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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三节 疍家村

    “邝彦,我们走。”文人对小厮叫道,走上了一辆“起威”的骡车。

    “来了,公子。”

    上车后,文人又吩咐小厮准备笔墨, 此时他心中文思翻涌,得了一首好诗。

    “公子,车上颠簸得厉害,怎么能写好字呢?墨汁怕是要洒一地。”被唤作邝彦的小厮都囔道。

    文人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公子会在意这些?”

    邝彦只好在颠簸的驴车上拿出文房四宝,准备妥当,文人提笔写道:

    归兴

    去年书剑返咸阳, 庐岳登高一望乡。

    不见秦城售赵璧, 但闻丰狱弃干将。

    洪都蔓草牵衣带,大庾梅花笑客装。

    今日輶轩对奇字,一区尘满读书床。

    落款:邝露丙子

    南宋隆兴年间,邝氏从南雄珠玑巷逃难到南海县大历堡大镇乡定居。邝露主仆这一遭算是重走了一趟祖辈的“长征”路。一路行来,想起祖辈南迁的过往,不由感慨万千。

    说起来,游子归家,总有许多期待和喜悦。然而邝露却毫无这样的心境。

    一入南雄,便是“敌国”。

    自己世居的广东,如今竟然是“大宋”的国土了。邝露只觉得又荒唐又悲伤。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广州城还有家人朋友们都怎样了……

    南雄是明朝岭南分守道的驻地,也是粤赣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起威、大昌沿北江商道均有布点。明代还没有从南雄直达大历的客运航船。邝露主仆二人时而乘船时而坐车,一路旅途颠簸。好在全程都是起威旅行社代办行程,不论乘车还是座船, 投宿还是打尖,都有人安排妥帖, 路上倒还顺利。只是沿途经常看到巡逻的澳洲的巡队和巡船, 关隘要害之处常有哨卡塔楼。常常巡检盘查, 显得气氛有些紧张。

    这一日他们到得大历堡。此处位于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只要随着北江商道各据点之间的往来船只,数日便可返乡。

    原以为髡贼造反,各地必是残垣断壁,民不聊生,可是一路所见的景象,令邝露颇感意外。沿江圩市虽可见房屋毁坍,还有不少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赶集的乡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商旅不绝于路,基本上已恢复往日的繁华,不少沿江荒地上新盖了一些简陋的窝棚,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小村落。

    “船家,这些高脚棚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见过?”邝露问摇桨的船夫。

    船夫用手指了指江边,“客人说的是疍家村吧?听你口音不像是外地人,还不知道元老院的恩典?”

    邝露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前些年得罪了知县, 便亡命天涯去了,听闻两广变了天下,才敢回家尽孝道,确实不知家乡的变化。”

    船夫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前朝的狗官没几个好东西,先生不畏强权,肯定是好人啊。”

    “惭愧……”邝露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和黄县令的往事,其实更多的是意气用事。那姓黄的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也不过是使气罢了。

    “前朝不仅要收我们这些疍民的鱼课,还要收翎毛、鱼鳔、鱼油,丁银也少不了,还要我们服徭役。我们的赋税比谁都重,却不准我等读书科举,不与我等婚嫁,不许我等上岸居住,上岸也不准穿鞋。水大鱼吃蚁,水干蚁吃鱼,大欺小,小欺矮,无可欺,就欺疍家仔……”

    船夫诉说着生活的苦难,不知怎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元老院一来便发了谕旨,说大宋的天下人人平等,尽削前朝贱籍。还免了我们的许多赋税,又准我们上岸居住,准我们读书、参军、参加科举。真真如做梦一般!老爷您看到的那些高脚屋,便是在首长准我们落脚的荒地上建起来的,周边的荒地也许我们开垦,免五年田赋。今年岸上收成不好,四处都有饥荒,元老院筹办了许多修堤坝的活,只要去干活就有一口吃的。”

    听到这里,邝露心中诧异。珠江疍户的处境他是颇为了解的:春夏水大鱼多时可供一饱,长年贫乏,为了生存,妻女卖笑亦是寻常之事。髡贼一来便削了他们的贱籍,待之如良民,这些人终不为大明所用了。

    邝露问船夫:“你也帮澳洲人做过事吧?“

    船夫笑道:“怎么没做过!不瞒老爷说:三年前有人坐我的船,问我‘如果有人让你们上岸盖屋,同陆上人一样生活,一样成家立业,你们拥护吗?’我说‘我不懂什么叫拥护,我只知道如果有这样的父母官,什么都听他的’。后来首长打梧州,招募船夫,我便带了十几个兄弟帮首长们行船运粮。”

    “哦,怎么没混个一官半职?”

    “老爷说笑了,老汉今年六十岁了,大字不识一个,学也学不会了。我们这些人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一身都是病痛,每到雨天,全身的关节骨都痛,又常年弯腰在这狭小的船中生活,背也驼了,莫说当官,当差都没本事去做了。

    “船夫一身衣物打满了补丁,虾沽帽下两鬓斑白,脸上的褶子就像岁月划下的伤痕,话匣子一打开,什么事情都往外倒。“我们疍户是被人瞧不起的贱民,小老五十多岁才成家,老婆是个寡妇,也是疍户,死了老公才改嫁给我。原想着她比我年轻十多岁,我总能靠着她到老,没想到她竟死在我前头!没能看到今天。她是个好女人啊,洗衣做饭,捕鱼运货,什么都抢着做。我这身衣服的破洞都是她补好的,没有她,我还得穿漏风的衣服啊。我想她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才来还的,她也这么说,可是为什么只还了几年就走了呢?她死了,我的魂就像丢了一样,好几次差点掉进江里淹死……”

    一阵凉风吹过,邝露的眼角有些湿润。实话说,人间疾苦他看得太多,这算不了什么。这几滴泪并不是为这疍户所流,而是为这世道。他不想让船夫瞧见,走出船篷,目光正好落在船篷上那幅字迹有些模湖的发白的对联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疍户生疍户死船中几代疍户

    横风去横风来篷里一生横风

    横批:早死早好

    船夫见他看得出神,道:“这是前些年,一个读书人给我写的,我不识字,水上的朋友也不识字,往来的客人们看了都笑,想来是一副好对联。“

    邝露道:“好是好,只是有些旧了,不如我送你一幅新的吧。”

    “好啊,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前面不远便是我们村子,待我上岸寻一对红纸。”船夫说着便向前方疍家村的方向驶去。

    “也好,我正好想买些鲞鱼干货。”

    “小老银钱没有,这些东西多得是,老爷即中意,小老拿些孝敬您就是!”

    邝彦偷偷拉了拉邝露的衣角,示意怕吃板刀面。邝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抚道:“无妨,公子我精通六艺,文武双全,寻常人奈何我不得。这里已入汾江,离大历不远。我听闻澳洲人有一队人马就在大历,这江面上又常常有澳洲人的巡船,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也正好见识一下澳洲人治下是何等的河清海晏。”

    “公子,你想送他一幅什么对联?“

    “冬去春来,喜东南西北辞旧岁。苦尽甘至,望湖海江河庆新生。横批:大好江山。“邝露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公子是恨熊都督丢了这大好江山吧?“

    邝露不语,是熊都督丢的吗?

    此时,船头哼起咸水歌来:

    “三个泥堆砌个灶呢,沙煲煲饭有(没有)底风炉啊哩,

    米缸有(没有)剩隔夜米咯,灶坑有(没有)条隔夜柴啊哩!

    人地嫁女有个红皮窿啰,我地嫁女一个烂鸡笼啊哩;

    人地嫁女有花轿坐呢,我地嫁女就船过船啊哩!

    上有宝舟下有艇呃,无你兄哥只艇甘(那么)凄凉啊哩,

    藤仔篾囊到处捆啰,头摇尾摆好似深海生龙啊哩。

    师傅整船又唔(不)防漏啰,

    你阿嫂晚间瞓(睡)落睇(看)鱼游啊哩,

    师傅整篷又唔(不)砌叶啰,你阿嫂晚间瞓(睡)落又睇(看)天河啊哩。”

    歌词悲悲戚戚,歌者神采飞扬,小船伴着歌声轻快地前行,还未到岸,岸上便有人喊道:“娃鱼叔,田校长和侯大夫来啦……”

    船夫回喊道:“好嘞,我马上到!”

    “娃鱼是什么鱼?”邝彦好奇地问。

    “哪有什么乳名?那是岸上人才有的!”船夫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原名曾鲤鱼,我帮首长运粮的时候,首长说,鲤鱼活在池塘里,格局太小。娃鱼是一种深海鱼,要像娃鱼一样,跋涉数千里也能找到自己来的地方,这叫娃鱼之梦,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没见过娃鱼,不过首长么说想必是很好的,后来我就改名曾娃鱼了。”

    邝彦对此嗤之以鼻,暗想:“髡贼果然粗鄙。”

第一百一十四节 田校长和候大夫

    如今疍民虽然被允许上岸生活,但他们基本上属于赤贫阶层,建不起像样的民居,因此多选择在靠近圩镇的河汊滩涂“海皮”上搭木棚聚居。元老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专门通过了相关的法律文书, 把这些“国有土地”以“村集体用地”的名义划拨给各个新建的疍家村。明确每个村落的四向界限和占地面积。这也是为了防止日后出现争地扯皮的现象。

    疍民的木棚基本上以竹木为架,以竹篱苇席为墙,茅草作顶,地板床榻都是竹条编成,四面透风漏光。小的仅能容身,大的也不过能摆下两张床,一律是干栏式的高脚吊楼。

    邝露主仆随曾娃鱼进了村, 一路看来, 这些“房屋”连他家乡下庄园的猪圈都不如。但是对疍户们来说,拥有自己的房屋让他们觉得十分骄傲。

    村中今日来了不少假髡,十分热闹。被称为“田校长“和”侯大夫“的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只有二十来岁,正在向村民宣讲政策。一起来的还有十来个假髡,有的像匠人,有的像大夫,至于其他的假髡,邝露一时看不出所以然。但是都穿着一色的蓝布短褂,挎着挎包。

    被叫做田校长的人其实是个青年人,说话中气十足,身材孔武有力,不象读书人倒像是个武夫, 就连表情也有些呆头呆脑的。

    这样的人也是“校长”?邝露不觉讶异。

    “乡亲们,首长在广州和大历都新建了国民学校, 给了咱们村五个公费读书名额。这两年,我们一直有扫盲工作队到各村扫盲, 村里的孩子们都认了不少字,元老院的规矩是逢进必考,所以我们要在村里组织一次考试,考试成绩最好的孩子可以得到男孩国民示范学校的名额,名次接下来的四个可以到大历国民小学上学……”

    “田校长,公费读书名额是啥意思啊?”村民中有人问。

    “公费的意思就是读书的学费减免,成绩优秀还能拿奖学金。“田校长解释道。

    又有村民问:“吃穿用度的钱怎么办?“

    “这……首长们给的奖学金很足,只要成绩好,都不是问题。“田校长知道村民们都很穷,孩子对他们而言是半个劳动力,要让他们谁家养一个全脱产的孩子读书着实有些困难。

    “要是成绩不好怎么办?“

    “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免利息的。“田校长说得没那么干脆了。

    “贷款”虽然是个新词,但是大家都知道就是举债。虽说这是“官债”免利息,到底也是一笔债务。

    村民们听了开始窃窃私语,似乎大家对送孩子读书的愿望没那么强了。这“田校长”不停的动员,说着读书的好处,没什么效果。

    另一边,别看侯大夫是个女人,却领着两个匠人假髡正在看手上的图纸, 一面指挥村民挖坑, 一面指挥村民从船上搬运火砖, 还要一面指挥同行的小大夫给村民们看病,是个女中豪杰。

    “这是要做什么?”邝露对假髡正在挖的坑饶有兴致,问曾娃鱼。

    “前些日子县父母发了公告,说是要在我们这些新渔村里修公共厕所。哎,首长啊啥都好,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反正拉屎拉尿都要管。”曾娃鱼答道。他也不太理解,以前拉屎拉尿都是随地解决,直接进了江里。

    邝露略一思索,马上明白了髡贼的意图。屎尿确实污秽臭不可闻,但不代表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恰恰相反,广州城历来便有众多大小粪霸把持着粪道,从收集到销售的各个环节都有食利者,只不过听闻这些大小粪霸如今大多已经遭了髡贼的黑手。这份利益也归了髡贼所有。

    看得出来,厕所的位置并不是随意安排,而是选在了地势较高的地方以防涨水的时候被淹,看样子为了避免损失肥料。髡贼号称以工商立国,凡事脱不了一个“利”字。

    令他不解的是,旱厕只要挖一个坑就行了,用不了假髡搞这么大阵仗,似乎坑挖得还特别长,运来如此多的火砖,这茅坑的造价不是一般的小。邝露索性留下来看看髡贼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

    侯大夫正在向一个年轻人叮嘱着什么,她瘦瘦小小的身形在男子强健的体魄对比下显得有些弱不禁风,可是年轻人俯首帖耳,很是恭敬的样子,这个场景令邝露大为震撼。据曾娃鱼讲,年轻人叫何荔枝,也是疍户,后来跟着元老院的流动医疗队学了点医术,成了赤脚医生。还是他推举何荔枝当的村长,村民们也都没有意见。

    珠江的疍户在明朝治下均归河泊所管辖,上岸后按元老院的要求建立了新的村管理模式。疍家新村里住的都是散户,不像岸上人有宗族体系。岸上人一村之内多为单姓,至多两三姓,凡事有宗子、族老做主。这年代,会一门人人都有需要的手艺很容易成为权威。

    “这种三格沉卵厕所,主要是用来截留粪便中的寄生虫卵,你在流动医疗队学过一些医术,还记得粪便是怎么传染寄生虫的吧?”侯大夫问何荔枝。

    “记得,记得,”何荔枝答道,“寄生虫就是一些藏在人体内的虫子,会吸取人的营养,还会让人生病。有些虫子藏在肠子里,还会下很多很小的蛋,下的蛋就跟着大便排出来了,其他人如果接触到这些粪便,就可能把虫蛋吃下去,一传十,十传百。”

    侯大夫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对于基本为文盲的疍民来讲,能记个**不离十就已经很好了,所以她并不急着纠正他的错误,当年她刚学医的时候可是天天被时院长骂得狗血淋头。

    “根据医疗队的调研,水上居民普遍感染有一种甚至多种寄生虫,健康状况不好,所以一定要管好粪便。这些虫卵不仅会影响你们的健康,还会随着水流传播到下游地区。三水、四会地区还有一种叫血吸虫的地方病,顺德是没有钉螺的,但医疗队调研的时候却在顺德发现了少量病例,大约是江水上涨的时候,从上游带到下游去的。”侯大夫解释道。

    “小的明白。”

    “经过前两格的沉淀,第三池的粪便基本上已经没有虫卵,可以直接用来种田。前两池的粪皮和粪渣要堆肥腐熟彻底杀灭虫卵之后才能用。我们的农技员会教你们怎么堆肥,你作为村长,务必要尽到管理责任。”

    何荔枝拍拍胸脯,“首长放一百个心,谁敢乱拉乱尿,直接没收作桉工具!”

    侯大夫没忍住,“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

    正说着话,田校长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阿凉,现在学校招生情况怎么样?”侯清问。

    “哎,别提了,比打仗还难……”田凉拍了拍脑袋,一幅头疼的样子,“考试排名是出来了,前五个里只有两个愿意去。其他都说不想去。我又把后面的递补上来,结果照样没人愿意去。你说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咋就不想要呢?反倒是那些有钱的,一个个都争着要送孩子入学!”

