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节 调查(十六)
郑逍余的成功“落水”给了陆橙他们很大的鼓舞。现在,调查组已经掌握了两个突破口。一个是百龄堂,一个是聚宝堂。调查组推断,他们很可能是这一团伙的一头一尾。百龄坛负责筹集货源,而聚宝堂负责出货。
他们的推测很快得到了部分印证,调查组从秘密拘捕来的一名出入聚宝堂的药贩身上搜出了多种药物,结果不但在炉石散中发现了化合物成分,在其他几种药物中也发现了非传统药材制剂的物品。送到郑逍余手里鉴定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
原来除了某些抗生素的生化合成物制剂之外,他还在多种药物中检测出了鸦片的成分。
鸦片是强力的镇静剂,有强力的镇痛、止咳和止泻的效用,在旧时空曾经有过“神药”的名声,一度被滥用。不过,因为它确有效果,所以长期以来一直作为管制药品村寨
元老院从印度获取的鸦片用作制药原料生产出来的各种药剂也处于同样的管控之中。对使用范畴和剂量都有严格规定。但是现在,却从这个药贩贩卖的多种药剂中都检出了。
作为卫生学校的毕业生,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陆橙立刻把情况用电报向郑明姜做了汇报。
郑明姜接到电报,盗用处方虚开药方她多少是料到的,但是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这不仅仅只是“澳洲药”流失的问题,还牵扯到管制药品滥用的问题。
鸦片的传入和成瘾问题,据说就是在明代开始的。它的药用性能很可能当时已经被少数人知晓,只是尚不广泛,所以并没有出现滥用的现象。
“奇了怪了,谁把这些秘密给传播出去的?”郑明姜觉得这件事比“澳洲药”流散出去更严重。
“给陆橙发电报。”郑明姜对虢惠文说,“让陆橙不必急于收网,放长线钓大鱼。特别是要搞清楚药品的渠道源头在哪里。”
陆橙随后通过郑逍余将一批记录下流水号的处方单卖给了何俊。然后,便是默默的监视这些处方的去向何处了。
调查组抓到的药贩姓钱,并没有多少油水,但是从他的口中,陆橙倒是了解到了这个网络是怎么运转的。
据这为钱姓药贩供述,他们这些药贩都是从聚宝堂拿货,“神药”大约有十种,主要是消肿止痛,镇咳止泻,有的效果好些有的效果差些。
照这行的规矩来说,虽然药贩是小本生意,但是只要是“交上了买卖”(长期合作),药店都会给一定的赊销额度,做不到三节会账,也可以一笔压一笔。但是聚宝堂的药是从来不赊欠的,都要现钱。
现款现货不说,价格也颇为昂贵。不过,聚宝堂有一项制度,那就是某人的销量只要达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享受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的“返利”;但是,同样也规定,若是月销售量不能达到一定的数目,就不会再卖药给他。
在这项制度的刺激下,所有的药贩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都是将药贩运到远处批发给其他药贩,从中赚取差价和返利--实际就是批发商了。
在陆橙等人的盘问下,他们知道光是钱姓药贩一个月的进货量,就有几百元。可想而知这聚宝堂的生意有多大。
因为澳洲药的效果好,买卖旺,很多药贩、药商都想来分一杯羹。虽说聚宝堂卖炉石散不是什么秘密,但不是人人都能买的,要有两名“交了买卖”的药贩推荐作保才能买到正宗的“澳洲药”。
难怪他们派人去买药就货不对板,原来还有个套路。陆橙心想,这聚宝堂倒是挺有做生意的套路。
“聚宝堂的老板是什么来路?”
“听闻是姓全,全老爷也是本地人士,原本亦是开药铺的。”
这位“全老爷”大名全有德,从祖父一代起就在这药市上活跃。不过他家并非“开药铺”的,而是“拉纤做中”的牙人。
当然,他家的的这个牙人比不得县城、府城,特别是水陆大码头上的“官牙”那么神气,凭着手中的“牙帖”示意欺压勒逼商人。所以要在这洞天药市上拉纤,必须有不逊于专业药商的眼力和推断市场波动的判断力才行。
全家在洞天药市上苦心经营了三代人,也算是药市上有些名望的人物了。到了全有德这一代,虽然对药材一道逊色于父祖,但是能言善道,长袖善舞,在药市上也是个颇为吃得开的人物。
全有德卖“炉石散”前后大约已经快一年了,原本并没有铺面,后来生意愈来愈大,才开了这家聚宝堂。当然从不承认这里面有“澳洲药”,只说自己是得了海外人士的“验方”,自己配伍而成的。
“……其实药市上的人都知道,他那药铺里就没有自己合的药,全是从各家药店里弄来的,重新包装一下而已。靠得就是不知道哪里来得澳洲药……”
眼见钱药贩再也供不出什么新东西了,陆橙吩咐将他暂时收押,又吩咐手下:
“明天派两个人跟着他,让他照常去卖药,不要断了批发的渠道,打草惊蛇。”
郑逍余虽然在何俊这里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是工作上却没有太多的进展。尽管他按照义兄的要求,悄悄地卖出了两本处方单,获得了五十元的报酬,但是自此之后差不多一个月,何俊没有再提出买处方单的要求。
这可就有些奇怪了,按照他的说法,这些处方单一个月用上几百张都不是难事,眼下却连五十张都没用完么?还是他们另有其他渠道,搞到了更多的处方单呢?
郑逍余暗暗着急,但是他已经隐隐约约的赶到,何俊在在整个团伙中并非核心人物,恐怕只是用来搞药的一个渠道而已。完全是听从命令行事。自己就算去问他,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结果。
再则,二人毕竟只是出于利益关系的“结义兄弟”,虽然平日里也算是投缘。但到底是隔着一层的,何俊就算知道真相,也未必敢对自己说真话。
随着调查进展的停滞,他的内心也焦灼了起来。虽然郑明姜并没有说什么,整个调查组也没有取得其他重大的线索,但他还是深感不安,生怕郑元老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落一个夸夸其谈、志大才疏的考语。
但是,他又不能主动去找何俊,免得露出破绽来。只能默默的等待桉情的发展。
陆橙这边同样十分的焦急。特别是聚宝堂那边,袁舒知进去之后便没有其他消息传出来。而且这个聚宝堂看似普通,实则内外关防非常严密,不是熟客的外路商人只能进到铺面上,再往里面走一寸都难。
虽然她可以反用被抓捕的钱药贩,也可以利用洞天药市里的各种“关系”,但是这些人就算能进去,也无法接触到袁舒知,就算他得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法及时传递出来。唯一的办法,便是加紧监视聚宝堂。
袁舒知此刻的心情却也如他们一般,心急如焚。
在聚宝堂做帐的时间愈久,他就愈来愈清楚这家店铺有问题,但是这些潜在的问题他根本无法通知外面的调查组。他在聚宝堂里简直和坐牢一般。每日好吃好喝好睡,甚至每周都会给他送个女人来,让他“消遣”,但是除此之外,他连院子都走不出去。不论是偶然出现的“管事”,天天陪伴在身边的“伙计”,还是一周出现一次的“女人”,他们都是从来不多说一个字的。袁舒知也算是个脸皮胜过城墙,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就算眼前是块石头都能搭得上话”,但是在他们面前,不管说什么,都只能得到冷漠的表情。
“某这回是进了虎穴狼窝了!”袁舒知喃喃道。
他活了五十多年,社会经验十分老到。知道这聚宝堂的主人必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经收的,全是重要的机密。至于什么勾当,那是猜也猜的出来,那必然是假药桉了。
虽然从账本上看不出假药桉的全貌,但是从原始的流水底本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的生意有多大。他虽然不敢记笔记,但是强记默背的本事却是从小就练出来的,仅仅是他经手过的流水底账,涉及金额就超过了二十万元--这是一笔足够吓死人的数字了。
报税的账本他尽量作得合规,袁舒知知道,以目前元老院在博罗和惠州的财税力量来说,自己做得账本是查不出什么问题的--除非有元老亲自带队来查缉。自然,这家聚宝堂干得不是什么干净的买卖,钱来路不正,所以才要把钱“洗干净”了……
再联想到自己明明是个陌生人,却被被主动招揽入店,管事还专门问了他的家世背景,听到他“没有家累”的时候,脸上似乎还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么一想,袁舒知不觉毛骨悚然:这不是摆明了到了节骨眼上就要把自个灭口的意思么!
第一百八十九节 调查(十七)
好在自己来卧底之前告知过去向,想来政保的人应该日日夜夜都在这店外盯梢,真要有什么危急情况,自己只要能及时跑路,出了门就不怕了。
想到这里,袁舒知算是稍稍放下心来。该吃吃,该睡睡,不时的还在帐房里舞文弄墨一番,写几首歪诗酸曲,做出一副怡然自得,乐在其中的模样。等待事情的发展。
郑明姜在广州等了快两个月,依然没有太多的进展,每天睁开眼就问有没有新的报告过来。
报告自然是有的,在陆橙的部署下,调查组已经大致摸清了去聚宝堂进货的五十多名药贩的名单,通过跟踪药贩的行踪,大致知道了这些药物的去向,但是这对破桉本身并没有什么帮助。只知道这几种“神药”不但遍及广东全省,还流入了广西、江西和福建等邻近省份。随着距离的拉长和转手次数的增加,价格也翻了好几倍。最畅销的炉石散在聚宝堂的价格是三百分,到了毗邻福建的仙霞关的价格就上涨到一元。
药物流散本来不算什么问题,但是,这钱没给元老院赚到,这就是很大的问题了。
为了让敌人尽快露出马脚。郑明姜在和午木商议过后,决定来一出“打草惊蛇”,用压力来迫使敌人行动起来。
压力既要能惊吓到他们,又不至于让这些人就此销声匿迹,力度要掌握的敲打好处才行。郑明姜决定还是让契卡出面,对省港总医院开展一次飞行检查。
在十七世纪,抗生素的珍贵性是母庸置疑的。由于其巨大的医学价值和被元老院垄断的属性,足以称得上战略物资。契卡对医院的突击检查是经常有的,一般多少会查出一些问题来,也会抓到几个倒霉蛋,但是这个团伙能把“神药”的生意做到如此之大而没有暴露,必然是有其高明之处的。所以只要契卡的突击检查和过往一样,敌人肯定会做一些预防性的工作,但是不会就此销声匿迹--这买卖的利润太大了,是个人就不肯放手的。
“省港总医院可是个大医院,影响很大呀。”午木说道,“你和卫生口的同僚们都商议过了吗?林院长还有邓元老……”
“我来得时候,时大夫给了我全权,至于林大夫和邓科长,他们也不会有意见的。毕竟这是在挖蛀虫,挖出来对医院不是更好吗?”郑明姜明白他的意思,“关键在于,从传递来的情报看,敌人显然是用处方套取我们的划拨药物,除了临高之外,最大的划拨药物用户就是省港总医院和联勤了。”
午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实话说,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怀疑联勤出了问题。联勤的链条最长,使用终端小而分散,而且大多数时候处于无法监督的状态之下。这个环节上每个链扣都容易搞到药物。而且联勤的总量也是最大的。但是……”郑明姜指着一堆十人团的相关报告,“从贪污截留药品的便利性来说,伏波军的用药总量虽然最大,但是使用终端有小而散。所以不太可能是从终端上流散出去的。更有可能是从仓库和运输线这样的中转环节上流失。但是这样大规模的流失势必会造成前线部队缺少药品。但是我看了十人团写得秘密战地汇报和总参政治处编撰的《伏波军内部通讯》,没有出现明显的缺少药物方面的反映。再加上我们的卧底人员获取的敌人试图购买处方单的情报,现在基本可以肯定,漏洞更有可能出在民事医疗的各个终端上。”
“原来如此。”午木点头表示钦佩,“但是你又为什么认为是省港总院呢?”
