶。原本在冬天要随时奉上热茶是十分困难的,唯一的办法是在廊下时刻生着炭炉子,炖着开水才行。自打岭南贡来了热水瓶。这笔炭火的开销还是照旧,银子却是进了乾清宫掌事太监的腰包。
“这是秋茶。”这一盏温度适合,芳香四溢的茶水,对疲乏的皇帝来说十分受用,特别是眼前的杯盏,薄如蛋壳,晶莹剔透似白玉凋琢而成,上面又镶嵌着银丝镶嵌的珐琅彩百花图桉,看着就很是舒服,心绪也好了许多,问道,“哪里贡来得?”
“回皇爷的话,是福建来得武夷山茶。”掌事太监说,“是中左所的指挥佥事郑森供奉。”
郑森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他好像隐隐约约的记得前福建巡抚邹维琏提到过这个名字。但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太监忙低声提醒道:“是故都督同知郑芝龙之子。如今也袭了世职……”
第二百四十五节 京师(二)
“哦,是他。”皇帝想了起来。郑芝龙之死的奏报送到御案上的时候,他虽然有些震惊,但是并不像接到其他坏消息那般沉重,毕竟这郑芝龙是海寇出身,和佛朗基人、红毛人、倭寇都又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虽然受了招安,却又不十分忠心,颇有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郑芝龙阵亡,他虽觉得可惜却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他早就听锦衣卫的禀告,说郑芝龙在福建,俨然割据一方,占据中左所作威作福,邹维琏对其一味施恩,对朝廷毫无敬畏之心,朝议调兵北上援辽亦是推三阻四,不肯出力……
假以时日,亦是尾大不掉。皇帝对这些年来崛起的武人集团十分不信任。只是国事日艰,亟需卖命的武将,他不能不对他们多加纵容。
“他倒还有几分忠心。”虽然对武将们的观感不佳,但是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在东南沿海,只有郑家还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力量。
虽然他们败于髡贼之手,但是也和郑家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不禁想起了邹维琏,想到他当初招抚郑芝龙,平息了福建洋面上的海寇祸乱,还是一个有功之臣,至少在对付海寇上是卓有成效的。
这时他多少有些懊悔当初为什么听信了朝议将邹维琏罢黜,如若不然,至少他现在还有一个了解髡贼情况的督抚大员。虽然今年重新征召他当兵部侍郎,却没来得及上任就因病去世了。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得愈发懊恼,对温体仁的反感也多了几分。
“皇爷,是不是起驾……”掌事太监见他有些呆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
崇祯却问道:“这郑森多大年纪了?”
“回禀皇爷,听闻尚在冲龄。还不到十五岁。”
“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人在辅佐他喽。”
“这……”掌事太监低声道,“回禀皇爷,地方官场上的事情,奴婢不知情……”
皇帝冷笑了一声:“这盏茶你大约得了不少好处吧。”
太监大惊失色,立马跪下磕头道:“奴婢不敢……”
皇帝虽不说话,任由他在下面砰砰磕头,心情却并没有变得恶劣。这奴才固然是收了银子,不过,倒也算给他提了个醒。
郑家听闻实力犹存,依旧是东南沿海的一大势力。郑芝龙虽死,却也未尝不是好事,如今郑家的家主是个少年,自然不会像他父亲那般桀骜不驯,势必要仰仗朝廷的恩典。
“起来吧。”他淡淡的说了一句,直接吩咐道:“起驾!”看着掌事太监诚惶诚恐的面孔,对自己的“天意莫测”颇为满意。