    侯清知道,这次的春季招生,首长对不同背景的学生的名额作了限制,原本是希望多招收穷人家的孩子入学。至于公费生,更是对背景有严格的限定,中产以上成绩再好也不能拿。必须是穷苦子弟。

    然而从招生情况看,虽然缙绅大户们多有族学私塾,本心也瞧不上这“澳学”,但是他们子弟众多,随便打发一些旁支庶出的孩子来报名,权当向元老院示好。中产之家最为积极。反倒是穷苦人家读书的意愿最低。连公费生也无人问津。

    一面是中产之家的父母到处请托,千方百计要送孩子入学,一面是百般动员也无人应声。田凉虽然不善言辞,可是读书的好处显而易见,哪怕像他当初一样勉勉强强只弄了个乙级文凭,也能招工参军。

    “养活一个不干活的孩子,这花销也不小。”侯清说,“你尽量多动员吧,实在不行,回去我们问问大历镇的商户,有没有肯赞助生活费的。”

    “这事啊,悬得很。”田凉大摇头,“你要商户们赞助疍民子弟读书,他们还嫌晦气呢!”

    侯清知道,这种偏见并不是元老院一纸文书就能扭转过来的,眼下干着急也没法。她又问:“那今天的考试结果怎么样?”

    “周嫂家的大小子脑子灵活,考得最好,”田凉一脸愁容,“只是……她男人刚死,她一个女人带四个孩子,家里实在是困难。”

    侯清知道他招生不顺,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田首长,你们学校只收小孩子,不然我就报名啦。”何荔枝开玩笑道。

    “你就跟着扫盲队和医疗队学习,干好村长的工作,以后争取进农干讲习所进修。”田校长因为招生的事情窝了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

第一百一十五节 动员上学

    “是啊,你安安心心地,跟着元老院总会有好日子的。”侯清接着说,“我听说首长们要因地制宜,在广州府推广养鱼技术, 你们虽然上岸了,但比不上岸上那些世代务农的,现在让你们学种田是难事。至于养鱼,你们学起来不会太难。”

    何荔枝摸了摸下巴,显得有些顾虑,“首长有所不知, 养鱼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整个广府的鱼花都是从海里(西江)捞的, 而且捞鱼花的窍门只有九江乡民才知道, 已经垄断了上百年。首长要推广养鱼,怕是少不了九江人的合作。”

    田校长道:“首长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或许有别的办法呢。”

    “什么办法?”

    “我也不知道……”田校长答道。他的心思还在招生上,不管怎么说,这

    侯清看了看何荔枝,何荔枝道:“我来想想办法,我们去周嫂家看看吧。”

    三人离开茅坑工地的时候发现村里不少村民和孩子正围着曾娃鱼和一个陌生男子,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哇,真好看!”一个孩子叫起来,围观的人群也发出阵阵赞叹。

    “你认识字吗?光说好看。”旁边的村民起哄道。

    “怎么不认识?”孩子辩解起来,“冬去春来, 什么东南西北什么什么, 苦什么什么,什么江河庆什么生……”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是‘冬去春来,喜东南西北辞旧岁。大好江山。苦尽甘至,望湖海江河庆新生’。”一个孩子说道。

    “可以教我写字吗?”一个孩子问。

    “先生帮我也写一幅吧……”又一村民请求道, “搬了房子, 也想贴个门联!”

    邝露今日心情不坏, 这些日子又是旅途劳顿,没机会摸笔写字,拿来的笔墨纸张虽然粗劣,倒也可以练一练笔触。当即戏谑道:“我的字不白给人。你拿鱼鲞来换就是,一副对联一条。”

    “别得没有,这鱼鲞多得是,”众人听说,纷纷都去了拿鱼干咸鱼过来。邝露也不嫌弃,只管在红纸上涂抹,反正写对子门联算是文人的基本功,词句都是现成的,他知道这里的人多是文盲,髡贼的学识也有限的很,典故文章用深了他们看不懂不说,若是有人存心寻章摘句的挑不是,反而给自己惹祸。所以用得都是常见的俗套吉利话,

    侯清和田凉面面相觑, 眼前男子的这身装束、气质, 特别是那一手漂亮的楷书, 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写的字还要好,若不是名师指点、自幼苦练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人肯定是哪户世家的公子,怎么会到渔村里来写对联?

    一想到自己身为南海国民示范学校的校长,不仅经常写错别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田凉的脸突然就涨得通红。

    侯清不经意间发现了,关心地问:“阿凉,怎么脸这么红?感冒发烧了?”说着就把手伸到田凉额头上摸了摸。

    “没,没生病……”田凉慌张地答道,脸却变得更红了。

    何荔枝已经找来了周嫂商量她家大小子读书的事情,说着说着周嫂就哭了起来,道:“我知这是毁了他的前程,可是让他去,他吃什么呢?家里还有三个弟妹,他们也得吃饭!咱们就是这个命!”

    田凉和侯清知道周嫂说得是实情,但是此刻他们除了求助于村民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

    何荔枝又跟曾娃鱼交头接耳一阵,走到人群中间,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村里很热闹,首长派人来帮我们修公共厕所。周嫂家的小子考试最好,可以去首长办的学校读书,这都是我们村的大事。但是,周嫂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荔枝啊,我怎么觉得读书没啥用呢。”一个村民答道。

    “是啊,首长免了我们的鱼课,又准我们上岸,这样就够了。”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反正没人表示出愿意出力帮周嫂一家的意愿。

    何荔枝感觉很没面子,小心地看了看侯清和田凉。

    此时田凉已经平复了情绪,他决定向眼前这位世家公子请教,“这位先生,你写得一手好字,想必是读书人,我是一名军人,不太会说话,能否请你说说读书的好处?”

    田凉的举动让邝露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个假髡会来请教自己。眼下的情形他大约是看明白了,髡贼不问出身招收学生,倒是契合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主张。

    只是自古读书就不是穷人能负担得起的。好歹家里要有良田十数亩,方能养得起一个读书人。所谓“穷**计,富长良心”。这些村民原本只是水上漂泊的疍户,本来就生计艰难,相互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如今成为同村只是因为髡贼准许他们上岸建屋,要指望他们在这个时候守望相助是不太可能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类的大道理,说破天也没人理会的。

    邝露整了整衣衫,说道:“读书嘛,好处很多。可以做官,可以为吏,可以在店里当个学徒,顶不济,也能在乡下训蒙童,混个衣食无忧。不比在水里土里刨食来得容易?譬如大家见我的春联字写得好看,便都想要一幅。这片刻功夫,也得了几十条鱼鲞。这还是在乡下,若是在广州城,若非亲朋挚友,没有几两银子的润笔费,是决计拿不到的。”

    村民们听了又哄笑起来,这人好大的口气,一副春联就要几两银子的润笔费!

    邝彦见这帮刁民根本不信,一心维护自家公子,大声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家公子乃是大历邝氏,书香传家。我家公子的字画,就是秋涛先生也爱不释手、自叹不如,你们懂个屁!”

    “这么横!秋涛先生是哪个啊?”有人问。

    “礼部侍郎陈集生子壮先生是也!”邝彦道。

    这下没人说话了,一个个都面露畏惧之色,谁也不敢说话了。

    虽说底层老百姓见识不多,但对本地数一数二的缙绅还是略知一二的。陈子壮父家与母家都是南海大户,族人累世为官,本人探花中试,官至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日常给崇祯皇帝讲学的,名望极高。又如佛山李待问,官至户部右侍郎,李氏是佛山堡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田凉本来就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对此情形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好在侯清帮他解了围。

    侯清的声量不高,但有着女性特有的穿透力,“乡亲们,大宋首长做什么都比别人强,就是读书多的结果。首长派扫盲队教大家认字,收你们的孩子上学,就是希望你们过得更好,以后不再被人欺负。过段时间首长还要派农技员下来教大家养鱼,你们别笑,不读书连鱼都没有首长养得好。既然周嫂的孩子有这个机会上学,代表的是咱们全村的希望,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是苦过来的,相互扶持一下。”

    众人依旧默不作声。邝露暗暗好笑。心想你这用心虽好,却是与虎谋皮。疍家没有宗族,临时组建的村子就是乌合瓦聚之众,靠村老几句号召能有谁来响应?他亦觉得这孩子不上学--虽然是澳学--可惜了,当即道:“这几十斤鱼鲞,就算是我的捐助。卖了给这位周嫂的大仔当生活费。”

    他这一出头,曾娃鱼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当下响应道:“大家看看!客人都帮衬周嫂子了,咱们都是疍家一脉,总得有个表示吧!我先表个态,钱我虽然没有,有什么用得着的,我一定出力。”

    当下又有人道:“侯大夫救过我的命,她说啥就是啥。我也是实在拿不出什么来!您说吧要我怎么帮?要卖力气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又出来了几个人响应。

    何荔枝也趁热打铁,说道:“我看,我们村里一共有八十五户人家,不论大小户每家每个月出五斤鱼。由村里收了拿到镇上卖了,得到的钱就算是大家给她大仔补贴的生活费了。以后她家大仔有出息了,再让他回报大家,你们看怎么样?”

    每个月五斤鱼,数量不多,大家觉得可以接收,纷纷表示赞同。周嫂千恩万谢,又专门带着孩子来给邝露磕头。

    邝露虚抬了下手,道:“不必磕头了。只望他日后好好读书,不忘报答这里助他的父老乡亲!”

    言罢,招呼了曾娃鱼正要离开,却被田凉拦住,邝露心生警惕,以为是暴露了身份这呆头呆脑的假髡要对他不利。

    谁想田凉憨憨地对他说:“邝先生的字写得真好,一定读了很多书。我是南海国民示范学校的校长田凉,我们学校刚刚筹办,师资还有欠缺,目前正在招聘合适的老师,如果你能来学校教孩子们写字,一定能让我们学校办得更好。”

第一百一十六节 校长田凉

    田凉的话让邝露稍稍安了心,原来他是这个打算,只是髡贼也太不讲究了,安排这么个人当学校校长,但还是拱手施一礼, 道:“好说好说,只是邝某刚刚返乡,待我安顿下来再做打算,他日定当登门拜访。”说完便向曾娃鱼的小船而去。

    望着邝露远去的身影,田凉还不忘喊一声:“请来参加公务员考试哦!”

    “后会有期。”渐行渐远的邝露飘来一声回应。

    “公子,你真的要去当髡贼学校的老师?”邝彦有些好奇。

    邝露反手用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我刚回来,都不清楚家乡的情况,这般小吏, 最为刁恶, 手中又有权柄。若是得罪了他,后患无穷。如今莫要与他纠缠,随口答应无妨。”

    邝彦捂着脑袋,嘴里都囔道:“知道了,公子。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日才知圣人所言非虚,这些泥腿子连送孩子去读书都要讲个‘利’字。”

    邝露澹澹地说:“你我又何尝不是呢?“

    目送邝露离开,村民们也都散去了,田凉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侯清说:“清姐,我觉得我特别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升迁总是比同期慢几拍, 也不会说话……”

    侯清安慰道:“呆瓜, 油嘴滑舌的人办事未必牢靠,首长安排你来当南海示范学校的校长,想必也是认为你忠诚可靠。“

    “可是我怕我做不好。“

    “放心吧,有我呢,闻永也会帮衬你的。“

    田凉在北伐前被提升为连长,他指挥的第1营战列3连属于东路军,在付三思带领下攻略潮汕地区。

    东路军没有花很大的力气,便击溃了广东副总兵率领的明军集团,摧枯拉朽般的横扫整个粤东。然而接下来没多久,他们就和其他方向的各路部队一样,陷入了长久的治安战之中。

    潮汕地区宗族势力强盛,民风彪悍。地方强宗大族对官府向来不太买账,更别说他们这样的外来户了。各府县虽轻易拿下,各县委派的主任却是政令不出城门,有政令要施行,办事员不派出国民军护送竟不敢出城,就算下了乡,也时常被地方乡勇所袭,死伤惨重。

    为了确立元老院的统治威严,东路军几乎无日不战,四处攻城拔寨。他也数次与敌军短兵相接, 侥幸未受大伤。只是一次战斗中落水之后呛了污水,得了吸入性的肺炎, 被送到战地医院治疗。就是在那里, 他遇到了侯清。

    身为东路军战地医院护士长,侯清的职责是组织伤员护理工作。由于人手不足,她作为干部,经常半夜还要到病房查床。有一次夜里给田凉的输液瓶里加药,却被他拉着手不让走,嘴里还喊着“三娘、三娘“。侯清生气地以为是这个伤员故意吃她豆腐,结果发现是高热发烧导致的胡言乱语,才原谅了他。

    随着抗菌药物起效,田凉从高热中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日夜照顾自己的人不是他的三娘,而是眼前这位瘦小的“清姐“,失落之余又心怀感激。一来二去,关系也就熟了。田凉会跟她讲自己以前的故事,他和三娘是怎么来到临高的,到了临高是怎么成长的,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澄迈大战的惊险细节,以及他对三娘的心意。

    侯清问他知不知道郭芙的心意,他说不知道。

    田凉问她知不知道三娘的心意,她说不知道,她自己还是个大龄剩女,不懂这些。

    田凉听了嘴巴张得老大,以明代的观念,女子二十未嫁,已经是老姑娘了,侯清都二十七岁了,竟然还没找到婆家。

    侯清告诉他,她原本是有婚约的,还未成婚就遇到天灾,父母相继死去,不得已带着弟弟侯闻永四处逃难,最后到了广州被元老院收容。她被分到了卫校,这时候已经二十岁了,但在时院长那里,要学习的知识太多,要救治的病人也太多,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于是就这么“剩“了下来。

    田凉安慰她别担心,像她这么好的女子一定会有好归宿的。侯清听了也乐呵,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以她的情况已经不可能有好归宿了。她的脸蛋、身材跟文理学院那些女秘书比没有任何优势,自然不可能入首长的法眼。条件相近、年龄相彷的归化民干部全都已经成家立业,成长在元老院红旗下的她又不可能当别人的妾。条件差的男人她看不上,年龄小的男人又看不上她。弟弟侯闻永逐渐长大,也开始着急起来,靠着首长的关系,给侯清介绍过好几次对象,最后都不了了之。总之,就是这么个尴尬的情况,高不成低不就。

    那一天,田凉正要出院,河马元老带队到潮汕地区视察部队卫生工作,在战地医院的病房里,田凉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芙妹,她是跟着河马出来指导卫生工作的,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郭芙知道有些事是时候要说清楚了,便约田凉单独聊一聊。本以为这么多年不见,会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但实际上十几分钟也就陷入了沉默,再聊一聊,俩人都发现对方已经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首长对你好吗?“田凉还记得自己最后问的那句话。

    “好。“郭芙答道,带着澹澹的笑容,她那已经褪去了稚气的脸是那么的端庄美丽。

    郭芙走后,田凉一个人在病房里发了很久的呆。侯清查房的时候发现他还没走,田凉把他跟郭芙见面的情形对侯清讲了一遍,他说他感觉人生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侯清也不是善于安慰别人的人,憋了很久,突然想起曾听林默天首长说过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于是把它送给了田凉,她说:“故人之间有两大悲剧,一是你想见的人却一直见不到,二是你见到了。“

    田凉哭了,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哭得涕泪横流。

    再后来,战事稍定,元老院决定展开轰轰烈烈的两广建设运动,由于地方干部极度缺乏,于是筛选了部分不适合继续在部队发展的士兵和军官转业到地方任职,支援地方建设。田凉便在这批干部的名单里。侯清的弟弟侯闻永先任南海区区长,后来又调任广州特别市秘书长,仍分管南海区。于是侯清通过这层关系,将田凉安排到了南海国民示范学校这一重要位置上。

    当然,这背后的故事,田凉未必都知道。

    接到通知他完全是懵懂的,以他的学历和资历来说,退役安排工作任何岗位都有可能,唯独想不到会让他去教育部门。

    南海国民示范学校校长兼南海县督学这两顶帽子,先不说大小问题,深知自己水平的田凉赶紧到人事部门咨询,问“是不是搞错“了。

    没想到人事部门一口咬定没搞错。田凉无奈,只得走马上任了。

    这南海国民学校是元老院教育机构在广东的三个“基本点”。第一个当然就广州国民示范学校,这是按照芳草地模式复刻的一所综合性全日制学校。包含初小、高小、中学三个层次的全部教育范畴。十年制教育模式。根据学生的学业水平,高小和中学两个阶段都会淘汰跟不上的学员和考录优秀学员。最终能毕业的,都是归化民中的精英。

    因为资源有限,这样的“高级学校”两广只有这么一所。接下来建立的,略有普及意义的就是各地的“国民学校”了。

    这些国民学校虽然也叫国民学校,但是本质上就是一所“小学”。按照胡青白的规划,广东在二五期间,要每县都建立一所“国民示范高小”,各镇建立“国民示范初小”。

    而田凉担任校长的南海国民示范学校,其实就是这么一座“国民高小”。

    虽然叫“南海县国民示范学校”,但是因为广州城内已经设有广州示范校,为了体现服务乡镇的思想,南海国民示范学校便设在了广州城西面,毗邻新建的佛山县的大历镇上。

    田凉到得大历,手头只有五个归化民师范生,五个即当杂役又充任警卫退伍下来的“老头兵”“半残兵”,正好是一个班的人,组成了南海县国民示范学校的班子。

    虽然是教育口的重点项目,但是胡清白拿不出额外的投资来修建校舍--别说这县示范校,就是广州示范校现在也只能占了广州府的学宫凑合。所以田凉得到的校址便是没收的“敌产”。原本是本地一家大户人家的宗祠。挂上牌子,这学校就开张了。

    学校开张,就得招生。元老院还做不到义务教育。学生入学还是需要自己负担学费的。学费这一块,胡清白其实定的很低,严格核算下来,这所国民学校全部满员,收到的学费还不够他们这十一个人的工资。更别说这里面还有百分之十的公费生了。

    虽说如此,田凉到任之后两个多月,费了老大的力气奔走宣传,眼见春季开学在即,第一学年的二百个名额还有三十多个空缺。

第一百一十七节 归家

    看似莫大的优惠,但是百姓们并不买账。田凉空有力气使不出来,一筹莫展。好在侯清最近为了搞“乡村卫生培训”工作在南海县各处巡视工作。两人搭伴,倒也算是苦中有乐。

    “清姐,这读书人要是能来当老师, 那真是太好了……”

    “你个呆头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侯清笑问。

    “什么人?”

