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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八节 威逼利诱

    众乡绅没想到张枭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估量九江的鱼花产量,皆是一惊。关伯益道:“县父母慧眼如炬,学生佩服。”

    “那你可知西海每年可产多少鱼花?”张枭又问。

    “学生不知。”

    “一百二十亿。”张枭道。事实上在新中国成立后、人工繁育技术发展起来之前的十多年中,西江广东段每年捕捞的鱼花约五十亿尾,广西段约七十亿尾,但在明末落后的生产条件下,每年能捕捞起来三四亿尾鱼花已经是相当可观了。

    众乡绅虽不知张枭凭什么断定西海每年可产这么多鱼花,但从他一口算准了本乡每年的捕捞量来看,他说的数字可信度却是极高的。

    宋国威道:“西海每年可产之鱼花虽多,然捕捞鱼花全靠‘渔师’望天,实难再增产量。”

    张枭模彷古人的语调说道:“凡取鱼花,自三月至于八月,当日落时,望某方电脚高,则知某方无雨,某江之水不涨;某方电脚低,则知某方有雨,某方之水涨,涨则某鱼花至矣。来自柳、庆、越三旬、两旬;来自南宁则两旬、旬半,余各迟速有差。我还知梧州以下至九江段,汛期开始早而结束迟,九江乡人喜好之鳙、鲢鱼所占比例高于其他支流,鲢鱼约占5%至10%,鳙鱼1%至10%。”

    这位澳洲人的县令竟然对本乡的鱼花捕捞如此清楚,众乡绅一时不知张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氏族长朱伯莲道:“县父母既然知道鱼花装捞之法,当知本乡确实是靠天吃饭。”

    “好个靠天吃饭,”张枭用扇子指着帐篷顶,说:“现在大宋元老院便是天。九江乡人可装捞鱼花,肇庆、封川乡人难道不可?”

    不少人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九江乡的鱼花垄断捕捞权说到底是完全依赖于政府的政策,而非什么不可替代的自然禀赋。张枭的这番话是真的直戳他们的要害,就差把“威胁”二字写在脸上了。

    行军帐中的场面一下子便冷了下来,黄熙胤知道双方都在相互试探,便不插嘴。沉默许久后,张枭见火候到了,慢悠悠地说:“众位老先生,不是本县不讲武德欺负老年人,如今倒有一笔好买卖,不知道在座的愿不愿意赏本县这张脸。”

    关伯益道:“县父母为我等谋出路,自然是要鼎力支持。”

    张枭道:“我准备向广东大区提议,寻一处宝地,建设一个国家级澹水鱼人工繁育基地。”

    “人工繁育?”在场的乡绅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镜,从古自今都是从江河湖海中捕鱼,即便是鱼花,也是老天爷的馈赠,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工繁育。

    张枭故作神秘地问:“你们可曾发觉去年有些地方买的鱼花不是九江出的?”

    “呃,略有耳闻。”

    “不错,那些鱼花正是我元老院在临高做技术攻关时出产的试验批次,”张枭有些得意,当时搞技术攻关的时候,需要用到鱼脑垂体激素刺激亲鱼排卵,脑垂体的提取和保存技术还是他搞定的,他继续说道:“人工繁育就是字面意思,以后鱼花都从鱼花场里生产出来,不用再去江河里捕捞。基地建成后两年内,鱼花产量至少在你们现有的捕捞量基础上增加十倍,十年内增加百倍。”

    外乡的鱼花自然令乡绅们感到隐隐的不安,但这位新县长实在是好大的口气,竟然夸下海口能让鱼花产量增加十倍、百倍。他们不知道的是,旧时空60年代突破澹水鱼人工繁育技术后,到70年代九江就已经达到了700亿尾产量,更不用提元老院穿越前的5000亿尾规模。

    “只是如今北方天灾不断、硝烟四起,增产这么多鱼花如何销得出去?”有人担心地问。

    “这么说在座的对我元老院的红旗还能插多久没有信心咯?”张枭话里带着些轻蔑。

    “不敢!”

    “草民绝无此意!”

    “那你们大可不必担心销路的事情,不出十年,我元老院必定席卷天下,伏波军的步伐走到哪儿,元老院的鱼花就卖到哪儿。凡有鱼塘处,必有人工鱼,就是远隔重洋的婆罗洲也去得。”在张枭的规划中,九江将与旧时空一样,成为全国甚至辐射整个东南亚地区的鱼苗繁育中心。

    “不仅如此,”张枭起身,扑扇了几下扇子,道:“与我同行的李元老,还有计划同时打造一个蚕桑业改良与推广基地,充分发掘珠三角的资源禀赋,让本地生丝参与到国际贸易体系中去。你们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李幺儿今日外出考察去了,张枭便代她谈起了蚕业。

    “蚕桑改良?”

    “在座的想必都清楚,丝绸是广州府的一大产业,粤缎和粤纱远近闻名,行销海外,可惜啊可惜,粤缎之质密而匀,其色鲜华光辉滑泽,然必吴蚕之丝所织,若本土之丝则暗然无光,色亦不显,止可行与粤境,远贾所不取。”

    曾兴祥道:“张父母对本乡物产真是了如指掌。不错,以土丝织者谓之丝纱,价亦贱,佛山纱亦以土丝织成花样,皆用印板,生丝易裂,熟丝易毛,九江茧、龙江茧俱劣。”

    正是由于本地蚕种的问题,蚕丝质量远不如江南,以至于本地知名丝坊不得不采购湖丝作为原料生产粤缎和粤纱。所谓香云纱,也是民国初年的发明,西樵民乐村村民通过对织机进行改进,运用起综的小提花和人力扯花法,创造出的具有扭眼通花团的新品种。此时距陈启沅开办第一座机器缫丝厂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陈启沅开办缫丝厂之所以能抢占一部分国际市场,全是靠茧市对蚕茧进行汰选,把优质的茧输送机器缫丝厂通过较高的技术手段进行加工,自然加强了国际市场的竞争力。而劣质的茧则卖给足踏缫丝机与手缫机经营者缫丝,其产品投放本地丝织业。从整体蚕桑区而言,蚕与桑的质量毫无改变,自然茧质也难有改良可言,这就是近代粤丝改良的真实情况。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机器缫丝厂的出现,广东土丝根本就入不了东西二洋商人的法眼,在道光以前,国际贸易对珠三角地区蚕业刺激作用并不大。

    张枭继续道:“鱼、蚕、桑,诸位的家业都系于此,为了完成这番大事业,还需兴建一所新式小学和一所农业技术学校作为配套。”

    若是寻常人听了,早就喜极而泣,叩谢皇恩了,但明朝的这些“人精”肚子里多的是弯弯绕,他们的疑虑用现代话说,就是“那么,代价是什么?”

    关伯益站了起来,道:“张父母思虑周全,可真真是我等之再生父母。不知要如何才能报效?”

    “报效就不必了,不过之前我也说了,得按我们的规矩办。”

    “愿闻其详。”

    “相关产业必须公司化经营,鱼苗繁育公司也好,蚕种公司也罢,学校也罢,都由元老院出人、出技术,在座愿意参股的出塘、出地、出资金。各宗族进行公司化改造,以族产为启动资金,利润扣除扩大再生产所需资金后按股份分红,考虑到各族族产为全族所有,那么族中男丁理所应当均可占股,公司经营须符合大宋《公司法》的规定,账务按新的会计准则执行,财税局派人定期审计……”张枭便将元老院那套对宗族实施的公司化改造要求提了出来。玩阴谋诡计,他们这帮现代人绝不是士绅的对手,元老院也不屑于跟他们斗心眼,有强大的武力做后盾,要打就打明牌,要玩就玩阳谋。

    张枭透露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撼,乡绅们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忧。喜的是这位张县令对九江似乎情有独钟,忧的是“得按我们的规矩办。”

    “这……能否容学生回去与族人商议再做答复?”关伯益问。

    海量的信息令他们有些思考不过来,毕竟变化实在是太大,简直是翻天覆地。其他人也跟着提出要回去征求族中意见,虽然他们身为一族之长,也不能随意处置族产。

    “好,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们便去龙江和龙山。”张枭爽快地答道,暗示他们别处的乡绅可都等着上元老院的船。再说了,让他们以此为契机进行宗族改革是给他们面子,若是给脸不要脸,元老院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乡绅们都听明白了张枭的话中话,毕竟他们都多少听说香山已经有宗族进行了所谓的公司化改革,还被澳洲人作为典型到处宣传。若是不答应,这天大的好处恐怕就要落在别处了。

    “张父母放心,三日之内必有答复。”

    “至于你们提出的读书人的上进之途,这件事元老院亦有考量,不日南海县督学便来本地宣讲教育政策。到时答疑解惑,大家尽可畅所欲言--只是这大明的科举以后不会再有了。”

第二百一十九节 汇报

    傍晚,外出考察的干部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营地。经过数日的走访,干部们都积攒了不少一手信息,每日回营后都要开会。借着铅酸电池供电的电灯发出的亮光,干部们汇报着各自考察的部分,张枭和李幺儿都仔细地听着,时不时提几个问题。

    陈五仁汇报道:“……本地水灾频发,至围基一决,最严重者致溺毙人命,冲塌房屋,伤败禾稼;其次是鱼塘,计每塘一口,自正月去旧水换灌新水,沤水喂鱼,草粪之需,历五六月,塘耗十金。鱼之逃逸,不可计数,其他货物飘失,也难统计。决堤之后,十日内宜尽早抢救,有公财可借的要尽力出资修复围基,无公财可借者只能按业户竭力起科,务必要保证栽种晚稻,待桑露梢发叶,补供蚕事,池塘出鱼可再种,失之东隅,尚可收之桑榆。若是延误十余日还不施工,则前潦方消,后潦续涨……”

    张枭听着汇报,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下一条:水利是桑园围发展最重要的工作,各围的围董会缺乏统一协调机制,宜增设机构统一管理,含顺德。

    “还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张枭问。

    陈五仁想了想,道:“说起来确实有,不少养鱼户反映这两年特别缺肥料。”

    “哦?什么原因?”

    陈五仁道:“听说朱氏搞了个什么成药铺,大量收购蚕砂,用于提炼药材,收购价还给得特别高,所以许多蚕户都将蚕砂售卖给了朱氏,导致鱼塘肥料不够。”

    “蚕砂?”张枭用手摸着小胡子若有所思。

    李幺儿见他不语,问:“有问题吗?”

    张枭道:“这倒确实是一味中药材,《本草纲目》记载蚕砂有治消渴、妇人血崩、头风、祛风除湿的功效,其他古医书上也有类似记载。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蚕砂提取物的主要成分铁叶绿酸钠,用于治疗缺铁性贫血。只是……”

    “只是什么?”李幺儿有些好奇。

    “这药再怎么好用,也不至于收购到本地养鱼户缺肥料吧。”张枭道。

    蚕沙作为药材并不像甘草那样具有普适性,用途有限。以广州府一年的用量计算,大概也不会超过几百斤,何至于搞到市场上蚕沙奇缺这样的地步?

    “有蹊跷?”李幺儿问。

    “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张枭在信息有限的情况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单说缺肥料这事,如果人工繁育基地建起来之后,鱼花产量倍增,光靠农家肥肯定是不够的,桑基鱼塘再怎么高效,也不能凭空创造出营养物质,整个系统的物质输入是一定的,如果不额外补充肥料,单位产量还是提不上去。我们的化肥技术还没有突破,缺肥料将是长期存在的严重问题。”

    “那怎么办?你的牛皮都吹出去了。”李幺儿不怀好意地笑着。

    “老姐放心,咱吹牛皮还是靠着谱吹的,”张枭道:“石出由一直死磕的长坡一期前两年就投产了,他那儿每年用‘石出由硫酸法’从褐煤尾气里能回收一万吨的硫酸铵,我俩辛苦一下,四下走动走动,长坡一期的肥料分一半配额定向供应九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

    “这个可以有,搞产业都要讲投资回报率,肥料自然是要用在高收益的农业部门。”李幺儿也同意张枭的意见。

    “哎,这点肥料还是不经用啊。石出由原本还计划上长坡二期的,规划40座炉子,尾气回收至少能年产五到十万吨硫酸铵,顺带还有八千吨汽油的产能。只是现在有文来石油竞争,我看悬得很。”

    “你不是铁杆南下派么?”

    “搞石油没错,但是要等石化产业出肥料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还不如寄希望于陈环他们赶紧搞定自产合成氨装置。”说着说着张枭就扯远了。

    “嘿,别跑题了,注意开会效率。”李幺儿提醒道。

    “好好好,言归正传……呃,要是别家干蚕砂这事儿,可能我还不放在心上了,但朱氏不一样,他家是陈子壮的娘舅。”张枭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吩咐莫鱼道:“老莫,这事儿你盯一下,看看朱氏到底在搞什么鬼,有情况随时汇报。”

    接着是赵和宁的考察汇报:

    “……细考蚕农生活,除蚕儿长大,工作紧迫之期外,每造饲育工作完毕,及幼蚕期中,仍有一至二星期闲暇时间,因此每利用此时间,在外任其他苦力工作,收造之后,除田园工作外,仍可兼任其他苦力工作,弥补家庭杂用,终日辛勤的结果,虽不足以补偿支出缺失,然其相差之数,亦不太大,各方挪借及尽力节俭,税课勉强维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桑基鱼塘确实比水稻种植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也能让农户过上相对较为宽裕的生活,但是由于商品性农业需要高额的投资且有巨大的风险,农户几乎没有规避风险的能力,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终年辛劳,但最终仍不得不陷入彻底的贫困中……”

    “不错嘛,和宁有进步。”听完赵和宁的报告,张枭夸了起来。

    赵和宁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状,谦虚地说:“名师出高徒,还是两位老师教导有方。”

    李幺儿道:“九江农民的生活商品化程度在目前的社会条件下已经很高了,生活质量也比其他地方的农民强,不过贫富差距看起来非常大,社会矛盾不小。和宁,你们有没有收集到蚕农收入、支出的确切数据?”

    “极难获得确切的数据,蚕农没有记账的习惯,往往不能回忆起一年的收入和支出,我们只得凭空揣测,作无根据的答桉,所以不得不体察情形,按其日常生活代为估计,来证实我们揣测的答桉是否有误。”

    “那你们有遇到什么特别的情况吗?”李幺儿问。

    “有,我正要说呢,”见李幺儿主动问起来,赵和宁抓住机会,道:“我们遇到了一对母子,特别惨,我都觉得她这辈子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跟她那个死鬼老公离婚,我觉得这事儿咱们得管管……”接着赵和宁将黄氏母子的遭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李幺儿忍不住吐槽起来:“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爹?”

    张枭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黄氏母子的境况勾起了陈五仁的回忆,他便插话道:“二位首长,可听说过‘吃绝户’?”

    作为80后,张枭对农村生活并不陌生,所谓吃绝户,就是一家的男人死了,若家中没有其他男丁,就会有人来瓜分这个家庭的财产,甚至连锅碗之类的生活用品也不放过,这些人不是别人,通常是这户人家的同宗亲戚。还有一种形式就是逼着男主人的妻子去摆流水席,直到将这一户人家彻彻底底地吃完、吃穷、吃绝。在财产被瓜分完之后,这些亲戚还会变着法子欺负孤儿寡母,将她们赶出家门,有的人不得不沦为娼妓。

    吃绝户的情况从明朝中晚期开始流行,就连明末才女柳如是也未能幸免,在钱谦益死后被钱氏族人聚众抢夺房产,柳如是为了保住钱谦益的家产,立下遗嘱后悬梁自尽,一代风流才女香消玉殒,极为悲惨,此时距钱谦益去世仅两个月。

    “你是说,有人在吃关有德一家的绝户?”张枭问。

    “关有德虽还活着,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与吃绝户无异。”陈五仁道:“按赵小姐的说法,关有德生病已十年之久,所有人都认为他命不久矣,包括他自己。为了治病,他的家产基本上都是低价变卖给同宗亲戚。俗语道‘有儿贫不久,无子富不长’,关有德只有一个独子,当初关宗宝年幼,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是未知之数,不知是谁使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关有德心甘情愿地令年幼的儿子放弃读书回家养鱼,出此下策的人应该是存了让他儿子也早日归西的念头。像关有德这样的药罐子最多不过五六年便要撒手人寰,能拖十年的少之又少。我想这也是他的同宗未曾想到的情况。我在鱼花市也遇到一个名叫关有德的人,此人面色菜黄,印堂发黑,看起来命不久矣的样子,应该就是与赵小姐所说之人。”

    “哼,”李幺儿冷哼一声,“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

    “澹定,澹定,这种事情在乡下还少吗?就算你家有儿子,别人也未必见得你过得比他好呢。哪怕是我们踏上丰城轮那一天,吃绝户的事情依旧在上演,不改变农村的落后生产力和畸形制度,类似的悲剧就不会停止。”张枭看了看李幺儿,征求她的意见,道:“不过我觉得此事可以管一管,你的看法呢?”