承乾宫原本是他经常来得地方,不过这几年国事日艰,他经常要处理政务到深夜,连睡觉都不十分踏实,更无宠幸嫔妃的心情,田妃这里他也来得少了。
高迎祥被俘送京师处死之后,他才多少有了些兴致,来田贵妃这里放松下心情。
比之于周皇后和其他嫔妃,田贵妃在容貌上并不见得更出众,但是她聪慧多才,又善解人意,服用享受又多典雅新奇,到承乾宫来,能让他一直紧张疲惫的心情有所放松。
承乾宫里,已经为皇帝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原本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做好的晚膳此时已经被全部撤下去,桌上重新布设了十二碟精细果盘用来下酒,因为想到晚膳时间过去已久,皇帝很可能并未经过膳食,所以还特备了六碟江南点心。
由于田妃出生在扬州,她父亲田宏遇还经常派人去江南罗致各式各样的新鲜物件和时新的样式衣料首饰送入宫中。所以承乾宫内不论是殿宇摆设、服用、饮食……都是时新的江南样式,在后宫颇有名气。皇帝也很喜欢。
这几年,承乾宫中又多不少澳洲货,崇祯还未进的殿宇,便觉这里光线明亮异于别处,原来从廊下到殿内,已经点燃了八盏“澳洲油灯”。虽然髡贼现在正和朝廷交兵,但是并不影响朝廷内外的相关享用。尤其是澳洲油灯澳洲蜡,因为光线特别亮,所以再达官贵人,缙绅大户中依旧在使用,宫内也不例外。
只不过因为油料价格昂贵,两广战火起来之后,不但价格高企,供货也是时有时无,所以即使是宫里,澳洲油灯多半也只是在主位读书写字的时候才用。很少就这么直接用来照明的。
皇帝原本觉得爱妃多少有些奢侈,但是深夜里沿着昏暗的御路一路走来,眼前灯火通明的殿宇给了他一种愉快舒畅的感受,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田贵妃和宫里的太监宫女将他迎到殿内的,这里已经重新布置,更换了一批陈设和家具。原本田贵妃宫中有许多澳洲器具,前两年因为两广战事起,原本低眉顺眼的澳洲人居然化身为凶悍的髡贼,夺走了两广。一跃成为朝廷头疼的巨渠之一,太监们议论,便是让皇爷头疼不已的东虏都没夺走过大明的行省,髡贼居然一举夺走了十三行省中的两个!也难怪消息传来皇爷震怒不已。
因为这个缘故,宫里不少“澳洲货”都被收了起来,免得皇帝“触景生情”,引发雷霆之怒,只是澳灯和澳蜡这样的“实用之物”才被保留了下来。
不过这两年朝廷的糟心事实在太多,就算是髡贼已经上了乾清宫的屏风,它的重要性也比不过到处袭扰的“流寇”和就在京师几百里之外“东虏”。髡贼自打攻下了两广,便偃旗息鼓,就此消停了。于是乎,这些物件又悄悄地一件件的重现了――起其他玩物来,澳洲货更有实用性,特别是热水瓶、油灯、澳蜡、澳火这些,一旦用上了便很难再放手了。只不过大家还是很小心,在皇帝面前绝口不提“澳洲”两字。只以“南洋”来取代
铺陈在桌子上的膳食精美,但是皇帝却没什么胃口。一则他刚才因为误了晚膳,已经吃过几块虎眼窝丝糖,现在并不太饥饿;二来这些日子的局势也令他无心品尝眼前的美味佳肴。
田贵妃眼见崇祯食欲不振,对眼前的各种荤腥毫无兴致,便赶紧叫人端来一碗清汤来。劝皇帝进几口汤水暖肚开胃。
崇祯原本并无食欲,但是也不忍心拂了爱妃的好意,便勉强点了点头。汤碗盖一开,殿宇内便弥漫出一股清淡的香味。再见田妃端来的汤清如水,里面只漂浮着几小块雪白晶莹的豆腐和一些纤细的绿色菜叶,却是豌豆苗。
现在正是寒冬腊月,贵为皇帝也很难吃到新鲜的菜蔬,丰台的洞子货虽然能提供“反季节蔬菜”,也不过是韭菜、黄瓜之类,绿叶菜极其难得,更不用说这样新鲜的豌豆苗了。
拿起调羹喝了一口汤,汤味极淡,只有些许的盐味和豌豆苗的清香,鲜味并不强烈,但是回味口腔中却又一股淡淡的鲜甜。他又舀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豆腐滑嫩无比,毫无豆腥味,不用咀嚼,用舌头轻轻一压便碎了。
喝完汤之后,腹中觉得温暖,食欲也回来了。赞道:“这碗汤好!这豆腐是如何做的此般细腻爽滑?”