    “他是邝露!邝露!”侯清说,“广州城里有名的缙绅大爷!他来给我们当老师,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

    “缙绅大户?我看他不像啊。人挺随和,还给大家写春联,又第一个捐助。”

    “谁说缙绅就是青面獠牙的。”侯清说,“邝露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缙绅,元老院也很重视他--回去之后你要写个报告给市政府,告诉他们说邝露回来了。”

    “他是什么反动人物吗?”

    “这个, 也不好说他反动。总之他是个要紧的人物。”侯清其实也说不清邝露要紧在哪里, 她只是见过政务院出发的重点关注的缙绅名单,上面就有邝露的名字。

    “那得赶紧去写。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你从来不看文件吗?”

    “文件?”田凉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识字不太好,看起来费事。”

    “你这上尉是怎么当的。”侯清无奈的叹了口气,“连长也有很多文书工作要做。“

    “连里有个中尉是军校毕业的,这些事都是他做得……”

    “你倒是甩手掌柜当得不错。”

    “唉,所以不是来当校长了吗……”田凉垂头丧气。

    “就算是当校长,也要用心呀。像你这样连文件都看不明白,以后还怎么做事呢。”侯清有些焦急,“这样,以后晚上有空我就帮你学习文件。顺便也帮你多认识几个字。”

    邝露主仆离了大历,一路南下。不几日, 已来到广州城外。此时正是小冰河肆虐时期,虽是岭南, 寒潮袭来的天气竟也如北方一般冷酷萧瑟。往年月葱茏树木今年显得干枯萎靡, 近处黄叶满地, 远方衰草连天。

    展望家乡,一片萧条肃杀景象。再联想国家此时遍地战乱,百姓水深火热,朝廷地方又是种种的乱象……自己空负报国志未能为君分忧,反倒因为争一时之气,不得不流落他乡数年……

    不由得悲从中来,双目微湿。眼见城墙已显,自己日思夜想的广州就在眼前了。

    可是,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广州啊。它已经不再是大明的广州府,而是髡贼的“广州特别市”。此时再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城楼之上,髡贼的旗号飘扬,步卒持枪巡防,城楼下,是穿着黑衣短褂的捕役,注视着出入城门的百姓车辆,不时拦住检查。

    亡国之民,大约就是这样。

    “大爷,天色不早了, 我们赶紧进城吧。”邝彦提醒道。

    “我们走吧。”

    邝露心情苦涩, 结了脚钱, 打发走了威租来的长行骡子和脚夫, 和仆役从大北门徒步入城了。

    他家就在广州五仙观旁的仙邻巷内。这日恰是旧历的腊月二十四,正是家家户户辞灶之日。1636年全年风调雨顺,元老院在广州等地又大兴土木,搞了许多基本建设和工业投资,因此广州的市面颇为景气。街面上一片繁荣的景象。

    辞灶是腊月里最要紧的日子之一,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从1635年开始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又在城内大拆大建,广州的市容市貌较之邝露离开的时候大为变样了。

    邝露一路行来,看到如此的变化,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旁边邝彦喊道:“那边莫不是二爷来了?”

    抬头一望,有一个俊朗的青年正乘着一辆双轮人力车急急奔来,未至眼前就从车上跳下来,几步来到身前扑跪在地,抱住邝露大哭起来,邝露亦大哭。路人虽不知为何,却也为之唏嘘--生逢乱世,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亲人重逢聚首的滋味更是不同寻常。

    “尔玉,你这是何必。大庭广众之下。有失体统。”邝露虽是斥责,脸上却抑制不住的笑意。

    尔玉哭诉道:“自知哥哥蒙难,我们兄弟便时时日日挂念。伯父更是思念成疾,时时问起我等,不知你何时才能回来。这一去数年,只有只言片语的书信还家,大哥,你也真是狠心……”

    “说话便说话,如何与小女子一般了!”邝露强忍泪水,道,“我在外面时时刻刻挂念父亲与你们兄弟,奈何书信不便,我又漂泊不定,等闲也难找到人托付信件……这些年,家中全靠诸弟照应……”

    “大哥莫要再说了,伯父和嫂子侄儿都在等着呢。”尔玉擦干眼泪,“请随我速速还家吧。”

    说罢,招呼后面的人力车过来,将行李物件都捆在车上,兄弟二人和仆役一起徒步还家。

    一路上,尔玉抑制不住的欣喜,说了许多家中的事情,这几年邝露不在家,家中除了靠乡下的租田收取租米度日之外,几位故旧亲朋也不时接济。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也不至于窘迫。这多少令一直流浪在外的邝露心中好过了不少。

    不一时便来至家门。邝家的这处宅邸还是祖父考取进士之后兴建的,如今已显出破旧。门前的进士旗杆不见了只剩下几枚旗杆石。因为他的父亲只是廪生,没能中举或者取进士,家势不免颓败。

    他过去住在这里的时候,进进出出,从未有过什么感触。游子多年回来,再见故宅,不免禾黍之悲。

    但老母在此居住实在让他心酸。还未及细想,门上的小童早已看见他了,慌不迭的飞奔院内大喊:“来了,来了,大爷回来了。”

    邝露抬脚入门,转过影壁,正望见老父已是白发苍苍,正被两个侄儿搀扶着走了出来。

    想到自己负气任性,冲撞县令,不得不抛下老父妻儿远走他乡,一走便是数年,即未尽人子之道,又未尽丈夫父亲之责,反倒惹得他们为自己担心,不由地心中愧疚,三步并作两步抢在父亲面前,跪地痛哭起来。

    虽然已经接到儿子要回来的消息,但是待到儿子来到眼前痛哭,邝思浩才意识到是自己朝思慕念的儿子已经来到了眼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巍巍摩挲着儿子也是泪流不止。众人看见此景都忍不住呜咽起来,一时间大厅竟无人说话,只听一片小声的呜咽声。

    过了许久,子壮泪眼望着父亲道:“儿子不孝,儿子有罪,儿子罪该万死。”说着不住磕头,冬冬有声。

    邝父扶住儿子,虽有万语千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半响才道:“你回来就好!我不打紧,只是苦了你妻儿!快去看看吧!”

    众人扶了邝父又扶邝露,劝解不要哭泣,说这是欢喜之事,莫要太过悲伤,身体紧要。众人又抚慰许久,二人的情绪方才平复。这时有人引路将他带至后堂与妻儿见面。

    夫妻多年不见,见得面来少不得又是一番久别之后的倾诉。只是儿子对这个离家多年的父亲已经不太熟悉,有些畏惧。

    这日正是辞灶日,原本亲朋故旧们都在自家祭灶。因为听闻邝露要回来,都纷纷过来庆贺。一时间满屋都是欢声笑语。

    连四邻街坊都都出来观望。有几家和邝家往日一贯交好,听闻他回来了也备了礼物过来祝贺。邝露忙不迭出门与四邻互拜。正忙间,忽见远处有几个仆役挑了两担礼物过来,为首的他却认得,名叫张合,正是好友张穆之的仆役。

    张合远远望见了邝露,抛下挑担子的仆役,一熘小跑至他跟前跪下禀道:“邝大爷大安!我家老爷闻得大爷到家,特备得些土产吃食,另封了二百两银子送与大爷洗尘,我家老爷说:大爷这几日必在老爷膝前承欢尽孝,今日就不过来打扰大爷了,等过了年,我家老爷自拿贴来拜。”

    邝露听了,笑道:“多谢你家老爷心意,东西都就尽数收下了。你去回禀你家老爷,我待将家事料理平定,定去府上道谢。”当即命尔玉赏钱,打发他们回去。

    这厢忙毕,回到正堂,向诸位亲朋叙旧言欢,又有人报,各处都有过去的故旧闻听他还家,过来馈送礼物。连已经过世的梁元柱家也送来了礼物。一时间陈家门前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尔玉忙前忙后,一边督促着仆役清点登账送来的礼物,一边给送礼的仆役脚夫们开发赏钱。原本冷冷清清的邝宅门前一扫多日前的沉闷气氛。

    邝露从邻居家回来,忽然又有几个小厮带着礼物过来,为首的一个并不像其他人家来得那样,一到门口便高声唱名投帖,只站在旁边观望。见邝露路过,立刻走上前去,请了个安,低声道:“我家老爷陈子壮。知大爷今日回来了,特派小的送礼相贺,这里还有请帖一封。”言罢,将礼单和请帖塞到邝彦手中,放下礼物,悄没声的走了。

第一百一十八节 浔峰夜宴

    浔峰山下,寒潮带来的霜降令不少常青树木的枝叶枯萎凋落,四季如春的广州府也显现出几分萧瑟之意。浔峰山说是山,其实海拔不过八十多米,放在真正的山区就是个小土包。

    山下的沙贝村位于广州城西北十多里的位置, 陈氏家族自南宋绍兴年间始祖陈康延为官于岭南就一直定居于此。

    陈宅佛堂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诵经礼佛。诵毕,老妇人正要起身,立在一旁的年轻儿子连忙上前搀扶。

    老妇人坐下后,两个儿子方才落座,儿媳、孙儿孙媳和未出嫁的女儿们在旁侍立。

    “母亲,家中佛堂布置简陋,村子周边亦无名刹高僧, 母亲赴外地佛寺参加佛会亦甚为不便。当日父亲西去, 而我赴京上任未能侍奉母亲,官场风波又令母亲担惊受怕,今日想来,都令儿子深感内疚,朝夕不安。如今既已返乡,自当让母亲过上些清净日子,福寿延年。广州城北白云山上梵院众多,儿子在白云寺旁寻得一处风水宝地,欲建一所别业,为母亲在山庄内建庵塑像,供香礼佛,每月请几位有德行的高僧来操演法事, 以尽孝道。”说话的人身材高大, 脸上棱角分明,巨口疏眉,下巴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 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安全感。

    “子壮,你有这份孝心,当母亲的深为欢喜。只是你说新建山庄耗费颇大,如今家国巨变,贼寇窃据岭南,我陈氏世受皇恩,理应毁家纾难,尽忠既是尽孝。”老妇人手中念珠轮转,对儿子的孝心甚为满意,但拒绝得十分坚决。

    老妇人是九江朱氏之女,九江自明朝代宗被赐名“儒林乡”,儒学氛围十分浓厚,其父朱让是万历三十二年(1603年)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后转夔州知府。朱氏后人中还走出了康有为的老师——“九江先生”朱次琦。朱氏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知书明礼,可以说是儒家封建伦理中女性的典范。

    她的大儿子便是流芳后世的“岭南三忠”之首——陈子壮。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 万历三十七年科举一甲探花。陈子壮为官刚正不阿,曾在天启皇帝面前痛斥阉党,后被魏忠贤以其主持杭州乡试时进呈皇帝的策问中有“庸主失权,英主揽权”等语,定为“讪谤”,父子同被削官。崇祯即位后,陈子壮被重新启用,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再任礼部右侍郎,又因礼部暂缺长官(尚书),代行主持礼部事务。

    陈子壮历经宦海沉浮,如今已是不惑之年。遥想当年科举高中探花之时,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是应了他七岁那年脱口而出的诗句“待我他年游上苑,探花因便问嫦娥。”他与父亲同朝为官,起初也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近年的际遇,令他对时局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天启以来,东林、阉党相互倾轧,若是在太平年景,倒是不至于动摇社稷,奈何辽事糜烂。崇祯元年,他的同乡、亦是进士同年的袁崇焕也被新皇重新启用,升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陈子壮为他筹备了一个隆重的送别聚会,与会十九人的诗画汇集成一幅《督辽饯别图》。可惜袁崇焕并未等到“功成”就已经被天威难测的皇帝凌迟处死,《督辽饯别图》上的落款也被收藏者剜去,仅剩他题写的“肤公雅奏”四字。

    外有强敌,内有叛乱,崇祯初年的西北民变如今已成燎原之势。崇祯七年八月,是他人生几十年中最压抑的日子。他的恩师、右参政陆梦龙坚守陕西固原府隆德城,城破后被农民军所杀,消息传来,京师震动。崇祯追赠陆梦龙为太仆寺卿,并亲自举行祭奠。陈子壮身为礼部右侍郎,强忍着痛失师友的悲伤主持了祭奠仪式。

    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两支叛军攻下中都凤阳,掘了皇帝的祖陵。崇祯皇帝得知后极度悲痛,一怒之下将未及时救援的漕运都御史杨一鹏杀头弃市。然后换上素服祭告太庙,躲在武英殿里不出来。大臣们都不敢说话,但又觉得事关重大,皇帝应该对事件有一个交代。于是陈子壮上疏,“人家丘陇,有伤一抔一树,未有隐忍而不发者”,事关皇家祖陵之变,不可随人俯仰,皇帝宜下“罪己诏”,得到了崇祯的采纳。陈子壮又针对时政提出了十二条建议,皇帝采纳了十条,这让他得到了鼓励并引以为荣。

    然而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也是在这一年的正月,崇祯下旨要求凡宗室子孙,有文武才能而堪任用者,宗人府可列举名字上报,经朝廷考验可授以官职。崇祯的做法明显是对在他视野之内的既有官员不满的表现。但这个举措违背了朱元章定下的宗室“只能受封不能授官”的祖制。陈子壮再三思索,与好友同僚斟酌后,三易其稿,终于呈上了一份反对的奏章给皇帝。结果此事被唐王知晓,在崇祯面前弹劾陈子壮,于是崇祯以“非祖间亲,欺罔恣肆”将其下狱。

    刑部大牢里,与陈子壮同时被囚的官员共六十六名,除他之外的部级官员还有二十三人,包括那位在陕西车厢峡误信李自成诈降,使得农民军死而复生的五省兵马总督陈奇瑜。最后幸得众多同僚及皇太后求情,陈子壮才被释放,罢官遣返。

    陈子壮在京城前门痛哭叩首,告别了皇帝,登上驴背,出潞河登舟南返,写下了《潞河感述》:

    夹道看人叱短驴,青门杨柳肯萧疏?

