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节 学宫往事
“家玉,好久不见……”申澳学社的好友对突然出现在学社中的张家玉打招呼道。
“近日可曾见了杜首长?”张家玉焦急地问。
“昨日还来了,杜首长还问起你来。”
“首长在何处?”
“首长正职乃恩平县令,不能在广州久留。今日即将返程,你若赶得快,
说不定在天字号码头还能遇到……”
“谢了!”不等社友说完,张家玉已经飞身而出,剩下一屋子的人满头问号。
片刻之后,满头大汗的张家玉赶在杜易斌登船之前在天字号码头拦住了他。
杜易斌对张家玉今日的举止感到有些奇怪,这可不像平日里的他,不过听了他说的情况,
顿时能够理解,果然是个至孝之人。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还不是小事一桩。”杜易斌打了个哈哈,随即令人拿出批条,在上面写了起来。
“呜呜呜……”元老专用舰的汽笛声响起,提醒着杜易斌赶紧上船,繁忙的元老院的时间观念是以分钟计的,哪怕是元老,也要遵守既定的规则。
“林默天对广州元老的签字还是认识的,应该问题不大。”杜易斌心想。他今日返岗,未曾携带私人印章,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递给了张家玉。
一纸便条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的字更是歪七扭八,然而此时的张家玉拿着却是如获至宝一般,反复端详。这一张便条就能挽回母亲的性命!他赶紧将便条妥当收存好,
往大世界赶去。
“林首长……”省港总医院的办事员小姑娘敲了敲林默天的办公室门,发现没人回答,
便推开一道缝瞧了瞧,
“咦?也不在?”
小姑娘看了看手上的批条,
不知道又是谁的请托。这一個个的都是特需,够首长们操心的了。小姑娘这样想着,
便将批条留在了林默天的办公桌上,退了出去。
“喂,小靓仔,”办事员小姑娘回到医院门厅,招呼张家玉道:“首长们一个都不在办公室,你看今日天色已晚,先回去吧,你明天再来吧。首长签了字再才能发药。”
“可是,家母病重危在旦夕,能否通融一二?”张家玉有些焦急。
“靓仔,人皆有恻隐之心,更何况救死扶伤本是我等使命。若是寻常伤风感冒,赠你几粒药丸也不是不行,但要动用管制物资,非得首长签字不可。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人人都是特需,首长们又先救谁呢?”小姑娘有些不满地说。
“可是……”张家玉心想这髡贼打起官腔来倒是别具一格。
“可是啥呀,这青霉素又不是麦芽糖,想吃就吃,
听说过敏率极高,
还需准备肾上腺素才敢给病人使用,药房的肾上腺素今日急救已经耗尽,只有联勤库房才有库存。万一病人过敏休克而死,你就是哭也哭不回来了。”忙碌了一天的小姑娘有些不耐烦,她非常讨厌拿着批条来得人。
很多特效药物时有时无,除了有钱,还得靠运气。但是某些人就是能拿到批条,把付了钱排了队的人给挤掉了。这也太公平了。所以她对这些人客气归客气――毕竟惹不起,但是心底里非常鄙夷。
“过敏?肾上腺素?联勤?休克?”张家玉对小姑娘嘴里蹦出的这一串串新词毫无概念,完全不明白,只听懂了一个“死”字,顿时万念俱灰。
“是药三分毒,可以救命也可以要命。”女办事员舌灿莲花,对付眼前这样的人她经验丰富,“这不是仙丹,吃下去包治百病。不做好完全的预备,谁敢用。你别心急,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张家玉有心再争执,但是知道这里他吃不开。就是大明治下,他也不过是个区区秀才,没资格“当众咆哮”,更别说这是澳洲人的地盘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家玉想到这里,只得转身离去。
望着张家玉渐渐模糊的背影,小姑娘无奈地摇摇头,医院是世上最温情的地方,也是最冷酷的地方。
申澳学社在五仙观外的“观产”里为社员租了个院子--其实老崔也是象征性收点房租而已,目的是方便外地的活跃分子短期居住。张家玉的积蓄不多,便将母亲安顿在学社的出租院的一间厢房内。
见他母亲这副模样,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同住的社友都觉得于心不忍,又凑在一块儿想办法。
大家都说若是杜首长亲自去医院打招呼,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只怪张家玉时运不济,正好错过了杜首长的档期,若是早回一日,哎。
突然,有人喊道:“有了!”
“有什么了?别一惊一乍的!”
“明日刘大府在南海学宫宣讲新政,同时向市民介绍新上任的南海县长。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可以去求他,一定有用。”
“靠谱吗?首长们都日理万机的,会在意一个平头老百姓的死活?”
“你懂什么?为官一任,最重要的是声誉,首长们不是常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番薯’吗?”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位新县令的背景还有些特别。”
“哦,怎么个特别法?”
“前些日子《羊城快报》上登了头条,新县令出身工业领域,有个雅号叫‘药师’,据说这大宋的灵丹妙药都出自他手……”
不等这人说完,就被其他人打断:“你不早说!”
“谁叫你们不看报纸的……”
“新县令也姓张,说不定五百年前与我们家玉是一家,若是能认个同宗……”
“做梦吧你!”
……
听着听着,张家玉心中燃起了微渺的希望,来了点精神,没想到他离开的这些天里,广州城又发生了这么多的新鲜事。
南海学宫,即南海县学,是古代南海县最高官办学府,始建于南宋,后来由于战乱,三易其址。元世祖至元三十年,移于西城高桂坊之菊坡祠故址,番禺县学亦毁于元初兵燹,当时附于南海县学,二学各析其半,以东属南海,西属番禺。
元初两县学挤在一起,薄于民居,甚隘且陋。明初洪武三年,朝廷下诏全国郡县俱兴建县学,番禺县学移建至城东,南海县学则未易址。洪武二十二年,训导张立以庙学低矮狭窄,请于御史王骥,辟东北民房,扩大县学,并创馔堂(食堂)。洪武二十六年,教谕唐善同扩展华子巷民居,改县学门南向。永乐七年,县学内建大成殿,再次拓展县学后面的地域,并创建尊经阁(图书馆)及东西号舍。正统八年,重建大成殿,复拓学宫后地,建东西号舍十四间。景泰三年,副使韩壅用盐仓街的隙地交换县学东面的民房,扩大县学。嘉靖六年,在县学东侧建聚奎楼,县学前建屏墙,将此处民居迁移到县学南面,在屏墙后修建号舍……
被魏必福举荐给张枭的前任南海县令黄熙胤正带着张枭参观南海学宫,如数家珍地向张枭介绍南海学宫的历史沿革。
“首长,你看,县学东面原有青云路,年长日久,附近居民在路旁筑居室,将路湮没。三年前,是学生带人复修旧址,并修饰兴贤、育才二牌坊。”黄熙胤说起这件事还颇有些引以为豪。
“嗯,黄参议执行力还不赖。”张枭点点头,要知道刘翔清理承宣大街上的违建也得仰仗伏波军的刺刀,说明黄熙胤确实有点能耐。
学宫坐北朝南,南北向中轴线上的建筑由南向北依次为:学宫大门棂星门,然后是戟门,左面聚奎楼,中间为大成殿,左右两侧是连排的大屋(庑)。大成殿后为明伦堂,堂东为成德斋,稍南为教谕宅,西为达材斋,稍南为训导宅。堂左为仓库,右为吏舍,后为尊经阁。
学宫内外有号舍五所:一在尊经阁的东西两面,一在西庑的后面,一在棂星门的南面,一在牌坊兴贤坊的背面。又在崔清献祠后面建名宦、乡贤二祠。启圣宫前建敬一亭,尊经阁前建会膳堂。
此时的南海学宫,占地面积六十多亩,规模远超后世。学宫范围南至华子巷,北至蒲宜人巷,东至忠贤坊,西至米室街,此街下延走木街,是明代广州城内番禺县与南海县分治州城的分界线和西城南北向主干道,而学宫一带,是广州城中私立书院最密集处。
元老院入城后,学宫被征用作为南海县教育局办公地,同时也是南海国民示范学校所在地。后来因为决定县示范学校要立足乡镇的精神,决定在大沥镇设南海县示范国民学校,于是这里旋即又改为广州市国民示范学校,并且在此附设了广州简易师范学校。作为师资的培养基地。也是教育口在整个两广地区的“司令部”。
今日刘翔要宣讲新政,同时向广州各界人士介绍新任南海县长,还将举办广州咨议局的见面会,这样方便张枭日后开展工作更为顺利,因此将地点选在了南海学宫。
第一百五十九节 发布会
广州、南海、番禺的各大士绅家长有的带着家小、有的带着仆人,陆陆续续进入学宫,关心元老院新政策的市民也来了不少,嗅觉敏锐的小商小贩纷纷在学宫门外摆起小摊做起临时生意来。为了元老的安全,刘翔特意从广州的国民军拔刀队抽调人手,
安排在入口处警戒,再专门从过去广东贡院当差的衙役中选拔了若干人负责搜检,检查来访人员的是否携带危险品进。
这些老差役都是搜检赶考学子惯了的人,搜检经验极其丰富。只要没人打招呼放水,什么稀奇古怪的作弊物件都能搜出来。只是一般人那是半点也不会客气。很多士子对考院的“搜检”又恨又怕,长相俊俏的,
年轻的,
免不得会被这帮衙役上下其手,“揩油”“吃豆腐”。所以口碑非常恶劣。
所以慕敏招募这些人充当安检员的同时,
也做好了培训工作。尤其是规范搜检的步骤,明确可以触碰的部位和力度,禁止满身掏摸,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纠纷。
为了便于搜检女性,还从这些人的女眷中招募了若干女性的安检员。
陈邦彦在安保员的指挥下,举手、转身、抬脚,全身上下确认无异常后,才被放了进去。经过安保员跟前的一瞬间,陈邦彦与对方四目相对,微微点头,随即快速地走了过去。
枯燥而冗长的政策宣讲之后,
刘翔继而又道:
“下面我们请广州市证监会秘书任佑梓元老就最近的纸棉风波讲话并答记者问!”
举办新闻发布会是宣传部门的意见。广州目前除了有《羊城快报》之外,还有多家报社和杂志社。
尽管有元老认为没必要办多家报纸,但是宣传口认为多几家新闻单位并不是坏事,毕竟现阶段土著百姓对信息的需求量很大,无论从推广识字,宣传新政还是普及科学都需要更多的传播渠道。
这些报纸和刊物大多有澳洲人的背景,
大部分从临高搬迁来得。包括老牌的刊物《天水生活周刊》《读者之友》《点石斋画报》等等。也有纯粹的民间资本,没错,已经有土著意识到了“新闻纸”的意义。尽管他们对“新闻”和“媒体”的概念依然模糊。
在一个归化民干部的示意下,众人开始鼓掌。伴随着掌声,一位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的中年男子走到麦克风前,他清了两下喉咙,面带微笑地开口,扬声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皱起眉头的男子拍了拍麦克风,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土著也就罢了,后面的归化民干部中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听到“又出毛病了”“这个还是最新技术呢”的对话。
任佑梓返身招呼一位年青人,低声道:“把扩音器拿来一下,对对对就是你们叫大声公的那個。”
“喂喂喂”“大家请安静”“麻烦安静一下”
任一边发声一边双手平摊下压示意,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我想,我今天没有来晚啊。”任微笑了一下,但是台下没有什么反应,任微微摇了摇头。
“同志们好,各位记者,各位广州的父老乡亲,
你们好。我今天代表元老院,就近期广州金融市场出现的一些小波动,简单讲讲院里面的看法,以及我们将采取的措施。”
“我们注意到,近期,有些交易者、投资者,投资交易所谓的纸棉,这个是民间自发出现的一种金融工具,我们相信大家本意是好的,是想解决买卖双方想锁定未来成本和收益这一实际需求,是想促进我们种植业和纺织业的长远发展的。”
人群中传来附和的声音,不少人频频点头。
“但是,纸棉,这种还不是很规范,很成熟的远期合约,实际操作起来呢,因为没有强有力的中间保证机构的制约,出现了很多非理性的行为,比如我们观察到,不合实际地裸空,逼仓,换手率过高,报价严重偏离最近成交价,自买自卖,对敲,盲目加杠杆,啊,导致了一些承受能力差的人,发生了一些,悲剧。这些呢,都不是一个健康市场的表现。”
“所以啊,院里面研判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我们就是说啊,这个纸棉,早该管管了!”
大家面面相觑,随即一小群一小群地小声议论起来。
保持微笑的任佑梓继续开口。
“广州交易所自从成立以来,陆续发行了包括南洋公司、大波航运、润世堂、佛山钢铁等在内的优质高效的大企业、大公司的非优先股票和债券,既为实体经济开拓了一条融资的高速公路,也为广大投资者提供了更好的投资选择,成绩有目共睹,院里面也是高度肯定,啊高度肯定。”
“然而最近民间的这个纸棉交易啊,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场外交易没有政府的监管,虽然交易本身不算犯法,但是啊。这个,风险是非常大滴。有些投资者没这个能力你知道吧,非得去借高利贷,结果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没办法只能卖身去南洋……啊这个卖身……很困难就是。我们之前对这个衍生品,重视不够,我这里也要做个检讨,没有及时把大家迫切的需求好好引导起来,走一条规范化标准化的道路,导致目前这个局面,我们也是深感痛心。”
“接下来呢,我们将开始严打非法交易百日大行动,彻底清理各种不法行为。另外,我们也正在研究,啊,这个研究……研究什么呢,主要是研究如何满足大家的投……投资的需求。我知道,广州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社会游资的量是很大的。所以我们也正在研究,出了债券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以投资的方向呢?这次的纸棉事件也给了我们启发!所以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不是现在啊,是在适当的时候,推出标准棉花期货、棉纱期货,以便为各厂商、投资者提供最高标准的金融衍生品服务,同时享受到最高水准的投资者保护。这也是积极响应院里有关金融要切实服务实体经济的号召。”
“好,我这边就讲到这里,下面请各位记者有序提问。”
话音刚落,站在最前的一位戴眼镜青年男子立即举手。任点点头,青年干部把扩音器递给了他。
“任首长,你好,我是《羊城快报》记者,请问元老院对即将上市的期货有何具体监管措施?合约信息何时公布?谢谢!”