田贵妇见他面色回暖,赶紧为他布菜上饭,徐徐禀道:“这豆腐原有南北之分,北方豆腐卤水点质地粗糙,南方豆腐用石膏点所以软嫩。如今有了新的做法,用内脂点豆腐,比那南方豆腐还要软嫩百倍。最宜做汤”。
这点豆腐的内酯正是临高的食品厂新开发的产品。豆腐不能远距离运输,只好卖这种做豆腐的内酯。在京师也有销售,有豆腐店专门买来生产,因为是“洋货”,价格高于其他豆腐,平民百姓是吃不起的。
朝廷和髡贼虽然势如水火,但是不妨碍各种“澳洲货”继续大行其道。至于这新鲜的豌豆苗,其实也是用了元老院无土栽培技术在丰台生产出来的。很多轻工业和农业的技术远比元老院想象的扩散的广。
其实这豆苗和豆腐和髡贼的关系,田贵妃是很清楚的。毕竟这承乾宫里的落地大钟、全身穿衣镜、各种脂粉……许多都是他父亲从广东弄来的。
崇祯略有兴致道:“世上造物,如此之妙。朕只曾听说过卤水点豆腐,没想还有用石膏的。如今居然又出来这‘内脂’。外面有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朕真想似点豆腐一般,能找到几位能臣大将,把这流寇、东虏、髡贼通通点了。”
田妃说:“陛下是中兴圣主,旷古稀有,天生英武,这三寇迟早犁庭扫穴!”言罢,又道:“皇上用膳吧。”
喝了汤之后,皇帝精神了许多,当下点头。田贵妃马上让宫女们盛饭过来。用过晚膳,宫女们送来茶水,崇祯又想起了郑森的事情。郑家花钱贿赂宫中太监进贡新茶,必是有什么企图,居中大约有牵线办事的人――掌事太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不愿意让太监“得逞”。决定明日亲自过问此事。
第二百四十六节 京师(三)
他忽然对郑森感兴趣,并非一时兴起,实在是最近朝廷稍稍有了喘息,可以腾出手来对付髡贼了。
前年髡贼攻占广州,席卷两广的时候朝廷便商议上南征之事,只是朝廷在两广一溃千里,原本部署在两广的营兵卫所几乎全军覆灭,连两广总督熊文灿也只是率领着少数残兵败将逃入湖南境内,苟延残喘至今。
丧师失地,丢弃两省,要要是以前,熊文灿早被问责下了诏狱,此刻大概连人头都烂光了。崇祯所以留他到现在,一是封疆事重,不肯轻易易人。更重要的是朝廷无可援两广之兵,能控制局面之人。
他多次想过要把熊文灿捕拿入京,下天牢审问。但是温体仁劝他目前可以对付流寇的文武大臣不下十几个wag,能和东虏一较高下的也有那么几个,唯独知晓髡贼情况,和髡贼打过仗的官员极少,王尊德已经去世几年了,只有熊文灿这么一颗独苗了。所以,他只能捏着鼻子让他“戴罪立功”。
崇祯对髡贼倒不是一无所知,这些年来零零星星的奏章、塘报和厂卫的秘奏中多少窥到了一些这个棘手敌人的面目。特别是进呈御览的《平髡手记》,他读过多次。知道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对手,既不同于东虏、流寇,也和倭寇、红毛不同。朝野上下,对髡贼的所有了解就来自于这本小册子。这也是他不得不容忍熊文灿至今的原因。
去年他向阁僚们透露出讨髡之意,除了温体仁之外,阁僚们对此都态度含湖,颇有不赞同之色。说来朝廷当时内忧外患,也根本顾不上遥远的南方战事。
不论髡贼有多棘手,“讨髡”都必行之事。否则他无法面对朝野的汹汹物议,后世子孙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虽说当初宣宗皇帝弃守过安南,但安南只是化外之域,算不上失地。两广却是位列两京十三使司从太祖皇帝手上下来的江山,岂能在他手中丢弃?!朝廷丢失两个布政使司,若不兴兵讨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不成了笑话,接下来那些日渐跋扈的武人们还会把朝廷放在眼中吗?