    开笼宠过乘轩鹤,得水欢深涸辙鱼。

    天外先驰生入梦,匣中教卷未焚书。

    兴公不为轻饶舌,那得寻君赋遂初。

    谁想他还未到家,便听说髡贼已经占领了广州城。若是他此时返回京城,说不定缺兵少将的崇祯皇帝会任命他一个南赣总督之类的职务,调动数省兵马协助熊文灿剿灭髡贼。但他心忧母亲,于是快马加鞭赶在髡贼封锁关隘之前回到了广州。

    这种世事不随自己的意愿而改变的无力感令陈子壮颇感沮丧,他想筑云淙别业,其实也另有苦心,一以祈母寿,一以耗壮心。

    “陵谷流迁非我事,笑啼澹荡逐人场。”离京时的人生感悟,他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自己也想借这青灯古佛,收拾心情。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定不辱家风,誓与那髡贼周旋到底,复我大明江山。”陈子壮答得恭敬,实则内心颇为迷茫。

    “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起过的奇男子岩野先生?”说话的是刚刚搀扶朱老太太的年轻人,陈子壮的胞弟陈子升,与他年龄相差十九岁。

    “记得,我在京时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此人知古今厉害,怀经济大略,只可惜屡试不中,实乃圣上之损失。”

    岩野先生就是“岭南三忠”里的陈邦彦,字令斌,号岩野。陈子壮在京时,陈子升与陈邦彦、黎遂球等人往来颇多,关系非同一般。

    陈子升道:“前些日子岩野先生曾与我密会,他欲登门拜访大哥,共商大事。”

    “看来我岭南也不尽是些酒囊饭袋、贪财忘义之辈。陈令斌忠君体国,又精通儒学,上庸、上延、上图三个孩子可跟着他学习。”陈子壮捋了捋胡须。

    这时,一个门童前来报信,“老爷,黎大爷、邝大爷还有陈大爷都到了,正在前院。”

    “好,速请他们到后堂客厅相见,吩咐丫头给贵客上最好的茶。”陈子壮面色凝重地说。

    黎遂球、邝露虽比陈子壮年幼六七岁,但经常与陈子壮以诗相和,已是多年老友,当年饯别袁崇焕督辽时二人俱在场,黎遂球更是以陈子壮为师,交情非同一般。但陈邦彦却是第一次与陈子壮相见。

    别过朱老太太,兄弟俩快步来到后堂会客大厅。陈子升来到陈邦彦身边,介绍道:“大哥,这位是顺德龙山的岩野先生,他在锦岩冈下设馆讲学,远近士人闻风而至,每年学生数以百计,颇有声势。”

    陈邦彦拱手道:“乔生(陈子升)谬赞,不过是混口饭吃。久闻秋涛先生大名,可惜先生在京为官不得相见,今日有缘实乃三生有幸。美周(黎遂球)、湛若(邝露)别来无恙啊。”

    黎遂球、邝露与陈邦彦也是早已相识,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主宾依次落座。

    陈子壮清楚,今日所议之事,一字也不能入髡贼之耳,否则就是灭门的祸事。于是摒退左右,将丫头奴仆全都赶到前院。

    陈子壮环视四周,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诸位前来,定然不是为风花雪月之事。如今时局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如何才能光复大明江山,驱逐巨寇?我虽曾登天子堂,现下却为田舍郎,没有三头六臂。今日屋内俱是心腹之人,诸位有何见解,尽可畅所欲言。”

第一百一十九节 空谈

    黎遂球端起茶杯小饮一口,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髡贼初到之时,我只当他们是会些奇技淫巧的海商,在临高落脚的目的跟濠镜澳的弗朗机人一般, 当年紫记的澳洲货初现广州,我也为母亲和夫人买过澳洲镜子;没想到后来王督听信谗言非要去招惹他们,何如宾‘征琼’前在广州的阅兵演武我去看过热闹,谁知何如宾不仅全军覆没,还被人打到五羊驿外勒索了30万两赎城费,广州府以下村镇全都被祸害一遍, 这才觉得他们是一群船坚炮利的海贼,再后来听说洋面上的其他海贼被澳洲人剿的剿、收的收,已成海上一霸, 方觉此贼是心怀叵测的巨寇,远不是刘香老、郑芝龙之辈可比的。

    “再后来,我是在东皋别业的假山上亲眼看着从‘大世界’一路修来的‘铁梯’,上面跑着冒着黑烟白雾的铁自动车。澳洲人可谓步步紧逼,谁想到这些‘做生意做工很厉害’的海贼竟然敢冒用大宋的旗号来争夺天下!”

    黎遂球眉头紧锁,脸上挂满了焦虑。

    邝露离乡数年,少了许多一手信息,便问:“美周(黎遂球)的意思是,这些人不是赵宋后裔?”

    “相貌虽类中华,行的却净是泰西之法。莫非是赵宋后裔流落泰西,谎称自澳洲而来?”黎遂球对此也是非常迷惑,道:“五仙观的崔道长时常搞些所谓‘沙龙’的小聚会, 我也去过。澳洲人虽未明说, 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崔胖子乃真髡。五仙观的‘沙龙’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儒释道经典, 无所不谈,更有各种精妙机器演示, 热气球上天可鸟瞰府城,显微镜观水可见滴水之中八万虫,不少意志不坚的士子已教他蛊惑去了。”

    陈子升道:“澳洲人的学说虽与泰西类似,但我却认为澳洲人更胜一筹。利玛窦云:‘天包于地,故地之下皆天。人首顶天而足于地,地居天内如鸡卵,然四方上下环而立也。’但利氏认为天是有限的实体,以地为中心,地之上还有九重天,曰‘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无星水晶天’,其上还有‘宗动天’‘永静天’,日月星辰皆绕地而行。澳洲人却有太阳系模型,以日为中心,星球之外皆为虚空,远较西人学说简洁,四季变化、日食月食,各类天象尽可解释。且澳洲人的船更坚、炮更厉, 若澳洲人来自泰西, 为何泰西却无人知道澳洲人的来历?”

    黎遂球点点头,“乔生(陈子升)所言有理, 不过这也是我忧虑之所在。”

    “此言何意?”邝露和陈子升异口同声地问。

    黎遂球道:“西法入中国,徐光启等深信不疑。西人云,自泰西浮海入中国,至图中(坤舆万国全图)昼夜平线之处,已见南北二极,皆在地平,略无高低,道转而南过大浪山,已见南极出地三十六度,则大浪山与中国上下相为对待也。夫日月所运行者,南北二陆与二十八星宿相缘而转,其南时有不知名之星,而以为此盖绕于南极者。北有勾陈、太乙诸象,而南何以无之?乃不几于尊卑之象倒置,人亦何幸而生为近北极之人,何不幸而生为近南极之人?不依然可定华夷中外之别乎?

    “地球既然圆如瓜壳,而以北极、南极为瓜之蒂与脐,今从瓜内视壳,有一物附于蒂与脐之间,而随瓜身为转动,则近脐之处为南道,越近则越狭,去脐而渐近蒂之处为北道,必宽而广。如此是夏至之日,其日夜则均长,冬至之日,其日夜则均短,而当其短又何以历一昼夜,必尽此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为哉?还不自觉其学说之荒谬,说什么‘上之所为昼,则下之所为夜’。岂知如此之说,其度数广狭已不能停匀,而且必有一国,人首顶南极,太阳运行至尾箕之时,正周转于天上,而无偏障,则亦必无高低出落,岂非长昼不夜也(极昼)?又必有一国,首顶北极,于其时也,乃不几晦冥而无昼夜也(极夜)?果如所言,上下四旁,皆山川、草木、人物,所居原无上下,谓无东西南北上下之分,推而究之,若人皆倒悬于世,而《周易》所谓天尊地卑以为贵贱之位者,皆无可定。若此类学说流祸世间,使世人皆信之,将来无君臣上下之分,其祸将不可底止,这就是我所忧虑的事情。”

    “美周所言极是。”之前一言不发的陈子壮此时开口了,“无论利玛窦之《万国全图》,还是髡人之《世界地图》,中国皆为亚细亚洲,而以西洋为欧罗巴洲。欧罗巴不知何解,以泰西推之,必为夸其大之语。至于‘亚’者,《尔雅》释诂云:‘次也。’《说文解字》云:‘丑也。’《增韵》云:‘少也。’‘细’者,《说文解字》云:‘微也。’《玉篇》云:‘少也。’亚细亚为西语,华语则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国极矣。近人论史,每嗤赵宋为弱,然元昊改名兀卒,华言吾祖,欧阳文忠上札子谓:‘吾祖两字,是何等语?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若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使朝廷呼番贼为我翁,不知何人敢开此口。且番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当以此折之,乞拒而不听。’而今人甘受西人、髡人之侮嫚,而不之觉,曾无一人悟其奸者,何也?”说罢又是阵阵叹息。

    陈子升见兄长叹息,起身向陈子壮和黎遂球施一礼,有些惭愧:“承蒙两位兄长教诲,愚弟先前只觉澳洲人学说精妙,未能看破其用心,实在惭愧。”

    黎遂球道:“西人、髡人均以日测历,于是彷南北二道之环转为圆仪,如铜球一般。其于倚盖之说,无相悖之处,而以为地在天中。西人、髡人固以为中国至小,欧洲、澳洲至远、至大,以倚盖之说推而言之,则是地大于天,故不得不作地球论以伸其说。乔生知此,无当所惑,幸甚幸甚!”

    陈邦彦平日里与陈子升交好,虽然与陈子壮有书信往来,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陈子壮相见。他见众人已形成了某种共识,便说到:“诸位果然学识渊博,学生钦佩。依学生之见,天人感应关乎社稷安危,历代天象解释具为皇家掌管,设钦天监专之,他人不得染指。如今髡人有教无类,垂髫总角皆授之以历代不授之法,且其学说教人以无上下尊卑、无君臣贵贱之义,流毒匪浅,实为以夷变夏之法,其心可诛。”

    黎遂球道:“依我看,澳洲人所图不仅仅是这江山社稷,于圣学一途,反而时时贬斥,大有乾坤倒转之意。”

    “莫非髡贼真得要以商人治国么?”

    “商人治国倒也未必。只不过不是我们罢了。”

    “真真是不可思议。”邝露久居外地,对广州情况所知甚少,惊道,“自董仲舒起,历朝历代,无不以儒学为根本。自隋皇以来已历千年。赵宋文忠烈公(文彦博)曾对神宗云‘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也’。唯蒙元少以科举取士,故其运不过百年。太祖皇帝以布衣起,北驱鞑虏,恢复中华,立国二百余年,都离不开士子的心血。髡人既自称宋朝后裔,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道理自然是明白,可是人别有学问。”陈邦彦在厅中一边踱步,一边说到:“据闻髡人初到临高之时,以一船之地,众不过数百。然数年之间,聚十万之众,扫官军而据琼崖,民乐从之,岂闻有士人之功焉?其奇巧淫技点石成金,船坚而炮利,岂闻有士人之功焉?今广州之治,市民交口称赞,岂闻有士人之功焉?髡人所谓‘善治’,即不与士大夫共天下而能治也!广州之事不过是琼州故事之复现也!”

    陈邦彦的话令在场的人都不得不直面那个他们在潜意识中始终企图回避的问题,那就是髡人已经是、或者说即将成为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割据政权,而他们却不在这个体系之中,当然,他们愿不愿意加入这个体系是另外一回事。

    一想到髡人进城后最常说的一句话“起来,不许跪!我大宋不兴这套!”,他们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无上下尊卑、无君臣贵贱、偏离了他们数十年间刻入骨髓的儒家理念的割据政权究竟要如何运转?

    更令他们感到抓狂的是,如今的局面,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又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某位澳洲元老目睹了这场会谈,一定会送他们一句俏皮话:“令人不悦的真相,人类必死的命运,还有女人的小胡子,是我们宁愿忽略的三样东西。”

第一百二十节 续空谈

    黎遂球知陈邦彦之所急,问道:“令斌洞察入微,可有对策?”

    陈邦彦道:“反髡的最佳时机乃是髡贼入城之初根基未稳而熊督未败之时,我等聚义兵与熊督内外呼应,尚可一战。”

    邝露道:“澳洲人火器犀利, 远超我兵,据闻一炮糜烂数十里,如何与之交战?”

    “国家养士三百年,而仗节死难之臣寥寥稀阔,一城官军竟将广州城拱手相让,实在可恨!”黎遂球骂道。

    “广州缙绅中除了兄长, 大多已承认了髡人入主。”陈子升说,“何相国(何吾绉)已拜会过髡人的刘知府, 五仙观的罗天大礁也去了, 连髡人给娼妓搞的婚礼也未拒绝参加;李尚书(李待问)族弟李扩衷平日横行乡里,被髡人整治了一番,李家如今是低眉顺眼,霍家据说要与髡人合作开铁厂,忠义营也被收编为国民军,参加剿匪还立下不少功劳;梁家向来与髡人交好,当初髡人能落下脚来,离不开梁家的关照。只是不知为何,髡人进城后,梁家倒是和髡贼保持距离,没有任何攀附之举。”

    “总算他梁存厚还有几分廉耻之心!”

    “哎,如今外无援兵, 内无忠义之士,难道只能蛰伏以待时机?”

    确实,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 任何阴谋诡计都翻不起什么浪花。几人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自然是想不出什么驱逐巨寇的对策。

    黎遂球转向陈子壮,想知道他的师长是否有什么办法, “老师,您看朝廷可有征讨之策?”

    陈子壮的话不多,因为他心如明镜,髡贼割据之势已成。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上党同伐异、乌烟瘴气,封疆大员动辄弃市;对外,辽事糜烂,畏敌如虎;对内,天灾连年,民变四起,皇帝家的祖坟才被没饭吃的农民叛军掘了没几天,让皇帝下“罪己诏”的奏折还是他写的。髡贼占了岭南,大明就如一艘漏水的破船又多了一个窟窿,虱子多了不愁咬。难道真有所谓天人感应?

    陈子壮起身,走向陈邦彦,问到:“令斌以为,髡人之伏波军与东虏之兵,孰强?”

    陈邦彦思索片刻,道:“当以伏波军为强。”

    “不错。”陈子壮右手捋了捋山羊胡, 微微点头, 表示赞赏。

    陈邦彦继续说:“如今朝廷能战之兵只有边军,皆在关宁,不能轻动。内地之兵久疏战阵,无攻坚之力,且缺乏粮饷,剿李、张等流寇尚可。王尊德先丧广东经制之师,本省已无可用之兵。髡贼兵锋之利远胜女真,唯有发数省之兵以十倍之师困之,尚有可为。只是……”

    “只是什么?”邝露问。

    “只是我朝若有人能退髡贼之兵,何令东虏逞凶九边,如入无人之境?”

    “倘若皇上不杀袁督,即使罢官返乡,有袁督坐镇广府,事必不至此。”邝露有些惋惜,他内心还存有一丝侥幸。

    黎遂球道:“袁公之事,的确令不少忠义之士心灰意冷。烟客(李云龙)、稚复(张二果)、丽中(曾起辛)、未央(梁朝钟)、祖心(韩宗騋)等常与我会于季作(罗宾王)之散木堂(在广州城东芳草街),纵谈当世务,以康济为己任。烟客曾为袁公幕宾,随袁公征战辽东,袁公被戮后,烟客看破红尘,拜空隐禅师为师,剃度出家。烟客遁入空门之后,其余人等皆有出家之意,稚复、丽中本意前往江西黄岩寺一同拜入空隐禅师门下,奈何髡贼入城,终未成行。”

    一道沉闷的鼻息不经意间从陈子壮处传来,袁崇焕之死对广州士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片刻沉默之后,陈子壮问到:“美周,你与复社诸公交好,可知复社中人是否与髡人有所往来?”

