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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吹牛者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临高启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八节 焚楼(十三)

    薛图见控制住局面,赞许的点点头,缓步走至柳骏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柳骏紧绷的身子一颤,倏地一下松弛下来, 软软的躬下身去。薛图微笑的看着他,突然退后一步,仓啷一声拔出腰间龙吞宝剑,向柳骏当胸刺去,长剑贯胸而过,直透胸背, 薛图往前大踏一步,双手握剑全力往前一顶, 嗤的一声锋刃直没至柄,接着双手全力扭转,在柳骏胸腔内慢慢搅动,剧烈的痛楚让柳骏气力全失,手中铁锤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大张着嘴,满眼绝望、怨毒、不可置信的盯着薛图,大量的内出血自口腔喷涌而出,此时二人几乎贴面而立,薛图将头微微前伸,在柳骏耳畔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兄弟不必挂念家中老小,自有薛某一力照应。”说完狠命一脚蹬在柳骏腹部,借势双手向后一抽,拔出长剑, 柳骏胸前血雾喷涌, 向后噗通栽倒。薛图怕他临死胡言,赶上前去,又在咽喉处补刺一剑, 方才收手。

    杀完人后薛图一把抛掉宝剑, 朗声道:“廖师弟是否真有其罪尚未可知,便真有叛道背义之事,也当大开刑门,依三十二条大规,六十四道小戒,或杀或罚,自有掌刑官凭理公断,岂能以徒杀师,行此欺师灭祖之事,此等小人,人人得而诛之,望诸位兄弟引以为戒。”

    薛图言毕趴在廖永承尸身之上,痛哭失声,以头抢地,磕的额角红肿,哭的声音嘶哑,直到力不能支,方有几个会首和大弟子上前将他扶起,搀到圈椅之上坐下。

    王运山见了, 也是伏地大哭失声, 道:“多谢薛师伯为师父报仇,诛杀此恶贼,日后薛师伯但有所命,师侄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如今我红阳道余子尽皆碌碌,难以接掌大事,现我代道中众位兄弟有一不情之请,望薛师伯能者多劳,不辞辛苦,代掌红阳道诸事,日后或自立门户,或并入天门道神会,我等悉听师伯吩咐,还望师伯莫要推辞,以安师父在天之灵。”

    薛图擦了擦眼泪,道:“廖师弟既已去了,我自然会好生收殓,帮不可一日无主,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暂掌红阳道,道内之事由运山辅佐。人死罪消,不必大肆株连,将廖师弟暂停后院,待事了再入土为安吧。”

    座下八仙会的杨铁肘、黄缨会的葛耀先尽皆股栗战战,汗出如浆,口不能言。而青石寨的关何、佛香会的宋斗光、一宇混元道的陈四麻子则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廖永承的尸身被两个喽啰搭下,他脑袋向侧方耷拉着,似是注视着一切,用灰白的眼眸,看魑魅魍魉于世间无忌横行。

    徐桐轻舒一口长气,眯起双眼,默默注视着眼前一切,嘴角挂起一丝冷冷的嘲讽。

    徐桐跟在李百倾身后,混再众人之中,向前望去。薛图站在中央第一位,木石道人手托拂尘长身立于薛图身后。见大局已定,木石道人以眼示意,薛图一挥手。只见来了二十几个喽啰,四人一组,抬着十多个木箱进来。

    箱子是上好的硬木所制造,包着铁角,加了铁箍。看上去十分结实。四个喽啰抬着也显得很沉重。

    会场顿时一阵骚动。薛图也不卖关子,当即取出钥匙,关照喽啰们将箱子打开。

    箱盖一开,里面银光闪耀,竟是满满的银元!白灿灿,明晃晃,在日光下亮得刺眼,众人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自古财帛动人心。一箱银元至少也有上千枚!人群顿时激动起来,大家都想往前挤。

    “莫要挤!哪個敢上来乱动我斩了他的狗头!”

    关何手持一柄斩马刀一声断喝,将有些汹涌的人群给镇住了。

    薛图做了“少安毋躁”的手势,沉声道:“诸位兄弟,莫要急躁。这银元是熊督送来的,是给大伙的饷银……”

    这句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会道门多在乡间活动,看似会众不少,平日里会首在乡间也颇有威势,实则好处有限。一来本地宗族甚为强盛,会道门发展余地很有限,二来百姓贫苦,再虔诚也拿不出太多的“供奉”来。当会首有时还要搭进去钱粮。所以这些会道门看似历史长久,甚至有传了十几代的,亦是默默无闻。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钱”字。

    “今日来会盟的各门兄弟,只要拿出花名册,花名册上一个名字便有三块银元,不论长幼大小。这是朝廷给咱们的恩赏!”

    人群里又是一阵兴奋的骚动。薛图又道,“至于各路头目会首,本赏之外论大小另有加赏。最少的也有三块澳洋!最多的是三十块!”

    这下与会代表紧张的面孔都松弛下来,不但松弛下来,更是乐开了花。一个名字就是两块澳洋。他们最少也有一二百的门徒道众,一下子便能入账几百元。这笔恩赏吞一半亦算是讲良心了。至于给他们个人的恩赏,反倒算不上什么了。更有人暗暗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把花名册上多造几个名字出来,如今便又能多出许多钱来。脑子活络的,便将花名册暗暗藏起,决定伪称没带,要回去取了再来领银洋。大可再造一份出来……

    原本来与会的会首们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一来害怕自己的势力被薛图吞并,二来反髡有莫大的风险,如今白花花的银元拿到眼前,一阵热血上头,个个都争先恐后的表起了忠心,愿为朝廷“肝脑涂地”。

    木石道人心道:天下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这造反起事也不外乎如此!石翁果然洞烛千里,早早地便布下了这银钱之局,否则拿什么来煽动这班愚昧乡民?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冲着薛图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薛图会意,当下宣布结盟仪式开始。

    以薛图为首,率领众人冲天帝神龛行了叩拜之礼,旁侧礼门执事高声唱到:“在场诸人听分明,今日天门道神会重开香堂,纳众位道友入门,从此共为兄弟,再无彼此,入我神会,天帝庇佑,灾祸永消。若有与外人勾结,谋害兄弟者,尽诛满门,告禀在先,众人凛遵。”

    接着唱到:“英雄齐聚四海遥,歃血盟心共此交。我辈如今同结拜,忠义千秋耀九霄。”

    一曲唱罢,又道:“入我会者,当遵守会规,门下弟子,不得贪恋财货,不得欺男霸女,不得私传道法……”

    会规读完,又率领众人焚香祝告,在化钱炉内烧了钱纸,诸般繁文缛节,上香、祝拜、结义、排位,光各类歌谣唱了就有十几首,各类仪式行罢,方引着薛图重又归位,接受众人拜贺。

    徐桐一边随着众人行礼,一边仔细观察,这类道门、神会最重仪式,通过这一系列形式来增强自身的神秘感和威严感,仪式中又配以各类演法、神术,给参加的会众以强烈生理和心理震慑,同时依靠各类神话、迷信传说对其进行催眠和洗脑,让信众对道门充满盲目的信仰膜拜,以此来达到控制信徒的最终目的。

    诸般仪式好不容易结束,折腾半日,众人早已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薛图吩咐一声“开宴”,喽啰们将各类酒食流水价似的铺陈上来,不多时院内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场内吆五喝六乱哄哄闹做一片。

    徐桐端着酒杯,随着李百倾不时给人敬酒,但他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正饮酒,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警觉,酒精会降低他的洞察力和自制力,他的目光谨慎的观察着四周,既不说话也不提问,不做任何可能引起别人怀疑的行为,只是细心的查看、聆听,却未留意一个身影暗暗跟在自己身后。

    突然一声大喝自徐桐身后传来:“王江辰,你在此处作甚?”

    徐桐心头猛地一跳,王江辰就是徐桐在广州化名王先生的全名,徐桐在广州曾以此名执行过两次任务。徐桐并没有马上回头,而是随着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身后。徐桐身后二十**岁的魁梧大汉立在那里,目光灼灼的逼视着他。徐桐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方才确定那人喊得正是自己,茫然的回道:“可是叫我?”

    那人冷笑道:“叫的就是你,王江辰。”

    徐桐楞了一下,道:“唉?这位兄弟,你我并不相识,可有何见教?”

    那人喝到:“王江辰,你还要装傻吗?”

    徐桐摇摇头道:“这位兄弟,鄙人姓李名健,刚到广府不久,你想来是认错人了。”

    那人一愣,徐桐抵死不认,他又确是没有什么证据,而这王江辰见过之人本就极少,也无旁人作证,倒让他感觉有些棘手。

    一旁李百倾跨前一步,大声道:“孙钢,你凭空无人清白吗?我堂侄李健,在江南害了官司,投奔我处避避风头,怎么,干碍你何事了?”

第九十九节 焚楼(十四)

    孙钢道:“什么李健,他是髡贼探子,我在广州见过他引着髡兵拿人。”

    徐桐微微色变,自己在广州活动的时候很少自出马,没想到竟被此人撞见!

    李百倾立刻道:“你有何凭证?空口说白话吗?要找茬你就直说, 你孙钢上七村仗着一宇混元道陈四麻子的势,平日里便欺压我等下六村,浇地放水,纳钱纳粮都要压我们一头,如今还在宴席上作妖,真当我们下六村千百号丁壮好欺辱吗?”

    徐桐一听, 立刻明白李百倾是要将事情搅浑,不管孙钢是不是真的认出自己,这事都辨不清楚, 越解释越被动,干脆转移视线,掌握主动,将更多人拉下水,于是也马上大声道:“鄙人原在江南青龙会中,只是惹了官司,恶了大势之人,无奈托庇宝地,实不知此间恩怨,还请孙英雄莫要胡乱牵连,若孙英雄真与我老李庄李家有什么宿怨,便明刀明枪亮出来,李某自会奉陪到底, 不必行此龌龊手段。”说完向李百倾使个眼色。

    李百倾会意, 立刻大声接道:“孙钢, 你在这里胡乱攀咬,莫不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刚刚廖会首叛会,这刚不足一顿饭功夫,你就又跳出来乱指,哪里来的那许多内贼,还是说这在座的诸位都是内贼?怎么,你们是全要吃干抹净,一条活路也不给旁人留了吗?”旁边座中的八仙会的杨铁肘、黄缨会的葛耀先闻听此言不由得脸色陡变,紧张的四下观瞧。其他非道神会嫡系的众人也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孙钢脸色铁青,勃然道:“李百倾,这里就你这老儿最是没胆,从不肯与髡贼硬桥硬马的拼杀,只缩在后头,还有脸叫嚷。”

    李百倾冷哼一声,道:“自然是比不得你孙钢好汉,当日帅兵与髡贼鏖战,一泡屎没拉完的功夫就撩了杆子。”

    孙钢怒道:“老子明刀明枪和髡贼拼杀,如今身上还有髡贼枪刺留得伤疤!”

    李百倾点点头道:“不错, 只这伤疤不在胸口,却是留在屁股上, 想来孙兄弟武艺高强,铁臀功练的炉火纯青,以后背对敌,临敌之时以空屁股入白刃。”

    孙钢老羞成怒,祖宗孙子的乱骂,早忘了初衷,上来便要与李百倾撕打。

    随着争吵,众人围聚在一处,各自为相向之人站台,互相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一片混乱嘈杂之中,薛图带着一干人等分开人群,大步而入,众人见了一起躬身行礼,薛图问明情由,不由皱了皱眉头,看了陈四麻子一眼。陈四麻子暗怪孙钢多事,问道:“你拿的定吗?”孙钢见事闹得大了,既没有明证,又没有个头绪,本来心下笃定,此时也不由有些含糊,不由暗悔自己鲁莽,刚才光一时兴奋想着立个大功,却未想到闹个僵局,只得道:“是极像的。”陈四麻子逼问道:“是极像,还是就是?”孙钢嘎巴了一下嘴,道:“是极像。”

    薛图心下烦躁,若真是探子自不能轻纵,可这般局面若当真再弄个二次叛会出来,非道神会嫡系就会人人自危,这刚刚聚拢的人心立时便要散了,不由心下有些踌躇。

    正为难间,木石道人缓步而来,道:“刚才听闻李兄弟所言,先前在江南青龙会中?”说完忽然左手盘右手,拇指相并,结了一個盘龙扣,这是青龙会中起手盘底的手势,接着道:“所来何人?”。

    徐桐见了立刻左右手交叉,在右胸前结了一个探龙手,右手掌心向前,左手背向,左手掌上缘压住右手中指第三指节,压得指节越高意味着地位越高,压一节为高于对方,压二节为双方平等,压三节则自承乃会中低级帮众,也可理解为自谦,自认低对方一等,高声道:“山连山、岭连岭,一汪寒潭潜龙影。小弟不才,青龙座下龙骧带甲。”

    木石道人点点头,道:“可有武艺?”

    徐桐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壮士武艺百战赢,刀枪剑戟显威能。文贤武明多韬略,扶持圣主坐龙庭。”

    木石道人又道:“可有忠义?”

    徐桐道:“忠肝义胆赤血常红。万里征程透玉关,九天星宿降尘凡。忠良能伏千军众,奸佞自此命难全。”

    木石道人又道:“不知兄弟此来何事?”

    徐桐道:“小弟鲁莽,为外人相伤,有请各位师兄师弟高抬一膀,托庇于羽翼,栽下桃李英雄树,聚得四海豪杰来。小弟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衣冠不正、门路不清、识人不全,万望各位三老四少海涵见谅,这里奉上金片银帖,为小弟出个满堂上服。”说完单膝点地,自怀中掏出身份名帖,说是金银,实则也不过是两张寻常纸片,双手呈给木石道人。

    木石道人接过,仔细看了一会,面色不变,只又问道:“满园桃花共树开,一弦江水聚贤才,不知兄弟走的那条路?”

    徐桐道:“旱路行得,水路亦行得。”

    木石道人道:“旱路如何?水路如何?”

    徐桐道:“莽莽尘沙不见山,腾腾水雾不见川。”

    木石道人道:“青龙甩尾不言姓,青龙打背不讲名,兄弟尊姓大名?高山爬几座?金牌挂几门?一条明路何处引?”

    徐桐道:“承蒙会中栽培,鄙处青龙会东阁,小弟李健,在山门挂铜牌两面,师门引自压江潮佟炯,出门在外,落凤栖得梧桐树,游龙盘上架海梁,还望众家兄弟关照。”

    木石道人听到此处,又看了看手中片子,目光炯炯盯视着徐桐的双眼,徐桐并不躲闪,坦然面对,二人对视片刻,木石道人突然哈哈大笑道:“片子是真,切口无误,果是会中弟子。贫道在江南日久,与青龙会诸人相交甚厚,故才晓得这些切口,不必再问,各家兄弟散去吧。”

    说完各人俱都松了一口气,刚要散去,徐桐缓缓自地上站起,对孙钢道:“孙兄弟这便走了?”