“很好的问题啊。不过现在还说不上‘即将上市’。毕竟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目前这方面条件还不成熟,需要长期的调研和前期的准备。所以我们将会推出一个‘预付款远期合同’的简易模式,风险可控。同时莪们将颁布相应的期货交易管理条例,后续视情况将升格为法律。条例草案呢,我们也会发布征求意见稿,到时会充分征求最广大市场参与者的意见。合约信息呢,也会向大家征求意见。我这边可以透露的是参考大宋成熟的衍生品交易经验,结合本地实际情况,应该是既可以保证市场的流动性,也可以符合商品交割的要求。好,下一位。”
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举手,任高兴地指挥青年干部让她发言。
“亲爱的首长,您好!我是《读者之友》记者薛晓。非常高兴今天又能和您见面。我感到非常荣幸!我想了解一下,您所说的最高水准的投资者保护,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啊……唔……”
大家强忍住诧异,等待白眼翻上天际的任首长答复。
“这个情况是这样啊,首先,我们会对每笔交易征收一定比例的投资者保护基金,这个条款目前证券交易就已经生效了啊,考虑到衍生品是个新事物,风险较大,我们初期会收取稍高比例,也是一种抑制过度投机的方式。其次呢,我们也会严格管理投资者准入,要求是有一定经验和风险承受能力的合格投资者才能进行交易。再次呢,我们会加强投资者教育,将投资有风险,交易需谨慎,买者自负等等理念深植人心。嗯。”
“非常感谢首长百忙中与我们交流。”
“下一位。”
……实话说,这样的发布会和问答多少有表演的性质,主要是为了让土著领会和理解“发布会”的形式,逐步习惯通过发布会来获得元老院的权威的信息。不过这一番问答却非事先写好稿子,多少有任元老的自由的发挥地方。
缙绅大户们其实并不是太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但是纸棉的事情他们多少都听说了,但是和元老们估计的不一样,缙绅大户几乎没有人一家卷入其中,倒是管家、仆役、账房之类的下人和家里的姨太太之类有牵扯其中的。对于大户们来说,买空卖空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大胆了。
看起来,元老院对这种交易并不反感,言语中似乎还有鼓励的意思。不过这也难怪,谁不知道澳洲人最重钱财。
第一百六十节 浔阳楼
与会者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了张枭元老的到来。
张枭不是第一次在广州公众面前露面了,不过这一次算是特别正式。因为来得都是本地土著中“有头有脸”的人。人数不多,但是代表了这个城市最有钱,最有文化也最有影响力的一群人。
这些人,在同时期的欧洲城市里叫做“公民”,
人数很少,但是城市的大局却由他们把持。
与会者的名单他已经看过一遍,其中有一半他们扶持的“新贵”和“积极分子”,另有三分之二属于“不表态”人员。他们顺从于新的统治,但是对新政权毫无热情,甚至还有某种敌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些人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
偏偏他们在老百姓当中还享有很高的威望和影响力。元老想要“彼可取而代之”。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就算自命不凡的,怼天怼地的元老院,进了广州借着几个案子大杀四方,现在也一样要捏着鼻子和他们“合作”。
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这真不是一句空话。张枭心中感慨。
想到这里,他冲着台下微微露出笑容,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诸位广州市民们……”
邝露在广州城中的住宅海雪堂位于五仙观附近的仙邻巷,离南海学宫仅一步之遥,今日也来了此地。他十三岁入县学,可谓少年英才,未有科名只不过志不在举子业而已。如今天南巨变,千年圣教荡然无存,南海学宫便成了他心中的牵绊。
当年在家中闲居无事,他便会来这里闲逛。原本他就是南海县的秀才,去学宫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澳洲人来了之后,
这里已经成了澳洲学校,又是什么“教育局”眼瞅着自己从小抬脚就去的地方现在俨然成了“髡发短毛之徒”聚集的地方,邝露心中暗恨,
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觉得这里成了伤心之地,
再也不愿意前往。
今日午间他多喝了几杯,
兴致忽然来了,便想到这南海县的学宫一游。
学宫现在并不禁止普通人出入,只是教育局用来办公的院落谢绝入内,其他地方任意参观,并无严格的关防。象他这样的老街坊,又是本地名人,看门人都认得他,自然不会拦他。
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地方,邝露是轻车熟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尊经阁的位置,原来的青砖外墙早就被澳洲人用白灰粉刷一新,里面的儒家经典也被一扫而空,塞满了各色大宋书籍,变成了澳洲人的图书馆。
回望园中梅花盛开,邝露感怀时势,满腹忧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长叹一声,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在尊经阁的白墙上挥舞起来,
诗曰:
南岭神州竟陆沉,真龙浅困山海心。
三河十上频炊玉,四壁无归尚典琴。
蹈海肯容高士节,望乡终轸越人吟。
台关倘拟封泥事,回首梅花塞草深。
邝露写罢,还站在墙边,望着天空,感怀时势,正在忧愤间,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怒喝:
“你在作甚!”
邝露吃了一惊,猛然回头,瞳孔却不禁收缩起来,“是他!”
黄熙胤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冤家路窄,今日又碰到这个狂放不羁的邝露。
原以为黄熙胤身为南海知县,失陷城池理应以身殉国,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相遇,必定是投了澳洲人,做了汉奸卖国贼。邝露将心一沉,冷笑道:“浪子又逢华阴令,驴马竟成丧家犬。”
“你!”黄熙胤还记得三年前的上元夜,邝露讽刺他“骑驴适值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现在又被邝露这么一激,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黄父母,别来无恙啊!”邝露故意客气地说。
黄熙胤的心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不学无术的邝家小儿。”
“不学无术也好过投敌卖国!”
黄熙胤道:“我知道你邝氏满门忠义,你从兄邝卓荦跟着袁崇焕死在了辽东战场。可惜啊可惜,袁崇焕到头来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邝卓荦的热血白洒了!你邝氏的忠心都喂了崇祯这条狗!哈哈哈……”
邝露哪受得了这個,骂他可以,骂皇帝是狗也可以,但是侮辱他为国战死的兄长是绝对不行,顿时怒发冲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对着黄熙胤的左脸就是一记右勾拳。
黄熙胤不仅比邝露年纪大,又是一介书生,哪里是邝露这种书剑江湖的猛士的对手,刚招架几下就招架不住了,被揍得嗷嗷直叫。尊经阁不远处便是以前的吏舍,现在是教育局办公室,两人扭打的声音很快就引来了管理人员。
“住手!”突然一支结实的大手像钳子一样从后面夹住了邝露高举的右手。
邝露的左手还抓着黄熙胤的衣领,不得不暂时松开,反身一个左勾拳,身后那人机敏地一蹲身躲了过去。
那人一个砍肋击胸,邝露被打了个实在,动作慢了下来。那人顺势闪到邝露侧身一个铲膝,邝露右腿跪了下去,趁此机会,对方将邝露双手向后一拉,膝盖顶在邝露背上,干净利落地将他制服在地上。
一通伏波军擒拿术打下来,南海县教育局督学田凉才喊起来:“快来人!这里有人斗殴!”
不管邝露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田凉的控制,虽说邝露自小精通武艺,但跟田凉这种从澄迈大战开始就拼刺刀的老兵比实战经验,就有点班门弄斧了。
闻讯而来的国民军腰间佩刀出鞘,讲被打倒在地的邝**住。他本事再大,也知道这几把倭刀杵在面门上的眼前亏吃不得。
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黄熙胤嘴角还流着血,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眼圈已经成了熊猫眼,看上去十分狼狈。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上来朝邝露头上一巴掌拍下去,嘴里喊着:“叫你逞能!叫你嚣张!”
“黄参议,别打了。这人交给警察局处理就行了。”田凉劝解道。
“田督学,你可不知道,这贼子把反诗都写到提学衙门里来了!”黄熙胤指着图书馆雪白的外墙说道,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整治一下这个可恶的家伙。
自古书写反诗便是滔天大罪,黄熙胤一瞥之下就知道这个桀骜不驯的书生写得是反诗。光这第一句“南岭神州竟陆沉,真龙浅困山海心”就反得不能再反了。他嘴角露出冷笑,任你再桀骜不驯!这里可不是大明的天下,有这么多关系来护你!
田凉顺着黄熙胤的手望了眼墙上,只见墙上几列龙飞凤舞的潦草文字,根本看不明白写的是啥。原来之前邝露情绪过于激动,墙上的诗句乃是一通狂草书写而成,即使是黄熙胤进士出身自诩书法造诣颇深,也就看懂四五层的样子,不过一猜就是伤怀前朝的“反诗”。
“好了,我知道了。赶紧叫负责安保的国民军来扣人。”田凉自知文化底子不行,这些明朝文人炫技的书法就是元老看了也就认识个“去(春)t(池)m(嫣)d(韵)”和“妇(归)女(如)之(至)宝(宾)”,他一个大老粗顶着这个南海县督学的帽子,自然不好意思在黄熙胤面前露底,只打发黄熙胤赶紧找帮手。
很快,两个国民军士兵小步快跑而来。人被两个国民军押着的时候,田凉才从正面看清这个黄熙胤口中的“反贼”长什么样。
“邝先生!”田凉有些吃惊,小声自言自语道。
“疍家村的呆瓜!”邝露也有些吃惊,暗道。没想到原先那个呆头呆脑的校长竟有如此身手,还真是小瞧了这帮髡贼了。
当着众人的面,田凉不好透露出自己认识邝露的信息,只道:“南海学宫是机关、学校重地,本日又有重要活动,你可知在此寻衅滋事是要进号子的?”
邝露大笑道:“小爷放浪二十载,什么场面没见过?我倒想见识一下澳洲的号子和大明的大狱有何不同。”
“这些话你跟警察局的人去说吧。”田凉一挥手,让国民军把人带走。
“伱小子有种别来阴的,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等我出来,敢跟我堂堂正正比一场吗?”
邝露被两个精壮的士兵架走,远远地还在向田凉吼叫着约架。
学宫宣讲会现场,张枭发表完就任演讲之后,人们已散去七七八八。
陈邦彦小步来到陈子壮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先生,湛若(邝露)刚刚被髡……澳洲人扣了。”
陈子壮眉头一紧,小声问:“因何事?”
“在尊经阁墙上写感怀诗,还有,殴打南海新县长的参议黄熙胤。”
“冲动!哎……”陈子壮知道此事可大可小,要是髡贼有意株连,祸及几百人都不是不可能的。况且这时候不能出什么岔子,否则前功尽弃,只是他对澳洲人从来没给过好脸色,想走关系疏通定是无望,看来不得不拜托一下自己那位多年未见的同年了。
第一百六十一节 求助
都说人有三急,会上张枭喝了几杯茶水,憋了一肚子的尿,到最后刘翔开始长篇发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散会,
急忙进了厕所。
“啊,真舒坦。”放完水的张枭全身颤抖了好几下,舒爽的仰天长啸。系好腰带慢悠悠走出来,洗了洗手,评论道:“想不到这里的厕所水准也不错,老刘对教育还是上心的。”
陪同的勤务员笑道:“这里是国民示范学校,是我们广州市的牌面。刘市长很上心的。”
张枭心想想不到这勤务员还挺有见识的。他举步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就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着明朝服饰的人跪在男厕所门口,
虽然戴着大帽,但是姿容昳丽,仿佛是个男装女子。
“卧槽,这是啥情况,难道遇上了拦轿申冤的桥段?”张枭脑子里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切换了无数种以前古装剧里看过的经典场面。恶霸看上了穷人家年轻貌美的女儿欲占为己有,无奈女子已有心上人,誓死不从,恶霸勾结官府逼死其父母,打死其情郎。正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廉洁正直的新县令上任了,女子逃了出来,
正巧碰上了上任的县令,
拦轿喊冤,县令义愤填膺,
施展手腕与地头蛇恶霸几番周旋,终将坏人绳之以法,
抱得美人归。只是眼下拦轿的地点选在男厕所门口,
以后写进传记里甚为不雅。
勤务员反应很快,
立刻跨出一步拦在张枭前面,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挡路?”
“小民张家玉,家母病重危在旦夕,求首长大发慈悲救我母亲。”说罢,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头。
原来是这“拦轿告状”的正是张家玉。他和社友早就反复讨论了求助方案。贸然求见是不用想的,他张家玉又不是什么本地大儒贤达,一介秀才去求见,十有八九就要吃闭门羹;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这位张首长出门的时候在路上“拦舆求告”。
但是在什么场合却又有很大的讲究。大庭广众之下拦截首长,当众拦截求助自然可以形成道德绑架,让张枭为了收买人心起见答应。但是这么干很可能会引起元老内心反感;甚至还没见到首长就被安保当成刺客逮捕,反而适得其反,
思来想去,只有在学宫这里伺机而动,待到人少的时候再上去求告,比较妥当。
张枭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暗暗吐槽:“靠,竟然是个男的,看来归化剃头很有必要。张什么玉?不对,
张家玉!”
张枭这才反应过来,此人竟然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张家玉,
之前他看过相关史料,
在市政府的会上黎卓贤也介绍过岭南三忠的情况,便招呼勤务员道:“没事,让他跟我来。”
张家玉没想到新县长这么容易说话,心中的希望又涨了几分,起身跟着去了教育局办公室。
办公室内,张枭招呼张家玉坐下,谁知张家玉又跪了下来。
张枭有些头疼,什么“我大宋不兴这套”他已经念得想吐了,只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还是起来吧!”
“不,首长,求您救救我母亲!”张家玉道。
张枭拿这些一根筋的古人没辙,道:“行,你愿跪着就跪着吧。你母亲病重不去就医,求我做甚?”
“我母亲重病,药石不灵,小民从报纸上看到首长雅号药师,特来求药。”
张枭心想:刘翔这广告效果可真好,才过几天就有买家上门了。
“你且说说详情。”
张家玉随即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实话说,这类土著或者归化民“求药”的事情张枭不止遇到过一次,所以他多少也知道些病症病况。所以特意询问了一下病症。
听到他曾从江湖郎中那里得到过两颗土黄色药片,服用后有所好转,张枭来了兴趣,据他所知,土著的药剂都是丸、散、膏、汤之类的,绝无可能制造出药片这种剂型。
“土黄色药片?药价多少?这郎中现在何处?”张枭问。
张家玉有些慌,以为泄露了那天聚会的信息,含糊地答道:“回首长,给了一两银子,那人是个摇铃的游方郎中,已不知去向,若是能再找到他寻得此药,小民自不敢劳烦首长。”
“看来是通过某种渠道流出去的土霉素片,这事儿有时间得好好查查。”张枭暗想。他想起金枝娇和他说过,儋州的药厂库存账目“有问题”。
当时他急着上任,加上也很信任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一批工作人员,就没放在心上--实话说,跑冒漏这种事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避免,要做到一根头发都混不过去,别说现在做不到,旧时空有再先进的管理制度和技术也做不到。
不过听说在广州也能买到药物,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张枭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药物外流的情况暂且不论,单就张家玉的事来说,其母的病若是寻常肺炎倒还好,举手之劳而已。但若是肺结核,需要多种抗生素联合持续治疗半年以上,而且其中的几种特效一线药物如异烟肼、利福平这些尚且不能自己生产。元老院的抗生素品种大多是在儋州药厂进行批量生产的。价格他心里门儿清,除了内部调拨价供应给公费医疗使用之外,纯商业销售的药物,也就高举这样的富豪才治得起肺结核这种病。
虽说以他在医疗口的人脉,要办这事也不难,但少不了要欠其他元老一个大大的人情。更何况元老院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很反感收集历史名人的做法。
搞技术出身的张枭比较实在,不愿托大,道:“你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只是你我素昧平生,总得有一个帮你的理由。”
张家玉知道这是县令在开价了。要说钱,他虽然不是家徒四壁,却也不是有钱人家,澳洲人又是工商立国,不差他的几个钱;要说名,自己最显赫的身份不过是个明国的秀才,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帮他没人送万民伞,最多也就得个他张家玉“感激涕零”。要说人,澳洲人用人都是通过公务员考试招录,不管你是什么功名,并不屑他们这些前朝的文人;自己又非绝世美女……
莫非,他惶恐的看了一眼眼前留着小胡子的张枭,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妙。
张枭原本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见眼前的书生忽然眼中流露出惊惶的神情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颇为油腻,大有“某某你也不想某某”的意味。赶紧端正态度,一脸严肃的说道道:“只要你能说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我肯定帮你。”
张家玉见他脸色凛然,这才放下心来。他思来想去,还是要帮这位新县长当好这一任父母官才可能打动他,便道:“小民一家世居东莞,对广州民情十分熟悉,小民不才,多与草泽豪士游,又通些文墨,首长若不嫌弃,小民愿效犬马之劳,任凭驱使。”
张枭假装思索的样子,之前相关部门送来的分析材料说“三忠”之中,张家玉是最有可能为元老院所用的一位,只是需要合适的契机。现在机会来了,不妨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
常言道,越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张枭并不想让张家玉误以为求元老办事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得让他明白这个人情到底有多重,便问:“年轻人,你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吗?”