“不,不,我还没有这么认为。”郑明姜连连摇头,“但是查省港总院有很多便利性的因素。它的管理制度是最全面的,犯罪分子要从省港总院弄到药品,必然会留下大量的蛛丝马迹。这些痕迹过去我们可能不太注意,但是现在我们大概知道了其手法,也就顺着草蛇灰线的这么查下去了。至于那些小型的医疗终端,可能它们也有问题,但不会是药品流失的主要渠道。”
于是,在郑明姜的安排下,契卡广州委员会的负责人金枝娇宣布开始对省港总医院开始进行药品的飞行检查。
在飞行检查期间,医院里保存的病历和各项台账全部呗提取出来,运到了大世界的一个单元之中。因为需要稽查的内容远比常规的飞行检查来得复杂,为了尽快核对完这批账目,除了契卡的本地审计人员之外,还从临高派出的了一批审计人员--几乎全是即将毕业的审计培训班的学员。广州财税局也也借调了几个稽查科人员来帮忙。
开始稽核之前,郑明姜先是在大会议室里举行了一次“动员大会”,一是给大家提个醒,二来也是搞“业务培训”,契卡虽然常年搞审计和突击稽查,但这次的检查不同于以往只是简单的检查账目和库存是否相符,因此郑明姜准备花一个上午的时间来给核查小组讲解审计的方向和相关的重点。
为了这次会议,郑明姜专门制作了幻灯片,还弄来了一块大黑板来做补充说明。
“……这次行动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事关管控药品的流失问题,”郑明姜简单的说了一些工作内容和相关注意点之后,补充道,“在开始正式的培训工作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这次来参加行动的,有不少都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这里我要特别提醒一下……”
契卡也好,财税局稽查部门也好,工作人员都是常年在审计一线,有着非常丰富的斗争经验,但郑明姜对新补充来的审计人员却不太放心。因为这批人大多是刚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以她不甚丰富的工作经验来看,这种小姑娘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好人,所以先入为主的认为对面也是个好人,很容易主动替被审查人员找补,帮对方把账圆回来。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她只能看到被审查人员,甚至由于可能与被审查人员有当面的交流而被对方的情绪左右,对方强势一些,她可能自动就会矮一头;对方撒个娇求个情,她又可能会于心不忍。她看不到抽象的元老院的利益,记不起被代表的元老院治下的黎民百姓,甚至忘记自己的工作职责,上纲上线一点可以说原则性不强,没有坚持“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导致玩忽职守。
因此郑明姜特别叮嘱核查人员,遇到任何不对的地方都要及时提出来,拿不准的可以讨论记录,不要主观推测一些可能出现的情况,把疑点放过去。
“不要和被审查人员搞含情脉脉那一套,这是斗争,是和反动分子你死我活的斗争!”她杀气腾腾的说着把手往下一噼,大有要人脑袋斩落的气势。
“现在,宣布审计期间的工作纪律……”
审计工作在单元的几间会议室进行,工作人员食宿都在单元内,由专人运送伙食和生活必需品。所有文件纸笔文件未经批准不能带出单元大门。单元门外由国民军白马队负责看守,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入内--当然,他们也不能出去。
随后,虢惠文给众人分发了小册子:“这是常见的感染性疾病诊疗指南,正常的处方的用量和治疗时长都应该在指南的范围内。”
除了常见的账目问题外,郑明姜向核查小组介绍了一些其他需要注意的问题,例如核对医院登记的病历底数和处方数目以及药房取药登记台账、收款账本中的资金是否具有对应关系,病历书写、处方开具和药房登记的时间是否具有一致性,内容是否对应,相关档桉用纸张和书写笔迹的新旧程度是否和档桉登记日期具有一致性,病历和处方时间与签名医生的值班时间表能否对应,同一时间住院病人和门诊病人的数量是否在病床数和门诊量的承载范围内,处方开具的药品数量、用药时长、病人看病的频次、两次看病期间的时间间隔、距离上次处方药具药品全部服用完成时间、医嘱要求的复诊时间、累计用药总量、甚至户籍数据等等是否异常。如果涉及到军队军人的,还要包括部队番号、进驻时间、相关战役情况、阵亡及负伤抚恤名单等是否存在对应关系。各个科室诊所收药品总量、用药总量、现有库存、处方开具时间、药房发药时间与临高既往发货数据之间也需要进行比对分析,以上全部数据都最后再次汇总分析,与临高发来的信息进行总数据的比对。
发现的问题要及时横传至警方和政保部门,以便开展在外围的走访调查,实际勘探,例如对有明显问题的医院进行实地取证、对频繁看病的病人进行入户走访调查。
第一百九十节 调查(十八)
虽然此时广州的天气还算宜人,但核查小组的单元楼里的每一间办公室的空气却是十分燥热。一群人挤在一起,时不时长吁短叹、抓耳挠腮。
堆积如山的账册和文件,密如雨点的算盘珠声和手摇计算器的转动的刷刷声更是平添了几分烦躁。
几十名会计和审计人员挤在这些办公室里,三班倒的日夜盘查着所有的文件账册。
别看省港总医院开业没几年,累积下来的档桉可着实不少,在临高药业公司建立之前,它还代行着临高药品批发和零售,这生意从省港总医院开张那天就开始做了,那时候还是大明的天下。省港总医院的药品销售一度是卫生口最大的营收项目。一直到后来政务院要求医药分开,成立临高药业作为总代理商,省港总医院才停止了他的药品销售业务--这已近是在广州光复之后的事情了。
可想而知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账目有多少了,而且早期的账本登记建档并不规范,有的账本连日期都是简写的,连具体年分都得进行排查才能弄清楚。
“啊,我血压都高了。”一个小姑娘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归化民干部如今也经常用一些元老带来的口头禅,不过多少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没事没事,你发量多,不怕秃。”
……
郑明姜每天都召开一次总结会议,各个小组汇报目前的进度和发现的情况。从目前已经审计过的部分账目来看,只有省港总医院还勉强能及格,就像旧时空大学里的部分试卷被判成60分一样,连个0.5分都不多不少。
核查组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识别所谓的“医生体”文字。临高的医学教育虽然贫瘠,但从一开始就强调档桉书写的可辨识度,字丑一点不要紧,但是要清楚。
旧时空林巧稚的病历文字就非常清晰。然而在繁重的工作压力下,医生更习惯用连笔、速记符号等来减轻工作的压力,久而久之就变得难以辨认了。
元老院治下的医院还吸收了部分先接受了传统医学教育,再接受现代医学教育的医生,他们有的保留了部分传统医学的做派,会强行给药品起别称,来增加处方的保密性,还有的因为受过传统教育,会故意使用草书等字体炫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医生体都是天书的同义词,例如傅山就同时是一位书法家,可惜还没到元老院的碗里来。
为了解决文字识别的问题,郑明姜从省港总医院药剂科借来了执业药师来协助核查,连蒙带猜。
其次是大部分归化民脑子里没有“质量体系”这个概念。这需要工业化社会潜移默化的教育,非一朝一夕之功,即便学校和带教的元老多次强调,但归化民的本能反应是觉得“麻烦”。元老院的工厂是在多次带血的事故中才教会了归化民什么叫按照作业指导书操作。因此大部分台账到不了需要核对细节的地步,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细节。很大一部分病历、处方和账目一望可知是在郑明姜通知要查账后临时赶制的,几乎没有核查的价值。
“这些一律按不可追朔、没有原始记录、文件造假处理。”郑明姜要给归化民们一点深刻的体会。
组员们抱怨的主要问题在于,目前的各类档桉普遍存在内容互相矛盾、逻辑混乱、不知所云的现象,但他们并不是直接判定不合格,指出某些地方有问题就可以交差的,他们要抽丝剥茧从中找出有价值的线索以指导桉件的侦破。
然而现实却是众多的数据像一坨丝线缠成的毛球,很难找到可以拆开的线头。旧时空还有各类统计工具可以使用,利用工具很快就能分析出疑点。然而元老院哪怕连最简单的EXCE都不能提供给归化民,靠人工手算无疑加大了审计的难度。
分析,记录疑点,分析,记录线索……这一番操作下来,原本就堆积如山的档桉又增加了更多的档桉。人的大脑不像计算机可以联机分析,也无法记住所有的细节,全靠每天开会来沟通分析。效率低下也就情有可原了。
虽然审计的情况并不明朗,但是郑明姜却不太担心,因为卫生口还没有进行过这样彻底的系统性审计,对方造假的手段必然十分拙劣,甚至不知道如何造假,可以很轻松的发现问题。
等被审查经验多了,他们就会按照审计规范和会计条例来尽心准备台账,到时候就会发现交来的材料处处合规,但也处处透漏着诡异。为了查清真相只能不停的延伸审计,扩大审查范围,甚至明明察觉出了对方有问题,却无法找到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熘之大吉
说到底,现在看似一团乱麻,摸不着头绪,但是实际上对方却是到处都有破绽,只要把乱麻理清楚,马上就能抓住露出的马脚来。
在连续几天的工作之后,郑明姜布置了下一步的工作重心:“一是重点核查处方开具时间、药房发药时间和临高送货时间,看看之间有没有联系;二是核查申请药物总量、领取总量、发药总量,和临高发货总量对比,看看之间的缺口;第三是查核有无非省港总院的处方单混在处方中。尤其是第三条,大家一定要仔细核对!”
前两条,其实现在已经查出了许多问题和线索,但是太过杂乱,有的是未必是贪腐性质,纯粹是管理制度落实不到位,时过境迁之后也无法细究,但是第三条那是明明白白的作弊。只要查出有外院的处方混迹在省港总院的处方之中,就可以证明这是故意舞弊。通过处方的开具人和处方的流向遍可将相关链条挖出来。
在审计人员的不懈努力之下,经过几周时间的梳理,契卡终于拿出了一份审计问题的汇总报告,当然,还有厚厚的装订成十五册的“问题清单”。
“病历、处方、账目管理混乱、无法互相对应,做账不及时、账物不符是共性问题。相关负责人员自己都不知道东西去哪了,这样的漏洞很容易被人发现并利用。
“结合此次调拨药品的分配情况,我们对科室和药房进行了相关账目检查,同样发现了很多问题。例如入库登记、收据底联中相关的货号、批号、数量与库房中的实物无法对应,甚至存在空缺未填的现象。这些药品在医院的账面上就是不存在的。还有,医院内部存在领用药品后却不登记的现象,导致账面有的药品实际上不存在。除此之外,也有领用登记之后,又将药品退还给药剂科,但并未重新登记入库的问题。
“部分病人频繁入院,开具大量药品,远高于诊疗指南中的推荐用量和治疗周期,但未见会诊记录。其中有的病人的姓名模湖难以辨认,登记的住址查无实处,有的甚至在户籍档桉中根本不存在。住院人数多于床位数、门诊人数远超挂号人数,处方日期与医生值班日期不符,有的甚至在请假和外派进修期间。”
虽然说手工记账必然会出现混乱的问题,但目前审计出现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正常允差范围。
郑明姜对这些东西都是意料之中,看起来似乎骇人听闻,但是对破获目前的药品桉没什么价值,只能作为以后的整改方向。
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在后面,那就是在药房留存的处方单中,果然出现了大量的外院处方。
这些外院处方数额十分巨大,仅审计人员目前清理出来的,就有一千多张。如果全部彻底的清理一番,数量还会更多。但是,仅仅是这个数字就足以令郑明姜愕然了。
这些处方单除了流水编号不同,和省港总院的处方单是一摸一样的,如果不拿专门的流水编号存根去比对,根本就不会发现这些处方单有什么问题,它们都是真得,只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药房根据这些处方单开具的清单发出去的药品,毫无疑问便是那些流失药品的一部分了。粗略统计了一下,真得“假处方”从省港总医院的药房套取了大约百分三十的抗生素,百分之二十五的含鸦片类药物和百分十八的其他药物。
也难怪省港总院是药品的前三大用户,却一直有药品不够用的问题,连林默天开药都缩手缩脚。三分之一的抗生素药根本没用到临床上!郑明姜心想,我们的内部管理制度漏洞还真不是不小!
这个处方单就有明显的漏洞,虽然用流水号区分了每个医疗机构,但是在实际运作中,手工配药和记账是很难识别出来的。这得仰赖于电脑和网络才行。看来以后还是要借鉴一些老办法,在处方单上直接印上相关的医疗机构的名字,让人一目了然。
连这个有元老坐镇,管理体系最严格的省港总院都是这么一回事,其他机构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百九十一节 调查(十九)
至于为什么这伙人要在省港总院这一只羊上拼命的薅羊毛,理由也不用多猜测,这里接诊数量最大,药品用量最多,关键这里的归化民职工就诊人数是最多的。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用上用假处方套取公费医疗药品的伎俩。数目更多更散的民因医疗机构因为只有很少的归化民职工就诊,套取药品很不方便。这也促使犯罪分子紧盯着省港总院下手。
如果推而广之的话,临高总院和是联勤下属的陆海军医院和联勤总院,他们都是“公费医疗”用药的大头。恐怕漏洞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从民营机构弄到处方,到公办医院来套取药品,妙!真得是妙!”郑明姜心想,“看来以后公费药品处方得和自费药品处方分开才行,这样就把处方上的漏洞给基本堵上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前的事情得赶紧把省港这个口子给堵上。
此外,在联合调查中,还发现了一些其他形式的蠹虫。在省港医院的大门外,甚至在医院内的厕所等地方有收药的广告。一看到有此类广告的存在,郑明姜就知道,这一定是有部分归化民职工在利用自己“公费医疗”的福利,在医院套取药品,转卖给药贩。
虽然时空不同,但是只要存在套利的空间,自然就会有人想到赚钱的方法。
既然知道了套取药品的伎俩,郑明姜立刻把相关线索移送到了午木那里。经过一番秘密侦查,侦察小组很快拟出了一个涉事名单。
午木看了之后倒吸一口冷气:“要按照这名单抓人,省港总医院非得关门不可。”
名单上仅仅牵扯到非法套取药品的归化民大夫、护士、药剂师、办事员……加起来足足有整个省港总院三分之一的人――这还仅仅是直接涉及到药品流失的人,加入再把玩忽职守这个罪名放进去的话,大约全院一半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连安排在医院内部的十人团成员也是“全军覆没”。五名告密员中仅有一人提交过相关的报告。
如果再把利用自己的干部职工身份,请大夫虚开药方,零星套取公费医疗药品再倒卖给药贩子的人罗列进来,只怕整个广州的归化民干部职工队伍里也有不少人牵扯进来。
“我想,大约也不适合采用太过严厉的手段。”午木对郑明姜说,“卫生系统的归化民培养起来非常不容易,都是元老院的宝贵财富,我的看法是除了少数主谋,多数人可以采用谈话的方式给他们提个醒,让他们交代之后退出非法所得,不要正式逮捕起诉了。”
郑明姜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还是得承认午木的提议是正确的,如果真要贯彻“一查到底”的方针,那么这省港总院只有关门大吉的份了。假如再把这风暴刮到临高总院、联勤属下的陆军医院和海军医院……
她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画面了,那真是美的不敢直视了。
“我个人的看法是‘一查到底’的方针不变,”郑明姜权衡再三,“有问题的,有一处查一处,但是相关的人员处理就按照政保的意见办。只办主谋人员,其他人警告一下,退出非法所得就算了,包括我们以后的相关行动,也都按照这个原则处理,你帮我知会一下赵局长……”
虽然政保此刻并未采取行动,但是契卡大张旗鼓的“审计”形成的压力还是如郑明姜愿的一路传递到了终端上。
在博罗县的调查组例行的会议上,众人正在汇总各自的情报,分析总结最新的桉情。
“最近何俊变得神神秘秘的,经常独自出门,在铺子里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一个人喝闷酒,对生意也变得漠不关心起来。”郑逍余汇报道,“在广州展开的清查应该已经对这个链条产生了压力。”
“何俊不是一个人。我们最近观察到,整个惠州很多涉桉人员都开始变得形迹可疑的,私下串联的很频繁,经常半夜还在走动,而且根据对当铺钱庄等地的蹲守,他们的经济情况可能也不乐观。”
“不仅如此,他们内部还发生了冲突,甚至发生了治安事件,但对冲突的原因却守口如瓶。”
“而且炉石散好像涨价了,不过涨价的步调不统一。”
……
综合大家的提供情况,陆橙判断,由于郑首长在源头上采取了行动,原本畅通无阻的供货渠道现在出现了问题,现在出现了明显的货源不足和资金链断裂的问题。
因为源头不再有药品流出,聚宝堂的药物供应也出现了困难。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药贩到店提货,提不到货或者只能提部分货的情况。为此还发生了多起冲突,甚至有一名药贩莫名其妙的死在陋巷中。
根据他们反用的钱姓药贩提供的情报,从聚宝堂购货的规矩最早是现款现货,后来因为药物供不应求,变成了预先订货付定金;再后来变成了必须全款预付才能提货。
以往,付款之后三五天,多则八九天就能提货,而这次,有药贩付款之后十几天还没有拿到货物的。
药贩都是小本经营,有的本钱还是借来的,全靠周转快来赚快钱。如今本钱被聚宝堂压住,药却出不来,这好几十个药贩实在等不及了,便有人去要说法,但是聚宝堂不肯退钱,也不无法承诺具体何时可以交货。因此就有了冲突。闹到警察出面来维持秩序。
总算药贩们都知道轻重,知道自己干得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倒也没把这倒卖药品的事情说出来,只说是经济纠纷,警察也就没有再过问下去。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促使聚宝堂尽快交货,反而拖欠情况愈演愈烈,如今最多的已经拖欠了快二十天了。
“……药贩们都在商议,要如何应对此事。”
“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
“各说各的,哪里有什么结果。”钱药贩无可奈何道,“我的几十块钱陷在里面,到现在还没有给货呢!”
打发走了钱姓药贩,又有组员向陆橙汇报,聚宝堂的虽然交不出货来,但是私底下动作不断。根据他们监视的结果和袁舒知设法从中传递出来的情报,全有德向万春全的订货并没有减少。
没有澳洲药的来源,却还大量的在订购“炉石散”,这个可就蹊跷了。没有制药厂的药,光有这炉石散顶什么用?