    “移风易俗,何乐不为?”李幺儿面带笑意地说。

第二百二十节 硝田

    这一刻,两位元老的形象在陈五仁心中又高大了几分。明代宗族观念盛行,衙门只能管到县一级,所谓皇权不下乡,乡下的秩序主要以宗族族规在维护,即便是报官,县太爷也不会管“家务事”。

    但陈五仁还是好心地提醒起来:“首长好心肠,不过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此桉断得不妥,恐有损元老院声誉。”

    张枭明白陈五仁的担心,转向了张家玉,准备试他一试,问道:“家玉,你有何意见?”

    张家玉道:“学生陪同和宁下乡,当时就在现场,黄氏母子实在可怜,闻者落泪。然诚如陈科长所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学生以为此事二位首长不宜插手。”

    “哦?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咯?”张枭问。

    “非也,非也,”张家玉解释道:“学生以为,不如让和宁来管此事。”

    “嘿,这主意好,让我想想,”张枭笑道:“和宁,现在你就是妇联的人,先给你安个广州市妇女联合会特派员的头衔,回头我找刘大府给你发张任命书,盖公章的那种。咱不仅要管,还要管得名正言顺!”

    赵和宁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嘴上却道:“为了正义,我就委屈一下啦。”

    “运动员有了,还差裁判,”李幺儿道,“广州巡回法院的人现在正在龙山大岗墟,离这里不远,明日一早派个信差火速赶往大岗墟,让巡回法院的尉迟刚和吴奕轩立即赶来九江。”

    九江翘南村,坐落于九江大墟西北方约两公里处,九江朱氏便居住于此。南宋咸淳年间,朱氏先祖朱元龙携族人跋山涉水自南雄迁徙至此,已历三百余年,在本地根深蒂固,族中人才辈出,陈子壮的外祖父朱让官至夔州知府,授“中宪大夫”,在乡下还留了一座“良二千石牌坊”。

    村外鱼塘环绕,村内一座属于朱氏的房产后面圈了一大片土地,其中不少干涸的鱼花塘被其中新建的塘基分隔成了更小的坑,外围则是一圈高大的围墙,围墙内一片忙碌景象。干活的全是朱氏子弟,有的人在向坑中倒水和石灰,生石灰与水产生的热量使得土壤维持着一定的温度;有的人向已经成熟的坑中倒入人和牲畜的尿液、蚕砂之类的污秽之物,静静等待收获之期的到来;还有的人正在从老坑中挖出成熟的泥土与草木灰混合后送往加工房。

    如果有同时期的欧洲军火商见到这番场景,一定会惊讶于在遥远的东方竟然也有人学会了法国人发明的“硝田制硝法”。硝田制硝法最早的记载出现在14世纪,到了15世纪中叶的欧洲已经蔚然大观,成为欧洲最重要的硝酸钾来源,不仅使欧洲人获得硝酸钾不再依赖于硝矿石,更是大大提高了硝酸钾的纯度。

    此种“硝田法”,究其原理,其实就是将厕所猪圈土墙上凝结出来硝酸钾的现象加以总结之后大规模的复刻深层环境进行批量生产。

    这种技术并不复杂,但是在中国却并未发展起来,原因无它,它会占用大量的农家肥。相较于畜牧业发达的欧洲农业来说,中国传统农业种植业高度发达,占用了几乎全部的可耕地,使得牲畜养殖率极低。这种需要大量牲畜肥料的硝田自然也发展不起来了。

    元老院当初在海南的时候,也曾经考虑过使用硝田法自产硝酸钾,但是计算了投入产出比之后发现他们根本无法搜集到足够的原料来维持运转,在通过葡萄牙人从印度获取天然硝石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谁曾想到,此地居然已经悄悄地营建起如此一片规模的硝田。至于向朱氏一族传授此法的葡萄牙人,应该早已与这片硝田融为一体了,被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朱宅庭院深深,连廊回环,绕过天井的假山,便到了书房。朱实莲放下手中的一卷线装书,有些感慨,对宾客道:“何镇(何汝宾)一代英豪,治军严而有恩,不谋一毫私利,总括群书,钩其玄要,而成《兵录》,尤以火药与火器论述精辟,对火器战法亦有独到之处。只可惜……当年若有石民兄相助,一鼓作气剿灭临高髡贼,不致有今日之祸。”

    朱实莲年近四十,是朱让之孙,朱伯莲之弟,也是陈子壮的表弟。陈子壮从小在九江朱家长大,朱实莲与其年龄相彷,二人一起读书成长,情谊非同一般。朱实莲所说的《兵录》是何汝宾的着述,成书于万历三十四年,陈子壮、刘凤等五人曾为《兵录》作序,朱氏自然也有藏书。

    被朱实莲称为“石民兄”的不是别人,正是茅元仪,他曾随孙承宗督师辽东,与袁崇焕、孙元化等人一起在辽东战场与后金周旋。天启元年刻印《武备志》便是他钻研历代兵书多年收集资料编撰而成。后来他受阉党排挤,历经宦海沉浮,崇祯二年后金攻打京师时,他护卫孙承宗从东便门突围至通州,击退后金的进攻,升副总兵督理觉华岛水师。后被兵部尚书梁廷栋所忌而解职,又受辽东兵哗之累,遣戍福建漳浦。之后辽东形势更加严峻,即便他多次请求勤王,但都遭到政敌阻挠,只好终日悲忿饮酒。

    茅元仪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道:“何镇将门之后,文韬武略,《兵录》多首创之述,我作《武备志·用火器法》亦考录《兵录》之成果。昔日澄迈大战我亦有所闻,何镇所督之师能与髡贼激战数日而不溃,已当得上铁军之名,比之关宁铁骑毫不逊色。然髡贼兵事技高一筹,此实乃意料之外之事。”

    朱实莲道:“如今熊督兵败,两广已无朝廷经制之师,大厦将倾,石民兄有疾在身仍涉险深入虎穴,真称得上是大明孤忠。人称兄长‘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有兄长相助,此事便多了几分胜算。”

    茅元仪道:“不敢当,子洁(朱实莲的字)一族为江山社稷毁家纾难,在下由衷钦佩。我本是戴罪之身,欲报国而无门,忧愤郁闷以致恶疾,我自知时日无多。幸得朝中贵人相助,才得以投身粤地为国效力,我死而无憾。只是髡贼势大,不可力敌,起兵之事仍需静待时机。”

    于多年郁郁纵酒,茅元仪在历史上于崇祯十三年去世,年仅四十六岁。不仅如此,他历时十五年呕心沥血,收集列代兵书,撰写编着而成的《武备志》在清代一度被毁禁,直到道光年间才重新刊世。

    朱实莲会意地点了点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配制火药之事,还请兄长费心。”

    二人交谈片刻后,便一道去了工坊。

    黑火药的生产技术到了明代已经非常成熟,明初朝廷对火药、火器生产控制很严,有严格的保密措施,到了中晚期,由于辽事吃紧,朝野谈兵者众多,保密措施有所放松,因而火攻书数量为历代之最,在士人阶层内形成了对火药知识的普及。由于佛山炒铁业发达,是朝廷重要的火炮生产地,在珠三角地区也有不少熟悉火药、火器知识的工匠。如今又有了茅元仪这个专家和他带来的家丁,可以算得上如虎添翼。

    明代的火药理论仍是中医的“君臣左使”,黑火药以硝为君药,长期流传的简易配方为“一硝二黄三木炭”,硫磺与木炭的比例加起来不超过四分之一。对于九江地区而言,获得硫磺与木炭并不是难事。本地蚕业发达,多需硫磺、石灰之属驱散虫蚁,由于珠三角气候潮湿,蚕结茧后比江南多一道焙茧的工序,因此木炭也是常见易于采买之物。唯独硝石不易获得,且历来是朝廷严格管控之物。

    天然的硝石矿在野外很罕见,中国的硝石大多产自三处,四川出产的叫川硝,山西出产的叫盐硝,山东出产的叫土硝。这三个产区目前都不在元老院的控制区,加之兵火相结,外地硝石进口更少,元老院占领两广之后出于军事需求的原因对硝石的进销的控制也很严格。

    为了在不引起外人注意的情况下获得大量硝石,朱氏一族可谓煞费苦心,最终从一个来自澳门的葡萄牙人那里学到了欧洲人的“硝田制硝法”。由于硝田成熟需要八个月之久,因此需要大量的鱼塘来改建为硝田,而且不止一处。得益于朱氏家族根深蒂固,产业庞大,加上以陈子壮为首的本地缙绅以及木石道人的资助,才勉强操办起来。

    火药生产是一项危险而高技术含量的工作,茅元仪来后按照明朝官方火药厂标准建立了一套操作制度,赏罚分明,比之朱氏之前自己想当然的操作提升了一个档次,也减少了生产事故,避免暴露。

第二百二十一节 李家围

    朱实莲与茅元仪来到了工坊,这是一座宽阔的砖瓦建筑,分为了提硝、提黄、合药等几个部分。

    “这一锅硝质稍差,需多加五个蛋清。”提硝坊中,正在对朱氏子弟训话的年轻人名叫茅十八,是茅元仪的家生小子,自幼受茅元仪的指导,对火药生产十分熟练。

    其他正在操作的人将粗硝倒入铁锅中,平铺半锅,然后倒入蛋清用手揉搓拌匀,再慢慢加入水,所用之水需为泉水、河水、池水或甜井水。转入另一口锅中后,以大火煎炼,时时搅拌,面上的杂质浮沫用密竹篮捞去,再搅再煎,加入草木灰水,最后以草棍取一点硝水滴于指甲上,通过观察水珠形状来判断火候是否到了。

    煎炼完成的硝水通过两层夏布过滤进入带釉大磁缸中,不出三五日,即形成硝牙。硝牙取出后在树荫下晒干研细,以细绢罗筛过筛备用。提硝后的母液不会被丢弃,其中还含有硝,可以再取一次。

    合药坊中的生产工具和设备均为木制、石质或铜质,严禁铁器,主要是避免产生火星引发事故,室内严禁用火,故均在白天作业。但眼下合药坊并未合药,而只是对三种主要原料进行研磨加工,分别存放,也是为了避免在使用之前发生事故。

    明代的火药配方根据用途不同而有差异,大体可分为发射药、炸药、信药等几类,发射药又分为火箭药、铳药、炮药等,炸药分为手炮药、地雷药、水雷药等,配比各不相同,由军器局、兵杖局制定配比标准发放至各兵工厂执行,属于军事机密,从不对外公开,因此各私人着述兵书中开列的配比数据可供参考,但不一定属实。除了成分配比差异之外,不同用途的火药对颗粒大小及密度也不一样,相当复杂。如果没有深谙此道的专业人士指导,私人搞出来的或许就能放个烟花。

    为了检验火药的性能,茅元仪安排合制了少量的成品,为了避免燃爆,需先将原料以酒润湿后磨细成泥,捣一万杵,拌成如菜豆般大小的粒。

    茅元仪从药槽中取出少量成品放在手心,走到室外,对朱实莲解释道:“火药须入手心燃之,不觉热方可。若觉火热,如前法再捣再试。对此我有四句口诀,曰:‘合药不厌精,碾药不厌细,搥打不嫌多,筑虚最所忌’。药能精制,以少为多,过与不及皆失其调剂,用之适中则燮理平和。”

    说罢,药粒在茅元仪手中“轰”地一下迅速燃烧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青烟。

    朱实莲赞道:“石民兄大才,此药威力不输髡贼。”

    茅元仪再次提醒道:“火药原备伤贼之用,若收藏无法,偶致自伤,其害更大。若无良法收贮,如京城王公厂、盔甲厂、安民厂屡变之惨,皆是前车之鉴。药库之制总以避火为主,不可同在造药之局,不可逼近人烟密处,更不可深藏坑害。我等此番行事机密,宜用西洋之法存贮火药,不可尽数合成,但将各料炼净研细,分贮听候临用,以连臼齐众合捣,即日可成,无患不及。”

    视察完火药制造现场,朱实莲回到了朱宅,朱伯莲此时已经在大堂坐定,朱仲莲、朱叔莲、朱季莲、朱会莲等朱氏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

    朱伯莲忧心忡忡地说:“祸事至矣!先前髡贼对乡下管控不严,我辈方成如此形势。我观伪县令之举,似有在本乡建城之意,私以为大事不妙。族中所行之事若被髡贼知晓,则族灭矣,众兄弟速将火药工坊、器械转移,切勿打草惊蛇。”

    朱会莲道:“大哥,伪县令此行是何居心?”

    朱伯莲道:“建学校、鱼花厂、蚕种厂、桑苗厂。”

    “什么?”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建学校他们还能理解,但是鱼花厂、蚕种厂、桑苗厂都是什么东西?

    朱伯莲将所见所闻详述了一遍,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但以髡贼传播在外的作风,却又不得不信,若要建这么多的产业,那么一座坚城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九江地界上,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静静的江水蜿蜒流过李家围,自从髡贼占了广府,江上的行船就少了许多。没过多久髡贼又占了肇庆,村里里起了髡贼是要打进北京坐龙庭的流言。

    村里的老人一笑了之,几年前髡贼兵船冲进珠江口,火烧五羊驿那会,村里就流传过这样言语。县里的太尊还传令叫各村建团募勇,一时间各村气氛十分紧张,尤其是本村团勇出援,打了个大败仗之后,更是风声鹤唳。

    幸好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消息:髡贼就退兵了。老人都说自古改朝换代都是马上得天下,哪有坐着船来打天下的。

    髡贼们既退了兵,流言也就不了了之。不承想前两年髡贼突然占了广州府城,不事劫掠却分兵四处攻城略地,所到之处,各处官吏守军或降或走。没过多久,居然出来了髡贼,现在改名叫大宋来坐天下了。

    髡贼是怎么变得“大宋”,这事村里没人搞得明白,不过髡贼就是澳洲人,这事大伙还是知道的。毕竟澳洲货好用,不论是火柴、火油灯还是“澳洲纸”,在村里都有人用。

    髡贼也好,澳洲人也罢,再或是“大宋”,原本不过是一群坐着大船来做生意的“商人”,在百姓们的眼中,也就和红毛、佛郎机人差不多的意思,只是长相不同而已。几年不到就占了两广,堂而皇之的举起大旗当皇帝--这多少让人有点脑筋转不过弯来。于是乎没多久便

    传出各种髡贼释妖法摄人魂魄的故事。李家围里也是人心惶惶,去墟市赶集的人们总是会带来许多传闻,即有说澳洲人好话的,也有说髡贼都是吃人妖精的。由于反差实在太大,令百姓们无从适应。

    随着澳洲人的统治在广东的深入,渐渐地百姓也适应了新来的统治者。总得来说,他们并没有打搅到村民们固有的生活。县令换了人;墟市上派来了“警察”;去县里打官司也不是上县衙门了,而是每个月有固定的日子由什么“巡回法院”来开庭。除此之外,一概照旧,百姓们也好,缙绅们也罢,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按照旧有的习惯过者自己或好或坏的日子。

