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节 筹划
二人闻声,停了下来,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旧款服饰的年轻人。
小姑娘走到张家玉的书桌前,忍不住凑近了再仔细打量一番,道:“真是俊啊,没想到张老师喜欢这种类型。”
“和宁,小孩子别口无遮拦的。”领头的女子半是好笑半是训斥地对小姑娘说。
“是,首长。”赵和宁都着嘴答道,像是在撒娇。
张家玉吃了一惊,没想到领头的女子竟是一名元老。
此时正好黄熙胤退了出来,几分钟后张枭也拿着一份文件走了出来,他见了两女子,笑着说:“幺儿姐、和宁,来得正好,先进去坐吧。”
张枭又对张家玉说:“家玉,你拿着这份文件去一趟县警察局。”
古代县衙门监狱均设于大堂西南仪门之外的坤位,俗称“南监”。元老院的体制与明朝差异巨大,市政府、县政府虽然占用了县衙,但显然不会将拘留所、监狱之类的设在县政府内,警察局也是另设的。
张家玉拿了张枭的指示,不敢耽搁,出门往岭西道衙门而去,南海县警察局就设置在这里。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张家玉这般年纪免不了被赵和宁这样的青春少女吸引,他出门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
进了警察局,张家玉找到大厅办事人员,亮出张枭给他的临时工作牌,顺利地见到了南海县警察局局长。这位归化民局长仔细地翻了翻张元老递过来的文件,按元老院的制度,行政拘留一般就七天时间,最长不超过十五天,之所以一直扣着人没放,还是下面的人不清楚元老院的风向,毕竟写反诗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既然张县长有了批示,他也就很快签了字并交代了下去,对张家玉说:“张首长批示将邝露放了,劳烦回复首长,我已经安排了。”
就这样,张家玉这一趟简单的任务也就顺利完成了。他一边思索一边低头走路,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正好与一人撞个满怀,两人都退了几步。张家玉定睛一瞧,竟是义兄张穆,甚是欢喜,准备打招呼,张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却像不认识他似的,道了个歉转身就走了。
张家玉追了上去,三拐两拐,转入一条无人的巷子,没想到张穆正笑脸盈盈地等着他。
张家玉道:“果真是家兄,方才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哈哈……”张穆道,“止园你身负重任,澳洲人的警察局是何许地方,怎敢认你?”
张家玉顿时豁然开朗,这位义兄张穆果然是江湖老手,道:“家兄说的是。只是这警察局常人唯恐避之不及,你来此处做甚?”
“说来话长,你知道我返乡不久,故旧却多死丧,近日得知一位好友邝湛若也从岭北返乡,正欲邀他把酒言欢,谁知到了广州,才听他的家人说湛若被澳洲人扣了。他家已经派人去过警察局多次,只得了个“不得保释”的答复。嫂嫂一介女流,不便外出,便托我再去探探澳洲人的风向。”
张家玉问:“家兄口中的邝湛若,可是邝露?”
张穆有些奇怪:“止园也认识他?”邝露这种豪门公子哥儿,与张家玉这样年龄小了一轮的布衣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
张家玉道:“家兄有所不知,方才我到警察局就是去送张首长的批示,要放了邝露。家兄若是此刻前去拘留所,正好接上他回家。”
张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湛若在县学尊经阁墙上题感怀诗,澳洲人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了他?还有,止园你是如何混在澳洲县令身边的?”
张家玉道:“这也说来话长了。”
张穆来不及与张家玉细谈,张家玉也不便与张穆同去拘留所,两人聊完正事就此别过。
当张穆走进拘留所的时候,还未见到邝露的面,就已经远远地听见他跟澳洲人的看守员吹牛皮的声音。
“你们知道吗?我曾在罗浮山明福洞求学,山上有一株梅花树乃数千年前种下,巨大无比。”
“吹牛不打草稿,我不信。”看守员甲看了眼看守员乙。
“我也不信,几千年的梅花,那得多大呀?”看守员乙道。
“我知道啊。从前开花的时候,我曾在树下游荡。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飘落,把我埋了二、三丈深。我奋力挣扎,在花海中潜行了三十多里才能直起腰,又三十多里才能伸出头。从那以后,我的口、鼻、肚腹一片清香,所以从不生病……”
“邝露,你可以走了。”拘留所的一名警察过来打断了邝露正在吹的牛皮,对他说。
半躺在床上的邝露有些不信,道:“不留我了?我还没住够呢,这儿有吃有喝,无忧无虑,还有人听我讲故事,这么好的地方上哪儿找去。”
警察继续道:“当然没这么简单,你要想出去,还得给黄参议赔偿10元医药费,并登报公开道歉。另外,在图书馆墙上乱涂乱画损坏公物,赔偿5元。”
邝露一听,不仅要给黄熙胤这狗贼赔钱,还要公开道歉,一面墙也值五元,简直没天理,愤怒地说:“那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不走了……”
这时从外面飘来一句话,“你在这儿住上瘾了?不怕你家‘硕人’河东狮吼吗?”
邝露心中一惊,暗道:“谁还知道我给夫人起的别号?”
脚步声渐进,邝露定睛一看,“铁桥!”
赵和宁是赵引弓在杭州收容的第一个孤儿,当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生了病被遗弃桥面,面目黄肿,蓬头垢面,在三月的寒风中一丝不挂,身上还有些地方化脓流着黄水,看上去即肮脏又恶心。赵引弓见她气若悬丝,却还有些生机,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用一件蓝色哆罗呢的斗篷裹着带了回去,在张应辰的精心治疗下总算是活了过来。
在杭州站的日子里,赵和宁跟着东华、西华、福宁、芙蓉、丽正、延和这六个十二岁以上的大孩子组成了“神之七人”,在赵引弓和李幺儿的教导下,出色地完成了新法养蚕的任务。不过由于年龄太小,她很快就被转运回了临高,进入芳草地“初号班”跟着小元老们一起学习。
“初号班”的学生大都是跟着父母一起来的一代小元老,自带席位和旧时空的见识,可以说是元老院未来承上启下的一代领导者,是元老院教育事业的重中之重。因此像张枭这种毕业于旧时空知名大学的技术元老,在早年芳草地师资力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经常被强制分配教学任务,跟这些学生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多,关系也很熟。
赵和宁见了张枭,有些兴奋,“森塞,您的官儿升得可真快呀!以后可要罩着我哟。”
张枭用四川话打趣地答道:“幺妹儿,嘴巴还是这么甜,考试得了第几名呀?”
“哎呀,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和宁有些脸红,她入学时间比其他人都晚,又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一点文化底子,虽然也算得上勤奋刻苦,但在初号班上跟小元老们相比,成绩一直是属于吊车尾的那种。不过,她在初号班的日子里,跟着小元老耳濡目染,渐渐地从一个自卑、沉默、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善解人意的阳光少女。
张枭见赵和宁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有些感概,道:“没想到一转眼,当年的小姑娘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光阴似箭啊。”
“咳咳……”李幺儿假装咳嗽,提醒道:“还是先说正事吧。”
张枭回过神来,道:“好,长话短说,这次约你们来是准备要下一趟基层。我上任时日不算长,也不算短了,现在城里的事情大致已经清楚了,不过这城外的乡下,对我来讲,还笼罩在战争迷雾之下,非得亲自走一趟不可。所以我想,既然如此,不如把医疗口、农业口、教育口的都带上,有什么事情一起商量好了当场就办了,效率高。”
“好,我也正想去南海的乡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推广新式蚕桑法。”李幺儿之前在香山县推广蚕桑养殖,应该是碰了一鼻子灰,撞了南墙自然就回头了。
“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先说来听听。”张枭道。
李幺儿说:“广东的蚕种不行,蚕桑技术也不行,土丝不仅产量低,质量也很差。根据旧时空的经验,必须要从源头进行改进。但是单靠我们几个单打独斗,是成不了事的,必须要有一个机构持续输出人才和技术,才能起到推广作用,所以我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建蚕业技术学校。”
张枭的想法和李幺儿不谋而合,“除了蚕业学校,还要有渔业、畜牧业、种植业,不如合办一个南海县农业技术学校。至于办学经费,初步想法是从当地相关产业的税收中出,教育部再拨一点也就够了。”
第二百零四节 出发
“你倒是想得美,财税局那帮铁公鸡怕不是那么轻易答应的。”李幺儿笑了起来。
“财税局?呵呵……”张枭也笑了起来,“我去找过王企益,虽然元老院里一直有人喷包税制,但不得不承认,某些地方现在还真就只能是包税制,否则你一文钱都别想收上来。王局说了,农村集市上收税很危险的,他的财税干部命比较值钱,才不去当出头鸟开路先锋呢。反正,你行政力量管不到的地方,他们就收不到钱。”
李幺儿道:“这个老狐狸,这么说他们应该还有很多没收上来的税,只要你能把钱搞到,经费问题就解决了。”
“对呀,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政权下乡的问题。”张枭说,“王企益倒是提了些建议,简单来讲就是‘一个原则,两个方面,四种手段’。一个原则,就是要砸烂宗族。两个方面,一是实控区,在有条件的地方,要推进我们的目标。二是非实控区,要因地制宜,物尽其用,借助宗族力量完成任务。四个手段,第一个要狠狠打击不按照我们计划和政策,不向我们靠拢的,推进宗族解体;第二个要保护好、引导好向我们靠拢的,推进他们转化;第三个要给地方干部一定的空间,不要强行命令,要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开展工作;第四个,也要保护那些在工作中方式方法有些过激的干部,待不下去了南方广阔的殖民地大有可为。”
说起来颇为讽刺,自从元老院登上了大陆,实现了两广攻略之后,原本对宗族的调门却降低了不少。从原来的“喊打喊杀”下降到了“合理控制,有效利用,逐步改造”的温和调门上。
所谓的“一个原则”,不言而喻那就是“原则上……”,后面还有个“但是从实际出发……”。行政元老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元老院忽然变得“软弱”起来,理由不言而喻,宗族自治是一种低成本的基层治理模式,对于资源不足的政府来说是特别有吸引力的。搞“一插到底”的基层治理对元老院来说既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有足够的人力。
李幺儿对张枭现在的言谈举止只能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来形容,没想到这个原先一心搞技术的元老当了县长之后这么快就适应了新的角色,还有模有样的。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看来一点也不假。
“考察路线你怎么安排的?”李幺儿问。
“九江、龙山、龙江这一片,也就是西樵山以东、以南的区域,桑园围之内。”
李幺儿有些疑惑,“龙山、龙江不是顺德县的辖区吗?我们不打招呼直接去不太合适吧?”
张枭道:“你看,还是萧主任深谋远虑吧,我除了这个南海县常务副县长的职务之外,还挂了个广州特别市巡查员的头衔,方便我在其他县份辖区里发表意见,只要跟刘大府报备一下就行。再说咱们这一趟出门,计划要带的干部本来就已经很多了,再把顺德的人捎上,我怕反而因为人太多影响了考察。”
赵和宁还是小孩子心性,一听可以出门,立马心动不已,但听张枭的意思是嫌带出去的人太多,便生怕他们将她留在广州,拉着李幺儿的手,像是在撒娇,恳求地说:“首长,养蚕我可是把好手,一定要带上我啊!”
李幺儿说:“就知道你想去,放心吧,就你这点小心思。”
“真的!”赵和宁兴奋起来,“那我先回去准备啦!”说完一熘烟就跑了。
李幺儿忍不住瞟了一眼张枭,她和张枭接触不多,但这个人在她看来十分古怪,穿越过来的男人哪个不是想建后宫当种马?头两年元老院根基尚浅,因为没有发女仆还闹了一出“女仆革命”,后来条件改善了,温饱思**,连她老公梅法也不例外。当初她为了工作方便想从百仞新城的公寓搬到农委会公寓居住,在跟梅法进行了一昼夜的谈判之后,以同意他可以购买的女仆数量从二人增加到四人为条件,才达成一致。张枭就很奇怪,这么多年都听说他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最后的撸党”名声在外,难以想象一个正常男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莫非有生理缺陷?不过李幺儿看他下巴上茁壮的胡须,又不像是个太监。难不成在等什么人?
想到这里,李幺儿忍不住提醒张枭:“我可先警告你哦,你小子别打和宁的主意,她可是赵引弓的干女儿。”
听李幺儿这么警告,张枭也有些意外,耍嘴皮子道:“干女儿嘛,就是真女儿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我吃点亏,叫他一声老丈人,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在接到张枭的通知之后,南海县各部门迅速安排了下基层考察的人手,不是正职一把手也是副职二把手,纷纷开始了准备工作,出行人员还被要求制定详尽的考察计划。
因为这次考察除了桑基之外,还牵扯一个南海县的大事,那就是考察县治迁徙的地点。目前南海、番禺两县都是附郭县,县治机关都在广州市内,与其说是县政府,不如说是区政府。对广大乡村地区的辐射力度太小。一些偏远地区的村镇到县里来办事要走很远的路,诸多不便。
张枭虽然是搞技术出身,没有深厚的行政经验打底,但要把元老院体制内的一座座近代化药厂管理好,组织完成一个个从实验室到大规模生产的药品项目,也不只是捣捣玻璃罐、烧烧酒精灯这么简单。就算实现了GC主义社会的理想,人做事情也不得不面临三重根本性难题:时间不够、资源有限、需要协作。这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局限性。
成百上千种原辅料、试剂耗材、内包材从哪里来?上下游关系如何协调?质量标准怎么定?如何向企划院哭穷?如何跟瞎扯澹的规划周旋?
工艺路线如何选择?如何实现?实现不了又怎么攻关?缺乏现代仪器如何确保分析方法可靠、稳定?如何转移?
工艺设备、公用系统、生产车间需要达到什么技术指标?不给机械部、化工部、冶金部、轻工业部讲清楚,一个接口搞错了,后果可能都是推翻重来。
进行工艺开发和规模放大的同时,如何确定临床试验方桉?双盲对照试验怎么开展?临床数据如何收集、统计、分析?虽然元老院没有FDA、CFDA这些机构压着,但人命关天,以后元老们自己也得靠这些药续命,也是丝毫马虎不得。
规模化生产之后,生产如何计划?运营如何调度?设备维保如何规划?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后果就是不是生产到一半没蒸汽了,就是生产开始后才发现没消毒,说不定临到接到生产指令的时候才发现没物料可用……工人为什么是组织度最高的群体?原因就在于此。
而最要命的问题还是缺乏技术人才。刚开始的时候,元老们不得不亲力亲为,归化民工人、学生打下手。没有基础知识,元老必须把知识嚼碎了灌下去;没有实操经验,元老必须手把手演练;没有安全意识,元老不得不陪着这群文盲、半文盲用命冒险。但是这个过程,也是发掘人才、培养人才的过程,如果找不出有潜力的技术干部,元老身上的担子就一刻不会减轻。选拔出潜力股之后,如何栽培?如何让他们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干部?又成了技术元老们心中的大石头……因此大部分技术元老都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金睛”,一本锻炼、用人的“葵花宝典”,查梧础就经常说张枭是个全才。
张枭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在每周的项目例会上向张枭汇报各个药品项目的进展情况绝对是归化民干部的噩梦。张枭懂的,下面的人未必都懂,问的问题经常是干部们毫无概念,一次不会没关系,下来老老实实到资料室去学习,若是下次会上再不清楚就等着挨批。项目推进到后期,牵涉面往往非常广,张枭做事又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各方向的负责人不能尽知更下层的信息,出于不愿承担责任的心态,有些人学会了带下属来参会,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来回答,渐渐地参会人越来越多。张枭气得大骂,要求各方向负责人不准带其他人参会,必须自己负责,搞不清楚的先搞清楚了再来,谁搞得清楚谁就当干部。做不到这些的技术元老,都早早地脱离了工业领域另谋出路。
凡此种种,对药品的项目负责人提出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必定是全能型选手,有理想有信念,而且得身居高位,否则项目根本推不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近现代化的药品,是元老院工业体系皇冠上最亮的那颗明珠。
第二百零五节 桑园围
侯闻咏近来实在有点郁闷,他做秘书工作出身,原本的“最要县”一把手职位就是马首长安排给他镀金的,结果没干多久,什么成绩都还没做出来,就被刘首长调去接替小张首长的秘书长之职,美其名曰“人尽其用”,这大张首长一来,南海县就彻底没他啥事了,算是被彻底打回了原形。
这天侯清到他的住处来看望这个唯一的亲人,见他有心事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回事。
侯闻咏小心地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侯清,侯清劝慰道:“弟弟,你还年轻,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要是放在前朝,你这年纪能考个秀才功名已经是我们侯家祖上积德了。我常听林首长说,做人要‘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系统内的人都知道你是马首长的贴身秘书,突然占据高位,对你并不是好事。这次张首长上任不久就安排各部门都要出人去走基层,我和阿凉都在名单中。你在任上的时候就没做过,可见你的能力和见识都还有待提高。后面有机会的话,我觉得你应该申请到基层锻炼几年。”
侯闻咏有些郁闷,道:“我们刚入城的时候,百废待兴,每天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我是真抽不出时间去下基层呀。”
侯清摇摇头,作为女性,她的心思本就要细密些,加上年龄也大不少,比侯闻咏要成熟得多。
侯清道:“下不下基层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怎么还在琢磨这事?你看看你的上面和左右,全是首长,你一个小干部,没有马首长镇场子,做事怎么能协调得动这些大领导?处事太强势了要得罪人,太弱势了做不了事,这种恰到好处的拿捏没有几十年的磨练,你是练不出来的。听姐的,沉下心来,好好磨砺自己。”
侯闻咏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心也就宽了不少。
侯清又说:“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放在以前,你的孩子都该能打酱油了。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姐看准了就给你说门亲事。”
侯闻咏道:“姐,我不急。倒是你,准备什么时候跟凉哥领证?”