身为帝王,有些苦衷他不能与臣工们相谈,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除了内阁已经议定从崇祯九年起加派“粤饷”之外,择何人为督师,调动哪些兵马,尚未有定论,他一向倚重的温体仁的态度也颇为暧昧。言辞之中,透出希望“抚”的意思来。
以朝廷目前的局面,“抚”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只是直觉告诉他,髡贼的胃口恐怕非常大,等闲的条件他们是不会答应的。就算如阁僚们所言,许一个琼州府他们也未必会满意。何况割地之事,群议汹汹,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光是想一想皇帝就不寒而栗。
唯有让髡贼知道了朝廷的力量,他们才有就抚的可能。
说来也是可笑,东虏所据是东北苦寒之地,老奴当初只是李成梁帐下一个小小的亲卫,部众数百,披甲者不过数十。自打祖父晚年起兵,不过二三十年,打得朝廷节节败退尽失辽东;而这髡贼,听闻初来时亦不过几条大船,几百人众,漂泊至琼州这个南陲僻壤,以工商勉强存身,如今却练出了精兵强将,一举席卷两广。朕的大明徒有万里江山,亿兆百姓,万千的文武官员,却奈何不得一北一南这两大蛮夷,不得不动起了“抚”的念头……
想到这里,皇帝的内心一阵凄苦。他始终不明白,大明明明十分强大,却落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田妃见他用完晚膳之后也不说话,面目怔忪。知道他又在担忧国事,怕他用餐之后忧愤积了食,忙拿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说起了最近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医”“仙药”。
京师虽然规模宏丽,但是因为人口众多,加之地处北地的终年受到风沙袭扰的困扰。城市环境却不敢恭维。早年国力强盛,有司称职,对环境卫生还有所管理,王朝末年人心不定,社会秩序紊乱,原本的管理制度徒具虚名。最近几年因为东虏入境劫掠,城里又涌入了大量人口,传染病四处流行,腹泻、咳嗽、发烧……虽然传染病主要是在缺少干净饮用水和环境恶劣的下层百姓中流行,但是达官贵人们并不能独善其身,患病的人很多,官员们为此告假的也不少。只不过按照17世纪的标准,这还够不上“瘟疫”。
田妃的父亲也染病了,一度病势还颇为沉重,惹得田妃担心不已,但是宫规是不允许妃嫔省亲探望家人的,即使是亲生父亲也不行。只能让人从御药房配制一些药物送到家里。前不久,终于家人来禀告,父亲的病已经好了,据说是服用了神医的药,原本止不住的腹泻竟只两日便停了。
这位神医开出的药物服用之后疗效显着,特别是咳嗽、发烧和腹泻,可谓是立竿见影。故而在京师立刻引起了轰动。连身在深宫之中的皇帝也有耳闻――毕竟东厂和锦衣卫的日常业务之一便是报告市井消息。
崇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京师达官贵人云集,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也有三灾六难,所以向来是和尚道士相士神医们最热衷来得“上方宝地”。冒出一位“神仙”并不新鲜。只要他们没有“妖言惑众”,一般也懒得过问。
田妃说起此事,他也就当作是饭后的消遣,随意听着,并不以为意。只是当田妃说到:“……这位周神医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尤其他自己配制的药物,对应症状几乎是百试百灵,不比髨贼的药逊色……”他才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厉声道:“你说什么?!”