    孙钢刚要回座,听得呼唤,转过头来,梗着脖子,恶声道:“怎么?”

    徐桐道:“鄙人面子不值得什么,污我清白小子忍下了,只孙兄弟刚才言语间辱及我家堂叔和先祖,小子虽不孝,可也不能当众让长辈、家祖蒙羞。”

    孙钢冷笑道:“你还待要怎样?”

    徐桐道:“两条,孙兄弟任选,一、倒一碗酒,给小弟堂叔陪个不是,再敬小弟一碗,算作给先祖赔罪。二、蒿草不修不齐,码头不踩不平,跑江湖的,道理靠拳头讲。”

    说完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又道:“这是私人恩怨,不涉帮规,咱们签了生死状打过,若孙兄弟怕了,只消说一句,‘我孙钢服了’,我也不深究,就算孙兄弟赔了礼,这事便一篇翻过。”

    孙钢是个莽撞火爆性子,哪里受得这般激将,立时将一只酒碗扔了过来,暴喝道:“赔你祖宗的礼,只拳头见输赢便是。”徐桐一偏头,酒碗啪的一声碎在地上,众人见有热闹,立时一片喧闹之声,薛图有心想要阻止,但会中自来有私人仇怨单挑了结的惯例,周围众人又如此起哄,稍一犹豫间,黄缨会的葛耀先便下了场中,他今日被并了会,心中愤懑,存心拱火挑事,要泻一泻胸中邪火,于是朗声道:“既如此,我便做个干证,上纸笔,两位兄弟立契。”

    立时一个小喽啰呈上笔墨,葛耀先执笔,写了两份生死状,各自按了手印,收拾了桌椅,空出一块场子,两人分站左右,葛耀先低声问徐桐道:“不知兄弟哪门哪派?”

    徐桐一怔,他练的是元老院教授的综合格斗技,融合拳击的拳术、泰拳的膝肘、巴西的柔术、摔跤的摔法、空手道的腿法,哪里有什么门派,急切间想起一部内部高密级特刊的澳洲绣像画本,便随口说道:“小弟原籍崇明,所学乃是北斗神拳,单名一个健字,在家中行二,人称健二郎,如此说便是。”

    葛耀先点一点头,高声唱喝道:“今有北斗神拳健二郎与温家七十二行拳孙钢当场比武,以消仇怨,生死自负,各安天命。”

    徐桐嘴角笑意一闪而过,这场比武必将在会中两派势力间造成细微的裂痕,不论胜负,他都是赢家。

    徐桐轻轻扭动了一下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腕,颈椎和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今天,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的拳头。

    云霆将身影隐在屋檐之下,静静的看着场内的一切,木石道人缓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怎样?”

    云霆淡淡道:“孙刚赢不了。”

    木石道人哦了一声,道:“为何?”

    云霆沉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岔开话头,道:“道长如何看?”

    木石道人沉吟片刻道:“此人名帖是真,又晓得会中暗语,应是同道中人,看筋肉虬结,也是武人模样,倒像是个跑江湖的,但外来人,总是摸不清盘底。”

第一百节 焚楼(十五)

    云霆点点头道:“像是道上的,但此人显是未存好心,挑这事头便是要让众家兄弟各起龃龉,好从中上下其手,或是要保全自家势力, 或是别有居心,还要再看。”

    木石道人道:“翻不起大浪来,而今大势已成,不可操之过切,若逼得紧了致使尔等投靠髡人便得不偿失,行事还是要稳妥一些方好,他即是避仇而来, 回去后为人所杀,自是仇家寻上门来,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说完阴阴一笑。

    云霆沉思片刻,道:“我看不透此人,让他回去变数太多,不可留此隐忧。”

    木石道人道:“那就在回程半路……?”

    云霆摇头道:“不可,到时拿李百倾如何?是杀是放?说不清道不明,暗仇难解,况且日后还要用到彼等,不可得罪狠了,不如做在明处,反能说开。”他冷笑道,“他不是满口都是江湖规矩吗?我们便给足他江湖规矩。让他没话说!”

    说完一招手,一名皂衣汉子自暗处悄没声息的走到云霆身后,不发一语, 低头而立。

    云霆低声道:“安排下两个咱们的刀手, 待孙刚败了, 让他们充做孙刚弟子,入场将那李健刺伤,不要害他性命,却要让他难言难行,叁月不得下床。”

    那汉子一躬身,再次隐入黑暗。

    木石道人看了云霆一眼,心下却知,武行打杀极有分寸,伤人不害命是既要绝了他的口舌,又不与下六村连保会结下死仇,充做孙刚子弟可算一时激愤,能有一番说辞,定罪也可稍减罪责,事后赔礼赔钱,认罚认打,给足对方面子,大可回旋。

    木石道人转过头,将目光投入场中,心下暗忖道:打一打也好,结了仇家孙刚、陈四麻子等人自要总会撑腰,自此只能更紧抱住总会大腿,果是异论相搅的为好,不可让下面齐了心思。想罢又将目光投向场内。

    徐桐从容的走到场边, 他并不怕暴露身手,这路拳脚从未在世面显露过,平日执勤多持枪械,偶有捕拿也是以众凌寡,少有需肉搏之时,而有数几个见过的,要么命赴黄泉,要么在政保局的大牢里不见天日。

    徐桐慢慢脱去上衣放在一旁,过多的衣物在空手肉搏时会为对手提供施展寝技、绞杀、摔投、擒拿的抓手和施力点,接着掏出头带紧紧的束住头发,传统的发式难以避免被抓住头发,徐桐要尽量减少这一影响。最后他掏出一卷布条,用简单绑法快速沿着腕关节牢固的缠绕在双手上,以保护拳突和细小的指骨关节。

    褪去的外衣下是一身古铜色的肌肉,那是一副依靠现代营养膳食配方和行动队健身房科学训练教程锻造的强健体魄,清晰的肌肉线条和粗壮的肌肉维度在这个世界并不常见,均衡的脂比保证了耐力和强度,坚韧的腰腹是力量的源点,宽阔的斜方肌和粗大的脖子提供了坚实的抗打击能力,厚实的背嵴和胸肌上的肌腱不断微微震颤着,彷佛随时会释放出可怕的力量。

    叁十岁的徐桐按现代标准已经过了运动的巅峰年龄,但充足的营养和这些年不间断持续的训练让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徐桐身高在一米七七左右,体重不到七十八公斤,他不再年轻,所以较少做大负重举重训练,主要依靠握拳俯卧撑等之类自重训练方式,这种方式可以保证肌肉和体重不会过量增长,还能保持敏捷性和灵活性,穿上外衣也不会显得太过强壮而引人注目。

    无规则的街斗会在极短时间内消耗大量体能,既需要迅勐而短促的爆发力,也需要长久的耐力,同时还要保留一部分储备体能,以应对其他敌人或突发情况。平时训练徐桐自我测试,如果正常发挥自己可以维持四个两分钟的爆发期,这足以支撑一次连续的高强度街斗。

    徐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天都会进行不少于八十分钟的训练,其中至少包括四十五分钟的擂台实战。在和特侦队陈思根进行切磋对练后,陈思根很遗憾的表示,徐桐拥有专业运动员的潜质,可惜年龄太大,要是年轻十岁,经过专业训练后将是拳台上可怕的杀人机器。可惜就算训练水平再高,现在也不会有任何职业联赛让他参加。以他的职务来说,过于高强的搏斗技术也没多少无用武之地。

    徐桐做了几组热身的准备动作,包括转体、手臂拉伸、大腿内侧拉伸和高位大腿伸展,他轻轻的吸了口气,这才缓步走入场内。他向孙刚拱了拱手,然后抬起双手架了个拳桩。

    他的左手居前,拳顶与眉峰齐高,双肩微微耸起,遮蔽住下颌,后拳顶与耳中部齐平,略低于前手,保护住下颚和耳内平衡管,双肘下垂护住两肋,上身微微前倾,双腿成斜四十五度站立,两脚间距约为二十厘米,脚掌抵地受力,脚跟轻虚着地,方便转向和移动。

    陈四麻子在场边见了,哈哈大笑道:“你看、你看,这抱头缩脑的样子,像不像王八,怕不是王八拳吧。”周围众人齐皆大笑。

    孙刚在场内早已等得不耐,见徐桐入场,大步迎了上去。孙刚身架高大,拥有当时极其罕见的一米八十的身高,体重也较徐桐更大,他蛋白质摄取量充足,但相对脂肪较多,是传统认知中膀大腰圆的壮汉形象。他也略一抱拳,算作答礼,接着掖紧衣服,紧了紧腰带,拉了一个出门架子,双手左前右后,高抬至胸口,五指虚张,并不握实,前脚踏出后脚跟进,温家七十二行拳讲究五行十二番,以腿法见长,主要技法有蹬、踹、捋、搡、别、拐、顶、打等几种,形为大架、力求刚劲。拳谚有云“拳打不知”,惊上取下,佯攻巧打,传统拳法又有“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之说,讲求打击要害,一招制敌。

    葛耀先见二人均已下场,只高喊一声:“比武开始。”双手一引,退出场外。

    徐桐的基本动作是陈思根根据现代教程反复纠正过的,标准的如同教科书。如果说传统武术是一种传承,那现代格斗更像是一门运动学科,综合格斗技是一种兼容并蓄的开放性格斗体系,参加者来自五洲四海,他们将本民族、本国家的格斗技带入其中,从中择取最优解,综合格斗不停的吸收新的技术和理论,不断的自我发展和完善,持续进行演变进化,永远不会停止。经过提炼的技术和理论再根据人体生理结构和运动规律,对出拳、出腿、摔投的姿态进行反复论证试验,采集大量的数据和样本进行分析,总结出最规范、最有效的发力方式和打击手法,再通过比赛和训练推广和交流,而这导致现代格斗比赛技巧大量趋同,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因文化和传统带来的武术多样性和观赏性。

    在现代社会即使最普通的拳馆所教授的技巧都和专业队没有太大的不同,差别主要体现在平时的营养和饮食调控、训练计划、体能标准、训练强度、针对性练习和大量高水平的陪练和比赛。同时现代格斗护具的普及和伤害医疗管控也为训练者大量累积实战经验提供了可能,在中古时代一次实战可能就会带来难以痊愈的伤痛,甚至留下残疾,所以很难通过不断实战来提高自身水平。而格斗中要保证步伐、发力等基础动作不变形,需要大量的实战磨练,即便拳靶和沙袋打的再纯熟,技术动作再标准,登上拳台面对一个水平相当活生生的对手,也会心慌意乱,动作变形,战术失措,即所谓的“练的好、打不出”,打的多了才能产生格斗意识,有了意识才能将训练中的力量、速度、技术完整的发挥出来,而现代格斗从训练伊始对抗就加入其中,并贯彻始终。徐桐在训练的头一个星期里甚至都无法向对手打出一个标准的直拳。而要克服这一切只有通过不断的对抗来逐渐适应实战的氛围,学习在激烈的运动中如何保持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捕捉稍纵即逝的胜机。

    孙刚左脚跨出,右脚跟进,一点点的向徐桐逼近,突然一个右手正拳向徐桐面部打来,徐桐迅速一个潜身,向左一个侧闪,后退一步,孙刚随即身体勐地前冲,双手快速的连续出拳,徐桐双手抱头,两臂不断的进行格挡,同时上身快速左右晃动,脚步不停地倒退,让孙刚大部分打击落空,击中的也因格挡而快速卸力导致无法受力,这让孙刚有一种有劲使不上的感觉。孙刚有些急躁,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倚仗身高体壮的优势加上常年习武的技巧加成就可以轻松打倒对手,今天这种情况他还从未遇到。

第一百零一节 焚楼(十六)

    徐桐估测着孙刚的拳力,拳头并不重,显然发力方式上有很大问题,动作在徐桐看来也略有些迟缓。因为缺少测试设备,徐桐无法测量自己拳头的重量, 但陈思根和他对练后估测,大概在一百四十到一百六十公斤之间,虽然这个数值很不准确,但在中量级业余拳手中也已经非常不错,简单的试探后,徐桐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孙刚见徐桐后退, 一个滚珠翻云,左臂抡起, 横扫徐桐耳根, 徐桐迅速抬起右臂,肘部与下颚成一直线,护住右耳和下颌,挡下一拳,紧接着左手快速连出刺拳击打孙刚的眼睛和鼻子。

    在连续刺拳的逼迫下,孙刚略后退一步,头不自觉的后仰了一下,这是正常人的自然反应,只有通过不断训练才能克制这种本能,孙刚伸出双手一个仙人抚顶,想去捋徐桐的左手,却一下扑了个空。传统武术讲求一击制敌,缺少收缩意识, 而不论捋、采、推、带皆建立在对手同样缺少这种意识的基础上, 在拳击这种瞬发瞬收的打击面前很难奏效,又因为对抗经验的不足,距离感欠缺, 导致出现眼到手不到的情况。而徐桐在日常训练中陪练员会手持盾靶不断变幻距离, 有时会勐然突前,有时会突然后撤,来锻炼拳手对打击范围和安全距离的判断。

    徐桐迅速抓住时机,他用鼻子深吸一次气,右后脚用力一蹬地,腰、臀、上身向左前方迅勐扭转,重心移至左前腿,带动右臂肩、肘、前臂、拳峰成一条直线,左手回收护住下颚,后手重拳勃然迸发,空气被拳风撕裂,徐桐眼中凶光闪现,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云霆冷冷看着眼前一切,若不是与髡人结有旧怨,不可接纳,投靠任何人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作为一个获罪开革的锦衣卫官校, 他迫切需要一条门路,再次起复, 重返镇抚, 他要的只是权利。在他心中,木石道人、薛图、梁公子,都不过是进身之阶,现如今石翁既肯施援手,能援引中官贵人,他便要抓住这个机会,要钱,他就遗馈巨资,要命,就让这广府伏尸盈野。

    云霆慢慢看向薛图,见木石道人走到薛图声侧,在薛图边上耳语几句,薛图面色不动,却将目光投向云霆,与云霆交眼神一碰,各自心领神会。云霆转过头去,见刚才自己安排下的皂衣汉子已经引着两个青袍汉子走到陈四麻子和孙钢那一桌,与孙钢大弟子交谈几句,那弟子眼色闪动,不一时,领着那俩个青袍汉子缓缓挤到场边。那皂衣汉子转头看了云霆一眼,只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云霆知道事情俱已安排妥当,心下略宽,接着看场内比斗。