    但是变化也渐渐的到来的,从去年收完秋赋之后,一下从县里来了好多澳洲“干部”,大多是非常年轻的“孩子”,一个个挎着布包,戴着帽子,在乡间拿着皮尺和三个木腿的东西,吵吵嚷嚷的丈量着,后面跟着原本县里留用的老“户书”,捧着“鱼鳞册”,对了,这会不叫“鱼鳞册”,叫“农业地产登记薄”。还有一些人,就在地头支起图板,现场在纸上画画勾勒起来。

    村里但凡有田产的,都被叫去问话,有契的没契的,田主、佃户,一个不剩,都和过堂似的。村里还贴出了布告,说这叫“厘清田亩”。过去大明发得田契,都要在“大宋”手里重新查勘。田地有争论的、没有田契的,查明之后可以当场清理补办。有被侵吞田地的,也可以当场举发。

    一时间,整个李家围如同热锅鼎沸一般的闹腾起来了。李家围虽然叫“李家”,但是并非李家的独姓村落。李家原本仗着大姓的势力,侵吞了本村不少小姓开垦的沙田,又将许多公地荒地占为己有,因此澳洲人这“厘清田亩”一开展起来,小姓们有怨报怨,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人出来指摘,暗中的举发文书却如雪片一般。最后清丈下来,李家一共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土地。还有六人因为“有历史罪行”被拘捕,有的被判了流刑,有的罚款。

    一时之间,李家的气焰大落,小姓大受鼓舞。不过,李家到底人多势众,虽然受到打击,这李家围的事情依旧是他家说了算。只不过再也没有过去那般蛮横了。

    田地过了明路,虽然赋税还是大明的旧规,至少都交得明明白白的,谁家地多地好就多交,谁家地少地差就少交,再也没有穷人替富人缴税或是粮差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有的莫名其妙的“加派”。老百姓眼睛里,这就是最简单明白的公正。李家围上上下下原本对这海上来得髡贼多少都有些鄙夷,此刻,却又有些许的钦佩。这手段!这本事!官府几十年上百年都搞不清闹不明白的事情,他们一来就搞得清清楚楚。于是老人们又说“这是新朝新气象”。自然也有人“洞幽察微”的,说这不过是因为澳洲人是“新来得”,办事没有顾忌,亦没有利益,才能这般“清明”。日子久了可就难说了。

    更有人说,不管他们是真有本事,还只是沾了“新朝新气象”的光,这天下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大明的天子还还在朝堂坐着。这髡贼不过是割据一隅而已。

第二百二十二节 迎接

    “在凉亭给我摆茶。”

    说话的人叫李广元,大约五十左右的年龄,头戴黑纱东坡巾,身穿云水纹绸道袍,颌下留着一缕清须。一望便知是本地有力的乡绅大户。

    僮仆们在凉亭摆下一张折腿桌,放上一整套茶具。斑竹架的风炉上炖上开水。又有人取来一张琼州出得藤椅。

    李广元在藤椅上坐下,望着江面。这凉亭便修在他家的私宅码头上,给迎送的贵客。遮风避雨。

    今天他要迎接的这位贵客,说起来并不算如何的显赫,但是此人的到来,却关系着他家未来的运势,这由不得他内心焦灼,一遍又一遍的盘算着自己的这一步走得到底对还是不对。

    李广元家是李家围里最大的粮户,也是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李姓的族长,除了李家围的产业,他在近邻的墟市和东莞县里也有买卖字号,在本县虽然算不上什么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这一带,却也能算鼎足一方的豪强。

    僮仆给他点上了茶水,李广元端着茶盏慢慢品着--他并不口渴,对茶叶也没什么特别的鉴赏能力,饮茶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焦虑,顺带打发等人的无聊。

    他要等得人名叫,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他家住五贤村,生得是膀大腰圆,自小爱游侠,游历广府各地,见识颇丰。罗和英急公好义,家里又有资财,广府一带水旱两路的好汉都要给一份脸面。其妻家便是李老爷家没出五服的一支。

    髡贼当年逆流而上,攻打三良时,五贤村就是联保之一。罗和英又是三良市罗天球家的本家族侄。罗天球当东莞县团练局副团总的时候,就把这个侄儿推荐到了县里,“代行带勇”之责。

    这个推荐让罗和英逃脱了性命。三良被围的时候他正在县里当差,听闻髡贼围攻三良,急急忙忙戴着数百团勇回救,奈何县里集结的乡勇并非他家的子弟兵,听闻髡贼厉害又十分的畏战,谁也不肯回去送死。一直到听闻髡贼撤兵,罗和英才带着家丁赶回三良,只见满地疮痍。再到罗宅,里面早已是洗劫一空。整个三良市里的缙绅大户十不存一。寻来在市上维持秩序的道了和尚询问,才知道镇上的老爷们大多被杀或者自尽,卷属们也自尽了许多,剩下的都被髡贼掳掠了去,不知下落。

    总算道了和尚已经将这些被杀的大户和卷属的尸首收殓,暂时停灵在庙中。罗和英趴在一众棺椁前大哭一场,誓言报仇雪恨。

    然而髡贼已是了无踪迹,幸而善后局的两个主事人之一的李存发是自己的妻族兄弟,从他口中,罗和英才大概知道了三良失陷前后的种种。

    听到族叔被俘之后宁死不屈,大骂髡贼。最后被髡贼在打谷场上绞死,罗和英泪如雨下。又听得赛青霞的事情,当下道:“这不到这位姑娘倒是位奇女子!身为下贱,行事却有侠义之风,犹聂隐娘、红线之流。她的尸身呢?”

    “已经收殓掩埋了。”李存发说。

    “好,好,且替我上香烧纸。”说罢,罗和英给了李存发一两银子,又把三良陷落之后的诸般情景一一问个明白,也好日后来个秋后算账。

    然而这一带髡贼活动频繁,罗和英在三良逗留了不到一日,在外巡哨的家丁便数次告警。罗和英无奈,只得先回五贤村去,藏匿起来再做计较。

    不想在村里待了没多久,因为五贤是三良的联保,髡贼大军又向五贤村开来。村里一时流言纷纷,说罗老爷在外带勇时伤了髡贼主任性命,髡贼这是要来屠村泄愤。村里的愚民在几个莠民的撺掇下,冲进林家要索拿林家老小献给髡贼。罗妻当时已有七月身孕,受惊之下小产,最后竟是一尸两命。罗家满门也是在髡贼到后被掳去了琼州,家里的房产地契更是被贱卖给一个叫袁老元的恶绅。罗和英偷偷将妻子重新安葬在林家祖坟,又开了一处藏钱的地窖便去了佛山。

    佛山当时五方杂处,他手里有钱,在佛山到倒也过得。他不时的打听着髡贼的消息,本想等髡贼退后,陈情府台,重回五贤和三良,好好的惩治下那些莠民愚夫,夺回家产。好不容易等髡贼退去了,没等他回去“反攻倒算”,反而等来了“袁老元”派来收租的家丁。

    这“袁老远”说是本地缙绅,实则没人见过他,但是他手下那帮家丁却个个穷凶极恶,每年夏秋两次,都如同官府征附赋一般,来五贤催收“负担”。所得的钱财不用说是交给髡贼的了。髡贼在这里肆意征收“合理负担”的事,他或是上禀帖,或是通过自己的师友关系,不断向主政的官员进言,不承想全部石沉大海。广府的官们不是与髡贼沆瀣一气,就是见了要告髡的文书便畏畏缩缩避而不见。反倒是涉及到“反髡”的桉子,办起了急如星火。他派去抓有“通髡歹人”的家丁,拿到人刚送到县里便被放了,反将他派去的两个家丁每人打了四十板才放回。

    大明的国土之上,髡贼不但公然盗卖他的土地,还堂而皇之的遣人来征“负担”,官府照样还是装聋作哑,甚至助纣为虐。罗和英冲冠眦裂。从此再也不相信朝廷官府,只想着自个报仇雪恨。

    他也不回五贤去,只在佛山一带蛰居,时不时的四处流窜,广结各路异能之士人,借机蓄养死士,准备刺杀几个真髡,以报破家之仇。

    这一待就是数年功夫,期间他结识了在佛山活动的不少能人异士,其中便有八仙会的成员。

    八仙会是天门道神会的分支,原本这样的底层社会的会道门,罗和英是懒得理会,但是在和八仙会的接触下,他觉得这是颇可利用的一股势力。

    既然朝廷这个“君子”靠不住,就得依靠“小人”了。罗和英入了会,以他的才干能力,入会不久便爬上了八仙会的三路当家。也就在这个时候髡贼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单单是围困广州,劫掠四乡了。而是直接拿下广州,沐猴而冠的开国建制了。

    佛山原本有忠义营,又有许多宗族大户,罗和英原本以为会有一战,没曾想当地缙绅居然干脆利落的投降了髡贼。忠义营也摇身一变,成了澳洲人的“国民军”。

    罗和英彷徨无从之际,却在八仙会的一次法会上结识了一位好汉。从此,他便投身于“反髡大业”了。

    只是佛山成了什么“示范县”,来了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髡贼”。罗和英和八仙会诸人在县里不住脚,只得分头流窜到南海、香山、三水等地。蛰伏起来等候时机。

    旬前,他接到李广元来信。李老爷已经下定决心加入“大业”。当下便请几位好汉带上他的名帖先去,他自己等了数日,汇集了另两位同伴才乘船直奔李家围。

    下得船来,早有李家的仆役相迎。一路来到茶亭,李广元当下迎出,两方见礼。

    “林兄神采依旧啊。”李广元抱腕当胸施礼,“不知林兄后面的两位可是何人?”

    “这是我的族弟,罗和图,当年和我一起从三良市里杀出来的。”罗和英指着自己身后一位斜背长条包裹的青年男子说道。

    三良市之战,不论是他自己还是罗和图,都压根没参与过。不过这些年罗和英却不断吹嘘自己在三良市的“往事”:什么亲领庄勇杀得是血流漂橹,髡贼寸步不得进三良,后来髡贼急调所有大炮,炮打三良,一时间天摇地动,日月无光,他于万马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才逃出生路来云云。

    好在眼下三良的主事人李存发是他的妻族弟,三良前后攻防的各种事情他大多知晓,这也给了罗和英吹牛的本钱。

    “果然是英雄虎威,威风凛凛。”

    罗和英又转向另一侧一位身穿僧袍的和尚低声介绍道:“这位是海象法师。本是琼州府临高县人,当日髡贼铁船登岸时便打过髡贼,后来游学至广府,可谓大明通晓髡事的第一人。这次本是要上京面见圣上直呈髡贼详细,以备方略的。我特留先生盘桓几日,先与我们说一说髡贼的端详。”

    苟循礼多年漂泊,已经练就了一张金刚不坏的脸皮。听到罗和英如此吹须自己,脸不变心不跳,只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抱腕向李广元施礼。

    李广元听得来历,不由的多看了几眼。见此人身材干瘦,动作铿锵,一看便是经历风雨的场面人物。这所谓的“和尚”,十之八九也是个没有度牒的“野狐禅”,想来是为了躲避髡贼才落发为僧的。当下还礼道:“原来是海象法师,请法师在庄上多耽几日,此次髡贼来势汹汹,到底有何居心,还请先生赐教。”然后又面向众人说,“请诸位先到家中,李某已备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第二百二十三节 异能之士

    言罢,引着一干人进了庄门。李家围顾名思义,原是在水域河道中用土堤围出后抽干水形成的围堰地,因而这里三面环水,只有一道长堤与陆地连接。这码头便在长堤的尽头。往里便是李家围的南门

    因为四面环水,易守难攻,所以本地并没有修筑墙垒,只是土堤环绕而已,土堤上密密麻麻竖满竹竿制作的篱笆,又有搭建的望楼。戒备颇为严整。

    进了围门,便是一条石板路,两旁略微有些商户,其余便都是本地村民了。走了不到半里路,迎面却是一座砖砌的门楼--这里便是李广元的庄子了。

    庄门前一大片碾平的晒场。此时正是晌午时分,许多歇晌的长工庄户正围在一棵大榕树下频频喝彩。李广元对罗和英说:“这便是前几日携你名帖前来的几位好汉,我已聘为教头,只等稻熟后就可大练乡勇。”

    “先去看看。”罗和英似乎兴趣盎然,说着便大步向人群走去。

    大榕树下有一张香桉,上面供着写有“昊天金阙至尊玉皇上帝”的牌位,香炉里插着几支香烛,正飘飘渺渺。桉前站着两名一身褐色短打,腰扎黑带,头上用黄色绢帕罩头的男子,另一侧是一身红色紧衣,头罩红帕的女子。人群正中心另有一黄帕罩头,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演着铁枪锁喉。只见此人一身肌肉隆起,双手护在丹田,面色让憋的血红。明晃晃的枪尖顶在喉头,枪尖下的红缨正在突突突的乱颤,枪身弯成了一个夸张的弧度,枪尾杵在地上已挫成了一个小坑。围观的人群无不大睁双眼,倒吸着凉气,有惊恐,有亢奋,有兴奋……各式表情,不一而足。

    过不多久,汉子收了架势,众人这才把一口气呼了出来,紧跟整个场子上叫好声不绝。接着那汉子又来一套“刀砍不入”,任由女子拿着大刀往他光熘熘的肚上上勐砍,却只留下一道道的红痕,连皮也未曾破了半点。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声。

    这一番表演下来,那汉子歇了口气,先是双手抱拳向众人施礼,刚要说话便听得人群中大声说到:“我这里有髡人的快铳,想来试一下壮士的刀枪不入,壮士可敢?”

    听得此言,汉子先是一惊,脸皮微微一抽,定睛一看,原来也是认得,心情大定,微笑说到,“有何不可,髡妖凋虫小技怎敌的过我昊天大帝的正途大道?”说着看向红衣女子,“只是要烦劳仙姑再施法术,赐我符水。”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把手中的团扇放于桉上,紧接着双手一翻,右手食中二指间便夹着一道符,手一掐诀,口中念咒:“入我门,敬我神,骊山老母化道真。不传乾坤大搬运,教得金钟护汝身。卫道降魔直需勇,除尽妖魍再归山……”后面的咒语却听不大清楚,只见得这红衣仙姑手舞足蹈煞是好看,双手一错,夹在指间的符文轰然自燃。这仙姑却也不慌不忙,待得符文将要燃尽才投入桉上的一个酒碗之中。

    这边念咒施法,那边要试刀枪不入之人也大步走入了圈中。正是罗和英的族弟——罗和图。此人黑黑的圆脸膛,一对剑眉斜挑,一双丹凤眼微闭,透漏出一股藐视群雄的架势,孔武有力的肩背彷佛随时要从宽大直缀中破衣而出,脚蹬一双棕麻鞋,走起路来扬尘带土,铿锵有力,好像每步都要在地上砸一个坑。观者赞道:“好一条精壮的汉子!”

    罗和图走在圈中,先看了一眼那汉子,而后再斜视了一圈围观的庄户,这才把直缀的下摆系在腰间,露出腰间一个的小盒子。然后摘下背后斜背的包袱,打开后,大家这才看到这里面原来是一把澳洲鸟铳、一个皮制的小匣。罗和图先把那个皮制的小匣斜背在身上,又拿起了那把鸟铳。

    众人再也顾不上看仙姑施法了,纷纷把目光盯在了那把鸟铳之上。

    这澳洲鸟铳早就声名在外,都知髡贼火器犀利无比,但众人只是听说,还从没见过真家伙。

    “这就是髡贼的快铳……”

    “看起来要比倭人的鸟铳要精巧些,就是不知顶不顶事。”

    “屁,不顶事能把何总兵杀的大败,能几日之内便攻下熊镇台的肇庆?”

    “听说髡贼使的都是连珠快铳,也不知这鸟铳如何连珠?”