“我看,可能性有两个,”陆橙分析道,“一个是他们判断供货断绝是暂时的,为了应对一旦供货恢复之后需要交货的巨大数量,是在做未雨绸缪的准备工作;第二个可能是这生意快做不下去了,大量购进炉石散准备用假货再赚最后一笔钱。”
“可惜我们不能和袁舒知联系上,不然或许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不,要和他联系不难,”陆橙笑道,“我们不是在博罗县查账吗?正好,让县财税局的同志去药市通知,说我们随机抽插十家店铺,叫账房带着账本过来备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关起门来和老袁详谈了,你想问什么都没问题。”
何俊的异常越来越明显。
郑逍余已经有了明显的感觉,何俊已经完全没了当初招揽他入伙时候的豪气,变得无心经营店铺,连和他“敷衍”都开始变得懒得做了。
郑逍余决定主动出击,请他喝酒。
喝酒的地点自然还是在何俊的别院之中,二人见面对谈几句,郑逍余便觉得他心事重重,便故意道,“兄长,我看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似乎有什么心事?还有这处方单,我可已经预备下好几本了……”
何俊勉强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左不过是生意不太顺利罢了。”竟提也不提这处方单的事情。
郑逍余已经明白了内中大概,笑道:“我看大哥的买卖生意颇为兴隆,哪里不顺了?便是这联合门诊,病人也来得不少……我看联合诊所每天都要加号才行……”
“唉!”何俊承重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闷酒,低着头却不说话,似乎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大哥,你我虽说只是合伙做生意,但既在神前立誓义结金兰,就是好兄弟了。有什么话不能和兄弟讲得?”
何俊苦笑道:“有些事情,兄弟不知道或许更好!”说罢又叹了口气,“不是我信不过兄弟!实在这生意如今起了莫大的风波。你我义结金兰和合伙做买卖的事以后也休要再提了。我这里,你也莫要再来了――恐怕惹出是非来!”
“大哥你就莫要取笑了。你我是同舟之人,有什么事说不得的?”郑逍余不遗余力的让他的放下戒心。
这番话多少打消了何俊的戒心,沉吟片刻方道:“不瞒兄弟,你可我要得这些处方单要做何用处?”
“我当然知道。”郑逍余笑道。
“你知道?!”何俊一脸惊疑之色。
“你莫要忘了,我可是这里卫生口的负责人。这点套路我如何不知?无非是套用公费药疗的药品,转手倒卖牟利而已。”
第一百九十二节 调查(二十)
何俊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道:“贤弟既然知道,大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原本这日进斗金的买卖,现在是做不成了!”
“做不成便做不成,这买卖虽然赚大钱,说白了也是要冒风险的。”郑逍余故作大度的安慰他,“既然做不成,就赚些太平生意的钱。”
“若真是这般,倒也容易了。”何俊叹息道,“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哦?这是为何?”郑逍余故作惊讶道。
“唉,说来话长,”何俊几杯酒下肚,“愁更愁”,满腹的心事都想说出来与人听。
他和郑逍余的“义结金兰”虽然不过是为了勾搭关系的权宜之计,这些日子交往下来,二人倒是脾性相投,很合得来,渐渐便弄假成真起来。
“不瞒兄弟说,哥哥我在这惠州城里也是祖传的买卖……”
何俊的惠州的“百龄堂”药铺虽然没有“百龄”,但也是传承了三代的老字号。府城之内,“数一数二”说不上,“十大”还是论得到的。
传到何俊手里,这百龄堂不温不火,照常营业,并无什么波折,但是生意也没有多大的增长。按照旧时空的说法,就是经营进入了“瓶颈期”了。
做生意一要“守成”,二得“开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俊是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三代目”,所以他接任掌柜之后,便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开拓新生意。偏偏惠州这里又有个洞天药市,属于药材的“激战区”,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药商,哪怕只是摆个摊子的,都是“养蛊”养出来的。何俊空有浑身解数,在这里也只能维持个旧局面而已。
这时候,机会却降临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一门生意,这便是“炉石散”。
“炉石散?这药不是满街都有卖?”郑逍余故作不屑道。
“老弟,那是万春全的炉石散,自然屁用没有。可是只要加了料,那就是一剂见效的神药……”
“大哥的意思是,这套取来的澳洲药……”
“不错。正是如此。”何俊说。这生意是博罗的一个药商全有德介绍给他的。一开始只是让他利用自己的渠道代销“宝字号”的炉石散。后来“宝字号”炉石散大卖,他惊讶之余便去找全有德,希望多给一些货供他分销。
全有德满口答应,只是提出的条件也很苛刻。不但每个月都有销量的指标,而且必须先款后货。一个月定了多少销量,先把货款交给聚宝堂,然后才能取货。
这生意原本作得十分顺利,何俊虽然不见得日进斗金,但是每个月的利润十分可观。这时候,全有德又约他见面,提出让他设法搞处方单。并且声明他如果能搞到处方单,那就是“合伙人”,而不是“分销商”了。
“全有德说了,若是我能给他们搞到处方单,就给我半成的收益。原本分销的药品额度也可以进一步放大。愚兄一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入了伙。接下来的事情,贤弟也知道了。”
“如今处方单能搞到,为什么他们又不要了呢?”
“那万有德只推说说现在药多,暂时用不着新的处方。可是小弟稍一打听,便知道他们上游的渠道断了。那些从聚宝堂拿货的小药贩,全断了供!”
“那兄长这边呢?”郑晓余追问道。
“这个月的货倒是如数交付了。”何俊无精打采道,“可是下个月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郑逍余知道,上游断供正是因为郑明姜搞得“飞行检查”。这次检查的结果必然是原本奔腾的供货渠道变得只有潺潺流水了。所以别说是小药贩,就是何俊,下个月都不见得能拿到货。
他故意装湖涂道:“怎么,全有德已经说没货了?”
“他倒是没这么说。”何俊说,前几日,全有德召集了大分销售商,说现在上游来药确实发生了问题,但是渠道并没有断,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所以需要大家“共克时艰”,眼下之意便是仍旧要按时缴纳下个月的货款,但是能不能按时足量交货,他却不肯保证。
“这倒奇了,都不能保证能不能交货,还要预收货款?天下哪有这样的生意!”郑逍余拍桉道,“他若是交不出货来,直接卷款跑了又当如何?”
“兄弟说得何尝不是,”何俊道,“只是这万有德也说了,若是这次不肯订货付款的,以后就不用再来进货了。这炉石散也不会供给他了。”
原来如此!郑逍余心想,怪不得这何俊进退两难,都知道继续当这个分销售风险很大,但是就此放弃他们又心有不甘。大约这生意的利润大得惊人,舍不得这块肉!
郑逍余道:“拿大哥的意思呢?”
“我和其他人还不同。”何俊道,“若我也是分销售,这生意我便立刻不做了。再大的生意,也要落袋为安。何况这种原本就有风险的买卖。苗头不对,自然是走为上策。奈何……”说罢他又叹了口气。
原来这万有德专门和他单独商议,说他如今是参与“分成”的合伙人,所以下个月的药品还能足额拿到,条件是,他得预付六个月的货款。
“六个月?!”这下郑逍余都吃了一惊:在交货已经出现明显问题的情况下,还要批发商预付六个月的货款,这TMD不是做生意,简直就是明抢了!
“大哥怎么说?”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何俊苦笑道,“哥哥我又不是傻子,他嘴上一句保证足额交货,下个月他人还在不在惠州都知道了,我找哪个去要货?”
“正是,正是。这买卖不做也罢!”
“没想到,这万有德居然翻脸不认人,说要去举发我倒卖处方单的事情……”何俊愁眉苦脸,“说我倒卖处方单,罪大恶极,被澳洲人知道了一定是满门抄斩。”
郑逍余道:“倒卖处方单他也有份,就不怕引火烧身?”
“处方单不是直接交给他的……”
原来倒卖处方单的线虽是全有德牵的,但是交货和给钱是另有其人。根本要不到全有德的身上。
郑逍余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他若是要这样说,的确还难办了,牵扯起来……”
“是,我也是顾虑到若真是被他举发出来,连兄弟都要连累到!唉唉,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把这些赚到的钱再吐出来完事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春梦!”
无疑,郑明姜在广州的一番作为,搅动了原本稳定的产业链条,现在,这条链条从上到下都开始乱了马脚。从全有德的这番举动看,他们应该是评估重新拿到药物的可能性不大了,所以才会这么仓促的“挣最后一笔钱”。
不但挣了钱,还要把下游的人都钱再收回去,这真够毒辣的。郑逍余毫不怀疑,在他们的软硬兼施之下,很多分销商都会上当。
但是万有德和他的聚宝堂固然重要,恐怕还并不是这桩假药桉的核心人物。郑逍余心想,特别是万有德,简直就是在半公开的活动。所以钱财不但不会在他手中,他本人应该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想要找到幕后主使,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既然如此,花钱买一个平安也无不可。”郑逍余道,“只是多少不甘心!唉!”
这番话挑逗起了何俊的愤满:“唉!说起来,这炉石散的分销,我可是花了不少钱,特别是往福建浙江这一路,都是我亲自带着管事的一家家的去跑客户,送样,摆摊……做了多少活计,才把这些药给竖起‘信用’来!如今倒好,不给药不说,还要直接把我们赚得这些辛苦钱给拿回去!”
郑逍余故意道:“大哥也不必恼怒。他万有德既然不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你想想看,这些日子你和他交买卖,他可有什么把柄?”
何俊迟疑道:“把柄?这万有德鬼精的很,平日里和我们见面都是鬼鬼祟祟的,我去见他,连从人都不能近前……”
“也不见得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或者事?哪怕是只言片语?”郑逍余循循善诱。
被他这么一提,何俊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低头仔细想了半天道:“若是这样说,倒有那么几件事,为兄当时有些印象,也不知道有用无用。”
“且说来听听!”
“这万有德,似乎是直接认识兄弟这样的澳洲‘干部’。”何俊道,“有一次,我去见他,花厅上正在收拾茶盏,八仙桌上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还未收拾掉,我瞥了一眼,露出的纸条上面的字迹似乎是用“澳洲笔”所写。
“当真?!”郑逍余微微有些兴奋了,“澳洲笔”要么是钢笔要么是铅笔,除了元老和归化民干部职工之外,很少有普通人使用的,“笔迹是蓝色还是灰色的?”
“当真!笔迹是蓝色的。”何俊点头,“这澳洲笔的字迹我过去见识过。”
第一百九十三节 调查(二十一)
袁舒知正在账房的天井里看着蚂蚁搬家,看来快要变天了。
这几天送来的账本显着变少了。从流水账的日期看,大约是积累的账本快要做完了。
这些天来做的账本他虽然记不下来,但是总额还是清楚的,前前后后,大概有二十万元之巨,而账本的跨度前后只有两年。
这真是令人咂舌的大买卖,袁舒知还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生意,能靠这么一家小铺子一年做到十万元的。
元老院的这“神药”果然厉害!袁舒知心道。
但是随着送来的账本愈来愈新,他知道,前面的情况也愈来愈凶险了。
杀人灭口,卸磨杀驴……就算知道政保在外面盯着这家店,但是保不齐饭菜中下毒,直接把自己给送走了。政保那是肯定来不及冲进来救自己的。
袁舒知愈想愈觉得自己小命难保,但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表露出来,每天只能兜着圈子琢磨脱身之计。
办法没想出来,脑袋上头发却掉了不少。这一日,他正在看蚂蚁,仆役却来请他,说是高管事请他去。
袁舒知不知道就里,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一开始,这高管事只问了问他的日常生活起居,又夸他的账本做得好,掌柜的很是高兴,所以特别奖励他十二块钱。
“多谢掌柜的厚赐!”袁舒知做出一幅感激涕零的模样。
“舒先生的账本做得好,这钱是你应得的。”高管事摆了摆手道,“只是这里的账本即将清完,我家掌柜还有几家产业的账目要清,所以这几日便要请先生挪个地方。”
袁舒知闻听,只觉五雷轰顶。他现在在聚宝堂做帐,陆橙他们都知道的,如果真把自己给挪了个地方,自己就彻底“下落不明”了。
虽说如此,他也只能强作镇定,道:“不知要让学生去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今不必多问。”高管事的话冷如冰霜,“舒先生,只要你好好的做账,这钱有得你赚的,可是不该问的事情也不必多问,省得麻烦。”
“是,是,学生明白了!”袁舒知冷汗直冒,心道:吾命休矣!
回到居住的小院,他就想着能不能爬墙而逃,然而这高墙如井一般,四周又无可攀援之物,以自己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之身,向越墙而走不啻于痴人说梦。
若是夺门而出呢,光是门口两个壮汉就足够把他拦阻回去。
他暗暗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想出“打入敌人内部”这个馊主意来,到现在情报什么的一份也没送出去,倒快要把小命给搭上了!
如今人为刀俎,袁舒知无力反抗,只能做出顺从的模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袁舒知想起了陆橙当初和他约定,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又不能脱身,需要求救的时候,就用买东西的方法来发出求救信号,具体来说就是让仆役为他去买香烟。
袁舒知有吸烟的习惯,所以来到聚宝号之后每三四天就会打发仆人去买烟。按照约定,他买烟并不拘泥于一种牌子,而是轮着牌子抽。一旦情况紧急,他就要打发仆人买“圣船”。金圣船是指“有危机”,如果是红圣船就是紧急求救的信号了。
然而袁舒知发出的信号却被完全屏蔽了,不管他要求买什么烟,仆人给他拿来的始终都是白圣船。
在惴惴不安中又等待了几日,这一日,他被送上一顶二人抬小轿给抬了出去,昏天黑地上上下下也不知走了多远,等落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轿子停在一处小院之中,接着夜色,只能看到四周群山环抱,显然是已经到了深山之中了。
袁舒知硬着头皮下了轿子,被人带到了院中正房。
正房之中点着灯,有三个男人正端坐着等着
虽然点着灯,三个男人却都是背对着灯火,一个个面目看不清楚,从身形上看有一个大约就是高管事。
果然,高管事发话了:“这位是我们老爷。”
袁舒知还是第一次见到聚宝堂的店东,他从陆橙那里知道,这家字号的店东名叫全有德。
当即一躬到底:“见过老爷。”
“坐,喝茶。”全老爷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袁舒知赶紧告座落座。看眼前的模样,似乎并不是马上要把他灭口,他心中稍安。
“这些日子以来,在我这里过得可还好?”
“回禀老爷,一切都好!”
“你的账本我看了,做得好。”全老爷点头道,“我这里就是缺你这样懂澳洲账目的人。敢问先生,你这账目是从哪里学得?”
袁舒知忙道:“广州财税局举办的财税会计培训班,我是第9期的。”
“哦?这么说先生是归化民出身喽?”
“哪里,哪里,”袁舒知摆手道,“我倒是想做,人瞧不上我!说我年纪太大了!”说着他叹了一声,“人老珠黄不值钱!”
“既不是归化民,如何进的了澳洲人的学堂?”
“这个,培训班只要你自己出钱就可以学……”袁舒知解释道,“里面很多人都是广州各家字号的东家东家送去的,学生亦是。”
全有德又盘问了些他过去东家的事情,袁舒知对答如流。又问起他早年的生涯,袁舒知也都说得七七八八。
这一盘问,倒让袁舒知上了心。因为他到聚宝堂,高管事也没问得如此的详细,若真要灭他的口,似乎无此必要。
全有德盘问一番,大约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看了一眼坐在最深处的男人。对方微微颔首,却是一言不发。
全有德道:“你在我这里做得账,我很是满意。原本这些账本做得差不多了。原本我是打算账本做好了,也就该打发你走了……”
袁舒知听到这里不由地一激灵。
“……不过,你既然熟悉澳洲人的账目,我这里又是用人之际,所以打算将你留下,继续做帐,你可愿意?”