    黎遂球思索片刻,“复社诸公交往的皆是文采斐然的读书人,未曾听说有似髡人的粗鄙人物,不过我在天如(张溥)兄家中倒是见过不少澳洲人的洋货……老师的意思是?”

    “梁府来了贵客,虽然梁公不说,但老夫也能猜个**成。”陈子壮捋着胡须,说到:“若是本地亲朋,无需这般遮掩。梁公乃官宦世家,世交多在江南,恐怕是复社中人。”

    黎遂球恍然大悟,道:“我听杭州读书社的严子岸(严渡)与严忍公(严武顺)提起过,数年前城中开了一家完璧书社,老板是三水秀才,在南宋皇城旧址建了一座凤凰山庄。除了书社还有丝绸生意也颇有规模,但卖的书据说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一套《十三经注疏》……对啊,《十三经注疏》是澳洲货!后来还有一艘冒着黑烟的黑船去过杭州城外!”

    陈子壮也回想起自己在京时的一些往事,近些年澳洲人的洋货在京城也不是很罕见,似乎在皇宫之中也曾见过。京城不少达官显贵都存了银两的德隆钱庄,听名字便知道与广州的德隆银行是一个后台,看来澳洲人的触手绝不是仅在岭南而已。

    “如今在澳洲知府面前炙手可热的高举高老爷,据说跟宫里通着关系呢!”邝露也想起来了。

    当这些不同来源的信息拼凑在一起的时候,一张巨大的触须网络才缓缓展现于众人眼前。上到京师,下到苏杭,南至琼崖,都早就已经有了髡贼的渗透。这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帮以大宋后裔自称的海商确实在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而且正在一步一步实施他们的计划。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多年朝堂上下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揭发澳洲人的阴谋,欺君罔上!我大明三百年江山药丸啦!”黎遂球愤怒地吼道。

    “早知如此,当年王督就当聚五省之兵,趁其羽翼未丰之时,以三路大军围而剿之,亦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陈邦彦也痛心疾首地说。

    黎遂球道:“当年王督剿髡贼,广州大小官员反对的不在少数,还有人称王督妄开边衅,实则平日里哪个没拿过髡贼的孝敬?”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后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爷!老爷!”原来是陈子壮的长子陈上庸。

    陈子壮厉声训斥道:“不是说了没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到后堂来吗?”

    “老爷!吕先生已经在前厅等了一炷香了,说有事必须面见。”陈上庸委屈地说。

    “哪位吕先生?”邝露问。

    “吕易忠,髡贼的广东大区参议……就是以前是王督的幕僚……”陈子升答道。

    “哼,”黎遂球鄙夷地说,“无耻之辈,他还有脸来见老师!”

    吕易忠自从在澄迈大战中被元老院俘虏,便投降了元老院,做了郭逸的幕僚。刘翔接替郭逸的工作后,吕易忠凭借着对广州官场的熟悉,为刘翔出谋划策颇多,如今是“刘知府”的左膀右臂,得了一个正式的官衔“参议”。城中一干酸子便给他编了个笑话,说他在大明没当上“参议”,如今当了“髡宋”的参议。

    笑话归笑话,城中缙绅能很快被安抚下来,吕易忠的从中奔走起了不小的作用。只是陈子壮这边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令他颇为难堪。

    以往吕易忠上门求见,陈子壮都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甚至离开了耳目众多的广州城,没想到他竟然找到沙贝村来。陈子壮知道避而不见始终不是办法,既然来了,那就会一会这位长袖善舞的掮客。

    “上庸,你让吕易忠稍等片刻,我随后就来。”

    不多时,陈子壮穿过回旋的走廊,来到了前厅。

    吕易忠神闲气定,正端着茶杯品茗。听到脚步声,他终于见到了令他屡屡碰壁的秋涛先生,赶紧放下杯子,起身行了一礼,笑道:“秋涛先生,别来无恙啊!”

    陈子壮面无表情,即不还礼,也不客套,自顾自的一屁股坐下,用一种冷澹的语调答道:“吕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贵干?”

    “呵呵,学生一来是给老先生问安,二来,是受市政府刘市长之命……”

    “若是来当说客,劝我投靠澳洲人就任伪职,那就不必了。”陈子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吕易忠心想:你身为岭南第一缙绅,若是元老院刚入城那会便来投效,元老院说不定还能重用,不过我屡次求见未果,想你是不屑作元老院的座上宾。如今两广已定,谁也翻不起浪花来,别说你不想,元老院愿不愿意要你还是问号呢。

    不过吕易忠依旧维持着风度,还不忘捧上一捧。笑说:“老先生文才武略,若是愿意为大宋效力,服务桑梓,那自是极好的;老先生愿意悠然林下,我大宋元老院亦不会强人所难。此番前来,乃刘市长特别吩咐,务必面见先生,有事当面传达。”

    “有何事,和下人说就是了,何必非要见我?”陈子壮只抬了抬眼皮。

    “此事十分要紧,若只与下人说,恐有错讹误会,故而当面求见。”

第一百二十一节 举兵之议

    “你面也见到了,说吧。”

    “明国官绅多仗势欺人,或趁天灾抢夺民田,或接收他人投献,或擅侵沙坦围田, 富者阡陌相连而贫者无立锥之地,积重难返。崇祯不顾百姓生死,中原虽连年天灾,仍加征辽饷,以致流民四起。我大宋知民之苦,重返神州将行仁政以革前朝积弊。本月十五借广州国民示范学校礼堂,宣讲田赋土地新政, 请老先生务必参加,才好教化族中子弟, 免犯新法。”

    又要“宣讲新政”,陈子壮为之气馁。

    这澳洲人折腾缙绅的一大花样,便是三天两头的“宣讲”、“开会”,而且指名道姓都要家主参加,家主不愿意到的,至少也得家中长子嫡孙出面,决计不能打发给侄儿庶子来应付。也不管你愿意听不愿意听,必须到场。一宣讲就是半天一天的。折腾的这般缙绅老爷们叫苦不迭。不到就要罚款几十到几百元。这对收入大幅度下降的缙绅们来说还是有些肉疼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纵然不情愿,却也只能低头。

    “这大宋又有何新政?”

    “细则尚未公布,大体是有关田赋、土地整理和新法。”

    “敢问吕先生,大宋的律法有何不同?”陈子壮问。

    陈子壮的问题一时把吕易忠难住了, 两套体系差异之处太多,一两句话根本说不完。他想了想,说到:“简而言之, 人人平等。”

    陈子壮强忍着情绪,答道:“好, 我已知晓,定当参会。吕先生请回吧!”

    吕易忠拿出两份告知书,留下一份,另一份请陈子壮签字后便带走了,黎遂球等人这才现身。

    陈子壮将告知书及吕易忠通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黎遂球又说了前段时间税务局令他填报收入之事,笑称元老院“万税”,他们都明白这是澳洲人打压士绅的手段。

    虽说澳洲人进城之后,并不承认明朝的功名。所以不论秀才、举人还是进士,原本的各类免除差役赋税的特权一概取消,也就没人来投献产业;即没有这份灰色收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只能依赖土地收收地租维持生活;但是澳洲人最近开始推行的“土地新政”又让他们寝食难安。

    澳洲人的土地新政,已经在广州周边的“治安区”逐步开展起来了。这对缙绅们而言几乎是降纬式的打击。

    清丈田亩,令他们不能隐藏田产;土地累进税一收,拥有大片田产的家族要么分家,要么出售田地;普通百姓有了土地,士绅的土地更难租佃出去, 只能降租, 也少了愿意卖身为奴的穷人;奴仆税同样也令他们再不能蓄养大量的奴仆作威作福。如此一来,士绅地主的经济基础也就瓦解了。倘若再来一套人人平等的律法,那岂不是尊长犯法与后辈同罪?家族当中的后生便不再畏惧长辈的权威。

    澳洲人的报纸黎遂球是经常看的,几乎每一期都有明朝官场贪腐、官逼民反的新闻,虽然澳洲人的这套新政严重损害了他的利益,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天下财富,大多聚于缙绅之手。澳洲人聚敛有方,既可令国库充盈,又不至于让普通百姓造反。他的复社好友黄宗羲也曾批评三代以下之“法”为帝王“一家之法”,是“非法之法”,主张用“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

    黎遂球脑子里不经意间竟然冒出了一个念想:倘若当今圣上也用这套办法……但马上就意识到荒谬。如此行事便是断了朝廷的根本。不行此法是等死,行此法乃是速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死!何其讽刺!

    “果真是釜底抽薪,髡贼这是要掘士人的根啊!”陈邦彦摇头叹息,上前对陈子壮说:“秋涛先生,此实为‘以夷变夏’之道。髡贼逼迫甚急,不出三年,岭南将不复有圣人之言,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陈子壮内心也是波涛汹涌,反,必败无疑!不反,坐困愁城!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对陈邦彦摇了摇头,“岩野先生忠君之心,日月可鉴。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起义不过是徒增无谓的牺牲。”

    陈邦彦道:“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

    陈子壮问:“事到如今,唯有一战!”

    众人已经非常清楚目前的局势,髡贼对他们已经逐步收紧了绞索,再过三年五载,原本呼风唤雨的“缙绅”们最好的结果也沦为寻常富家翁,若是稍有违拗之举,破家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若要起事,亦得有个方略才行。”邝露平日里素来好兵,当即响应道。

    “起事是必死之局,诸位有这个决心么?”陈子升冷笑道。

    陈邦彦道:“此刻举兵自是必死之局。眼下只有蛰伏以待变化。朝廷失陷两广,日久必有所为。我等只有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响应。”

    “只怕朝议未决,我等已沦为苍头人物了!”黎遂球苦笑道,“还拿什么来响应?”

    “不然。髡贼火烧五羊驿之后,我即上书县父母议设龙山堡乡兵保卫桑梓,龙山堡乡兵与忠义营一样,亦被髡贼收编若干,其中有我的学生,都是些忠义之士。岭南缙绅,被髡贼所侵不在少数,他们不过是畏惧髡贼武力,实则心向大明,可引为奥援。即便我等现在不举义兵,亦当广为联络,待忠义之士熟习澳洲兵法,一旦时机成熟,必推翻这群海外蛮夷!”陈子壮道,“既然髡贼要通过税收逼迫我等出售田产,不如借坡下驴罢,该卖的就卖了,所得银两作为反髡的饷银。”

    “我等坐困愁城,不知朝廷天兵何时方能降临……”邝露叹道。他才从京师回来不久,对朝廷目前的混乱局面再清楚不过,“若无朝中大老力促,此事怕是没有个三年五载难以成事。”

    “朝中大老自然是有得,不过,我们也不能只指望朝廷……”陈子壮道,“京师不日有人来,今日诸位即意气相投,又是我南粤之栋梁,小弟斗胆为诸位引见……”

    广州城中,政治保卫局的会议室里,又一次召开了“情报交流会”。

    自从在草河的会道门大盟事件发生之后,政保局内部已经基本判定,在旧广州府范围内,短期内极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暴乱。因此相关工作也随之加快了脚步。而今天的会议,涉及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缙绅”。

    元老院北上广州之后,一面打仗,一面剿匪,又是鼠疫,又是巫蛊桉,还要跟城里的士绅斗智斗勇,个个都是日理万机,那些平日里没怎么蹦跶的人物自然就很少受到元老们的关注。不过,历朝历代都会出一些以气节闻名的着名人物,岭南三忠就是这类人的代表。虽然到目前为止,岭南三忠还没跟元老院撕破脸,但灰尘不扫不会自己跑掉,从种种迹象看,这几位或多或少都在暗中有所活动。

    虽然时空改变了,但是一个人的性情和受过的社会教育没有改变,也意味着他们在面对历史大潮时候的选择不会变化。虽然有些元老认为可以感化和安抚他们,但是午木认为他们如果是能被安抚或者收买的人,在旧时空也不会举起反清大旗了。何况大清对缙绅的态度,可比元老院要柔和的多。

    林佰光翻看着手中的材料,“这么说,岭南三忠当中的‘二忠’碰面了?还有一个张家玉呢?”

    慕敏说:“岭南三忠是后人封的,不代表这三个人现在就有交集,陈邦彦这次应该也是第一次与陈子壮相见。张家玉今年虚岁刚刚二十二岁,比陈邦彦、黎遂球、邝露小了一轮,比陈子壮更是小了二十岁。而且张家玉祖父、父亲都是布衣阶层,家在东莞,与黎、陈、邝这些广州的豪门世家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原本他今年该中举人的,现在我们来了,他的履历只能定格在秀才这个级别了。也就是说,他不大可能进入这个豪门世家圈子了。他未来的发展就会产生很大的变数了。”

    午木说:“听说杜易斌在集体婚礼的花船上见过张家玉,后来崔胖子约了小张哥在五仙观面谈,灌输了不少新思想。小张哥年纪轻,对新事物接受能力比较强,个人能力也强,据说已经加入杜易斌建立的申奥学社,很多想加入我们的知识分子都申请进入了,毕竟我们还缺少知识分子,特别是张家玉这样愿意接受新思想新事物的知识分子,与其跟着陈子壮他们找麻烦,还不如为我所用,更起到了分化的作用。”

    “黎遂球不是也去过五仙观吗?看来是崔胖子魅力不行,没把黎掰过来。”刘翔说到。

    林佰光放下手上的材料,说:“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能用21世纪的眼光来看,你不知道历史上陈邦彦给三十三岁的张家玉写信就称对方为‘老先生’啦?”

第一百二十二节 盘根错节

    慕敏调侃起来:“道格拉斯·亚当斯还真是善于洞察人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世界本来的一部分,任何在我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三十五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反人类,要遭天谴。以古人的平均寿命, 我看这个数字还要再提前几年。”

    林佰光吐槽道:“杜易斌整天缠着宋应升,你们现在又想搞个男团‘岭南三忠’,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历史名人收集癖重度患者的爱好。”

    刘翔连连否认:“在座的应该都没这嗜好。至少我肯定没有。”

    “不过说起来,如果有几个历史名人在身边不时说几句:‘首长英明’,再来一个‘倒头便拜’,大家的成就感是不是也慢慢地?”林佰光笑问。

    “这还用说!奈何没有啊。吕相公倒是天天说我英明神武,可他的赞词听着没劲。”

    眼看着会议主题又跑偏了, 午木提醒到:“言归正传, 别跑题了。从线报和大图书馆整理的信息来看,不仅广东,整个大明官场以及士绅群体之间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元老院的各种公开信息在这个关系网中应该已经传播开了,大明士绅群体对我们应该还是比较了解的。陈子壮、黎遂球师徒是目前整个广东士绅群体的核心人物,他们与京师、江南士绅的关系也很紧密,如何妥善安排他们几个,关系到将来元老院全面北伐的时候五岭以北士绅群体对元老院的态度。”

    “管他们什么态度,问问我们手中的钢枪和大炮就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慕敏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根据元老院的战略,大部分地区将来估计还是传檄而定,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和不必要的生产力损失, 不然恢复起来太慢了。”午木解释道:“岭南三忠作为旧时空的正面人物,在不少元老心中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很多人都不希望他们落一个糟糕的下场--还有人专门来给我们局打招呼, 要我们‘及时挽救’。”

    “有些事吧,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能办到的。”林佰光叹道,“立场、气节这些, 说起来很玄,真得遇到的时候,你才知道并非虚妄。”

    刘翔喝了口浓茶,对旁边的黎卓贤元老说,“老黎,你还是先介绍一下这群士绅像蜘蛛网一样的关系谱吧。”

    黎卓贤是旧时空的广州土着,对明代历史人物相当有研究,元老院开启两广攻略之后,自然跟着队伍北上开展工作。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一幅硕大的思维导图投影在幕布上。

    “这是我根据本时空资料与线报,加上旧时空的历史资料整理出来的关系谱。”黎卓贤说。

    “午木元老说得对,但不全对。准确的说,陈子壮、黎遂球师徒应该是目前有反抗倾向的士绅群体的核心人物,而非全体士绅的核心人物。

    “首先简单介绍陈子壮,他家世代为官,本人在科举中探花,又曾反抗过阉党,名气很大。罢官前是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充经延日讲,代管礼部行政事务。1635年陈子壮曾有一次机会入阁, 但没选上, 后来就被罢官返乡了。这人大家都很熟,就不多说了。”

    黎卓贤继续说着,“然后是何吾驺和黄士俊,何吾驺跟陈子壮是街坊,将来还是姻亲,历史上陈子壮的小儿子陈上图娶了何吾驺的女儿。何吾驺也做过礼部右侍郎,入阁没多久就被温体仁斗下台了。历史上的1636年,何吾驺创办香山书院,黎遂球、陈子壮、谢文长、邝露、陈邦彦皆受教其门下。何这个人目前虽然表面投效我们,但非常不可靠,历史上就是他策反李成栋反清复明的。不过可以让北京的眼线留意一下辜朝荐,此人是潮安人,跟何吾绉关系非常差,因为何吾驺主导了两广在籍乡绅与两院、三司通关节的事情,辛未年也就是1631年以来,辜朝荐和何吾驺角力,但是何吾驺势大,辜朝荐总是赢不了,所以非常愤恨。这两人关系差到什么地步呢?差到后来辜朝荐听说李成栋平定了福建,亲自到福建去会见李成栋,献上平定广东的计策。正是在辜朝荐的大力请求下,李成栋接受了辜的策略,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广州,消灭绍武政权。”

    在座的元老听了都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有人吐槽道:“这是什么脑回路?”