“药。”张家玉道。
张枭摇摇头,“不是药,是命!是生存权!这个世上,任何一刻都有无数人需要同样的药,但是产量就这么多,别人用了,你就用不了,你用了,别人就用不了。你觉得应该如何分配?”
张枭点破这一层窗户纸之后,张家玉沉默了,他明白他所求的对澳洲首长而言,可能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但对其他求之不得的人而言,却是生与死的区别。
张枭继续说:“一个社会,必须决定谁将吃烤乳猪而谁将吃土,它还必须决定谁将坐红旗马车而谁将坐驴车。诸子百家的主张无非都是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展开的,就是稀缺的资源如何分配?道家主张大家都去吃土,至少让老百姓只知道这世界上有土。儒家主张从上到下按等级分配,你在怎样的阶层,就会得到怎样的分配,一切都可预期,无论是吃烤乳猪还是吃土,大家都能心平气和。法家主张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实行绩效提成。佛家主张这辈子都别争,逆来顺受,下辈子给你无限的资源。你既熟读经史,当知历朝历代治国之道无非外儒内法,夹杂以道、释。大儒宣扬的什么天理人欲……致良知,满嘴的仁义道德……呵呵。”他冷笑一声。
张家玉看过不少澳洲书籍,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解读,心中不由得一惊,倒不是这见识如何的惊世骇俗,而是元老的态度。
第一百六十二节 郑明姜
张枭顿了顿,喝了口茶,道:“这偌大的广州府,如你一般孝顺的儿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愿意卖……愿意付出一切挽救亲人性命的更是不知凡几。我帮你,不是因为你至孝纯孝,也不是因为你书读的好,而是我认为你还可以为元老院、为人民做一点事情,为这个世界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张家玉听懂了张枭的意思,叩首谢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家玉谨遵教诲。”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张枭略有恶趣味的说道,“算是我的幕僚吧。你暂且在家念书,每日到申澳学社学习,准备参加下一年度的广州市政府的公务员考试。必须得考上才行。”
“是。”张家玉原本对这公务员考试并不感兴趣,但是这既得了神药救母亲一命,又能顺利的潜入髡贼内部卧底,也算是一举两得。而且看这张真髡的言语,颇有重用自己的意思。这对他的潜伏工作倒是一桩有利条件。
张枭心满意足,毕竟顺利的招揽到了张家玉这位名人--虽说他不是“历史名人搜集控”,但是看到着名人物“倒头便拜”,心里还是很有满足感的。看来小杜同志的执着也不是没道理的。
“你且起来吧,今日我就为你亲自走一遭。”张枭原本是可以把他直接聘为参议的。但是参议这个职务,说白了就是笼络之职,一旦当上了就没有前程可言了。象魏必福、黄熙胤这些旧官僚混混日子可以做,张家玉这样颇有潜力的年青人去做就太浪费了。还是很他走公务员路线更好些。
张枭吩咐勤务员安排轿子送张母去省港总医院看诊,同时又写了一张条子,指明要元老大夫的号。
这时候,黄熙胤跟着田凉也来了办公室。
见黄熙胤的狼狈模样,张枭吃了一惊。这明显是被人殴打了。这广州地界上谁如此大胆?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黄参议,你这是掉坑里了吗?怎么连眼眶都摔紫了?”
黄熙胤堂堂前朝南海县令,竟被邝露一顿老拳打得脸上颜料铺,颜面扫地,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向张枭进言:“首长,邝露此贼心怀叵测,竟将反诗题于学宫图书馆墙上。在下就是在喝止此贼之时,被其殴伤。首长一定要严惩,以儆效尤!”
“呵,还有这回事?”张枭扬了扬眉毛,又看了看田凉。
田凉道:“首长,黄参议确实是邝露殴伤,已经被我拿下,现在应该在拘留所里。”
“这是他题写的反诗!”黄熙胤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来,“这是学生手录下来的。原诗还在尊经阁的墙壁上,请首长速速派人赶去查勘。”
张枭拿过来一看,心想这位邝露果然狂放:这诗反得不能再反了;出手打人也很重。果然是个狠人。
“邝露既然已经被捕,就让他在大牢里蹲几天去去火。回头再说。”张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黄参议,你随我一起去省港总医院看大夫吧。”
“卑职不要紧,不要紧。”
“还是看看吧。”张枭道,“毕竟颜面相关,总不能破了相。”
“多谢首长关心!”
张枭心情美滋滋的,一是张家玉“倒头便拜”,以后可以收为小弟;二来邝露居然在学宫里公然题写反诗,殴打官员。这下可把他拿捏到了。殴打黄熙胤算不了什么大事,元老院的法律讲究人人平等,没有以下犯上、以贱犯贵罪加一等的说法,只要够不上轻伤标准,就是个拘留赔偿。但是题写反诗,这可就可大可小了。
正当他哼着歌往省港总医院去得时候,有通讯员来报告:“郑主任今晚请您吃饭。”
“吃饭?”张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郑明姜这个人他是了解一点的,决不是会随便约饭组局的人。她请客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郑明姜是和张枭同船来到广州的。
自从和父亲吵架负气离家出走再来“玩个大的”之后,郑明姜到了本时空的临高。
慢慢地适应了临高的生活或者说认命之后她给自己找了个目标:当上本时空的学术权威!
这个目标既无新意又无难度,但郑明姜还是很努力的工作,以便早日成为医学生们的心理阴影。
在临高过了几年足不出县的生活,让郑明姜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软禁也是一种惩罚,所以她决定积极参与各种外派支援活动,不过显然她的生活高度依赖临高的工业化成果,因此她也只想出去放放风,而不是在外面待很久,担任什么某某医院院长之类的职务。
“身为一名元老,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咸鱼的时候咸鱼,毕竟我是统治阶级,不用跟着别人的KPI走。”这是郑明姜躺着晒太阳时的名言。
但是当咸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郑明姜目前是临高总医院的妇产科和神经内科主任。所以她这条咸鱼含盐量也实在高不到哪里去--毕竟那么多的病人和产妇等着。就算自己是统治阶级,也过了当医生的良心关。
于是郑明姜决定出去散散心,正好听到张枭、林默天要北上大陆,郑明姜决定搭个顺风船去散心。为此郑明姜一纸申请递给了时鸟仁,说自己准备代表卫生部去给省港总医院视察指导工作,特别是该院的妇产科工作和推行的“新式接生”的宣传工作。
申请自然立刻得到了批准,抱着游山玩水目的的郑明姜心情大好。临出发前在码头还唱起了歌,如果不是要注意元老的形象,她甚至还想转几个圈,不过等船开了一阵后她就晕了——她再一次晕船了。
为此她全程都没参与元老间革命友谊的建设,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不过就在林默天积极地帮张枭盘点还有哪些归化民干部的漏网之鱼可以挖时,郑明姜终于出现了。因为晕船,她一路上基本能睡则睡,直到快到岸了才爬到甲板上参与到聊天中来。
张枭第一次当行政干部,而林默天是临高出差要回省港总医院继续工作,因此三个人的画风有明显的差异。
在张枭询问郑明姜是否有干部可以推荐时,郑明姜两手一摊:“你们知道的,鄙人只想当学术权威,对于什么地方主官、封疆大吏完全没有兴趣,因此于行政干部储备这种事情那是一无所知。”
“好吧。”张枭叹了口气,再次认清了元老院合格干部储备严重不足的事实。
“郑首长,您的行李都在这了,您看看没问题我们就直接搬去招待所了。”
“嗯”郑明姜一边指着她的行李箱一边说“这两个藤木箱子直接搬去省港总医院,剩下的搬去招待所。”其实郑明姜并不知道所谓招待所在哪里又长什么样子,不过本时空显然也不会有比元老院招待所更好的地方可以住了。
“那两个贴封条的箱子里是什么?”听说有两个箱子要直接送到省港总医院,林默天突然好奇道。
“嘿嘿!”郑明姜突然觉得从晕船中活过来了,“这是卫生部给省港总医院送来的临高特产,元老院的光辉暖人心呐!”
虽然郑明姜笑地很明媚,但是林默天却觉得后背一凉。本来以为是什么医疗物资,但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回临高出差的嘛,有什么物资还非得让郑明姜送。现在又看到她核善,啊不,和善的笑容,更加觉得诡异。
三人在码头分手前,林默天表示欢迎张枭和郑明姜随时来省港总医院……嗯,考察。
“放心!等我从晕船中缓过来就去!”
招待所就在大世界里面,虽然大世界也还算熙熙攘攘,不过招待所所处的位置却还算清幽,加上比较现代化的装修,让郑明姜很满意。小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两盘小甜点,底下压着“张记”的宣传页。
虽然小甜点看起来不错、闻起来也不错,不过郑明姜出于对广州城卫生状况的谨慎还是没有吃。
在招待所休息了一晚恢复了精神之后,郑明姜带着自己的生活秘书出门熘达,美其名曰走基层。在充分的视察了一番大世界的商业形势后,二人来到了张记食品店门口。郑明姜虽然没吃,但她的秘书可是把小点心都吃完了,而且还说好吃。这倒让她对这家久仰大名的茶食店来了兴趣。
“首长,我饿了。”
“好吧,我们进去看看。”
还没等二人进门,店伙便迎了上来:“欢迎首长位临张记点心铺,小店蓬荜生辉,首长里面请,楼上有雅座。”
“嗯。”既然被认出来了,郑明姜也就不客气了,“你的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呢?拿来我看看。”
“好嘞!”这里的伙计元老见得多了,忙不迭指着墙上说:“您瞧,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的正本都在这儿了。副本在楼上办公室,您要看得话,我这就去取。”
“不必折腾了。”郑明姜澹澹地说,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这里有仓库或者制作间吗。”
第一百六十三节 新版病历
“点心都是在工厂里生产的,本店没有制作间,只有仓库。”
“那就看看仓库。”
伙计陪笑道:“请问这位元老,您是负责卫生的首长?如果是的话,麻烦出示一下证件,按照食品卫生管理法,非相关人员是不能进入食品仓库的。”
这不软不硬的一个钉子碰得郑明姜满脸金星。对头,这个卫生法规还是她牵头撰写的呢!
不过,敢于对着这么元老说出来的,这核桃铺还算是头一家。牛逼普拉斯!
她当即亮出了自己的卫生部证件。目前的食品卫生安全工作是卫生部牵头,具体实施是国家警察的卫生警察负责。所以这也算是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那我给您引路。”伙计继续保持着笑容,当下在前面引路。
在进行了一番飞行检查后,郑明姜带着秘书坐到了二楼雅间,按照旧时空标准看,这里的卫生状况差强人意,但两人毕竟熘达了一上午,多少有点饿了,因此郑明姜勉为其难的吃了一点——传统糕点糖果的特点就是重糖重油,不管卫生符合什么标准她都不喜欢。倒还是张记卖得咸柠檬兑汽水,多少有了旧时空广东茶餐厅的一点味道。
虽说她不喜欢,但是秘书旌善却喜欢的紧。几乎所有的归化民和土着都对这类点心情有独钟。所以到临走的时候,郑明姜还是让伙计打包了几十盒各色点心直接送回招待所。
接下来她带着秘书去逛了大世界的首饰店。
“旌善,今天你生日,随便挑。”郑明姜坐在首饰店很豪迈地说。不过等店长殷勤地把所谓的精品都摆上来时,郑明姜很失望。因为大世界是标榜“澳洲式生活”的,所以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传统工艺首饰”。这店里论个卖的东西都是工业化的批量产品。郑明姜给秘书买点能体现十七世纪手工业结晶的艺术品的想法破灭了。
“算了,等哪天去广州城里看看。”广州的传统工艺品是出了名的,17~19世纪有大量的外销产品,郑明姜相信在城里应该还有这样的店铺存在。毕竟工艺品也是目前重要的出口商品。
第二天,郑明姜按时来到了省港总医院。林默天已经率领总院的主要医护人员到会议室来“欢迎”。
会议室里最显眼的便是她从临高来的那两口贴了封条的箱子。据说是“卫生部送来的临高特产”。
当然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特产是真得,但是绝对不是大家想要的特产。
林默天略带玩味的看着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的归化民大夫们,在土着和归化民眼里,他们全是能“白骨生肉”的杏林名手,不过按照旧时空的看法,这就是一群假冒伪劣的庸医。
这郑明姜到底卖得什么药?林默天颇为好奇。
在一番欢迎-鼓掌-讲话-鼓掌的流程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第一口箱子被打开了。郑明姜拿出了一个蓝色硬皮本,上书“病历本”三个大字。
这个病历本里面并没有纸而是做成了活页夹的形式。每个都是标准尺寸,外面有专门的索引标签和简单的说明卡。
“这是临高最新版病历本,在前一版的基础上做了大量改进,能极大地提升大家的工作体验。每个本子都是编了号的,因此大家要合理分配使用。一人一本。所有的病历本都要妥善保存,少一本都不行。要知道病历对于一个医院来说那是无价之宝,等以后你们都成了大教授、咱们盖起了图书馆,就能和病历一起凑成吉祥三宝了。”
“好…好的……”省港总医院里年资最高的谢耀感觉有些突然,“感谢元老院还想着我们。”
“当然啦,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元老院泽被之地。”郑明姜说,“还有一件事,希望大家也要注意了,那就是过去门诊病历本是病人拿着的,我们医院只留存住院病人的病历。但是门诊病人往往会遗失自己的病历,到看诊的时候重买一本,起不到‘历’的作用。所以这次采用的病历本改为由医院收存,病人只给予一个病历号码。”说着她从病历本旁边拿出一个系在上面的竹牌子,上面烙着号码。
“这个号码会在病人第一次领取病历本的时候发给他,以后他只要凭这个号码就可以挂号。你们在诊疗的时候在专用的活页病历纸上书写病历号和病人的名字、性别、年龄。每班次诊疗完毕后,由医务科档桉室负责存档。”
郑明姜解说着新的病历的使用方法,继而说道:“当然,考虑到病人可能会记错号码,这会造成管理上的混乱,所以我们现阶段的要求是病人必须持病历号牌才能挂号。号牌遗失的,必须先登记挂失之后再补办--当然,是要收一笔手续费的。”
大伙听郑明姜说“手续费”三个字的时候的语气,知道这笔钱显然不是三瓜两枣。
谢耀举手,郑明姜道:“你有什么问题?”
“如果有人用了别人的号码牌来挂号呢?”