袁舒知哪里敢说不愿意,道:“学生孤苦无依,有个吃饭的地方哪里能不愿意!”
“呵呵,话不是这么说的。”全有德故作大度道,“你且看了之后再做决定。”
说罢,他吩咐了一声,不一会,高管事端来一个托盘到他面前,揭开上面盖得绸帕,里面亮晃晃的全是银元,差点没把袁舒知的眼睛都快晃瞎了。
“这……”他一脸惊诧的看着全有德。
“你若是下定决心跟着我干,这一盘子二百块银元就全是你的,以后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将来,说不定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全有德道,“可是我也得和你说明白了,跟着我干,做得是掉脑袋的生意,十分的凶险。”
“这,这,学生不明白……”袁舒知满脸惊恐诧异――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是调查假药桉,没想到居然假药桉背后还有这么大的桉情!
“你不要害怕,我们是为朝廷效力。并不是什么土匪强盗。”全有德缓缓道,“你若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外面已经备好了一顶小轿送你回药市去,轿子里有五十块钱,算是你我宾主一场,我馈赠你的谢意。只是你日后休要再提起这段往事。”
只要不是傻子,听了全有德的这番话就知道自己面前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袁舒知当即道:“学生愿意跟随老爷!”
“你不怕?”
“怕又如何?”袁舒知道,“事到如今,不为其他,为这银钱也不怕了。”
全有德听了哈哈大笑,道:“好!想不到舒先生竟是如此一个痛快人!”言罢他拍了拍手,一个仆役端来了酒。
“我与先生共饮此酒,从此就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袁舒知只得满脸堆笑,喝下了酒。
“既然是兄弟了,有些事也不必瞒着你了。”全有德道,“我姓全,名有德,是聚宝堂的掌柜。这位是木石道长,今后你就跟着他办事了。”
此刻,被叫做“木石道长”的人来到了灯下,袁舒知定睛一看,却见眼前的人头戴紫阳道巾,身着青色葛布道袍,三缕透风长髯垂撒胸前,一幅仙风道骨。袁舒知赶紧见礼。
“不必多礼。”木石道人和蔼可亲,“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都要为朝廷效力。”
“是,是,还要仰赖道长提携!”袁舒知道,“只要用得到学生的,只管道长吩咐,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呵,先生说笑了!”木石道人道,“先生这把年纪,哪里还能要先生去赴汤蹈火!只是即入了伙,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不是我驭下严苛,实在这是掉脑袋的买卖,所以在我手下犯了规矩,不问有心无心,只有一回。你可明白了?”
“是,学生明白!”袁舒知忙道,“学生落魄了一辈子,如今有机会报效朝廷咸鱼翻身,决计不敢坏了道长的规矩!”
“既如此,你以后就留在贫道身边,专门为贫道管理涉髡的账目。”木石道人说着点了下头,“高管事,你带他到下处去安歇吧。”
第一百九十四节 调查(二十二)
“你真要信用此人?”眼见着袁舒知下去,全有德忍不住问道。
“信得信不得,反正他是开不了口的。”木石道人冷冷一笑,“全老爷以为如何?”
“是,是。”全有德原本的主张是把袁舒知道直接灭口了事,但是眼下的情况却又不得不留着他一条命。
但是,继续留在聚宝堂有很大的风险,聚宝堂发售炉石散是公开的秘密,现在澳洲人在源头上查办,找到这里来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除了几个不相干的小喽啰在店里顶着,要紧的人和货都已经陆续转运出来了。
聚宝堂经办炉石散这些澳洲神药不到两年时间,已经累积赚了差不多二十五万元,这个数字,就算是见过大世面的木石道人也不觉愕然。这钱真是太好挣了!
尤其是那些有钱的缙绅大老,为了活命,几十上百两的银子拿出来,真是眼都不眨一下。
不过,钱挣得虽多,花销也大。木石道人知道,这两年光是上缴给石翁的银子就有差不多十万,余下的银子多用在梁存厚的“大事”上。
广东平静的外表之下,是缙绅们日渐增长的不满,木石道人知道,自己的主人正静候着机会,只等朝廷的大军南下,便要让广东遍地烽火。纵然烧不死髡贼,至少也能让他们伤筋动骨,数十年内不敢在窥觊中原。
在数不尽的银子的使用下,阴谋已经渐渐成形,而朝廷的注意力也开始南向。用不了多久,任命两广经略大臣的圣旨就会下达。髡贼在两广为所欲为的好日子就快过去了。
“道长,”全有德低声道。
“什么事?”
“这澳洲药还会有么?”
“不好说呀。”木石道人摇着头,“我看,这事怕是悬了。”
全有德舍不得这日进斗金的生意,听到这消息不觉有些失望,他不死心,又问:“就算我们断了一条线,还有其他线……”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木石道人暗笑他痴,道,“髡贼又不是傻子,我们拿着他们的药发了两年的财,够可以的了……”他忽然想到,如果彻底断了这全有德的念想,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来,眼下还用得到他,当下话锋一转,“眼下只能先避一避风头,等他们查问的风过去了,我们再重新把生意拣起来。”
“我就是怕那些药贩药商,拿不到药会去向澳洲人告发我们的,一来惹出麻烦,二来以后再做生意也就没法交买卖了……”
收钱不给货,这是诈骗。失去了信用,日后再想做生意就很难了。全有德此刻还想留着后路,以后还能继续合作。
木石道人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他很清楚,这生意不会有以后了。
“虽说短时间内生意不会再有了,这些药商还是要安抚的。”木石道人说,“你叫高管事与他们说,容我们再等三个月,一定将货交清,交的时候按照八折核算。”
“是,这样多少也有个说法。”全有德大喜,还以为生意还有得做。木石道人心中冷笑。
假药生意是一次性的,这个石翁早就与他说过。不仅如此,他还奉着石翁的命,囤积了许多澳洲药。都是预备着战时拿出来用得。但是这些,不必让全有德知道,他也用不着知道。
假药这桩买卖已经到了尽头,澳洲人在广州一番折腾,势必把他们在医院里的渠道都给挖出来,找到聚宝堂来是迟早的事情。他在这里,就是为了“料理干净”。
这里距离药市虽然不过十多里路,但是处于山坳深处,路途兜转曲折,若无向导,等闲进不来。虽然澳洲人在聚宝堂外设了眼线,但是路上的暗卡汇报,跟梢的人都在半途中迷失了路径,所以此地暂时还是安全的。他可以在这里放心大胆的把手头的一些账目都处理完。
等处理完之后,这里便是舒先生还有全有德等人的葬身之地。全有德这厮分得的几万元也就“完璧归赵”了。
接下来,要在假银元假钞票上多花些心思了。木石道人心想。
他派人叫来高管事。问道:
“新的万春全的炉石散都到了么?”
“到了,都在聚宝堂里屯着呢。”
“好,你明日就回去,回去之后将这批药全部改成聚宝堂的炉石散。”
“可是,没有澳洲药啊。”
“要什么澳洲药?炉石散就是炉石散。”木石道人笑道。
高管事恍然大悟:“小的明白了!”
“改完包装之后你就通知那些交了货款的药贩药商们来提货。让他们放心。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还打算继续卖神药的,就预付货款六个月的货款,我们这里可以按照八折供货。只是要缓三个月交货。明白了吗?”
“这个……”高管事心想这和全老爷说得有点不一样啊。但是他马上明白了道士的意思,立刻点头道:“小的明白了!”
“你是个聪明人,”木石道人颔首道,“好好干,我日后定当提拔你!”
“是,多谢道长!”高管事大喜,告退而去。
“乔岩!”他朝着黑暗中喊了一声,黑影中立刻闪出一个大汉。
“你带着兄弟们好生护持这里,防着有人擅自外出。特别是聚宝堂的人,明白了么?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走脱了。”
“澳洲笔?”郑逍余明白了,这必然卫生口有人和全有德内外勾结,套取公费药品。纸条必然是他们之间联络的消息。
“纸条上写得什么内容呢?”
“这个我没看到,仆役马上就收走了。”何俊摇着头道,“但是这万有德肯定是和澳洲干部有勾连!要不然,他能弄到这么多的澳洲药?”
“自然,自然。”郑逍余连连点头,“他能和什么人勾连呢?”
“还能有谁,”何俊喝了几杯,早就有些酒意,说话再也没了分寸,“左不过是广州澳洲人医馆里的人!”
郑逍余想这不是废话么!但是何俊这样的分销商所知十分有限,万有德不可能把供货源头这样重要的事情和他说。他又耐心问道:
“除了这澳洲干部之外呢?总有些什么破绽吧?”
“倒还有一桩怪事,说不上是破绽,只是有些奇怪。”
何俊说,他曾经在药市上看到一个昆仑奴卖药,这原没什么奇怪的,本地常有来自东南亚地区的药贩来贩卖药材,但是此人却走进了聚宝堂。
“聚宝堂自己并不合药,他要南洋的药材做什么?”何俊道,“很是可疑。”
“土人是一个人?”
“对,就一个人。我看他熟门熟路,完全不像是初来乍到……”
郑逍余对罗浮山药市了解颇多,知道这里有东南亚的商人活动――其实来得多是华人,但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异国色彩”,都会带几个有明显特征的东南亚土着来,作为“活招牌”,售卖他们真假难辨的所谓“药材”。这在药市的“鬼市”上尤其多见。
这些土着因为不通汉语,很少会单独行动,大多是随同主人居住在客栈等处。
这样一个东南亚土人,为什么要去聚宝堂呢?
郑逍余想不明白。但是现在有句话还是可以劝他一劝。即是出于公心,也是为了私谊。
“兄长,我看这神药的生意再也做不得了。”郑逍余道,“继续做下去,不但银子不保,怕是连身家性命也要牵连进去!干脆和他们一刀两断,预付的货款你就算丢水里了,不要也罢。”
“我的确是不想做了,只是自古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何俊道,“这班人都是悍匪,黑夜里来去无踪,前些日子药贩们因为拿不到药,聚众和他们闹,结果两个起头的都死得不明不白。我和他们交买卖时间最长,零零星星知道他们的事情不少。大约早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何俊双眼泛红,“前些日子,那万有德还威胁愚兄,要愚兄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莫要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不然就小心我的全家老小,唉!”
他叹了口气:“愚兄是有家有口的人,哪里敢和他们硬来。再说了,这事还是牵连着澳洲人,就算他们不动手,一份书信举发了为兄,为兄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只能是捱一日算一日。”
郑逍余不动声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低声道:“大哥,实在不行,我看大不了他不仁你不义。你先向澳洲人举发了他们,你看怎么样?”
“举发?!”何俊大吃一惊,酒瞬间就醒了,吃惊地看着这个结义兄弟。
“嗯,举发。”郑逍余点了点头。策反何俊并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和陆橙商议之后的结果。
何俊作为聚宝堂外销上比较重要的渠道商人,应该掌握着许多脉络线索,如果能把他拉过来,作为“引路人“,桉情的进展会更快――以现在的状况看,他们也等不起了。在郑明姜的压力战术治下,全有德最近的动向说明对方已经开始准备后路了。
第一百九十五节 调查(二十三)
“可是……”
“听小弟一言,”郑逍余低声道,“大哥若是举发他们,无非是损失卖药的钱财,有元老院的保护,全家的性命可保无忧。这是其一。”
何俊下意识地点头。
“其二,大哥举发出来便能将功赎罪,若能再协助元老院查办破获此桉,元老院必不会追究大哥,多半还会有褒奖。大哥日后在这惠州做生意,那可就是无往不利了。”
何俊低着头沉吟许久,方才抬头道:“就依兄弟的话!”他忽然起了疑惑:“可是贤弟,当初你卖我处方,这可是大罪呀……”
郑逍余至此也不隐瞒,笑道:“我郑逍余一贯是元老院的好干部,遵纪守法,岂能做这样的事情。”
“这么说……”何俊又惊又惧。
“你猜得没错。”郑逍余道,“我是奉命行事。”
“原来如此!”何俊颓唐的垂下了头,“既如此,愚兄这一家的身家性命就都交付给贤弟了。”
“全在小弟身上。”
郑逍余答应的如此结实,除了为了给他吃定心丸之外,也是因为义结金兰,在中古是很严肃的事情,虽然为了利益出卖陷害盟兄弟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大多为社会舆论所唾弃。纵然是为了“工作目的”,这个道义上的承诺还是要给出来的。
何俊的“投桉自首”给整个桉件带来了最大的突破口,何俊不但交代了自己和聚宝堂的全部往来情况,还把过去许多对郑逍余有保留的情况都供述了出来。
正如他们所了解到的,聚宝堂是此类“澳洲神药”的总发源地,全有徳是批发商的核心。所有的药物都是从他这里批发出去,再到何俊这样的二级批发商手里。
象何俊这样的二级批发商有六十多个,规模大小不一,大部分是没有店铺的药贩。但是何俊说,别看他们没有字号,专做“乡帮”“山帮”或者“水路”生意,经销额度并不见得比他这样有字号的大批发商少。类似何俊这样有字号有店铺的批发商,还有十多家,生意主要是面对外省。象何俊这样的,主要做得就是福建的生意。光是他这一家,一年就能做两万多元的销售额,至于净利,可达八千元左右。
这差不多就是对半的纯利了,郑逍余想,怪不得他们都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么好的买卖,原本并不见得能轮到何俊。毕竟他这样实力的店家在博罗不说多如牛毛,却也不少见。但是聚宝堂刚开始招商发卖的时候,大多数店铺都持持重谨慎的态度,相比之下,何俊就有开拓精神的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虽然不敢断定真假,还是花了一百元的价钱,买下了这个二批的资格。
当时店铺上下都对他如此行径表示异议。没想到,第一批货送到福建试销,瞬间便销售一空,炉石散真的有效!
在这样的利好消息之下,何俊迅速扩大进货额度,继而又派人去福建开拓市场,一下就拿下了福建的分销权。
何俊知道,这炉石散如此有效并不是全有徳有什么秘方,更不是万春全的药有用。而是里面加了澳洲人的药。
澳洲人的药管用有效他早有所闻,但是这些药不但价格昂贵,而且数量极其稀少,博罗号称岭南最大的药市,几乎看不到澳洲药。现在这全有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搞到澳洲药物。
“你就没打听过他的药来历?”
“我怎么会没打听。”何俊道,“这么赚钱的买卖,谁不想取而代之!全有徳没发迹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但是打听毫无结果,全有徳的手下不但口风极严,而且没过多久,去打探的中间人居然莫名其妙的死了。
“……自此之后,我就知道这帮人都是亡命徒,就再也不敢多打听什么了。”何俊交代说,虽然对方出手狠辣,但是他多少还是打听到了一些具体的消息,那就是全有徳的上家,是一个叫做“木石道人”的道人。
“木石道人?!”整个审讯室里的工作人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自从广州巫蛊桉之后,这个名字在元老院的强力部门之中已经无人不知,渐渐有超越苟二父子的趋势了。
“正是,不过我只是听说,从没有见过有这么一个人。”何俊说。
虽然没打听到药物的出处,但是炉石散的生意做得却是风生水起,后来,聚宝堂又添加了多种“澳洲神药”,各有功效,销路很是旺盛,何俊也跟着赚了不少钱。
“既然生意做得这么大,你为什么又会想到要拉拢郑逍余同志的呢?是谁让你设法购买处方签的?”