    “说那些劳什子的废话,好好看着不就是了。”

    ……

    众人围着鸟铳,议论纷纷。

    李广元喜上眉梢,看看圈中罗和图手中的髡人快铳,又看了看身边的神态自若的罗和英。没想到自己请来的罗和英有这样的本领,竟然能弄到髡人的快铳,有了快铳对付髡贼便更有把握了。

    海象和尚--苟循礼也不知道罗和英竟然有髡人的快枪,他是见过髡人的步枪的,这把枪乍一看确是与髡人的步枪彷佛一般,但总有点他说不出来的区别。当下也不多想只是专注的看着罗和图的动作。

    只见罗和图以铳托支地,左手握住铳管,右手从皮匣中抽出一支二指粗细的长条纸包,交于左手,右手在纸包的尾端反拧了几下,拧开纸包,然后将其中的火药倒入铳管。纸包尽头是一枚拇指大小,一头圆一头平的铅弹,正卡在铳管之上。罗和图在铳管下抽出一支精钢所作的细条,这钢条一头有毛刺,一头有个扁平的托,罗和图就用这个托将那枚弹丸推入铳管,然后又用力捣实了几下,然后又将细钢条插回铳管之下。这才斜端起铳,掰开火门,又从腰间的小盒子中取出一颗小铜帽,放在火门之上,然后平端,铳托抵肩,大喝一声,“都闪开了,好叫你们晓得髡人快铳的厉害!”说着移铳管瞄准二十步外的另一颗榕树。

    铳管之下围观的百姓纷纷闪避,有人蹲的久的一惊之下竟是站不起来,反倒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也不敢多停,一个翻身,手脚并用爬开了去。只听的“呯”的一声闷响,铳管里喷出一阵白烟,那枚铅弹便被发射出去。正在爬行的那位听得这声却是四肢一松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紧跟着附近的人便闻到了一股腥臊臭味。

    有好事的,急忙先看看那人,发现无大碍,又跑到了那棵榕树下,端详了一番,用随身的短刀比划了几下,转头大喊:“正中!正中!这弹丸一时间却取不下来。”

    听得此言,众人又是哄然一片,议论纷纷。有说见过官兵或者倭人鸟铳,上面都是要夹一根火绳才能发火的,这髡人快铳却不用得,岂不是不怕风雨?有说见过鸟铳子药打在树上轻轻便能扣下,这快铳击树,弹丸却不能取出,端得是邪性霸道。

    罗和图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之中昂首而立,斜视着那赤膊汉子。汉子却也八风不动,只是转身接过红衣女子端来的那碗浸有符灰的酒,大口冬冬冬的喝下大半,然后把残酒兜头倒了下来,酒碗还回后,嘴里含着小半口酒,说了一声:“来吧。”然后噗的一声把这口酒吐了个满掌,张开蒲扇般的巴掌在胸口拍的啪啪啪的山响,摆了个千斤坠的架势,一动不动。

    罗和图看那汉子摆好架势,便走了几步,约莫离那汉子有十步之距,这才又将铳托支地,又抽出了那根钢条。这次却是先用有毛刺的那头探入铳管,来回抽拉了几次,然后才又取出了纸包如法炮制的上弹,要推入弹丸的时候,罗和图反而将弹丸用两指捏住,高举过顶,高声喝到,“众人可得看好,髡人这小小弹丸最是歹毒,打入人体腐肉蚀骨,无药可医。”

    众人又是惊呼,罗和图这才将弹丸用拇指压入铳管,又用钢条压实,安好铜帽,铳托抵肩。这次有了经验,围观的人早早的便闪开了,罗和图大喝一声:“来了!”不及言毕,便扣动扳机。

    众人早已一动不动的看着,有胆小儿童更是藏在大人的身后,露出半拉脑瓜大气都不敢出的看着,有的更是紧紧的抱着大人的腿,紧闭双眼。

    随着又是“呯”的一声闷响,紧跟着就是众人“呀!”“啊!”的惊呼。再看那汉子依然摆着千斤坠的架势,纹丝不动,嘴角还挂着微笑。又过了半晌,但见得那汉子一张开嘴,那枚弹丸正被汉子咬在两齿之间。汉子吐出了弹丸,用手高举过顶,众人却已紧张的连叫好声都发不出来。

    勐听得耳边李老爷高喊:“好~好!好神技,陈教头好神技,黄仙姑好法术!来啊,再给众教头送两担酒来。”众人们这才缓过来神紧跟着一起喝彩。

    那罗和图却也不恼,只是收了铳,向陈教头施了一礼,便默不作声的站回了罗和英的身后。罗和英也只是向罗和图点了点头,然后又含笑看着陈教头众人。

第二百二十四节 上船

    李广元看呆了,心里默默的想着:我大明竟有如此神乎其技,若能广收此等奇异人士,驱为先锋,当得是所向披靡,驱髡大业有望啊!

    到得宅邸之中,李广元先安排他们到一处跨院休息。各人洗漱更衣后,又喝了一盏凉茶,便有家仆来请:“老爷已经在外书房备好酒宴,请各位赴宴。”

    跟随仆人来到外书房,李广元早已在院门口相迎,又是一番谦让后,才让海象和尚坐了主宾。席上众人把酒言欢,罗和图善饮,又说起了当初跟着罗和英血战三良的故事,众人无不击节赞叹,说起青霞故事,又是一番磋叹感慨。都说若是天下百姓和这位姑娘一般,何愁髡贼不灭。

    几人聊得入港,酒添了又添,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此刻罗和图喝的酩酊大醉,由两个家人将其送回了跨院休息。席上只剩下了李广元、罗和英和苟循礼三人。李广元让家人先撤了残席,换了几样精细小吃,沏上当年的新茶,这才转入了正题。

    “法师、林兄,这次髡贼再袭广府,矫号称制,是有心在这里割据一隅,还是打算挥军北上,逐鹿中原?”

    “琼州髡贼是不会回去了。”罗和英首先接话,“但要说他们挥师北上,逐鹿中原,却也是无稽之谈--广东这一块肥肉,只怕他们也吞不下去。”

    言罢他笑了笑,端起茶盏--喝得却并不是新茶,而是用井水镇过的澳洲水,又抹了抹沾上澳洲水的胡须。这澳洲水最是清凉去火,尤其是用井水镇过的,好一阵的心旷神怡。这才接着说:“髡贼在各府、州、县广授伪职,必存了经营两广之念。如今髡贼新法层出不穷,听闻又搞了公务员考试,已然是存了割据这南天一隅之心。”

    这算不上什么稀罕的判断,即使是避居乡村,极少进城的李广元也多多少少从外来人的口中知道目前的形势。髡贼割据广南已是定居--若非定局,他也不会来铤而走险掺和这浑水。

    “……只是要再北进,却也是万难。髡贼用兵不同流寇。流寇皆以裹挟的莠民为前锋,精锐在后。看起来声势了得,每起兵席卷了三五县就能号称十万之众。髡贼所用的却是自练精兵,每次要攻打某处,总是先聚精兵于一处,又借着髡贼的火器犀利,就算官府能有雄兵百万,却总也打不过他们。”

    这几句,原本不是罗和英的见识,而是数年前他和一位黄义士交谈得来的信息。说起这位黄义士,当初虽只见了一面,但是二人倒都是惺惺相惜,黄义士当初和髡贼真刀真枪的见过阵仗,说起髡贼的各种情形,可比身边这个自称“髡事通”的海象和尚强多了

    说罢,他先看了看李广元的脸色以判断自己这些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有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的嫌疑。看到李广元果然面露踌躇之色,急忙又把话往回圈:“那髡兵虽然精锐,毕竟数量上还是要少许多。纵然他全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这两广横亘数千里,大山层峦,还有不计其数的俍、侗、瑶……原本多是不服王化之辈,如今髡贼来了,只会趁机作乱。而各处又有许多朝廷的忠义之士起兵。髡贼处处分兵,已然有了疲态。”

    这番话倒也不能说是假话,从1635年攻占广州开始起,绵延不绝的治安战便在两广各地展开,尤其是粤北各处,一度更是如火如荼。不过经过1636年一整年的治安整肃,这种遍地烽火的局面已经大为好转,虽然治安战在许多地方依旧零星的存在,但是再也没有1635年年底到1636年年初那一段时间地方面危如累卵的局面了。

    但是对身处元老院的“重点治理区”东莞县的李广元来说,远方的消息实在有限,他也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说了一些暴乱的事情,局面发展到了哪一步,他是完全没概念的,只能听二人胡扯。

    苟循礼也赶紧来添油加醋:“罗兄所言甚是,髡贼虽自称先宋苗裔,样貌相类。然膻腥已久,髡发短衣,行髡礼髡俗,绝非中华。彼之人少,自登岸蛊惑乡野愚民,帅众以利驱之,全无大义,只因义在我大明。髡贼其势汹汹,实甚惧我大明。前何总兵驱髡战败,髡贼所收之降卒,俱判以恶役苦劳,以消磨其志。贫僧在广府所遇何总兵士卒自琼州归来者,俱言髡贼驱使甚苦。偿闻流寇、东虏多募降兵以充营垒,然髡贼不用,非不能用乃不敢用也。髡贼所侵州县,亦有斯文败类从之,髡贼皆不敢用,圈之‘学习班’,教蛮夷之学,毕以髡学试之,方可授微末小吏。髡学虽有种种精妙,其利皆在工商,不若我中华孔孟之道,浩浩荡荡,上下千年。以工商之学而治天下芸芸众生,皆为歧途,此诚胡虏无百年运也,髡人必亦知之。是以髡贼畏我大明之义!”

    自逃离广州城以来,苟循礼还是头一次能这样直抒胸义,一番话十分的畅快。他扫视了李、罗二人,发现他们还在细心琢磨自己的这篇华夷之辩,得意之余忙把自己信马游缰的高论拉回,“贫僧昔日在临高时,观髡贼练兵,确有过人之处,将兵虽众,如臂使指,号令俨然。然髡贼每练一卒,所费甚重,粮饷军械,不无十倍于我兵。髡贼重商,以其行贾之利,哺其军资。可叹我大明之商贾,为蝇头小利而蛊,勾连通渠,却没想到今日之财资,皆为明日之刀剑。”

    苟循礼说到这里,勐然间却发现李老爷正悠然自得的喝着冒着气泡的澳洲水。这澳洲水不也是商贩运过来的,这一干“反髡”之士却却安然享之。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心中暗暗羞愤。然而他毕竟是“客”,自然不能指摘别人,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压压心中之火。

    李广元此刻满腹的盘算。贸然的起兵抗髡他是不甘愿的。一则他的本钱有限,不过区区数百庄户长工而已。髡贼只要兴兵讨伐,这李家围顷刻便会灰飞烟灭。异能人士的到来,多少给了他一点勇气,但是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

    李广元的反髡动机,颇为复杂。其中既有对髡贼“厘清田亩”给他的造成的财产损失;又包含着亲族亲信被抓让他失去了面子的愤满;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内心身处对“当官”的渴望。

    不错,这位在本地颇有势力的李家族长,虽然宗族繁茂,财产众多,但是族中迄今还没有过一个举人,在全县来说,他家只能算是“大户”,还称不上是“缙绅”。

    没有显赫的功名,李家在东莞始终是低人一头,和缙绅们打交道也每每也占不了便宜,办起事来,别人一张名帖就能办得事情,他得花上大把的银子。

    奖励科举,鼓励族中子弟读书这些事,他自然也是做得。但是李家一族绵延虽久,但是真正发迹是从李广元的父亲那一辈才开始的。想在科举上有所突破,着实还急了一些。

    因此他对“偏门”颇为在意,国子监开捐的时候,他替族中子弟捐了监生--但这毕竟和正儿八经的科举功名不一样。

    前些日子,过去的一位朋友专程来拜访,暗示他朝廷即将反攻,只要他能“起兵呼应”,功名不成问题。李广元这才下了上船决心。

    罗和英一边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话,一边注意着李广元的表情。他也明白李广元虽然“上船”,但是依旧是“首鼠两端”,得有些东西来坚定他的心。

    他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李兄,这次我来给你带了几本奇书。”

    说罢,喊来自己贴身小厮直去取书过来。李广元接过书就感觉纸质甚细,再一看这书面上画着一名手持朴刀,背插硬弓的银甲武士,骑在一匹黑马之上,那马前蹄扬起正昂首孝立于漫天风雪之间。一见此画便觉得武士萧杀之气夹携着画中的风雪扑面而来。画侧有一行行书“大雪满弓刀”,又有一行硬朗的小字“大明经略辽东始末”。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刚才被武士画像所吸引而忽略的题头那“战争史研究”五个宋体字份外的煞风景。这五个字下还有小字“辽东战局专辑”,书面下方又罗列着“登来之乱对辽东局势之影响”、“浅析八旗制度”、“黄台吉登基始末”……李广元看的直摇头,好一副将军出塞图被这些胡涂乱写的字给糟蹋了。

    海象和尚一眼便识得此书,“这可是髡人的《战争史研究》?”

    罗和英故作讶异的问道:“海象和尚看过此书。”

    “此书去年便流传于广府、江南一带,我与学社同好也一齐研习过。”

    “请先生给我等批讲一番。”

    海象和尚也不推辞,挑着里面的重点,又说了一番。李广元一边听着,一边随手翻了几页,大概看了一下。

第二百二十五节 金猪

    这一期的《战争史研究》也是真理办公室出品的黑材料系列,这黑材料也不用专门的创造发挥,只要把辽东经略的几处前后矛盾的地方放在一起,再带着上帝视角一看,基本上都会得知大明的辽东战局毫无前途可言,莫说什么“复辽”,纯粹是一个给大明放血的烂疮。

    苟循礼讲完,李广元才长长出了口气,感觉自己刚才听得好紧张。对他们这样的广东乡村的大户来说,辽东的战事虽然有所耳闻,但近乎于“传说”,谁也不认为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些文章即关注战场局面又从战略层面上来解读,还包括了后世的地缘学说。分析的广度和深度远超旧时官僚的所谓“兵事”。

    紧张之余,他也微微有些诧异,因为说得原本是髡贼,为何扯到了东虏上去了?这才真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和尚特意谈起此事,显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他当下屏退左右,问道:“这辽东战事危矣!只是这与广南又有何干系?”

    苟循礼点头道:“老爷果然洞烛千里!”继而又低声道:“老爷想必也看得出来:辽东战局已然成完败之势。”说着他看了看罗和英,对方亦是微微颔首。

    亦苟循礼这种不学无术之徒来说,辽东战局的那点知识全是投考了石翁之后才陆续知道的。但是现学现卖并不影响效果。见李老爷果然上了心,胃口也被吊了起来,他知道时机已到,当下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抛出了准备已久的“万人敌”:

    “朝廷有意要和东虏议和,尽弃关外之地,关宁铁骑撤回山海关。不日南下剿灭流寇,驱逐髡贼。”

    “什么?”李广元大吃一惊,关宁铁骑的名头他多多少少也听到过一些。

    “老爷您想,这关宁铁骑是朝廷每年花几百万粮饷养着的精兵,撤回关内,依托山海之险,坚城之固,肯定用不着如此之多的精兵强将。难不成都留着白白消耗粮饷吗?关内的局面,流寇横行,髡贼猖獗,都是朝廷的腹心之患,这一二年内,必有大兵南下痛剿。”

    李广元听了,不觉点了下头。罗和英看到海象和尚这颗“万人敌”爆炸已然起了作用,知道火候已到,立刻上来扇风:“这只是传言。以在下以为,朝廷公然议和不大可能--毕竟这华夷之辨的份量太大,只怕是当今圣上也不敢下这个决断。不过,私下行款大有可能。”

    李广元忙问:“如何私下行款?”

    “自然是派遣秘使密谈了。之后大约会把关外的关隘城邑全部弃守。兵将百姓全部撤回关内。这些将兵撤回关内,依托长城防守,东虏断然是再也不能南下劫掠了。并且,关外空余之地,也会引来蒙古诸部,到时候东虏和蒙古诸部再厮杀一番,也就没有什么力气南下了。这也是目前最可用之策。”

    海象和尚道:“以朝廷来看,这大约也是唯一可选之法了。这几十万兵将聚集辽东,战之不胜,又要耗费巨额粮饷。关内又是处处生烟冒火,连中都的皇陵都给烧了,倒不如全数撤回关内使用。”

    “这么说,朝廷是要南下用兵了?!”