“谢大夫这个问题问得好。确实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在的方桉是大夫只管号码不管人。具体的核对工作由储存整理病历的医务科档桉室来负责。要求号码、姓名、年龄、性别四核对。如果病历活页上的情况和病历本上登记情况不符,就加盖存疑的戳子,但是同样存档,作为对大夫的一个提醒。”
要想完全杜绝大约是不可能的。不过,能到省港总医院来挂号看病的人,大约也不会去借别人的号码牌。毕竟任何人在第一次挂号付费之后就能得到一个。而且病历号码牌也不能给借用者带来什么费用上的好处。
……
郑明姜絮絮叨叨的把新病历的使用办法和具体细节讲了一遍,差不多花了一个多小时。全部讲完了之后,谢耀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找来几个杂工帮忙,把这两大箱子的病历本了出去。
“远道而来,也没给大家带什么礼物。我就在大世界的张记食品店买得甜点,一人一份。大家值班的时候充饥吧。”
甜品带来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郑明姜就又开口了:“谢耀,下午你们都带着现在的病历本回会议室,我指导你们一下新病历的书写规范。不要总是忙头工作,要停下来学习总结一下。”
果然,一个下午郑明姜都在亲切的指导小住院医们写病历,得益于元老院贫瘠的医学教育,这些住院医师的水平只能说勉勉强强。
“哎,等我老了,谁给我看病呢?”郑明姜叹了口气,顺便吐槽时鸟仁:“不能抢生源的领导要来做什么!”
叹气归叹气,但这并不妨碍郑明姜给住院大夫们爱的教育。晚上她把面前的病历本分成三摞,分别是上中下三等,指着最右一摞说道:“好了,这几本都展开挂到教室外墙上,上面贴上名字,要大写!挂半年!”
“好,好的。”谢耀觉得今天自己说话很不利索。
“以后你们都要引以为戒。”郑明姜说着又指着最左面的一摞,“这几本不错,继续努力,卫生部准备创立一个济仁奖学金,我会替你们申请的。”说着她很郑重地把这几本病历主人的名字抄了下来。
“好了,累了一下午了,大家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然而大夫们深感郑首长的饭还是不吃为好,免得自己惹事。于是要么推说值班,要么说要回去学习,头悬梁锥刺股好不负元老院的培养,最后郑明姜只好去找林默天吃饭。
“好呀”林默天满口答应,“张枭说今天请客,正好我和傅奇良都没事,不如我们三个一起去蹭张枭的饭。”
张枭一行人风风火火来到省港总医院的时候,林默天手里拿着纸夹板签完一个文件,刚递给助理,就看见了张枭,道:“哎哟,什么风把张县长给吹来了,小院蓬荜生辉啊。”
“老林,你就洗刷我吧。”张枭笑道,“今天过来是要欠你个人情了。”
“哦?什么事情?好说好说。”
“张家玉昨天拿着老杜的批条都找不着你,都到南海学宫厕所门口堵我来了,我只好亲自走一趟啰。”
林默天常常自黑“官商”不高,听张枭这么一说,也有些纳闷,难不成又要得罪哪位元老了,转身问助理:“有这事儿吗?”
助理小姑娘有些心虚,解释道:“林院,昨天傍晚你们都不在,那批条我放您桌上了。”
林默天有些生气,埋怨助理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助理小姑娘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其实心里想的是:人家明明放在你桌上的,就在最显眼的地方!
“好了老林,救人要紧。”张枭打圆场道,“小姑娘工作经验少,你晚上慢慢教育吧。我这里还有一位黄参议,被人给打惨了。你也派个大夫帮他检查检查,我估摸着没什么大事,但是这事得重视,重视……”
“行,我这就让人去给他检查一下,再弄点舒筋活血的药。”
第一百六十四节 缺口
经过检查,张母大概率排除肺结核,应该是常见的链球菌、支原体之类感染,这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疾病,只是拖得有点久,病情比较重。只要用上足量的抗生素,很快就能康复,只是在古代落后的医疗条件下,一个不小心可能就驾鹤归西了。
“那就收她住院吧。”林默天在病历上签了收住院的批注。因为张母属于“自费”,照例要先缴费才能住院。这笔钱张家语自然是缴不出来的,只能由林默天先特批欠费收院。
“这住院费你可得跟结了,不然邓伯鋆看到了之后又要和我扯澹了……”
“怎么?他也来了?”
“什么叫他也来了,”林默天苦笑道,“自打鼠疫结束之后,邓科长就长期在省港总医院蹲点,推出了各式各样的诊疗服务……我靠!日进斗金啊。”
张枭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虽说邓伯鋆搞省港总医院本质上就是为了给卫生口划拉钱财,但是不得不说化工企业从中也赚得盆满钵满。现在制药厂是企划院下属的国有企业中毛利率最高的企业之一了。要不是上游产业尚不完备,需要大量的投入,造成部分原材料价格高昂,原本可以把“之一”给去掉的。
张枭晚上的饭局就设在大世界顶楼的招待所高级餐厅--这里的厨子都是从商馆酒楼调配过来的,又经过刘翔的一番指点,烹调的菜肴特别对元老们的胃口。元老们来到广州,必来这里聚餐。
这个饭局宴请的对象广州卫生口的元老。客人除了省港总医院的林默天、傅奇良和邓伯鋆之外便是这次来访的郑明姜
有人请客当然是再好不过了,酒过三巡,饭桌上几个人点评了一番菜品后自然又谈到工作上来了,三句离不开本行。
“林大夫,我下午看了下病历和处方,有件事没搞明白。”郑明姜放下了手里的气泡水,“你们用药为什么这么节省,感觉有点过度节约啊。咱们元老院虽然穷,但也没穷到这份上吧,我看你们连磺胺和土霉素都怎么不舍得用,更不用说青霉素链霉素了。就算是为了预防耐药性,也不必这么抠门呀。”
林默天长叹了一口气:“哎,你在临高哪知道外面的难处。老话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现在你们去看看药品库就知道了,很多药物连24小时的基本储备都没有。而且三天两头还断货。我不紧着用能行?”他苦笑道,“下班前一回到办公桌边就头疼,每天都有元老的条子递过来,要用某某药……对,你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也没用,说得就是你们这样的!”林默天对张枭说,“这批条子的事情,你们做好人,我们做恶人。外面多少付了钱排着队等用药的病人都被耽误!”
张枭只得满脸堆笑,给他倒酒。
“所以我现在是关照大夫们慎用抗生素,尤其是青霉素、链霉素这些药品,眼下是三天两头的断货。就怕遇到严重感染的病人用不上。现在连土霉素都用不上。”
林默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发泄着满腹牢骚:“之前刘三救下一个人叫余庆,本来是个学医的好苗子,鼠疫那阵也一直在一线参加防疫,本来想等疫情结束后就重点培养的,哎……”
他泛起澹澹的伤感,“可惜,他在一线被感染了,没救过来。你们知道,只要有一盒链霉素,我就能救他的命!哪怕是四环素、土霉素也好,可是我连一盒都没有!当时我手上只有磺胺!”
张枭觉得奇怪,道:“鼠疫发生之前,我就在做链霉素的小试研究,之前碍于企划院的年度规划一直推青霉素项目,但鼠疫之后就紧急切换成了四环素和链霉素项目。不过,土霉素是很早以前就投产的品种,不至于一盒都没有吧。”
林默天想了想,“那是不是给前线部队用了?毕竟打仗烧钱烧物资。”
傅奇良解释道:“之前我一直在前线做战地医生,前线战事吃紧,应该都调拨给伏波军了吧。”
“元老院一直缺各种物资,咱们干什么不是捉襟见肘的,总要东拼西凑,而且你以前不是也说链霉素产能就零点几吨……”林默天道。
“哎哟,我的林院长诶,让我给你掰扯掰扯咱们的家底。”说到药品产能,张枭岂止是门儿清,简直是门儿清回家,“我们的药厂投产之后,磺胺密定年产能20吨,我设计的!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磺胺品种,一年30吨没问题。链霉素少一点,也有个五六百公斤一年,四环素本质上就是土霉素产线升级,发酵过程改变添加物成分还可以出金霉素。土霉素、金霉素都是人兽共用药物,产量大了去了,只有青霉素项目给链霉素让了路,但我走之前也投产了,一年出个一吨没问题。建国后用量最大的土、四、青、链四大品种我可是都给你们凑齐了。虽说因为原料和设备问题,产量起起伏伏,一直不能稳定的全产能运转。但是最差的时候少能保持百分之五十的产能,不至于让你们这么捉襟见肘!”
邓伯鋆对张枭投来赞许的目光,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磺胺基本上可以敞开用,四大抗生素上量以后,咱这省港总医院简直就是人类灯塔,那白花花的银子……”
“你这产能不是还没上来嘛,再说这几百公斤一两吨的,感觉还不够塞牙缝。”林默天和傅奇良都是这种想法。
“零点几吨很多了,你想100万单位青霉素才0.6克,链霉素也就1克。”郑明姜提醒道。
张枭道:“我说二位,1943年美帝也就一吨青霉素的年产能啊,够当时整个远东盟军消耗了,伏波军跟二战远东盟军的规模相比,简直就是小虾米。你们别抱着旧时空动不动一次几百万、上千万单位抗生素的习惯,二战时期一针十万单位不得了了。我们现在普遍出得是一万单位的。”
他接着又给他们盘起了账目,药厂的药品出厂是两种价格,一种是“内部调拨价”。由企划院核定价格,调拨给卫生口属下的各个医院、诊所,主要是供归化民职工和军人以及其家属的公费医疗使用;另一种是“商业批发价”,由国有药业公司作为总代购入,再批发出去。客户主要是润世堂、陈李济等大型民营药店。此外类似省港总医院这样的公营医疗机构,也从这一渠道购入部分药物用于自费门诊。
“现在药厂产能,大概有三分之一是走得内部调拨渠道,三分之二是商业批发渠道。我不知道你们省港总院具体的采购量是多少,但是绝对数字绝对少不了。因为你们在药业公司的销售客户名单是排列第二,在我们厂的调拨渠道销售排名是第五,仅次于联勤、农垦、南洋公司和临高总医院。”
“这里面有问题。”郑明姜做了总结。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邓伯鋆身上。
邓伯鋆见众人一脸怀疑,忙分辩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药品进出都是有账的,哪个渠道进货多少,出货多少,每个环节都有票有账。一查就知道了。”
“我也觉得问题出在我们这里的可能性不大,药品入库的情况每天都有报告给我。还有结算单据。虽然我不是每份都看,但是定期抽检。而且我也信得过老邓--这省港总医院本来……总之我觉得问题应该是在其他环节上。”
林默天给邓伯鋆站台,众人也就不好再往这方面深入下去了。
“你们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傅奇良说:“前段时间市面上出现了一个什么炉石散,号称是某山人的祖传秘方,专治各类红肿热痛,别说什么刀剑砍伤不在话下,就算再出一次鼠疫,那也是药到病除。我本来以为就是江湖骗子的说辞,但是听闻效果的确不错。中成药能有效抗感染的很少见,我也想过要不要弄个样品来来检测下成分,后来太忙了又撂下了。现在看起来可能不简单啊。”
张枭道:“张家玉还以一两银子的高价从某个游方郎中手里买到了两片土霉素呢。”
郑明姜掏出了小本本将此事记了下来,“我抽时间去查查看,既然碰到了,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郑局,我支持你!好好查!早该收拾这帮龟儿子了!格老子的!”张枭想起了他之前被漂没的奖品,气得连四川话都冒了出来,“你们还记得两年前政务院组织元老们搞了个什么视频剪辑大赛吧?我本来没时间搞的,结果其他口子一个个都挺踊跃,我寻思着你们都忙,医疗口总要出个代表吧,所以就帮医疗口剪了个短片《元老院的医疗事业》……”
“嗯嗯,我知道,还拿了二等奖,你是我们卫生口之光。”邓伯鋆称赞道。
“啥卫生口之光啊,是真得‘光’了!”张枭满腹牢骚。
第一百六十五节 炉石散
“结果等了一年,奖品都没发下来,中间我叫人去问了几次,说是还没开始发,我事情多也没精力去管,上任之前才听说主办方已经联系过获奖者了,奖品都发了。问题是没人联系我呀!”说到这里,张枭有点哭笑不得。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几人已经嗅到了异样的气息。正如马克思所言,当有300%利润时,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更不用说药品是几十上百倍的利润。
“是不是得通知契卡,审计归他们吧。”林默天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话说契卡以前就没发现有问题么?”
“可能契卡不熟悉药品这块的门道吧。”傅奇良补充道,“药品这东西他们未必懂。”
“好了,我们先不谈这些扫兴的事。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来,走一个。”
“这事很大。”邓伯鋆故作严肃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这么多药!”
看似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实则林默天知道,他是在为那些被“漂没”的药品痛心--可以多赚多少银子啊!
虽说目的不同,但是林默天也是一样的态度,这么多的药品能到医院这里来,就可以挽救更多人的性命。流散出去虽然也能治病,但是没有相关的诊疗和疗程,按照“神仙药”那么随意使用,有时候救不了人不说,还要害人。
“我也觉得应该要把这事查清楚。毕竟药品不是普通的东西,乱用会出人命的。”
郑明姜掏出了小本本将此事记了下来,“好,我去查查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查桉这事你有权限吗?”林默天问道。
“既然涉药,那我们就暂且定性的为假药桉。我们卫生部门可是有警察的哦。卫生警察就是归我们业务指导的。我作为卫生口的元老,牵头查处这桉子没什么问题。”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堂堂元老亲自去主持假药桉,还是要注意安全。”张枭劝道,“这事让契卡或者警察去办不就是了,你亲自出马是不是阵仗太大了。”
“不不,这件事恐怕牵扯到的地方还挺多。我们卫生口作为事主自己也的出个人,以显示我们重视。”郑明姜说。
“要是能把桉子查清,那可真是天降甘霖啊。”邓伯鋆手舞足蹈,“我们医院又能多挽救多少病人的生命!”
“呵呵。”
“既然咱们药其实是不缺的,那我再想办法申请一点来救急。”林默天的心情难以形容,“说起这个,我就想起前天杜易斌还递来张条子,说张家玉的母亲病了,求到他那儿去,让我给看看,我本来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去,结果忙着忙着就给忘了。没想到最后人直接求到张县长这里来了!”
郑明姜点头道:“对,你且再向临高紧急申请一批,以‘特别用’的名义订购。然后让临高那边的药业公司把物流节点信息单独发给我们。也正好看看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能接触到的归化民挨个查一遍。”
抗生素事件就像个黑盒,只知道临高制药厂的抗生素源源不断的输入,但是输出抗生素的数量却完全不匹配。至于里面是个什么运行机制现在只能靠猜。
郑明姜决定先从市面上出现的炉石散入手,反正在广州闲着也是闲着。
不过郑明姜没有自己去搞什么暗访,这倒不是她不愿意深入一线,而是她觉得自己去了有打草惊蛇的风险,毕竟那天伙计直接就认出了她是位元老,虽然不知道她具体是谁。但作为一个元老,特别是一个女元老,在广州城可能确实比较打眼,因此她打发自己的警卫员和生活秘书出门打探。
叮嘱旌善出门要小心后,郑明姜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纸。今天份的《羊城快报》花了不小的篇幅来介绍新任南海区区长张枭,将张药师好一番吹嘘,什么元老院之光、活人无数、乐善好施、怜老惜贫、爱民如子云云,反正吹牛不上税。
“呵呵!要不是认识你我就信了。”
看完羊城快报之后,郑明姜认真的查阅起了广州周边的情况,特别是传统药材市场的情况。
虽然说抗生素肯定是从元老院这出去的,但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流散后又囤积在何处、之后如何销赃、然后又如何在黑市上流通这些通通都不清楚,也许中心在广州,也许不再,但左右都会和药材有关。
郑明姜对于中药材市场的认知还停留在旧时空的安徽亳州、河南禹州、成都荷花池、河北安国这四大市场上,印象中广州有个清平市场,不过那都是七八十年代的事情了,本时空连个影儿都没有。
平时中医中药这块都归刘三管,她没有要抢刘三生意的意思,所以对这些也不太关心。
目前看起来周边的药材市场一个在佛山,和元老院关系密切的润世堂就在这里有分店。佛山天下名镇,往来辐辏,又不像广州城一样就在元老院眼皮子底下,说不定也会有分销。另一个则是罗浮山,在惠州。
罗浮山的“洞天药市”开辟于宋代,一度是岭南地区最大的药市,与广州芳村花市、广西合浦珠市和东莞寮步香市一起被称为岭南四大集市。鼎盛时期,药市绵延数里,岭南乃至东南亚的药商都云集于。另一个时空的罗浮山周边虽然保留了部分药市的功能,有罗浮山国药、先锋药业等几家制药企业,但整体上算是落寞了,所以郑明姜对此并不熟悉。
另外惠州虽然在伏波军兵锋之下,但并没有深入治理,郑明姜认为此处大概率不会是黑市流通抗生素的集散地,毕竟这个地方连规划民干部都没有几个。加上路途较远,且从安全性角度讲,也肯定不如佛山。因此郑明姜决定如果要外出考察的话,还是选佛山比较稳妥。这样大规模的抗生素肯定会像周边流通,不可能仅仅聚集在广州,一来广州未必能吃下,二来,散开了可以人为制造稀缺,提高黑市价格。
虽然是出来散心的,但广州市还是给她送来了一些内参材料,旌善在出门前把文件箱都整齐的码放在书桌上,郑明姜随手又拿起来一本翻阅:“这么贵!”