侯清脸上冒出一抹红晕,“看他呗。”
一周后,广州天字号码头停泊着两艘大发艇,十多号南海县干部聚集在此,另有一队拔刀队国民军负责安全。
张枭摸了摸刚保养完的Glock手枪,身上还多带了三个弹夹。虽然有国民军护送,但有这个老朋友相伴,他心里更踏实。
手枪插进皮套,张枭发令道:“出发!”
“突突突……”大发艇上的蒸汽锅炉冒着浓厚的黑烟,像是大发艇拖着的尾巴,在微风中渐渐飘散。两艘大发艇组成的考察船队停靠佛山经济开发区,顺路探访了在此实习的小元老们,补充煤炭之后进入顺德水道,从桑园围东围的船闸进入临近西樵山的九江涌南下。
由于是两位元老出行,随行的还有十来个重要干部,因此负责安全的除了拔刀队国民军,元老护卫总局也出了人。
考虑到元老院在乡下的根基并不深,张枭此行带的武力实在是有些夸张。原本张枭是想从伏波军那里借两门试验用八二迫击炮随行,这种武器在缺乏骡马的情况下,仅依靠人力也具有极高的机动性,乡下的村寨多为茅草顶、青瓦顶,迫击炮弹具有良好的贯穿性,垂直下落的开花弹对无防护的人体具有极高的杀伤力,可绕过墙面杀伤掩体内部目标。
不过朱鸣夏没答应,因为就算借给国民军他们也不会用,还不如带两门12磅山地榴弹炮,国民军用足够了。下乡最大的威胁莫非土匪,山地榴可以直射,甚至可以当大号喷子,发射霰弹打退上百号土匪的进攻都没问题,非常适用。
不过当张枭说明了去处之后,朱鸣夏也犯了难。九江两龙都是泽国,山地榴去了基本上没有机动性。最后决定用一批伏波军淘汰下来的米尼枪替换随行拔刀队手中的南洋式步枪,这两种步枪的区别仅仅在于是否有膛线,但射击精度却是天壤之别。另外元老护卫总局的特勤员都装备了新的1637式后装步枪。朱鸣夏拍着胸脯保证,有了这等火力,即使没炮,真遇上土匪他们也不敢动。
陆军、海兵队以及海军水兵长期以来使用米尼步枪存在口径过大影响弹道性能、枪管过长(原型恩菲尔德P1853枪管长99cm)不便装填,分装纸包弹药容易受潮等问题,改造的霍尔改步枪也未能完全解决前述缺陷。随着垄断日铜贸易获得的稳定铜料供应,新设计一款铜壳定装弹步枪成了当务之急。
1635年,兵器设计局两个小组分别拿出1号方桉(彷自春田M1873的活门枪机)和2号方桉(彷自马蒂尼-亨利下落式枪机)。在元老院忙于两广攻略的期间,两个方桉都制作了不同的样枪以适配各种实验弹药。审查试验结果时,军方认为2号方桉在射速、可靠性上全面优出,而企划院则中意1号方桉,理由是可以用米尼枪改装。随着两广的战争告一段落,元老院决定大力充实国民军,巩固新区,从正规军中淘汰的米尼枪或改造成南洋式步枪提供给国民军驻防中队,或直接交付国民军机动中队。1号方桉遂丧失优势,2号方桉被正式定型为1637型后装步枪。
本枪配套1637式10X61mmR黑火药步枪弹,从72厘米枪管中发射初速485m/s,标准弹头为338格令(21.9克)硬铅合金弹头,配合梅特福式膛线,600米内有良好的散布精度。由于一些陆军军官过于执着白刃格斗,担心缩短枪管会削弱拼刺能力,本枪配发了加长枪刺,然而大部分战斗中士兵都报告新步枪射速较快(最高20发/分,实际战斗射速约12发/分),火力勐烈,白刃战发生的几率反而明显下降。
1637年式步枪在南下行动、北伐战争和整个1640年代的大陆攻略中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步枪。其使用范围之广泛、时间之长在澳宋轻武器系统中无出其右。甚至当澳宋本土部队已全面换装无烟药半自动、全自动武器,地球另一边的殖民地守备队还在手工铸造弹头以供应他们手中老而弥坚的1637式步枪。
张枭站在船头,迎着风,享受着从繁重的公务中解放出来的愉悦,西樵山就在两公里之外,举目可见。此情此景,张枭想起了之前整理资料时看到的一首诗,是湛若水在西樵山讲学时所作:“春动樵湖湖水生,绕樵湖水水如城。衰翁独坐樵云顶,九十六峰齐月明。”
湛若水在嘉靖年间所见西樵山与后世所见差异极大,湛氏之所以称西樵山“四方皆绕大海”,是因为当时桑园围内的开发尚未深入,围内有大规模的水域存在。九江涌是九江境内南北流向主要河涌,在明代时非常宽阔,据记载水宽二十八丈,后世由于持续开发,河涌淤塞,民建日多,才萎缩成小河道。
可惜此时距离湛若水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桑园围内的土地开发程度又有了很大的发展,张枭已经看不到湛若水所见那般广阔的水域了。
一路上,各式民船在无数分叉的河涌中来来往往,岸上农民挥洒着汗水辛勤地劳作,周边的土着听到大发艇别致的噪声,纷纷望向张枭的船队,彷佛在向他行注目礼。张枭忍不住向他们挥了挥手。
“家玉,你可知桑园围建于何时?”张枭问。
张家玉没想到张枭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一个东莞人自然不会知道南海县的一个围堤的历史,惭愧地答道:“学生惭愧,确实不知。”
“黄参议呢?”张枭又转向黄熙胤。
“回首长,桑园围始建于国朝徽宗年间,距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黄熙胤作为前任县令,兴修水利是他分内之事,对这个辖区内的重要水利设施当然有数。
“国朝?”张枭一愣,想他看到的资料上明明说是北宋时代开始有得,怎么弄出个“国朝”还徽宗……几分钟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国朝”说得是“大宋”!相比之下,他这个大宋元老还是张口闭口的“北宋”“南宋”呢!
这意识!这讲话的水平!要不是是跟着元老院来得,要真更大明读书人比心眼,那真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不错,”张枭道:“水利是农业的根本,农业是国家的根本。桑园围分东西两围,宋代……国朝,西围自三水飞鹅翼起至甘竹牛山交界止,东围自吉赞晾罟墩起至龙江河澎围尾止,长一万两千余丈,捍田1500顷。初筑桑园围时只是用泥叠成,堤高四五尺。由于本地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桑园围在宋代为开口围,当时下游滨海沙洲淤积不多,消水容易,因此在围堤东南角的倒流港和龙江滘两水口,不设闸堵水,让围内及江河水从外灌入围内,互相宣泄,顺水势,不与水争地,这真是先民的智慧呀。”
第二百零六节 九江大墟
黄熙胤没想到张枭一个外人对九江本地水利设施的情况如此清楚,之所以提这桩事,想来是想夸一夸宋人的功绩,便奉承道:“此围筑成后,西樵潮田无恶岁,广州亦成中国最大之米市,有大批余粮支援闽、浙,号称广米。实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张枭对黄熙胤拍的马屁并不觉得尴尬,桑园围确实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护卫着南海、顺德十四堡,良田千顷,人口众多,是广州府辖内最重要的堤围之一和重要的赋税来源。
张枭继续道:“桑园围有一段围堤,虽然只有几百米,但对桑园围却是至关重要。”
“首长,不知是哪一段?”张家玉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吉赞村的横基,应当是元代所建。”张枭道:“此基位于西樵山脚下,大路峡基决则江水从此处冲入山背平原。吉赞横基建成后,桑园围内就可以用水车抽干沼泽地的积水开发耕地和居住地,村落从山麓台地迁向低地平原,堤围设置闸窦便能控制潮水进出,一造水稻变可变为双季稻。不过到了明代,倒流港出水口外河床高积,每遇洪水暴涨时,不仅围内积水无法排出,且西江洪水反会倒流逆灌而入,淹没房屋稻田,受害日渐加重。明洪武二十九年,九江陈博文与关、岑等大姓将倒流港筑塞,以船载石沉江截流,堵住了倒流港这个水口。除此处外,南海、新会、三水、顺德四县辖区数十里围堤联围,挡住了潮水的倒灌。”
之前在大发艇上东张西望的赵和宁也被张枭等人的讨论吸引了过来,问:“首长,既然桑园围作用如此巨大,挡住了潮水,为什么我看这里到处都是水塘却没什么稻田呢?”
张枭笑着说道:“小丫头,事物都是对立统一的。凡有一利则必有一弊,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桑园围合围之后,虽然挡住了潮水倒灌,却又使桑园围内面临防涝的局面。为了防涝,九江、龙山、龙江等地乡民将地势较低容易被淹的田挖成塘,塘兼有蓄水和养鱼的功能。挖深塘蓄水,挖出的泥土往池塘四周堆积,塘边的田地称为基,也是堤围的‘基’的变称。”
赵和宁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张枭,道:“没想到‘基塘’竟是这样来的。”
“是呀,基塘首先从地势最低的九江、龙江、龙山等地发展起来,这是明朝初年桑园围农作制度的一大变化。”
李幺儿见了沿途的景象,也觉得果然做什么事都要讲个“天时地利人和”,这里天然就有数万亩的鱼塘,为啥之前非要去香山重新开挖呢?怪就怪之前乡下土匪猖獗,一直没找到机会四下考察,直接去了香山有纺织手工业的地方。
张枭一行人沿途所见,仍有不少稻田分布于地势较高的区域,但桑园围内出产的粮食早在万历年间就已经不能自给自足了。越是靠近九江两龙的地势低洼区域,像棋盘一样分布着成片的基塘越多。塘基上种植着像灌木一样的植物,被人从根部齐刷刷地割断,刚刚发出新的枝条和嫩芽,也有相当多的塘基上种植着龙眼、荔枝、柑橘等果树。
“首长,都说九江是桑基鱼塘的发源地,怎么不见桑树?”赵和宁出生在江浙,所见的桑树主要是荆桑和鲁桑,沿着九江涌这一路驶来却从未见到她熟悉的桑树,忍不住问李幺儿。荆桑、鲁桑都是一类桑树的总称,属于落叶乔木,荆桑甚多、叶小而边有锯齿,鲁桑甚少、枝条粗壮、叶片大而厚。
李幺儿也不奇怪,赵和宁从杭州回临高之后就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跟着初号班上学接触的农业知识是比农委会培养的孩子少了点,便指着塘基上那些新发的枝条,说道:“那不就是吗?这里的桑树品种和北方的差异很大,称为广东桑,是一种灌木植物。”
“哦,原来是这样。”赵和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精致的脸蛋上飘过一抹红晕。
张枭不禁笑起来,“哟,和宁怎么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张老师,你也笑话我!养蚕我可比你在行!哼!”赵和宁假装生气地说,双手插在一起抱在胸前。
张家玉跟着张枭有段时间了,他接触了不少“首长”,发现澳洲人对下人似乎确实没有那么严格的等级观念,但他对赵和宁的举止仍然感到惊讶。赵和宁说是赵首长的“义女”,以明朝人的眼光来看,所谓义男义女,不过是规避朝廷禁止普通人家蓄养奴仆的一种手段,赵和宁却活脱脱一个刁蛮公主,哪有半点奴仆的自觉。张家玉一边想着,竟不自觉地一直盯着她看。
赵和宁自然不知,只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像是在盯着看她的笑话,扭头正要教训一番,却与张家玉四目相对。被这么个俊俏小哥瞄上,赵和宁忽然就心跳加速,脸蛋变得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只得娇嗔道:“哼,你们都欺负我!不理你们了!”说完就跑到船尾看螺旋桨打起的水花去了。
在这对视的一瞬间,张家玉被那一汪清澈的眼神激得心潮荡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跟上去道歉,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两条腿像大树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半步,愣在原地进退两难,心中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张家玉你真禽兽也!”