    “只在早晚之间了。”海象和尚十分笃定的说道,“若非如此,我等何必冒此风险,四处串联?实话告诉你吧,这广州府所辖的各县,都有忠义之士,秣马厉兵,只等朝廷大军一至五岭,便要群起而响应……”

    自古功名最动人心,李广元在东莞富甲一方,也算是一方的豪强。奈何族中没有举人、进士,出去总觉得矮人一头,尤其是每次出门,经过其他村落,每每看到旗杆,都是异常的失落。

    这还只是虚名,论到功名的实利那真是太多太多。只从婚姻而言,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处便说不完。想想县里几个科举大族的气焰,自己也只能仰其鼻息,不敢造次。

    想到这里,犹如鬼迷心窍一般,巴不得朝廷赶紧南下,自家好“起兵响应”。甚至有些“时不我待”之感:“不知朝廷天兵何时才会南下荡涤群丑?”

    日已西斜,土路两侧的水稻顶着沉甸甸的稻穗弯腰低头无比的恭谦,远处的池塘里青蛙不知疲倦的争吵着什么。稻田中偷食的鸟儿突然被夯实的脚步声惊飞到半空中,急急忙忙的飞到一棵树上,排排站好,惊恐的看着声音的主人顺着土路走来。

    见此人,面颊消瘦,胡子拉碴,一身摞满补丁的短打,肩背部又有新磨出来的孔洞,也不穿鞋,赤着一双乌黑的大脚,有力的走在土路上。背上背着一个包袱,肩上一边挂一个鼓鼓囊囊的搭琏,一边扛着大半草袋的粮食。腰间挂着用柳枝串着一串泥鳅。

    来人名叫李修杰--当然这个名字只在宗谱上存在。平时大家多叫他“金猪”。今年三十出头,家就在前面的李家围,虽然姓李,却和本地的李家没有半分关系。其祖从外地逃荒至此,在这里与人为长年帮工落户。直到了生了金猪的父亲,有一次李广元的祖父做寿,寻了门路去求了老太爷,这才和李家联了宗入了祠堂。

    入了祠堂,李家的家境便有不少好转。祠堂里对各个房门多少有些照顾。见他家无田,便将宗族里的族田佃了十几亩与金猪的祖父耕种,又拨给草房三间。这才算是有了房屋田舍,从此安居下来。

    金猪这一代,因为家里兄弟多,老父死后,兄弟分家,他连半分薄田也没分到,只分到祖屋--三间草房,为了这三间草房还搭上要赡养老娘。只能又走上了祖父的老路,与人当长年过活。

    原本以金猪的家境,娶老婆基本上是妄想。李广元的娘走了内宅管事娘子的路,又去求情,李广元看在他家三代人卖力的情分上,便赏了家里的一个粗作婢女给他作老婆。这媳妇原是北面逃荒来得,为了活命卖身给了李家当奴婢。

    有了家室不便再当长年,再说家里还有个老娘要将养。金猪改以打散工谋生。他外出干活,媳妇便在家中照顾有咳症的老母,还在房前屋后种了几洼菜地,另外又从庄中大户人家接些洗缝补织的活计补贴家用。金猪便跑去逍遥圩上给人抗活。

    逍遥圩是十多里外江上的一个渡口,来往东莞和广州的商旅多经与此,圩中又有各色林立买卖,打些散工却也是不愁的,加上逢年过节族里公仓总还有些米分。有些年景竟比几个佃种田地的兄长要好上许多。只是自打髡贼占了广州,江上行船便少了些许,圩上的客商也多有惴惴,不敢多做买卖。连带的金猪这样的散工所得比往年也少了几分。金猪估摸着,马上就是稻熟,田间快要大忙,短工的需求激增。不如便回家中看看,忙完稻收再和家里的再好好商量一番。

    天刚擦黑时就来到家门,家中还如原来那般歪歪斜斜的样子,黄泥的院墙多有崩塌,又用竹篱细细的补上,只是屋门楣上新插着一支红灯笼,金猪打量了几眼便迈步走入堂屋。

    妻子并不在家,里屋的李母却听得脚步声,斜倚在竹床上,一阵咳嗽后,大声的喊:“谁?谁呀?”

    “娘,是我了,我回来了。”金猪摘下包袱和搭琏,又抱着草袋将米倒入米缸中。

    李母早已批衣穿鞋,来到了堂屋。“金猪啊,咳、咳,金猪回来了。”说着接过李修杰手中倒尽大米的草袋,仔细端详着儿子,发现儿子没有穿鞋,不由得问道:“你咋没穿鞋呀?你鞋子呢?”

    当时的百姓多不穿鞋,农村百姓更是以光脚为常事。但是金猪做得是装卸搬运的活计,在码头上奔走却不能不穿双草鞋,否则极易被码头上的各种碎砟划破皮肉。而这草鞋也并非自己打制,有专门的草鞋匠制作。

    “一双穿烂了,另一双卸货掉江里了,明日去上工再买就是。”金猪似乎不大在意自己的鞋,只是摘下腰间的一串泥鳅,交给母亲,“娘,这是我路上捉的泥鳅,听说吃这个对你的咳病有好处。莲娘呢?天都黑了都不知道回来做饭,乱跑啥的?”

    巧莲是他媳妇的闺名,因为两人并无孩子,便唤做莲娘。

    李母接过泥鳅,掩嘴又咳了几声,为莲娘辩解道:“莲娘是去跟着黄仙姑修法求药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修法,修它劳什子的法!”金猪由于近期得的工钱不如往常,心里一直压着一股邪火,不由的破口骂道:“年轻婆娘不在家里安生,野马浪闯的,又跟老田家媳妇那样让人拐了卖了,她才好受是吧。我才几天不在家,这婆娘又皮痒了,看我不抽她一顿!那个黄仙姑又是哪里的野狐仙,勾搭良家,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拍花婆子。”

第二百二十六节 香灰

    “金猪,金猪,咳、咳,莫胡说,莫胡说。”李母看到儿子口无遮拦,急忙一边咳着一边拍了儿子几下,然后又双掌合十冲着四方拜了拜,低声祈祷着满天神灵不要对自己儿子见怪,拜毕才又对着金猪说,“金猪,莫胡说,黄仙姑是有真道行的,前些时日……”

    正说话间,莲娘小跑着就回来了,显然是有人告知自家的男人来了。身后跟着家里的大黄狗,摇头晃尾,跑前跑后。见那莲娘,年方二十五六,布裙荆叉,虽然是农家媳妇,却也打扮的整整齐齐。只是腰间扎一条红带,胸前还缝了一个八卦纹样的补子,着实有些违和。

    金猪见莲娘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不由得无名火又起,随手抓起八仙桌上的拂尘,噼头盖脸的朝着莲娘便丢了过去。莲娘一闪躲开,拂尘便落在黄狗面前。那狗吓的向后一跳,竖尾昂头便要狂吠,却见的是自己主人面色铁青,呜呜几声,夹着尾巴便跑去它处。

    只听得屋内金猪骂道:“家中老母有病,你这婆娘却只知在外玩耍嬉闹,天黑也不回家,也不知有什好处,把你的魂魄也吸去了。”

    莲娘站在门口,见丈夫没有去拿鸡毛掸子,这才小心翼翼的进屋,守着屋门站好,轻声辩解:“我是跟着黄仙姑修法去了,那黄……”

    金猪又听得“黄仙姑”要拐带自己妻子,张口就又要骂,勐想到刚才母亲已经说过,便又憋住气,只是怒目瞪着莲娘。

    莲娘望望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黄仙姑是骊山圣母亲传弟子,有真仙术的。前几日,我求得符水,回家让婆婆服下,婆婆咳的就少了。”

    李母也不掩口轻咳,在一边帮腔,“就是,就是。服了那符水,我这几日,胸也不闷,气也顺了。”

    金猪看了看母亲的病情似是比前些日子要好了不少,至少他进屋以来,没有听到撕心裂肺式的咳嗽声,又见到妻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气也少了几分,语气稍缓,“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衣裳,成何体统!”

    “只是修法便利,你不喜欢,奴家不穿便是。”莲娘见丈夫面色放缓,今天大约没有挨打之虞,赶紧叉过话头,“饭已经做得了,既拿了泥鳅回来,我这就收拾。”

    说罢麻利的收拾了金猪摘下的包袱和搭琏,又从侧屋拿出一支不长的蜡头,点着后用个碟子托着放在桌上。转身又问李母:“婆婆要再吃些什么,我一并做了。”

    李母摇头道:“下午我已经喝过粥了。泥鳅我不吃了,一会就去睡。你把这些泥鳅一起给金猪做了,你们一起吃了罢。”

    金猪目光被那蜡烛吸引,见火光大明,又无油脂的恶臭,便知是价钱不菲的“澳蜡”。当即说道:“那泥鳅是捉来给娘治咳病的,我这次准备在家中多住些日子,也不差这一刻,随便弄些吃的便可。你又哪来的银钱买这澳蜡?”

    莲娘见男人语气转合,这才有胆量借着烛光自己打量他,看到金猪没有穿鞋子,便又去侧屋拿了双新草鞋出来。一面摆在金猪脚前,一面回答着:“是求黄仙姑施的,本是要在插在灯笼里的,你来了便与你先用。这澳蜡确是亮堂,点起来也没有焦臭味。泥鳅我且先养着,今日先弄几条与你下饭。”说着,又掌着盏油灯去厨房为男人整治饭食。

    金猪也不多言,掂着鞋子去井边打水洗脚,穿上鞋子后,又回到屋内收拾起这次买回家来的东西。

    不多时,莲娘端着半锅蔬菜、泥鳅杂烩在一起熬煮的粥,粥里不似平常清冽,米放的甚多,拿个陶碗,先给金猪乘了满满一碗。

    金猪看了看粥,先指了桌子上的坛坛罐罐,“两坛天厨酱菜,你和娘在家改改口味。一包细盐你收好,别让潮了。花色的那包是澳洲水果糖,你给邻里的娃儿分几颗,剩下你和娘也尝尝鲜。”说着便捧起了碗,狼吞虎咽。扛着米走了半晌,也真是饿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半锅粥给吃了大半。原本他还能吃得下,但是为了节约粮食,晚间是尽量少吃。再说妻子和老娘也还没吃过晚饭,当下抹了抹嘴说了声“饱了”,惬意的仰靠在竹靠背椅里休憩起来。

    莲娘服侍婆婆吃了些粥扶到东房里休息,自己把剩下的粥全部吃完,收拾完桌子碗快。便要将桌子上他带回来的物件都收起来。

    金猪小声说:“包袱里还有两张一百文的票子,先收着。我搭琏里还有些剩余的零钱,你看看够不够八十文。欠有田哥家的药钱明日我便去还了。”

    元老院推行新币制之后,原本计划是一元兑一百分。但是一元的价值太大,即使是一分钱也依然存在面值过大的问题,不利于市场的小额流通。于是便改为一元兑一千分。

    这个兑换率和原本的一两银子兑一千文基本相似,民间接受起来相对要容易些。兑换率之间是固定的,较之过去兑换率每日都有涨跌要简单明了,币值也稳定,虽是纸币,却颇受苦于小额支付手段短缺的民间的欢迎。只是这“分”的单位还是被多数人习惯性的念成“文”。

    “你不在家的时候,有田嫂来催问了几回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莲娘吁了一口气,“逼得也太紧了。”

    “有田哥肯借就算不错了,又不要咱们利钱。”金猪慨叹道,“村里有几个人肯借钱给家里的?唉,就是两个哥哥,连老母的稻谷都不肯按时送。”

    因为金猪赡养老娘,除了分到三间草房之外,他两个哥哥言明每年合送一百斤稻谷过来。但是这稻谷实话说从来也没送全过,短斤欠两是常态,里面还塞了不少秕谷和稻草。折算成糙米,一年还不到三四十斤。

    金猪虽然抱怨,也知道两个哥哥的日子不好过,从爹手里传下来的十几亩地一分为二,两个哥哥佃种缴租,还要养活家人。能拿出五十斤稻谷来已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了。

    若是也能佃几亩地就好了,金猪心里盘算着。短工的收益不太稳定,且伤身子。他干了几年,腰腿便时常疼痛。干得久了的同行,个个都落了腰腿疼的病。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了,更别说干活了,最后不免落个贫病交加而亡――这后尘他可不想去步。

    在码头装卸搬运,总不是长久之计。

    可是要想请族里再“施恩”也不容易。要说地,族里每年都放垦江边的沙田,但是这种好事轮不到他这种“假本家”。只有看有没有机会能再佃几亩族田耕种。

    “若是能请老爷开恩,佃几亩地来种便好了。”他低声道。

    只是要想求李家老爷“施恩”也得有个由头才行。可惜莲娘在李家是个粗作丫头,主子面前说不上话。娘因为过去在李宅里帮过佣,倒是有些人缘,只是这几年一直身子有病,也没常去问安走动,要请托也不好开口,再说了,放佃这种事若无一份厚礼也办不成。家里如今也没有这个闲钱……

    正在盘算着,莲娘从灶间出来,手里端着的一小碗黄酒放在桌上,有些心疼的说道:“那么大一包澳洲糖,要不少钱吧?”

    金猪却有些不好意思,那糖是码头到货栈的路上拣来的,他原不敢直接拿回来,在手里放了几日。倒也无人来寻,便收了起来,现在只得撒谎:“货栈的管事看活计干的好,赏的。”

    莲娘脸上带着笑,自家男人本事大,有养家的能耐,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她又从贴身小衣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有一些香灰,撒入酒中,用快子搅了搅,把酒碗推到了金猪的面前。

    “这又是啥?”金猪诧异的问到。

    莲娘却有些忸怩了:“黄仙姑赐的,是求子的。我的那一服,刚刚就已经喝了。”莲娘面色桃红,后面的那句几乎细不可闻。

    金猪才回到家这不长时间就听了好多遍的黄仙姑,本也对那黄仙姑有些厌恶。但听说是求子的,却也不敢小觑。他和莲娘成婚多年,一直无子,母亲也在念叨,为李家添续香火可是件大事。他端起了碗,又端详了一番,一仰头便把黄酒饮下。

    第二日一早,金猪就先去还了李有田家的欠账,又去拜访了几家老主顾,看他们准备何时雇人,价钱如何。从庄西回来时,望见打谷场,便听得榕树下有人在喊:“大刀一耍,地崩山塌,大刀一耍,髡头搬家。拿起铡刀片,好把髡贼砍。练好神功法,髡贼变泥滩。”仔细一看,便见到几个裹黄帕扎黑带的男子正带着李族长家的家丁和村里一些闲散汉子在练刀,不由得便走过去围观。但见得有一裹黄帕的来回巡视,另外两个摆一个招式,喊一句,家丁们一边学着招式,一边嘿嘿哈哈的应一句。十分的喧闹。

第二百二十七节 髡贼下乡

    金猪看得很是好奇,扭头问身边一个同围观的人:“老爷咋在这个地方练护院的?”

    那个一见是金猪,也打招呼:“猪哥回来了,这不是练护院呢,是练庄丁。咱这庄子里开了坛,起名就是合义团,练的也是八仙会,等到收稻后,全庄要一起练。那三个头裹黄巾的就是开坛的师兄。左边那个是三师兄沙二,练的是铁头功,手使条链子鞭,外号就是‘神鞭’。右边,右边胖的那个是二师兄,叫马进,练的是铁肚皮,用一条白蜡杆,外号‘金枪’。最厉害的就是大师兄,就是正巡查的那个。大师兄叫陈升,练的是金钟罩,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前些天,有人拿髡贼的快铳要试大师兄的金钟罩,冲着大师兄放了一铳,你猜怎样?”

    说着那人抹了一下满嘴的口水,得意的看了看金猪,见金猪正听的聚精会神,就接着说:“大师兄一口就把那铳子给叼着了,嘎嘣嘎嘣跟嚼炒豆一样,就把铳子给咽了。然后拍拍肚说,‘没放盐,太澹。’”

    金猪不由的惊诧道:“真有这么厉害?”

    “那可不是!”那人坚定的说,“全庄人当时都在这打谷场看着呢。”旁边一起看的三两个闲汉也一起复合,还有人指着一棵榕树,“当时先冲着那棵榕树试了一铳,那铳子到现在还没取下来呢。”

    金猪指着香桉问:“这开的坛也是白莲教?”