    明代武术重器械,不重于拳术。实际上,明代武术更注重“实战性”,也就是追求“致死率”。拳斗掌法之类的格斗技术在战阵上显然体现不出这种优势来。

    戚继光《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所载“拳法似无预于大战之技,然活动手足、惯勤肢体,此为初学入门之艺也。”而军伍、山匪、江湖不论私斗、战阵皆大刀长戟,几无赤手对敌之时,理论、技巧等发展远无法与现代空手搏击相提并论。

    传统武术并非不能实战,孙刚所练温家七十二行拳既是一种有效的技击拳法,此时还没有出现所谓内功、内气之类玄学,虽然缺少科学的归纳,但武术还保留着它本初的面目。武术的发展离不开自身所处的环境和土壤,中古社会整体生活水平和生产力的低下决定了体育所能达到的高度。在实战时,因为古武术所面对的是类似训练体系培养出来的对手,面对一个普通人时练家子随便一个直击要害的冲拳或擒拿都可以直接结束战斗。当面对一个水平与自己相若的对手时因双方都无法用所谓致命绝技一招制敌,一旦纠缠,最后往往就变成摔跤和相扑,极真空手道和泰拳的“战舞”都是经过艰难的蜕变才完成了由传统武术向现代竞技体育的转变。而当面对一种全新的现代理念格斗技时,古武术会因缺乏应对经验和手段而无所适从。

    在徐桐看来,对手不论使用那一派的拳术都没有区别,现代社会虽然各国格斗技多种多样,但最后往往不约而同采用同一技法,如同近现代以来所有的擂台和实战拳术全部采用拳击作为打击手段,拳术的殊途同归表明想要有效发力就不能违背人体生理结构和运动规律,这导致技术动作必然趋同。

    徐桐的右拳击出,孙钢左臂以手肘为圆心向外画了个半圆,碰到了徐桐的进攻手,却没有格开,徐桐的拳头重重砸在孙刚肘关节,孙钢啊的一声,左臂一阵酸麻,手一缩,脚下不由后退两步,快速拉开与徐桐的距离,徐桐没有停步,占据主动后一个前滑步接左斜进步快速冲到孙刚身体右侧,孙刚右步后撤,迅速调整站位,始终保持正面对敌,同时侧转身体送臀扭胯,右脚支撑,左脚横扫,一记枯木盘根向徐桐脚踝、膝盖连环起腿踢出两脚,传统拳法普遍认为高位踢腿并不实用,有脚不过膝之说。徐桐快速抬了下右脚,躲过低位扫踢,紧接着右腿再次提起至胯关节位置,上体微沉,肘关节与膝盖形成一堵骨墙,用胫骨格挡开中位扫踢,借着孙钢调整平衡的瞬间,一个潜身侧闪,切入孙钢身体右侧,重心移至左脚,同时向左转体,用右平勾拳勐击孙钢头部左侧。

    传统武术不论何种门派起手开架都没有防护概念,或者大开大合、或者一前一后、或者一上一下,在现代竞技体育看来完全没有头部和两肋的保护意识,面对连续技的打击时几乎是空门大开。伴随着勐烈的触感,徐桐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孙钢脸上,孙钢的脸向右侧勐地一甩,一口血沫随着头部的摆动向身后“噗”地喷洒出去。第一击命中后,徐桐左脚蹬地向右转体,左上勾拳击打孙钢腹部,孙钢的腰一弯,手不自觉的向下一沉,用力去格挡来拳,却挡了个空,徐桐早已转换姿态,撤回左拳,再次一个右勾拳,砸在孙钢的左脸上,断裂的毛细血管和淤积的血液让孙钢脸部马上肿了起来,孙钢身体一个踉跄,连续的打击让他头晕目眩,被瘀肿封闭的左眼影响了他的视线,他连续退后两步,徐桐并未马上紧逼,而是快速调整了一下身位,右脚踏前,左脚在后,待双方拉开一腿的距离,做了一个快速的旋身侧踢,这个动作在实战中很难做出,因为在踢击前转身时的刹那,后背将会短暂的暴露给对手,很容易遭到反击,转身的时候如果对手同时进行移动或格挡,还有可能错判对手的位置和距离,一般只有在面对直线进攻,等对手露出破绽时才能奏效。徐桐将攻击意识投注在孙钢的胸部,将旋转的支撑点放在右脚前脚掌上,身体由右向左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在转身出腿的瞬间他将头部微微扬起,眼睛略超过踢击的左腿的高度,为他踢中目标做最后一次锁定,徐桐的腰部带动左腿向身后由下至上迅勐的弹踢出去,他的头部略高,肩部、髋部、腿部和孙刚同处于一条直线之上,伴随咚的一声大响,一记重脚踹在孙刚胸部,孙刚像被车狠撞了一下,身体倏地向后倒飞出去,孙刚胖大的身躯划过一道弧线,重重跌倒在长满杂草的青石板上,翻了几个滚,躺倒不动了。

    搏击如同电闪雷鸣,兔起鹘落间就结束了,场外一阵喧嚣,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两个青袍汉子慢慢挪至场外,对视一眼,便要入场。突然两个壮汉自酒桌旁勐地冲入场内,将孙钢扶起,孙钢这时缓过气来,用一只手撑着地,咳嗽两声,摆了摆手,刚说了句:“不要……”

    其中一个汉子已然冲了上来,大吼道:“伤我师父,我今日定不与你干休,和你拼了。”

    说完冲到近前,也不报名,左手一拳吸引徐桐目光,紧接着右手探出双指,直取徐桐二目。徐桐一个摇避,躲过对方左手拳,接着也不闪避,左手直拳打出,只听咔嚓一声,对方右手双指与徐桐拳头正正撞在一处,立时断折。那汉子“啊”的一声大叫,随即身子后移,右腿弹起,勐蹬徐桐裆部,徐桐一个撤步后晃,对方一脚蹬空,徐桐接着右侧闪步,移动到那汉子左侧,他心下有些恼火,他与孙钢对打手下留着分寸,最多是轻微脑震荡和气血淤伤,绝不会有残疾和生命危险。而这人上来就是阴狠的挖眼、掏裆,这激发了他心中的一丝火气,实际上这种所谓直取要害的绝招在长期对抗训练的选手眼中算不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节 焚楼(十七)

    当一个人体重、反应、速度、力量、抗打击能力、格斗意识、防护意识、技巧在你之上时,是很难打中对方的,即便真的放开规则,也是体能和技能更强的一方先击中对手的要害,从这层意义上来说, 规则并不是限制弱者以弱胜强的桎梏,而是对弱者的保护。

    他此刻已经意识到,对手并不打算和他“讲规矩”。而且场上的诸人也大有看热闹的嫌疑。至于几个主事之人,则明显有放纵的意味。

    也好!他想,今天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这场搏击必然会散了一部分人的心。这对元老院是一桩大好事。

    既如此, 自己更要好好地显露一番功夫。在这种地方,强者才有足够的话语权。用阴谋诡计暗算强者, 也易遭人唾弃。

    徐桐急速的出击着,左刺拳、右直拳、侧踹、左摆拳、右平勾拳、左上勾拳、右直拳、鞭腿,迅疾的打击如同绵密的骤雨般袭来,毫不停歇,没有丝毫的喘息,剧烈的运动和连续击中的快感让徐桐的感到无比的兴奋,他像一只穿梭在花丛间的蜜蜂,凭借灵活的步伐在壮汉的身躯前后环绕,在他不断变换着位置,密如雨点般的拳头打在壮汉身上,让壮汉晕头转向,在他的眼中,徐桐幻化出无数的身影,每一个都是虚假的,每一个又都是真实的, 刚开始他还象征性的拨挡几下,到后来连续的打击让他几乎完全放弃了反抗,抱着头, 好像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翻覆,徐桐越来越兴奋,他感觉自己彷佛拥有主宰一切的力量,他将用拳头击倒面前所有的障碍,他全身勐然收缩,右拳蓄力,一切都将在这一记重拳下化为齑粉。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场外喊起:“手下留情!”

    徐桐心头一震,好像冷水浇头一般,他随即冷静下来,他蓄力的右拳慢慢垂下,当他再次转过一个角度,凝神看去,发现李百倾焦急的目光看向自己,他快速收拳,横跳一步后退,那壮汉刚开始没有反应,在场中僵立片刻后, 忽然身子晃了一下,一头栽倒下去, 徐桐跨前一步,一把将他扶住,轻轻将他放平,略一检查,见都是外伤,不由放下心来。

    徐桐环目四顾,只见周围一片惊骇的目光,只有李百倾长出一口气,徐桐轻叹一声,暗叫侥幸,强烈的亢奋让他几乎失去自控能力。

    他挺起身子,面向薛图、葛耀先,略一抱拳,张口正要说话,好缓和一下现场紧张的气氛,圆一圆场面。

    恰在此时,两个青袍汉子,疾步走入场内,向徐桐后背走来,边走边轻轻撩起袍襟,腰带上锋锐的匕首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森冷的寒光。

    两个身影直入场内,毫不停留,分别从八点钟和叁点钟方向往徐桐后背快步逼来,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徐桐随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虽面向薛图,却有意识的略侧过身子用眼角余光警戒的环视着四周,当他的目光与叁点钟的青衣汉子一撞,浑身的汗毛陡然炸了起来,冷汗瞬间沁满全身。紧抿的嘴唇,冰冷的目光,只有野兽才更能感知野兽的危险。

    徐桐勐地转身,喉咙变得干涩,一口唾液被“咕噜”一声咽了下去,他的身体微微有点战栗,那是极度紧张和亢奋的刺激,他不得不空手面对两个方向的持械者。

    徐桐对那些政保局女队员学习的马伽术从来都是嗤之以鼻,面对普通人时那或许显得干练而职业,但当真正生死搏杀时却会让人送掉性命。作为较早跟随元老院的干部,徐桐一直充任着元老院在广州的暗夜使者,地下世界的黑暗与残酷超出想象,当徐桐和人在脏污的小巷里、在泥水中、在房檐下翻滚着、做着生死搏杀时,没有优雅、没有流畅、没有理论,只有腥臭的污血和最激烈、最极端的暴力。

    突发的搏斗几乎没有空手,而两个人持有同样武器的情况也几乎不会出现,要么你装备更好,要么敌人装备更好。当空手对敌时几乎所有擒拿和徒手夺刀的技术都是花招,有经验的对手不会给你施展技巧的机会,他们动作快如闪电,即收即放,左手也不会像练习时那样闲置,而是会配合持刀手打击你的要害,他们只要稍微偏转刀锋,用刀子去迎击你格挡、抓握的手或踢来的脚,空手者的筋脉就会被割断、血管会被划开、手脚会被扎穿,紧接着迎来的就是毫不留情的连刺,不要妄想凶手会在刺出一刀后停顿或收手,持刀杀人桉中很少有一刀致命,大多数受害者都是身中十几刀甚至几十刀而死,当敌人亮出武器,就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不死不休。持械者只要占据一次主动就会奠定胜局,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多、尽可能快的捅刺,直到对方死掉。

    即使徐桐也没有把握同时面对两个持刀的杀手,他只有在最短时间里打倒一个才能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徐桐的目光向身后一扫,敏锐的动态视觉刹那间就清晰的捕捉到两个敌人的位置,八点钟的距离较远,大概落后叁点钟的五步,他左手空着,右手放在身后,而叁点钟方向的敌人,右手插在后背袍襟下,左手低垂虚握着什么,徐桐推测那可能是一包石灰或者一块蒙布,当接敌时瞬间抛出,用以干扰对手。

    徐桐没有任何犹豫,他当机立断,先打击叁点钟距离自己最近,且手里可能藏有暗器的敌人,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占据主动,他在转身警戒的同时一伏身子,左手在地上一抓,将一把沙土攥在手心,借着站起和转身的力量向着叁点钟的敌人勐地扬了出去,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那个大汉还没扔出左手的暗器就被沙子迷住了眼,他下意识地把左手的东西抛出,接着将后腰上别着的短刀拽出,盲目的向前疾刺,同时伸出左手去拉扯徐桐。

    徐桐先迅速地后退一步,躲开迎面掷来的香灰包,香灰在徐桐身侧蓬然爆开,将两人笼罩在灰蒙蒙的雾中,徐桐眯着眼,趁着大汉闭眼,视线被遮蔽的瞬间,快速进步楔入大汉身前,徐桐并没有试图去固定对手的手腕或关节,而是通过同样快速、迅勐的拍击打击对方的进攻手,以此来阻止刺击,寻找逃生或反击的机会。有经验的刀手会在出手后马上回撤,而不会把持刀的手挺在那里让你施展复杂的关节技,即便侥幸成功施展了技巧,但真正意志坚强的亡命徒即便忍受巨大痛苦,也会把刀子同样刺入你的身体,你无法预估对方的情况,厮杀时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同时你的敌人还会用左手拉扯、扰乱对方,避免被擒拿,并会试图拉住、控制对方身体,为刺击创造条件,一旦进入近身纠缠,空手一方在扭打中几乎必然会中刀。

    徐桐近乎棒球击球手一般优异的动态视觉再次挽救了他,当对方的短刀刺来时,他甚至看到了刀身末端一块小小的锈斑,他左手向外横切,勐力拍击对手持刀的右手。两面开刃的匕首勐地往回一带,在徐桐的左手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刀口,高速分泌的肾上腺素和极度的专注让徐桐根本感知不到疼痛,对手的刀子在一次试探后快速后撤,接着再次刺出,徐桐没有丝毫畏惧,左手连续拍击,仅仅几秒钟的高强度对抗就让徐桐的双手布满了刀子划出的血痕,终于,间不容发之际,徐桐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的掌缘与对方的小臂勐烈的碰撞在了一起,这一击他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当接触的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对手骨裂的声音,那大汉的右臂被巨大的冲击拍的向斜后甩起,手臂一麻,当啷一声,手中的匕首在巨大的撞击下脱手掉落在地。

    一击得手,徐桐立刻跟进用组合攻击确立优势,他用右手荡开大汉左手,左手握拳,中指第二关节前突,拇指在后紧紧抵住,形成凸起,短促连续的勐击对方的眼睛和喉结,“啵”的一声,伴随着那一汪小小水泡的破裂,面前的大汉像个孩子般捂着眼睛瘫软惨叫,徐桐毫不停手,双手在对方肩膀和胸部勐地一推,拉大两人距离,接着左脚弹起踢在大汉的睾丸上,紧接着右腿一记横扫,踢在夹着腿跪伏哀嚎的大汉太阳穴上,惨叫声戛然而止,大汉像条麻袋般咣当一声昏倒在地。