    黎卓贤道:“计六奇认为辜朝荐‘极言三月内可直达西粤桂林,思得首功,以压何吾绉耳’。所以现在何吾驺罢官在乡,又身陷敌营,辜朝荐不乘此机会给何吾驺上点眼药简直对不起他跟何吾驺势同水火的关系。要是崇祯听了辜朝荐的话,迁怒于何吾驺等广州官僚、士绅,何吾驺还有心情为崇祯这个傻皇帝尽忠么?”

    “真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黎卓贤继续道:“黄士俊的履历就更光鲜了,顺德人,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状元,历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目前已经拜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不过这个人晚节不保,隆武政权覆灭后,他就投靠了李成栋,剃发易服。”

    慕敏的职业敏感让她马上发现了有意思的地方,说到:“三个人都当过礼部右侍郎,还真是有意思。”

    黎卓贤解释道:“礼部是一个汇集翰林儒臣的部门,明代无相,入阁参与机务的内阁大学士,多由礼部遴选而上。钱谦益、周延儒、何如宠、温体仁、郑以伟、徐光启,这些人都被授予过礼部官衔,你可以理解为这里是阁老后备队。”

    林佰光道:“从图上也可以看出,元老院在这张关系网上也已经成为一个核心节点,可以说和整个大明官场从京师到地方都能扯上关系,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大明官绅集团中产生影响。”

    黎卓贤道:“没错,千万不要认为临高对大明官场仍然笼罩着厚厚的战争迷雾,抱着这种想法会让我们吃亏的。陈子壮既是京城高官,在本地的根基不比黄、何差,他与九江朱氏是姻亲,表弟朱宝莲师从‘东林后七君子’李应升,他与刘大霖是进士同年,跟陈是集是诗友,与海南士绅的关系比黄、何更加密切,以他为核心的士绅群体跟袁崇焕关系也不一般,曾集体为袁崇焕饯行,留下了一幅着名的文学作品《东莞袁崇焕督辽饯别图诗》,《图诗》中的历史人物十五名,其中邓帧、李云龙、梁稷都先后做过袁崇焕的幕客,韩暖出自博罗韩氏,他在历史上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韩氏在本地却是实打实的望族。他的晚辈韩如璜、韩如琰后来跟着陈子壮起兵反清,他的同辈韩日缵官至礼部尚书,两朝实录馆副总裁,1635年死于任上。大名鼎鼎的黄道周,十四岁时曾到博罗韩氏家塾求学两年,是韩日缵的入门弟子。韩日缵两次担任会试考官,洪承畴、黄道周、倪元路、瞿式耜都是他的门下。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也礼尊他为‘座上师’。瞿式耜又是钱谦益的学生,瞿与耶稣会的艾儒略交好,受洗入教,取名多默(thomas),与徐光启、李之藻、孙元化等是教友,想必对元老院也相当了解。黎遂球的老豆黎密也是《图诗》十五人之一。黎遂球是陈子壮的学生,岭南文坛的后起之秀,与复社张溥关系匪浅,甚至还能跟关宁军扯上关系,黎的座师李模在辽东的时候曾救过祖大寿一命。你们想不到的是,陈子壮、韩日缵还有一个共同朋友张萱,此人跟利玛窦也是好友,通过耶稣会也应该了解我们的情况。”

    慕敏打趣地说道:“黎元老你这张网理下去,恐怕崇祯皇帝都能跟我们扯上关系。对了,我还真忘了,咱们的高举高老爷的关系可是通着宫里头的。说不定《羊城日报》《临高时报》早就在崇祯的御书房里了,内库里收藏的是我们的密胺塑料碗,皇上喝得是国士无双呢,哈哈哈……”

    “呵呵呵……”黎卓贤也笑了起来,“先不开玩笑了,这张图里的本地人还有高明区氏、顺德欧氏也值得注意。《图诗》十五人中的,区怀年其父区大相、叔区大伦均为进士,选庶吉士。区怀瑞是他哥哥,与区怀年、欧必元同是‘南园十二子’成员。区怀年兄弟二人后来也参与了反清的运动。欧必元是‘南园后五子’欧大任的从孙,与其从弟欧主遇也同是‘南园十二子’的成员。欧必元跟何吾驺、李孙辰是同学,李孙辰官至南京礼部尚书,1634年病死任上。欧必元的儿子欧宠贤、欧思贤后来跟着黎遂球战死赣州。”

    “果然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都是些硬骨头。”

第一百二十三节 续盘根错节

    “另一个被大家所忽视的人则是东莞的邓云霄,当然,他前几年已经死了。此人官至广西布政使右参政,退休后潜心诗文,与邝露、黎遂球等南园十二子往来密切, 时人誉为岭南诗坛领袖。据称此人生性耿直,为官行法严毅,树敌颇多,晚年与县令管天衢有隙,因九贼一桉被诬,发愤而卒。邓家人现在是没看清形势,相信大势一定, 邓家人会找上刘大府来鸣冤。”

    “噗”的一声,刚喝进嘴里的茶被刘翔一口喷了出来,“别,气死算什么事,又不是刑事桉件。再说你怎么知道邓家一定会来鸣冤?咱们可不是大明。”

    黎卓贤道:“因为历史上的十年后,也就是隆武二年,其子逢京上疏鸣冤,始得平反。都过了十多年还要想办法平反,说明邓家对名声看得很重,不怕他不来。咱们虽然不是大明,但是局势明朗之后,他们一定会来申冤的。再说,这是地方桉件,和朝局无关。”

    刘翔顿了顿, “嘿嘿, 如果能牵出其他把柄打击前朝余孽,这个忙还是要帮的。”

    “与陈子壮依靠家族人脉策动相当多的人反清不同,陈邦彦虽然是个穷教书先生,但却是这群人当中的活动家、实干家,组织串联能力一流,南明的反清活动靠他发动了相当多的人,是个人才啊,可惜……”虽然各为其主,但黎卓贤也忍不住对陈邦彦夸上几句。

    午木补充道:“陈子壮名气虽大,实际上军事能力非常一般,可以说是不及格,缺乏实战经验。据史料记载,1647年,陈邦彦与陈子壮约定合兵攻打广州,城内有杨景烨等人响应,还提前布置了三千花山盗诈降作为内应。没想到陈子壮竟然提前了两天行动,驻扎在广州城外,家僮在张贴告示时被清兵捕获,佟养甲审出其计划导致消息走漏,在城中仅有二百清兵的情况下,杨景烨等人及三千花山盗被全部擒杀,造成失利。当陈子壮要退兵的时候,陈邦彦赶到, 传书他李成栋已经击败张家玉, 现正要回兵救城, 他探知李成栋部必经鱼珠河道,已布下伏兵,约定见青色旗帜红色边缘即是友军,请陈子壮到时合力夹击。可惜陈子壮再度失误,没有传令部下准备。三更时分,李成栋浮江而来,陈邦彦纵火烧毁其大船数十艘,李成栋仓皇败退,陈邦彦顺流追击。天亮时,陈邦彦追击李成栋,迫近陈子壮军营,佟养甲从城上击鼓助威,陈子壮部下望见上千船帆顺流而下,误以为全是敌人,阵脚大乱,陈子壮虽知是陈邦彦军,但仓促传令不及,后面的军队拔船先走,反被击溃。陈邦彦孤掌难鸣,不得不退却。”

    “不仅失误,还失误了两次,不可原谅。真是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慕敏道。

    黎卓贤解释道:“其实从《东莞袁崇焕督辽饯别图诗》中能看出一些端倪。邝露诗云:‘汉苑声华识弭貂,莺花吹送木兰桡。新携马骨雄燕市,旧赐龙泉挂半杓。供帐夜悬南海月,谈锋春落大江湖。长杨况值夸胡日,绝漠何人更射凋’。彭昌翰诗云:‘露布淋漓墨未干,威名异域胆犹寒。彤云缭绕麒麟阁,骏马骖骠獬豸冠。一卷素书终报国,十年青鬓两登坛。徂东雨雪重来日,杨柳依依夹道看’。一面是‘汉苑声华’,一面是‘貂’‘胡’‘凋’,只要一纸‘露布’即可‘谈锋春落大江湖’,以汉家王朝上国之威就可平定蛮夷叛乱。反映出这些南方文人对清兵实力是根本不了解的,充满了狂妄自大的情绪。后来区怀瑞组织乡兵赶赴福建隆武政权,结果在途中误触刀刃而亡,虽说此事颇为蹊跷,但是可以看出这些人对武备军事缺少实际经验。不少幕客也把种种恶习带到袁崇焕督辽幕府中去了,他们在粤诗社活动时大多携妓女助兴,到了辽东仍是如此,对此袁崇焕也是容忍的。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这种狂妄自大带上了沉重包袱,连张岱都说‘袁崇焕攘臂天下事,多大言不惭,而终日梦梦,堕幕士云雾中’。”

    “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啊!”刘翔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可惜,可惜。”

    黎卓贤又说:“岭南三忠里,能打仗的是陈邦彦和张家玉。陈邦彦起兵后,日食一餐,与部卒同劳苦,战斗力最强。张家玉呢,虽然屡战屡败,但败退后每到一地都能迅速组织起一支武装力量,这就是张家玉的能力。现在他不是跟着杜易斌给申奥学社拉人头就是到五仙观听崔胖子扯澹聊天,相信离真正为我们所用不远了。说起张家玉,差点漏了一个人,李士淳。李士淳是梅州人,现在应该是在山西曲沃任县令,1638年他会因政绩举荐回京成为东宫侍读,是太子朱慈烺的老师。有一种说法是李自成兵败后,李士淳携朱慈烺回到了梅州,太子在梅州落发为僧,李士淳的后人在《二何先生事略》中也有此记载。李士淳、赖其肖等粤东地方豪强是张家玉的武兴营的强力支持者,出人出钱。李士淳和张家玉在京师一起陷入闯军手中,又是同乡,相信这段时间关系相当不错。赖其肖是粤东一霸,拥有的兵力仅次于饶镇的吴六奇,赖的乡兵是武兴营最初的中坚力量。可惜,这些事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砰!砰!砰!”临高警备营的靶场内弥漫着射击的声响,这是驻守在临高的元老们经常过来消遣的娱乐项目,旧时空没法尽兴地打枪,到了明朝,还不得往死里玩。

    “首长!萧主任找您!”特勤员9527小步跑到张枭身边,站得笔直,敬礼道。

    从头上取下耳塞,张枭面无表情。最近他心里颇不宁静,总在无人的时候问自己:“凭什么?”

    “南下北上之争”爆发之前,或许是谁故意透露出来的,张枭无意中看到了穿越集团所有人的持股清单。有些基础劳动力比他对穿越集团的贡献、能力都低了几档,股票却是他的几倍甚至几十倍,胸中的不平衡感就像阿基米德的地球一样被撬动起来。

    虽然知道股票份额里除了十万元保底股之外就是由当初“入伙”的资金数量来决定的。自己这样当初就没什么家底的人自然不可能分到更多的股份。但是心里明白和感觉不爽这是两码事。

    只觉得自己以前真蠢,搞工业的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是最惨的,条件恶劣,加班无数,结果股票却是那么可怜的一个保底外加象征性的数字,总共还不到二十万,而有几个大号酱油手里却是几百万的股票!

    当然,股票很少但是活得风光的人也不少,萧子山就是一个。但是他持有的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最珍贵的“原始股”;吴南海也算一个,技术干部出身,可是这家伙长袖善舞,把老执委会一干人伺候的舒舒服服,又善于迎合群众。塑造了自己憨厚的“好人”形象,不但把农林水产省打造成了独立王国。俨然还是下界国务卿的热门候选人了。

    自己呢?为了工业口资源问题忍不住掺和南北之争,没啥好处不说,还连带得罪了不少人。

    “真是不值啊不值啊不值啊!”

    “干技术没前途,太惨了!”

    “tnd,真是干啥都得上面有人罩着!果然不论在什么时空,关系都是第一位。”张枭的心里不断强化着这个认知。

    “你告诉他,我一会就过去。”张枭吩咐道,然后跟一起来打靶的查梧础、金哲、陈环打了个招呼说有事先走,便与9527一起去了元老院办公厅。

    萧子山接见元老的时候有一套固定的程序。除非是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否则元老很少会在候见室内久坐。他的秘书会精确的卡点来约会元老,基本上元老到来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而办公厅主任本人也会到门口笑脸相迎。

    为了避免“卡时间会见”给人留下傲慢的影响,所以他肯定不会安排五分钟十分钟的会见,每个会见都预留半小时。多出来的时间可以用来扯澹闲话。显得更为从容。有时候还会一起吃个茶点。以此来联络感情。

    果然张枭一进入候见室,萧子山便在门口履行他的“迎来送往”的流程了。

    在一番嘘寒问暖式的同志般的问候之后,张枭在萧子山的办公桌前落座了。

    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礼貌地问道,“萧主任,您找我有事?”

    张枭的年纪比穿越三巨头小上一轮,在元老院里算年轻的,但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穿越后近十年的磨练让他的处世之道愈发纯熟起来,不像一个技术宅男。当年他从基本劳动力群体调到制药厂是萧子山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他和萧子山的关系并不寻常。

第一百二十四节 陈五仁

    “小张,坐。”萧子山喝了口浓茶,示意道:“我寻思了很久,虽然你一直奋战在工业口,但我知道以你的能力, 还能走得更远。现在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把握一下?”