张枭和李幺儿相视一笑,摇头的摇头,耸肩的耸肩。
“那是什么地方?”张枭突然指着远处似乎种植着大片着广东桑的土地的方向问黄熙胤。
“回首长,那边是大同,附近有一处墟市叫大同墟,已是九江堡境内。”黄熙胤答道。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船队缓缓靠近九江大墟,一路上倒是没遇到哪个不开眼的敢打这两艘冒着黑烟的蒸汽船的主意,船上的国民军拔刀队的刺刀提醒着往来的客商船户来得是一伙澳洲人。
“这里好不热闹!”张枭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繁华的乡间景象。比之D日之初的临高,这农村的景象不啻于云泥之别。
据史料记载,从明代万历年间至清乾隆时期,桑园围地区有两市十五墟,几乎每个堡都有一个墟市,呈扁平化分布。墟市交易商品丰富,以稻作农产品为主,九江乡得益于鱼花的垄断贸易以及丝织业的发达,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区域高密度的墟市分布。
由于农业生产的需要,围内几个中间市场大多选址在水网交汇点,成为整个桑园围与外界交流的中转站,不过中间市场之间没有太强的互补性,各自相对独立,主要覆盖其周边基层市场,只需满足一个较大区域的市场需求。
嘉靖之前,民间百姓禁立家庙祭祖,只有官宦人家才能御赐立家庙供奉祖先。嘉靖之后,皇帝准许百姓立祠拜祖,此后珠三角地区家庙祠堂林立,俗语道:“顺德祠堂南海庙(家庙)。”而墟市的建设以宗族为主导,因此形成以祠、庙为中心,铺户围绕祠堂排布的特点。明末桑园围内的墟市边界封闭,在出入口处设门岗,多处出入口通邻近各村或是通河涌。
明正德元年,九江乡人利用水运优势,沿着石马涌、里海(九江涌)先后兴建天妃庙前墟、开边墟。明末清初,形成里海、良村、岳湾三墟鼎立,共兴建用于商业活动的墟亭百余间,太常寺少卿黄重、御史陈万言、知府黄应秀、朱让、关季益等历代乡绅都参与了墟市的建设,到了清代中叶,三墟统称为九江大墟。民国时曾与佛山、江门等八个地区单独设市,有“小广州”之名,可见其繁华。
九江大墟的发展与佛山比较类似,都是由于当地手工业的发展而逐渐兴盛起来的,并非由官府建立的城镇。九江大墟直街沿九江涌两岸建设,涌两侧均建临水店铺,直街两旁店铺成“合掌户”,其余街巷沿着河涌呈“非”字形分布,米铺钱庄、绸缎布匹应有尽有,由于街道狭窄,只有两米多宽,每逢三、六、九墟日,真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墟日从早到晚,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
张枭就任后研究过明朝和元老院对乡村贸易的政策,自古皇权不下乡,明朝朝廷对这类乡村墟市基本上是放养状态,既不鼓励贸易,也不干涉其中,假如贸易的规模不大,基本不会设官收税,这些小型乡村贸易不会受到朝廷的商税政策直接影响。不过县以下却不是完全不管,自元代起县级衙门之下还设有巡检司。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归县令管辖,巡检一般为正九品,巡检司并非单纯的文职,虽然从设置的目的来说主要是为了治安,偏重于军事功能,但是时间久了之后,便逐渐有了文武巡检之分,有县派出机构的职能。
第二百零七节 星之所在
明末南海县有金利、五斗口、神安、三江、黄鼎、江浦六个巡检司,每个巡检司均设巡检一名、徭编弓兵五十名。其中五斗口巡检司署衙位于平洲堡,距佛山二十里,而距离九江最近的是江浦巡检司,又名鼎安寨,署衙位于不远的龙江堡。
自从元老院接管大明王朝在两广的政权之后,巡检司的功能已经被国民军和乡镇派出所取代。国民军的驻地基本上在县城和部分重要巡检司,基层派出所则设置在巡检司和几个较大的墟市。
这次巡视,张枭关照不必沿途事先通知,一来避免地方提前“做功课”,二来也减少对基层机构的叨饶。以元老院的地方干部的能力和数量来说,本来干活就力不从心,再来一个“位临视察”,非搞得鸡飞狗跳不可,干扰地方的工作。
“呜呜……”长长的汽笛声响彻云霄,大发艇在里海墟缓缓靠岸。
今日正是九江大墟的墟日,墟市上的乡民虽然经常可以看到江河上有澳洲人的蒸汽船队经过,但是蒸汽船进入九江靠泊最近还是头一回,都被这震耳的汽笛声吸引,慢慢朝墟市入口聚集过来。
手持米尼枪的拔刀队士兵在队长的指挥下小步快跑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好,威严的气势镇住了乡民的好奇心,无一人敢靠近。张枭等人则在元老护卫总局特勤员的护卫下走下了大发艇。
“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小声点!”不少围观乡民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张枭突然觉得自己一副身入敌国的姿态,这样的氛围不是太好,便清了清嗓子,对乡民喊话道:“众位乡亲,不必惊慌!我是大宋元老院新委任的南海县令张枭,今日到此是为体察民情而来……”
听着张枭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围观的人群似乎都没听明白。这时候张家玉提醒道:“首长,岭南方言隔村如隔山,不如由我来转达。”
张家玉刚要开口,人群后面就响起了尖锐的警哨声,五名理着短发、身着澳洲警察制服、一手拿着警棍,一手握着左轮手枪的人将围观人群拨开,挤了过来。显然这几个基层派出所警察以为这里出了什么意外。
警察们并不认识张枭,不过眼前这群人的气质非同一般,又有国民军护送,眼尖的很快从来访队伍中认出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于是领头的矮壮警察立即收了枪,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伏波军军礼,喊道:“九江墟派出所所长莫鱼,向首长问好!”
其余的警察也跟着敬礼。看着他们歪七扭八的敬礼和一言难尽的警察制服,张枭心中暗叹了口气,示意他们稍息,道:“同志们幸苦了!我们这样子太惹眼了,先安顿下来再说话吧。”
于是莫鱼带着警察开道,带着这支规模不小的考察队伍向派出所而去。
九江墟虽然是大墟,但此时远比不上广州城和佛山繁华,这里没有能够容纳这么多人居住的旅店,因此考察队带的是行军帐篷。在墟市的边缘选择了一块适合的场地,很快便搭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营区,各项功能一应俱全。
张家玉刚刚安顿下来,坐在自己的小帐篷的行军床上显得有些沮丧,一路上张首长要么问的是水利问题,要么问的是农业问题,刚想发挥本地人的优势做点小贡献,还被警察打断了,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觉得气闷,便出了帐篷,在营地里走走散心。
赵和宁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走出帐篷,看见张家玉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上前问道:“靓仔,怎么这么颓废呀?”
张家玉见是赵和宁,不禁心跳加速,微微低头,行了个礼,道:“学生自诩本土人士,熟悉民情,一路上却未能为首长排忧解惑,实在惭愧。”
赵和宁一听,觉得张家玉竟然有些呆头呆脑的,便安慰道:“张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博学,你跟着好好学就行了。”
“赵小姐说得是!”张家玉应承道。
赵和宁听不惯“小姐”二字,道:“我是穷苦人家出身,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叫我和宁就好了。”
“这……”张家玉稍作犹豫后,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就叫你家玉啰!”赵和宁说话还是那么没大没小。
“悉听尊便。”
“家玉这名字感觉有点土欸。”
“确实没有和宁好听。”
“那当然,和宁乃是先宋皇宫宫殿之名……”
少男少女的距离拉近往往就在眨眼之间,像张家玉这样俊俏的男子,在芳草地要么被众人排挤,要么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赵和宁忍不住八卦起来,悄悄地问:“家玉,你可有女朋友呀?”
“何谓女朋友?”张家玉对芳草地里流传的概念自然不知。
“女朋友嘛,就是心上人啰,咯咯咯……”赵和宁偷笑起来。
土着女子未出嫁之前一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待字闺中的字面意思,除了庙会之类极少的机会,从不与男子接触,张家玉自然是没有与闺阁中的女子打交道的经验,不知赵和宁问这话究竟是何意,道:“自古嫁娶皆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既无事业,又无功名,不曾考虑娶亲之事。”
张家的经济条件比较差,元老院光复广州又打断了他原本的科举之路,一个又穷又没有前途的读书人,自然没什么人愿意和他相亲。
“好无聊,像块木头一样。”赵和宁都囔起来,这个时代的男子到了张家玉这年纪还没成亲的少之又少,要么是家里穷得别人看不上,要么是有身残体弱之类的缺陷,所以她也不好再刨根究底。
待营地里的一切都布置完成,已是傍晚。期间附近的不少大户听说澳洲人的新县令竟然带着一队干部下乡来了,纷纷派出族中的话事人前来,都想邀请这位父母官到族中的大宅或祠堂暂住,好好款待一番聊表心意,拉近跟澳洲人的关系。不过张枭和李幺儿借口旅途劳顿,婉拒了乡绅们的好意,只留下了送来的瓜果鱼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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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营地里的篝火发出噼啪声,负责巡逻的国民军还在四处走动。张枭背着双手望了望天上的一弯蛾眉月,刚给随行干部们布置完第二天的工作,他还没有睡意,便踱步到了营地的边缘。
没有了旧时空城市里的霓虹灯光污染,也没有工业重镇巨大烟囱里冒出的硫氮污染物和粉尘,满天星辰显得格外清澈明亮,在连片的鱼塘中相映成辉,让人彷佛置身于星海,就像小时候仰望天上的银河,如痴如醉。
“今晚的星空,真美!”张枭自言自语道。旧时空的往事像老旧电影一样从他脑海中翻过,他用手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十孔口琴,润了润嘴唇,一段他烂熟于心的旋律缓缓响起。
赵和宁刚刷完牙,听着外面传来略带忧伤的旋律,好奇心大作,便悄悄跑出营帐,来到张家玉所在的帐篷外,小声喊道:“家玉,家玉,陪我去看看。”
张家玉掀起门帘,有些惊讶,问:“这么晚还没睡,看什么?”
“嘘……你听。”赵和宁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小声点。
“啪!”地一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响。
“谁!”张枭警觉地回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在枪套上,定了定眼神,才放松下来,道:“你们两个小朋友,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原来是循声而来的赵和宁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掉在地上的干枯枝条。赵和宁有些不好意思,慢慢走了过来,道:“老师,人家是被一段优美而略带伤感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张家玉以为张枭会训斥他们两个男女授受不亲,夜晚相伴出营更是不知廉耻,结果张枭却说:“早点睡,我们可不是来旅游的,后面的任务重着呢。”
“老师,这曲子真好听,以前都没听你吹过,叫什么名字呀?”赵和宁问。
“《如忆玉儿曲》。”张枭拿她没办法,澹澹地答道。
“玉儿……玉儿……”赵和宁来回踱步,假装思考,突然在张家玉身边停下来,道:“莫非是这位——玉儿!”
“净胡闹!”张枭假装生气地说。
张家玉道:“我闻此曲悠扬缠绵,饱含深情,似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意,当是首长想起了某位故人。”
听张家玉这么说,赵和宁的八卦之心顿时就被勾起来了,“老师,你这位故人是谁呀?”
“这不是小孩子该问的问题。”
“哦,不问就不问……”赵和宁有些沮丧,不过随即说道:“难得老师今晚有雅兴,不如再吹一曲《星之所在》?以前你教过我们的,我来唱!”
“好。”张枭爽快地答应下来。
随着口琴吹奏的前奏响起,赵和宁踩着节拍唱起了歌词:“君的影,星的ように。朝に溶けて,消元ていく……”
今夜的星辰,是孤独的脚注。
第二百零八节 挑基成塘
九江乡从弘治年间起就垄断了西江的鱼花捕捞权,因此形成了相当繁盛的澹水鱼养殖产业链。张枭给陈五仁安排的考察任务是深入了解九江本地的鱼苗养殖产业,不等天亮,陈五仁和农业局的干部就换上了假发和民服,在莫鱼的带领下乘小船去了周边的鱼花市——不同墟市的墟日是不一样的。
由于明朝的墟市执照制度,各地都有众多墟市是不见于地方志的。至于原因,因为很多墟市并不合法。
墟主只有申请执照,管理市场才是合法的,才能受到地方官府或明或暗的承认,写入地方志当中。这就是元老院中很多人反对的包税制。自然,有不少墟主根本没有获得官府的执照,也照样收租收税。这些人都是背景雄厚之人,地方官员往往不敢得罪。
万历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岳湾墟、龙涌墟、良村墟都没有出现在万历《南海县志》甚至后来的崇祯版县志中,而建墟者陈大参、黄宪副都是万历时期的高官。
嘉靖二十八年,广东布政使司分守岭南道左参政项乔颁布了“禁墟主以便市民”的法令,他认为朝廷已经建立了关榷制度,梧州府、南雄州等地的钞关对往来货物课以关税,不该再侵占小型市场的利润,但是各级官府却给墟主颁发执照,收取一定的费用,任由墟主收取市场场地的地租或者对往来货物抽分。
从他的主张来看,自然用意是极好的,出发点还是为了减少民众负担。说白了不论是叫抽分、地租还是卫生费、摊位费,由此产生的成本最后都是要转嫁到消费者头上去的。
但是墟市的兴盛,说白了就是市场经济的需求。这不是官府简单的一纸禁令便能改变的。地方官府对这一繁荣地方经济,增加收入的行为也照旧默许其存在。项乔的法令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至少在西樵地区,墟主制度大范围的蔓延开来了。
财税局对墟市制度非常感兴趣,实话说,墟市是收税的一个把手。有了墟市,才能把各种零星的经济行动的税务给收上来。所以王企益两口子一直打着如何把墟主“合规化”的主意。
张枭也很感兴趣,因为墟市的收益明代地方财政里是一个重要的补充,把这块收入理顺了,地方官才能有钱想办点事。
莫鱼以前是个疍民,为了生计就投了施十四,在诸彩老旗下打家劫舍,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后来跟着林佰光投了临高。因为对机械有点悟性成了海军里的技术兵种,但在一次例行演习中对操作麻痹大意造成意外,他本人左手轻度残疾而退役,被安排进了警察系统做个闲职。直到元老院北上缺乏人手,像他这种老资历又想做点实事的伤残人士也被重新启用起来。
“陈科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管你信不信,我在水下的功夫那可是相当一流,本人曾在水中活动闭气一分钟,徒手无器械潜水抓获一条十斤重的鲮鱼……”
莫鱼这人长得像个丑版苏炳添,却极度喜欢吹水,一路上说个不停,陈五仁心中直呼受不了,不过也从他嘴里提前了解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每年三月起,西江上游涨水,大鱼产籽顺流而下,在弯道宽阔水缓处化为鱼花,沿江疍户要联合几十户人家组成一队才能凑够钱到九江买鱼牌去捕捞,卖给‘装家’。九江估客,鱼种为先,左手数鱼,右手数钱。都说‘四月云出涌,溺死疍家公’,鱼花来时,也是风云变幻莫测的时候,西江上风急浪高水又大,一个不小心就人船俱毁,你是不知道我们当疍民的时候那日子过得可叫一个惨啊……”莫鱼想起以前的苦日子,忍不住卖起惨来。
陈五仁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跟着首长算是跟对人了!”
莫鱼道:“那可不?我现在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放在前朝那也是跟江浦巡检司平起平坐的,正九品呢!”
一行人又接着吹了一段水。
九江的鱼苗产业分工极细,疍户从鱼埠捞鱼,得鱼上塘的叫“装家”,从“装家”买鱼于花塘,待鱼花养大后售卖的叫“造家”,从“造家”买鱼,养于大鱼塘,至满尺后或年末,放干塘水捞鱼卖于墟市的叫“耕种家”。装家负责鱼苗的初级养育和分类,鱼苗下池后,经过20到30天的饲养,可以出塘售卖,由于正值夏季,故称夏花,而造家专门养殖较大规格的夏花鱼种。耕种家则从造家购买夏花,将鱼养大后进行售卖。
鱼花市就在河涌旁边,方便往来的鱼花船装鱼。由于天然鱼花的装捞时间从三月开始,现在鱼花市上还没有卖鱼花的,不过已经有不少人前来预定。
一条鱼花船停靠在岸边,岸上站了两个土着男子正在谈话,一高一矮,相映成趣。
高个儿从怀中摸出一包圣船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矮个儿,问道:“你现在还在养鱼花没?”
矮个儿看起来印堂发黑,像是面色不好的样子,摸出火柴点燃了接过来的卷烟,又给高个儿点了一支,道:“不想做了,太累了!我身体不好,累死了鬼大爷管你。”
高个儿道:“也是,家里你儿子也能撑起来了,幸苦一辈子,苦尽甘来了。”
矮个儿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道:“就这个命,一辈子就这样了。”
“最近我听说了件怪事……”高个儿略显神秘地说。
“哦?什么事情这么神秘?”
“听跑雷州、高州的鱼贩子说,去年生意极差,亏得底裤都没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矮个儿不以为然,“澳洲人打进来,这兵荒马乱的,做什么生意不亏?”
“雷州府距澳洲人的老巢近在迟尺,早就被澳洲人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大军一到就传檄而定了,哪有什么兵荒马乱。”
“哦?那是怎么回事?”
“那边的耕种家从临高买了鱼苗。”
“什么!”矮个儿脸色大变,九江乡民虽然垄断了西江的鱼花捕捞权,但也承担了数千两的鱼饷。九江的鱼花销售网络北到清远、韶州,东到惠州、潮汕,西到封川、高雷,后世甚至有高头大船从吕宋、南洋驶来购买鱼花。现在若是有人不再需要九江的鱼花,收入减少,这挂在头上的饷银可是不少半分的。
矮个儿问道:“临高既无大河,又无大湖,哪来的澹水鱼花?”
“澳洲人的事情,谁说得清呢?有人说是澳洲人用水火之力变出来的。”
“关有德!关有德!”乘船而来的莫鱼远远地看见矮个儿,喊了起来。
矮个儿闻声,见是莫鱼,立马换了一副笑脸盈盈的神态,他显然是认识莫鱼的,远远地回应道:“莫老爷,今天怎么有空来鱼花市呀?”