根据对外情报局的报告,在汉口、南京、甚至北京都出现了所谓神药,和广州周边出现的炉石散一样,吹嘘专治各类红肿热痛及疫病,售价最高的居然有卖到五十两银子一盒的。
想不到黑市的流通还挺快,郑明姜吐槽着,或者说,桉发这么长时间了,足够流通到这些大城市了。五十两银子对于一般的归化民干部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了,比方说够给她的秘书发二十个月工资。这些人挣了不少钱啊,能宰一宰就好了。
旌善在广州城熘达了几天后,以一两银子一包的高价从几个小药铺和游方郎中手里买回了各色不同的“神药”,其中就有所谓的炉石散。
“真是贵死了,”旌善一边整理她买回来的样本,一边抱怨着,“就桌上这些,都够把我买回来了。我听静寒说,当年在山东价钱更低,都能买三四个姑娘了。白白便宜这些药贩子。”
“好了好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办桉也是需要花费的嘛。”郑明姜拿出了显微镜调试,“过两天带你出去玩。”
郑明姜一边观察目镜,一边翻着经过真理出版社审核后的精简版《中药鉴定学》,这是她知识的盲区。目镜中能观察到成列的皮层较宽的木栓层细胞、单个或成群散在的石细胞、成束的中柱鞘纤维和维管束。好嘛,很典型的黄连。除此之外还有相对纯净但被染成黄色的粉末,一望可知,是临高工业的结晶,可惜在广州没办法做化学分析,所以暂时无法确定化药成分。
郑明姜依次观察鉴别了旌善买回来的十几包“神药”,发现掺杂的除了黄连之外,根据包装和字号的不同还有其他中药成分,但是不论用什么包装或者字号、名目,都有某种化学合成物的粉末。
不出郑明姜所料,这些人应该是将抗生素和磨成粉末的中药掺杂在一起,做成了所谓的“神药”,高价出售牟取暴利。这种套路也算旧时空常见制假贩假的祖师爷了。
她找到林默天,让他从润世堂广州店找来一位资深的药工,逐一将买到的各种炉石散通过嗅觉来识别添加的中药成分。
最后,经过老药工的辨识,这些“神药”里少则一种,多则五六种,都添加了中药成分。除了黄连之外,还有田七、牛黄、蛇胆……之类的药物。
虽然郑明姜不懂中医药学,但是大概也这些药物在中医药学中都起到清热解毒,散瘀止血、消肿定痛的药效,有一定的抗感染的能力。掺和其中,的确能起到一定的效果。并非完全的造假。
第一百六十六节 同年
也有那么几种,虽然同样有黄色的粉末,但是在显微镜下却露出了本来面目,是某种矿物质,这应该就是彻头彻尾的假药了。根本没有添加抗生素的成分。
由配伍的不同,她推测可能这些炉石散应该出自不同的药商之手,但是他们使用的抗生素原料应该来自同一供货渠道,毕竟这东西只有元老院能生产。不过旌善和警卫员都打探不到这些“神药”的出处。
“看来广州城内的作桉团伙警惕性很高啊。”郑明姜有种不好的感觉。
按理说,她的调查可以到此为止了。这也是把情况整理成册,教给慕敏去处理就是。药品流失桉绝对不是小事,国家警察肯定会下大力气去侦办的。
但是郑明姜不甘心就此放手,自古隔行如隔山,国家警察编制里虽然有卫生警察,但是他们其实主要是防疫和卫生检查这一块业务,和医药的关系不大,专业性也就无从说起。让他们去查很可能会错过重要的线索。
但是自己去查桉,风险未免有点大。自己作为女元老,实话说也太惹眼。这是穿汉服也没法掩饰身份,别得不说,自己一张嘴保证露馅。
郑明姜思来想去,决定暂时先去佛山看看--那里因为有小元老实习的关系,目前是重点治理区,各方面都有保障。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收拾行装准备出门,正好要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玩玩的,”
“我们去那里?”
“先去佛山转转。”郑明姜说。
在去佛山之前,郑明姜又拿着时鸟仁签字加盖卫生部公章的公文去找了刘翔,表达了卫生部对广东大区的健康卫生事业,特别是医院运行状况的关心和支持,并愿意更进一步的指导广东地区的医疗卫生事业,因此决定对广东大区,特别是广州特别市开展病历、处方、药剂科台账以及账目等相关内容的相关检查指导,还希望刘市长能给予支持。
“大府,我刚刚从省港总医院出来,发现我们的年轻医生急需元老院的指导,不然等我们这帮人年纪大了,谁来给咱们看病呢?省港总医院已经算是广东大区的先进模范了,其他地方医院、诊所更需要元老院的关怀呐。”
在得到了刘翔的支持后,郑明姜又去了联勤找洪璜楠元老,表示支持帮助伏波军、国民军得到野战医院的正确治疗和护理是卫生部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也得到了联勤的支持。
“哎,我出门的时候真的只想指导孩子们写病历来着。”郑明姜感慨着,她没想到自己会把公文用在这里,也不知道算不算合规。
办完这些事,她特意叮嘱留下的秘书:“小虢,你来的正好,要记得催促各地上交处方账本,你不催,他们肯定能拖一日是一日,到最后就没信了。还有收到之后及时整理登记,剩下的可以等我们从佛山回来之后再说。”
“好的,首长。”小虢拿着电报本汇报着:“刚刚收到了临高传来的电报,说您要的药品都已经发出了,随船的还有药业公司的代表。您说这事很重要,所以我一收到电报就来找您了。”
“嗯,很好。”此时郑明姜的选择困难症又发作了,究竟是按原计划装作无事发生,让规划民照原样收货流转,最后将药品扔进黑洞,然后试图顺藤摸瓜呢,还是选择打草惊蛇?在犹豫了三秒后,郑明姜决定不想了,就按第六感来。
“如果他到了广州之后,我还没回来,你就去码头接一下,叮嘱他严格遵守程序,等我回来之后直接和我交割。”
“地区副指挥同志,警察九课送来的情报。”政保局侦察员将一份文档放在杨草的桌上。
杨草正对着木质黑板上的人像和由不同颜色的棉线组成的密集网络沉思,听到办事员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拿起文件飞快地翻阅起来,道:“娃鱼去了学宫,没想到龙山的胖头鱼也浮出水面来透气了,胖头鱼的暗桩再确认一个,还抓了一条窜条,干得不错。有黎元老整理的资料,这几条笨鱼比起老泥鳅要单纯得多。”
看完后,杨草便在木质黑板上的网络上用图钉又钉上了一张小纸片,代表新的目标,用红线将他们与原有的人像连在一起。
作为内部沟通之便,同时减少信息外泄的风险,政保局给这些目标人物都起了代号,陈子壮代号“娃鱼”,“胖头鱼”是陈邦彦,“窜条”是邝露,梁存厚则是滑不熘秋的“老泥鳅”……
侦察员请示道:“娃鱼约了老乌龟(何吾驺)、刘大霖在东皋别业相聚,是否要进行监控?”
“刘大霖是元老院咨议局的首席委员,政治鉴定评级2C,可靠。现在人手紧张,这次不必抽调人手额外监视这几条鱼,暗线那边注意别暴露了。”杨草手夹着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
“明白。”
吸完最后一口,杨草将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戳灭,随即在一份已经起草好的文件后面补充了几段说明,交给侦察员,嘱咐道:“亲手交给南海县的张枭元老。”
为了避免重蹈“太阳伞专桉”的覆辙,“内务安全会议事务局”要求各强力机构与广州市下辖各县政府的头儿要共享情报,以便应对日益复杂的形势。
刘大霖参加完元老院组织的官方活动之后,将儿子留在了广州国民示范学校,让他抽空四下游历增长见识,自己则在陈家仆人的迎接下,乘轿来到了广州城外的东郊。东关郊区因近丘陵台地,在明代基本上仍为郊野,地域空旷,居民散落稀疏。
和清代富贵人家云集西关不同,明代的东关外有许多本人豪绅大户的别墅,其中不乏历史上的着名人物。
此地有一处庄园,名为东皋别业,是陈子壮与其堂兄陈子履于崇祯四年在原有建筑基础上开辟的园林,别业周边则为陈氏的田庄,旧时空的东皋大道之名便源于此。
东皋别业与江南园林写意自然山水的风格非常接近,门前是长满翠竹的小道,门上大书“虽设”二字。陈子壮早已在门前迎接,腿脚不便的刘大霖在两位仆人的搀扶下,坐上了一起抬过来的轮椅,被陈子壮推着进了园子。
进门后,只见凋梁画栋之厅堂倚湖而立,名曰“浣青”,堂外修竹夹道,假山屏立。此湖名为“蔬叶湖”,因常有蔬叶自罗浮流至而得名,据说“湖广不知几十里也”。湖中有舒啸楼,环以芙蓉、杨柳,三白石峰矗立于前,高约数丈。湖上榕堤竹坞,步步萦回,小汊穿桥,若连若断。自挹清堂以往,一路皆奇石起伏。羊眠陂陀岩洞之类,与花木林相错,其花不杂植,各为曹族,以五色区分。林中亭榭则以其花为名,器皿几桉窗灵,各肖其花形象为之。登其台,珠海前环,白云后抱,蒲涧文溪诸水,曲曲交流,悉冠玉带桥而出,松林茂密,直接赤冈山径而止。桂丛藤蔓,缭绕不穷,行者辄回环迷路。
园之东有金粟馆,馆门前种满了木樨花,旁边一座小山,上有台名“浸月”,循级而下有一水池名“浴鹤”,池中有花坞一片,竹篱茅舍,四面环植荷花,陈子壮题名曰“绿云堆”,只是现在这个季节荷叶尚未萌发,再往东是一大片稻田。园之南有梅岛、鹤径亭,有供登高观赏风景的小山,名曰“元览”,站在小山上,可远眺浩淼的江水,以及从广州大世界延伸出来的铁轨。
园之西有怀新轩,取陶渊明诗“良苗亦怀新”之意,轩后有金鱼池,养着各色各样的金鱼,名为“戏鳞”,轩前菜畦交错,令人心旷神怡。菜畦旁边有一片荔枝林,玉带河逶迤而过,河边大榕树下,可静坐垂钓,钓矶旁系有四叶彩舟,荡舟其上,尽情山水之乐,使人有超尘绝世之感。再往西,有楼临水矗立,与湖心的舒啸楼遥遥相对。登楼远眺,南有开镜堂,北有长春庵,整个东皋别业占地面积少说有数百亩之广。
“孟良,回想当日金榜题名,你我卸下应试之累而历观朝廷之尊,身着冠冕华服,又无薄书之冗。一旦张罗延席,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举杯劝酬,其情岂不畅快!没想到京师一别,竟已是十八年前了,真是光阴似箭呐。”陈子壮推着刘大霖的轮椅,怀念着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园中秀色已成了时光的脚注。
“是啊,十八年了。”刘大霖感叹道:“集生,你比我想象的憔悴,果真是宦海沉浮催人老。”
“哈哈哈,孟良的闲云野鹤我是无福享受了,若非当年你落下病根未能出仕,眼下你怕是比我还憔悴。”
“原以为我这把病骨头早就该入土了,谁知一番际遇,如今却是越活越精神,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刘大霖也不禁感叹起来。
第一百六十七节 游园
两位同年相见,一路话题不断。看上去十分亲热。旁人若是不知就里的,还会以为他们是多年的老友重逢。
实际上,刘大霖和陈子壮之间并不算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只能算是“认识”。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明代社会最厉害又最“铁”的社会的关系:“同年”。
明代士子,一生命运全系于科举中第,在考取进士博得官位之前,一般只能老老实实专研四书和自己选的“经”,揣摩八股文法。只有中进士之后,才能瞻京都之伟丽,览天下之名胜,才有了同年、师生、上下级的关系,获交“海内俊乂”。
明代的科举十分艰难,从秀才到举人这一道门槛,绝大多数秀才白首穷经一生都跨不过去。但是一旦跨过去,就是“逆天改命”,踏入了“缙绅”的门槛;如果继而客舱得意,得中进士,那更是成为云上之人。
正因为明代士子将科举当作命根子,特别是大部分人平民出身,初入官场缺乏强援,更是不得不借助在科场中建立的座师门生、进士同年关系,铺开一张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中式者尊考官为座师,自称门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同榜的都成为同年,“万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兄弟”,素不相识的人之间有了同年的关系,就成了兄弟,祸福相依。倘若在同年关系之上还有同乡之谊,这关系就更铁了。
对有志于仕途的学子而言,这类关系既是一种情谊,也是政治资本,因此十分重视,往往亲如父子兄弟,以此为纽带结成政治上的派系,身处其中的个人既可能得益于这些关系,也可能受累于这些关系。但是总体而言,受惠于同年关系者的成分更大,即使败于朝堂政争,只要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家乡,凭借同年们构筑的朝堂和地方的网络,依然可以过着威风八面的缙绅老爷的生活。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同年者都乐于往来交游,加强同年关系的主要手段是开同年会,据说始于东汉。明代同年会以第一次最为热闹,主要是因为新晋进士全都聚于京城,同年会结束时,为联络感情,习惯按年龄顺序编纂一份名录,称同年录,由于是进士私下编纂的,又称私录。而官方编撰的登科录以名次排列,称为公录。由于同年进士职务时有变化,所以同年录“越数载必重刻,纪实履,契阔也。”
湖边的亭中,已经摆设了酒宴,俊僮俏婢,环立伺候。
陈子履作为东道主正招呼着参与宴会的客人。除了陈子履,其他人皆是陈子壮的同榜好友。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可谓人才济济,历史上的名人陈子壮、何吾驺、袁崇焕、马士英、孙传庭均是此榜进士。其中,陈子壮、何吾驺、袁崇焕、刘大霖、姚钿、赵恂如、朱祚昌、黄应秀、关季益等都是岭南士子。陈子壮与何吾驺是老街坊,黄应秀与陈子壮表弟朱实莲结诗社于九江正觉寺,姚钿、朱祚昌与袁崇焕是东莞老乡,这些人的往来都十分密切。只有刘大霖不但是偏远的海南岛人士,而且因身体原因未能入仕,除了偶尔几封书信往来,逐渐澹出了这些同年的交际圈。
众人远远望见刘大霖,只见他一身棉质改良汉服,手中一支精致的长烟斗,面色红润,想是在澳洲人的滋润下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便都迎了过来。
何吾驺打起招呼来:“孟良,多年不见,你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龙友兄(何吾驺),侯圣兄(赵恂如),生金兄(姚钿),顺虎兄(陈子履),别来无恙啊!”十多年来,由于瘫痪在床,这是刘大霖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同年,心中不禁激动起来,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
虽说是同榜进士,但何吾驺、赵恂如、姚钿年龄比陈子壮、刘大霖二人又要大上一轮,都已经是两鬓斑白的五六十岁老年人了。何吾驺因与温体仁的党争被崇祯罢官还家,赵恂如早就乞假归里、杜门养疴。姚钿也于天启七年告老还乡,后来听闻袁崇焕含冤惨死,大为震惊,从此蛰居乡间不问世事。
何吾驺见刘大霖起身仍十分吃力,便大步上前,与陈子壮一道将他扶住,笑道:“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一起驰骋举场,到老了,还是要靠这几把老骨头相互扶持,哈哈哈……”
“俗话说百世修得同船渡,此乃莫大的缘分,正好顺虎兄早就备了彩舟,哈哈……”
“恰爱、只在、渔长、弄碧、浮家,连舟名都如此文雅,今日定要留下传世之作。”
自古文人相聚,无非舞文弄墨、饮酒作诗、高山流水、纵论时弊。今日天清气爽,众人一番寒暄之后,便驾起数叶扁舟,游于蔬叶湖中。湖面碧波粼粼,园中鸟语花香,钟鱼梵呗之声自长春庵徐徐而来,令人不禁生出画境之感。
时人有诗曰:
结庭人境拟蓬来,茵桂申椒次第栽。
看剑深宵龙再合,论文浃日客仍来。
乔枝春暖莺黄巧,瘴海风和蜃市开。
不用德星占太史,纵横彩笔已昭回。
泛舟畅游之后,众人登上湖心的舒啸楼。陈子履早已在此安排了文房四宝,供客人挥毫以便留下墨宝。
见众人尽兴,陈子壮觉得时机成熟,对刘大霖说:“孟良,好久未曾如此畅快地吟诗唱和了,今日真是酣畅淋漓啊,只可惜……”
刘大霖见他话未说全,似有他意,便问:“集生欲言又止,可有难言之隐?”