田妃原本见皇帝面目温和,眉眼半闭,满脸松弛享受的模样,没想到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不由地心中害怕,慌乱道:“贱妾说那神医的药极灵验……”
“不对,是不比谁的药逊色?!”
“髨……髨贼……”田贵妃心中暗暗叫苦,没来由说这个做什么!她虽然身在后宫,但是透过身边的太监和父亲的每月派来送物的家人,对朝局时势亦是略知一二。皇上在乾清宫屏风上所书的当今天下四大患便居其一。
“髨贼,髨贼,”崇祯反复的念诵着这个词,半响问道,“这位周神医是什么来路?你父亲是从哪里延请来得?”
“是新任兵部尚书王大人举荐得。”田妃不敢隐瞒。
那就是王业浩了。崇祯心想。兵部尚书张凤翼死后,一直是他以兵部左侍郎的职衔署部事。不过皇帝觉得他不是兵部侍郎的合适人选,所以夺情起用了丁忧在家的杨嗣昌。同时为了让王业浩安心办差,又特赏了兵部尚书衔给他。
然而此人一直不为崇祯所喜,尽管他在浙江巡抚和兵部左侍郎的任上也还算称职,但是此人是浙党成员,虽然在天启六年因为王恭厂事件上书而被阉党削籍,然而浙党在阿附阉党的往事,令皇帝对这些浙党旧人心存芥蒂。
京师里名声大噪的僧道相医,背后多有缙绅高门的势力――他们非此不能立足。王业浩是周大夫的后台不足为奇,田宏遇是田妃的父亲,王推荐神医治病以此来讨好“国丈”,这都是寻常事。
然而崇祯十分忌惮后宫干政,王业浩此举让他怀疑此人是不是有什么事冀图通过田妃来给自己吹枕边风。面色顿时有些阴沉。
田妃看他面色忽然阴沉下来,愈发慌乱,刚想开口分解几句,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若是遇到难以对应的场面,一动不如一静,干脆沉默不语,等着别人先开口。
幸而今天皇帝的心情还算不错,再回想这询问神医也是自己起得头,似乎和请托无干。所以他的表情很快又恢复到了轻松的状态,但是王业浩和周神医这件事他却记下了。他暗暗提醒自己,明天就让吴孟明去仔细查一查这件事。
“这位神医叫什么名字?”
“这个,臣妾亦不知,只是家人入宫送信的时候提了一句……”田妃小心翼翼答道。她多少已经猜到了皇帝刚才的想法。
“不说这神医了,”崇祯摇了摇头,“你此时说比髡贼的药还好用――京师有髡贼的药吗?”
“京师所流行的髡贼的药物,臣妾所知的就有七八种。多是家常平安药。最出名的便是诸葛行军散和避瘟散。”
崇祯想了起来,甲戌科考(1634)时候,锦衣卫密报有人购买了大量的丹散免费散发给来京的士子,散发的主要药品便是避瘟散,听闻效果不坏。至于散发药品的人也不过是本地的一些意图积德行善的大户。他听了就撂开了。
“避瘟散,不是广里的一家药铺……”他随口说道,忽然想起髡贼不就是从广东起家的么?原来这个时候髡贼的触手便已经伸入京师了!
第二百四十七节 京师(四)
“是,字号便是叫陈李济的。”田妃应道,“他家的药物都是长春堂代销的。”
陈李济自从和澳洲人合营之后,掌柜的原本想在京师开家分号销售各种成药,但是元老院顾虑到陈李济是广州的字号,颇有些名气。日后若是双方交兵,在京师的字号恐怕难以保全,所以便通过山海五路的润世堂渠道秘密在京师收购了一家小药铺,改名长春堂。一面继续销售传统饮片,一面代销陈李济和润世堂的各种丸丹膏散类成药。几年里在京师也颇有名气。
每年端午,宫中都要制备平安药进呈给皇帝和后宫主位们。无非是牛黄清心丹、紫金锭之类应对夏季暑热感冒腹泻常见病的凉药。其中亦有长春堂供奉的避瘟散。
崇祯原本对髡贼的药竟然流播如此之广有些愠色,再一想这京师之中髡贼的物件早就到处都是了。上到后宫下到黎庶,或多或少都接触过髡货,这些平安药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平髡手记》和《髡事指录》这些书里都提到过髡贼“多智近妖”“无所不能”,他心底里又暗暗觉得遗憾,这样流散海外的华夏苗裔,若能当初为朝廷所用该多好!何愁流寇不灭,东虏不平!