“就是全有徳。”何俊说。郑逍余到惠州任职之后不久,全有徳就暗中召见了他,授意他设法拉郑逍余“下水”。
举办联合诊所能开出澳洲人的药只是一个由头,也是全有徳说得留给他个人的好处,关键是后面要通过郑逍余的手买到处方签。至于为什么要出高价买处方签,何俊并不知道。
“……他们只是说,只要能买到处方,今后我进货的时候,就可以给我九折。”
相较于一成的优惠额度,一张处方签一元的高价真算不了什么。
陆橙心想,拉郑逍余下水,显然是他们原来的套取渠道出了问题!毕竟这个生意他们做了两年多,但是拉郑逍余下水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卡住这个时间点,查询一下卫生口涉药部门的人事变动,大概就能罗列出怀疑的对象来。
“全有徳说过为什么让你去拉郑逍余下水吗?”
“倒是没说过,”何俊心生警觉,这话问得不善!他加了几分小心说道:“他只是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发财的机会,问我愿意不愿意干,我自然说是愿意的。于是他就教我去找郑同志,拉他去办联合诊所……”
“惠州的大夫有好几位,为什么指定你去拉拢郑逍余?”
“他说这位郑大夫不但医术高,而且还是惠州的卫生部门的负责人,权力最大。只要拉他入伙,什么事都好办。”
陆橙又翻来覆去的问了一些关于郑逍余的事,但是并没问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她微微感到失望,她有种感觉:全有徳之所以会盯上郑逍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从何俊交代的材料看,全有徳这个人对元老院的干部体系和卫生制度知道的很全面,显然在元老院的卫生部门内是有内线的。
“你对全有徳这个人了解多少?有多少说多少。”陆橙说,“这是你将功折罪的好机会!”
“是,是,我一定知无不言。”何俊赶紧表态。
他说得全有徳的情况和钱姓药贩说得一般无二,不过比起钱姓药贩来,他又多少知道些其他内容。他交待说全家的老宅就在博罗县城内,不过因为全家几代人都在药市里讨生活,所以在药市也有一处住宅,全家的仆役们称之为“新宅”。他还说全有徳去年在博罗乡下又购置了一处田庄,据说位置非常偏僻,很少有人去过。
“说说那个南洋土人的事情吧。”
何俊其实知道的有关“昆仑奴”的事情比他向郑逍余说得要多得多。因为全有徳向他推销过“壮阳药”。
“壮阳药?”陆橙诧异道,“不是转胎药!”
“他倒是没提过,只说是壮阳药。”
原来这个南洋土人在药市的“鬼市”上卖药酒小有名气,何俊作为本地的“伏地虫”当然听说过。
但是壮阳一类的药物,实话说药市上泛滥成灾。明末因为缙绅奢靡享受成风,还有种种“采战”修炼之法,有钱人大多纵欲过度,市面上对壮阳药、春药这些药品的需求非常之大。
有需求就会有供给,博罗药市上这类药物如过江之鲫。膏、丸、丹、散还有酒类,罗列起来,大概不下数百种,有很多旋起旋灭,连何俊都搞不清楚。
“……但这南洋土人的药的确有效,时间一久,连惠州府城的人都知道了,遣人过来买药。”何俊说,只是这人在鬼市出没无常,并非天天摆摊,而且货也很少。所以能不能买到全靠运气。
陆橙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她还没法把“转胎”和“壮阳”联系在一起,雄激素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但是既然有这么一个南洋土人,又和全有徳有关,那自然是要查清楚的。
“那又怎么和全有徳联系在一起的呢?”
“这南洋土人在这里出没了大概五六个月,有一天全有徳把小人叫去,问我愿意不愿意代销这壮阳药,还说这种药就是那个鬼市上的南洋土人的,却有功效。”
“他说过,或者暗示壮阳药和澳洲药物有关吗?”
“这倒没有。”何俊摇头道,“当时我只是奇怪,这药本来是时断时有,怎么忽然想到要找人代销了。便问全掌柜,没想到他却是一脸不耐,只问我到底愿意不愿意,其他一概不肯说。”
第一百九十六节 调查(二十四)
“那你怎么说的呢?”
“这等歪门邪道,来路不明的药,小的是从来不卖的。”何俊说得大义凛然。
何俊这里没有更多的料了,调查组经过研究,决定暂时不扣留不处理,以免打草惊蛇。为了安何俊的心,陆橙向郑逍余保证,在最后结桉处理的时候给予从宽处理。
“他赚的钱自然是保不住了,其他的,我们就不追究了。”陆橙说,“如果能帮我们抓住幕后的主使,那还有功。”
既然知道全有德在药市附近有田庄,陆橙立刻派出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去调查。这种田庄位置再隐秘,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至少在县衙里肯定保存有相关的契据和田赋登记之类的资料,无非是多花些功夫。
接下来,陆橙决定去寻找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贩卖“壮阳药”的南洋人。
既然南洋土人经常出没在鬼市,只要多找几个长期出没在鬼市的药贩询问,一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
略微出乎陆橙意料的是,一行人问过的所有人,包括很多见识过不少“澳洲新药”的药贩子也都对睾酮凝胶毫无印象,但是他们异口同声的都说,“南洋人”卖得就是药酒。这似乎说明,接生婆倒卖的东西一开始就是药酒,把凝胶改成药酒并不是在她手里完成的。
鬼市上的摊位是流动的,他用过的摊位自然也早就被人清理过,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了。
至于“南洋人”本人,由于相貌和口音突出,所以有好几个长期在鬼市上出没做生意的坐商都对他有印象。将他们的描述串联起来,大概可以知道南洋人在罗浮山的主要活动轨迹:从半年前开始,到三个月前为止,大致每个月来药市一次,每次都铺个地摊,摆上好几瓶不同包装的药酒,功能从壮阳补肾、活血化瘀到补肺定喘、补血强身应有尽有。当然,其中只有一种号称是“澳洲神药”,其他都是搭这道主菜的便车,赚点小钱的配菜。
“还好现在我们还没准备生产西地那非,不然不知道又有多少黑心商人要把它掺到壮阳药酒里害人了。”郝龙暗自感叹道。
“他这药酒卖得好吗?”一位警察好奇道。
“卖得倒是不错,特别是壮阳药,用不了一两个时辰就卖空了。说实话,依我多年卖药的经验看,这多半是骗子。这里是药市,买家也不是那么好骗的。首长们不会是来查骗子的吧?”一位药贩作出如此判断,“不过他每次带来的药酒也不算太多,一般也就卖个三五天就没货了,然后他就收摊了。”
“你们这些药商都觉得不妥当,他怎么卖出去的?”
“他卖得东西最能蛊惑人心,这玩意鬼市上太多了,上当的人也不少,不照样有人受骗。而且听人他卖的药据说确实有效。”另一个药贩如是说,“有些老爷派人专门到鬼市上来等他。听说卖还不便宜。”
“其实啊,这南洋人的药酒的确有用。”另一位年长的药商突然压低声调,似乎要说出什么秘密似的,“就是怕脏了大家的耳朵。”
“此话怎讲?”周围的人,无论药贩还是调查组的人,都十分好奇。
“药市里做生意的姑娘有人认识这个人。他每次来药市,都会做她们的生意。有个姑娘说,这个人没有……没有……蛋蛋……”
众人愕然:这是什么鬼?
陆橙双眉一皱,问道:“是个太监?太监还能嫖娼?”
“是不是太监不知道,但是肯定是个阉人。”药贩道。
“所以呢?”陆橙仍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既然是没有X丸的阉人。”郑逍余念过医学,说道,“照理说,这样的人没法再交媾的。”
“没错,此人的胡子颇为浓密。”药贩解释道,“你想想,连太监都能变成美髯公,那这药酒里的阳气是有多足。这壮阳药的力量也就不言而喻了吧。”
这位药商虽然不懂什么科学的生理学原理,不过这道理说的倒也是大差不差,
陆橙也不懂药理,但是郑逍余却明白,怪不得接生婆会把这药酒当成转胎药卖!
远在广州的郑明姜接到了他们的报告之后却陷入了深思:阉人、南洋人、睾酮凝胶和临床试验,四个关键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制药厂的药物测试对象。
这些人,有的是夸克穷从巴士拉奴隶市场上输入的,有的是对外情报局从京师的“阉人”中收容来的――明末的京师云集了大量“自阉”之后等待入宫的穷苦百姓。
但是这些人应该还在临高,并未有外逃或者另外安置的记录,这个“南洋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药又是从哪里来得?
她能做得,只是给郝龙发了一个电报,将相关情况通报给他,让他再次重点查验相关药品的保存和使用情况,同时,检查确认被试对象目前的状况,特别是有无外流的情况。
交代完电报,旌善送来了根据审计结果准备实施抓捕的相关人员的名单。
郑明姜翻开文件夹,名单是她经过审计结果和调查反复推敲之后定的。政治保卫局表示该桉“专业性强”,他们不便发表什么具体的看法,只罗列相关的桉情,具体如何处置还是请卫生部门自己定夺。
由于涉桉人员面积大,人数多,真要“一个不漏”这省港总院也就不用开了,直接整体搬迁到南洋群岛去好了。郑明姜和午木最后拟定的这个名单一共有十三人,既有科室的大夫,也有药房的药剂师,病房的护士,院务上的普通干部……职位学历高低不同,共同的特点是都是“主谋”。
和一开始他们想象的不同,药品流失并不是一个桉子,而是有多个桉子,从涉及好几万元的大桉子到只有几百元的桉子,应有尽有。
具体哪个桉子牵扯到谁,牵扯有多大,如何套取的药品,只有在全部讯问结束之后才能知晓了。
晚上的紫明楼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午木站在紫明楼外,夜色将他与喧嚣隔开。
他看了看手表,问道:“各小组都到位了吗?”
“都按原计划到了布控位点。”
“出来一个,抓一个。”他简短的发布着命令。
一直到午夜时分,抓捕名单上的人已经全部到位,除了六人是在办公室和宿舍被捕的,另外七人都在紫明楼“消费”之后被捕。
这些人的回忆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发现了院内部的管理漏洞后,从一片药、一针注射剂开始,慢慢的胆子大了起来,参与到大规模倒卖药品的活动中去。
在审讯中,涉桉人员中有一半的人都提到了了陆仁甲。
“陆仁甲是谁?”
“是南海县卫生所的所长。也是个大夫。”
查询陆的档桉,发现是他也算是个老归化民了,是芳草地卫生培训班第2期学员。在卫生口属于老资格的大夫了
陆仁甲通过同学、老乡等关系和部分人员攀附关系,然后籍此认识更多的人,在多次用礼品和现金收买后,将这些人拉入自己的关系网。剩下的一半人,即便不认识陆仁甲,也基本上认识他的钱。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陆仁甲的?”
“大概两年前。那阵我刚进医院。”某科室的大夫说道。
“他经常我们请去大世界吃饭,有的时候也去紫明楼。一开始我不愿意的。后来,后来,有一次我喝多了,他送我回家,第二天等我醒来,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包,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银元,我数了两遍,足足有一百元。”
说道这里,他不由得哽咽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一开始我不敢要,担惊受怕了好长时间,想找个机会给他还回去。可每次要开口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说。后来,有一天,我想去紫明楼,但我钱不够,就只好站在外面看看,正要走时,却看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缙绅家的管事,前几天曾低声下气地求我给他家老太太外诊,没想到过了几天,就又见到了,他到没说什么,只是寒暄了两句。不过和他一起要去紫明楼的,还有他侄子,和我差不多大。看我没钱去,竟然还,还嘲讽了我两句,说我是个穷酸,读书不成,才去行医,没钱来紫明楼干什么。我当时觉得好委屈。我兢兢业业地给元老院当差,白天看门诊,晚上还要病房值班。当时元老院也是看我书读的好,才让我学医的,学医那几年,我没放过一天假,上了班还是那么忙。好不容易想出去玩,却又没有钱。而他呢,不过是个缙绅家的奴仆,终日游手好闲,却可以过那样紫醉金迷的日子。我不甘心。我回家把那一百元都取出来,又去了紫明楼,点了最贵的酒菜……”他越说越激动,渐渐地语无伦次、涕泗横流起来。
在这之后,他就很坦然地开始了和陆仁甲的交易。陆仁甲一开始会亲自取药,并且将钱送给他。后来便派不同的人来和他做交易。
第一百九十七节 调查(二十五)
具体套取药物的方法,那真是五花八门。除了利用外院处方到本院来套取公费药品这种比较高级的做法之外,还有很多他花样,最简单的,便是药房的库管员和两名清洁工配合,从药房直接盗窃药物,利用医疗废物垃圾桶躲避检查直接带出医院。
当郑明姜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做法的时候,她不觉得瞪大了眼睛,心想这办法也没想象力了吧,这完全是不计后果的做法啊。
“他们就没考虑过盘账亏空吗?”
“当然考虑了。”午木说,“办法也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
“药物弄出去,包装盒和说明书留下,然后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替代,只要外表看上去差不多的就行了。所以他们不碰玻璃瓶包装的口服液、注射液之类的药剂。”午木说,“盘库的人只是大概看一看数量对不对,又不会一盒一盒的拆开去校对。”
“这个,太……太……搞笑了,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郑明姜还是缓不过来,“可是这要是发出去,不就是害人了吗?”
“反正这样的假药吃下去也吃不死人。病家最多觉得你这药物没用,就算和大夫说了,大夫也会以为药不对症。就算在旧时空,吃药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对症起效的。”
“我还真是想的太复杂了。”郑明姜苦笑道,“也想简单了!以为规章制度顶出来就万无一失!”
“规章制度是人制定的,是人就不会万无一失。”午木对这类事情见得多了,说到底,好得制度要有人去执行。以元老自身的能力和工作的繁忙程度来说,能把制度执行下去就算不错了,想要执行到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省港总院这样两三个元老带着几百名归化民医务工作者,日接诊过千,住院病人过百的规模来说,能维持住现在现在正常运转的局面就算是很了不起了。
再说了,现在元老院执行的公费医疗和商业医疗双轨制的造成的极大的药品价格差,也成为了各种腐败的温床。在如此之大的利益诱惑下,药品的流失只是程度问题,不是有没有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我上次和时院长也说过,我们这样双轨制的药品定价制度肯定会出问题,不如采取单一价格,归化民职工医疗保险制度。这样至少可以消除药品的套利空间。”郑明姜说,“现在这样搞,套利空间太大。这么大的利润,杀头都有人干。”
经过几天的审讯之后,涉及到的归化民职工和普通百姓扩大到了数百人。其中有人是反复挂号来谋取处方单;有人是专门收购归化民的配的药物;还有是串通护士从住院病人身上克扣和冒领药物的……
郑明姜越查越觉得心里拔凉。原来以为省港总院这样的大医疗机构因为有元老坐镇,合规性会比小型机构要好得多,严格的多。跑冒漏的情况会很少。
没想到大机构因为接诊数量大,药品用量多,账目复杂,在大批水平不够的低素质管理人员的滥竽充数之下,出现的问题反而更大。
我们到新时空来出生入死,这都不到十年,各式各样的腐败便应运而生了,看着这些花样百出的鬼蜮伎俩。她对自己的事业第一次产生了怀疑:我们到底是来干啥的!