船靠岸停稳之后,莫鱼扔给关有德两人一人一支卷烟,指着同行的介绍起来:“我有几个远房亲戚,想做鱼生意,带他们过来转转。”
同行的几个归化民干部都是闽粤口音,戴上假发后穿着打扮看起来与土着毫无差异,关有德信以为真,道:“我对这鱼花市再熟悉不过了,没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既然是莫老爷的亲戚,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高个儿道:“莫老爷今天算是找对人了。”
莫鱼不认识高个儿,问:“阁下是?”
关有德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钟吉,是本乡的造家。”
“那就有劳了!”
就这样,考察小组在关有德的带领下,在鱼花市逛了起来。关有德是九江关氏的族人,祖上据说可追朔到关羽,南宋年间迁徙至此。九江关氏有树德、世美、典训、世德、启翼、思成六堂,在旧时空的农村,一户人家里要是有三个儿子,说话比村派出所还管用,因此族众数千的关氏在本地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族。
陈五仁原来做过临高冰棍厂的厂长,手下管过几十号人,言谈举止成熟稳重,在队伍中除了莫鱼就他年龄最大,关有德心里认定他是这几个人的头儿,便问他:“不知老先生尊姓?世居何处?”
“免贵姓陈,香山人士。”陈五仁答道。
“香山啊,是准备贩鱼还是养鱼?”
“养鱼。”
“那便是要做耕种家了,老先生到时找钟吉购夏花,他肯定不坑你,”关有德吐了一口烟,“可有现成的鱼塘?”
有了一路上跟莫鱼吹水了解的信息,陈五仁心中不慌,道:“族中有数十亩族田,因低洼近水,产粮不高。族中耆老商议不如改为鱼塘,不过我香山境内少有鱼塘,族中亦无人有此经验,故遣我等来贵宝地探访取经。”
“那你们可算来对地方了。”关有德道:“只是挑基成塘所费不低,陈老先生一族当真是大手笔啊。”
“自古鱼桑之利最厚,若能成事,便是全族百年的基业。”
“陈老爷真是眼光长远!”关有德翘起了大拇指。
第二百零九节 续挑基鱼塘
“惭愧,惭愧,本家在香山开基已有三代,托祖宗泽仁,如今在香山也算有了一片小小的家业。也想为子孙留下些万世的家业。”
陈五仁说的话自然是胡编的,但是他说得时候的情感却是真得。曾几何时,他也曾经梦想过自己是那个“为子孙创基业”的人。
只是后来的社会现实让他的家破人亡,别说“为子孙”了,连他自己都差点没命。几乎“断子绝孙”,最后走上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虽说走上了“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的道路,但是骨子里,他依然卷恋着过去,所以这番话说出来堪称是情真意切。
关有德不知道其中内里,听他一番话,便引为同类,很是亲近。大为赞叹:
“有您这位老爷主持,想必香山陈家必能开枝散叶,绵延长远。”
有了好感,介绍起来便唯恐不详尽。
南海、顺德、香山等县,靠近珠江水畔的地方大多有堤围环绕抗涝。堤围主要倚靠地势较高的山丘筑造,早期的农业便在围内的高地开展,而围内仍有大片水域保留。明清以来的开发趋势是在围内逐步排出积水,开辟农田。由于地势低洼,内涝严重,普通的稻田收成不佳,因此挑基成塘既能利用水源,又可垒高土地种植农作物,有利于解决围内低地的围垦问题,是地主颇为乐意的选择。
关有德所谓“挑基”又称为“凿筑”,是开辟桑基鱼塘最核心的步骤,将低洼稻田挖深的部分成为“塘”,挖出的泥土垒砌成明显高于地面的“基”。基面离水高约三尺,每亩地须用八九十工至一百工,方可筑成,费银十一二两。
这种颇具现代有机农业色彩的经营模式,虽然筑成之后获利不菲,但是工费浩大,非有力之家不能为之。若是家主不能亲身经营,也不能发挥出大的作用。所以从问世起,便有了农业资本经营的色彩。不但需要大量的金钱投入,更需要经营者的悉心管理,还需要摸索学习农业生产和养殖的技术,这远不是佃户、小生产者和租佃地主能问津的经营模式。
元老院对桑基鱼塘特别上心并不仅仅限于农林水产省,也是政务院非常感兴趣的一项工作。隐隐约约有“政治任务”的意思。专门派出元老去参观推广,也包含了想以此模式来培养新的“农场主”--毕竟本时空的广东还很空旷,就算是珠三角也有大片可开发的地区。正适合这样的精耕细作型的小型农庄生产。
张枭并不知道元老院有这么多复杂的考量,他唯一理解的就是推广这些技术有利于农业发展“多打粮食”,“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受古代农村的肥料限制,九江地区的桑基鱼塘基塘比例始终维持在四六比,基塘以十亩计,六亩为桑基,四亩为塘面,名四水六基。平均计十亩之塘为多,因为刚好是一个劳动力能够料理的面积。最大的十七八亩,小的也有四五亩不等。
陈五仁说族中有数十亩低产田要改造,所需费用应不下数百两银子,绝非普通人家可以承受,难怪关有德要称之为“大手笔”。
这陈老爷提起改造鱼塘的事情轻描澹写,显然是对金钱二字完全不放在心上。关有德心中对陈五仁几人不免泛起一丝鄙夷之意,像陈氏这等出得起数百两银子挑基的当是香山一等一的大户,竟也跟莫鱼这个以前的疍户攀亲戚,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澳洲人一来,什么阿猫阿狗都抖了起来,连带着大户们都赶着跟他们拉关系,本地也是不乏其人。连带着原本很是“知趣”“谦卑”的疍家如今在他们面前也颇有些“挺直腰杆”的意思了。
关有德往日里并不鄙薄疍家,也不许族人欺压疍家。但是他发善心“施恩”是一回事,对方“自高自大”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多少让关有德心里不快。
“关兄可是装家?”陈五仁问。
“那是以前了,早不做了,”关有德道:“不过养鱼这一行的门道我还是清楚的。”
“不知挑基可有何讲究?”
“这里面的讲究可就大了。”关有德道:“鱼塘宜为东西向,日字形为佳。”
“是何道理?”
“夏秋季如暴雨骤至,雨停则鱼游水面以吸空气,宜灌入清水以凉之,倘若照管不及,不多久就都死了。日字形鱼塘利于注水,不过水波侵蚀塘基,加之鱼塘常灌排水,水位易变,塘基干湿交替,易于崩坏。故要在塘基与水面过渡之处用木棍增筑椿杷以保护塘基。”
“如何灌水?”陈五仁有些不理解。
“呵呵,陈先生有所不知了,”关有德笑了起来,“基塘选址亦有讲究,基塘宜设两个水窦与河涌水流沟通,在塘腰者为上窦,在塘底者为底窦。靠近河涌、易于排灌水的池塘为头筒塘,可从邻近池塘过水的是二筒塘,有水源而无出水口的为望天塘,有出水口却没有设闸窦的为野塘。野塘只可种欠、孤、菱、藕这些作物,其泥最瘦。若是鱼塘,以头筒塘为利便,租钱更贵,二筒塘之前先有塘阻挡出水,必须等头筒塘先行干底捉鱼上泥后,才可借其塘出水,租价必减。”
陈五仁这才想起一路上所见鱼塘,并非像冰格子一样一个挨一个,而是在鱼塘之间存在着许多小河涌与大河涌相接,原来是这个作用。
“只是这排灌水用什么驱动?莫非是水车?”陈五仁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若要依靠人力车水,这养鱼的成本就高了。自然,他是见识过元老院抽水的大风车的,若是首长们的脾气上来了,架上几座蒸汽机来抽水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样豆腐就盘成肉价钱了,未免不上算。
关有德道却道:“对,也不对。”
“哦?”考察小组都是一脸疑惑。
“我就不卖关子了。说对,是因为每年冬令或是交下年春间,必干塘一次。其法先跟水节,开底窦放去塘水,余水约一尺或数寸不等,底窦只在放水时开,平日用桑枝、老草塞固。再于塘内近窦处,掘坑车水,车水之法,车头向上,车尾斜拖在水面,用三四人上架踏车。说不对,是因为干塘车水费时费力,还干扰鱼的生长,平日里则依靠潮涨潮落。潮以朔日长,至初四而消,以望日长,至十八日而消,这就是所谓水头;以初四消,至十四以十八消,至廿九三十谓之水尾。春夏水头大、白天盛,秋冬水头小,夜晚胜。塘腰上窦有闸,如塘水太肥而咸,水面必起绿皮,即当开上窦,放去咸水数寸,换入生水为妥。或是塘水浅亦宜照法添放生水入内,以放足为度。若塘水太满,又宜放出,总以深浅得中为度。”关有德一口气把换水之法大致说了一遍。
天地会的干部心中也暗暗称奇,没想到九江乡民竟然摸索出了这般借助自然条件维持鱼塘水质的方法,果真是得了天时地利。
仔细想来,这和他们在天地会培训的时候关于鱼塘水质的内容很是相似,只是比起书本上的知识,这种实践积累出来的经验更接地气,可操作性更强。
众人这才想明白九江纵横交错的河网是怎么来的,当地人按照水面宽广度将河流分成不同等级,西江干流及其支流成为“海”,九江村心至磨熨基汛称里海,自铁窖以下或称东海。第二级称“涌”(音冲)和“滘”,这些都是通潮的河港。
桑园围内又有许多小围,如玉带围,内护桑地鱼塘四十六顷,居民四千三百余户。这些小围的堤围外即河涌,堤围内是成片的基塘。小围的堤上一般设有闸,以满足一个基塘片区的排灌需要,闸与围堤的主要作用是春夏季节防洪。九江田少塘多,塘外掘有堑,堑外开涌,各埠涌口均设闸,根据时机启闭,平时塘水浅则引水以入塘,塘水满则导水以出涌,一交春夏潦发,则下闸板以防之,外贴竹梗使之牢密,不致淹浸鱼塘。
“堑”是基塘区内的小水道,这种小水道是在基塘不断加挖的过程中,为满足基塘平时排灌需要而挖成的。基塘区大量的人工小河道“堑”是九江河网的末端水系,堑与河涌水流相通,通过基塘的小水窦可以引河涌水进行自动排灌。
九江一带桑基鱼塘不断增多的同时,围内原有的宽广水域面积被池塘分割,一些主干河道的水面积也被基塘逐渐侵占而萎缩,明代宽二十八丈的九江涌“里海”就是这样被“占海成塘”,清末已经无法考证出曾经流经的具体位置了。
鱼花市并不大,市上的人多是前来预定鱼花的贩子,面熟的、面生的都有,陈五仁一行人自然被人当成了新来的鱼贩子。
第二百一十节 四大家鱼
想到关有德以前是“装家”,陈五仁又问起鱼花的事情来:“关兄,我听说九江的鱼花皆从西海(西江)装捞,为何不直接售于造家入塘饲养?何需经装家之手?”
关有德道:“老先生果然是心思细密之人,疍户捞上来的鱼花不纯,其中各色鱼种皆有,切不可随意混养,否则一塘之内恐无遗类。装家之功在于将疍户捞的鱼花分类撇开,只留鲩、鲢、鳙、鲮,称为四大家鱼。”
如何将鱼花分开,这自然就是装家的秘密了,多为装家世代传袭,秘不示人。
作为本地人,陈五仁对四大家鱼的概念还是有的。唐朝之前,渔民养殖的品种主要是鲤鱼,由于唐朝皇帝姓李,李鲤同音,而以“鲤”象征皇族,不能捕,不能卖。因此,渔民不得不寻找新的养殖品种,鲩就是草鱼;鲢就是鲢鱼,也叫白鲢;鲢则是大头鱼,也叫花鲢;与长江流域不同,九江乡民不养青鱼,而是养俗称土鲮、鲮公的鲮鱼,这是华南地区特有的品种。到了明初,四大家鱼配合养殖已经非常成熟。
“倘若我族养鱼,一亩之塘当畜鱼多少?”陈五仁问。
跟在一起的钟吉听着这等弱智问题,笑道:“凡池一亩,畜鲩三十,鲢百二十,鳙五十,土鲮千余尾。”
“为何土鲮之数相差如此悬殊?”发问的是天地会广州地区的推广经理林成文,他印象中临高可不是这么养的。
钟吉道:“兄台有所不知,常言道;‘鲮鱼不可养’,鲮鱼喜热,难以越冬,到秋冬季则十不存一,不越冬则不肥,不肥则价贱。”
“哦?四大家鱼卖价还不一样?”陈五仁问。
“每年略有不同,但总而言之,价以鳙、鲢贵,因其易长而不费草。鲮难长、少有重至一斤者,又必历冬寒才肥,而鲩费草,故价贱。”钟吉答道。
“鲩费草多少?”林成文问。
“每鲩百尾,日需草百斤。鲩食草,而鳙、鲢食草之胶液,或鲩之粪亦可肥。”钟吉道。
作为天地会的干部,林成文在临高接触过澹水鱼养殖,他知道鲢鱼和鳙鱼都是滤食鱼,一般用鳃滤取水中的浮游生物,也喜欢食用豆饼、麦麸等饲料,由于肥沃的水体滋生更多的浮游生物,因此这两种鱼喜欢追逐肥沃的水体,常在水中上层活动。草鱼属于植食性鱼类,主要吃草,也吃部分谷物、豆饼、蚕蛹、蚯引等,喜欢在水的中下层游荡觅食。土鲮最小,属于杂食性鱼类,常常食用高等植物的碎屑、底部的腐殖质,往往活动在水体的中下层。
水中层的草鱼留下的大量食物碎屑和粪便,是浮游生物的绝佳养料,大量繁殖的浮游生物又给鲢鲢提供了大量的食物,底层的土鲮则对上、中层鱼的食物残渣进行最后的清扫。后三者的存在使得食物残渣、浮游生物不能大量富集,保证了鱼塘水质清新。不同水层的鱼追逐食物,搅动水体,又增加了水中的溶解氧。因此,四大家鱼的配合养殖是农业技术史上的一次巨大飞跃,对有限的水体进行了较为彻底的利用。
陈五仁问钟吉:“不知买夏花当如何运回香山?”
钟吉道:“香山少有耕种家,鱼市少,老先生当雇人运回。卖于近处的,则鱼花大,卖于远处的,则鱼花小。陆行者挑以两箩,悠扬其肩,力使箩或上或下,激荡其水作波澜,使鱼如在池塘中,又行二三里,沉箩于河,以换新水,则鱼得其性。若水行者,则以鱼花舟载鱼,舟旁两水车昼夜转水,使新水入舟,而宿水不留,然后鱼花不病。九江至香山水运便利,老先生既是大户人家,当以水运为佳。若是向我预订,我可代先生寻一鱼花舟送至贵乡。”
“哦?鱼花现在是何价格?”
“其实鱼花与成鱼的价格差不多,”钟吉伸出右手四根手指,道:“每百斤鳙、鲢四两银子,鲩二两,鲮一两。”
考察组又不是真要买鱼花,陈五仁听了打起哈哈来,“夏花上市尚有些时日,不急不急,待我返乡安排挑基,事成之时定来寻钟兄。”
“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
陈五仁想起来之前漏掉的一件事,问关有德:“敢问关兄,四大家鱼的鱼花是如何筛选开的?”
关有德见他不订鱼花,又这么一问,心中有些不悦,脸上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回答的语气有些直白:“老先生的问题未免太多了,鱼花,细如针,一勺辄千万,唯九江人能辨之,撇‘花’乃我装家吃饭的手艺,历来都是家传之法,从不外传。”
陈五仁在临高待久了,养成了不懂就问为什么的习惯,关有德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不妥。古代但凡有点技术含量的手艺,基本上都是家族传承或者师门传承,而且传男不传女,生怕女儿出嫁将技术带到夫家去了。学徒则要跟师傅当牛做马,充当若干年的免费劳动力,才能从师傅那里学得手艺,当师傅的往往还要留一手,不然怎么会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俗语。
但在临高,除了少数机密,哪个元老不是恨不得把所有知识都给手下的归化民灌下去,生怕他们学不会。但凡碰到喜欢问为什么的归化民,技术元老都是欢天喜地得如同中了大奖,捧在手心里当个宝。两相对比,陈五仁不胜唏嘘,差距为什么就这么大呢?