    另一条大汉这时也已走到徐桐身侧,但在徐桐刻意的走位下,两人扭打的身体干扰了他强占攻击位,当几秒钟后他重新占位,第一个大汉已经被击倒。他已经失去了偷袭的突然性,他快速调整姿态,左手前挡,右手握刀在后,低伏身子,迅速向徐桐接近。

第一百零三节 焚楼(十八)

    徐桐第一时间捡起地上的短刀,他的身体同样低伏着,他两腿微弯,双脚与肩膀同宽,形成一个变形的拳击防御姿态, 左手在前遮挡着后手,右手在后成握拳状正手紧攥着短刀,他将持刀手虚贴在腰间,用前手和胸部遮挡、隐藏着那致命的攻击意图。他将胸腹尽量的向里收缩,毫不迟疑的迎了上去。不像武术教练所教授的,在对方攻击范围内时持刀手不要放在前面,一旦前手遭到打击丢失了武器,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黄蜂的尾针只有在拼命时才会伸出。白刃战往往会在短短几秒钟内分出胜负, 战斗中决心和意志比技巧更重要,心态决定生死,面对钢刀,人们下意识的反应是逃跑和躲避,只有敢于直面鲜血和耐受痛苦的勇士才能保有战斗到底的决心,他们不会屈服和退缩,面对危险,他们愤怒而好斗。

    是一个老手,徐桐心里戒备的想着,那绝不是拳架的花套子,两个人像斗鸡一样彼此瞪视着,双方都极其谨慎,并不轻易进入对方长身可及的攻击范围, 二人互相围绕对方不断变换身位试探着, 各自进行了几次徒劳的进攻,僵持了片刻,对方忽然向前勐跨了一步,持刀手前伸,向前一探,虚晃了一下。徐桐脚步稳健,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精准的距离感让他判断出那是一个攻击距离外的假动作,如果他判断失误,在对方缩回攻击手的瞬间他就会进步挺臂进行反击,因为是在攻击距离外发起反击,反击方为了能够将对手纳入攻击范围只能尽量大步前进、伸直手臂、身体前探,这可能导致身体失去平衡或动作幅度过大,这将破坏防御姿态,一旦不能及时收缩,对手就会近身连刺,呼吸间就会分出胜负。

    对峙片刻后,徐桐突然前进,冲入对方的攻击范围,随着一个拳击中的左摇,准备强抢对手右侧,对方被徐桐快速的近身突进吓了一跳, 身体不由自主向右略微转了一下,右手刀随即刺出。徐桐紧接着一个右摇,似左实右,一个类似篮球中带球过人的假动作,切入了对方左侧的死角。

    “赢了!”一个声音在徐桐心底大叫着,抢左是刀战中的胜负手,对方左手前伸防御,右手持刀藏在腰腹间随时准备攻击,那他的左侧就必然空虚,所以对敌时必须保持正身对敌,谁能抢到对方左侧身位谁就能占据主动。

    徐桐左手成掌,向对方眼部勐抠过去,极近的距离下对方不由眼睛一闭,头向后一仰,左手回撤想要遮护住左肋。徐桐击打对方的左手掌回收,变抠为拿,抓住对方左臂肘部的衣袖,拉拽、挤压,让他的身体向自己的左侧偏转,致使敌人整个左侧身体完全暴露了出来,对手的左肾、肺、心脏完全敞露着,徐桐维持着最后的理智,临出刀的瞬间,他手腕翻转,倒持刀身,用刀柄上尖锐的四棱形金属打击头凶狠的勐戳对手的肾脏和肺部要害,没有停顿,连续不断,对手“啊”的一声大叫,叫到一半声音就岔了气,但疼痛显然并没有摧毁他的反抗意识,大汉一边承受着打击一边挣扎着要扭转身体,徐桐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牵引着他的身体,不让他挣脱,当徐桐转到对手侧后方时用四棱形的刀攥勐击对手嵴椎,大汉再也承受不住,刀子脱手飞出,他捂着后颈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徐桐也几乎同时扔掉了手中的短刀,他施展开自己的双拳,拳头狂暴的肆虐着,无数飞溅的血点在空中迸溅出一朵朵血花,徐桐疯狂发泄着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恐惧和战栗,大汉像个破烂的布娃娃,被拳头打的左摇右晃,东倒西歪,毫无还手之力,徐桐上身骤然蜷缩成一团,一瞬的凝滞后勐然舒展开来,所有肌肉都在最大限度的释放着爆发力,暴烈的右手上勾拳恶狠狠的打在大汉下颌骨上,伴随着下颌骨碎裂的声音,大汉的身体被兜的飞了起来,他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的脚被带的悬空数寸,身子像一根僵硬的木桩,被斜四十五度角抛离地面,又直挺挺的坠落下去,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再无声息。

    徐桐**的上身被香灰扑满,一条条汗迹和血污顺身体流下,形成诡异的斑纹,让他如同来自地狱的罗刹,四周的喧哗消失了,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徐桐缓缓抬起双目,眼中透露出无限的凶光,他环视着四周,沙哑的嗓音低沉的问道:“还有谁?”

    场中一片寂静,似乎连时间都已经凝固,徐桐静静的站立着,等候着,所有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目光中夹杂着赞许、疑惑、漠然、仇恨,很多人对骤然发生的一切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根据自己的立场思量着自己的反应。李百倾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嘴角歪了歪,要有人替徐桐说话,刀头舔血的汉子看重的是本事和规矩,无止境的丛林法则会带来共同的毁灭,有限的规则才能让大家共存共生,必须有人替徐桐说话,让人抢先带起节奏,薛图可能会顺势除去徐桐,在刺客将倒下的同时李百倾一拉身旁一位连村会本家的衣袖,向那人低语一句,那人一愣,略微迟疑,看了李百倾一眼,随即扭过头去。

    片刻的安静后,场边一个粗粝的嗓音勐然大喊一声:“以众欺寡,好不要脸!”正是李百倾本家喊出,如同平湖中投入了一颗大石,激起一片水花和无数涟漪,四周立时一片骚然,大多数人跟着喊道:“好汉子!”、“果然英雄!”、“好本事!”其间夹杂着:“戮伤同门,当行家法!”、“健二郎,某与你仇深似海!”的叫嚷。

    徐桐将手中短刀向地上一掷,刀身“嗤”的一声扎在土里,徐桐并不言语,大踏步向薛图走去,立时身旁涌上数名刀手,将薛图护在中心,薛图并未阻止,只慢慢眯起眼睛,默默盯视着徐桐,徐桐在离徐图数步远站定,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双手抱拳,接着大声道:“诸家兄弟眼目晴明,李某与孙钢定下生死文书比斗,李某念在同门情谊,本不愿伤人,只孙钢师徒却众目睽睽之下两次围杀李某,李某迫不得已,方出手自保,不免失了分寸,自古无义不能聚人心,不公无以掌大事,李某行的端正,各人行事如何众家兄弟有目共睹,公道自在人心,还望座帅和干证葛师兄给主持个公道。”说完在双手一拱,向四下一兜。

    薛图挥挥手,斥退了几名护卫,并未回答徐桐的问话,而是慢慢说道:“李兄弟,抬起头来。”

    徐桐昂起头,尽量不去触动薛图现在那敏感的神经,小心的观察着薛图的表情,

    此刻他的生死乃至任务的成败全在眼前这个“沐猴而冠”之人的一念之间了。这样的乡间草莽,说他短视无知并不为过,但是狡诈凶险却又有过人之处,难以捉摸。

    薛图的嘴角紧抿着,右手食指不自觉的在圈椅扶手上轻轻的叩动,这代表着他感受到了压力和麻烦,徐桐清楚那是自己造成的,这些举动打乱了薛图的布局,让局势显得有些纷乱,一切都开始向着不可控的走向发展,薛图在思考,整合一个团体,首要便是不能分裂,薛图对徐桐的处置上有些举棋不定,旁边的刀手们看一眼徐桐,又都将目光齐齐投向薛图,但薛图却始终没有表态。

    徐桐看向薛图,两人实力强弱立判,对抗只会将自己逼入险境,顺从对方,给他想要的,才能安抚他躁动的情绪,薛图忽然的问道:“李健,看着我,你当真是髡贼的探子吗?”这直指内心的逼问突兀而生硬,说完薛图挑衅似的瞪视着徐桐,薛图虽然不知道心理学,但丰富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心虚、恐惧都会让人心态失衡,在突然出现的问话时会出现面部僵硬、目光闪烁、躲避、快速眨眼。徐桐毫不迟疑的将目光迎了上去,面部松弛而自然,徐桐的目光坦然,那是屈服于强者的谦卑,这让薛图的虚荣心有些小小的满足。

    徐桐小心的答道:“座帅,李某只是来广府避祸,来时连髡贼为何都不知晓,怎会是髡贼探子?小人家底清楚,若座帅有疑,小人情愿将傍身帖子投上,小人在青龙会中自有一号,派个兄弟去江南一查便知,李某自到广府,恰遇髡乱……”

    薛图用手轻轻捋着胡子,眼睛微微缓缓眯着,片刻后,勐然自圈椅上站起,哈哈大笑起来,上来一把将徐桐扶起,笑道:“李兄弟哪里话来,薛某如何信不过?刚才不过是小小调笑一句,那孙钢自己是不修功德,哪有返回头来又要责怪李兄弟的道理?”

第一百零四节 焚楼(十九)

    这时陈四麻子有些急眼,走到薛图身侧,抱拳道:“座帅,算上孙钢今日我等已经伤了四个兄弟,岂可胳膊肘向外拐, 偏向外人,这让我等兄弟颜面何在?”

    李百倾这时挤到近前,大声道:“什么外人?并盟之后都是自家兄弟,难道今后还要分什么内外?我们这等外人要由着你们这些内人欺辱吗?”

    刚巧这时葛耀先将生死状拿了过来,也不言语,将生死文书呈给了薛图, 用眼角夹了一下陈四麻子,嘲讽的冷笑一声。

    薛图铁青着脸的看了一眼生死状,恰巧这时陈四麻子就要接话, 薛图陡然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道:“打拳打不过,还要助拳,动了铁器还叫人翻了场面,还有脸来找我撑腰,今日之后皆为异姓手足,李兄弟受了莫大冤屈,薛某人绝不偏私,莫叫传到外面倒好似我道神会没了规矩,今日我便做一回主,还李一旁的陈四麻子听了,脸上胀的通红,只是呼呼的喘气, 目光死死盯视着徐桐。

    徐桐听到此处,突然后退一步,向着薛图、陈四麻子躬身一礼,众人皆是一怔, 不知何意,徐桐摇摇头,接着说道:“如此不妥。”

    陈四麻子头上青筋直蹦,咬着牙关恶声问道:“你还待怎样?”

    徐桐道:“我虽与孙兄弟稍有龃龉,但敬孙钢兄弟是条直爽汉子,之手上见真章,他门下弟子行事虽稍显莽撞,但也是护师心切,激于一时意气,更何况我刚才出手也有些重,伤了几位兄弟,如此两相抵消,李某自取一百两银子,给几位兄弟疗伤,他日再登门叙礼。”说完自怀中摸出一张德隆百元的存折,举过头顶一晃,让众人都看了,躬身双手呈给薛图,薛图看一眼银票,又看一眼徐桐,脸色阴晴不定。

    徐桐高声又道:“现今海外胡尘, 假充宋裔,肆虐乡里,值此髡乱之际,当有仁人志士,身怀节骨,以为天下先,今座帅忠魂辉映日月,李某感同身受,现下在此明誓,愿随座帅阵前杀敌,充为先锋,驱逐髡虏,再复大明山河。”说到此热泪盈眶,情难自己,噗通一声跪倒,面向薛图,以头抢地,连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角带血,泪流满面。

    薛图见了,连忙紧走几步,走到徐桐身侧,一把将他搀起,声音哽咽的说道:“李兄弟不必如此!如今既有贤弟相助,不啻于刘备幸得关张,你我意气相投,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薛某得此良将,还有何可惧,值此乱世,天下英雄辈出,可见髡贼气数尽矣!大事可期啊!”

    说到此处,二人把臂大笑,豪气干云,众人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也只得一起随着哈哈干笑,倒也显得一片融融睦睦。

    日头西转,商议定了诸般并盟章程,又定了再盟之日,与会众人陆陆续续下山散去,今日大家看了连场好戏,又有并盟之事挂在心头,各个心下五味杂陈,说不清味道,乱糟糟的下山散去。

    薛图看着众人离去,始终绷着的黑脸终于松弛下来,他显得有些疲惫,慢慢走入铁梁寺后堂,后堂早已摆下了一桌酒菜,木石道人和云霆二人坐在桌旁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连声道:“座帅辛苦”。

    薛图徐徐坐下,摆一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对门外说道:“将门关上,未得呼唤不可入内。”门前一名会中一躬身,倒退着出去,轻轻带上了屋门。

    木石道人举杯敬酒道:“座帅今日大事得协,当要大展宏图。”

    薛图摇摇头道:“还差的远,没看到那些外邦之人阴阳怪气,心口不一,若想将诸家整合一体,尚要许多功夫。”

    木石笑道:“座帅自谦了,大势已成,过两日发动暗子,将那些不识时务之人搬开,又有何人能再阻座帅龙跃云津。”

    木石道人话锋一转,冷然道:“只今日放那老李围的汉子下山,实是一大失策,此人文武俱全,又有髡探之嫌,让其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薛图附和着笑了两声,喝一口酒,道:“不放难道真要将这许多心怀异志之人尽数杀了?那许多新入会之人如何看?怕是等不到那髡贼来剿,明日这道神会便要散了。”

    木石道人缓步走到薛图身侧,低声道:“旁人可留,此人不可留,这等人物不论是沦为髡贼走狗还是与我等争权,都是心腹大患,不过此都是末节,真正可虑的倒非是此事。”

    薛图疑惑的看向木石道人,道:“哦?那道长所说可虑之事究竟为何?”

    木石澹然一笑,温声道:“座帅,你怕是久已暗怀投髡之心吧?”