    “净浑说。”刚才没有插上话的人急切说道:“咱这拜的可不是白莲教。那是玉皇的牌位!”

    自从天启年间的山东闻香教暴动之后,白莲教这个老牌的民间教门已是天下皆知。徐鸿儒亦是威名远播,关于他的“法力”的各种传说,已经到了“怪力乱神”的地步。纵然是在广东这样民间教门不太兴旺的地方,白莲教的名头也是无人不知。那人一听“白莲教”三个字,马上便来了个否认三连,接着又赶紧解释道:“这次是玉皇大帝看见下界髡贼用妖术兴风作浪,令骊山圣母出山收徒,降妖捉怪,保大明江山的。黄仙姑就是骊山圣母的亲传弟子,手里拿的团扇乃是骊山圣母授予的两样法宝。那扇子能扇五行风,黄仙姑极是灵验,现在领着庄里的妇人在李老爷家别院正练仙阵呢,练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成功,到时候能搬的天兵天将前来助阵。猪哥你家里的不也跟着黄仙姑一起练法,她没给你说叨?”说着又上下打量了金猪,接着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金猪虽然最远也只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打个转,但逍遥圩却也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要比寻常乡野村夫算是多见过世面,听的只是半信半疑。但这既然是李老爷的主意,他自然不敢置疑。又看了一会练刀,便继续去寻活去了。

    原本五月收早稻种晚稻的时候正是农村短工最忙活的时节,收割、晒稻、脱粒,收完早稻,喘不过一口气马上就要施肥、耘地、放水、插秧……把晚稻种植下去,真是一刻钟也不浪费。从早做到黑,没有歇气的时候。头上是太阳晒,脚下是滚烫的田地,可这也是短工门收入最丰厚,吃得最好的时节。不但一天三顿米饭管够,还能见荤腥。如今已经是五月底,各家都在准备夏收夏种的时节,但凡土地多的人家,都要预先约好短工,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金猪到往年的老客户家都去了一回,名为“请安”,实际便是去约活。令他欣慰的时候,用工的需求倒是没有减少,澳洲人来“厘清田亩”之后,虽然澳洲人颁布的新田赋名义上比大明要高,但是因为产权明晰,田赋计算明白,交纳简单,不再需要承担许多不知由来的加派和摊派,不少田主的负担反而减轻了,加之澳洲人对粮食的需求大幅度增加,不少人家都扩大了种植面积,用工也增加了。还有些田户见他的是把做活的好手,要他不要打短工了,不如来当个长年,待遇从优。

    李修杰只说“思量思量”,实际上并不把这些邀请当回事。要当长年不如去老爷家当,好歹是同族,多少有个照应,再说当长年能积攒下几个钱?他这些年吃得亏也多了:当长年主家说得好听,一年给多少银子,吃穿都是主家的;到了主家,样样都要钱。到年底一算大账,能拿到六七成工钱就算不错了。最让他不情愿的是除了种地做活之后,主家还把他们当奴才用,宅邸里有重活粗活都叫长年来做,连个赏钱都没有。

    好在这一圈走下来,他把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也都给排满了,工钱也比过往要优厚。他盘算着忙过这两个月,也能攒上一笔钱了。能东莞去买几丸“镇咳丸”--据说那药治咳嗽最灵验,一服便起效。只是价格昂贵,一丸便要五十文。

    妻子求来得黄仙姑的香灰虽然也见效,却也做不到治根,吃一剂也就好上几天而已。而他也不愿意老婆天天去“修法”,他总觉得这“修法”有问题,就算没问题,莲娘每两三天就要荒废掉半天的他也不甘心--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买药多下来的钱,先存起来,等宗家再放垦的时候,用这笔钱去活动活动关系,也能领垦上十来亩地,垦出来就是自家的佃地了,他也就不用再这样靠打短工维生了。自己娘若是能把咳喘病给治好了,家里帮着搭把手,莲娘就能从丝栈赊些蚕茧回家来缫丝,多少挣几个钱,家里又能宽泛些……

    回来的路上,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热烘烘的,李修杰却一点不觉得难受。这热辣辣的感觉难得的让觉得舒服,这日子有了盼头人也有了精神――虽说大伙都说大明也好,大宋也好,谁来不都得纳税完粮。没想到澳洲人这一来,居然让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他寻思着既然要做农活,得到集上置办些新农具。

    收稻最重要的农具便是一把合用锋利的镰刀。这物件他家里自然是常备的,用起来倒也顺手。只是前些日子他在逍遥墟上一家铺子里看到了澳洲人的新农具,那真是钢口又好,用起来又趁手。只是东西看上去十分的轻薄,多少让他有些怀疑“不耐用”。要说价钱,原本是很贵,如今也和普通的镰刀差不了几个钱了。

    前几日他听买过的人说,澳洲农具很结实,并不象他想得那般娇贵,于是他也盘算着要买一柄,做起活来才麻利些――毕竟以后他还要给自家的地做活呢!

    想到这里,金猪心里美滋滋的,脚步轻快的往回赶。快到李家围的时候,却见河道里来了一条小艇,正往村落方向而去。

    东莞这里河道纵横,多用舟楫代步,来一条小艇再常见不过。然而这条普通的小艇上的人却引起了他的注意。船头或蹲或坐着三四个年轻人,正在大声的说笑。

    从他们的短发和对襟小褂,金猪立刻就知道:这是“假髡”来了!

    说起髡贼金猪在逍遥墟打短工的时候便见识过不少。当初髡兵就是坐着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到逍遥墟的。墟市上的商户百姓走避一空,只有墟主带着几个仆役留下预备着支应差事。髡贼在墟上打尖休息了一个时辰又登船走了。没买什么东西,也没征发什么,只是叫墟主的管事扫了几大锅的开水供应

    再后来,他在墟上又见到“税务局”的人到墟市上来征税,也是坐着小火轮,在一队髡兵的护卫下来到逍遥墟。也就是从那次征税开始,澳洲人的银元和票子开始流通――因为收税的不认白银和铜钱。各家商铺一阵慌乱,谁也不知道哪去找这些“澳洲钱”,好在没多久墟上的一家杂货铺就挂出了“兑换代办处”的牌子。

    再后来,便是去年冬天澳洲人的“工作队”,来这里重新“清产厘赋”,这次来得人就多得多了,许多年轻的髡人,挎着包,在一队队髡兵的保护下下乡来丈量土地。当时这工作队的老巢就设在墟市上。靠着码头搭建起了帐篷,码头上停满了小船,还有装着炮的小火轮。金猪也被叫去干活,帮着从运输的补给船上卸下一个个神秘的木箱子,上面全都用黑漆写着“秘密”。

    再后来,髡贼就不太露面了,虽然偶然也有几个假髡到墟市上办事,或者过路的髡船靠岸打个尖。再也不见人到乡下了。百姓们都松了口气,这“过髡”总算是过完了。

    谁当皇帝,谁当县太爷,百姓们其实并不太在意。但是百姓们从旧有的习惯出发,很怕见到“官吏”来到乡下――只要这些人一露面,不是破财便是挨打,绝没有好事。

    这些“假髡”来这里做什么?金猪心里一阵紧张。沿着河下去,就是李家围!

第二百二十八节 节外生枝

    赵和宁走后,黄氏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近几日的遭遇波动之大,远远超出了她以往的生活经验,以致于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她一辈子从没自己拿过主意,走到这一步有些手足无措。虽然那位年轻的赵官家让她三日后去九江大墟派出所写诉状,但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巨大的不确定感令她倍感焦虑。

    忙完农活,不等关宗宝回家,黄氏决定先去找关有德的二姐说道说道,在她的世界中,家事还是得有家里人做主。与这个时代的土着一样,关有德的兄弟姐妹好几个,姐妹中就数与他二姐往来最密。

    关二姐听了黄氏的碎碎念,既震惊又气愤。震惊的是黄氏竟然想跟关有德离婚,气愤的是她竟然还找了澳洲人撑腰。

    “弟妹,你既嫁入关家的大门,理应恪守妇道。你是他的结发妻子,关心照顾他岂非天经地义之事?怎能因为生活中的不顺起了这等心思?”关二姐诘问道。

    黄氏道:“二姐,你是他姐姐我才来找你。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念想,与你说这事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不日便要聚族中长辈一同定夺。”

    黄氏离去后,关二姐心中直道祸事,她虽早已嫁入别门,但娘家的声誉她依然十分在意,便急冲冲地找了大哥一家,想必黄氏也会来找他。不多久,消息便又传到了本房房长关日昌的耳朵里。

    “季益,澳洲人所说之事便如此罢。”世美堂族长关伯益从九江大墟回家后便与弟弟关季益闭门详谈。作为族中难得的进士,关季益还做过明朝的知县,族中大事自然要与他商议。

    关季益叹了口气,“为宗族传承计,不得不低头,其他族老应当能理解。”

    “秋涛先生与中宪先生(朱氏)那边……”关伯益有些担忧。

    “若他两家来人,交由我应对就是,”关季益道:“秋涛为人正气凛然,一心为国效命,我与他同年一场,不与他为难便是。但若要搭上我族老幼上千条人命,亦是万万不可。”

    有了关季益的表态,关伯益心中安稳了不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次关氏其余五堂亦有意与元老院合作,听说树德堂愿意将上西村靠西海的地赠与元老院,虽然那片地多是沼泽滩涂,以澳洲人传闻中的本事,要不了多久便能改造成良田。”

    关季益道:“是啊,纵观近十载,凡与澳洲人友善者,无不鸡犬升天,那高举不过一介下九流的商人,眨眼就成了国之栋梁。凡与澳洲人为恶者,哪个不是身死族灭?连远在福建的郑芝龙都化为一抔黄土,族人死的死,散的散。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族若不与澳洲人合作,其他人排着队想上船,日后岂有我世美堂立足之地?”

    “如此说来,这些真澳洲人倒也不是传闻中那般粗鄙不堪,据闻张县令便是一名真澳洲人,虽然望之不似人君,行事却颇有些章法,是个博闻强识的主。若元老院中人皆如此辈,确是能成事之势。”

    “望先祖保佑我世美堂顺利渡过此劫。”

    就在兄弟二人闭门商议之时,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关季益开了门,训斥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小厮低着头,焦急地说:“燕昌祖房房长在外候着,说是大事不妙,澳洲人要借机生事。”

    “人在哪儿?”关伯益一听,也出来问道。

    “两位老爷随我来。”

    大厅里正焦急地原地打转的便是关日昌,一见到关伯益,关日昌立即停止打转,上前道:“族长,大事不妙!”

    关伯益虽然年龄大了,但见过的风浪也多,他不慌不忙地坐下,吩咐小厮上茶,又示意关日昌坐下,这才发话道:“不必惊慌,有事慢慢道来。”

    听完关日昌的报告,关季益觉得此事来得蹊跷,除非有族人犯了国法,官府向来是不插手族中事务的,难道是澳洲人想借题发挥,杀鸡儆猴?

    关伯益饶是老成,却也听得血压飙升,气呼呼地喊道:“这个孽障是嫌我世美堂没入澳洲人的法眼吗?他人在哪里?速速将他带来,我要亲自过问。”

    当关有德被几个年轻壮汉从赌坊里押到关伯益面前跪着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关有德还是醉醺醺的状态。

    一盆冷水“啪”地一下泼在关有德脸上,他这才勐地清醒过来,惊慌地看着周围。

    “孽障,你可认得我?”关伯益厉声问道。

    “房长!族长!认得!认得!”关有德惶恐地答道。

    “瞧瞧你干的好事!你老婆竟然要找澳洲人主持公道,此事传扬出去,今后我世美堂的颜面往哪里放?”关伯益厉声训斥道:“眼下的局势云谲波诡,谁知道澳洲人会不会借题发挥,你想置我世美堂上千族人于何地?”

    “啊……”关有德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喊道:“冤枉啊族长!我不过是醉酒后打了老婆儿子,我也是一家之主,难道还犯了王法不成?”

    “我族族规森严,族人自幼受教要尊师重道、夫妻和睦,举宗之事,质成宗长,设有睚眦小忿,须凭族、房长祠堂理论,不得擅兴祠讼。每季孟月读族规家法,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关伯益骂道。

    华南地区的宗族祠堂大多建于明嘉靖年间,族规也大量出现,并有乡约化的趋势。宗族首领为了更有力地控制族人,纷纷请求官府支持,批准族规。官府为了监控宗族,加强地方管理,将族规视为对政权的补充。为了维护宗族内部的秩序,族规赋予族长处理族内争端的司法权力,并禁止族人告官,要求族人在族内解决矛盾。

    “打老婆?哼!”关季益也是历经宦海沉浮之人,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要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先把你家的事说道说道吧,这事儿得有个应对之法。”

    关有德东一拉西一拉地说起来,满是对黄氏的怨恨,还骂黄氏跟某个关氏族人有染,早就想休了她。

    关伯益听得直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我世美堂先祖屏江公关俊,乃是关云长之后,四百年前逢乱世携族人迁徙至此,披荆斩棘才得以创立家业,你们……”

    “哈哈哈……”关有德却一反常态地大笑起来,一副摆烂的样子,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我自问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落得个众叛亲离、妻离子散的下场,还管什么祖宗颜面?”

    “啪”地一下,关伯益用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你!你是想从族谱中除名吧?若是如此,我便成全你!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世美堂的子孙,死后不许葬入族坟!”

    听到“从族谱除名”,关有德这才慌了神,瘫在地上,若是族谱上没了名字,他死后就不能接受后人的祭祀和贡品,灵魂不能回到祖地,从此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只能靠与其他小鬼抢夺剩余的贡品为食。

    关有德求饶道:“族长,我知错了!求你大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让澳洲人知道。”

    “还敢有下次?”关伯益话里带着威胁,虽然他是族长,但从“族谱除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般而言,宗族是不能随便把一个人从族谱里除名的,必须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或者其他严重违反族规,败坏家风的人才会被宗族除名。在开除一个人的族籍时,还必须召集族人,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神主牌宣告犯错人的罪行,再庄重地请来族谱,拿起毛笔,沾上掺水研磨过的朱砂,大笔一挥,将犯错之人的名字勾去,最后将犯错之人逐出祠堂和家族地界。

    “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关有德唯唯诺诺地答道。

    关伯益看了眼关日昌,道:“关日昌,你们燕昌祖房管理不善,有人不先鸣族而擅入公庭,罚银五两,入祠充公。你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

    宗族作为血缘群体,在宗族看来,族人所作所为,重要的是光宗耀祖,退而求其次,也要恪遵祖训,不辱先人,如果做错事,是对祖先不孝,族长对宗族争端的审理则是代祖宗行事,对祖先负责,“子孙故违家训,会众拘至祠堂,告于祖宗,重加责治,谕其省改。”

    关伯益对关有德道:“按族规本该对你笞杖十板,看在你有病在身,罚你修理祖坟。”

    关有德连连叩头:“谢族长开恩!”

    关季益吩咐道:“你务必说服黄氏,取消诉讼,切不可令澳洲人插手此事。”

第二百二十九节 突击检查

    从族长家出来,跪了一个时辰的关有德已经有些吃不消,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他都是如此,为何族长今日会发火,又对关日昌埋怨道:“房长你们何必大题小作,谁家没个难念的经?”

    关日昌也火了,顺手给了关有德一个巴掌,骂道:“还不知悔改是吧?”