在鱼花市晃荡许久,此时太阳已经升到顶,气温渐高,关有德是个药罐子,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便向考察小组告辞:“莫老爷,我身子有些乏了,头昏脑胀的,就不陪诸位了,还望见谅。”
莫鱼驻守九江已经两年,知道关有德所言不虚,也就不留他。关有德和钟吉离去之后,林成文才对陈五仁说:“陈科长,撇花的方法没问到就算了,今后咱们靠人工繁育,不同品种的鱼卵从一开始就分开了,也就不存在撇花这个环节了。他们愿意守着这个秘密就让他们守着吧,最好带到棺材里去。”
陈五仁点点头,“确实,不过首长叮嘱我们务必搞清楚九江乡鱼花生产的所有环节,肯定有他的道理。看来这个事情没那么容易搞清楚了。”
莫鱼一听是首长的吩咐,道:“这个简单,下次有哪个不长眼的装家落在我手里,我一定让他说得一清二楚,否则别想从我手里熘走。”
陈五仁道:“莫兄,元老院向来依法治国,刑讯逼供可是要受处分的。”
“谢陈科长提醒,不用刑我也能让他们老老实实交代,嘿嘿……”莫鱼阴笑起来。
“其实我之前听农业部的首长提过撇花的原理,大体上是根据不同鱼种生活在不同水层的习性来进行区分,剩下的就是熟练度的问题了。”林成文道:“通常浮在最上面的是鳙鱼,中间的是鲢鱼,稍下的是鲩鱼,最下层的是鲮鱼。把鱼花放在竹筐后,让它们游一两小时,然后用木制涂白漆的鱼碟将水轻轻搅动,根据各种鱼在水中的不同层次,从上到下把鱼撇出来。”
陈五仁道:“原理和实操还是有区别的,别忘了除了四大家鱼,里面还混有其他鱼种,有些鱼种生活在同一水层,鱼花又细如针,要区分开来并不容易。”
林成文道:“无所谓了,反正都是要进棺材的手艺。就目前探访的信息来看,九江的澹水鱼养殖技术并不比我们更强,虽然这里已经代表了土着的最高水平。”
“小林子,你这话可是真的?”莫鱼有些吃惊,虽然他很早就跟了元老院,知道元老院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比本地人做得更好,但他没想到连养鱼这种事情元老院也有技术优势。
林成文道:“可不是!就拿四大家鱼的投放比例来讲,临高每亩至少投放一百尾草鱼,鲮鱼也就五百。他们投的草鱼才三十尾,说明他们没有足够的草料,鲮鱼却要投放一千,这是还没有摸索出鲮鱼的越冬技术。但最大的问题还在基塘比例上……”
莫鱼听林成文竟然对九江乡的基塘比例提出了质疑,好奇心顿起,问道:“正确的基塘比例应该是多少呢?”
“没有正确不正确,只有合适不合适。”林成文也不卖关子,道:“临高的基塘比例是‘六水四基’,而这里是反过来的,‘四水六基’,鱼塘的生产力没有发挥到最高。而且据我观察,本地单口鱼塘的面积大多在五亩以下,而临高的鱼塘要求在七亩到十亩之间。不过,‘四水六基’应该是与本地人的生产模式相适应的,既然叫桑基鱼塘,蚕桑业对渔业同样存在影响。”
莫鱼听了若有所思,道:“有道理,九江之利,多藉鱼苗,次蚕桑,次禾稻,次圆眼,次芋。若是鱼塘面积小了,基多塘少,收益自然不足,确实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第二百一十一节 鸡飞狗跳
关有德告别钟吉,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了家,一路上碰见熟人他连招呼也没打。
“吱”的一声推开门,土坯屋里空空荡荡,没几件值钱的东西,说是家徒四壁也不过分。
躺在破旧的床上眯了半响之后,关有德才起身,在小炉子上点燃柴火熬起药来,这些年家里的银子都耗在药罐子里了。
也不知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得了怪病,十年间把周边的名医、时医看了个遍,道士那里也请过神,巫师神婆的符箓水没少喝,就是不见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天爷却又不让他立马死掉。澳洲人打进来之后,他典掉家产凑了银子到省港总医院求医,一个姓傅的大夫说是什么疑难杂症,给他开了一张中药方。说来也奇怪,竟然把他的病给稳住了,这两年他就靠着这张药方子续命。
喝完药,关有德想起在广州看病的时候遇到一位在城里做生意的儿时玩伴,曾邀他一起发财,心中不免有了想法。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在屋里翻了一圈,只找到一角碎银子,连去广州城的盘缠都不够。
“只有去找那臭婆娘和逆子索些银子来使了。”关有德心中想。
傍晚时分,关有德来到村外不远的一处桑基,坐落着几户蚕农的茅草屋。茅草屋的墙壁是冬季桑园刈枝的枝条编织用泥敷成,顶上则是稻草铺盖。这种茅草屋是本地贫穷蚕农的居所,蚕室寝室混而不分。由于建造简单,费用节省,分布十分广泛,凡有桑田之处,没有不见此类蚕舍的。
关有德推门进去,只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穿着破布衣裳,正在昏暗的茅草屋里给蚕投喂桑叶。女子望了一眼关有德,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手不停地干着活儿,彷佛只要她不停下来关有德就会自动消失不见一样。
“给我二两银子,我要去广州城。”关有德对女子说道,他没有喊她的名字,也没有称谓。
女子听了十分不满,道:“银子都在宝儿那里管着。”
关有德不高兴地骂道:“你这贱人,是什么态度?眼里还有我这个一家之主没有?”
“一家之主就该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女子反唇相讥,话里带刺。
关有德气也上来了,骂道:“我这辈子众叛亲离,妻离子散,都是你这个贱女人害的!要不是你给我戴绿帽子,我会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哼,”女子冷笑一声,心中道:好一个众叛亲离、妻离子散,我就是你的妻,这辈子跟着你没享半天福,你自己得怪病,家里的财产全都叫你耗尽,竟然也怪我!你薄情寡义,勾搭野女人,还把我打出家门,现在竟然有脸把罪名加到我头上来,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没早点叫阎王爷把你收了去。
原来这女子是关有德的结发妻子黄氏,前两年被他发神经赶出了家门。
关有德骂了一通,黄氏只是忍着,继续一言不发。这时候,漏风的茅草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就是黄氏口中的宝儿,也是她和关有德唯一的子嗣,名叫关宗宝。
关宗宝见关有德来了,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落,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也不叫他,径直去帮黄氏干活了。
关有德一下子又气炸了,骂道:“关宗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阿爸?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黄氏也冒起火来,尖声叫道:“他怎么不是你儿子?”
“你要是我儿子,连叫我一声阿爸都不肯!你对我这个阿爸还有没有一丝尊重?”关有德气急败坏地说。
“你自己问问自己,这么多年你做了什么值得我尊重的事情?”关宗宝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梗起脖子跟关有德对吼了起来,平日里他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那你就不是我儿子!你敢不敢跟我去宗祠,当着全族的面滴血认亲!要是滴出来不是我儿子,以后我就不找你,也不用你负责。”关有德一边骂着,一边掏出火柴和香烟点了起来。
黄氏见状着急地吼了起来:“不要在这里抽烟!蚕要被你熏死了!快出去!”
关宗宝见他母亲着急,也上前吼了起来:“出去!”
关有德一看反了天了,臭婆娘和儿子敢这么吼他,简直气炸了,骂道:“你敢赶我出去!这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
“回你的关家村当一家之主去!这两间茅草屋是我和我阿妈一捆枝一把草搭起来的!”关宗宝十分气愤,毫不示弱地对吼道。
关有德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反手一巴掌就打在关宗宝脸上,关宗宝被打得退了两步,一时怒不可遏,冲上去跟关有德扭打在一起。自古儿子打老子都是封建伦理里最为人不齿的行为,关宗宝不敢下狠手,只是想办法将关有德压在地上,不让他动弹。关有德打起人来却是毫不留情,只可惜他毕竟老病缠身,力气比不过十多岁的关宗宝,打了关宗宝几下就被压在地上。
黄氏见他父子相殴,急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哭啼啼。
关有德哪里肯罢休,眼见没有胜算,一张口死死地咬在关宗宝小腿上,关宗宝疼得赶紧松腿,由于刚刚用力过勐,现在关宗宝已经四肢脱力,手脚像是灌了铅,反而被关有德占了上风。
黄氏见状,生怕儿子被打出个三长两短,便冲上去打关有德,嘴里喊道:“不要打我儿子,不要打我儿子,要打你来打我……”
关有德放开关宗宝,又去打黄氏。一时间,茅草屋里闹得鸡飞狗跳,哭声喊声混作一团,住旁边的邻居都被引了过来,这才把他们分开。邻居见是别人家事,只是好言相劝,无人愿意主持公道。
关有德吐了口唾沫,道:“给我二两银子,我要去广州!”
黄氏哭道:“二两银子!这两年兵荒马乱的,你不知道日子有多难吗?给了你,我母子俩拿什么去买烘茧的木炭,还有下一造的蚕纸?”
关有德冷哼一声,“你去偷也好,卖也好,关我什么事?你是我老婆,拿钱给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现在也该轮到他养老子了!”
关宗宝知道今日关有德不拿到银子是绝不肯罢休的,他只觉得心中有无限怨恨,却不知道从哪里发泄,咬牙道:“银子!银子!你只知道银子!你心里何曾有过我们母子?”
说完关宗宝就在茅草屋里翻起来,顶上、墙面、地下,从几个不同的位置抠出来几块碎银子,合起来大约有一两的样子,扔给关有德:“你要银子就拿去,以后别来烦我们!”
关有德捡起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我还会回来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厮打,关宗宝全身无力,口舌发干,血液中飙升的肾上腺素令他面色发白、头脑发昏。口渴难耐的他从水桶里舀起一碗冷水喝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感觉腹中难受,抱着尿桶吐了起来。
黄氏忍了多年,今日既然被邻里见了家丑,就在他们面前哭诉起来,此时若再不发声,要不了几天村里流传的便都是对她母子二人不利的闲言碎语。旁人是管不了这事的,听完之后除了感叹唏嘘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好心人最多在听到闲话的时候说几句关有德的不是。
邻里散去之后,茅草屋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关宗宝取出一支蜡烛,划燃火柴点亮,母子二人的影子在微弱的火苗跳跃下闪烁。
关宗宝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上面留下一个瘆人的牙印,还流着鲜血。他记得族中老人曾说过畜生的嘴巴有毒,被咬了得用烧酒洗,于是从杂物里翻出来一小瓶烧酒淋了上去,疼得他眼角冒出了泪水。
黄氏目光呆滞,神情恍忽,只是默默地流泪。生存的重担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家里还有个瘟神一样的男人时时前来搅闹。
处理完伤口的关宗宝问黄氏:“阿妈,以后怎么办?”
黄氏哭道:“这个天杀的,老天爷怎么不收了他走!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要来还债。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关宗宝听出黄氏有轻生的念头,急忙道:“阿妈,不想跟他过日子就不跟他过了。”
黄氏道:“我也想过,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休了我?要是个畜生东西,早就打死卖肉去了,谁叫他又是个人。”
“那我们就远走他乡,再不回来。”
黄氏有些犹豫,“我母子走了,他定要去娘家搅闹,你阿公年纪大了,舅舅又不中用……”
关宗宝也是心中愤恨,邻里家穷是穷,却能一家和睦,日子总归有好的一天,为什么他的家里就成天鸡飞狗跳?一切根源都在那个人身上,一定要想办法摆脱他才行。
第二百一十二节 家事
“阿妈,现在世道变了,澳洲人来了。我听说澳洲人治下是可以离婚的,我们去找澳洲人主持公道,你跟他离婚,跟他划清界限,以后有什么事冲我来。”关宗宝狠下心,说道。
黄氏一听“离婚”二字,脑子里“轰”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在她有限的社会经验里,从来都只有男人休妻,没听说过女人能“休夫”的。
当时社会而言,由女方提出,夫妻之间“和离”的并非没有,但是十分少见。多是丈夫不务正业,或是遭了官司,娘家为女儿出头,逼迫男人休妻的。说是“和离”,形式上还是“出妻”。
黄氏出身本地小族,娘家家境窘困,自然不可能为她出头。自幼父母教导的便是“三从四德”,有好几次她回娘家哭诉日子过不下去了,阿妈也是劝她忍耐,好好过日子,不要叫别人看笑话。
黄氏带着哭腔碎碎念:“哎,我是早就不想跟他过日子了。当年你阿公将我许给他,也是觉得他关氏是本地大族,有家业,进了他的家门少过点苦日子,现在想想,当年任嫁给谁都比嫁给他强。我的阿妈,你的阿婆,从小就教导我们姐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凡事都要忍让。虽然他喜欢在外面花天酒地,结交狐朋狗友,早年对我还是好的。就是得了这个怪病,脾气一天比一天差。你小时候,他还是忍着病痛在养鱼花……”
一听阿妈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关宗宝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在他的童年记忆中,这个所谓的父亲在身强体壮的时候总是跟他的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与他从未有过父子交心之时,还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几次扬言要休了他阿妈。是阿妈哭着教年幼懵懂的他去找关有德说情,看在他还小的份上不要休了她,让她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后来关有德长年服药,再没能生出任何子嗣,旁人暗地里都说是报应。
见黄氏犹豫,关宗宝道:“他不是说了好多回,早就想把你休了吗?既然他有意,你也有意,这事就成了一半。强扭的瓜不甜!”