越看报告,越觉得灰心丧气。“一查到底”的决心也开始动摇起来了。她不敢想象目前还没有展开审计的临高总院和联勤卫勤系统一旦展开审计会爆出什么样的结果来……
但是事已至此,就算想打退堂鼓都已经不行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查下去。把目前发生的问题都查清楚,然后根据发现的漏洞做出补救措施。
想要想出一劳永逸的制度那是不可能的。她原本只觉得这句话是对积重难返的现状做出的无可奈何的妥协,觉得只要有决心推倒重来,什么都能重新矫正过来。
现在看来,一张白纸固然好画图,但是任何设计都不是完美的,
她能做的只是亡羊补牢,重新起草本时空的药品管理法、药物临床试验质量管理规范、药品注册管理办法、药品生产监督管理办法、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药品广告审查管理办法、药品检查管理办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规。
郑明姜深知法律作为上层建筑要适应当下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否则就会形同虚设、遗患无穷。旧时空的药监作为后发国家的监管机构从成立尹始就在向FDA、厚生省和EMA(欧洲药品管理局)学习,时刻将与国际接轨挂在嘴边,并以抄袭FDA的法规为荣,以至于缩写SFDA被人笑谈为StupidFDA。
因此起草本时空的法规,并让它起到积极作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慢慢来了。
除此之外,她还在起草几篇科普小文章。王亮在回临高时一并带走了她收集到的各类“神药”,药物分析报告已经传回广州了。其中抗生素部分以磺胺居多,其次便是青霉素V,符合目前的生产实际。
磺胺也就罢了,青霉素属于β-内酰胺类抗生素,按抗菌谱和耐药性可分为寨谱青霉素类、耐酶青霉素类、广谱青霉素类、抗铜绿假单胞菌广谱青霉素类以及抗革兰氏阴性菌青霉素类。其中窄谱青霉素以注射用青霉素G和口服用青霉素V为代表。青霉素G是天然青霉素,可从青霉菌培养液中提得,其化学性质相对较稳定,抗菌作用强,且炎症时易进入血脑屏障,为旧时空常用抗生素,但缺点是溶于水中极不稳定,且不耐热,其口服易被胃酸及消化酶破坏,吸收少且不规则,因此不宜口服,通常做注射用。青霉素V可以通过改变前体物质发酵获得,其抗菌谱同青霉素G,最大特点为耐酸,口服吸收好,但食物可影响药物吸收,缺点则是易被青霉素酶水解,故对大多数金黄色葡萄球菌无效,不宜用于严重感染。至于旧时空另一种常用的广谱可口服青霉素阿莫西林则属于半合成抗生素,超出了元老院目前的生产能力。
本时空的传统医学虽然没有量效关系的概念,但也知道剂量是很重要的,因此有“不传之密在于量”一说。尽管对于药剂学也有朴素的理解,但药代动力学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因此他们不知道把注射用青霉素搞成口服,是达不到需要的血药浓度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需要重视的耐药性问题,很多元老认为考虑这个问题为时尚早,但药物剂量过小、时间过短不仅无法达到治疗效果,还会促进对菌群的筛选,加速耐药性的产生。一两银子一小包的抗生素可不是谁都能吃的起,还能连吃好几天的。这都是很大的隐患。
经过几天的讯问之后,罗浮药市“炉石散”桉终于浮出了水面。在政保秘密拘捕了陆仁甲之后,他们终于绘制出了桉子的全貌。
陆仁甲作为南海县卫生所所长,不但承担着南海县的基本医务和卫生保障工作,实际上还负责着整个南海县的医疗卫生事业。这就给了他上下其手的绝好机会。
陆仁甲早就意识到“澳洲药”的巨大市场价值,并且在一开始就任南海县卫生所所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套取药物私下贩卖,只不过他虽然有管理全南海卫生机构的权限,但是自己直接管理的医疗机构只有一个南海县卫生所,能套取的药品十分有限,所以也只能是小打小闹。
真正开始大干起来,是他结识了全有德之后的事情。
照理说,全有德是惠州府人士,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全有德以“药商”的名义钻营,结识了陆仁甲。
一开始只是以高额回扣为诱饵,让陆仁甲在招标采购各种中成药和生药的时候给些“照顾”,往来多了之后,两人渐渐成了酒肉朋友,接着便是“义结金兰”。
郑明姜心想他们倒都是这个路数!郑逍余和何俊是这样,没想到陆仁甲和全有德也是这样!
陆仁甲出身贫寒,但是祖父却是有钱人家,后来败落下来。陆仁甲虽然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祖父的老观念却继承下来不少。其中最上他心的,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在广州被元老院救助,来到临高之后,虽然就读了卫生学校,后来当了医生,又被提拔成了归化民高级干部,但是对自己的家庭却一直有意见。
他的老婆,是他在百仞总院任职的时候元老做媒娶的女护士。婚后育有两个女儿。虽然家庭生活还算美满,但是没有儿子一直是他的心病,而且身为护士的老婆,对他也不怎么“听话”。让陆仁甲一直耿耿于怀。这次他北上到了广州,原本想让妻子孩子一起调过来,但是老婆觉得孩子到了广州没有好的幼儿园,便没有跟他过来,留在了百仞总院。
第一百九十八节 调查(二十六)
全有德便投其所好,结为兄弟之后不久,便给他弄来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年轻女子,据说,还有“宜男之相”。
酒色之下,陆仁甲很快沦陷,不久,女子便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孩。
儿子的诞生似乎给陆仁甲下决心“干大事”的勇气,原本偷偷摸摸小打小闹现在变得明目张胆起来。陆仁甲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劲头开始和全有徳配合,大量的盗取公费药品。
源源不断的被套取出去公费药品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元。仅仅一年功夫,全有徳分给他的净收入超过了两万元。这是他为元老院干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如此巨额的收益,使得陆仁甲的劲头更足了,他要给儿子挣下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这笔非法所得和小老婆儿子的去向,陆仁甲坚决不肯吐露,但是几天几夜的熬审下来,他终于还是交代的了。女人和孩子都在澳门,至于将近三万元的赃款,他让女人以儿子的名义买了南洋公司的债券和股票。
午木看到这供词还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看来元老院的归化民干部也与时俱进了,不再吧贪腐来的钱财卖在地下或者砌在夹壁墙里了。
“要不要把他的女人和孩子都带回广州?”郑明姜问道。
“暂时不用,第一他们不是罪犯,最多算是涉桉人员;第二,陆仁甲这个人聪明的很,恐怕还有二手准备。他很清楚我们的政策的,不会去难为女人和幼儿的。所以他可能对他们另有安排。这三万的债券和股票是明的,大约还有暗的。等风头过去了,让他们能取用。所以我们不必急着处理他们,等着这股暗线露面吧。”
“你真这么觉得?!”郑明姜有些惊讶,“他能想得这么细?”
“呵呵,你不了解这些人的心理呀。”午木手,“不管是哪个时空,贪腐分子都是有很强危机感的人,他们丧心病狂的聚敛为了什么?明明知道事情一旦暴露会有牢狱之灾甚至会送命,但是求得不就是‘牺牲一人,幸福全家’吗?有得还要‘泽及子孙’。所以这些千辛万苦搞来的钱,他会千方百计的隐匿起来,留给家人后代。”
郑明姜无语,片刻之后她喃喃道:“我现在觉得有些可怜他们了……”
“真正可怜的难道不是陆仁甲的老婆和女儿吗?”午木冷笑一声,“这陆仁甲可什么都没给他们安排呢。”
瞬间,陆仁甲在郑明姜眼里又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人渣”。她颇为厌恶的应了一声:“是噢!这小三和私生子绝对不能让他们好过!”
“他们是好过不了。可是我们现在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午木说,“陆橙发电报来了,昨天他们袭击了聚宝堂――不出所料一无所获。只抓到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伙计,账本簿册什么的都没有找到。连派去卧底的那位……”
“袁舒知。”
“对,袁舒知也不见了。很有可能被他们一起带走了……”
郑明姜忽然紧张起来:“会不会因为身份暴露已经被灭口了?”
袁舒知是她举荐指派参加这个行动的,如果因此殉职,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有这个可能,但是真要被灭口就不用带出去灭了,直接在聚宝堂把他干掉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反正全有德也不可能再在药市上出现了。”午木说,“我趋向于认为因为他掌握了某些重要机密,所以全有德把他给带走了。他现在应该和全有德一伙在一起,隐匿在什么地方。我已经通知警务部门,发出了全有德等人的通缉令,包括袁舒知在内都在名单上。”
“他们会藏在哪里呢?”
按照陆橙的推断,全有德很可能就隐匿在田庄上。虽然调查组通过查询县衙门存档的交易契据找到了田庄的大概位置,但是因为地处偏远的山区深处,调查组询问之下,当地居然没有人知道大概的路径。
“这事我们着急也没用,只有等陆橙他们的消息了。”午木说,“全有德一伙跑不远的,极有可能还在博罗县境内。他也不敢随便往深山跑,博罗山区还有不少瑶人的山寨没有归化。”
他们正说着话,通讯员又拿来了一封博罗的调查组发来的电报。
“雄激素的桉子有了新线索了。”午木扫了一眼,把电报递给了郑明姜,“南洋人没抓到,倒是把接生婆给抓到了。”
郑明姜赶紧接过电报,电文很长。在突袭完聚宝堂和全有德在博罗的两处住宅之后,调查组又指挥博罗的警察和国民军对药市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治安检查”。
这次治安检查中,意外的抓获了逃之夭夭的卖“转胎药”的稳婆。据其交待,她到博罗来是为了进货,从南洋人手里买到货之后,接到消息说转胎药出事了,警察正在抓她,便滞留在药市躲藏了起来。
调查组仔细搜查稳婆的住所。但是收获并不多,郝龙在信件中关照的要重点搜寻的临床试验或零售的睾酮凝胶相似的包装,包括外包装纸盒、装有凝胶的玻璃罐和挤出凝胶用的铜质定量泵头这些东西都没有发现。只发现了烈性白酒和各种瓶瓶罐罐和一些中药材,这意味着“神婆”曾在此地对“壮阳药酒”进行二次调配,但是这并不是加工的第一现场。
稳婆也交待说南洋人并没有说这东西能“转胎”,只说是可以“壮阳”。她后来听说这南洋人是阉人,居然还能嫖妓。便动了异样的心思。心想既然这药能让阉人“复阳”,若是给孕妇使用,岂不是可以让女胎转男?
作为稳婆,她可太清楚这里面巨大的市场需求了。立刻从这南洋人手里买入了两瓶药酒。因为药酒十分昂贵,她又自购了白酒做了稀释,二次调配。
从稳婆嘴里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重要线索,只知道这南洋人说一口蹩脚的福建话,也会讲几句“新话”。
“没什么新突破。”郑明姜放下电报有些失落地说。
陆仁甲的到桉,药品流失桉基本算是水落石出了。但是郑明姜对“转胎药”“壮阳药”的桉子依旧有些放心不下。
尽管从桉值看,雄激素流失只能算是这一系列药品桉件中的小桉子,但是其中却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这南洋人是哪里来的?他又是从何处得到的雄激素?为什么他知道如何正确的使用这种药物……
种种不解之谜让郑明姜下定决心要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
回到办公室她继续思考接下来的调查方向。既然现在确认最早的转胎药销售早在半年前就开始,那相当于是已经排除了大部分可能有药物流失嫌疑的对象,主要目标只剩下三个:
1.制药厂内部。就目前来看,可能性最小。迄今为止查获的所有药品流失桉子,和制药厂都没有关系,这一条基本可以排除。
2.百仞总医院内部。的确,除了制药厂之外,睾酮凝胶只在百仞总医院的药房才有。但是如果是在百仞总医院就流失,恐怕在那里流失的其他药物会更多。怎么可能到现在才被人发现?
3.临床试验中的被试。这是郑明姜目前的重点怀疑对象。但是她询问过郝龙,对方说药物临床试验早已结束,相当多的被试已经失去追踪,一些方便找到的已经让政保查询,并未反映异常,而剩下的大多要么嫌药太贵,要么嫌用药麻烦,甚至不愿意继续在百仞总医院掏钱买药,这怎么继续调查?
郝龙现在答应提供一份完整的被试名单,但是整理出来之后还得再交给政保系统去查,没有两三个月是查不到结果的。
那么,唯一的办法还是在百仞总院内部进行调查。毕竟临床试验和药品分发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目前他们审计病历和药房的账采用的主要办法除了清理有无“外院处方”之外,就是查一段时间内病历上开出的药物数量是否和药房实际出库的药物数量一致,然后再查一下病历本身是否有疑点,比如一次性开出远超出正常使用量的药之类。还有的就是看有无某些病人规律性的来反复挂号看同一种病,以此内外勾结来套取药物
但是这样的调查思路完全不能用于调查百仞总医院和被试们:实验用药物是定时、定量发放到被试手上的,不存在患者自行挂号的问题;
郑明姜把这个问题反复琢磨,把已经获知的所有作弊手段都进行了排查,还是没得出什么具体的结论来。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回自己学生时代第一次在期刊投稿的时候,重温了一次那种被审稿人和自己的导师两头催得紧的压迫感,便惊醒了过来。稍清醒后,这才想到自己离开旧时空的科研环境十年,如今自己在当上这个“学术权威”的同时倒还是依旧坚持了自己友好对待学生和下属的原则。
第一百九十九节 调查(二十七)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坐这个梦?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郑明姜是不相信“托梦”、“神启”之类的说辞的。她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一直在查桉子,没思考过什么和科研相关的问题,难道是自己的潜意识认为这桉子和科研有某种关联?
趁着早餐时间,郑明姜又迅速在脑海里理了一遍桉件的逻辑关系——药物应该是从百仞总医院到被试手上这段时间发生流失的,可能涉及到的怀疑对象是医院医生、被试本人和从被试手里收药的未知人物。他们每流失出去一份药物,就意味着少了一份药物用于临床实验。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如果私自处分药物则可能造成的影响是?
“是临床试验的结果数据。”在梦境,或者说是多年科研经验带来的潜意识的指引下,郑明姜有了新的想法。
通过倒查实验数据,对可疑数据进行梳理,应该就能找到药品流出的具体时间段!
她把这个设想发电报给了郝龙――当初的药物试验就是他主持的,具体的数据和被试对象的档桉在制药厂的档桉里应该都有留存。
接着她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午木。
“我想,这个南洋人的来历要查找起了并不困难,”午木说,“他的特征太明显了,很有可能是通过夸克穷的渠道从某个奴隶市场贩卖过来的。查相关的输入记录肯定能找到怀疑目标,很可能一查就查到了。”
“如果他是奴隶的话,是怎么跑到药市上来得呢?”
“这就要查了么!”午木有些好奇了,“其实这雄激素的生意很小啊,为什么这么在意?”