“王尊德误国!”他喃喃道。神情凌厉。吓了田妃一跳,她不知道王尊德是何许人也。但是引得皇帝震怒,绝无好下场。
她不敢多言,只在一旁默默相陪,半响,忽然皇帝问道:“贵妃,我且问你,你父在广州可有产业?”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田贵妃心中一颤,她虽然对父亲的产业情况所知有限,但是娘家人在外面倚仗“国丈”的身份,为非作歹的事情她知道的可不少。
若是一般的事情,皇帝知道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加上了“广州”二字就大大的不妙了。颇有怀疑她父亲有勾结髡贼的意思。
当初父亲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派家人到广州去,说是要收一宗产业回来。后来没有办成不说,连带派去的家人都在广州莫名其妙的死了。开始田妃也不以为意,没想到后来才知道,父亲觊觎的产业居然就是髡贼的!
据说为了这事,广州城一度满城风雨。田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事情给平了下去。
因为有了这档子往事,田贵妃特别忌惮有人提起田家和广州之间的关系。这事情都过去几年了,怎么忽然又被皇帝提了起来?
莫非是曹化淳等人给自家上眼药?无论是她还是父亲,和太监们的关系都还说得过去,平日里该有的意思也到有到意思,两下里并无怨仇――难道是外面的言官?
她边揣摩着皇帝的心境,边小心翼翼的说道:
“陛下,奴婢娘家原在陕西,后迁居扬州。广里偏远,又无亲朋,鞭长莫及,哪里置办得下产业。”
崇祯并不知道爱妃的娘家和髡贼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这一问原本也是无心,只是想多了解一些髡贼的事情。田妃是自家人,比起和大臣之间的奏对要坦诚一些。
“朕见贵妃宫中这澳洲货众多,所以才有这一问。”崇祯道,“髨货虽多奇技淫巧之物,却亦不乏利国益民的。只是不能为朝廷所用尔!”言罢,颇有遗憾之意。
田妃看崇祯的心意,似乎对髨贼并不十分的憎恶,她最是聪慧不过,知道皇帝大约有了怀柔招安髨贼之心。然而她深谙皇帝的性情,这种事只能是由臣工们“揣摩”了提出来。
“陛下请宽心。髨贼再厉害,想必也有名利之心。只要以此拘之,天下英雄还不进入陛下彀中……”田妃温言劝慰道。
皇帝苦笑道:“若真能如此便好了!”他此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心里也宽松了许多,低声道:“贵妃不是说得了一副上好的花鸟要给朕御览么?”
第二日用过午膳之后不久,皇帝便在武英殿将锦衣卫指挥使吴孟明叫来,询问他是否知道京师最近非常有名的“周神医”。
锦衣卫在京师的逻察最为严密,耳目众多。这位周神医自打在京师扬名立万起,锦衣卫便已经注意到了他。
“确有此人。名唤周乐之,自称是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如今在崇效寺赁房行医。”
古时医生大多没有固定的诊所,游方摇铃招揽生意。若是某地生意好,也会租赁房屋短时间驻诊,地点多是寺院道观。
“崇效寺,莫不就是白纸坊枣花寺?”
“正是此处。”
崇效寺在京师是鼎鼎有名的大寺名刹,因其藏经阁东北有上千株枣树的枣园,初夏花香似蜜,秋后果红如云,时称崇效寺一奇。
“此人在京师多少日子了,除了行医卖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作为?”