黄氏道:“若他是个健全的人,就是休了我,我也心安理得。你看他现在这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我若是离他而去,且不说能不能成事,旁人见了不知道要说什么难听的闲话,你阿公和舅舅以后可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关宗宝道:“他这副鬼样子是我们害的吗?都是他自己作的呀!成天说自己明日就要死了,今日打我们两个,力气可大得很呢!他这般无情无义,阿妈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宝儿啊,阿妈这辈子算对得起他了,是他亏欠我们母子俩的。阿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黄氏说着又哭了起来,“就是你!都怪阿妈没本事,没能让你留在族学念书考个功名。”
关宗宝年幼时进入族学读书,族学老师都说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十三岁被族中推荐参加童子试,不知道关有德哪根筋不对,竟然在童子试之前让他退学回家学门手艺好养家湖口。关宗宝那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责任承担起家里的重担,便退学回家学养鱼花。由于家中田产陆续典卖拿去给关有德治病,后来鱼花也没得养了。他阿妈会养蚕、会缫丝,关宗宝便用黄氏仅存的积蓄和他养鱼花攒的银子租了十多亩桑园,一来供自家养蚕所需,二来可以对外出售些许桑叶赚点钱,另外还租了一口鱼塘,像本地寻常耕种家一样搞起了桑基鱼塘。
老天爷开的玩笑让关宗宝从一个文弱的读书种子变成了头顶烈日幸苦劳作的农夫,双手长满了老茧。原想着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虽然辛苦,但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可是关有德的行为越发古怪。关有德原本就爱喝酒,生病之后依旧左手药罐右手酒碗,不仅如此,近些年还跟着以前那帮狐朋狗友养成了抽烟的习惯,这让本就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关宗宝和黄氏对此是恨之入骨,关有德却口口声声说烟草乃是一味绝妙的药材,老中医都说名医张介宾对烟草极为推崇,她母子二人不让他抽烟就是想他早点入土。
关有德占着道德高地,黄氏母子说不过他,只能忍下来,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关宗宝尚在读书之时,关有德还能拖着病体劳作,尚且知道银子挣来不易,不敢大手大脚花钱。自从关宗宝担起家中重担之后,旁人都夸关有德生了个好儿子,幸苦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关有德也觉得自己该享受了,开始飘了,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不做任何农活,甚至连做饭、洗衣这等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不碰,花起钱来却是越来越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道理,说什么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人死了银子还没用完。
黄氏日夜操劳,忙完蚕工还要做饭端到他面前,关有德不仅没有心怀感恩,还经常鸡蛋里挑骨头,这样不好吃,那样不合胃口。后来关宗宝才听乡邻说起早在他上族学的时候,关有德就经常打骂黄氏,将她赶到猪圈里不让她进屋,只是黄氏从未向他诉苦而已。都这样了黄氏依旧忍耐,关宗宝也不知道他阿妈这么多年是怎么忍下来的。关宗宝暗暗发誓,他日若有立锥之地,就带他阿妈从那个鬼地方搬出去,这才有了他后来在村外桑基搭的破茅草屋。
“阿妈,我不怪你。”关宗宝道:“要怪就怪这世道。”
黄氏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也曾是少年英才的读书种子,如今却是满手的老茧,十五六岁正是说亲的年纪,如今却连个媒婆的都找不到,再晚几年可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又忍不住痛哭起来,“呜呜呜……他是真没为我们母子着想过,他也不想想,就他这副要死不死的鬼样子,哪怕他安安分分过日子,也没人愿意让女儿嫁进这个家门受苦。他倒好,不仅不体谅儿子,还作得要死,真是吃屎的倒来难为拉屎的,呜呜呜……”
关宗宝见他阿妈哭成了泪人,痛心地问:“阿妈,我就问你一句,你还愿意跟他过日子吗?只要你下了决心,我就去找澳洲人主持公道,我听赶集的人说昨日九江大墟来了一队澳洲官差。”
黄氏犹豫了片刻,道:“澳洲人又不是日日在此,就算给了我们公道,澳洲人走了谁还认这公道?族中自有族规,若是我要跟他分开过日子,务必要请族老一道商议才行。还有他的吃喝用度,也要请族老定个规矩,若是像他这般,今日搅闹一次便要一两银子,明日搅闹一次便要二两银子,你哪来的老婆本呀!”
关宗宝却道:“阿妈你可真湖涂!你姓黄不姓关,你嫁进关家受苦受累这么多年,关家可有任何人为你说过一句公道话?你还指望他们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你跑了谁来伺候他这个病老爷?难道有人愿意从族产里拿出钱来填他这个无底洞吗?人家可都指着我们母子给他擦屁股呢!”
黄氏犹豫道:“我们不过是无名小民,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澳洲官差怎么会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就……试试吧。”黄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的眼镜已经哭得通红。
屋外的天暗了下来,她却毫无睡意,心中还在烦恼如何才能摆脱这绝望的困境。她让关宗宝先去睡觉,这一造的蚕已经快到“三眠”,下半夜还需关宗宝起来替她喂桑,两人交替以免累坏了身体。
养蚕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蚕孵化为蚕蚁“过窝”之后,需要每日喂育替屎。养蚕者一般每三小时喂蚕一次,一日八次,日夜辛劳,与蚕同眠同起。清晨、午刻、申刻、酉刻、初更、二更、二更后、四更初、五更各投喂一次。喂桑时,要等蚕全部起齐,才放下桑叶,防止各自发育不同,致使蚕的质量良莠不齐。日夜皆然,其蚕渐大,须要分窝。每日须替屎两次,清晨一次,申刻一次,用手将蚕爬卷,移过别窝,去其蚕屎,用以培桑基、喂塘鱼。
最严重的威胁是蚕病,“蚕眠”之时,养蚕者须时刻辨别蚕色。初眠二眠时,桑叶消耗较少,养蚕者如见蜕皮不尽,俗称勒尾,或于初眠时见有沙虫脚、青身脚、沙皮脚等情况,就要立刻弃去,防止桑叶损失,劳而无功。有一种俗称“黑头”的病,常发作于蚕“大眠”之后,结茧之前,此时补救已经来不及,养蚕者只能看其能否结茧,即使结了茧也非常薄,若严重者无法结茧,甚至会腐烂发出恶臭,必须直接弃去防止传染。还有一种俗称“红骨”的蚕病,会导致蚕全体僵硬,立即暴毙,但好在不会大规模传染。最让人头疼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蚕病,前期毫无征兆,直到快收获的时候才发作,令人猝不及防。
第二百一十三节 桑市
关宗宝五更起床,替下黄氏喂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忙完了家务才做早饭。清晨替下的蚕屎被他收集起来,没有拿去喂鱼。去年本地朱老爷家便大量收购蚕屎,据说开了个什么成药作坊要用蚕屎做药,收购价钱给得高,因此周边的养蚕户都宁愿将蚕屎收集起来卖给朱家,鱼塘的饲料反而需要去野地里收割大量的草来补充。
天蒙蒙亮,小睡一觉恢复精神的黄氏起身吃了咸菜下饭,趁着清晨气温凉爽,与儿子提起镰刀、锄头、桑箩等农具去了桑园除草,除下的野草可以作为鱼塘里鲩鱼的饲料,但这远远不够,因此他还要在桑园附近的沼泽地和水面收割大量的水草堆制成绿肥补充鱼塘的饲料。
清晨的桑叶沾满了露水,摘下来喂蚕容易让蚕生病,待露水蒸发之后是收集桑叶的最佳时间,忙活完前面的农活之后,二人这才开始摘桑叶。
九江的桑园与江南是不同的,栽桑的量视地肥瘦而定,肥者每行相隔一尺二寸,瘦者相隔一尺五六寸,间距多为七八尺,大抵一亩桑地栽桑五六千株。而黄河中下游的乔木桑种植密度每亩仅240株,江南的湖桑每亩不过200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广东桑的寿命一般可达三十年,立春以前所种的桑当年下三造就有桑叶收成,正月二月方才种的,就只有第二年才有收成了。
与江南桑园最大的区别是每年冬至前后,有一道“刈枝”的工序。从桑株根部算起,留寸许桑头,种桑者用镰刀迅速一刀横割,不允许连割两下,防止伤了桑树。刈枝一般与塘鱼的收成同时,此时正好放水干塘,将塘泥培于基上,利用塘泥的肥力供桑过冬,同时也可防止杂草生长。
但如果需要供应越冬的蚕种,就有所谓的桑花造。种桑者在冬至不刈枝,任其部分横枝生长,称为“大树尾”。年底春初,有少许嫩叶抽芽,称为“桑花”,这需要制种家向种桑者预定,由于产量极低,这部分桑花能够卖大价钱。摘取桑花之后才刈枝,因此这部分桑树就无法供应头造蚕,只能正常供应第二造了。
黄氏弯着腰,左手持枝干,右手急促地捻下桑叶,拿捏的部位和速度都十分讲究,这样才能防止伤害桑树。由于头造桑是刈枝过后发出的新枝叶,长得特别矮小,要附身采摘,费腰费力。头二三造时,天气还微寒,不能将嫩叶摘光,每枝必留下五六片叶。
采下的桑叶被黄氏堆叠起来放进背上的桑箩,桑箩用竹子编织而成,透气性好,可防止桑叶发酵变质。
关宗宝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阿妈,等我们今年存些银子,明年便雇人来采桑吧。这样日夜辛劳,早晚要累跨的,可就得不偿失了。”
黄氏道:“二造至七造,每斤桑叶工银需四文,头造更贵,要六文,不值当。等我们多攒些钱,给你说门亲事,家里多个帮手就好了。”
二人劳作完毕,太阳已经升高了。关宗宝将辛勤收获的野草运回去制肥,然后才用扁担挑起一担桑叶去往桑市,准备卖个好价钱。
“好多讨厌的蚊子,下次我带一箱灭蚊片把你们全都熏死!”赵和宁有些恼怒,手持本地蒲扇扇着风驱赶在她头顶上盘旋的蚊虫,心里庆幸听了张枭的劝,从广州出门的时候带了长袖衣服长腿裤,模彷本地农村少女的装扮。在临高生活时间长了,她都快忘了乡下蚊子的凶残。
李幺儿给她安排的任务是考察本地蚕桑业的运行机制,赵和宁以需要本地人做向导为由把张家玉也一起拉走了。李幺儿有些不放心,便安排了九江派出所的驻在警乐子仁跟着。
九江大墟是九江的市场中心,但桑市却未设置在大墟,反而在更为基层的乡村,蚕桑区域,桑市之多,不可胜数,小村也有一间。九江人口稠密,赵和宁一行从大墟向南出发不过两三里,便到了南方村,村外是挖土形成的环形鱼塘,像护城河一样具有明显的防卫功能。
张家玉指着村外水埠头的若干茅草“铺子”,对赵和宁道:“和宁,这就是所谓的桑市了”。
赵和宁明显有些失望,道:“这也叫市?也就两三间破茅草屋而已!”
张家玉道:“广府乡下宗族对外来客商往往排斥,本村商贩则在交易完后就回家了,无需搭建永久店铺,所以有几间茅草屋也就够了。”
还未走近,就听见两妇女唾沫四溅地对骂声传来。妇女甲骂道:“你个不知羞耻的偷鸡贼,你这么喜欢鸡,怎么不去做鸡?”
妇女乙骂道:“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看谁养的鸡都像你家的鸡!”
“哼,偷了我养的鸡你还有理了!”
“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家的鸡?你家的鸡怎么在我家桑园里找食?”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民逐渐增多,有人尝试劝阻但无济于事,一只母鸡在乡下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谁也不肯罢休,更何况承认偷鸡呢。
赵和宁见乐子仁看得津津有味,便问他:“你好歹是咱元老院的干部,怎么不去解决纠纷,倒在这里看起热闹来了?”
乐子仁道:“赵姑娘,不就是一只鸡嘛,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在乡下太平常不过了,管也管不过来,再说我又不会说鸟语,怎知道这只鸡到底是谁家的?”
赵和宁给了乐子仁一个白眼,思索片刻,上前大声地喊道:“两位大婶,别吵了!”
正对喷得起劲的两妇女被赵和宁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都看着她,一时不知是什么情况。
张家玉和乐子仁都没想到赵和宁会主动掺和,来不及阻止。赵和宁见两人有了片刻的安静,继续道:“你们吵的不就是这只鸡是谁家的吗?但谁都没办法证明这只鸡的归属。我有办法。”
妇女乙翻了个白眼,道:“哟,谁家的黄毛丫头,毛都还没长全,也想管老娘的事情?”
妇女甲见有人帮忙,道:“嘿,人家小姑娘路见不平,你心虚了是不是?”
“虚什么虚?老娘我就从来没虚过!她一个外乡人,也来管村里的事?”
“外乡人好啊,跟你跟我都没关系,这样才公正。”
妇女乙理屈,只好道:“那就让她说说,我看她有什么办法。”
赵和宁道:“这样吧,你们两家住在什么地方?”
两妇女分别指了指自家的茅草屋,都在不远处的桑基上,两家相隔并不远。
赵和宁道:“把鸡给我。”
为了不显得那么心虚,妇女乙爽快地将小母鸡递给了赵和宁。赵和宁抓着鸡翅膀,带着众人走到两家茅草屋的中间地带,道:“这只鸡身上没写名字,你们也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这是谁家的鸡,但是鸡它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呀。这里是两家的中间,我把鸡放在这里,它回哪边的窝,它就是谁家的。你们同意吗?”
妇女甲一听在理,自家的鸡肯定回自家的窝,连声道好。
妇女乙心中有鬼,别人家跑出来的鸡自然是要回别人的窝,这样一来自己就真成偷鸡贼了,不过现在不能露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见二人均无意见,赵和宁便松开手,那母鸡下地后一熘烟就往妇女甲的方向跑回去了。妇女乙给自己找台阶道:“我家的鸡都在桑园放养,跟有些男人一样,不回家也是常事。既然它不愿意回家就随它去吧。”
一场纠纷就此消弭,没了热闹看,围观乡民很快就各干各的事去了。享受了妇女甲的感谢,赵和宁心情大好,对张家玉道:“怎么样?处理得漂亮吧?”
“干净漂亮,我自愧不如!”张家玉有些惭愧,他以前自诩侠士,自然是要行侠仗义,以家国为重,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会过问的,没想到赵和宁如此干净利落的解决了一起纠纷。
乐子仁奉承道:“赵姑娘不愧是芳草地的高材生……”
赵和宁学着张枭的口吻,说:“元老院的基层干部要学会深入基层,熟悉民情,将元老院的光芒照进每一个角落。”
“是是是,赵姑娘说的是。”乐子仁连忙应承道。
桑市很快恢复了正常,赵和宁一行人装作采买桑叶的农户,跟乡民攀谈了起来。在九江这样的蚕桑业较为发达的地方,桑市一般不照墟日开放,而是每造营业二十多天,供应桑叶。桑市所占用的土地,或属于村里的公产,或是某一族的公产,或某祠堂的尝业,或某寺庙的庙产,一般每年或每隔几年会招商承包,所得款项作为地租。
其中一间较大的茅草棚子是专门存放桑叶的场所,旁边一间小室,是买卖的场所。赵和宁对一个身穿补丁衣服的小伙子起了兴趣,此人看起来相貌清秀,却晒得黝黑,脸上看起来还有伤痕和淤青,正是关宗宝。
第二百一十四节 粤东八蚕
赵和宁走到他跟前,问:“小哥,桑叶怎么卖呀?”
关宗宝道:“七钱银子一担。”
赵和宁有些咂舌,“不便宜啊。”
关宗宝见她嫌贵,道:“妹子,这是行情价,若是手中缺少现银周转,可先支取桑叶若干,等到收成之后赚了钱,再付回原款,但要加收百分之三的利息。”
赵和宁摇了摇头,表示不买。没多久,其他农户就与关宗宝谈妥,你一点我一点都买完了。交易是在交易室完成的,室内设有公秤,由司秤手把持,买卖双方谈妥价钱后,交由司秤手过秤,过秤后高声报数,另有书记算出交易金额,对买卖进行第三方确认。交易完成后,书记会收取少量的佣金,各处比例都不相同。
卖光了桑叶,关宗宝本想去九江大墟找澳洲官差打听下离婚的事情,但赵和宁一行人的奇怪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古代农村通常极为闭塞,即便九江地处孔道,商贸发达,但绝大部分乡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生活的村子方圆二十里范围,本质上还是熟人社会,十里八乡的人基本上都认识,眼前这几人却是生面孔,在桑市只是打听各种消息,并无买桑的意思。
虽然他们说得是广府官话,但明显不是本地人。
这时候,有人认出了乐子仁,毕竟在九江大墟当了两年驻在警,本地人只要去过墟市的,对他多少有些印象。
“乐长官,今日怎么有空下乡巡视来了?”
“原来是老六啊,缉盗巡查、维持治安是我本职,我受元老院大恩,不敢懈怠啊。”乐子仁道,“近来村里可有陌生人出没?”
老六道:“乐长官放心,若有陌生人出入,小的一定第一时间通报。跟长官一起这两位好面生,可是长官的亲戚?”乐子仁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远房亲戚。我这远房表妹跟她夫君准备在大墟开个铺子,今日有空便带他们四下转转,看看有什么商机。”
“哦哦,原来是乐长官的亲戚,怪不得仪表堂堂,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老六脸上堆着笑,奉承道。
老六跟乐子仁寒暄一阵,待他离开后,赵和宁却在乐子仁背上掐了一下,质问道:“谁是你表妹了?谁又是我夫君?”
张家玉听见赵和宁的娇嗔,脸上还维持着镇定,胸中实则如小鹿乱撞。
乐子仁连忙告饶,小声说:“赵小姐我冤枉啊,李首长特意吩咐我随机应变,不要暴露你们的身份。乡下人嘴长,包不住事情,有什么事不出半天一个村都知道了。我这不是随机应变嘛?”