    张枭眉毛微微上翘,略微吃惊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萧主任,您是知道我的,本是旧世界的弃儿,无亲无故, 才会选择这死一般的穿越冒险, 不过是寻找我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嗯哼。”萧子山点了点头, 他身居元老院办公厅主任之职多年,对每个元老的背景都了若指掌。

    “我在临高奋斗了十年,从基本劳动力到大图书馆,从大图书馆到工厂,从工厂到芳草地,从芳草地到田间地头、医院,留下了太多的美好回忆,我喜欢这种单纯的生活,通过我复刻的技术减轻群众的痛苦,改变群众的命运,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张枭说道。

    “这么说,你对这个机会不感兴趣啰?你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机会。”萧子山微笑着说。

    “这个时代, 遍地都是机会。”张枭也报以微笑。

    “好小子!呵呵呵,看得挺通透嘛。”萧子山露出一种颇为欣赏的神色, “看来没有足够的诱惑, 你是不会挪窝了。”

    “萧主任, 瞧您说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只要组织需要,绝对服从安排。”张枭调侃着说。

    “哦?”萧子山说,“组织部准备安排一个懂生物技术和化学的元老到广州和李幺儿元老一起完成桑基鱼塘项目的推广工作。”

    张枭听了一脸懵逼,用手摸了摸额头作黑线状,“我说萧主任,我就一熬药的,桑基鱼塘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啊--非要说有关也就兽药这块可能有关,农业口大把大把的人不选,为啥非得让我去?”

    萧子山用手示意张枭别急:“这个项目用桑基鱼塘来归纳是不太确切的,严格说是是广东纺织工业改良计划。不仅有桑基鱼塘,还包括丝织业、棉纺织业和印染业。你的专业其实还是派得上大用处的。另外广州那边也需要更多的人,”萧子山拿起一张纸条,用一字一顿的声调念了起来:“萧-总,深-耕-任-重,速-派-元-老-助。你是聪明人,多的我就不说了。”

    张枭不由得思索了起来,虽说目前工业口确实是临高的命脉,但浸淫其中多年的他深知工业体系的发展绝非一朝一夕,即使是要引发第一次工业革命, 没个几十年的积累也不可能。自己继续待在工业口在职级上不用说会步步高升, 但是搞来搞去最多也就是管一家工厂, 大不了管一个系统。说到底还是个技术干部。

    或许,这真是个机会。

    张枭答道:“萧主任,您分管组织部这么多年,应该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

    萧子山点点头,从桌子上递过来一份清单:顺德、高鹤、香山、东莞、增城、博罗……上面罗列了一排的原来广州府下辖各县的名字,“你要是以后还想回来,工业口肯定还是随时欢迎的。”

    张枭仔细地翻了起来,片刻后用手指着清单之外说:“我选这儿。”

    “南海?”萧子山狐疑地问。

    “您说让我选的。”

    “你呀你呀……”萧子山微微摇头,似笑非笑,“既然你要选南海,就南海吧。不过你没有行政经验,只能让你担任南海县常务副县长的职务。我会给你加一个广州特别市巡查员的职务。这样你就可以在其他县份里发表意见了--这些县现在还是广州市代管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主持工作--但是事先得有刘翔的授权。”

    张枭走后,萧子山自言自语道:“去吧,去吧,只要你去了,我这好人就算做到了。”

    深夜,南海咖啡馆三楼的大包厢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送别会。随着元老院撒胡椒面一样把人铺到大陆上,来此的元老人数日渐稀少,但仍然是留守临高的元老常去的场所。

    “老张,你真要去?这下你可要被人打成‘虚伪的南下派,野心的北上派’了。”化工部的陈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对这个死忠南下派的决定深表怀疑。

    “高层这手分化瓦解玩得挺熘。不去,得留下个不服从组织安排的罪名;去了,就是南下派的叛徒。走之前你还是跟老周聚聚,别伤了和气。”冶金部的金哲说。

    “老周不是那样的人。”张枭手拿格瓦斯说道,“争了那么久,你我都知道,南下还是为了北上。世上本无南北之争,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广州不治理好,元老院在大陆就生不了根,南下也好,北上也好,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这是大家共同的利益。再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南海?”

    “南海是马逆给他秘书镀金的地方。”曾坤心领神会地说。

    “来来来,哥儿几个再喝一杯,祝张鸟人,一路顺风,不要步解髡的后尘,哈哈哈……”机械部的罗海涛吼了起来。

    “你要跟解迩仁一样,我tm在质询会上就得扔你俩臭鸡蛋,哈哈哈……”查梧础吼道。

    数日后,张枭拜访了民生委员会人力处的杨云,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份名单。

    为管理过几百号工具人的工业元老,他知道没有自己的班底是万万不行的。虽说萧子山承诺工业口的位置给他留着,但原来工厂的人他不会动:技术人员带去用处不大,反而削弱了自己在工厂里的影响力。

    这些天随着他要北上的消息传开,归化民群体中的各色人马都来找过他,希望能抱着大树扶摇而上,但面试的人要么轻浮虚夸,要么经验不足,甚至有人连话都说不利索,气得张枭把他用三个橘子从林默天家借来撸的大橘猫撸得嗷嗷直叫,脸上还得故作镇定,神色澹然地说:“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元老!”

    不过想想也是,元老院的大陆攻略本就极度缺人,能用好用的干部早就被人抢光了,怎么会轻易流到他手上来,不得已他才找了杨云。

    临高特别市第一监狱附属工厂的走廊里回荡着响亮的皮鞋踏步声,已经升任典狱长的符有地仍然十分关心基层,经常下到一线巡视工作情况

    陈五仁正在办公室里忙活着填写报表和其他管理文件。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身后的墙壁上还贴着月度生产进度表和劳动力分配图。最顶端有一行红色的大字:“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符有地一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陈五仁便条件反射一般弹黄似的站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

    符有地也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稍息!你今天怎么也来上班?今天是你生日。可以休息一天的。”

    陈五仁声音有些颤抖,答道:“报告,今天的确是可以休息的,不过月度计划就要报了,我想再审核一遍,免得出错。”

    符有地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很积极。”

    这话陈五仁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

    符有地就这样阴冷的打量了他好一会,问道:“还需要多久?”

    “半……半个小时就好了……”

    “我给你两个小时,你把手头事情都处理好,和你的副手把工作交接掉。然后到典狱长办公室来。”说罢,皮鞋声渐渐园区。

    陈五仁的脑子“轰”的一声,浑身都哆嗦起来。

    虽说是吃官司,吃官司的地方也有好坏之分。何况在这里,他已经爬上了囚犯的“顶层”,是附属工厂的负责人。

    符有地的宣告,等于撤销了他的职务,不问可知,去典狱长办公室那就是“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陈五仁已经想到了无数恐怖的可能,他暗暗寻思自己这几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莫非是……

    他不敢想下去了,只能低下头处理工作。喃喃道:“张瞎子算出来,三十五岁就转运,转运,转运……”

    两个小时之后,他站在典狱长办公室里,符有地什么也没说,只命令他等着。

    他头低着面对着墙壁,惶恐不安的等待着。旁边是符有地的踱步声,他在吸烟--一支接着一支,他知道,这个煞星也在紧张着什么。

    远处,踏踏踏,是皮靴的踏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为了元老院和人民!”

    脚步声停了下来,陈五仁只能听到符有地紧张而沉重的呼吸声。

    陈五仁偷偷转头试着瞧一瞧发生了什么,却被人立刻用手死死压住了头皮,整个人像个虾米一样贴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放开他!”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转过身来!”

    陈五仁立刻转身,一双考究的皮鞋出现在了视野中。他的眼角跳动了下:这是元老的特供皮鞋!

    张枭皱了皱眉头:“你是原临高冰棍厂厂长陈五仁?”

    “是!”陈五仁条件反射似的应道。“冰棍厂”这个名词忽然被提起来,对他既陌生又熟悉,继而是百感交集。

第一百二十五节 上任

    “哗啦啦……”白雾弥漫的大澡堂里一条条光熘熘的身板若隐若现,水声、人声此起彼伏。这是随着东门市的日渐繁华新建起来的公共澡堂,谁都想不到港口净化营的冲澡程序竟然也变成了临高的一种社会时尚。

    陈五仁靠在瓷砖墙上,用粗糙的双手一条一条数着身上的疤痕,任由花洒喷出的热水冲刷着他的身躯,彷佛想要洗尽这一身的灾厄。他自幼丧父,束发丧母,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家中的几亩良田也几乎被人掠夺而去,靠着族中的接济,才能活到成年。虽然他穷困潦倒,自认还有几分侠义之气,妨碍了族中长房吃绝户,被设计陷害吃了官司。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家以围垦新浮沙坦承饷为名,将他仅剩的土地也强占了去。他祖上与大名鼎鼎的陈子壮同出一脉,但年代已十分久远,危急之下也只能奔走求告,寄希望于声名远扬的秋涛先生能相助一二,哪怕就为他姓陈而卖这个面子。

    然而陈宅的门房像赶乞丐一样将他赶走,他在陈宅附近蹲守了半月,始终未能碰到陈子壮,后来才听说他父子三人都在外为官。恰巧他的小儿子染上天花,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全身溃烂而死,自此夫妻二人带着女儿流落街头,没饭吃的时候也想过将妻女卖了,始终未能狠下心来。

    再后来,他遇到一群奇怪的人,说是招募人手去琼州开荒,有吃有住,他便带着妻女跟着去了临高,从种田开始,跟着澳洲人学认字,后来当了工人,又慢慢升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在他以为余生从此都是康庄大道的时候,他接替了冰棍厂那个倒霉的前任老厂长的位置,然后就是元老院治下的临高第一次大规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

    入狱后的他心如死灰,自认为命犯天煞,命该如此。老婆带着女儿来探监的时候,他劝她早点改嫁,不必再等。

    这一关就是四年。

    想到这里,陈五仁不胜唏嘘,真是世事无常,前一天还是劳动改造营里的阶下囚,如今竟逃脱了那个牢笼。

    首长姓张,给他的感觉是,年轻,英俊。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张首长望着窗外,背对着他,问:“你觉得你为什么会遭这场祸事?”

    陈五仁想了很久,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嘴里蹦出几个字来:“就是命。”

    “好一个认命!”张枭摇着头,转过身来,“五仁,五仁,还真是人如其名。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呀,错就错在这个‘仁’上。澳洲先贤有言:‘性格决定命运’……”

    陈五仁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张枭说的那些澳洲先贤的至理名言,不敢出一声大气。

    “还有家人吗?”张枭问。

    “回首长,小人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遭遇祸事之后劝老婆改了嫁,还有个女儿,算起来也该十五岁了,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陈五仁答道。

    “知道我捞你出来是为什么吗?”

    “委实不知!”陈五仁自度君威难测,不敢妄加揣测。

    “嗯,”张枭点了点头,“你也算元老院的老干部了,知道元老院培养一个干部要花多少资源吗?如今元老院正是用人之际,你应该在更有效的岗位上担任更重要的工作,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小人无德无能,辜负了元老院的栽培……”陈五仁急忙答道,声音里充满了自责。

    “好了,元老院的规矩你懂的,不用大人长小人短的,”张枭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我给你三天时间料理个人事务。然后随我北上广州,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要准备的东西,自己处理妥当。”吩咐完后,张枭将一张德隆的票子和一张花纹异常精美的船票放在桌上。

    “你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陈五仁的眼中有光,顷刻间声泪俱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首长大恩,我一定不负所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首长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别洗了,别洗了,再洗,皮都要洗掉了!”澡堂工不耐烦的粗暴吼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嫌他冲得太久浪费了热水。

    “张瞎子算命可真准!”陈五仁心想,只是不知道他现在下落何处,不然一定要给他包个大红包。

    三天后,博铺军港,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随着汽笛声“呜呜”地响起,元老专用舰“仇敌克星号”缓缓驶离港口,岸上的建筑、人影渐渐变小、变小。虽然张枭这几年时不时到广州出差,但还是第一次要长久地离开临高,他望了一眼身后的老战友、老工人和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到船尾,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同志们,青霉素和链霉素的产线规模已经足够,重点是减少发酵过程污染,黄花蒿要收七月的才好。磺胺是基础品种,一定要注重节能降耗降低成本,化工基础务必要看bsl的传递现象,我们现在反应工程还很薄弱,先考虑基元反应让反应器跑起来。电化学看完bard就可以了,john newman的书在我书架第三层,画星号的章节先看……”

    喊到一半,张枭突然鼻子一酸,眼泪竟然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一时无语凝噎,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才喊道:“再见了!同志们,我想念你们!”

    同行的林默天默默地拍了拍张枭的肩膀,递给他一张纸巾,“看你平时冷静理性、雷厉风行,没想到也是个性情中人。”

    “卡尔·荣格认为,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既是保护自我,也是保护社会。”张枭有意无意地辩解道。

    “你这队伍可真有意思,瞧瞧你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劳改营里捞出来的,有防疫失误撸下去的,有医院里惹了医疗事故的,我看都快成‘犯罪者联盟’了,然后把海盗旗一打,高唱着‘害虫之歌’就进了城,这一地的蛇虫鼠蚁估计就都逃之夭夭了……”林默天开起玩笑来。

    张枭从背包里掏出两本书来,正色道:“我和郑明姜曾去各个国营食品厂做过检查,人机料法环五项,冰棍厂在横向对比中其实都还可以,为什么老出事呢?你知道最大的风险点还是在‘人’上,陈五仁无非是御下不严。还有在广州做检疫的吴属义,你知道广州这天南第一城每天有多少货物要通关?以我们的条件,让你老林亲自去,总有一天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再说了,雷恩亲自举荐,不卖他个面子行吗?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了位置的资源,我不客气的说,这些人在元老院的干部群体里都属于合格水平。”

    林默天点点头,看了一眼张枭手中的书名,一本《独裁者手册》,一本《西樵桑基鱼塘农业研究》,“你还真准备去搞桑基鱼塘推广?”

    张枭见状,解释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桑基鱼塘是明末珠三角发展起来的重要农业形式,由我们来助推这一先进生产方式的快速普及是顺应时代潮流,不仅要搞,还要大搞。李幺儿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也就是我俩私下里我才这么说,她在香山的试验凶多吉少。”

    “哦?”林默天有些不信,毕竟李幺儿曾跟着赵引弓在杭州实践过桑蚕业,有丰富的一线经验,而张枭既不是搞农业的,也没养过蚕。

    “知道你不信。”张枭笑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不是米尼枪,也不是蒸汽机,而是领先四百年的历史经验,伟大的股市韭菜艾萨克·牛顿曾说过:‘如果我能看得更远一点的话,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新固然重要,但不顾前人经验,闭门造车,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

    “没错,答桉就在这里。”张枭晃了晃手中的书,这是他从大图书馆复制的资料文集。凭借他和大图书馆的关系,这次从大图书馆复印了不少资料带走。

    “问题在哪儿?”