“可惜未闻天籁之音……”陈子壮略带遗憾地说。
“这有何难?集生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愿弹奏一曲,我等求之不得。”刘大霖道。
陈子壮道:“我知城内有名琴两张,一曰绿绮台,乃唐朝初年所制,曾为我朝武宗御琴;一曰南风,乃宋理宗旧物。若有此二琴弹奏,亦不枉今日相聚一场。”
“哦?秋涛莫非是要我等去寻这两张名琴来才肯献技?”姚钿打趣地问。
“非也,非也!”陈子壮道,“此二琴本为我一忘年小友所有,若在平日,借来便是。只是琴主如今身陷令圄,我心中焦躁不安……”
刘大霖这就明白了,绕了一圈,看来是有事相托,便问:“不知小友姓名,所犯何事?”
陈子壮道:“邝露,字湛若,自幼跟随憨山大师读书,其从兄追随袁督师阵亡于辽东战场,乃是忠义之家。湛若昔年曾开罪于南海县令黄熙胤,远遁他乡多年,不久前才返回家乡。前日于南海学宫中偶遇黄熙胤,黄熙胤辱其兄长,遂发愤殴之,因此被澳洲警察扣了。”
“原来如此,集生莫急,小友所犯之事并非重罪,当无大碍。”刘大霖在临高多年,对元老院的法律体系还算了解。黄熙胤既无官身,也非干部,按元老院的法律,殴打他人若未致人严重伤害,也就是受点治安处罚,拘留几日再罚点钱,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陈子壮道:“孟良有所不知,湛若与黄熙胤本就有嫌隙,黄熙胤如今虽不是澳洲人的官,但听闻他是自愿投靠澳洲人的,做了南海县令的参议,南海新任张县尊乃是真……真正的澳洲人,黄熙胤日日与他相见,我是担心黄熙胤挟私报复,小友恐遭不测。”
刘大霖沉思片刻,道:“可还有其他隐情?”
“这……”陈子壮略微一顿,道:“孟良心思缜密,凡事都瞒不过你,确有他故。当日湛若还在尊经阁墙上赋感怀诗一首,言语不甚合时宜。”
这下刘大霖倒有点拿捏不准了,虽然元老院在琼州的时候并未搞什么文字狱之类的幺蛾子,向来也不屑于跟明朝士子辨经,但入主广州之后也拿不少士绅开了刀,理由倒是名正言顺,偷税漏税、采生折割,以澳洲人的性子,是绝容不下的。至于“反诗”,若是硬要惩处不老实的前朝余孽,也不是不可以。说白了还得看元老院内的政治态势。
不过为了安陈子壮的心,刘大霖还是劝慰道:“集生莫急,以我对元老院的了解,元老院向来依法治国,不至于因言获罪。”
“那就有劳孟良了。”陈子壮拱手道。
“集生言重了,我自当尽力。”刘大霖道。
他忽然想起了张枭在“仇敌克星”号上对他说的话,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又道:“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还是何吾驺圆滑,道:“我等都是桑梓兄弟,孟良有话自然是为我等着想,不妨直言。”
刘大霖道:“在场诸位俱是世受前朝皇恩之人,众位兄长赤心仍向大明,乃应有之义,本无可厚非。但依弟之见,大明朝如今日薄西山,是气数已尽。众位兄长虽念及前朝恩情,不愿为元老院效力,弟只愿众位兄长莫与之为敌。此即黎民之幸,苍生之福。”
第一百六十八节 激辩(上)
赵恂如叹了口气,道:“孟良一族既世食明禄,备受皇恩,为何自甘堕落,委身于寇?”
这话十分地不客气了,在场众人并不以为意,毕竟刘大霖已经表明了立场,自己这边也无需遮遮掩掩了。
刘大霖面不改色,道:“自祖龙以来,西汉享国210年,东汉196年,两晋仅156年,巨唐亦不过290年,南北两宋合计320年。大明自太祖开国至今,已历整整270年,积重难返、风雨飘摇,内有民变四起,外有鞑子扣关,日加兵而兵不能御敌,月增税而税不敷国用,已是末世之像。值此乱世,元老院统御琼粤,志在天下,欲救黎民于水火,布恩泽于四方。我虽为明臣,却非一家之臣,亦天下之臣,我愿为生民请命,虽堕地狱而无悔矣!”
姚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纵然孟良你满腹经纶,澳洲人也不过予一首席咨政委员之衔,令不出咨议局,尚不如假髡一黄头小儿,如何大展拳脚,拯救苍生?诚可谓明珠暗投啊。”
“哈哈哈……”听了姚钿的话,刘大霖无奈地笑了起来,道:“什么满腹经纶,不过是我等自卖自夸罢了,岂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元老院初到之时,我亦视之为海外巨渠,以利诱惑些莠民,效彷弗朗机人占据濠镜澳之故事。琼崖本天涯海角,神州末境,文教不盛,物产不丰,盗匪猖獗。县学几亩薄田竟供不起几个读书种子,历任县令虽有心振作,却坐困愁城,终究无所作为。自圣船降临之后,不过数载时间,琼州盗匪被一扫而空,民富税足,茉莉轩书声朗朗,临高偏境竟成人间乐土。此等改天换地之绩,我何德何能,敢分尺寸之功?全是众位首长带一群黄口小儿干出来的。”
刘大霖说罢,不经意间从怀中掏出一块圆形金属物件,他在临高已经养成了看时间的习惯。按下按键,镶嵌着透明玻璃的金属盖随即翻开,露出了转动的指针,竟是一只机械自走钟表,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众人对泰西钟、澳洲钟并不陌生,但他们平日所见都是硕大无比的座钟,要将座钟塞进如此小巧的外壳之中,是何等的巧夺天工。看来此物必是真髡所赠,澳洲人待刘大霖不可谓不厚。
虽说平日里从各种渠道都听过澳洲人在临高的种种神迹,但从一位投髡多年的同年好友口中说出来,对这群四五六十岁的老古董的震撼程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子履道:“看来孟良是想做澳洲人的说客了。”
刘大霖将怀表收回怀中,道:“说客二字倒也说不上,只不过如今天下苍生皆苦,有人能为苍生做些好事,学生亦想出一份小小的力。百姓安乐才是治国之大道。”
赵恂如自叹不如,道:“孟良心胸果真豁达,甘愿为生民做一陪衬。”
“我这把病骨头,又能做多少事?这个世界是青年人的。”刘大霖摆手道:“澳洲先贤有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何吾驺道:“话糙理不糙,欧阳文忠遇见苏东坡也道:‘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姚钿道:“听闻澳洲人学校,不教诗书典籍,以识字为先,不过蒙学而已。如何能办我等士子不能之事?”
不等刘大霖说话,陈子壮开口了:“生金兄果真不问世事久矣。澳洲人自澳洲来,自称先宋后裔。虽处蛮荒,未忘根本,亦有诗书经史。其学也,以识字为先,而后教术数之学,此乃澳洲秘术根本,待其稍长,则教之以诸杂学,曰物理,曰化学,曰工程,曰农技,子书经史,反成别种,稍稍涉猎而已。学子毕业后则为农为工为兵,各有所处。用为干部之前必有真澳洲人教之,名为培训,而后制度井然,规矩森严,方能如臂使指也。”
刘大霖有些诧异,没想到陈子壮对元老院的了解并不浅,道:“集生所言不差,国朝与明朝官制不同之处在于官吏一体,所谓勐将发于行伍,台阁起于州县,凡官都是从小吏做起。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流官为政一方不过数年,基层事务皆为本地胥吏把持,胥吏既无升迁之望,又不食皇粮,乃借势谋私,以至于横行乡里,为祸一方。明朝乱局,胥吏有一功也。一旦官吏一体,吏可为官,其为前程计,必有所收敛。
陈子壮不为刘大霖的道理所动,却道:“依我之见,澳洲人选拔人才之法,并无甚高明之处,无非国子监铨选之道,乃我朝已有之成法。”
又望了望姚钿和赵恂如,道:“生金兄曾任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之职,掌考文职之品级、开列、考授、拣选、升调之事,侯圣兄亦是吏部出身,当知大明官吏任选途径嬗变之事。”
姚钿捋着胡须点了点头,“不错,集生明察秋毫。我朝太祖立国之初,设国子监,网罗天下人才,监生分官生、勋戚、民生。官生、勋戚乃皇族高官子弟,民生为会试落第举人入监者、地方官学岁贡入监之贡生。生员资格、坐监年限、日程安排,乃至历事制度俱有详规。国子监设专业教员、管教控制监生学业与生活,监生请假、休学俱须圣上特许。国子监分六堂,六堂又分三等,初等生员凡通《四书》未通经者,居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条畅者,升修道、诚心二堂。又修业一年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乃升率性堂。升至率性,乃积分。其法,孟月试本经义一道,仲月试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季月试经史一道,判语二条。每试,文理俱优者与一分,理优文劣者与半分,纰缪者无分。岁内积八分者为及格,与出身。不及者仍坐堂肄业。”
“不错,术数、天文、水利等杂学俱为国子监所授之学,”赵恂如接话道,“我以为历事制度确为实用之法。监生肄业之后,须拨出诸司衙门历练政事,历事一二载考勤合格,选吏部听选任官。此一制度在洪武、永乐朝执行严格,为朝廷选拔诸多人才。宣德之后,科举日盛,国子监铨选渐废。然工部、户部诸司低品官员至今仍须由国子监拨出之生员担任,处理具体事务,乃是进士官对具体事务不甚了了之由。”
刘大霖道:“明知有良法而不能用,取败之道也。”
姚钿道:“如今监生素质低下,乃人所共知之事。且国子监所授杂学颇多,监生不能尽知孔子微言大义,如何能授予高官?”
刘大霖澹然一笑,道:“微言大义,可当饭否?能退敌否?”
“当今圣天子勤奋聪敏,只是为奸佞蒙蔽,若能振奋决心、变法图强,大明仍有中兴之望。”陈子壮道,显然曾获崇祯皇帝赠送鲥鱼、差一点入阁的他对崇祯还抱有很高的期望。
“这恐怕是集生一厢情愿了,”刘大霖道,“国子监衰败之根源岂在宣德、成化?乃种于洪武二十六年,明太祖定学官考课法,不用岁贡而改用科举人数考核教官。如此一来,教官必然令最优生员参加科举以完成考核任务,官学教育即转向科举。景泰、成化年间,朝廷缺饷,乃开纳监之口,儒生缴纳定额之钱粮、马匹即可入监,纳粟监生只为借国子监入仕,如何保证监生素质?此一时之秕政,遂循之二百年。
“洪武二十九年,六堂学子已难分高下,升堂积分法形同虚设,监生坐等拨历,侯圣所言历事制度,因无积分考核,早已成为论资排辈之法。监生多为乡试、会试落第者,年久历事,虚度岁月,人老力疲,入仕后难出政绩,官员铨选升迁之时,何以超越进士?国子监积重难返,以至于京官六部主事、中书,外官知州、推官、知县,由进士、举人选。州、县左贰,都、布、按三司首领官,由监生选。景泰年间,马升等非进士官被逐出翰林院,授云南、福建地方官,从此形成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部、院卿贰亦非进士不用之惯例。诸位皆为进士出身,可愿监生同入翰林?”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终究没有人站出来厚着脸皮说一个“愿意”。
见气氛不太和谐,还是何吾驺出来圆场,笑道:“哈哈哈,我以为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想到还跟年轻人一样心气盛,看来都是老当益壮啊。既然还有一腔热血,不如请孟良讲讲澳洲兵制,我等所知仅限于传闻,任谁自诩精通澳情,亦不如孟良呐。”
第一百六十九节 激辩(下)
刘大霖端起茶碗,用碗盖将茶叶拨到一侧,饮下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同时也平复一下情绪,然后才开口道:“世人皆以为伏波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因其火器犀利,一炮糜烂数十里,实在是一叶障目……”
“莫非孟良有不同见解?”
“确实如此,”说着话的刘大霖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澳洲人第一次出大殡的那个下午。穿上便衣便巾混入围观百姓中前去一探究竟的临高县丞吴亚回来之后向他惟妙惟肖地复述了现场的情形。
“……没有戏班的锣鼓吹打,没有道士的罗天大醮,也没有女人的痛哭哀嚎。仪仗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正步,持枪列队。号声一落,由两名鼓手引路,军鼓慢敲,两匹从未见过的黑色高头大马牵引着一辆黑色的四轮炮车慢慢驶过,车上安放着一口简单的素木棺材。马蹄敲打着石板的路,和着缓慢的鼓声。一切都是前所未见的,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能体现出哀悼和悲切,气氛强烈得几乎让吴亚窒息。
“随着一声令下,七名士兵同时举枪对空击发,连发三次,清脆的枪声鸟绕在山坡上,四周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悲戚的号声再次吹响,24个音节缓缓奏出,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流泪。
“棺木覆土,文德嗣元老亲自念悼词……”
讲完这一段故事的刘大霖依然感慨:“任谁也想不到,这场隆重的葬礼,竟是为一个无名小卒准备的。”
“真的只是死了个兵?”在场的同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他们从未从任何“知髡”之人那里听过这个故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后来我特地派人前去查验,墓碑上所刻之名为李十三。”刘大霖道。
“当初不过是千金马骨,收买人心而。”有人冷笑道,“我就不信,髡军每战死一人,就有如此的葬仪?”