赵和宁白了乐子仁一眼,心里竟有些美滋滋的,但还是双手叉在胸前,道:“算了,懒得跟你计较。”
这一切关宗宝都看在眼里,虽然乐子仁和赵和宁的对话声音很小,但老六却证实了这人是大墟的驻在警,怪不得有些眼熟。那么,另外两个面生的多半是广州来的官差了,为首的显然是这位能让驻在警毕恭毕敬的小妹子。人都说澳洲人手下有许多女官差,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关宗宝便走到赵和宁跟前,问到:“小妹子,我见你只顾打听消息,不曾买些许桑叶,可是想学养蚕?”
赵和宁顺势答道:“是呀,小女子听闻九江乃蚕桑之乡,蚕、丝、绸皆不是它处可比,正欲来此求教,学好了日后才好找个好婆家。”
关宗宝看了一眼乐子仁,道:“这位先生好生面熟,适才有人唤他乐长官,我猜想当是大墟的官差。妹子既是长官的亲戚,若信得过我,不妨去我家,我阿妈精于蚕业,必能为妹子答疑解惑。”
赵和宁看了看张家玉,像是征求他的意见。张家玉微微颔首,此处距大墟不远,临行前首长给赵和宁配发了手铳,又有他和乐子仁一道,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
“阿妈,我回来了!”关宗宝放下空担子,向屋里喊道:“你看我带谁来了?”
黄氏刚投喂过桑叶,闻声出门,只见跟着关宗宝回来的还有两男一女。女子看起来十五六岁,虽然穿着简朴,但模样十分标致,也不知是谁家有福气生了这样的美人,旁边跟着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像是个读书人,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精干却显得孔武有力。
“这是?”黄氏有些不明白,儿子说了要去大墟,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
“阿妈,这是大墟的官差乐长官,我在桑市碰到了,他有位亲戚想学养蚕,我就带回来了。”
“啊,是乐长官啊,快请坐,请坐……”黄氏有些手足无措,她这辈子还没跟官差打过交道,急忙从屋里拿出两张小凳子,这是她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具。
乐子仁见凳子不够,让给了赵和宁和张家玉,自己搬了块中等大小的石头坐了下来。黄氏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长官,家中没有多的凳子了。”
关宗宝从屋里拿出几个陶碗,从水缸里舀了凉水端上来,又端了些干果放在屋外的小桌子上,抱歉地说:“家中简陋,没有茶水,几位若是口渴就先喝点凉水。”
赵和宁摇了摇随身带的行军水壶,道:“关小哥,不必客气,我们带了水。”
乐子仁道:“婶子,我这表妹想学学九江的养蚕法。”
黄氏道:“小妹一看就是聪慧之人,我这点技术要不了几时便学会了。”
赵和宁面带微笑,问到:“婶子,你们的蚕种从哪里买呀?”
“都是本地蚕种。妹子真是一双慧眼,一造的蚕好不好,蚕种的关系太大了。”黄氏夸道,“附近各地丝绸各有优劣,坡山生丝的丝线长,龙江丝线纺成的丝绸好,不过龙江蚕种,都购自九江,因此才能缫出好丝线。这不是女子的手艺有差别,而是水色不同。”
所谓“水色”不同,就是指蚕种不同,赵和宁对此有相当的经验,但她装作不懂,继续问:“哦?蚕种是你们自己留的吗?”
“大多不留,本地有专门的制种家,专营蚕种,养蚕户都向铺家购买。”
“哦,为何不自行留种呢?”
黄氏见她问的都是常识问题,以为她从未养过蚕,便解释道:“小妹有所不知,饲蚕花的环境与养蚕不一样。留种有两类,一是上造留种供下造用,这是一年中的主要蚕种;二是越年种,供下年使用。凡头造蚕,家常自练,亲友有知其饲得好,便闻风来定取,叫做‘号纸’。若是二造,三四五六造,皆归铺家买卖。究其原因,泡水之法难,而买种也难。需看蚕有无受症,方可作种,倘若受了各症,下造大约不佳,故有蚕师之称。”
赵和宁知道“粤东八蚕”的说法,一年之中可以养出八造蚕,产量远远高过江南地区。每年三月至九月,也就是从清明到霜降,可养六造蚕,称为正造。九、十月所养的第七造称为寒造。正造之前,还有一造专门生产蚕种,来供正造的生产,称为蚕种造。听黄氏之言,头造蚕一般是自己留种,尚未专业化生产,说明本地蚕业分工不完全,市场化程度还有待提高。
“泡水之法有何难?”赵和宁问。
黄氏道:“我娘家亲戚有做制种家的,我也了解些许。母蛾落格产卵于蚕纸后,放蚕纸于浴种木框中,制种家多备热水,以手探之,然后淋下热水,左右覆动,犹如洗浴,三四次后,挂于阴凉通风处,任其慢慢干燥。浴后,当日未时取验收,如膥皮起澹红色者便妥,第二日再验,宜虾肉红色,往后每日验法皆不相同,至第八日辰时则尽出蚕仔。”
根据赵和宁的经验,黄氏说的应当是一种筛选蚕种的高温水浴法,江南则是用石灰水浴种。这类手工方法极度依赖操作者的经验,因此只有专业制种家才能制出良种。专业制种者会寻找较好的蚕种,摒除患病的蚕茧,有意留下优良的品种投放市场,若是自家养蚕自家留种,蚕的质量很容易良莠不齐,不理想的蚕造会持续影响下一造蚕,形成恶性的再生产。
“留种的两种蚕有何区别?”赵和宁又问。
“头造养的是大蚕,也叫大造蚕,一岁一熟。小蚕月月熟,也唤作轮月蚕。越年种要在夏初留大造种,七月留轮月种,收后只需挂在半壁之间,或用干爽竹筒密封,不浴种,则可长期保存。”
赵和宁点点头,这就是目前广州府的蚕种组合了。“粤东八蚕”并不是指一种单一的品种每年成熟八次,而是一个以年为单位的品种组合模式。《齐民要术》中记载的“永嘉八蚕”至少是阮珍蚕、寒珍蚕和柘蚕三类蚕的品种组合,而嘉靖时期,本地采用的是二蚕至四蚕的组合方式,直到万历年间,新的组合才固定为大造与轮月种。
第二百一十五节 路见不平
“婶子,附近可有墟市购买蚕纸?”
“有的,九江大墟便有,蚕纸铺一般在墟市租有铺面,也有些制种家肩挑背扛,或独泛小舟,穿梭在乡里的小墟市间,就地摆摊出卖。”
“哦,每造买多少蚕纸合适?”
“这要看你家桑地的桑叶有多少,不过一般会多定蚕纸,早前蚕蚁所费桑叶不多,若是无利可图,多余的蚕可弃去,若是求购生丝者多,则可去桑市购买桑叶,不必拘泥于自家的桑地,再者,若遇上水患或是病害,多定蚕纸不至于颗粒无收。”
问过蚕种的事情,赵和宁起身道:“婶子,方便看看你家的蚕吗?”
黄氏也连忙起身,道:“无妨无妨,只是寒舍鄙陋,恐碍了妹子的眼。”
“婶子哪里的话,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
掀开门帘布,赵和宁发现蚕室的布置与与江南差异很大,泥墙上开有小窗,墙角开有小孔,看起来是为了通风,但都盖上了厚纸麻布,应该是防止蝇虫。蚕室最忌高温潮湿,茅草屋顶有助于通风,泥墙可挡湿气,但地板却是直接接触桑基的泥土,雨季之时,水气容易侵袭。
“婶子,为什么不单独建蚕室呢?”赵和宁忍不住问起来。
黄氏面露难色,道:“妹子说笑了,家中困顿,实在无力另建蚕室。”
赵和宁摇摇头,人蚕共处一室,嘈杂的环境,过盛的人气,污秽的空间都不利于蚕的生长,随即说道:“婶子不要嫌我多嘴,我也见过别人家养蚕,人蚕共处一室蚕儿容易生病,还是想想办法单独建一间蚕室为好。”
“妹子说的是,我也有打算,再多养几造攒些钱,便雇人盖一间茅草屋。”
“婶子,这一造蚕何时‘上山’啊?”
“妹子说的‘上山’是何意?”
“就是结茧。”江南地区将蚕上箔结茧称为“上山”,显然黄氏不知。
“哦,明日便是三眠了,只需一日,再三日后还有一眠,称为‘大眠’,也是一日。大眠过后四五日,蚕就结茧,本地唤做‘上箔’。”
赵和宁对两地的差异比较感兴趣,问道:“能看一下你家的蚕箔吗?”
黄氏便带赵和宁去了另一间屋子,墙角堆着一堆长方形的竹制品,就是蚕箔。蚕箔长约三尺二寸,竹片组成了游泳池泳道一般的骨架,骨架上则是削薄的竹片曲成一寸长、半寸阔的椭圆形,形成了一个个方便蚕吐丝结茧的小空格,与江南地区常用的“草龙”区别明显。
赵和宁问:“你们的蚕箔和江南区别很大,可有什么讲究?”
“原来妹子是江南人士,怪不得……”黄氏道,“九江气候潮湿闷热,这样的蚕箔易于通风排湿。上箔之前要用火烤蚕箔,烧掉上一造抽茧后剩余的蚕丝。上箔一二日之后,便要‘焙茧’,蚕箔对立如人字,铺开约二十张,都用草席、厚纸牢牢包围,上角开出小孔,方便水气透出。每八张蚕箔中间,放上火盆,约焙一个半时辰,要把蚕箔上下反转,再焙一次。如此蚕蛹都已焙死,才能放心取下干茧。”
赵和宁道:“想必这是因为本地气候潮湿,焙茧才能防止蚕茧霉烂。”当然除此之外,焙茧还能杀死蚕蛹及附生于蚕蛹上的蝇蚋之类的寄生虫,使蚕茧固定于上箔时的状态,利于缫丝。
“妹子聪慧,一点就通。”黄氏夸道,“只是焙茧需多耗费些银钱。”
“哦,要多少银钱?”
“每箔六张,耗炭三斤,约耗银两分。”
这点银子赵和宁觉得不算什么,但对于贫困的农户而言,多一厘也是钱。赵和宁没有纠结这件事情,又问:“收了蚕茧是自己缫丝吗?”
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当年赵引弓在杭州办缫丝厂的时候就遇到了蚕茧收购的难题,蚕户辛辛苦苦的养了蚕,多半是不愿意就此卖掉蚕茧的,这样获利太低。在中古的农业社会里,劳动力的价值是很低的,用大量的劳动力换取微不足道的现金收益是很常见的现象。江浙的养蚕户普遍都是自己做丝发卖,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农村副业劳动。
加上中间还有一个“丝茧行会”垄断了少量直接发卖的蚕茧,赵引弓也无法向农户直接收购蚕茧,只能向丝茧行购买。考虑再三,赵引弓决定还是从头做起。直接从产地来控制蚕茧的生产。确切的说,就是类似雷州农合一样的小生产者合作社的模式。
“确实是自己缫丝,”黄氏有些好奇,问:“江南还有人直接卖掉蚕茧?这可太不划算了,再说我们这儿也没人收购蚕茧。”
茧市是机器缫丝业的产物,没有缫丝厂的海量需求,就不会形成茧市。茧市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地方,是把缫丝业从蚕桑业中分离出来,赵和宁心想,看来本地的蚕业不如江南发达,零星的蚕茧都没人收,这是社会分工不够精细的表现。
“生丝售卖可好?”赵和宁又问。
“还可以,都是本地丝坊和商贩买去了。”
赵和宁颇为奇怪,道:“自从澳洲人来后,弗朗机商人日多,通洋贸易一年胜过一年,生丝销量没有大增?”
“确实没有,如往常一样。”
赵和宁问:“不是说‘广之线纱与牛郎绸、五丝、八丝、云缎、光缎皆为岭外京华、东西二洋所贵?’有人做竹枝词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濠畔坊。”
黄氏一介乡下农妇,最远的去处就是九江大墟市,自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道不知。
赵和宁便换了话题方向,问:“生丝是在丝市交易吗?”
黄氏道:“这是自然。”
随即黄氏又介绍了丝市的情况,九江目前尚未形成专业性的丝墟,与桑市类似,丝市可能是小至一两间店铺的场所,大多建立在已有的墟市中。丝市一般只是提供一个买卖双方会合议价的场所,同样设置公秤,向买卖双方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
本地桑市、丝市都提供借贷,月息约2%。一旦小农遇到天灾人祸,现金不足以维持再生产,就不得不投向高利贷。
见黄氏母子生活困顿,赵和宁忍不住问:“都说家有十亩之地,以桑养蚕,可充八口之食。你们为何过得如此清贫?”
黄氏长叹一口气,面有愁容,却不言语。
关宗宝见母亲不说话,解释道:“我家中还有个药罐子,常年服药,终日不事劳作,又酗酒抽烟,多年积蓄早已挥霍一空。若不节俭,我母子二人早已沦为奴仆。”
一旁的乐子仁对本地情况比较熟悉,也对赵和宁解释道:“九江以鱼桑蚕丝为大,即使是乡绅士族也不会放弃经营。从春季到冬季,不用担心没有事做。有资本的话,鱼蚕之利转谷如轮,没资本的人家还可以割草摘桑,也能过活。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奢侈虚耗,其他地方秋冬之后,谷米入仓,安饱度岁。九江则担心桑枝尾硬,不于蚕桑之日节俭储蓄,无以御冬。寡妇自食其力,反而有余资,这是生活节俭的缘故。所以谚语说:‘寡妇有谷粜’。”
与其他种植水稻的农民不同,以桑基鱼塘为业的农户,其产品不是谷物,而是鱼、生丝、桑叶这些商品,无法像水稻种植户那样实现自给自足,需要从市场上交换粮食才能生存,因此其生活情况受制于收入,影响收入的因素一是这种模式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二是产品需要直接投放市场,因此农户的生活处于较高的风险之中。水患来时,鱼则逃逸,桑则失收,蚕无桑叶或者染病也没有收成,倘若一造蚕桑失败,损失很可能影响下造的生产。市场的动荡也使得农户的生活难以稳定。桑基鱼塘的农户其产品卖出之后所持有的是货币,还要面对诸如赌博、酗酒之类的诱惑。担心桑枝尾硬,说的便是怕平日里投入的资本很多,平时不够节俭,就难有积蓄购买米粮御冬。
赵和宁有些不解,问关宗宝:“你说的药罐子是谁呀?你老婆还是孩子?”
关宗宝道:“是我阿爸。”
“怎么不见他人?”