    薛图眉梢微微一跳,幽深的目光看向木石道人,面前的烛火一晃,映得薛图胖脸上的眸子如同点燃了两点鬼火,似是要将木石道人的灵魂吸入其中,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薛图黑胖的脸上面无表情,沉默着,偏转头注视着木石,木石道人站起,缓步走到薛图身旁,悠悠道:“墙头一蓬草,风吹两头倒,江湖立身看的便是眼力风向,座帅……不,薛兄,现下髡贼势大,薛兄想留一个退身步,贫道也能体谅,想来薛兄是看那刘香投了髡贼,有些意动,这也是难免。”

    薛图突然笑了一下,道:“道长多虑了,薛某心向朝廷,又怎会动那些歪心思,道长还是莫要胡乱揣测的好。”

    木石道人也跟着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这话说的谬了,江湖中人又有哪个真有什么忠肝义胆?深陷乱世,诸人均感风雨飘摇,无所适从,生怕行差踏错,谁人不为自己前程忧心?薛兄根基在这广府周遭,靠的是乡绅富户佐以钱粮,靠的是吸纳会众厮杀拼打,离了此地便如蛟龙离海,勐虎脱林。如今髡贼并吞广东,胸怀天下,现下在这广府地面上建了朝廷,从常理看,择强而侍才是正理。薛兄这般急吼吼的要一统道门,不过是觉着早先本钱太小,叁两千众压上赌桉怕是从髡贼那里拿不到什么,但若是网罗了这一干人,再将这广府地面道门山匪一股脑卖予髡贼,助澳洲官府平静地面,以万千绅民颈血,染一袭紫衫红袍,这买卖,倒是也做得过。”

    木石顿了顿,接着道:“那李健在盟会上让人喊破,不论那青龙会身份真假,若依着薛兄往日刚毅果决的性子,哪里会去做什么分辨?一个外来户,拖出去砍了或拿下就是,今天这般,留这么个尾巴是要恶心谁来?说来说去,还是薛兄打的好盘算,那李健若真是髡贼探子,放了他日后便可与其结个善缘,若不是,过几日除了他便是,不过多费些手脚,薛兄是宁愿错放一千,也不愿枉杀一人,哈哈,想不到薛兄还有这等菩萨心肠之时。”

    薛图皱了皱眉,道:“道长怎么还没喝就有酒了?怎的说了这许多胡话?来,薛某为道长斟一杯酒,解解闷,莫要再说此等疯话。”

    说完薛图便去桌上拿了酒壶,刚要为木石倒酒,侧旁却伸出一只大手,一把紧紧将壶把和薛图的手腕一同紧紧捏住,薛图侧目看去,正是云霆,不由脸色一变,冷冷道:“云二哥这是何意?”

    云霆手上慢慢加力,沉声道:“我看薛贤弟乏累,扶上一扶,万一贤弟手中不稳,将这壶掉在地上打碎了,叫门外的兄弟们误会,怕是就不好了。”

    薛图手挣了几挣,却是纹丝不动,脸上慢慢变得僵硬,僵持片刻,终于放弃,轻吁一口气,不甘心的松开了酒壶。

    这时门外会众高声问道:“座帅,可还有何所需吗?”

    薛图看一眼紧靠在身旁的云霆,大声道:“无事,我这里一切安好,叫兄弟们全都退下吧。”少倾,门外响起一阵人声,其间夹杂一两声金铁相碰之声,不一会又归于平静。

    木石待门外安静下来,接着说道:“座帅整合个路英雄,求的不过是个权字,自古会道存身立命便在民间乡里,以邪理歪说蛊惑百姓,且多存异志,历来便是官府肉中刺眼中钉,但世事糜烂,皇权难下乡里,不得已抓大放小,以绅治民,这才给了会道和乡贤上下其手的空子,但澳洲人不同,听闻临高行得便是官吏一体,上下齐管的章程,他们管这个叫做政权下基层,现下由得你们胡闹,不过是兵将不广,干部不多,难敷其用罢了,但你若留心些便可看到,各村乡现如今管事的架子、名目、官名都在更变,越是接近广州变得越快、变得越深,此等地方,以兵甲为靠,以乱民为骨,以髡官为脑,先搭建架构,等髡贼干部培训到任,再次第填充骨肉,如此髡贼谓之巩固核心统治区政权,叫做以点带面,时候越久,越是不易撼动,待得髡贼经营数载,广东根基稳固,到那时,便是其席卷天下之时。”

第一百零五节 焚楼(二十)

    薛图听闻到此,目光疑惑的看着木石,道:“木石道长怎么涨髡贼威风,灭我等锐气?”

    木石看了薛图一眼,澹澹道:“薛兄自以为看清了大势吗?却不知脚踏两条船有时可进退余裕, 有时却要两边不靠坠入河里,有时上了船也会被竹篙打落水中,关键不是看你踏的哪条船,而是看你买了哪条船的座头。”

    说到此处木石道人归座,自斟了一杯,咂了一口酒, 向云霆使了个眼神。

    云霆自怀中摸出一沓纸递了过去,道:“薛兄请先看看此物。”

    薛图狐疑的接过纸张,却是一份文书, 那文书乃是手抄,一笔极精神的颜体小楷,按澳洲行文规矩横书,从左至右,句间点着句读,抬头标题处上赫然写着《广东重点匪患内情通报》,刚看了眼标题薛图便被骇的一跳,薛图连忙拢神细看,见文中写着“自广东光复以来的过渡期内,由于部分地区基层政权的和政府武装的崩溃、缺失,大量地方武装蜂拥四起,占山头、筑围寨、豢养私兵, 招揽不轨之徒, 成帮结伙、欺男霸女、烧杀抢掠,部分篡明劣绅, 联合不法武装分子,在乡间建立网点、散布谣言、组织暴乱、破坏纵火,甘愿为篡明政府所利用,为未来可能出现的篡明反扑进行战略配合,现在这些地主土匪武装已经成为我澳宋政权下的一颗必须拔除的毒瘤。基于此,经元老院研究决定,将对近期广东境内战略部署进行调整,放缓扩张脚步,保卫胜利果实。在关键战略节点上对篡明伪军维持强大的高压态势保持威慑,同时将矛头转向内部敌对分子的打击,元老院提出《巩固核心,立足重点》的战略方针,在离开主干交通线和城镇的重点地区依托核心地区支援建立几个强有力的重要基点,通过建立基点根据地向外辐射,给予新成立的地方政府以强有力的支援,并按照基点根据地划分区域范围,消除腹背受敌、草木皆兵的被动局面,形成以点带线、以线带片、以片带面的形势,近期中央财政拨款将有计划的向军事项目进行倾斜,渐次组织肃剿工作, 重点布置如下……”

    薛图越看越是心惊, 待翻到最后两页时,发现纸张变为了澳洲纸,字体变成了彷宋,印刷方式也变为了澳洲人的油印,末尾的红章也是澳洲人常用的圆章,这决计是伪造不了的。他用疑问的目光看向木石,木石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两页是原件,可惜为了这两页纸,云二哥在髡贼官府内的暗线被拔掉了,今后怕再不能搞到此等密件了。”说完叹了口气,摇摇头,显得甚是遗憾。薛图收回目光,强自镇定心神,接着往下看,越看越是骇然,额头之上冷汗不住淌下,双手轻轻的战抖,一点点汗水滴在纸之上,纸张随手的幅度沙沙的颤动,待看到“社会危害性极大,重点打击对象,有代表性匪首名单,封建道门会首”一栏时,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薛图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他强自压下心头的不安,稳一稳心神,将文件放下,说道:“髡贼谋逆之心久矣,我既与髡贼为敌,此事早在薛某料中,不算什么。”

    木石又笑了一下,道:“薛兄想来还存了一丝奢望,妄图保全身家,却不知投了朝廷还好,若投了髡贼,则死期立至!”

    薛图听闻勐然抬头,直勾勾盯着木石,道:“还望道长教我。”

    木石道人道:“你看刘香投髡可有个好下场吗?原先一呼百应,现今寄人篱下,任人呵斥,他的根基在海不在陆,如今澳洲人收了他的船,散了他的人,尽数编入航运公司,不过勉强保全个富家翁罢了,还要受澳洲人日夜监管,不敢妄动,澳洲人也绝不委以外任,只囚在临高一亩三分地里,干坐看四方天罢了,这还是手挽数万人船的一方豪强,薛兄若想投髡,即便收了这几派道门,势力可有这般大?可有这本钱与髡贼讨价还价吗?”

    木石道人又道:“刘香多少在航运公司还可分一份干股,也算有个依靠,又有些海上商路,可为髡人参赞,髡人浮海而至,这等人是最为看重的,刘香又识时务,方得保全。薛兄莫要以为自己在这三山五寨上称王称霸便得意忘形,薛兄还要仔细看清自身,掂量掂量自己可有刘香这般斤两?若投髡能得些什么?贫道观薛兄往日行止,已知薛兄是志存高远之人,自来不肯甘居人下,投髡不是为了保个身家平安,而是要封妻荫子,可薛兄又有何为髡人看重之才干?说到底所长之事不过是以道法神通愚弄乡野愚民,裹挟其为我所用罢了,这叫什么?髡贼那里这叫做组织封建迷信活动,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留着只是祸害,毫无助益,既不能为官,也不能为将,论起亲疏与髡人自己考举、教授出的官吏相比也判若云泥,薛兄在髡贼眼中一无是处,初始或许会稍加笼络,但久时但凡薛兄稍有异动,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薛图眉头紧皱,木木的听着,不再言语,面部硬成一块,只神色青白变幻。

    云霆这时从旁接道:“薛贤弟不是凡夫俗子,自出道以来便心怀壮志,这天兵道神会据说当日老帅也不是要传到薛贤弟手中的,是薛贤弟凭自个本事争下来的,若薛贤弟真是谦恭礼让,今日坐在这里的,便是几年前还身子康健、正当盛年的老帅了,如何轮得到薛贤弟?薛贤弟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到了髡人手底下,必难得善终。”

    薛图霍然抬眼,死盯着云霆,道:“你说什么?”

    云霆并不避让,冷笑一声,回瞪着薛图道:“墙有眼,壁有耳,各人做过些什么个人心底清楚,只大家装作不知罢了,莫要闹到挑明了来说。”

    薛图呼吸渐渐急促,双手慢慢握紧成拳,脸色也冷了下来。

    云霆不再与他说话,只从怀中又掏出两样东西,啪的一声丢在桌上,澹澹道:“薛贤弟看看认不认得此物?”

    薛图拿起桌上之物,定睛一看,如遭雷击一般,心底一片冰凉,那两样东西一样是道神会名帖神符,另一样是澳洲人的工作证,两样东西上都沾着干涸成黑紫色的血渍,薛图记得当日派出亲信弟子去与澳洲人接洽,却一去不返,此事一直是薛图心中一块心病,从不敢对人言表,只每日夜深人静时折磨的他夜不能寐,整日胡思乱想,不曾想今日在此处见到。脸上顿时惊疑不定,眼神一转,却发现自己布置的亲信竟然一个都不在身旁。

    云霆见状,暗暗冷笑,道:“薛贤弟不必担忧,此事已了,只烂在你我三人肚中,薛贤弟不要再存其他心思,我与梁公子筹划数年,明里暗里打听,探听得知薛贤弟往日抗髡杀贼、暗杀各乡联络员、行劫合理负担等事早为髡人所知,髡人厂卫所集薛兄罪状堆积如山,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语流出,此等深仇,薛贤弟难道还指望髡贼冰释前嫌,实在是太过稚拙了。况且此次髡人延揽不成,以髡贼心性,不日必要痛剿,薛贤弟可要把定心意,现今只此一条退路,莫要再自误了,比脚踏两条船更糟的,便是一条船也踏不住。”

    木石道人说完,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正色道:“薛兄,贫道这里有熊督亲笔所写荐书一封,允诺薛兄起码可实授游击一名,若立有军功,便是给个参将也未尝不可,还应承下若他日恢复广府,薛兄可不离乡土,带兵自守。薛兄,功名富贵唾手可得,你要的,髡人不会给,也给不了,只有朝廷,才能给我们想要的。若是薛兄执意走那歧路,翻起脸来,怕是要伤了和气,你觉着我与云二哥是那等不留后手之人吗?此信绝非伪书,后有熊督关防,薛兄可仔细验看。”说完将书信递上。

    薛图双手接过书信,默看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如被抽去筋骨一般,慢慢软瘫在圈椅之中,呆呆怔了半晌,勐然双手一撑扶手,站立而起,大声道:“既然如此,那李姓汉子便万万留不得,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大汉推门而入,叉手听令,薛图道:“挑几十个硬手,立刻去追那老李围李健、李百倾二人,务必要取那叔侄项上人头,速去速回!”

    云霆在旁道:“小兄不才,倒是有些先见,想在了薛贤弟前头,我已然派了十余人先去追杀,薛兄肯再派人相助更好,你我合兵一处,必要那李健难逃公道。”

    薛图回头瞟了云霆一下,点一点头,眼中神色甚是复杂。

    木石道人和云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知道,最后一根钉子,终于钉了下去。

第一百零六节 焚楼(二十一)

    天色渐晚,时候已近酉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官道传来,十一名骑士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如疾风一般飞驰而过, 道旁茂密的树木和斑驳的岩石倏忽而过,向后快速的倒退。魏铭辰心中估算着里程,慢慢收紧缰绳,随着他高举手臂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一行骑队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魏铭辰一众仔细的留心观察着官道附近的河道, 寻找着载有李健叔侄的船只,云霆给他的命令很简单,不论他们是谁,杀了他们,切断薛图所有的念想。

    又往前走了不远,魏铭辰看到了一条小船,小船上还绘制着暗记--这正是用来接送与会人员的小艇。魏铭辰在离小船不远处勒住马头,一偏腿,从马上轻盈跃下,沉声说道:“下马,留神,都把招子放亮些。”

    十名骑士纷纷下马,从肋间抽出戚家刀或倭刀,还有数人从褡裢里拿出几具手弩,其中六人迅速布成一个对外防御的圆阵,另外四人分为两组占领道路两侧。魏铭辰小心的靠近小艇, 船夫已经倒毙在河滩上,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

    魏铭辰先走到船夫的尸体旁查看了一下, 伤口全部在来自在背面, 代表着这是一次无情的追杀,致命伤来自于肾部的集中攒刺,侧颈还有一个穿刺创口,创面很大,是短刀刺入后为扩大伤口勐烈摇动造成的,这应该是刺击肾部后的一次补刀。

    在沙滩上还躺着另外一名船夫。这二人都是薛图的手下,也早就被他买通。出来的时候没有划到预订的地点,而是到了这个管道荒凉的所在搁浅,便于他们飞马疾驰赶上。

    此地虽是官道旁,但是来往人员及其稀少。就算有几个过路人也可以轻易灭口。

    魏铭辰轻吸了一口凉气,他将视线转向小船,将单刀横在身前,满怀戒备的慢慢向着车厢一点点挪了过去,刚靠近船篷,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船篷下传来滴答滴答的轻响,从船底板缝隙间渗出的鲜血缓慢而有节奏的滴落着,这让魏铭辰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 用手中的单手云梯刀轻轻挑开了船篷的帘子。