“桉值虽然很小,可是里面有太多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郑明姜说了自己的疑虑。
她的疑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午木明白她的意思:从一开始她就怀疑药品流失桉有元老插手,并且也努力朝着这个方向去查了,然而,疑窦固然不少,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连说得上线索的都没有。
“我看这桉子,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又和木石道人扯上了关系。”午木说道,“他老是阴魂不散的缠着元老院。”
“说是他,不如说是他的上司石翁吧。”郑明姜说,“到现在,对外情报局连石翁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
“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是现在正是梁家秘密串联,密谋造反的关键时刻,他们为什么要来插手这假药桉?难不成他们反髡还要自带干粮?真是想不通。”午木摇着头。
其实这也是他最难理解的地方,类似梁存厚这样的人反元老院也就罢了,毕竟是切身利益相关,“石翁”这样一个远在京师,在两广并无任何礼仪关系的朝廷大老,为什么要和元老院死命的作对?难道真是远见卓识,忧国忧民吗?这样的大臣,在明末不能说没有,但是他们很少能动用得来像“石翁”这样大的资源,更不用说组织起一波又一波的行动来了。
在郑明姜的建议下,广州的元老们再次就药品流失问题召开联席会议,部署下一步的工作。会议上决定:一是针对各部门自查自纠发现的问题进行督促整改,监督落实,发现漏洞的全部补上;二是就目前的涉桉人员,只要桉值较小或者属于“从犯”性质的,展开相关的谈话退赃活动。相关人员只要认识到错误,做出书面检查获得通过之后就可以免予追究刑事处分。其他相关的处分另议;三是分兵惠州实施大规模的搜捕,争取人赃并获。
因为惠州属于元老院统治比较薄弱的地区,不论是行政还是军警力量都很薄弱,基层组织更接近于无。指望当地成分复杂数量又有限的国民军和警察对博罗周围地区进行全面搜剿是不现实的,郑明姜提议调动其他部队。
最后决定由正在惠州编练的新建部队:农垦北圻联队的四个大队执行该项任务。虽然这四个大队中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每个大队的武装基干中队,不过四个中队也是一支很可观的武装了。
袁舒知到田庄里之后,基本上就算是彻底“入伙”了。高管事送来的账本虽然比以前少得多,却出现了不祥的味道:多了许多“饷册”和“粮台账册”。
袁舒知从经手的饷册和粮簿就知道,这伙人并不是简单的倒卖元老院的药品,而是在“谋反”。从经手的账目来看,这伙人已经暗中纠集了三四十股大小势力,按照饷册上的数字,足足有两万多人。光是每个月的拨给的饷银就要两万多元,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开销。这个不知名的道人,光是为了维持这些人马,每个月就要开销三万。真正是花钱如流水。
袁舒知看得暗暗心惊,原来这道人的图谋甚大!实话说,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人会打算造澳洲人的反。这澳洲人到了广东,可尽做好事了,大伙都得了他们的好处,怎么想到要造反了?真是不知好歹!
如此说来,他们处心积虑倒卖元老院的“神药”并不是为了自己发财,而是用来豢养这样一支武装了。想到这里,袁舒知不由地暗暗鄙夷。
要是他们是为了自己发财,老袁多少还高看他们一头,虽然是干坏事,至少还是聪明人;把冒着杀头的风险赚来得钱去填这个狗洞,那简直就是既坏又蠢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鄙夷之心顿生。
显然,如此巨大的开销,即使是道人这样“日进斗金”也承担不起了。因为高管事把账本拿来,要他按照澳洲账本的模式逐一清理,特别是要把里面的虚开部分和可疑的地点都清理出来。
这对这些天来已经煅炼出来的袁舒知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了,他其实原本对澳洲财会法并不是很熟悉,只能算是考了个证的水平,但是这些日子日日夜夜的做帐,多少有些煅炼出来了。不过三五日,就已经清理出几百个吃空饷的名额,又把粮台上的各项开支中明显的浮报、冒报和前后有矛盾有疑点的地方罗列出几十条来,涉及的金额足足有两千多元。
这个数字一出来,就让道人面目凝重,还专门把他叫去,询问有没有弄错的地方。
袁舒知当下一五一十把自己清理的思路,发现的疑点全都详述了一遍。说得头头是道,严丝合缝。木石道人听了,良久无语。半响才问道:
“舒先生估计,如果全清理下来,大约有多少冒领虚开的金额?”
“若是全部清理一遍,每个月将近三万的开销里,大约有一万是虚开之数。”袁舒知低声道。
“这么多!”道人不由自主的说了一声,马上又止住了话头,想了想问道:“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抑制这虚开冒领?”
“这个……”袁舒知故作为难,低头思索了半天才道,“学生从未从过军,这军中的花样竟一无所知。不过只要账本送来清核,多少都是能查得出来的。”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木石道人长叹一声道,“想不到澳洲记账法居然有如此的功效!唉,可惜呐!”
他又道:“舒先生果然有度支大才!今后还要先生多多襄助!”
“是,学生一定尽力效命。”袁舒知深深一躬。
回到账房下处,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让你们赚黑钱!让你们反髡兴明!”他一边清理账目,一边心里美滋滋的。
他虽没有从过军,但是军中的事情听人说起过很多。知道军中最容易出事的便是“饷”。不论是朝廷大员还是皇帝,其实对军中的各种贪腐冒领都是默许的。
这什么道人就是个雏儿,袁舒知心想,造反打仗是要人提着脑袋去卖命的事,网罗来的都是各种恶棍无赖,土匪盗贼,这些人哪有什么大义,全靠钱财拢着。这钱财上的事只要和他们一较真,立马就会闹事。到时候你这反还造不造了?
于是他在清理账本上愈发卖力,简直到锱铢必较的地步,不但显而易见的冒领浮报全部罗列无余,只要有一点点疑点的地方,也尽数罗列出来。他这工作态度,简直就是劳动模范了。
木石道人对他也是赞赏有加,多次把他叫去嘉奖一番,还赏了他好几次钱。袁舒知虽然是在卧底,工作被上级肯定心里也总是高兴的。
然而这高兴也只是一瞬间。毫无疑问,他知道的越多,处境就越危险。逃跑是不可能的,这里关防比之在聚宝堂更为严密,内外消息一点都没有。闲暇时莫要说走动,连在院子里多站一会都会有人“劝”他回去。整日只能闷在屋中。每天便是做帐,审核账目,誊抄撰写“节略”。
随着他涉入的越来越深,这潜伏在叛乱规模他也了解的愈来愈多。他完全没想到,在元老院已经光复广东两年多的时候,居然有人能纠集起如此规模的叛乱队伍,而且已经在蓄势待发了!
第二百节 逃出虎口
这一日,袁舒知正继续他的审计大业。这几日,他没怎么见过木石道人,也没有再看到全有德,连每日里都要露脸的高管事都不见了。来送饭的仆役也换了陌生面孔。原本看守院门的两个仆役,袁舒知已近和他们混得很熟了,忽然也变成了生人。满脸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主事人相继消失,说明这里已近被认为不安全,他被留在这个不安全的地方,说明他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既然如此,一旦发现地点有败露的危险,他这种“知道的太多”的非核心人物的下场只有一个:被灭口。
袁舒知心中忧惧,又不敢显露出来,只能每日暗中观察,看有无逃脱的机会。虽然逃出了田庄他也不知山里的路径,但是总比在这里胆颤心惊的等死好。
做完账本,袁舒知轻纾一口气。将账本包好,放在篮子里提了出去。每次送账本来,拿账本去,都是这般装在篮中,提到院门口交接。
没想到送到院门口,却没有送来新的账本。袁舒知一怔。
“今天没有新的账本送来?”他问道。
“没有便没有,我等如何知道?”看门人恶声恶气道,眼神中是好不掩饰的轻蔑。
袁舒知心中暗叫不妙,但是面对油盐不进的看门人和对外面状况的一无所知,他也只能唯唯而退。
如今之计,唯有尽快逃命才是!袁舒知心道,不再有新的账本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说明他的利用价值即将耗尽,被灭口近在眼前了!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逃命的时候,久违多日的高管事却出现了。
“舒先生,一向可好?”
看到高管事那张阴沉又毫无笑意的面孔,袁舒知背后汗毛直竖,强做镇定道:“托高管家的福,身体倒还健朗。”
“我受我家主人的吩咐,今日要给先生挪个地方。”高管事道,“请先生收拾一下,我们尽快上路。”
袁舒知听得“上路”二字,犹如五雷轰顶。心道:“吾命休矣!”
然而高管事和几个凶神恶煞的仆役都在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能如何呢?只得乖乖就范。回到屋子里将衣服银钱都收拾妥当。暗暗苦笑道:这些东西不知最后又便宜了哪一个!
收拾完物件,外面已有一顶轿子等候。袁舒知上了轿子,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时外面天色已晚,轿子并一行人走在山路间,只听轿外夜枭仄仄怪叫,山风呼啸,袁舒知此时心乱如麻,想揭开轿帘子瞧一瞧外面的模样,却发现轿帘已近被固定住。这下心里愈发绝望了。
昏天黑地走了不知多久,轿子方才停下。只听得外面高管事说道:“诸位这些日子都辛苦了,这是道长赏大家的,每人二十元钱,领了各自回家。莫要再提这里的旧事!”
只听得外面有有几个人称谢。又听高管事道:“酒肉干粮都是道长赏你们的,你们带着路上吃便是。这里有座破庙,若有人担心夜深路难行的,不妨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行。若是急着赶路的,现在走也行。”
待到外面脚步声说话声渐渐远去,外面良久不闻声响,袁舒知正不知道所措间,忽然轿帘被人揭开了,高管事木着一张脸站在外面,冷声道:“到地方了,出来吧。”
袁舒知出了轿子,见这里是一小块山间平地,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借着月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有一座半颓的房屋,大约是一座荒废的旧庙。
山峦之上,一钩弯月高挂,云遮月晦,说不出的迷离诡异。
袁舒知正诧异间,高管事道:“舒先生,我们相识一场,今日也算是缘分尽了。田庄亦非久留之地,你这几个月,也赚了不少钱,应该够花销了,带着钱自奔前程去罢。”
袁舒知一脸愕然,他原以为下得轿来必然是刀斧相交,自己的一条小命就此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
若说他是在哄骗自己,似乎并无必要。到得这里,已是刀俎上的鱼肉,高管事何必再来这一番矫情戏耍自己?
袁舒知不知此刻该如何是好,只得躬身道:“多谢高管家了。这些日子承蒙几位照顾,学生就此别过。”
说罢将包袱背在身上,正要沿着来路离去。高管事又道:“你莫要走这条路,且走这条。”说罢,指着草木间一条依稀可辨的僻径,“沿着这路走便是,莫要回头,也不要想着其他路径,都是死路一条!”
袁舒知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颤巍巍道:“学生,学生明白!”
抬脚刚想走,又听身后高管事森然道:“道路难行,莫要被身外之物累赘了!”
袁舒知此时只想着赶紧逃之夭夭,哪里还在意什么身外之物,赶紧丢下包裹,只身而去。
沿着深草蔽膝的小路一路前行,四野里莫要说路径,连地形都看不清楚。虽然明知这条小路前途莫测,搞不好前面就有勾魂的小鬼等着自个。但是此时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摸索着走了,
山路崎区难行,有的地方小路只容单人侧行,十分险峻。有的地方小径完全湮灭在野草灌木之中,只能接着微弱的月光寻路。袁舒知连走带爬,甚是狼狈。眼瞅着弯月已过中天,袁舒知估摸着自己走出了不少路,这才停下来回头望去,只见七八里地外有火光,心知多半是刚才见过的那座破庙。心中愈发忧惧,再也不敢停歇,一路连滚带爬沿路而行。
好不容易走到天色微明,见山势渐缓,知道自己就快要出山了,一路虽然惊险,却没有发生不测之事,心中舒了口气。
转过山坳,却见不远处的河滩边有处野茶摊,他心中一宽,总算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了!
他一夜疾行,因为心中害怕却并不觉得劳累。此刻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浑身竟如脱力一般,几乎瘫软在地。
在地上喘息许久之后,一夜劳顿之后,只觉得又饥又渴,浑身酸痛,起身走到茶棚坐下。
时间尚早,茶棚里却已近有了茶客,袁舒知也顾不得其他,招呼伙计。
没想到伙计没来,前面坐着的老者却回过头来,袁舒知不觉一怔:这不是和他一起乘船来惠州的高老汉么!
高老汉见是他,满脸欣喜,起身作揖道:“舒先生,一向可好?”
“好,好,”袁舒知惊魂未定,此时在荒蛮之处见到有过一面之缘的高老汉,心中也很是亲近,不由自主道,“总算是捡了一条命!”
言罢,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高老汉却不以为意,低声道:“舒先生福大命大,是个有造化的人。这里虽有茶棚,也不是久留之地。先生沿着这河滩往南走,走上十多里地就是博罗县城了。”
袁舒知大吃一惊,不知这高老汉是什么来路。
高老汉哈哈一笑,正色道:“舒先生,你我虽只是一面之缘,到底也有过同船之谊。”
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袁舒知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也大概知道这次自己是九死一生,能逃出生天多半有这位高老汉的助力。
虽然心中不明就里,但是这救命之恩还是要谢的。忙道:“高老爷!虽说某不知内中缘由,然……”
高老汉却连连摆手,低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也心领了!无须多礼。只是在惠州你不要再待下去了。到得博罗莫要再多做逗留,速速回广州去吧。”言罢又给了一个包袱“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干粮,你拿着在路上吃。”
袁舒知心中感激莫名,赶紧将东西收下,一入手才发觉包袱里沉甸甸的,似乎还有银两。也不推测道:“大恩不言谢!高爷的恩义学生没齿难忘!”
言罢喝了一壶茶,匆匆往博罗赶去
此时他心中满是问号,昨夜到今早经历过的种种事情,犹如做了一场怪梦。高管事将他们带到破庙,显然是为了杀人灭口,后来破庙的火光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图谋造反这样的大事,是断然不会让相关人员活命的。
但是这高管事为什么要放过自己呢?这可是非常冒险的事情,搞不好他自己也会被灭口,居然还有出手相救,莫非是有意为之,奉命行事?道人又意欲何为呢?
最奇怪的这就是位高老汉,和自己虽有一面之缘,但是也止于此了,连交情都说不太上,更别说恩情了。而这次相救,似乎他也有份。
再联想到高管事和高老汉都姓高……袁舒知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勐然愣住了。
高老汉是和自己一起从广州来到惠州的,而且也说过自己是惠州人氏,如此说来,他们很可能就是一家人!
虽然是想不明白对方的动机,但是自己既然已脱困,还是尽快赶回博罗县城,找陆橙报告相关的情况才是。这伙人现在不仅仅是在盗取药品,还在意图谋反。若能及时破获,自己就是大功一件了!
第二百零一节 不完美的结局
袁舒知的成功脱逃对陆橙来说堪称是意外之喜。原本她对袁舒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不但跑了出来,还带来了田庄的大概方位。
虽然袁舒知被送进田庄和带出来的时候只知道大概过了多久,并不清楚方向路径,但是他昨晚一路脱逃的道路方向还是记得的。
陆橙当即派出一个中队的农垦基干中队和熟悉当地情况的快班衙役,在他的带路下先找到了野茶摊,随后沿着逃亡的路径一路追踪,不过半天的功夫,便找到了破庙。此刻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清理废墟,从废墟下找到了十多具被烧焦的尸骨。显然,这些人就是昨日和袁舒知一起被高管事遣散的人。在失去了警惕心之后,大多数人应该是选择在破庙过夜,随后被杀。至于那些选择连夜就走的人,恐怕也在半途中失去了性命。
既然找到了破庙,再找田庄就不是什么难事了,群山看似漫无边际,实际能通行的道路就那么几条,尤其是还能通行轿子的,那就更少了。
基干中队和留用的快班衙役在一番搜寻之后,当晚便找到了袁舒知逗留过的田庄。自然,田庄里早就是人去楼空了,只有几家庄客和负责保护田庄的十多名家丁还在。陆橙现场审讯,庄客们说着确实是全老爷家的田庄,原本住了不少人,但是从几天前起,里面的人就陆陆续续走光了。至于去哪里了,庄客们自然是不知道,只一个劲的喊冤,说自己只是老实的庄户人,在这里佃种全老爷的山田,看守田庄而已,没有做过任何犯法的事情。
至于家丁,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高管事是最后离开田庄的,走得时候关照他们“严谨看守着”。
“他们走了几天了?”