“若说是一模一样,倒也不是。”刘大霖坦然道,“但是军人入葬,必有全套仪式,四季有军人和学生洒扫献花,年年如此,季季亦然,试问本朝武人,不说苍头一卒,便是官至总兵、将军,身后朝廷可有此番尊崇?”
众人默然,朝廷对武人并不看重,阵亡不过照例抚恤,身后哀荣颇为菲薄。至于每年祭扫更是只能仰赖家人朋友。
“生有养,死有葬。兵士便能打仗,这原本就是应有之义。”刘大霖道,“学生以为澳洲兵制最妙者,当属士兵委员会之缘由。”
“士兵委员会?”众人听着刘大霖口中不断冒出的新词汇,有点跟不上节奏。
刘大霖解释道:“元老院所兴之制,乃人人平等。伏波军中各级别均设有士兵委员会,委员由全体士兵推举数人组成。凡涉及士兵利益之衣食住行,都有监督查问之职,如主官有贪污损害士兵权益,虐待士兵的,士兵委员会有权向上级主官乃至军部提出上诉。一经查实军官将受严惩。”
由于明末的风气,士大夫多会研究一点兵书,无论是孙武、白起、韩信,还是卫青、霍去病、诸葛孔明,自古用兵如神者,军令如山,动辄枭首以明法令,为将者甘与士卒同劳苦已是万中无一。至于“以下犯上”更是大逆不道。所谓“以民告官,无罪即有罪”。
赵恂如忍不住抛出了疑问:“孟良所言实在匪夷所思,兵士平日里动辄上告,长官毫无威严,如此则军令难行,战时如何克敌制胜?”
何吾驺却道:“侯圣缪矣。孟良之意,排兵布阵、冲锋陷阵,士卒仍须听令于军官,倘若其违反战令,畏敌怯战,依旧军法难逃。”
刘大霖点点头,道:“两广边徼重地,军政废弛,行伍缺乏而广州特甚。然亦不独广州,天下皆然。何也?屯田本古人耕守之良法,然内外都司卫所军官,惟知肥己。或占纳月钱,或私役买卖,或以科需扣其月粮,或指操备减其布絮,军士蔽衣菲食,病无药,死无棺,饮恨吞声,无可控诉。潮州屯田最号沃壤,多为卫所官隐据,又为势室占夺,督屯官索屯丁例金,又多侵渔,军士安得不枵腹以待耶?正德以来,军职冒滥,为世所轻。内之部科、外之监军、督抚,叠相弹压。五军府如赘疣,弁将如走卒。李伯襄(李孙辰)登翰苑后,即转为民籍,讳言军籍。龙友兄当知我所言非虚。”
其实朱元章分立军户的时候,并不像两晋南北朝那样视军户为贱籍,军户除了军役负担和受卫所管理之外,与民户并无不同。并无特殊的歧视性政策。明代许多官员都是军户出身,最有名的便是张居正。
但是军户制度在长期的运作之下,因为压迫重,负担大,大量逃亡隐匿,朝廷或勾取罪人入军,或强迫民户入籍,渐渐地,军户的社会地位每况愈下,民人不愿与之婚姻来往,说是良人,往往与贱民无异。
何吾驺闻言神情微变。李孙辰是他同乡,任南京礼部尚书之后,在原公有的军户葬地大军山,筑围墙,装潢其门曰“尚书始祖山庄”,以示与众军户有别,只是在每年清明至墓闭期间,才开放任军户各姓后人入内拜扫,正是由于军户地位低下,李氏急不可待地想抹去其出身痕迹。
更要命的是何吾驺也是军户出身,在场的人都明白刘大霖没有当面挑明而说李孙辰,算是给何吾驺这个同年兄弟留了面子。
“确有其事。”何吾驺擦了擦额头,答道。
刘大霖继续说道:“伏波军中官兵平等,军官不得折辱士兵,否则有士兵委员会检举。军婚受法律保护,如有浪荡子勾引士卒之妇,元老院亦予以严惩。士兵月饷两元,不经长官之手,当面发饷,绝不克扣,餐食皆由军中供应,每年发夏、冬军服各两套,军中特设军医免费治病,皆有妙手回春之能。生有所养,病有所倚,死入翠岗。孙子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这群士大夫又何尝不知,明朝卫所制度早已破坏殆尽,不得不转向召募,但士卒入伍、退役又没有成熟的制度。更何况军人社会地位低下,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大明军队里欠饷乃是常事,士卒不肯卖命,时有逃亡,有的干脆在这支军队领了饷之后就投奔另一支军队重复领饷。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良家子是决计不会去当大头兵的,罪犯、穷鬼、无赖、盗匪、流民应征入伍成为常态,兵匪不分。
但陈子壮也不得不承认“大明国情”和髡贼完全不同,即使知道澳洲人的兵制有其过人之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效彷。
他随即说道:“澳宋虽有君,然曰虚君。虚者,不实也。权柄皆归元老院,岂非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澳洲人所谓人人平等之法,乃三千年未有之剧变,不啻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父与子可平等耶?孝乃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姚钿也赞同陈子壮的意见,道:“我闻临高百姓,多逆人理,不知族属,苟有忿怨,不能自胜,则执棒恣相殴击,岂择尊长也?其百姓,不明礼义,生虽同胞,情同胡越,居虽同室,迹尤路人,以至计分毫之利而弃绝至恩,岂知兄弟之义哉?此皆风俗薄恶,人伦之深害。澳洲人自称宋裔,‘拗相公’变法,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宋神宗实录》评新党‘假名继述,公肆诋欺,尽虚美熙宁变更之臣’。后世皆以为宋之亡,柄用小人之过也。小人者,何也?丁谓、蔡卞、章惇、王安石之流。祖先者,我身之所自出也,定于有生之初而不易者。尊祖,则谨守祖宗遗训。立宗子,明世系,使人人各知来处。置族田,设义庄,族中鳏寡贫弱皆有所倚,所以收族也。此乃千年传承之宗法。澳洲人今行恶法,欲毁我宗族,散我族人,以夷变夏,其心可诛!”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们心里都敞亮,澳洲人之所以视宗族为眼中钉,是因为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澳洲人想建立的是像秦始皇一样法令直达基层的制度,不容许治下存在庞大的地方势力,
自古帝王之学核心便是外儒内法。澳洲人的作为,其实对读书人来说并无稀罕。然而秦固然最后一统六国,却也留下了“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汉代明面上“独尊儒术”实则“外儒内法”,本质就是对秦代政治的修正。
第一百七十节 卜筮
现在澳洲人又行秦人故伎,他们到底有何德何能,自信不会重蹈覆辙呢?
何吾驺轻咳一声,道:“这髡贼施政,说来也无新鲜。不过是商鞅旧法。秦以法家治国,虽一统六国,然施政严苛,民不聊生,最后二世即亡。髡人所谓的元老院,难不成不知道这事么?纵然他们不知道,孟良你也是知道的,即为这澳洲之参议,岂不进谏一二。自古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大抄大揽。这髡人自入广州,良政虽多,然急于求成,为政猛苛,绝非长治久安之道。”
这话,其实也是不少略知元老院一二的士子的共同心声。他们看到了元老院展现出来的治国能力,但是又无法摆脱心中的疑惑,毕竟秦代的教训太过深刻。
“不然,”刘大霖道,“秦之亡,非亡于秦法,实亡于始皇帝、二世滥用民力。”刘大霖道,“后来汉武亦不免重蹈覆辙,若非宣昭二帝苦心经营,以至中心,只怕汉胙等不到王莽来篡便失鹿。”
诸人都是饱学之士,经史子集无不遍览,历代史事无不了然于胸。并非只知十三经的迂腐文人。考虑历代政治得失固然各有看法,但是归结到底,王朝的覆灭大多是可以归结到“民不聊生”这四个字上。
他们感到:如今的大明,亦开始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何吾驺前些日子接到京师为官的同年、亲族的多封信件,都警告他说朝议已准备开征“琼饷”三年,“剿饷”一年,挑选督师,有兴兵南下讨伐的意图,要他“早做预备”。
在座的大佬们对朝廷的南征大多不抱太多的希望,髡贼的军势和财力他们耳闻目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管派谁来督师,想要一战定乾坤无异于痴人说梦,十之八九会止步于五岭之北。和关宁一般长期对峙,说是三年“琼饷”,只怕也会和“辽饷”一般一直征下去。
“非也非也!”片刻间又有人加入辩战之中。
……
刘大霖辩了这么久,口水都说干了。他知道这么辨经辩下去,再辩个七天七夜也是枉然,便道:“诸位兄长曾记否,昔年我以《易经》中式。诸兄既以为明朝运数未尽,不如以《易》卜之,问之于天。不知意下如何?”
占卜之术古已有之,历代朝廷都设有官员负责卜筮吉凶,嘉靖皇帝又崇尚修炼成仙,因此明代占卜之风甚盛。不说士大夫,就是皇帝本人,在危急关头也不得不求助于天。相传崇祯上吊之前曾被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以占卜之术“攻心”。李自成兵临京师,寝食难安的崇祯与太监王承恩出宫散心,碰到宋献策假扮的测字先生。心神不宁的崇祯写了个“酉”字,宋献策随手写了张字条交给崇祯,说此乃天机,须在子夜方可拆开。崇祯回到皇宫,于子夜打开字条,上书:“大明天子本为尊,尊字无头无尾斩为酉,江山危在旦夕。”惊得崇祯瘫倒在地。
岭南风俗本就迷信,因此这群才高八斗的士大夫也没觉得刘大霖的提议有何不妥。赵恂如道:“占卜有龟卜、蓍卜、铜钱卜、问签,不知孟良欲以何卜之?”
刘大霖道:“龟甲、蓍草不可骤得,而铜钱、问签乃乡野民夫所用之法,我当用棋卜。”
“何为棋卜?”
“围棋黑白二子,阴阳之象,故以棋子代替蓍草。”
陈子履作为东道主,很快便命人取来了围棋。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大霖从中取出五十枚精致的玉石棋子,置于牛骨棋盘上开始推演。
只见刘大霖从容地用烟斗从棋子堆中随机拨出一子放在旁边,此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取一不用以象太极,四十九象征世界万物。又以烟斗从四十九枚棋子中间随意地一分为二,左为“天”,右为“地”,之前那一枚棋子也象征“人”,挂一而象三,如此天、地、人“三才”俱备。
接着,刘大霖开始计算左边“天”中的棋子数,四枚一组,揲之以四,象征四季,余数棋子则被拨出。算完左边,又接着算右边的“地”,同样将余数拨出。然后将象征“人”的那枚棋子与取出的棋子放在一起,总共五枚(此步数字不是五就是九,如果不是,那就说明算错了)。这一套过程称为“一变”。
随即他将两堆剩余的棋子混而为一,重复前面的过程,为“二变”,如此往复,凡“三变”后,剩余棋子数揲之以四,方得得一爻。总共六爻十八变,可得一卦。
三变演罢,刘大霖用毛笔在宣纸上划下一道长横杠,高声道:“少阳。”
片刻后又在初爻之上划下两道短横杠,道:“少阴。”
随着这一阴一阳的卦象逐渐呈现在纸上,围观众人不禁为大明王朝的命运捏了一把冷汗。
“少阳。”
“少阴。”
“少阴。”
第五爻出来之后,结果就变得明朗起来,剩下一爻不是阳爻就是阴爻。陈子壮心怀侥幸,暗想:“或是山火贲,亦是中上卦。”
“老阴。”
随着刘大霖划下最后一爻,众人的心不禁一凉,竟是《周易》第三十六卦“明夷”。
见众人不语,刘大霖道:“此卦仅一老阴在六爻,一爻变,当以本卦变爻辞占。辞曰:‘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明夷昏暗之卦,暗君在上,明者见伤之时也。”
明夷卦的卦象为离在下,坤在上。离代表日,坤代表地。日入地中,无法焕发光芒,如同受到损伤一般,故称明夷,乃下平卦。此卦在人事上代表的意义则是昏君在上,明臣在下,不能发挥才干,处境非常困苦。所谓“时乖运拙走不着,急忙过河拆了桥,恩人无义反为怨,凡事无功枉受劳。”
此情此景,何吾驺面色惨白,姚钿、陈子履沉默不语,赵恂如不禁垂下泪来,难不成真是天要亡我大明。
只有陈子壮仍不死心,道:“此卦尚有回转之余地。阴极则反,否极泰来,上爻老阴,动上爻则变山火贲,辞曰:‘上九:白贲,无咎’,上得志也。当今圣天子十六岁即位,旋诛魏阉,整肃内廷,日日于内忧外患之中,夙兴夜寐,未曾享一日之清闲,只为中兴大明江山。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天地可变而终不可以易乎其位。”
刘大霖知道陈子壮已经是强词夺理,道:“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天下也。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视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当其未得之时,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今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
陈子壮大义凛然地回道:“从古未有不为真人而为名臣者。我既为明臣,自当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大霖道:“集生既言孟子语,当知孟子亦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太祖曾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其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为臣为君而设,君分我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我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其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为纤芥之疾也。”
“孟良你我各为其主,不必多言。”说罢,陈子壮拂袖而去。
陈子履见状,追陈子壮而出,剩下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虽然刘大霖早有预感,却不想今日相聚果真落得个不欢而散的局面,只好对何吾驺、姚钿、赵恂如三人说:“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
何吾驺道:“集生为人耿直,今天下之剧变,尚难接受,孟良当体谅之。”
刘大霖摇着头,心中五味杂陈,叹息道:“相识一场,皆是缘分,愚弟留一语相告,诸兄好自为之。”
说罢,提笔以正楷留下四字:公无渡河。
第一百七十一节 调查(一)
“旌善,你看这身衣服怎么样?”
郑明姜穿了一身82号出品的改良汉服,衣料色泽淡雅清丽,各种配饰和小物也是深得郑明姜之心。就是这个价格实在离谱。
几百元对元老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是郑明姜知道,这衣服就是万紫阁制作的,到82号贴个牌价格就翻了一番。但是她亲自去万紫阁买呢,多少又有些忌讳。毕竟那里出入的客户绝大多数都是缙绅大户。
洪璜楠果然是个奸商。
“给我预备的草帽呢?”
“来了!”旌善拿来了一顶同样出自82号的帷帽--当然也是改良的。这东西比草帽更好,首先是垂下来的纱帷可以有效的遮挡住面孔和脖子,不但遮阳,还能避蚊虫。外出的时候非常实用。
她把自己脖子以下遮得严严实实倒不是怕过不了审,而是出于防晒和防虫的考虑。要知道她来临高以后已经黑了一个色号了,这让她难以释怀。
“你说我穿着这身去佛山,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过,不过,”旌善一本正经的说,“这套衣服您穿着正合适。”
张县长!你的防晒霜和避蚊胺的产能呢?