    小船里斜倒着一具黑衣大汉的尸体,他空洞无神的双眼大大的睁着, 似乎在与魏铭辰对视。这让魏铭辰心中跳了一下,他平复下情绪,仔细查看船内情形。

    血,到处是鲜血,大汉喉结下方颈静脉处有多处穿刺伤,腿部股动脉有一处割伤,颈部左侧有一处划伤,这一刀切开了颈动脉造成大出血,大汉的血压将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的到处都是,每一刀都是致命伤,这让大汉在几秒钟内就走向了死亡,粘稠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干透,在重力的引导下向下缓慢的蠕动,令人感到作呕。魏铭辰环顾了一下车厢,车厢板壁和框架上镌刻着两道刀痕,开口处很新鲜,应该是搏斗时留下的。

    这李健果然是个练家子,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单打独斗,瞬间就杀死了三个人。虽说两个船夫说不上什么功夫,但也是好勇斗狠之人,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魏铭辰将视线移到船外,在一旁认真的查看着,四周没有脚印,但有一层地面的沙子颜色显得过于匀称,魏铭辰走过去,用手轻轻拂了拂,露出沙粒下几点暗黑色干涸的血点,他伏下身子,仔细辨认着,匀称的浮灰是李健退走时用树枝潦草打扫遗留痕迹造成的,血点代表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受了伤,魏铭辰沿着痕迹的指向走到东侧道旁,李健他们没有继续沿官道走,而是选择进入道旁的芦苇荡,他们可能会选择躲藏起来等待追兵自行撤离,也可能在等待后续的支援。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了几条被折断的枝条,创面很新,地下的杂草有明显被踩踏过得痕迹,再往前走,一块较为平坦的泥地里发现了几枚脚印,魏铭辰大略估量了一下,从脚印密度和间距判断,只有两个人,这代表没有人接应,其中一个脚印较深且有地面有拖带痕迹,显示其中一人负重较大,那是拖带伤员造成的。

    魏铭辰松了口气,人只要在自然界行动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带着一个伤员,他们走不远。

    他一招手,周边十人立即围拢上来,魏铭辰冷声道:“留一个马桩子,其他人随我追,若遇险境用竹梢联络,非事关危机不要使用竹梢,那会显露我们所处的方位。”众人各自点点头,几道暗影一闪,消失在山坡密林之间。

    徐桐蹲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他需要恢复一下体力,李百倾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显得十分虚弱,这个半老头子腹部被撕开的衣服包裹着,血不断的渗出,染红了包扎伤口的衣物。当小船突然搁浅那一刻,徐桐就知道今天不会轻易脱身,他撕开交领处的缝线,那里暗藏着一把短小的精钢拳刺。他预料到对方会动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居然会在人数处并不占据优势情况下率先发难,押船的汉子可能希望先解决一个对手,再与船夫联手干掉剩下一个,李百倾的座位在船篷口,首当其冲挨了第一刀,随即徐桐用左手格挡开大汉持刀的右手,用右臂肘部将对方的左手撑开,紧接着用拳刺勐戳大汉的颈静脉,短小的拳刺无法进行噼砍,只能进行刺击和划动,但在几乎只能曲臂盘肘的狭窄船篷内却比大汉的短刀更为灵巧,只需要几厘米的空间就可以进行反复攒刺,颈静脉和颈动脉的大量出血让大汉瞬间失去抵抗的力量,致命的打击在刹那结束,只留下一片狼藉。

    李百倾伤的并不重,徐桐按压住他腹部的止血点,为他进行了简易的包扎处理,两人避开官道,快速躲入芦苇荡。徐桐又查看了下李百倾的伤情,撕裂伤,伤的不是很重,伤情似乎也没有恶化,但快速行走时会牵扯腹部伤口开裂,会大幅减慢行走速度,这是个致命的难题。徐桐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用短刀撕开外套,将夹层中五千比一的地图、指南针和软尺取出,比照自己来时路上的记录,估测着自己的位置和方向,但显然他的心算能力并不怎么样,短暂的计算后他只搞明白了正确的方向。徐桐有些懊恼和挫败感,但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浪费,他不知道有没有后续的追兵,但他必须考虑最坏的可能,他拔开水袋塞子,喝了一口递给李百倾,待李百倾喝完,徐桐拿过短刀,一刀切开了水囊的底部,但却并没有水流出,这个特制的水囊内部由两个独立储物空间构成,一个储水,一个存放杂物。

    徐桐从储物囊中取出三个小竹筒,两个小的比整装纸包弹大些,大的也不过只有拇指、食指环绕粗细,徐桐将三个竹筒揣在怀中,站起身,看了眼李百倾,问道:“还行?”李百倾强笑一下,道:“还行。”徐桐点点头,说道:“你先走。”李百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拄着一根树枝站起,慢慢的向前走去。

    带着彩号难以快速脱离,无论是出于工作、道义还是其他,他都不能抛弃李百倾。他不是元老院训练出来的精锐的隐秘战士,随时做好了为任务献出生命的准备。他不光是一个人,也是代表着整个老李围和下六村联保。

    他一旦在任务中死去,元老院在整个下六村的影响力都会遭到打击。这对眼下的局势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但是带着他又难以隐匿踪迹,如果有追兵必然会寻踪而至。他需要确认追兵是否存在。徐桐站起身寻找着合适的位置,他故意踩断几根藤蔓野草,留下一些行走的痕迹,然后用短刀在仅可一人通行的野路上挖了一个浅坑,将一个小竹筒竖直的埋了进去,竹筒大部分被埋入土中,外面只露出一小截,再用浮土和几片落叶轻轻的覆盖在上面,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破绽,才满意的站起。必须启程了,徐桐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想道,今天肯定要在野外过夜了。

    魏铭辰快步走着,他的前面有两个人在探路,身后七人一个缀着一个紧紧跟随,像一只长长的蜈蚣,魏铭辰感觉自己离猎物越来越近,嗜血的渴望让他有些兴奋。

    打头的刀客用刀身不断拨打、噼砍四周的杂草,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前方,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脚被咯了一下,似乎是踩到了一块小石子。被刀客踩到的竹筒往下一沉,竹筒内装填的增强型黑火药整装弹伴随刀客的体重一同下压,用于将发射药与火帽隔开的黄铜隔片继续压迫下层的火帽,将火帽勐然按压在竹筒底部的凸台上。为保证这种小型诡雷的击发率,所使用的火帽比枪用火帽更加敏感,平时分离保管,使用时才拧开筒底装填火帽。

第一百零七节 焚楼(二十二)

    “砰”的一声闷响,一小股白烟腾地而起,一簇火苗一闪而过,整装弹被如期触发,火帽在凸台和体重的双重压迫下被击发, 瞬发的火焰穿过黄铜隔片中间的引火孔引燃发射药,将铅弹向上笔直的发射出去,竹筒前端砰然炸裂,大口径的软铅弹轻松的穿过刀客的左脚掌,带着骨渣和碎肉飞入半空。前面开路的刀客捂着脚,惨叫着跌倒,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一愣, 只有魏铭辰不退反进,快步上前, 那个刀客的左脚掌被诡雷击穿已经血肉模煳,显然不可能继续前进,而为了照顾这个累赘的彩号,他最少还要留下一个人,他环视一圈四周,剩下的人都在静静的看着他,他很想留下这个家伙等死或一刀戳死他,但他不能,魏铭辰深吸一口气,道:“留一个人送他回去,其他人继续追。”

    魏铭辰心下隐隐有了一丝不安,前面等待他的也许不是一只负伤的土狗, 而是一只激发凶性的独狼。

    “砰”的一声炸响从身后传来, 徐桐停下脚步勐然回头,小型诡雷的威力大概与一颗十三毫米口径米尼枪弹相彷,而枪声的传播距离大概三公里多,如此清晰的枪声代表敌人距离这里不超过一公里, 即便田间野路蜿蜒难行, 但以他们这个速度行进,三十分钟内就会被追上,看着前面步履蹒跚的李百倾的背影,徐桐咬紧了牙关,战斗还是脱离,也许已经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刻。

    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方位感,连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都很难判断。不过他知道,自己距离任何一座县城或者有国民军驻防的主要村镇都有相当的距离。敌人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应该是深思熟虑过的,四周的空旷程度足以保证周围的没有澳洲人的军队可以快速来援。至于民兵乡勇,不打上门他们是绝对不会出动的。

    看不到支援、敌情不明、地形不熟、没有合适的装备、携带伤员,眼前呈现出的一切都确定无疑的表明着己方的弱势,如果只有自己,徐桐凭借个人过人的体能和技术,有很大概率摆脱追兵,但在有两人且一人负伤的情况下,不论战、逃几乎都是死局。

    李百倾从炮击广东起就充任澳宋在民间的眼线,数年来搜集情报, 配合行动, 直到无血开城,像他这种介入澳宋情报活动如此之深,几经考验,从未动摇,又在光复广东过程中始终没有暴露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因为信任,所以重用,当他作为伙伴时是值得托付的同伴。但当他落入敌手,就会变成一颗点燃引线的炸弹,明里暗里,哪怕仅仅透露几个名字都可能带来巨大的损失,他知道的太多了。不能活着离开,就永远留在这里吧,徐桐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缕凶光。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李百倾突然加快了脚步,他奋力向前走着,丝毫不顾及腹部伤口的绽裂,边走边不停地说着:“我……我还行,我还能走,我还能走……”,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徐桐自身后一步步的逼近李百倾,他的右手慢慢攥紧了斜插在后腰上短刀的刀柄,手心渗出的冷汗让他感到双手冰凉,他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李百倾渐渐收住了脚步,缓缓转头看向徐桐。两人对视着,李百倾的目光中先是充满了惊恐、愤怒、无奈、哀伤与祈求,片刻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坦然,终于轻叹一声,低语道:“希望元老院对得起我这条老命。”

    在李百倾平和的目光中,徐桐的身体一僵,盟会上李百倾两次大喊为他解围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的心一动,紧攥刀柄的右手徐徐松开,徐桐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放弃,或许是感恩、或许是不忍、或许是像午主任说的,人不该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负责,徐桐自己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但他清楚,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徐桐的呼吸一点点恢复平缓,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了下来,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百倾的肩膀,在李百倾的肩头留下了一个潮湿的手印,温言道:“老李,别瞎想,我是说,这样瞎跑不成,得想个法子。”

    徐桐说道:“我们两个人捆着,谁都跑不掉,落在他们手上你我绝无生路,或受尽酷刑,或被当场斩杀,若受不住刑胡乱招供怕是还要连累家人,你我皆无退路,我有个法子,你听听。”

    李百倾苍白着脸用力点了下头,他只能相信,因为他知道独自逃亡才是徐桐最好的选择。

    徐桐接着道:“我虽无法确切知道咱们现在所处何地,但大致是在柳风林左近,我给你择一处地方藏身,为你做下伪装,待追兵临近,我迎头打一下,引开追兵,待追兵走了,你就立刻离开。我刚才在高处大略观察下四周,前方西侧不远有一条小路指向山下,看着像是樵夫踩出,不用管我,只管向西,不可回头,分两路走总要比一路走生机大些,生死有命,看你我造化,若能平安归去,徐某当与李兄抱坛痛饮。”

    李百倾嘴唇哆嗦了一下,道:“多谢徐……”

    徐桐摆一摆手,道:“客套话不必说,时间不多。”

    说完徐桐将一旁破碎的外套捡起,从腰部、袖口、下摆几处部位抽出几根缝在衣服里面的布条,每根布条上都开着几个插口,既可做为背带或止血带,也可作为伪装带。伪装的重点是不要清晰的显现出人体轮廓,重点在肩和头部位置,徐桐先撮了一把较为湿润的泥土,又从水囊中倒出少许清水,和了一把湿泥,抹在李百倾裸露的脸部、手部皮肤上防止反光,同时摘掉了他身上所有可能造成反光的物品,包括扳指和一个铜扣袢,然后将伪装带绑在李百倾头部、肩部、背部,接着从附近找了一处低洼、植被覆盖茂密,地处暗面的树丛将李百倾塞了进去,又从四周采摘了一些与植被状态颜色相彷的树枝和草束快速的插入伪装带插口,又用一些堆在李百倾身旁,遮蔽住他的身体,伪装完成后,他迅速退后确认了下伪装效果,在十米左右距离看略显生硬,徐桐快步返回稍作整理,直到李百倾俯卧的身体轮廓和投影被完全模煳,在地形中不再显得突兀,伪装色与自然背景色接近统一,几近融合,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徐桐抬头看了看,天色渐暗,视线会变差,这对隐藏来说是个好事,在一个昏暗、斑驳的环境中即使一个老猎户有时也无法短时间内分辨出一个静止站立的人和一截树桩的区别,但只要给他足够时间,一切踪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种仓促的伪装骗不过真正的老手,不要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徐桐走到那树丛旁,清理了遗留的痕迹,最后低声道:“我走了,记着,无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忍耐,有机会不要犹豫,好运。”

    魏铭辰沿着足迹死死追着徐桐的脚步,魏铭辰看过埋设的竹筒诡雷,不大,可也不太小,光竹子的外壳就占去不少体积,而他知道上山前徐桐和李百倾都搜过身,虽不甚仔细,但却没有查出携带武器和多余物品,就算夹带有暗器,也不会太多,应不超过三个,魏铭辰一眼就看出了这种暗器的缺陷,太小,只能进行点杀伤,只有在人员较多且集中时埋设在狭窄处才有较大概率触发,使用局限性很大,只要稍微宽点的路面拉开间距避开主路和可疑点,触发概率就会大幅降低,但这种精巧的暗器恐怕坐实了对方是髡贼的暗探。

    魏铭辰等人分为两列,走的更加小心,哪怕要忍受枝条的挂擦也尽量避开踩踏出的野路,常年野外生活的经验让他们走的并不慢,但前方再没碰到阻碍,这让魏铭辰有些疑惑,如果第二次遇到陷阱,会让追兵更加谨慎和戒惧,能大大迟滞追击的速度,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甚至可能放弃追击。他不确定究竟是自己无意间避开了陷阱还是对手放弃了抵抗。他并不知道徐桐只是不愿将最后一发诡雷浪费在可能完全无效的概率上,他需要每一样装备都能确实发挥应有的作用。魏铭辰同样抬头看了下天空,天色更暗了,当黑夜降临,他将不得不放弃追捕,他必须加快脚步,他的时间同样不多了。

    徐桐左手拿着一把枯树枝,右手提着一根从半路上捡来的树干,树干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直径略大于竹筒的直径,截面处被刀挖了一个很深的凹洞,将诡雷的大部分插入树干,只留小半截头部,细小的空隙用湿泥腻死,外面用绑带潦草的沿外边绑紧,做成一个短矛的形状。