吴孟明心道这周神医又是犯了什么太岁,被皇帝给注意上了?他因为亲朋中亦有人受过这周神医恩惠的,便有意回护,禀道:“他是今年年四月入京的,平日里坐诊出诊,闲暇时候也有出游的,交游甚广,多是病家的亲属为了谢他的手到病除的酬答。”
“你可知道他背后的靠山是哪一家?”
吴孟明不敢隐瞒:“是兵部尚书王业浩。”
崇祯点了点头,对吴孟明的回答还算满意。他接着又问:“王老爷最近和锦衣卫的田老爷可有什么往来?”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吴明孟瞬间脑门子上就开始出汗了,他思索了片刻禀道:“田老爷家中因为有人病倒,王大人这才推荐了他去的。除此之外,微臣未见他们有其他来往。”
其实这里吴孟明是打了马虎眼的。王业浩和田国丈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热络的,应该说从四月份周乐之进京之后开始,王业浩便利用这个神医和田国丈家搭上了关系。周神医为田家人看病出诊从半年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的关系现在比往日里要亲密许多。实话说,吴孟明对王业浩忽然对田弘遇的巴结颇为不理解。象田家这样的“皇亲”,大臣们多是“敬而远之”,很少有人愿意结交的。王业浩在朝廷已经做到了兵部侍郎领尚书衔,地方上也当过巡抚,可以说已经当官当到了头,很难理解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巴结椒房贵戚。毕竟皇帝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吹枕头风的人。
好在这个问题上崇祯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转向了另一个话题:“福建的指挥佥事郑森那里最近可曾有人来京师?”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让吴孟明愣住了。他不知道郑森是何许人也,指挥佥事固然位阶很高,但只是个卫所武职,若无其他职务基本就等同于武人的虚衔。这样的人大明有好几百,他吴孟明哪里记得过来。
大约崇祯自己也觉得这样问欠妥,便又补充了一句:“是已故都督同知郑芝龙的儿子……”
说到郑芝龙,吴孟明自然是知道的。他赶紧禀道:“此事微臣并不知晓,待微臣派人调查明了再向皇爷禀告。”
“你速速去了查了回我。此人大约是从福建来京师的。”皇帝说道。
吴孟明出了宫,回到衙门里,立刻派手下打事件番子出去打探。不几日便有消息送回,确有几名福建官员来京师。其中有任满服气满来吏部报到的;也有是来京师出差的。不过这些人都和郑家没什么关系。直到打听到了京师的福建会馆里,才知道有一位漳州海防同知衙门里的检校来京办事。
检校这个官儿,在同知衙门里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一般来说不大可能派到京师来出公差。打事件番子从福建会馆的人口中也得知道他并没有到任何一个衙门去办事,也没有官员来拜访过他。但是此人每天都出门。在京师交游广泛。
“此人叫什么名字?”崇祯听到吴孟明的汇报之后问道。
“名叫钱太冲。”
“科名是哪一期?”
“据说是南京国子监监生。”
崇祯心想是了,若是正途科举出身,不大可能去为郑森这么一个处于尴尬位置上的少年奔走,此人大约是当年郑芝龙在福建官场上提拔起来的私人。
现在他急于知道此人来京师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郑森派他过来,显然是希望得到皇帝的支持,他想看看,这位远在福建的少年把京师里的哪些重要官宦视为奥援。
吴孟明不敢隐瞒,当下将这位钱太冲拜访的官员一一罗列,崇祯扫视了一眼名单,这些人多是福建籍贯,亦有郑芝龙和邹维琏过去的一些老关系。
其实原本钱太冲还去拜访过曹化淳等司礼监太监,但是吴孟明并没有把他们列上去。
“他来京师是为了活动什么事?”崇祯略感奇怪,这郑森已经袭了世职,又年未及弱冠,又无科名,总不见得是为了引荐授官而来。而且他前后奔走了一两个月,又见了这么朝中官员,显然有更要紧的事情。
“这个,微臣也没有打听到。”吴孟明躬身禀道,“不过微臣已经排了人暗中看护他,只要皇爷有命就把他拿下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