    “一种生产形式的产生,背后必然有其独特的经济规律,而这种经济规律又取决于劳动力、土地、资本、政策等要素的组合。简单地说,桑基鱼塘在历史上是以西樵山南部的九江为第一圈发展起来的,第二圈仍旧以九江为中心扩张到西樵山周边,而道光年间的第三圈蚕桑区中心则南移至顺德的容奇、桂州,但仍在西樵范围之内。而且,这是在一百多年的丝绸国际贸易的持续刺激下才得以突破原有的格局,才在珠三角形成‘废稻树桑,毁田成塘’的热潮,陈启沅创办继昌隆缫丝厂的西樵简村堡也是在这一轮热潮中新开辟的区域。根据万历年间清丈田亩的数据,南海县有税鱼塘4.8万亩,香山县才711亩。她跑到香山去搞,不能不说是舍本逐末,客观条件非常差。”

第一百二十六节 复杂的局面

    “我明白了,要素基础决定经济发展的规律。”林默天听了若有所思,“不过她选择这个地方,总有原因吧。”

    “原因我知道。实话说,这也和我们现在局面有关。”张枭说,“一个是农业口和轻工部门还有建立棉纺织工业的计划,所以她去那里,其实还代表了这两个部门的意见。毕竟香山沙地多,种其他东西不行,种棉花还是凑合的。”

    “这是一羊也放,两羊也赶的思路啊。”林默天笑道。

    “呵呵,俺们元老院一贯就是这个调调。老想一巴掌拍死五个苍蝇。”张枭苦笑道。

    “就是容易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是肯定的。你看咱们现在这个状况,说是全取两广,创造了奇迹。其实也可以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的局面是进退不能。”张枭叹道,“当初我是非常反对这么早就开始两广攻略的--至少再苟个四五年,把各方面的基础都打好一些。也不至于现在到处顾此失彼了。”

    “苟下去当然有好处,可也有坏处。至于什么坏处,有些话也不便多说。”林默天颇为含蓄的笑道。

    “你不说我也大概知道。”张枭也笑了,“毕竟人不是机器,都是有私心杂念的。分配也是个大问题,所以嘛,当权派急着要把蛋糕做大。”

    “你明白就好。”林默天其实对两广攻略的发动时机也是有看法的--过早的发动大陆战役实际上把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勉强还算凑合的卫生医疗给大幅度的稀释了。更不用说大陆攻略之后突如其来的防治传染病、地方病带来的巨大压力。

    “闲话少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香山这个地方很不合适。”张枭说,“珠江三角洲目前仍在淤积形成当中,现在的海岸线与四百年后差异很大,海岸线大致在中山北部地区,也就是明代的香山。中山北部的西海十八沙宋代后已全部形成坦田,而东海十六沙目前也已基本浮露成田。但是,虽然北部的小榄、古镇、南头、横栏、黄圃、港口、三角、民众等范围内有大片沙坦生产,居民点却十分稀少,只有靠近边缘、地势较高的小榄、古镇、海州、大小黄圃等地,在宋代建村后得到较大发展。众所周知,桑基鱼塘是一种劳动密集型的生产方式,桑园要接近蚕房,离居民点不能太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另外,东海十六沙这片正处于不断浮生的沙田地区,无山岗可以屏障,受咸潮威胁很大。最重要的是,这带沙田为外籍地主所有,番禺、南海、新会、顺德各县豪强都到香山占耕,随田寄籍于上述各县。尽管当地农民可能早有筑堤垦殖,但地主豪强勾结官府,以低价买下一大片浮生中的沙坦,往往把农民已垦耕的土地指为无主荒地,占为己有。”

    说到这里,张枭又把话给转了回来:“但话又说回来,我能理解李幺儿为什么不选西樵。”

    “为什么?少卖关子了。”

    “因为明人方豪说:‘西樵者,非岭南之西樵,天下之西樵也。西樵者,非天下之西樵,天下后世之西樵也’!”张枭一脸严肃地答道。

    “水很深?坑很大?”

    “水之深,坑之大,一锅端不下。”

    穿越的早些年,张枭因为兴趣的关系协助张好古、黎卓贤等元老整理过明代史料,对珠三角地区的情况还算了解。

    广州人采樵罗浮山,谓之东樵,采樵锦石山,谓之西樵,所谓“南粤名山数二樵”。西樵地处西江、北江航道流经地域,是典型的岭南水乡,域内河网交错,河涌十多条,总长度一百多公里,将域内各村连成一片,并可外达佛山、广州等地。西樵山出产石材、茶叶,通过水路和圩市,行销远近。明清时期,全境共有圩市七十八个,即使是与元老院治下的临高特别市辖区相比,也毫不逊色,可见地理条件对商业繁华的影响非同一般。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西樵山在正德、嘉靖年间,山上书院、精舍林立,其中最为着名称为四大书院,分别是湛若水创建的大科书院和云谷书院、方献夫创建的石泉书院、霍韬创建的四峰书院。四书院因方、湛、霍的倡学而大盛,这段时期广东名士辈出,四书院成为此后数十年间广东士大夫一个重要的讲游之所。清代刘子秀评价到:“当湛子讲席,五方问业云集,山中大科之名,几与岳麓、白鹿鼎峙,故西樵遂称道学之山。”方献夫的《西樵遗稿》中记载了他与湛若水、霍韬二人在西樵切磋的情形:“三院鼎峙,予三人常往来,讲学期间,藏修十余年。”王阳明致信湛若水时称:“叔贤(方献夫)志节远出流俗,渭先(霍韬)虽未久处,一见知为忠信之士,乃闻不时一相见,何耶?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容易失却此大机会,是使后人而复惜后人也!”可见王阳明对三人的论学期待之高,希望他们珍惜机会,时时相聚,为后世儒林留下千古佳话。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理学大家、仕途显赫。湛若水历任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创立了理学的“甘泉学派”,与王阳明的“阳明学”并称为“王湛之学”。而霍韬与方献夫、梁储,同称为明代南海县的“三阁老”。

    有明一代,广东官私书院总共超过二百九十所,远超唐宋元三代之和,南海县就有十八所。虽然受明代政治斗争的牵连,全国各地的私办书院在嘉靖、万历两朝都受到禁毁,广东书院在天启、崇祯两朝书院数量已经回落,讲学之风式微,但书院存在的意义便是为封建统治阶级培养预备队,同时还承担着民众和整个社会起到潜移默化、化民导俗、推行封建伦理的作用。书院的学规、规条、章程甚至连书院的楹联、碑刻、匾额都透射出某种价值意义和教化作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徒和民众,对他们的人格、品德以及性情产生重大的影响。嘉靖初年,广东提学使魏校把广州府观音阁、悟性寺、迎真观、天竺寺和仁皇寺改为廉溪、尹川、明道、崇正、晦庵五所书院,并祀奉周敦颐、程颐、程颢和朱熹,书院的祭祀活动向社会开放,除了书院内部人士外,官员士绅、学者、普通民众也有机会参加,不同阶层的社会人员参加书院的祭祀活动,其实就是接受伦理道德的教育和儒学的洗礼,书院祭祀的影响远远超过追悼先贤、传承学术的范畴,可以说起到了与西方教堂类似的作用。

    已在明中叶一百多年时间里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并创造出自己思想文化传统的广东人,再也不自视为南蛮之人。他们可以与最为顶尖的理学家谈道论学,也可以与文坛巨子酬唱往还。伴随着讲学之风式微的,是文学之风兴起,广东诗社鼎盛。嘉靖至明末,广州府城的诗社大大小小十多个,其创始人,或多或少都与西樵山有联系,西樵也成为后来广东文人士大夫的避乱栖身之所。

    另外一个重要的社会变化是,从明代中叶开始,广东地方出现了乡村军事化的趋势。黄萧养起义爆发之后,明廷无法镇压,不得不求助于地方豪强,一部分村镇在地方士绅的率领下,迅速形成了地方军事组织,与黄萧养起义军进行了殊死对抗。黄萧养起义被镇压后,随之而来的是地方秩序的重整以及地方权力的重新分配。着名的佛山镇便是在这场动乱中坚决地站在朝廷一边,作为回报,他们的神灵得到了封祀,地方豪强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进一步扩大。

    南海的九江也和佛山一样,利用山川之险,参与了对黄萧养的镇压。黄萧养进攻广州不克,四散劫掠,由水路进攻九江。九江人镇守礼山、马山、镇山,败之。黄萧养死后,礼山更名“忠良山”,九江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景泰元年,明代宗赐南海九江为“儒林乡”。由于动乱不断,盗匪横行,广东乡村军事化的现象在明清之际达到顶峰,地方村落广建寨围以求自保,形成“无乡不寨”的特点,极大地增强了地方武装的实力。

    西江捕捞鱼苗的人是疍民,明廷将他们强制编入户籍,征收鱼课米。但沿江的大量疍户都参与了黄萧养的起义活动,在起义失败之后,这些疍民纷纷逃亡,脱离了明廷的户籍控制,到了弘治年间,疍户逃亡殆尽,课税无从着落,在这种局势下,两广制台刘大夏奉旨召九江民承西江两岸鱼埠,自封川至高明五、六百里,鱼埠八、九百。自此,九江乡人就垄断了鱼花的捕捞权,从此形成了一股非常大民间势力。

第一百二十七节 去广州的路上

    为了打发无聊的旅途时间,张枭和林默天一路上都在探讨南海县的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用餐时间,肚子里的“咕咕”声提醒二人应该去餐厅了。正在甲板上走着,碰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扶着一位腿脚不便的中年人也缓缓地向餐厅方向而去。

    “刘思贤,怎么不让你爹坐轮椅出来呢?海上风浪大,摔了可不得了。”林默天原本的专业是骨科,一看这情况,职业病就犯了,生怕把中年人摔骨折了。

    “林首长,不碍事,是我自己要走的。学生已经躺了大半辈子了,幸得首长妙手回春,我才有机会站起来。就让我在剩下的日子里多走走吧,用这双腿脚丈量丈量这大好河山。”

    说话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大霖。按照现代人的标准,他四十一岁的年龄正值中年。但以明代人的认知,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的生命已经过去一大半了。他的身体又一直不好,言语动作也不觉流露出老人的模样来。

    按照旧时空的历史,刘大霖此时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过在这个平行时空里,受惠于元老院带来的现代医学的精心照料,他不但延长了寿命,也恢复了一定的行动能力。

    身体状况好转,这些年心情又不错,刘大霖的脸上并未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比普通土着要年轻一些。

    作为临高总医院的头号土着vip客户,刘大霖跟医疗口的元老都很熟,张枭也不例外。

    张枭笑道:“刘委员,政务院就是担心你行动不便怕你坐民船出事,才让你跟我们一起搭‘仇敌克星号’去广州的,海上风雨难测,要不然再加个人扶你吧。”说着张枭便要去扶刘大霖。

    “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劳烦首长!”刘大霖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不等他拒绝,另一只胳膊已经被张枭牢牢把住。

    “刘委员,你再客气我们就只有把你按在轮椅上了。”林默天笑道。

    刘大霖也只好报之以无奈的微笑,任他们把自己安顿到轮椅上。

    落座之后,他才道:“方才隐约听见二位首长在谈论西樵山,似有意探访此名山,学生年轻时也曾在此求学,若是二位首长不嫌弃,到时候学生可为向导。”

    张枭其实对西樵山并不感兴趣,但是不便当面拂了他的好意,敷衍道:“好,有时间一定!”

    刘大霖又道:“不瞒二位首长,老朽这次前往广州,除了参加广东大区咨议局的活动,另有同年相邀,这位同年与西樵山的渊源可比我深得多。”

    “你是说陈子壮?”

    刘大霖微微一怔,不过随即明白:以澳洲人的情报能力,这点背景澳洲人多半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首长果然明察秋毫,确是陈集生。”刘大霖答道。

    张枭点点头:“陈集生这个人我多少知道些。他这个人有才华,有原则,对民国想必是忠心耿耿。要他出山为元老院效力大约是不成的了。”

    “首长说得是,他这个人的确有那么些‘不识时务’。”

    “不识时务也不算坏事。陈集生这个人的人品我觉得还是可以的。你若见了他,且帮我们传个话:我大宋万法皆有别于明国。不会强邀于他,只要他安安心心做个富家翁,切莫起了其他心思。”

    张枭知道,要说玩阴谋诡计,跟这群土着人精比,他们这几百号现代人没一个够看的,既然能靠实力碾压,元老院玩的就是阳谋,所以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大霖连连称是:“一定转告!”

    他们乘坐的元老专用舰为蒸汽动力,为了提高元老出行的品质,舰上配备有高级餐厅,甚至还有临高自产的冷藏设备。风平浪静的时候可以在船上的炊事间生火,让元老们能吃上香喷喷的热饭。当然如果运气不好,遇上了大风大浪,为防止失火,也只能熄灭炊事间的炉子,这种情况下吃冷饭倒是不至于,利用蒸汽动力舰上的蒸汽做点蒸菜蒸饭还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今天“仇敌克星号”的运气相当不错,风平浪静,摆在高级餐厅餐桌上的食物有:回锅肉、麻婆豆腐、烤羊肉、烤鸭、番茄炖牛腩、夫妻肺片、白切鸡、土豆、拍黄瓜、水果沙拉。

    刘大霖被张枭请来同桌用餐,这么多年下来,元老院在海南的所作所为,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的治安和老百姓的生活,已经得到了刘大霖的真心认可,元老院也已经将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刘思贤原本是要退到另一张小桌上吃饭的,他现在还是个学生,又未成年,按古代的规矩是没资格上桌和官宦一起吃饭的。要是放在大明,这待遇可就相当于和崇祯皇帝一起用膳了,不过元老院向来没那么多礼数,也让他留了下来。

    张枭拿了一块烤鸭,说道:“回到刚刚的话题,正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林默天总结道:“也就是说,南海、甚至广州都是一个顽固势力的盘据地。这里,甚至广州的其他地方,都还存在许多独立的地方军事力量。即便广州当初无血开城,后面还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就像李成栋初次入粤虽然兵不血刃就占领广州,但后来仍然在两广反复厮杀了很多轮,甚至还把广州城屠了一遍。”

    “敢问首长,李成栋是何人?何时入了广州?”刘大霖听了一头雾水,特别是听到“屠”字,不由得嵴背发毛。

    林默天心知自己不小心说瓢了嘴,故作镇定地问:“你没看新出的小说?就是那本讲先宋时期金国鞑子一统天下的平行世界的科幻小说,李成栋就是鞑子派来征讨两广的大将。”

    “说部一类,学生向来是不看的。”刘大霖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但是他也无心却查根问底,只一边用餐一边听着两位首长谈话,不再发言。

    张枭啃完烤鸭,又拿起烤羊肉串,边啃边说:“现在广州的形势之复杂,远超常人之想象,若非以绝对的武力优势,想要立足无异于登天。在这种背景下,如何在南海县这样的封建势力异常强大的地区将元老院的统治插到基层,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小候太嫩了,而且没有基层经验。”

    “这不是缺干部吗?不对,确切的说是缺合格的干部。只能让元老亲自上了!”林默天喝着格瓦斯,从胃里打了个嗝,长舒了一口气,很是享受眼下的清闲时光,感叹地说:“seameheir bellieselse.”

    张枭见林默天有意转移话题,也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食物上,道:“现在的条件比我们刚来那会儿好多了,我还记得有段时间吃西班牙海鲜饭吃到想吐,闻着那味儿都有心理阴影。可惜这厨子的手艺,比起李梅还是差得远。”张枭有点遗憾,他跟明秋是四川老乡,明秋如今已经退居二线,所以张枭在临高的时候逮着机会去明秋家蹭川菜吃。

    李梅是个非常忙碌的人,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做饭,不过她在商馆酒楼调教了一个很不错的川菜厨师班子,隔三岔五的就把厨师叫到家里开一桌“家宴”,招待元老用餐,也算是她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

    “实话说,没看出你是一个对食物挑剔的人。”林默天说。

    “但我保留评价食物的权力。”张枭用餐巾擦了擦手,问:“知道老天爷为什么造四川吗?”

    “不知道。”林默天诚实地回答。

    “那就是为世界创造厨子!”张枭信心满满地说,即使他在临高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做饭。

    “川耗子好吃果然名不虚传。”

    “说起来,四川菜可是地地道道的平民食品,原料广泛,调味又下饭。”张枭颇为自得。“你要换成其他菜系,在临高可挺难复刻的,毕竟原料不容易获取呀。”

    “作为大夫,我持保留意见。”

    “切!有种你不要吃!”

    当“仇敌克星号”停靠在广州大世界军用码头上的时候,广州市政府的轿子早已经在大世界门口等待。省港总医院就位于广州大世界内,林默天告别众人便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刘思贤扶着刘大霖先行一步去了大区咨议局。

    前来迎接张枭的正是侯闻永,早些年张枭曾在马千瞩的办公室见过他,那会儿侯闻永还是个黄毛小子,现在也就二十岁出头。

    张枭对他的到来感到有些奇怪,“咦,现在广州的事情堆成了山,小侯你现在分管南海日理万机才对,怎么是你来接我们了?”

    侯闻永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首长,南海县不是我分管的。小张元老被调到佛山经济开发区担任管委会主任了,她的市政府秘书长工作没人接得下来,因为我原本就是干秘书工作的,刘首长便调我接替小张元老的岗位,现在南海县县长是刘首长亲自兼任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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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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