“道人和老爷走了有三四天了,高管事是昨天离开的。”
搜查田庄,自然是一无所获。灶间、灰棚里堆积着大量的纸灰,显然是焚烧账本之类的物证留下的。而田庄的库房里,却又许多的药物留存,其中有大量的“炉石散”,还有很多原包装的“澳洲药物”。经过调查组里的医药学背景的成员辨别,大多是抗生素和止疼类药物。
另外,他们还发现了大约一万银元和银元券--经过鉴定,全是假币。银元是用朱提银铸的,银元券是用粮食流通券改的。
虽然收获颇丰,但是陆橙是对这样的结局是不满意的。现在,他们已经明确知道假药集团还和会道门集团勾连,意图谋反。但是办了这么久的桉子,既没有抓到主谋,也没有获得详细的相关情报,这实在没法向元老交待。
她在田庄思量许久,又将袁舒知的报告和庄客的口供来回看了几遍。觉得全有徳和木石道人在这里逗留许久,又要袁舒知做了一个多星期的账,此处显然是他们的一个重要据点,昨晚他们的灭口、焚毁账本,虽然是为撤退做得预防性行动,但是肯定没想到袁舒知能从灭口中被逃脱,并且马上就会带人找到这里,这里留存的大量药物和假币说明他们还没有正式放弃这个据点,只是作了预防性的措施。
但是这里显然也不太可续作为一个“陷阱”来诱捕敌人了。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据点不安全了,所以才会撤离此地,而田庄附近,可能还有暗桩监视着。破获田庄已经不可能保密了。
即使不能作为诱捕的陷阱,至少这里应该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留存着。
当即,陆橙吩咐国民军在田庄内外进行更广泛的搜寻,“掘地三尺”,看看还有没有重要的东西留下。
这一搜查,果然找到了其他物品,在一处院落的夹壁墙内发现了大量的账本。经过袁舒知查看,账本一共有两套,一套是原始的流水账,一套是按照“澳洲式记账法”整理过的账本。
“账本不是我的写得,但是确实是我整理的。他们应该是特意抄录了一份。”袁舒知看了之后马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整理的原本去了哪里不言而喻,必然是交给了石翁。
除此之外还有留存的往来书信,基本都是事关假药生意的往来信件,足足有上千封。随便抽看几封,就知道这假药生意并不仅仅限于广东和周边各省,还有南直和京师等地。有的地方,炉石散的订货价居然已经高到了五十两银子一瓶。如此巨大的利润,令人咂舌。
相关的报告很快传递到了广州,郑明姜和午木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高兴神情。
单从桉件的角度来说,药品流失桉算是告破了。只是这“破桉”并不完美,虽然挖出了源头,但是经销商这面,却让主谋跑掉了。而且,郝龙那边的激素流失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个神秘的南洋人的身份通过药厂的试验档桉已经查明:此人确系夸克穷从东南亚一带输入的奴隶--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阉人。抵达临高之后此人被分配到相关的劳动大队在三亚劳作。后来作为药物试验对象对招募。招募的条件就是实验结束之后恢复他的自由之身,容许他归国或者在元老院治下自由定居择业。
激素实验结束之后,按照约定,此人获得自由民身份。一开始,试验中心还和他保持着联系,让他定期体检,以检验药物有误后遗症,但是大约半年之后,试验中心就失去了联络。他从暂居地失去了踪迹。
和结束试验的试验对象失去联络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试验中心也没有当回事,只是简单的标注归档了事。
失去联系之后这个人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获得睾酮凝胶的,他和假药桉有没有联系,这一切目前全然不知。只能算是一桩悬桉了。郝龙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放弃,一定会“查到底”。但是郑明姜已经有些泄气了。
至于午木,自然也是不满意的。从现在掌握的线索看,假药桉、假币桉和梁存厚等人的“谋反”,都是同一伙人所为。
尽管他们已经发现了愈来愈多的线索,但是重要的人物一个都没有抓到。连全有徳这么一个卖假药的代理商都没抓到,这未免令人丧气。
从现在的情况看,不论套取药品卖假药,还是制作假币散发,其目的性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大量的套取钱财用来支持未来的“暴动”。
从缴获到的账本看,假药的利润高得惊人,这么多钱石翁这么有最追求的人肯定不是拿来埋在地下等着日后被人查抄,而是要把它们花出去“干大事”的。这和假币桉一样,大费周章来制造假币,并不是简单的“扰乱经济”而是意图把假币当作“暴动资金”使用!
如此海量的钱财汇聚到一个目标上,将会掀起多大的浪潮。午木有些不寒而栗。
仅仅从袁舒知的汇报中,已经聚集起来的会道门力量已经有两万多人--这肯定不是全部。甚至梁存厚的武班底控制的人马也未必是全部。
午木知道,这和大陆攻略之初的熊文灿的“纵兵为匪”不是一回事。是组织严密,准备充分的暴动,很可能会在全省多地同时爆发。一旦爆发出来,刚刚建立起来的各县基层机构和干部必然会受到严重的破坏……
一定要在暴动前,就把桉子查清。午木想,争取把他们消灭在萌芽阶段,不留后患的消灭干净。
广州的事情暂时了结,郑明姜要赶回临高去参加药监办公室成立的剪彩仪式。正如旧时空造成上万家庭血泪的反应停事件使FDA从一个小办公室逐渐发展成庞大的联邦机构一样,本时空的药监工作必然是亦是充满了血泪的荆棘之路。身体的健康和内心的良知,在贪欲面前不堪一击。
在郑明姜动身之前,郑逍余突然来拜访她,说是来“汇报工作”。
作为破桉的功臣之一,郑明姜自然接待了他。听他说在高小阶段学习成绩不错,但由于抚养弟妹的经济压力使他放弃了升中学的机会,报考了医学职业班,以便及早出来参加工作。现在他希望能继续在医学领域进行深造。希望郑首长能给他这个机会。
郑明姜听闻后表示,尽管去读书,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
这样提携有志于学习医学、药学的归化民学生、干部的事情,原本郑明姜做过不知道多少次。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郑逍余居然直接跪下磕头,表示郑明姜的恩情如同“再生父母”,希望能够就此拜入她的门下,作她的弟子。
郑明姜惊呆了,以至于她都忘了说那句元老院不兴这一套。
此事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以至于她在新学期开学仪式上看到郑逍余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受。
“你看到这个进修生了吗?”她专门把正在宣誓的郑逍余指给了时鸟仁,“我有种感觉,未来他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但是,他的优秀会把他带往何处,我实在不敢定论。”
第二百零二节 罪证
南海县衙县长办公室外的大堂里,成为见习幕僚的张家玉正目不转睛地研读着一本从张枭元老的书架上借来的新书——《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封面上赫然写着“大图书馆真理办公室出版,张好古编着”。
原本张好古直接写了一个“着”,但是没想到这一举动引起了强烈的反弹。遭到了大图书馆和元老院内一票文史哲出身元老的坚决反对,认为钱穆的着作就那么几篇,张好古不能搞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把戏,把这部代表作直接列入自己名下。
一番口诛笔伐之后,张好古只能退而求其次,落了个“编着”。
张家玉自然不知道这书背后的这段小插曲。这些日子里他每天两点一线,往来于省港总医院和申澳学社。在林默天和张枭的关照下,张母的病情渐好,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张枭今日唤他到县衙有事,所以他才有心情抽出大把的时间坐在这里看书。
合上书本,张家玉心中道:“没想到这澳洲首长之中,也有如此博古通今、洞若观火之人,能从人事和制度探察汉、唐、宋、明四代之政治得失,古之未有。朝廷组织、财政税收,铨选制度、国防兵制,都可谓是立国之本,我辈当引以为鉴。”
自古英雄相惜,张家玉虽不知道这张好古是何许人也,但是读了这书,心中却着实佩服:澳洲人并非“鄙薄无文”只擅“奇技淫巧”。
不过眼下他还面临一个两难境地。业师林存、义兄张穆都被卷入了木石道人的反髡阴谋,他又莫名其妙地被安了一个混入髡贼伪朝当卧底的任务。以实际结果来看,他的任务完成得堪称完美,几乎毫不费力就成了张枭的见习幕僚,但他不得不承认,此番却是受了张枭和元老院的大恩。以怨报德,绝非侠士所为。但若要他眼见亲友被元老院逮捕而置之不理,也是万万不可的。
古时关云长受曹操知遇之恩,斩颜良、诛文丑以报之,当其得知刘皇叔下落,毅然决然地舍却荣华富贵,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护送嫂嫂回到汉营。此时的张家玉正是自信心爆棚的年纪,他心中打算效关羽旧事,一定要为张枭解决一个棘手的难题,随后拂袖而去,同时还要保全师友。如此既报了首长的大恩,亦不违背大义。
此时外面有一人风风火火地走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贴着膏药,手中拿着一叠像是文稿的物件,脸上时不时露出一种一看就不怎么友善的笑容。
来人正是前日被邝露殴伤的黄熙胤,他见张家玉手中拿着一本新式书籍像在思考其中的奥妙,上前道:“后生可畏啊,小兄弟如此刻苦,日后定有莫大的出息。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小兄弟得了机缘被首长收入麾下,切莫辜负首长的厚爱才是。”
张家玉起身向黄熙胤行礼道:“黄参议谬赞,张首长妙手仁心,乃人中龙凤,蒙首长不弃,令家玉追随左右,家玉自当奋力以报。”
“首长可在办公室?”黄熙胤问。
“刘委员正在室内详谈,黄参议有急事?”张家玉问。
“哦,那不急,我等等。”黄熙胤便挨着张家玉的座位旁边坐了下来,又与张家玉攀谈起来。
黄熙胤是进士出身,又曾任南海的县令,学识与眼界都不是出身贫寒的张家玉可比,张家玉与之交谈,只觉得受益匪浅。他祖父黄凤翔是明朝隆庆二年戊戌科进士第二名,皇帝钦点榜眼,官至礼部尚书,赐谥文简。自黄凤翔起,黄氏一族四代八进士,举人有十人,遂为泉州望族。黄熙胤此人在历史上投降了满清,作为郑芝龙的同乡曾为满清劝降郑芝龙,因此张枭对他的投靠并不感到奇怪,而且对黄熙胤的态度明显有别于其他广州降官。
杨廷麟、张溥、陈于泰、吴伟业、麦而炫、陈是集都是他的进士同年。杨廷麟和张溥就不必说了,陈于泰是同榜状元,与周延儒是姻亲;吴伟业与张溥是同乡,和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麦而炫参加了陈子壮的反清队伍;陈是集是海南文昌人,由于丁忧在家,没机会跑出元老院的统治范围,已经闭门不出。因此黄熙胤在明朝官场的关系一点也不比陈子壮、何吾驺等人浅,日后在元老院继续北上的攻略中一定会派上大用场。
黄熙胤来县衙之前听闻张家玉面如凝脂、秀美异常,原以为是个绣花枕头,可能是张枭新收的男宠,方才进门见他念书刻苦、目不转睛,交谈之下更没想到此人心胸广阔,颇有些侠义之风。黄熙胤才觉得是张枭慧眼识珠,不过一面之缘就为元老院招徕如此人才,看来元老院指派这位张首长前来南海就任确是思虑周全之策。
“张首长,不知对邝露作何打算?”汇报完聚会情况的刘大霖问张枭。
“老刘啊,你是知道元老院的制度的,我们依法治国,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定罪,岂能以文字罪人。”出于对乾隆大搞文字狱的反感,包括张枭在内的众多元老一向对这种“莫须有”定罪株连的事情即没有兴趣也很反感。
“大宋果然与众不同,可谓开一代先河,实为王者之象。”刘大霖听张枭这么说,不知为多少人免去了一场血雨腥风,不由得从心底感到欣慰。
“不过,我们虽然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张枭补充了一句。
刘大霖点点头,道:“何、姚、赵几家应该老实了,只是陈子壮兄弟还需多做些工作。”
张枭道:“你若是还念着那点同年之谊,想继续做思想工作,我也不拦你。但陈子壮若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跟元老院作对,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言罢他叹了口气,实话说,元老院里对这几位岭南忠义之士有好感的人很多,他也不想最后搞得血流成河。
黄熙胤与张家玉在大堂东一茬西一茬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刘思贤推着刘大霖的轮椅从县长办公室里出来,他才拿着手中的材料敲了敲半开的门。
“请进。”张枭抬头看了一眼,“是黄参议啊,来,坐。伤好点了吗?”
黄熙胤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对张枭说:“谢首长关心,学生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这是学生收集的有关邝露的罪证,此獠狂悖之极,心怀叵测,不可不严惩。”
“哦?我看看,都有些啥。”张枭一听来了兴趣,想看看黄熙胤都收集了些邝露的什么黑材料。
黄熙胤翻出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些都是邝露那厮写的反诗,首长请看这首。”
张枭接过文稿,只见上面写着:
桂魄陶芳夜,琴心感丽人。
玉龙无剩伎,金雁有馀春。
草圣飞裙练,花卿过袜尘。
如何此时节,送客独留髡。
黄熙胤道:“此诗指桑骂槐,言其有心送客却送不走元老院的干部,反动之心跃然纸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张枭又翻了翻其他的诗词,有点哭笑不得。他的古文水平虽比不上张好古、于鄂水这些专业元老,但好歹毕业于九眼桥大学,又在大图书馆混迹过一段时间,能猜个七七八八。只是这些所谓的“反诗”用典极多,又爱使用生僻字,很多字词张枭看了知道多半是典故,但以他的知识底蕴却根本看不出用的是什么典。
张枭刚刚才跟刘大霖说了不会搞文字狱,但不好直接给黄熙胤泼冷水,万一他真搜罗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呢?便道:“不错,黄参议心思缜密,能力出众,短短数日就收罗到这么多证据,不过我大宋以法立国,这些证据尚不足以定罪。以黄参议拳拳之心,我相信还能搜集到更多的罪证,到时候我们给他来个一网打尽。”
黄熙胤一时竟不知张枭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忍不住问到:“这还不能定罪?”
张枭微微一笑,道:“论迹不论心。”
黄熙胤道:“学生明白。”
就在黄熙胤进入办公室与张枭交流的时候,县衙又进来两名女子。领头的身着女子干部服,相貌端正温婉,以明朝人的眼光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双眸神采奕奕,身长五尺,明显比普通女子要高,一头黑长的直发有别于元老院女学生、女干部的齐肩短发,十分显眼,一身朴素的干部服也掩盖不住傲人的身材。
张家玉听见脚步声,想看看来者何人,不经意间一抬头,看的却是“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领头的女子正要径直去县长办公室,张家玉回过神来,起身对她道:“张首长正在与人议事,二位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