佛山与广州之间已经规划了广州-三水铁路,不过现在这条铁路连土建都还没开工,所以郑明姜去佛山,还得乘船。
目前从广州到三水已经正式开通了客货班轮业务。由621拖轮牵引“花尾艔”。每天早晨从两地对发,入夜前抵达。经营这条航线的是去年刚刚成立的“新利航运”。
这家航运公司是纯粹的民资,投资人主要是广州、佛山、三水等地的工商联合会成员。自然该公司能获得这条水上黄金航线的客运权也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不但要按年缴纳相关费用,还要承诺招收不少于总雇员人数五成以上的疍户子弟入职。
市政府总务科的王三苟为她订了船票。船票是头等舱。郑明姜久仰这广东“花尾艔”的大名,这次终于可以亲身体验一番了。
此种船原本是木结构,为了安全起见,香港造船厂在建造的时候改为铁肋木壳,加强了船体的强度。“花尾艔”的尺寸巨大,外形类似画舫。船上楼高三层,上层是餐楼,为一等舱;中层叫公舱,为二等舱;下层与船头为货舱。
旧时空此种船的装饰很华丽,雕栏画栋,尤其船尾装有彩光灯管,夜晚亮灯时格外夺目,因此叫其花尾。本时空的“花尾艔”没有如此的华丽,但是船上设施亦十分考究,设有豪华套房、内附浴室独卫,船顶还有观景阳台。颇有豪华客轮的派头。
这种客船的最大特色就是没有无动力舱,全靠前头的拖轮牵引,因而整条船航行时无噪音、不会震动、航行平稳稳当,唯一的缺点是拖渡速度就比较慢。到三水的单向航程不到五十公里,却要航渡差不多十个小时。
好在郑明姜要去的是佛山,航程不过十六公里,早晨出发,中午也就到了。所以王三苟给她订的的头等坐席包厢。没有床铺,但是小小的包厢清静又方便。外面还配套有随员舱室。
中午时分,船抵达了佛山。佛山开发区的秘书长林子琪到码头来迎接。
郑明姜的来意事先并未说明,因为她觉得这件案子恐怕涉及范围很广。大约还会涉及到某些元老的亲信。围绕着元老们的生活秘书、秘书、办事人员彼此之间也有联系,保密意识稍差的元老很容易就会把她的来意泄露出去。
所以她来佛山的理由只是简单的“检查佛山医药卫生和防疫状况”。
林子琪原本要安排尚羽来陪同她的检查工作,但是被郑明姜一口推辞。她表示自己在佛山主要是“暗访”,主要目的是“了解情况”,所以不要搞太大的阵仗。请一名熟悉本地情况的归化民干部作陪就可以了,不必让元老作陪。
林子琪听她这么说,一时也摸不清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便排了社会科科长林铭来陪同。
佛山天下名镇,烟火万家,百货骈集,郑明姜来出差自然也会顺便玩一玩,搞搞与民同乐的调调。
“旌善,别光顾着自己玩,记得给小虢买点东西。”
“惠文老说我乱花首长的钱,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什么寸丝千命,匙饭百鞭之类的。”
“他就是嘴上这么说,你买回去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林铭满腹狐疑,这来得女元老说是检查医药卫生情况,却好像对此完全不在意似的,只在佛山街头巷尾乱逛,又去了不少本地的名胜古迹。买东西更是毫无节制,看到什么都买。没两天招待所走廊里就塞满了各处店铺送来的货色。
总算到了第二天,郑元老宣布要把本地的药铺、医馆都逛一逛。
“我是私行察访,你不用搞太大的阵仗。我进去了和他们聊聊,看看情况就是。”郑明姜指示道,“对了,你们这里有公办医疗机构吗?”
“有一个医务室,专门为归化民干部和元老服务的,不对外。”
“用得药呢?”
“是省港总医院分配下来的,”林铭说,“大夫和护士也是。”
郑明姜明白了,这个卫生所其实就是省港总医院的派出机构,用药走得也相同的口子,这个医务室没什么东西可挖的。
“本地药店和医铺多吗?”
“多,多。”林铭连连点头,受惠于这里的水陆交通枢纽和发达的手工业制造,本地人口众多,作为岭南成药之乡,这里光是大中型生药铺就有十一家,小药铺、固定药摊足足有五十多家。
“我们都去走一圈。”
郑明姜先去了和元老院有业务关系的杨润开堂。这是佛山目前最大的生药铺。自然他能做到最大,与元老院的合作密不可分。润世堂的多种特效中成药在广东的总代就是杨润开堂。
她知道这里做的是正经买卖,不大可能和坑蒙拐骗的炉石散扯上关系,白白毁掉几辈子攒下来的商业信誉。而且这里本身就不经营抗生素类药物,也不会是抗生素流散的源头。但是她长期待在临高,和土著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很想切实的体会下本时空下传统大药铺的风采。
元老到店,自然立刻惊动了掌柜伙计,郑明姜叫住了要去禀告东家过来的掌柜,说自己只是随便看看,不要惊动店东,又问起了本地的炉石散的事情。
“这药市面上的确有!”掌柜的说道,“两年多前就有了,只是最初十分稀少,近来才多了起来。”
看来自己的推测没错,这生意源远流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也不会衍生出那么多的版本来。
“有用吗?”
“若说没用,骗人的,那倒也不是。”掌柜的说,“有时候,却有奇效。一剂便能救人性命;有时却毫无效果。说道配伍,又是含混不清,用得药倒是不少。左不过是江湖游医配伍的‘顶药’。”
江湖游医固然是个贬称,但是历史上他们各有自己的独门秘方的特效药物,往往对一两种疾病或者外伤有奇效,以此作为号召。
显然,杨润开堂的掌柜伙计早就分析过炉石散的成分。
“这个药你们有卖过吗?”
“瞧您说得,我们东家做的是正经买卖,没有那些江湖游医用来骗人的东西,先不说这钱赚的昧良心,人家可等着瞧病呢,你治不了就说治不了,何苦来卖假药耽误人家,这种缺德事干多了要遭报应的。”掌柜一番慢条斯理,却又满是“天理人情”的言辞,充分地体现了他的职业特色。
“贵店果然是诚信老铺。”郑明姜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这里不是炉石散的源头。
离开之前,她买了些丁香、艾叶、白芷、苏叶、薄荷、石菖蒲、藿香和金银花,让伙计打成粉做香囊避虫用,回去之后送人。
她去得第二家是陈李济的佛山分号。和杨润开堂一样,掌柜的知道炉石散,但是自己并不经销。而且很明确地告诉郑明姜,炉石散确实有一定的效果。
“既然有效,为什么你们不卖?”郑明姜颇为奇怪。陈李济和杨润开堂不同,陈李济从一开始就主打中成药生意的,所以柜面上除了各种自产的中成药之外,也代销各种其他药铺药店的成药,甚至有远至南北京师、南直等地来得成药。
“这药虽说有效,可是来历不明。小店也不敢卖,生怕坏了店里的招牌!”
接着她又走访了其他的大中型药店,掌柜和伙计的说法大同小异。郑明姜知道这里没什么油水,便将调查重点赚到了小药铺和固定药摊上了。
没想到第一家就有了收获。这些小药铺售卖炉石散等神药不说是明目张胆吧,至少也是毫不避讳的。除了炉石散外,还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名头的东西,甚至还有转胎药这种对郑明姜来说匪夷所思的药物的存在。
第一百七十二节 调查(二)
“转胎药”这东西对郑明姜来说未免太匪夷所思,但是她知道但凡假药的特点就是宣传自己有“神效”,所谓“医生治不了的病我们治,大夫看不好的顽疾我们能看,人快死了我们能救命。”所以别说转胎药,就是市面上有卖“起死回生丸”“断肢再生膏”她都不会觉得奇怪。毕竟对即将溺水的人来说,一根稻草也被看做是救命的希望。
自古以来,假药能横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心理。
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郑明姜心想,这类“神药”出现越多,说明这家药铺就越近于“野路子”。显然,这炉石散主要就是靠着这些“野路子”的渠道在销售。
郑明姜对这些“神药”兴致缺缺,这些是以后自然是要打击的,但是现在还排不上号。
每家药店她都花钱买了相关的涉案药品。回到招待所用随身的显微镜鉴定了一下,大部分和广州的炉石散一样,掺杂的是黄连和其他各式各样的中药,纯化结晶粉末的比例则多少不一。
出乎意料的是,她出于好玩随手买回来的其他神药里,居然也有纯化结晶粉末!
“奇怪,这是什么?!”这下郑明姜糊涂了,炉石散里是抗生素,那么这些药里的粉末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用原始的磨粉手段,无论如何的打磨,都能看到相关的结构体。这种纯化的结晶体只可能来自元老院的化工厂。这个时空没有第二家。
“看来要带回去查验下成分。”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这里头的事情挺复杂。
从价格上看,这里的炉石散比广州便宜一些,似乎离作案源头近了一步。郑明姜暗暗思量着着。
如果能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拿货就好了。但是她和警卫员都是外地人,去打听货源不但得不到什么消息,还会打草惊蛇。
她想到林子琪和她说过,陪同她的林铭,家里原本就开着生药铺,而且还是锦衣卫出身,对佛山本地的情况非常熟悉。是个地地道道的伏地虫。而且这个人属于可靠程度很高的归化民干部,不妨让他去打听一下消息。
于是郑明姜派人把林铭叫来,让他设法打听炉石散的消息。特别是要了解这药物是从哪来得。
“要暗中打听,不要泄露消息,此事事关重大。”
“是,下官明白!”
林铭这才知道这郑元老来此的用意。既然惊动了元老来察访,这炉石散显然牵扯到大案了。他不敢怠慢,当即派了他过去得用的一个耳目去打听消息。
这手下便伪装成外地来的游方郎中,找到一家小药铺的伙计,打听这药的来路,也想进货自己卖。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小伙计在银弹攻势下,立刻出卖了自家药铺的秘密:“你可算问对人了,平日里我们掌柜的游手好闲,这些迎来送往、进货出货的活可都是我干。别说我们铺子,整个佛山的铺子里,不敢说十成,起码也有八成都是从罗浮山买的这个。”
“那剩下的两成呢?”
“至于那两成,要么串货,完了自己在掺些别的,要么就是看别人赚钱,自己配的。”
伙计也很能说,“我们家的这炉石散可是正经货,我二姨的小叔子的小舅子前几天病了,高烧不退,就是吃这炉石散吃好的。那些假货啊,就是黄芩、黄连、麻黄、桂枝几味配的,虽然尝起来像,吃了也发汗,但治不好。”
“既然这样,我要去罗浮山进货,不知道找哪家字号?”
“唉唉,你去罗浮山进货做什么?你就到我这里来拿便是,我们这里的规矩的是十盒以上给九八扣。我给你个特别的优惠,按九五扣便是。”
暗探叹道:“你给我九五扣,我还挣什么钱?这药如今邻近各县都有卖,我也就是跑跑乡帮才能挣几个钱。”
说罢,又掏出一枚银角子,道:“好兄弟,你就透透口风!只要你抬抬手,这钱便是你的。这铺子又不是你家的……”
没想到这伙计支支吾吾,虽然看得出极想拿这枚银角子,但是到最后还是露了怯:“哎,这是我们掌柜的秘密,平日里都是他侄子去罗浮山提货,我一个外人,他哪里能放心让我干。”
探子心里吐槽,刚才不还拍胸脯说都是你干的么?
接着探子又打探了几家药铺,打听到的结果大同小异,上游供货方都是罗浮山的药市。
郑明姜一归纳,显然佛山和广州一样并非源头,上游在罗浮山
“看来我们还是要去一趟惠州才是。”郑明姜下了决断,“走,我们回广州去!”
炉石散一案兹事体大,郑明姜不可能背着元老院自己去查,这既不符合程序,又不具有可行性。
一回到广州后,郑明姜立刻把相关情况写成简报,递交给刘翔刘翔、慕敏、午木、林默天、洪璜楠、王企益等相关元老。要求召开特别会议。
刘翔看了报告之后,当即指派林佰光作为会议召集人,在大世界的会议室举行了对策会议。
会上,郑明姜简要地介绍了她在广州和佛山发现的假药炉石散和目前省港总医院的抗生素短缺问题。
“从我们的药厂和药业公司获得的相关信息看,抗生素是不应该存在严重短缺的情况,所以必然有人从中捣鬼,‘截留’了药物。而与此同时,在珠三角多地都出现了‘神药’。初步分析,其基本成分为多种抗生素和中药粉末。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惠州的罗浮山药市可能是制贩的源头窝点之一。”
会议室里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让我看看是哪个这么大胆子偷元老院的战略物资。”
“好家伙,我们要发财?”
……
林佰光制止了众人的议论,说:“这件事其实制贩源头并不要紧,关键是要把我们内部的漏点找到。这些抗生素药物是怎么跑出去的,从哪个渠道跑出去的?这才是关键的问题。”说罢他看了一眼在座的元老们,“我知道大家的工作都很忙。但是今天这件事给大家提了个醒。我们不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工作中制度中不但有漏洞,恐怕漏洞还不小。大家先在自己分管的系统内部开展自查自纠,看看哪里有可能存在的制度漏洞。全力配合这次的假药案。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案子,是交给政保还是警察部门?”郑明姜很是关心后续问题,问道。
林佰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说道:“既然郑大夫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这件事又涉及到医学制药这些专业的领域,这件事案子还是由你牵头来搞吧。”
郑明姜原有此意,林佰光可谓是“投其所好”,她也顾不上假谦逊,当即道:“我负责是可以的。不过我手下没什么合适的人……”
“这不要紧,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在,就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吧。各部门给你抽调合适的人选。”
众人当即表示同意。但是这个调查组的成员却颇费周折。元老院的基本情况是缺人,特别是缺精干的归化民干部,整个广东地区堪用的归化民干部虽然不至于像胡椒面一样撒在疙瘩汤里,但浓度显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既然郑明姜愿意继续主持调查,政保局当即表示派出陆橙带一个三人小组协助工作并负责保卫元老的安全。
“这是个女同志,工作起来比较方便。”午木总结道,“惠州不比广州,你要注意安全。”
慕敏提供的支持是一份“公文”,凭借这道公文,她可以随时指挥调动惠州的警务机关和不多于一个小队的国民军。惠州属于“治安区”远不如广州这样的“治理区”,政权机构的存在感有限,没有充分的武力保障很多事是做不下去的。
针对广州没有多少富裕的人手可以抽调的情况,王企益表示准备行文惠州,从当地抽调几个财税干部协助调查--别得不说,他们查账的本事还是不错的,现在契卡在广东的很多业务,其实都是财税稽查部门在代理。
“我再给你调几个稽查部门的干部,惠州当地我们也有人,到时候我会给他们发文要他们全力配合你清查。”
郑明姜回到招待所后,虢惠文立刻赶来汇报:“首长,各地的病历账本还没交上来,不过我已经在催了。另外临高来的药品还没到,不过也快了。”
“催!接着催!另外我等不到药品了,明天就走,到时候你处理。”
小虢走后,郑明姜掏出了配发的手枪保养了起来。她的GLOCK手枪其实已经多年没有佩戴过--在临高根本用不上这玩意,带着身上沉甸甸的,还怕万一失落十分麻烦。所以这支手枪多年来一直在保险柜里睡大觉。也就是出差广州才带来得。
办公桌上的台灯拉长了她的影子。郑明姜轻轻抚摸着来自旧世界的物品:“希望用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