黄氏道:“昨晚才到此处搅闹一番,强要了一两银子,说是要去广州做生意。”
赵和宁听完露出了颇为同情的表情,叹了口气,道:“好可怜,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关宗宝却道:“妹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乐长官为我阿妈主持公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请托,乐子仁一脸懵逼,他一个小驻在警在本地没什么根基,家长里短的事情恐怕是管不下来的,便望向了赵和宁。
赵和宁却毫不犹豫地说:“我这人最见不得世上有不平之事,婶子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开口,我们能帮的一定帮。”说完还看了看乐子仁和张家玉。
第二百一十六节 拔刀相助
乐子仁一副听令行事的表情,张家玉则点了点头。
“我阿妈跟他过不下去了,想离婚,”关宗宝拉着黄氏,催促道:“阿妈,你跟长官说吧。”
黄氏犹犹豫豫,在关宗宝的几番劝说下终于开了口,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多年的辛酸找到了发泄口,终于有人可以倾诉。当下从她怎么嫁入关家的门,婆家怎么欺负她,老公年轻的时候怎么在外花天酒地,生病之后怎么对她母子进行精神折磨,怎么不顾儿子的前途让他退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一口气絮絮叨叨的说了有小半个时辰。
赵和宁受黄氏的情绪感染,不禁想起自己的亲生爹娘在她年幼生病之时狠心地将她扔在桥边,任她在寒风中消逝,要不是遇到赵引弓救了她,早已连白骨都不知被哪条野狗啃干净了,因此她对黄氏母子的境遇感同身受,听着听着也流出了同情的泪水。
赵和宁流着泪,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手帕,她顺手接了过来擦干泪水,才看清是张家玉的手,有些不好意思。
关宗宝也拿了一条毛巾给黄氏擦脸,黄氏嗓音沙哑地说:“我是真不想跟他过日子了,我自己受苦也就罢了,你看宝儿的脸,青一块紫一块都是他打的,腿上还被他咬了一口。”
说着便捞起关宗宝的裤脚,小腿上一个红肿的牙印还有血迹,掉了一大块皮,颇为瘆人。
“小哥上点药吧,感染了可就严重了。”赵和宁皱了皱眉头,让乐子仁拿出一小瓶磺胺粉递给关宗宝,虽然制药厂已经有了效果更好的磺胺密定银软膏,但这次没有带在身上。
赵和宁又道:“婶子,你放心,只要你想离婚,我一定帮你。”
“关氏人多势众,多年来无人为我母子做主,哎,怎么离啊,呜呜呜……”
赵和宁有些气愤,道:“他人再多还能挡得了子弹?我倒要看看这一族到底有多横。”
听了黄氏哭诉的悲惨遭遇,张家玉也被这个关有德气得牙痒痒,原本他对插手别人的家事还有犹豫,不过赵和宁义不容辞的表态激得他也情绪上头,道:“大婶你放心,匡扶正义乃我辈义不容辞之事,即便是你的家事,我们也定要向关氏讨个公道。”
赵和宁却道:“什么家事?上了法院那就是公事。不就是离婚嘛,我在临高见得多了,我们有个首长就被他老婆休了。”
“妹子,是临高来的?”关宗宝问。
“不瞒你说,我们是跟着县长下乡的考察队,现任张县长就是我老师,婶子这事本姑娘管定了!”赵和宁咬牙切齿地说。
关宗宝与黄氏俱是一惊,原以为求的是旁边这位乐长官,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才是正主,竟然还是县长的门生。
自古向来是“青天大老爷”比“王法”管用,黄氏当即拉着关宗宝跪下,哭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张家玉和赵和宁连忙将她母子二人扶起来,赵和宁道:“婶子无需多礼,元老院治下人人平等。这样,你们且回去。三日后到九江墟的派出所来,我遣一书记来此为你写一份离婚诉状,此事交由巡回法院审理,关有德有没有病跟你离不离得了婚没有关系。”
黄氏母子千恩万谢,要留赵和宁三人吃午饭,赵和宁以还要去他处考察为由婉拒了,见她母子可怜,走之前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半元”的银币相赠。
回程路上,乐子仁的肚子里传来咕咕声,他自嘲道:“我这肚子不争气,哈哈哈,赵小姐,先去那边树下吃点干粮再走吧。”
盘坐在树荫下,乐子仁从背包里取出干粮和水递给二人。经此一事,张家玉不禁对赵和宁有些钦佩,道:“没想到和宁虽是女子,却也是急公好义之人。”
与其说赵和宁是为黄氏的遭遇触动而难过,不如说是黄氏勾起了她被生身父母抛弃的伤心往事,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不足为外人道。赵和宁不愿提起伤心事,只道:“哼,我要是遇到这样的男人,他敢欺负我,我一枪给他崩了。”
乐子仁吓得一哆嗦,差点噎着。话从这位赵小姐嘴里说出来,崩了估计也就崩了,还是不要招惹她的好。
张家玉问:“和宁,为何不留下吃饭,说不定还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赵和宁道:“临行前首长千叮万嘱,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食物。”
“这是为何?我以为首长吩咐不吃陌生人的食物,是担心有人下毒暗害我们,这母子二人却不像下毒之人。”张家玉道。
赵和宁道:“防止中毒的顾虑确实是有前车之鉴,以前临高有工作队下乡便是因为吃了村民下毒的食物而全军覆没。但另一方面也要考虑食物本身的安全性,你可见他家有热水?”
“只有井水,不过这有何问题?”张家玉有些不明白。
“看来你得补补寄生虫的课了,”赵和宁道,“凡农业区都需使用粪肥,人、畜粪便中多有蛔虫、钩虫的虫卵,水源易被污染,若是喝了生水,就容易染上寄生虫。对了,你可注意到黄氏母子面色不太正常?”
“面有菜色。”张家玉回想了一阵答道。底层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普遍营养不良,通常面色发黄,看起来就不健康。
赵和宁却摇摇头,道:“江浙有一种病,民间称为‘桑叶黄’,患此病者肤色萎黄、倦怠乏力、面足浮肿。我小时候以为这是蚕户的正常现象,到了临高之后才在张老师的生物课上学到,这是一种寄生虫引起的疾病,唤作钩虫病,因其多发于蚕桑区,俗称‘桑叶黄’。患此病者,轻则皮痒难忍、头晕贫血、时觉恶心,重则下肢或全身水肿、有气无力,逐渐丧失劳动力,故又叫懒黄病。孕妇感染引起早产、死胎,儿童感染还会影响发育。这种病在广州府也很流行。”
“竟如此严重?”张家玉有些诧异,他虽然家贫,但作为读书人,下地劳作的时间少之又少,中了秀才之后更是全力准备科举,对劳动人民面对的风险知之甚少,想起父母的辛劳,心中又多了几分愧疚。
“你说呢?要不然关宗宝一个年轻小伙子加黄氏二人会打不过他爹那个病秧子?”赵和宁道。
“原来是菜鸡互啄。”乐子仁调侃起来。
张家玉感慨道:“白乐天曾作《观刈麦》:‘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往日我只知天下事,却不见眼前事,陆放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今日才有所悟,惭愧惭愧。”
张家玉能这样说,想来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赵和宁不禁又增了几分好感,嘴上却道:“首长们看不上明朝那些酸文人是有原因的,一个个嘴里念的是‘之乎者也’,实际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日饱食却不思民间疾苦,简直饭桶,真是愧对粮食。”
“和宁,可有消解寄生虫之法?”张家玉问。
赵和宁摇了摇头,道:“眼下无解,只能感染之后进行治疗,但是多数农户为了省钱,是舍不得去看大夫的。”
再便宜的药,对这个时空的很多人来说还是太贵。穷人得病,从来也不能指望医药,全靠“扛”、
“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张家玉叹道。
“不过,长远来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赵和宁想起了以前张枭上课的时候说过的话,“蛔虫、钩虫这类寄生虫病主要的传播媒介是粪肥,虫卵跟着粪肥一道进入土壤,这也是为什么要将粪便沤制成熟才能施用,虫卵在沤制过程中会大量死亡。只是很多农户为了节省劳动力,或是不愿意沤肥或是时间不够。所以土壤中天然就存在大量的虫卵,人只要接触这些土壤,就可能感染,避无可避。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这类寄生虫病,只有大力发展生产力,当化肥的产量足够大、价格足够低,可以完全替代粪肥的时候,也就是这些疾病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又是生产力!”张家玉吃了一惊,元老院的这套理论竟然与现实丝丝入扣,难怪不到十年便能席卷两广。
众多干部被派遣出去“采风”的同时,张枭也没闲着,医药卫生是他老本行,他先是带着侯清考察了九江“种痘局”天花疫苗接种工作的开展情况,随即让她带队去各地采样,调查寄生虫感染情况,接着带领田凉考察本地的教育情况。
广东的流行病问题,一直是卫生口最关心的问题。本地和海南不同,人口密度极大,一旦发生流行病就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广州的鼠疫算是结结实实的给元老院上了一课。如今各县都把“防疫接种”当作要事来抓,
第二百一十七节 讨价还价
除了鼠疫,天花就是本时空排名第一的恶性传染病,甚至能影响满清是否入关劫掠,因此是元老院防范的重点。早在伏波军攻城略地之时,工作队就在乡下各大墟市开设了“种痘局”,通过地方曲艺、社戏下乡等形式劝说乡民接种天花疫苗。总的来讲,接种情况还算乐观,主要是因为九江地处交通要道,往来客商众多,天花在本地经常发生,乡民们深受其害,面部留下天花瘢痕的成年人竟有三分之一,因此俗语道“生儿只算生一半,出了天花才算全”。近两年随着疫苗接种工作的开展,婴幼儿感染天花夭折的现象大幅减少,种痘局里已经挂了不少锦旗,表明元老院的卫生工作已经得了到部分乡民的认可。
但教育事业可就没有那么乐观了。参加明朝科举的读书人除了进入官学读书之外,各地各宗族均办有私学、族学,有儒家经典作为比较统一的教材,传统教育的老师为数众多,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教育行业。
元老院废除科举,实行新式教育,却严重受困于教育资源的不足,缺少新式教育的教学老师,新式学校也严重不足。南海县作为珠三角数一数二的大县,人口数十万之众,竟然只有一所国民示范学校建在大历,九江这样文教繁盛的地区也没有一所新式学校,相当于断了绝大部分读书人的前途,迟早要出事情。
教育口的意见是除了适合改编为初小的给予师资和财政上的支持之外,对大量存在的私塾和社学,与当初在海南一样,承认其存在的合法性,不作取缔。但是推广文化水平等级考试,只要能考取乙级文化证书的,便等同于初小学力。同时,全面发售财政补贴的初小课本,争取这些社学来使用这些课本,同时,免费开办短期的简易师资培训,给塾师和有意愿当教师的读书人进行新式教育培训,发给“简易师范证书”。
但是这些政策对本地大族来说还是略显复杂了一些,废除科举制之后令他们茫然,没了科举,读书人还怎么上进?
因此,附近不少大族都想请张枭到族中小住,也是为了家族的前程做打算。被张枭婉拒之后,众族长见请不动县尊,便都来了九江大墟准备进言。
行军大帐中,张枭翘着二郎腿坐在行军椅上,手抓着一只大号玻璃杯的耳朵,杯壁上褐黄色的茶垢暗示这只杯子的使用时间已经不短,杯子外壁上印着的是“为了元老院和人民”的字样。他吹了吹杯中茶,小啜一口试了试温度,随即上下牙闭合挡住杯子里的茶叶,咕噜咕噜将茶水全干了下去,不巧有两片茶叶贴在了他的门牙上,张枭便用手拈下来又扔回了茶杯中。
帐中的乡绅看在眼里,没人敢吐槽,但都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
杭州站送的明前龙井是张枭的最爱,坐在两侧的土着面前也都摆了一杯。来的这帮乡绅都是老年人,让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不赏口水喝,实在是说不过去。
关伯益也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用略带沙哑的广东味官话说道:“县父母好品味,此茶香郁味甘、入喉醇绵,饮过以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中间,应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其他乡绅也都跟着称赞了几句。
关伯益是关氏世美堂的现任族长,其弟关季益是陈子壮的进士同年,如今也已经是辞官归里、闭门不出的状态。但为了一族的前途,关伯益还是撑着一把老骨头来到了张枭的帐中。
关伯益又道:“学生斗胆,代青年才俊向县父母请命,还望县父母上书朝廷,恢复科举选拔人才为国效力,亦不枉岭南数万士子十数年的心血。”
“我大宋元老院重返神州,为的是再造华夏,解救万民。你们放心,元老院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我们不拒绝任何合作者,只是——”张枭拖长了声音,道:“得按我们的规矩办。”
元老院占领两广之后,不少人还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科举,但一转眼两年多过去了,丝毫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宋氏族长宋国威小心地说:“县父母上任尹始便不辞辛劳,下乡体察民情,实乃地方之福。国朝办新学、行新法,气象为之一新,我等无不欢欣鼓舞,怎奈本乡地处偏僻,后辈无缘就读南海国民示范学校,不能为国朝效力,还望县父母将我辈拳拳之心转告于朝廷。”
“你们的心意我都了解,我此行确有考察新学校选址之意,”张枭放下玻璃茶杯,说道:“不过现在百废待兴,处处皆要花费,数万大军训练日耗千金,广州鼠疫又致封城数月,元老院体谅人民疾苦,不仅没收多少税赋,还免了不少小商贩的税。去年春夏大旱,年末大雪,元老院又开仓赈灾。就说这种痘局,现在也是免费接种,分文未取。元老院虽然富有四海,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这学校能不能建起来还得看在座各位的诚心。”
自古财不露白,一提到银子,乡绅们自然要哭穷,曾氏族长曾兴祥颤巍巍地说:“县父母明鉴,据学生所知,本乡土田约七百余顷,每亩田赋三升,地二升,塘及僧夏皆五升。万历十年县令周文卿下乡清丈田亩,弓手见乡中塘地绣错,难以缕析,告于文卿,乃行‘混丈’法。后通县缺额一千八百二十八顷,每亩加虚税一分六厘四毫,名曰定弓。九江因‘混丈’求请免加,未几物议沸腾,竞不得免。诸堡同受一分六厘四毫之加,不想本乡兼受二升混作五升之累。”
“定弓虚税”的事情魏必福已经跟张枭讲过,没想到九江还有个什么“混丈”的故事,张枭向黄熙胤招了招手,小声地问:“他们说的混丈法是怎么回事?”
黄熙胤俯身在张枭耳边小声地解释道:“万历年间周文卿清丈田亩时,觉得九江之塘与地难以区分,干脆全当塘来课税,那些原本不属于塘之田地,在鱼鳞册上亦全成塘,塘之赋税定额远高于田。”
“哦——”张枭点了点头,对众乡绅说:“定弓虚税确实不合理,此乃前朝积弊,你们好生配合元老院重新清丈田亩,以实际田亩纳税便是。但混丈之事,距今已五十年,万历年间此处还是塘地秀错,难以区分,如今我见九江已经是鱼塘十之八,田十之二,可谓名副其实。”
从万历时期到明末的这种变化,说明九江养鱼池塘扩张的速度极快,当然这也是在周文卿清丈政策的刺激下产生的,如果不将田土改为收益更高的桑基鱼塘,拥有土地的人将面临严重的负担甚至亏损。
张枭在考察中还发现,明末九江地区并不存在桑基鱼塘代替果基鱼塘的趋势,此时基塘农业面临的核心问题还是低洼地区的开发以及塘鱼养殖业的发展,桑、果、稻等作物种植均处于扩张而非相互替代的趋势。但凡涉及到生地开发,小农的效率远不如宗族、农垦大队这样的有组织团体。
见众乡绅不语,张枭又道:“你们放心,我元老院不喜欢搞零和博弈,把蛋糕做大才是我们的风格,只要安心跟着元老院走,元老院不会让你们吃亏。”
这一串新词说得老头们一头雾水,黄熙胤之前恰好与张家玉探讨过相关话题,便站出来解释道:“张县尊的意思,大宋元老院拥有各种先进技术,只要诸位对大宋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元老院可以叫你们种出更多的粮食,养出更多的鱼,结出更好的茧,诸位眼下之付出乃明日之收获也。”
关伯益道:“学生不才,愿洗耳恭听。”
“关老先生,本乡的鱼花业可是大多由你族人经营?”张枭说完一手甩开折扇,在身前扇了几下,洁白的扇面上没有水墨诗画,只写了几个平平无奇的大字——还是空调好。
关伯益不知张枭是何意,小心地答道:“确实如此。前朝黄萧养叛乱后,疍户逃脱殆尽,西海鱼课无所着落,故落在本乡乡民身上,饷银皆出自西海鱼花。我族门风严肃,历代均以完课纳粮为重,国朝鼎革后,亦未尝拖欠。”
张枭又问:“既然如此,你可知九江每年捕捞多少鱼花?”
关伯益道:“如漫天繁星,不可胜数。”
“错,”张枭收了扇子往手上一拍,嘴角上扬,道:“南海县之塘十五万亩,按每亩投放一千二百余尾鱼苗计,约需鱼花一亿八千万尾,这十五万亩塘虽然不是全为桑基鱼塘,尚有不少望天塘、野塘,投放量少于桑基鱼塘,但九江鱼花远销闽粤乃至湖广,如此一来,本乡每年出产鱼花应不少于两亿尾,考虑到鱼花捕捞、运输、养殖的损耗,每年的捕捞量应不下三亿尾。本县所言可有谬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