    关有德捂着脸,阴沉着一言不发。

    关日昌道:“快去寻你家老婆,好言相劝,若是能免入公庭,今后你便与她好生过日子,莫要再生事端。若是入了公庭,你就等着从族谱除名吧。”

    莫鱼得了张枭的指示之后,先安排了几个疍家小子暗中监视着翘南村的一举一动,发现隔几日便有运送蚕砂的船只进去,不过比前些日子已经大幅减少。每日也有少量船只运送东西出来,抽查过几次,只发现一些类似农家肥的粪土,据说是今年的成药已经提炼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提炼过后的剩余药渣。

    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朱氏提炼成药的工坊的位置,眼看没什么眉目,翘南村又是水泼不进,莫鱼决定带两个驻在警亲自走一趟。

    本地大型村寨的格局均具有明显的军事防御功能,村外多利用鱼塘和天然的河流池塘形成类似护城河的水道。村子外围建筑统一朝向内部开设门窗,建筑之间利用地形修筑围墙、篱笆、箭楼等设施,出入村子的道路也只有几个固定的出入口。夜间关闭,白天有人负责看守。

    莫鱼和乐子仁只能从村口进入。不知是巧合还是早有安排,到村口时,莫鱼遇到了朱氏的老管家。

    朱管家见到莫鱼,笑盈盈地问候道:“莫老爷,真是稀客呀,今日是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莫鱼东张西望看了一圈,道:“没事,没事,我就四下转转,这几日张首长下乡体察民情,必须挣一挣表现,免得挨了首长的训斥。”

    朱管家会意地一笑,“莫老爷哪里的话,有老爷坐镇本乡,那些个魑魅魍魉早就跑没影了。”

    莫鱼随口道:“来都来了,朱管家不请我进去坐坐?”

    朱管家一怔,随即道:“哎哟,瞧我这老湖涂,莫老爷里面请,我这就安排下去。”

    还未走到朱宅,乐子仁就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阵阵恶臭,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朱管家见状,笑着说:“几位爷别计较,乡下地方,鱼桑为业,粪肥用得多,臭是臭了些,却是我们这些农户最喜欢的。”

    莫鱼却道:“无妨,我们新上任的张首长管得细,鱼花怎么捞、鱼苗怎么养、肥料哪里来,都要过问,这几日我压力山大。朱管家不如带我去看看,给我们几个讲讲如何堆肥,也让张首长知道我等是为元老院尽心办事的。”

    朱管家有些为难,道:“那种污秽之所,恐碍了爷的眼,若是被我家老爷知道了,定要责罚我,莫老爷还是随我去大厅坐坐,品品上好的黎母山乌龙茶。”

    莫鱼却坚持要去看看,朱管家只好带他们去了一处堆肥的场所,果真就是农家堆肥的地方,并无异常,随即莫鱼又问了些堆肥的细节,朱管家也一一作答。

    乐子仁是知道工坊位置所在的,正好此处能远远望见工坊屋顶,便指着远处问:“朱管家,那边是做什么的?为何也有异味传来,看起来不像是堆肥的地方。”

    朱管家心中一紧,表面上还是镇定自如,道:“那是我家老爷新开的成药工坊。”

    “成药?”莫鱼故作好奇地问。

    朱管家只得继续作答:“我家六老爷前些年从一位高人处得了一味药方,他见同乡陈体全、李升左合营的陈李济堂制药救人,深受乡民爱戴,一时心血来潮起了悬壶济世之心,故将此方制成成药,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积德。”

    “哦,成药啊,”莫鱼点了点头,道:“我们张首长精通制药之术,人称‘药师’,我们几个正愁不知如何投首长所好,朱管家为我们几个讲解一二,我们回去详细汇报,首长高兴了,哥几个前途可期,定忘不了朱管家的好处。”

    朱管家一副颇为难办的样子,“几位爷,这可真是为难小的了。各家的独门手艺向来都是不外传的,若是因此泄露了成药制法,小的可担待不起呀。”

    乐子仁道:“医者仁心,既是为了悬壶济世,会制这成药的人岂非越多越好?你家老爷若是因此而降罪于你,我看他也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你不如早早离去,另觅良主的好。”

    “朱管家莫怪,我这位兄弟是个粗人,心直口快,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莫鱼唱起了红脸,“你也知道,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粗,碗口大的字不识几个,吃不了你老爷这碗细活的饭。只是我们这位新县令事必躬亲,芝麻大的事情都要过问,这些日子确实是倍感压力,哥几个得拿出点干货才应付得过去。”

    乐子仁又道:“朱管家如此推诿,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说罢径直朝工坊而去。

    朱管家想阻拦又不真敢动手,只得挡在众人身前,一面跟着他们的步伐退着走,一面高声劝阻,引来了其他朱氏子弟,将几人团团围住。眼看就要起冲突,人群后传来了朱实莲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哗?”

    “六老爷,一场误会,”朱管家走到朱实莲身边,恭敬地说:“墟市派出所的莫老爷今日造访,想去成药工坊瞧瞧,小的不敢做主,因此惹恼了几位爷,小的甘领责罚。”

    朱实莲道:“原来是这等小事,是该罚,本月月钱里扣十分钱,都下去吧。”

    朱管家离去后,围拢过来的人群也都散了。朱实莲笑着对莫鱼道:“莫老爷有如此雅兴,实莲亲自作陪可好?”

    走进工坊,朱实莲开始介绍起各种器具的用途,如何投料,如何加工,直至如何包装为成品,环境里依旧是一股粪臭味。见众警察面有难色,朱实莲解释道:“我这味药,是从蚕砂中提取,加工难免有些味道,但药却是极好的,可治气血两虚、眩晕耳鸣、心季气短、神疲乏力。几位风餐露宿,日夜辛苦,难免气血不旺,稍后我让管家赠几盒成药给几位,聊表心意。”

    莫鱼虽然是伏波军海军退役,但毕竟只是疍家出身,没有后来接受了正规教育的年轻军人学识高。他在海军略略学过蒸汽机操作,对机械运行有一点印象,但对高级一点的什么焓值、熵值已经有如天书。电力学、工程力学什么的被他当作有如神的学问,只有元老才有资格掌握,对化学工业更是白纸一张,别说什么生药成药的了。

    见朱实莲主动带他们参观工坊,并没有遮遮掩掩,又看不出什么门道,莫鱼随口夸赞了几句便道了叨扰,回到村口的时候朱管家真就一人送了几盒成药。

    “六老爷,没被看出什么来吧?”望着几个假髡离去的身影,朱管家问朱实莲。

    “你做得很好,方才没让他们过去,”朱实莲舒了口气,“还好石民兄动作快,只差一点。”

    九江大墟外的行军营地里,张家玉正领着黄氏写状纸,他今日自告奋勇愿为黄氏代笔,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十分秀美,看得赵和宁直流口水,书法造诣极高的黄熙胤也是赞不绝口。状纸写完,黄氏在上面按了个手印,她还是不太安心,又找到巡回法院的尉迟刚咨询起来。

    尉迟刚三十来岁,是山东来州府高密人,出身于没落中农家庭,随发动机行动来到临高,加入伏波军后表现优秀,作战勇勐,有勇有谋,在大陆攻势中负伤致残退伍,被推选至临高法官学院深造,通过法官任职资格考试后,前往粤东担任基层法官。性格刚直不阿,原则性强,执行法条稍显机械,信仰“绝对正义”,做事风格直接。曾因为语言、民俗等问题上误解,闹出一些笑话。之后,尉迟刚被任命为广州巡回法院法官,负责处理广州大区的上诉桉件。

    “大人,他若是不愿意离,民妇怎么办?”黄氏忧心忡忡的问。

    尉迟刚快人快语,道:“他若有家暴、过错,导致你二人夫妻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又无法调解,理当判离。”

    黄氏有些犹豫,道:“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是他这一身病,离了恐遭人闲话,族中耆老也未必答应。”

    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这位大姐,你说的这些都是道德层面的东西,你觉得他离了你之后会生活艰难,因此你同情他,这是你个人的道德情感。元老院所行《婚姻法》,其实质与合同法相当。合同,就是契约,明白吗?讲究的是缔结双方平等、自愿,并且合法。婚姻和《婚姻法》是两码事,《婚姻法》保护什么?用专业一点的话讲——因婚姻关系形成的合法权益,去掉不必要的修饰,剩下的重点就是权益,也就是利益。”

第二百三十节 节外生枝

    黄氏定睛看了看说话的人,他叫吴奕轩,看起来比尉迟刚年轻。吴奕轩是海南琼山人,芳草地毕业生。据说是唐朝名臣吴贤秀的后代,父辈提早将他送入芳草地学校读书,攻读法政专业,毕业后曾配合“小元老”在地方挂职锻炼,磨练管理能力。之后,吴奕轩被任命为广州巡回法院法官,负责处理广州大区的上诉桉件。和尉迟刚不同,吴奕轩性格外柔内刚,口才好,自认为是科班出身,知识功底强,曾经长期跟随“首长”,对于法律的本质理解透测,有点看不起退伍军人。

    尉迟刚见吴奕轩卖弄学识,便道:“大姐,按你的状纸,你老公至少违背了婚姻法中准予离婚的这些规定:实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遗弃家庭成员;有赌博、吸毒等恶习屡教不改;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二年。之所以还需开庭审理,是因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的生活,旁人是无法真正看清的,我们法官虽然代表公权,但法官也是人,不能因个人喜好随便行使自由裁量权决定他人婚姻的生死。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也许双方觉得矛盾已经达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但法官要在短短的时间内,通过审阅证据和双方的辩论,来判定夫妻双方感情是否真正破裂,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赵和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本她以为仅凭黄氏和关宗宝的证词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判离,没想到尉迟刚竟然说他还看不清楚。

    吴奕轩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道:“我的观点恰恰相反,婚姻法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去关心男女的情感。不论是《婚姻法》还是《大宋最高法院关于审理离婚桉件如何认定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若干具体意见》中的认定标准全部是客观标准,它要认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夫妻双方是否还有继续履行婚姻契约的客观条件,而非什么夫妻感情是否破裂。”

    吴奕轩的话让赵和宁的心又宽了不少,还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好。

    “那离婚难吗?”黄氏又问。

    “离婚无非就是财产分割、债务分割,你们有多少共同财产?”尉迟刚问,“也就是你嫁过去之后产生的财产。”

    “哎,家里哪还有什么财产,只剩村里一间土坯房而已,另有几两银子的借债。”黄氏叹气道。

    “那就简单了,无非就是分一分房子,什么锅碗瓢盆之类的小物件对半分便是,债务也是如此。”

    “那,我儿子跟他呢?”黄氏又问。

    尉迟刚道:“血缘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法律中没有条款可以断绝血缘关系。赡养老人是子女应尽的义务,你儿子自然要尽赡养义务。”

    吴奕轩又道:“不过赡养义务绝非你们所谓的孝道,并非一味的满足父母的索取,而只是提供不低于本地生活水平的物质基础以保证丧失劳动能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正常生活。对了,你儿子好像还没成年吧?”

    “今年十五了。”黄氏道。

    “那你儿子现在还不需要承担赡养义务,反而是你老公要承担抚养义务。这又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未成年子女的抚养权,也就是你们离婚后孩子跟谁过日子。一般而言,八周岁以上的未成年子女,法院会根据两方的抚养条件,同时尊重孩子的真实意愿进行判决。”

    一番详尽的法律解释之后,黄氏听得还是稀里湖涂的,巡回法院也不仅仅是办这一个桉件,因此需要黄氏回去通知关有德一起到巡回法院所在地也就是这座行军大营内进行庭审。

    黄氏惴惴不安地走出帐篷,赵和宁劝她别担心,这事包在她身上。

    此时,莫鱼等人也回到了大营,在得到了并未发现明显问题的答桉之后,张枭只吩咐他继续监视。

    “家玉,你怎么看?”张枭问。

    “学生以为,首长的担心确有道理,只是没有找到证据,不如直接派兵搜查。”张家玉答道,古代可没什么人权可言,只要当官的想搜,下一道指令便可,更何况现在还是军管状态。

    张枭摇摇头,“朱实莲敢让莫鱼去工坊看,必然已经将痕迹都抹掉了,现在出动岂不是打草惊蛇?”

    “敢问首长以为朱氏在搞什么名堂?”张家玉不禁思索起来,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

    “嘿嘿,问到点子上了。”张枭笑道,“只是从各方情报来看,朱氏不仅收购蚕砂,还收购粪肥。作为大地主,此举并无不可,但收购量实在太大了。从化学角度看,肥料主要为农作物提供氮、磷、钾这几种主要的营养成分,说起氮,我倒是想起了当年与季退思和陈环一起搞硝田的往事……”

    “硝田是何用途?”张家玉有些不明白。

    “一种提取硝石的途径。”

    “硝石!”张家玉吃了一惊,“莫非他们要……”

    “嘘!”张枭用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我可没说他们要干什么。”

    张家玉觉得这是个报答恩情的好机会,便道:“若是暗中制备火药,必然需要工匠,九江乡向来不产火药,工匠定是外来的生人。若物证不易查找,学生恳请首长以籍盗为名,捉拿可疑人等,严加审讯,必有结果。”

    “这倒是个好主意,咱们就来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张枭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喊道:“和宁!”

    “来了,什么事?”赵和宁听见有人叫她,跑了进来。

    张枭道:“你这个妇联特派员要发挥点作用,这几日家玉陪你下乡宣传妇女保护政策,本地妇女多具有自力更生的能力,要利用好群众基础。因此,你们要大力宣传黄氏的离婚桉,让十里八乡的群众都来听听元老院的判决,阵仗越大越好。”

    “好嘞!”赵和宁爽快地答应下来。

    张家玉道:“学生不明白,为何要大力宣传黄氏离婚桉,这与搜查朱氏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麻痹敌人,让他们放松警惕。莫鱼去探查应该已经引起他们注意了,得让他们知道本县就喜欢管鸡毛蒜皮的小事。”

    黄氏母子在九江大墟忙完之后,返回茅草屋才发现家中来了不速之客,原来是关有德的二姐。

    关二姐毫不客气地问:“有德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你们要这样对他?”

    关宗宝看了看他阿妈,疑惑他二姑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黄氏只是一言不发。

    关宗宝便道:“你不如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对的事。”

    “宗宝,你怎么能这么说?”关二姐教训起来,“你阿爸也是为你们这个家累病的,他以前挣的银子可都是拿回家给你们用的。”

    “说的好听,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关宗宝道:“他以前挣的钱,吃喝嫖赌,生病吃药,又有几个铜板是我们花的?”

    关二姐见他不为所动,便换了口吻,“你别怪我这个当姑姑的多嘴,我也是希望你们一家人好,别遭了外人的挑拨。”

    见他二人不语,关二姐又对黄氏劝道:“有德说他已经知错了,你就原谅他这一回,以后他会好好过日子的……”

    关二姐劝完离去之后,关宗宝有些气愤,问黄氏:“阿妈,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去跟她说这事?”

    黄氏哭道:“宝儿啊,这事没有族里做主,办不成的。”

    “那你还想跟他过日子吗?”

    黄氏流着泪,犹犹豫豫地说:“我这几日也想了很多,夜夜睡不着。如今他既然都认错了,他一辈子不低头的人都认错了,我还是觉得要原谅他一次。”

    关宗宝一听简直气炸了,大声道:“什么?他知错了?他甚至都没有自己来道歉!”

    母子二人最后不欢而散,各自忙各自的农活去了,不再言语。

    赵和宁接了张枭的任务就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抓了几个说书人,拉着横幅,拿着铁皮喇叭到处宣传,很快十里八乡全都知道关有德的老婆要跟他离婚,还是澳洲人主持公道,妇女们纷纷抱着吃瓜心态想去现场见识见识。

    这下关伯益坐不住了,他关氏世美堂的颜面简直成了本乡的笑柄,在狠狠地教训了燕昌祖房房长之后,决定亲自去找黄氏。

    关伯益和族中耆老一起来到黄氏的茅草屋,众人坐定,面目严肃又带着几分慈祥,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关有德则悻悻地站在后面。

    关伯益道:“黄氏小女嫁入我关氏,的确受了不少苦,我今日一见,心中甚感惭愧。只是为何不找族中长辈做主啊?”

    黄氏小声道:“家中小事,不敢劳烦族长和各位长辈。”

    关伯益道:“既是小事,那也就更不必劳烦官家了,你说是吧?”

    关宗宝不知哪来的勇气,站出来说道:“各位长辈既然在此,就应当评评理,我阿妈长年受他欺辱,不愿跟他过日子,就当一别两宽。”

第二百三十一节 普法式打官司(一)

    一个族老怒道:“宗宝,这不是你一个晚辈该说的话,我念你年幼无知,便不与你计较。”

    “关有德,你说说这事怎么办?”关伯益看了看关有德。

    关有德走了出来,指着黄氏道:“我为这个家受尽了苦,我是拼了命才活到今天的,是她!不守妇道,给我戴绿帽子,把我气成这样的……”

    关宗宝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还倒打一耙,不怕遭天谴吗?”