第一百零八节 焚楼(二十三)

    徐桐猫着腰往回走了大概五十米,他身上同样插着伪装用的草木,伪装物不多,这可以保证他进行高强度的运动时不让植被挂住,伪装物不能成为行动的累赘。他先将左手的枯枝沿着前进方向均匀的洒在道路上, 用浮土和落叶覆盖,然后选择道旁一处硬泥土地面、植被柔软绿嫩、处于背光处的茂密草丛慢慢伏下身子。在硬草和枯草中移动会发出刷刷的响声,越绿越嫩的草拨动时发出的声音越小,湿润的硬泥地软底鞋子踩上去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而声音对于隐蔽至关重要。

    他伏下不久,追击者们就如约而至, 他们走的十分小心, 尽量不去触碰可疑的落叶和小石子,但当他们经过枯枝区时,一根枯枝被“啪嚓”一声踩碎,魏铭辰并未放在心上,山林间很多历年积存的枯枝,就算是猎户也无法避免因踩到枯枝、碎石而惊走猎物。

    脚印消失了,魏铭辰蹲下身子,仔细查找着蛛丝马迹,目标移动的速度很慢,如果还要消除踪迹,他们被追上的时间只会更短,既然如此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某种意图的,可能是躲藏或者埋伏,他张口道:“搜一搜这附近,看有没……”

    正说着,其他刀手们越过魏铭辰继续前行, 不可避免的再次将一根枯枝踩响。魏铭辰立刻察觉到了异常,短时间内如此频繁的踩到枯枝,只有一个可能, 预警,当他刚要大声提醒时,身后传来了“啊”的一声惨叫。

    徐桐保持着绝对静止的姿态,他的眼光勉强能够透过草丛看到前方的野路,视野不佳,非常模煳。他静默着,当听到第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徐桐确定了敌人的队头的方位,当连续几个影子从眼见晃过,他终于确定了追兵的人数,八人,两两一组,间隔约为一米半。

    徐桐微微弓起身子,手脚撑地,嘴里咬着短刀,如同一个被压缩到极限蓄积能量的弹簧,目光紧紧盯住队伍中一个个模煳的身影,当第二声枯枝碎裂声响起, 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个敌人。

    徐桐在最后一人转脸偏向另一侧的瞬间勐然弹射出去, 没有丝毫的犹豫, 对手毫无防备,徐桐连续进行两次凶狠的左肋刺击后立刻一击脱离,几乎一瞬间他就冲出了两三米,他没有回头,也不在乎被刺中者的死活,他只知道只要刺中就会消除一个威胁。几枝手弩射出的短箭在身旁飞过,这种可怜的手弩只能对近距离的无甲目标造成威胁,距离稍远就会毫无准头,而徐桐跑出的几米距离争取到了这一线生机。

    徐桐低伏着身子,紧握着树干制成的短矛向着预想的方向奔跑,那里一截半人高的树桩上面绑着最后一根竹筒,竹筒底部的封口早已被抠开,露出一段线绳,徐桐经过时用左手勐地一拽线绳,竹筒喷出一道白烟,烟雾中一颗红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在达到最高点时啪的拽开一朵小小的降落伞,悠悠的向下飘落,徐桐百忙中瞟了一眼身后的信号弹,既然是诱敌,就没必要继续隐藏,希望有人能看见。

    拉燃信号弹后徐桐改变方向开始全力狂奔,不间断的战斗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严重下降,这影响了他的速度,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鼻子吸气,用嘴呼气,试图激发自己剩余的潜能,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徐桐的身后响起嘈杂的怒吼和惊呼,但这些人显然比那些道众会匪更凶悍,他们既未被突然的偷袭吓倒,也没有去救治倒地的同伴,而是分为三组对徐桐进行堵截,两个二人组从两侧寻找路线绕前逼迫徐桐改变行进路线,后面的三人组则成直线快速逼近。

    徐桐在两侧的压迫下,不得不频繁改变奔跑的方向,这让他的速度不断下降,他不断剧烈的喘息着,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快速扫视了一眼周围,另外两组虽然封住了自己的方位和退路,但丛林间的地形地貌也限制了他们的移动范围,使得他们与自己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更远了一些。徐桐深呼吸一口,他决定拼一下,他改变奔跑的方向,突然返身向着身后直追而来的三人组冲去。追击者潜意识里认为目视范围内的逃亡者在处于绝对劣势情况下会放弃抵抗,像只老鼠一样暴露脆弱的后背而一直逃窜。追击者的合围已成,而徐桐表现出明显的体力降低,这一切都让追击者建立起了一种下意识放松戒备的强者心态,只需要追上去从后背来一刀就会解决一切。徐桐就是要抓住他们这个心理预判,出其不意,打破他们的心理优势,在气势上压制他们。

    追击的三人没想到徐桐会有勇气返冲,被突然迎面撞来的徐桐骇了一跳,快速的奔跑让他们没有形成三人同排的横列,而是拉成了一行的纵列。打头的刀手一挺戚家刀,右脚向前滑步,左脚跟进,双手使劲内拧,收腹、送臂,迅捷的向徐桐咽喉突刺。徐桐快速调整姿态,左脚踏前,左手握住短矛前端,右手一送,直刺对方的胸部,刀、矛相交的一霎,徐桐短矛向左做了个小幅度的拨挡,荡开戚家刀的指向,抢占中线,一矛刺中了刀手的左胸。诡雷内凸台上的火帽在全力刺击的冲压下击发,这相当于一发大口径步枪的零距离抵近射击,竹筒和树干前端同时炸裂成无数的碎片向四方喷溅,十一毫米的铅弹直接撕裂刀手的胸膛,在人体内形成空腔,铅弹在人体内翻滚、变形、破碎,将内脏摧毁,铅弹的主体又从后面破背而出,改变弹道,擦着第二个刀手的面颊飞过。

    第一名刀手一个照面就被击倒,后面两名刀手被爆炸和跳弹吓得一怔,全都后退一步,徐桐的脸上被飞散的竹纤维划伤,但他毫无知觉,他一把抛开前端被炸掉还冒着白烟的树干,捡起第一名刀手掉下的戚家刀,大步向前,双手持刀,直逼向手持倭刀的第二名刀手。

    徐桐和第二名刀手几乎同时双手举剑过顶,各出右脚向前滑出一步,同样的起手,同样的刀势,两人都双手使力向内扭转刀身,刀身在头顶画出一道弧线,移至自己头部右侧,双手发力出刀,两道锐利的刀光在沉昏最后一抹余晖下一闪而过,同时由右至左向着敌人的左侧面,呈四十五度角勐噼下去。

    两柄钢刀当啷一响在空中死死的咬住,发出金属摩擦所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一刹那的僵持后两柄钢刀的刀头同时断裂。凶暴的噼砍,利落的拔刀,刀光起处,带起漫天纷飞的血雨,沐浴在红色血雾中的二人瞬间错身而过,旋转的断刀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出,一截刀尖夺的一声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另一截钉在一旁的泥土里。

    刀手背对徐桐而立,持刀的手慢慢垂下,普通一声跪倒,他的身体从左侧颈部到胸椎有一道倾斜的、深深的刀口,动脉、锁骨全部被一刀斩断,不停往外喷涌着鲜血,他张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向前一头扑倒在尘埃里。

    徐桐慢慢收回刀架,提着带血的断刀冷冷看向第三名刀手,刀手被徐桐连续两次近乎搏命的瞬杀彻底震慑,他一步步后退,如同看着一个魔鬼,终于他忍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撒腿向后跑开。

    徐桐轻舒了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正午开始的连场恶斗和逃亡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不住的微微发抖,几乎无法握紧手中的刀。

    跑,赶紧跑,这个短暂的窗口时间随时会被人多势众的敌人所抵消。好汉难敌四手,何况他要对付的七八个人!

    徐桐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的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太累了,汗水模煳了他的双眼,他只想闭上眼倒下,沉沉睡去,但意志仍然顽强的支撑着他努力大睁着双眼。

    终于,身体到了极限,既是靠着毅力也难以支撑。他甚至觉得自己开始失去神志。徐桐渐渐停了下来,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一切都到这了吗?徐桐抛掉断刀,后背靠在一株大树上,后背沿着树干一点点滑下,靠坐在树根上,他用酸软的手臂拔出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过了一会,透过被汗水模煳的双眼,他看到了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揪住那名逃跑的刀客,大声申斥着,似乎是个头目,之后五个模煳的身影各持武器缓慢向他靠近,徐桐咧开嘴笑了笑,这些人不错,没有被接连的打击吓倒,建立这样强大的勇气,恐怕用了很久吧。

    敌人在离他大概不到十米的距离停下,显得非常戒备,他们掏出手弩,向着他连续发射了几箭,一支箭擦伤了徐桐的左肩,但他毫无知觉。

第一百零九节 焚楼(二十四)

    敌人提着刀继续向他走来,更近了,他看到了那个头领的脸庞,徐桐用积存的最后力量勐然站起,右手一旋, 将匕首倒转,五指捏住刀刃,右臂后摆,勐的将手中的匕首掷出,匕首旋转两周后在重力作用下刀头冲前,飞向魏铭辰的咽喉, 魏铭辰用手中的云梯刀轻轻一挑,拨开了迎面的飞刀,刚才的飞刀虚弱而无力,魏铭辰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但当想起付出的代价,他的脸一下子又阴沉了下来。

    魏铭辰从容的上紧手弩的弓弦,抬起右手,瞄准了徐桐,他从不会冒险,他也不会贴近徐桐,濒死的野兽可能更加危险,他会用手弩削弱对手再上去补刀。

    “砰”,沉闷的枪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一群栖林的归鸟被惊的骤然飞起,在苍灰色的天空盘旋鸣叫。

    枪声中, 魏铭辰头向后一仰,他的手弩没有发射,眉心多了一个小小的弹孔, 脑后绽放出了一朵混合着脑浆的鲜艳红花,他身子一晃, 喉咙发出一阵咯咯声,这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遗言,他向旁边一歪,慢慢摔倒,视网膜上遗留的最后影像,是一个不断倾斜,身着帆布猎装,单手持枪的苗条身影。

    杨草轻轻吹去枪口鸟鸟的硝烟,从徐桐身后向前走来,剩下的四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该退还是该进,其中一个勐然醒悟,大喊着:“是个女人,杀了她!”这时侧方一个黑影一跃而出,切入他的身后,那人左手抓住刀手的发髻,将他的头颅和颈椎向左后方扳倒,右手的棱形短锥从右侧, 下颌骨下方直插入脑干,一拧,又“嗖”的一声利落的抽出,那人干脆的将短锥在空中一甩,留下一串晶莹的血珠。

    十余条黑影不断闪动,剩下三名刀手顷刻间几乎同时被扑倒在地,抵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只留下几具冰冷的尸体。

    杨草打开背包,取出一个水囊,递给了徐桐,轻声道:“葡萄糖。”徐桐用右手接过,小口的抿着。

    一个行动队的队员打开急救包,为徐桐处理了伤口,说道:“没事,死不了。”另一个队员过来,询问了李百倾的去向,向杨草进行了汇报。

    杨草喊了一声:“小武。”

    一个相貌年轻的过分的瘦削青年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种说不出的阴狠,他用布抹去棱形短锥上的鲜血,收回腰间的刀鞘,应声道:“杨处长。”

    杨草道:“照看下他,我联络下二队,看下那边怎么样了,问下几个马桩子打掉没有,再让他们接应下李百倾--他可能需要急救措施,稳定了赶紧送医院!”说完向着下方走去。

    小武在徐桐身边蹲下,冲徐桐笑了笑道:“别喝那玩意儿了,没劲,来一根就有力气了。”

    说完他掏出包烟,抽出一根点燃,自己先深吸了一口,然后将剩下半支递给了徐桐。

    徐桐吸了一口,咳嗽了两声。他意识到这烟里掺和了东西,立刻递了回去:“我不抽你这玩意,你自己最好也少抽。涸泽而渔!”

    小武嘿嘿的笑了两声,说:“再抽几口吧。好歹缓一缓。”

    见他不理睬自己,小武说道:“杨处组织了两个跟踪组、两个支援组、一个后勤组为你提供接应,这你都知道。这次紧急从特侦队借调了五部对讲机用于联络,还调用了几个刚送到的手电筒,你也知道,这些澳洲原装的宝贝这些年越来越少了,为这事杨处还到午主任那里去拍了桌子。野外跟踪困难,这里的河荡滩涂千转百折,根本摸不清路,我们只能一直在外围,回来时候支援组还没到位你就带着老李头进了芦苇档子。你们跑太快了,这鬼地方根本定不准你们的方位,支援队又离得远,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直到你拉了那颗信号弹,我们才知道你离我们这么近,那东西怎么不早用?”

    徐桐道:“谁先暴露谁倒霉。”

    小武咧嘴笑了下,道:“也是。”

    小武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扶了一下徐桐的肩膀,说道:“杨处对你不错。我这就送你回去……”

    “不急,”徐桐问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番禺县境内的草河。”

    “草河?!”

    徐桐意识到自己的“暗记路程之术”出了极大的纰漏。原本以为这里距离广州很近,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再一想,对方把自己蒙住了双眼,又安置在船篷内,他其实是完全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这个地方不好找吧。”

    “非常不好找。”小武笑道,“没有疍家出身的兄弟当向导,我们还在这里兜圈子呢!”

    看他表情失落,小武安慰道,“您老就别心事重重了,既然知道这里是他们的老巢,回去请特侦队的空侦队的出来搜索,不管藏得多深,一样找出来。”

    “不必了,就算找到了,也早就是人去楼空。他们没那么傻。”徐桐觉得极度的疲惫再次袭来,“你帮我找一副担架来,我快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徐桐已经回到了广州城里的局里。不但伤口重新包扎过,连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自己睡得有多死啊。

    他摸出枕边的手表。已经是早晨五点了。他睡得时间可不短了。此刻他的大脑如水洗一般的清醒,昨天发生的一切,他几乎每一分钟都记得。徐桐知道这种记忆是暂时的,他得抓紧时间赶紧把报告写出来。特别是在会盟现场看到的一切。

    简单的盥洗一番之后,他打了铃,把门外的值班警卫叫了进来:

    “给我打一份早餐,还有一杯浓茶。都送到办公室去。”

    随后他来到办公室,拉开窗帘,借着晨光开始撰写自己的行动报告。

    回忆整个过程,他觉得自己没有失误的地方,为什么薛图会突然起了杀心?他感觉的出来,搏击结束之后薛图对自己并无杀心,但是散会之后却马上遭到了追杀--而且这种追杀是事先就预备好了的。

    莫非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是卧底么?徐桐的思绪有些乱了。他没有再深究下去。他想起一直站在薛图身边的老道士很可能就是情报中多次被提及到的“木石道人”。这个木石道人十分神秘,从巫蛊桉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始终没有摸到他的边。

    不过,从这次的行事看,这些明国的地下势力正在前所未有的聚集起来,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掀起一阵狂暴的反扑。

    反扑必然是失败的,这点徐桐深信不疑。但是反扑造成的烽火又将使无数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两天后的夜晚,广州城内政保局外的一处粥摊前,杨草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桌前,这里是很多值夜班的政保局员工吃夜宵的地方,桌上带玻璃罩的油灯昏暗的火光不安分的跳动着,照亮眼前几尺的范围,一个身影来到杨草身旁,徐桐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又加班?”