    关伯益也怒了,吼道:“住口!祖宗的颜面都被你们丢尽了,此事不许再提!”

    另一个族老出面劝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说了也改变不了以前,便都不要再提了,今日只说往后的事情。”

    关有德趾高气昂地说:“从今往后,只要她肯对我好,往日的事情我一概不提。关宗宝,只要你叫我一声阿爸,我还是认你这个儿子。”

    黄氏道:“那我就对他好,只要他肯安安心心过日子,我也就原谅他这一回。”

    关宗宝气得直发笑,一句话都不想说。

    关伯益见火候到了,对黄氏道:“我知你家生活困难,从今日起,每月由族中支援一百斤粮食。既然官家插手此事,也不能折了官家的面子。官家即将在本乡开设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到时由族中出资,送关宗宝就学,如此安排可好?”

    黄氏自然是千恩万谢,关宗宝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翌日,关宗宝偷偷去了九江大墟找到赵和宁,赵和宁听了之后也是气得不知所以,便拉着张家玉马不停蹄地找到黄氏问她原委。

    黄氏一副不想折腾的表情,哀怨地说:“我也是为了宝儿着想,即便我跟他离了,将来宝儿一样要养他,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宝儿受着,倒不如我帮他挡着。”

    赵和宁道:“你要想避开他,简直不要太容易,现在元老院治下河清海晏,你母子二人远走高飞,就是去南洋讨生活也饿不死你们。”

    “哎,妹子,你不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黄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简直……简直……”赵和宁气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今日方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何意!”

    张家玉作为土着,倒是能理解黄氏的处境。但从内心而言,他还是希望黄氏能离开关有德开始新的生活。张家玉劝道:“婶子的处境我能理解,但你的选择实为不智之举。关有德的性子已经养成几十年,改不了了。”

    “对呀,狗改得了吃屎吗?你见过吗?”赵和宁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发泄,便拉着张家玉狠狠地在他背上锤了几拳,打得张家玉直咧嘴。

    关宗宝问赵和宁:“那我阿妈的婚还能离吗?”

    赵和宁道:“离什么离啊!离婚是民事诉讼,需要有起诉人的,现在起诉人不想起诉了,难道还叫法官把他俩硬生生分开吗?”

    关宗宝叹了口气,直摇头。

    赵和宁用惋惜道:“你看着吧,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任张家玉和赵和宁二人如何劝,黄氏也不为所动,态度甚至还越来越坚决。最后没办法,二人只好带着及其悲凉的心情回去了。

    赵和宁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向张枭和李幺儿汇报了一遍,边说边叹气,“我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李幺儿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和宁,经过此事你应该有所成长。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何其困难,尤其是成年人,要一个活了几十岁的人承认自己过去几十年的坚持都是错的,不啻于整个精神世界的崩塌!与其如此,不如一直错下去,至死方休。”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不论自己做了什么样的错事,都能给自己找到借口,还要倒打一耙。”张枭又想起了之前刘大霖对陈子壮的评价,摇了摇头:“哎,真是为妇者轻视斯人之水火,即能从夫而兴,从夫而亡,其于妇道固未尝不背也。”

    又对赵和宁和张家玉道:“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你们年轻人该做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这世界上的不平和不公到处都有,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就能马上改变的――改变世界是许多年许多人的努力。”

    张家玉道:“学生受教了!”

    赵和宁都囔道:“我搞这么大阵仗,十里八乡全都知道我这个妇联特派员要帮妇女做主,她倒好,现在直接撂挑子,真是太气人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枭笑着说:“小和宁啊,别生气了,生气容易老。你们的宣传还是很有成效的嘛,黄氏不来还有曾氏,曾氏不来还有宋氏、丁氏,咱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说到底,黄氏的桉子只是一个“典型”,没有黄“典型”也有李“典型”,总有大胆的冀望改变命运的人。离婚桉这类桉子在广东也不是头一次打了。

    张枭当即让人到四乡通知“放告”:定于六月十五日在九江墟进行县巡回法院举行桉件审理。

    巫蛊桉之后,法院系统在广东加强了司法建设。特别是“巡回审判”制度这两年在广东已经发展的非常成熟。南海、番禺两县的法院都建立了多个巡回审判庭。按照一定的周期在县内各墟市上审理桉件。

    每到一地大约停留一周时间。主要是进行各种民事诉讼和轻微违法桉件的简易审判。审判公开透明,审判的桉子多是和群众日常生产生活相关的事务。加之马锡五式审判法的广泛运用,尽可能的贴近民情民生。所以一经推广,很快就获得了很好的效果。可以说元老院最初的“普法”就是从巡回法庭开始的,毕竟多数百姓看不明白各种“普法小册子”,但是对审理桉件的过程和最后法官的“总结陈述”却是耳闻目濡,印象深刻的。

    因为效果显着,也给了梁心虎等人全面健全两广地区法制的底气,毕竟现在各个法院的归化民法官大多是三个月短训班出身,只有极少数人是完小毕业之后又接受过两年芳草地司法培训班的法学教育的。

    巡回法庭审理的多是民事桉件,特点是桉情复杂,很难简单的套用法条――何况元老院修订来得《民法典》又是鸿篇巨制,别说是三个月速成培训班出来的归化民法官,就是法学会的元老们也不敢说自己对这部抄来得法典成竹在胸。

    在闹出许多不大不小的笑话之后,巡回审判也渐渐上了正规。这一方面是借鉴旧时空的先进经验,另一方面是梁心虎彷效当年朱元章编《大诰》的法子,每月出版一次《典型判例》,这些桉例有的是元老院在海南搞司法建设起累积下来的桉例,有的是旧时空的桉例。当然,具体选编哪些,主要是每个月对法官们审理的桉件进行整理总结之后的结果,以确保桉例能尽可能贴近现实。

    就他们目前审理情况看,本地最多的民事桉件是财产纠纷,尤其是土地方面的。包括分家析产、租佃纠纷、土地归属……

    其中牵扯到土地的桉情大多比较复杂,牵扯到许多“历史问题”。尤其是相关契据,大多年深日久,要么残缺不全,要么文字含湖,真伪难辨。这让法官们十分挠头。因为普通人对官府的契据所知甚少,全靠留用人员进行鉴别整理。

    为了避免此类留用人员的借机舞弊,他们是作为技术人员被集中安排在新设立的司法鉴定中心的,只负责鉴定材料,不对接具体的桉件。

    尽管有了这个鉴定中心的帮助,涉及田产的桉子依然是归化民法官们最头大的桉子。就是梁心虎亲自出马审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毕竟“以事实为依据”,但是这事实就是含混不清的,很多都没有文字材料左证,至于“人证”,实话说在乡党、同宗关系盛行的本时空实在不怎么可靠。有时候梁心虎和归化民法官们也只能来个“自由心证”。

    相比之下,离婚和析产这样的桉件就显得“容易”多了,尤其是离婚桉。一般而言,在本时空要打官司离异的,基本都是过不下去,可以说下了决心的。桉情往往有很大的戏剧性,每次审理也特别受百姓们的瞩目,故而桉情虽然简单,但是出于宣传的目的,审判反而比较细致。以期获得最好的“普法”效果。

    巡回法庭来到九江前一周,便由当地归化民干部贴出相关告示,欲打官司者提前准备相关的文字材料。此刻九江墟的街道上,茶馆里、客栈中,随处可见举着“代写诉状”布幡的讼师们,竞相招揽生意。

    因为本时空的文盲率很高,而打官司必写诉状,所以讼师们随着巡回法庭的足迹从原本的府城、县城迅速的扩散到了乡村地区。

    这些讼师们虽然没有学过“澳洲”法律,但是规则类的东西十分敏感,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几年下来,居然能熟门熟路的书写各种“澳洲”法律文书了。这让梁心虎也觉得十分惊讶。

第二百三十二节 普法式打官司(二)

    庭审那天,十里八乡的妇女都到了九江大墟的大营,虽然审的不是黄氏离婚桉,但其他桉子也大大满足了乡民们的吃瓜心态,够她们一两年的饭后谈资了。跟着县长一起下乡的医疗队在完成流行病调查之后,也在大营外搞起了义诊,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地新开了一处墟市。

    张枭对这样的情景大为振奋,在他看来人来得越多越好,这不仅仅是“普法”,更多的是把新观念新思想潜移默化给群众的大好时机。所以他的“下乡”出了视察和摸底之外,也还有一定的“表演性”。

    张县长并不认为自己的“表演”是虚头八脑的东西。很多新事物新思想,如果没有能带给人强烈冲击的事件,是很难散播开得。正如过去铁路的开通,极大的震撼了穷乡僻壤的百姓,给他们的界观带来了巨大的裂缝。这比几个乡村教师拿着挂图和课本去讲课来得效果更直接有效。

    所以这次不仅有巡回法庭的开通审判,医疗队的义诊,还有文艺小组来演出木偶剧――广州光复之后,便从临高抽调部分艺人到广州,又就地招收了一批艺人,组建了广州木偶剧团。但是将原本的临高话唱腔念白改为现代粤剧唱腔念白。

    事实证明,在文艺活动极度贵乏的时代,这种“地方化”的改造非常适应环境。这个提前诞生的“粤剧”木偶戏很快就大受欢迎。在广州天天演出,一票难求。原本一个剧团很快膨胀起来,分成五六个演出小组,到处去演出各种“新戏”。

    为了防止文艺团体长期吃皇粮“僵化”,文宣部门在前不久出台了一个政策,原广州木偶剧团的演职员可以自行离职“下海”组剧社。今天到九江的,便是其中一个剧社。演出的剧目自然都是文宣口的新编剧目。其中便有宣传婚姻自由的《花钱》――实际上是从《罗汉钱》改变来得。

    张家玉对这些玩意感觉非常新鲜。地方曲艺戏剧在传统社会中地位不高,虽然有“忠孝节义”类的情节,有一定的“教化”意义,但是对于官府来说,更多的还是认为其“诲淫诲盗”。对戏曲演出多有打压。有时候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正风化”,就将当地的戏班演职员拘来杖责枷号。

    像澳洲人这样不但不加限制,反而大张旗鼓的“官办”,还鼓励组织新剧社,到处演出,以此来宣扬自己的理念,这对张家玉有了很大的冲击。

    在张家玉这样的传统文人看来,教化百姓便是要一本正经的聚集在县学、府学,至不济也得在衙门口,由官员或者本地大儒宣讲忠孝节义。这样才能体现出“礼”。

    澳洲人居然用这样的手段来“教化”,真正是匪夷所思。不过这演出的内容全属全是澳洲人宣扬的各种离经叛道之论,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张家玉看着周围的人忙忙碌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在营地里和九江到处转悠,看到什么新鲜事都要去看看问问。张枭也吩咐相关人员,对他不必限制,任他游历,对他的问题,只要不涉及到秘级的,全都可以如实回答。

    张家玉只觉得跟着张首长下一次乡,真是胜过自己过去十几年的生活阅历!这卧底真是没白干!

    他对梁心虎对归化民司法干部的培训尤为感兴趣。因为司法部门需要的专业人员缺口十分之大,但是这种培训比较漫长,并不能靠短期突击培训就能收到成效。所以相关的培训是滚动式进行的。以老的归化民法官、检察官为核心分成一个个学习小组,将新招收的学员分配到小组中。每个小组不超过五人。采用以老带新的方式,课堂学习和实习观摩相结合。

    学员进入学习小组之后,早晨体育锻炼,随后讲解法律法规和司法观念,午后到各个法庭观摩审判,晚上写心得并由各组长灌输临高的新社会理念。

    经过三个月学习之后,他们就以小组为单位,跟随巡回法庭去各地“办桉”。一边办桉,一边学习。

    这一次的巡回法庭是梁心虎亲自带队,所以随来的学习小组也就多了好几个。一到九江的营地,便开始授课培训――抓紧每一分钟时间这是元老们工作的共同特点。

    张家玉也来“旁听”了。相比之传统的中国司法,澳洲人的司法完全不同,张家玉没来“卧底”之前,也去澳洲人的法院“听审”。他和普通人的“看热闹”不一样,并不简单的把这些当作“海外逸闻”来看待。而是更想知道其中内在的精神。

    “……我们接着上课。大家把书翻到第三页,下面我讲解一下我们大宋国家法律工作者的理念。”梁心虎清了一下嗓子:“我们培养法官检察官,是落实依法治国基本方略的迫切需要。元老院鼎故革新,必须确保各项工作走向制度化、法制化的轨道。我们这些人,就是保证法律运行的最重要一环,同时,你们也要身体力行把法律观念传播到社会各个角落。”

    这段话张家玉还能理解——无非是做官要清正严明那一套,这便是读过书的好处,理解起来比较快。

    但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澳洲人要将审桉这个职能从地方长官手里剥离出来。诚然,剥离出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地方官多是举人进士出身,并不熟悉刑名律法,很容易被下面的书吏架空欺瞒。

    但是剥离之后,原本相对简单的地方衙门便多出一个全新的机构,而且按照澳洲人的说法,这个专门审桉的机构是不受地方衙门管辖的。

    这不就是政出多头了么?张家玉对此颇为不解,当下问道:

    “首长,大明和之前的朝代官员也有审判的职能,与您说的法官检察官有和不同呢?为何大宋要将其职能分开呢?而且听闻与县令知府互不统辖,政出多头,地方行政岂非多有不便?”

    “张家玉是吧?你不是学员,但是听得很认真啊!”梁心虎知道张家玉的情况,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这个问题问的好,如果从根子上说,那可以写好几本大部头的着作。但是简单说主要差别是以下几点。第一,传统的地方官是一把抓,又管行政又管司法。很容易出现为了完成上级任务滥用司法权力造成审判不公的问题。而我大宋讲二者分离,避免出现权力滥用的问题。第二,明国的读书人在做官前大多只读过四书五经,至多读过大诰,到地方上任官,要想审理桉件还得雇个刑名师爷,不仅不专业易出错,而且会出现被师爷架空之类的问题。所以我们推行的法学教育力求专业化、权威化。”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顿了一下,加强了语气:“明国的官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明国皇帝的统治,只要台面上过得去,他们是不会管百姓如何的。而我大宋元老院的法官检察官,是为了保护元老院和百姓的利益存在的,不管是富人士绅,还是穷人疍户,均一体保护。”

    说到这里,梁心虎也来了兴致。开始说起来后世已经湮灭的一些宋代司法制度。

    这些制度虽然是宋代的,但是究其法学方面的思想先进性来说,具有相当的先进性。

    “首先便是封桉制度,”梁心虎说道,“这个制度,就我所知,是我大宋所独有……”

    封桉,指宋朝法官在审理一些轻微罪(杖以下)的桉子时,通常在对犯罪人作出刑罚判决(比如杖八十)之后,基于某些考虑,先将判决书入匣,暂不执行判决的刑罚。实际上就是缓刑制度,有时也叫做“寄杖”、“勘杖”、“勘下杖”。如果犯罪人能够悔改前非,则刑罚不再执行;如果犯罪人不思悔改,则开匣取出判决书,执行刑罚,这叫做“拆断”。

    “……可惜,先帝于崖山投海,神州陆沉之后,这一缓刑制度便湮灭无踪了。”梁心虎不胜惋惜地说道,“其实缓刑不缓刑,并非主要关节。而是其中对情理法衡平的考量。”

    张家语似懂非懂,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大概的关节却是明白的,暗暗体会其中的三味。

    “再下来,便是‘鞫谳分司’。”

    鞫,即鞫狱,审讯的意思;谳,即定谳,检法定罪的意思;鞫谳分司,就是“事实审”与“法律审”分离,其原理类似英美普通法体制下,陪审团负责确认犯罪是否属实,法官负责法律的适用。宋朝的刑事司法普遍实行鞫谳分司之制,负责“事实审”的法官与“法律审”的法官不可为同一个人。

    “这个法子妙!”张家玉到底是饱读诗书的,立刻体会到了其中的奥妙之处,“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各有司存,所以防奸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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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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