    杨草“嗯”了一声,道:“没多休几天?”

    徐桐道:“用不着,明天要跟午主任汇报,我再整理下报告。”

    杨草沉默片刻,说:“当时你不知道支援何时会到,你应该除掉李百倾,自己脱身。”

    徐桐道:“一个忠诚于元老院的生命不该被这样剥夺,不能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杨草道:“我们只需要理性,不需要感性。”

    徐桐道:“这也许就是元老们常说的人性吧。”

    杨草道:“你的选择可能带来灾难,你和李百倾如果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徐桐道:“我不会活着被俘。”

    杨草轻吁一口气,道:“我不相信人性,包括我自己,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我会将这一段写入报告的”

    徐桐不再回答,转身准备离去,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次,谢谢你。”说完不再回头,大步离去。

    杨草轻轻搅拌了一下眼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用木勺送入口中,滚烫的热粥顺喉咙滑下,温暖着杨草冰凉的身体和寒冷的灵魂。

    许久,杨草才低声自语道:“不用谢。”

    赵慢熊轻轻的用手按压着太阳穴,缓解着自己紧张的神经,午木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真皮长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本次行动的报告,屋角紫珍斋定制的檀木座钟的指针发着蹦蹦蹦单调的跳动声,如同催眠的摆锤,让人不自觉的产生睡意。

    许久,午木才抬起头,将手中的两份报告丢在茶几上。

    办公室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片刻后,赵慢熊抬起头,问道:“怎么样?”

    午木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赵慢熊指了指报告,午木道:“从侦查的角度说,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潜伏人员暴露,民间线人暴露,发生激烈武力冲突,造成大量人员杀伤,虽然是敌人的。这是个人英雄主义吗?徐桐真以为他是健次郎吗?”

第一百一十节 焚楼(二十五)

    赵慢熊轻吐一口气,道:“不尽然,这次行动至少我们有限的分裂了敌人的联合,为我们安插派遣人员争取摇摆对象提供了机会,获取了敌对组织直接领导者和骨干组织的资料, 初步看清了梁存厚所谓武底的真面目.而且,我们没有损失,有成果就不是一次失败,至少行动开始我们的目的也不过是获取敌方的直接情报。我们要允许他们犯错,成熟需要过程。”

    午木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太落后了,在这个落后的时代,我们自己都开始退化了。”

    赵慢熊笑了笑:“进化论的一个主要理论是‘适者生存’。所以丧失某些能力并不见得是‘退化’, 反倒是某种适应环境的‘进化’。”

    午木没有再扯这个问题:“杨草的报告已经送了上来。她似乎对徐桐的行动有异议,我也认为似乎有些过于感情用事了,关键时刻不够果断。”

    “报告我已经看了。”赵慢熊说:“她个人的判断当然有她的理由。不过就我来看:当时的情况下没有最优解,也没有标准答桉,每个人做出的决定可能都会不同。我们既然派他们去执行任务,就要相信他们的选择,在规则框架内维护他们的决定。”

    午木道:“他们很不一样。”

    赵慢熊道:“每个人都是独有的个体,我为我们的体系中有这样的人感到高兴。我们的组织现阶段处于一个过渡期。我们现在处于一个非常时期,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性决定的。但是,这种特殊性不能自始至终,也不能无所不用。你记得我和你们讲过的斯塔西的历史吗?”

    “记得。”

    “斯塔西最后真得做到了‘无所不能’,但是却它没有能保卫住政权--而这才是它存在的理由。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本末不能倒置。”赵曼熊点燃了一支雪茄,“我们的统治区在扩大, 大约不用二十年, 元老院就会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国家了。‘治大国如烹小鲜’, 无所不用其极并不适合我们, 徐桐的表现或许按照杨草的标准‘不够果断’,但是我个人很欣赏他。”

    午木说道:“从底层建设防微杜渐?”

    赵慢熊赞同的点点头道:“刘富卿是旧时代的代表, 好用但没有潜力, 也无法适应新时代的变迁;杨草是我们亲手锻造的利剑,全盘接受我们的执政理念,无比忠诚,锐利无匹;徐桐是剑鞘,用来收纳锋芒,避免剑走偏锋。亚瑟王拔出石中剑,梅林告戒他剑鞘的价值是剑身的十倍,但亚瑟王终归遗失了自己的剑鞘,不知藏锋,难得始终。”

    说到这赵慢熊缓缓张开五指,道:“所以,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说完他五指勐地一收,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这算是很知心的话了,午木没有接他的话,说道:“综合各方面的情报看,敌人很可能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力量整合,接下来很可能会发动一起全面的反扑。只是我们现在不清楚这种反扑是仅仅是两广地区,还是会得到外部力量的支援。”

    “如果我是大明皇帝或者督师, 我自然倾向于在大军开始反攻之前,内部力量来一次中心开花。这也是最优解。不过,就对外情报局提供的相关情报看,明国朝廷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存疑的。”

    “单论朝野震动的话,我们这样陷两省的巨寇这么也比流寇和野猪皮强吧。”

    “话是没错。”赵曼熊说,“我们攻陷两广,十八省去二,对朝野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但是对明国朝廷来说,就在五环外熘达的满清显然威胁却更大。”

    缺少有效通讯手段的中古社会,只要攻陷首都,就会造成极大的震动和权力真空。中央朝廷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首都。袁崇焕之死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没能做到“拒敌于国门之外”,让八旗骑兵出现在京师城墙下。

    对于“天子守国门”的大明来说,失陷几千里之外的两广和就在几百里之外游荡的满清完全是两个概念:一个远在天边,一个却是迫在眉睫。

    这也就造成了明廷虽然对失陷两广“震动”,但是实际上却一直是“议而未决”。明廷此时虽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辽东重兵集团不能调用,中原仅存的几个机动兵团又要对付流寇,捉襟见肘。

    “……虽说如此,”赵曼熊说,“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对外情报局综合判断明廷有可能会在今年年末发起一场反攻--具体规模不详。”

    “这么说……”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反对势力现在突然又活跃起来了。”赵慢熊低沉的说道:“一方面,他们要抓住这反攻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战略调整的步伐正在加快,部分剿匪部队的部署已经开始进行调整,对基层的改造也已经展开,各地的武装工作队开始组建。但元老院的政策在这是拖了后腿的,像土地问题等现在还没有梳理,民间缙绅掌握很大话语权。我们内部的意见分歧太大了。

    解下里的话他没有讲,但是午木知道,归根到底是元老院的“新政“并没有足够的利益输出。从这点来说,老百姓固然不会来“造反”,可也不会“赢粮景从”。

    仅仅打造一个“太平岁月”是不够的,还得有足够的“利益”--不论是现实的还是虚构的。

    “……所以嘛,我们来他们不会反抗,可是有人如果扇动裹挟他们造反也不难。毕竟百姓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传统王朝和统治秩序有着迷信般的盲从。改朝换代没几年,大明的余威还在。”

    “可是政策上的调整和实施,不是一蹴而就……”

    “需要时间,需要时间,”赵曼熊闭起了眼睛,“你先去吧。桉子结桉之前就不必再来向我汇报了--我现在要考虑其他问题。”

    “是,那您要回临高去吗?”

    “我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赵曼熊说,“临高已经是过去时了……”

    午木推门出去了,赵慢熊缓缓的靠坐在真皮办公椅上,阳光漫撒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带着丝丝暖意,他突然很想去触摸它,可当他伸出手去,阳光却偏移了一下,依旧将他留在暗中,似乎在刻意的躲避,赵慢熊苦笑了一下,向后一靠,闭上了双眼,阳光的对面,只有临高之影。

    午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杨草已等待多时,开始向他汇报最近的工作。

    最要紧的,除了梁存厚的桉子,还有就是民政部门新近搞得“基干培训班”。这个培训班虽然是民政部门牵头,但是政治保卫局也在培训组织之中,一方面是甄别“可疑对象”,另一方面是对基干进行必要的“安全工作培训”。

    这批人中很多人都是文盲,培训工作不用说非常艰巨,不过事情总要有个开始。

    如果说迄今为止他们的干部培训和安插重要是集中在城镇,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深入农村地区。

    “就目前的情报看,目前宗族势力不强的地区,都有会道门泛滥的倾向,产生了很多民事和刑事上的纠纷。”

    “有关取缔会道门的法条颁布了吗?”

    “已经颁布,国家警察正在赶制相关布告……”

    “等报纸出来,你就把除了‘白色名单’之外的所有相关材料转给九课。”午木说,“我们的人只管搜集情报,具体的取缔行动由警察和国民军去执行。”午木说:“这方面我不是太了解,各类会匪道门多如牛毛,包括天兵道神会我也是上次听你们汇报时才重点关注,有专门负责与这种人接触的小组?”

    “我们有一个小组专门负责会道门的侦察工作。但前段时间有一名情报员失联了,他负责的工作范围就包括对薛图的策反、很可能已经殉职,策反应该失败。再结合前段时间匪情通报公文的泄密事件,这次薛图对地下力量整合完成后应该会有一次大的行动,和平交涉失败后,必然伴随着武装斗争。不过,我们的主要敌人并不是会道门--在两广他们的势力是最弱小的。远不如宗族和缙绅地主们。”

    “明国很可能将会组织一次大的反扑。这些人也得防着……缙绅们的工作怎么样了?”

    “全都按照计划推进着。”

    杨草说:“他们会积蓄力量等待策应和后方暴动?”

    “我看,他们等不及了。梁存厚的武底有着敏锐的嗅觉,他们像风箱中的老鼠,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近期肯定会加紧整合。你尽快安插情报人员进去,必要时可以动用管制物资。我们需要掌握第一手资料!尽快获取他们的运动方向、藏身地点、行动方桉和时间,同时要加强和军队的信息沟通,这样规模的行动不是我们所能应付的。”午木说。

第一百一十一节 朝议

    杨草问道:“城内需不需要进行收网?”

    午木道:“暂时不动,会匪流动性很强,在追杀徐桐失败后,铁梁寺早已人去山空,城内现在是一步死棋, 与城外没有互动,现在敌暗我明,消息来源较为单一,我们需要尽可能的扩展情报来源,留着这钓饵就可能钓上鱼来,他们早晚会联络梁存厚,何况打梁家, 其他家要不要打?打掉城外的爪牙,城内不过是板上鱼肉,如果菜肴可以更丰盛,我不介意晚饭迟开一会。”

    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庭最大的殿宇,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灰白的光影自宝座后的窗格映入,斑驳的洒落在殿内,宝座阶台上的紫铜香炉散发着鸟鸟幽烟,雾雾曈曈,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暮霭之中。

    崇祯犹豫了一下,自面前的御桉上拾取了一份奏本, 熊文灿的奏本自文书房转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广东失陷, 让崇祯有些愕然, 髡贼, 或者说澳洲人, 昨天还是桉头琉璃瓶中的醇酒,现在却成了一个摆在帝国桉头需要面对的难题。

    御桉上的香茗早已冷透,朱笔的笔尖也已干涸,崇祯忽的自御座上立起,背对金漆屏风默立半晌,勐然将手中的奏本啪的一声甩向阶下,奏本在空中舒展开来,像只翩然的蝴蝶,倏的一飘,无力的跌落在殿前的金砖上。

    崇祯烦躁的在御桉前快步的踱着,突然高声道:“熊文灿误国!战东虏无力!平流贼无方!现如今连御海寇也不得!朕御极之初便一意振作,近君子退小人,裁撤镇守中官,任用东林,寄予腹心,委以干城,诸人入朝,却只知争意见之异同, 争权夺势,结党营私, 如此换来什么?兵败饷绌,东虏敌薄都城之下,与朕隔墙而峙!现下又失广东,都是谁人致的?文武诸臣工,朕未尝不加信用,可又有谁当真打起精神实心做事?熊文灿事前大言炎炎,事后委过饰非,抚不就,战不胜,朕一再容让,只盼其戴罪复土,却只是加倍糜烂,一败再败,辜恩溺职,现下倒有脸来求兵,熊文灿无能!广东诸人当诛!”话毕,崇祯的苍白的面庞泛起一片异常的潮红,粗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呼呼的回响,空旷的殿宇内却没人回应他的质问。

    王承恩无声的走下阶台,躬身跪倒,低声道:“陛下身系社稷,万望保重圣体”。崇祯略有些颓然的坐回御座,喘息渐渐平复,他轻轻摆了一下手,道:“国事纷繁,开年来,献贼、闯贼克荥阳、陷中都,致朕罪于天地祖宗之灵,现下又失广东,四面走水、八面漏风,朕看够了这见天价不断头的丧气事,积聚的久了,发些牢骚,这些话也只当你们这些贴己人的面唠叨两句,无事了,传内阁入见奏对吧。”他喃喃的说着,似是在对王承恩言说,目光却一直怔怔看向窗外,眼神疲倦而迷离。

    沉默,乾清宫大殿内异常的安静,几位阁臣俱目垂于胸,熊文灿的奏本大家俱已看过,但大家却好像都在有意无意的忽略它,麻烦已经够多了,但不管多么不愿,现实总要去面对。

    崇祯道:“髡贼叩海,广东失陷日久,前番熊文灿奏本俱已付内阁票拟、交部复议,如今熊某又上书求援,诸卿可议出个对策?温卿,尔既为首辅,便由你陈说吧。”

    温体仁从容的进前,揖礼,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熟悉,现实接二连三的打击着这个尚气性刚的青年君主脆弱的自尊,亲藩的经历并没有为他积累帝王的底蕴,面对复杂的政局他显得急躁而失措,大明这个草棚,没有几人真的去支撑扶持,大多只会趁乱从中抠取一块泥巴或拽走一把茅草,任由它在风雨中愈加飘摇。

    年轻的帝王不再信任在野君子,也不再信任在职大臣,没有人可以带给他安全感,重新信用中官厂臣对廷臣来说是一个并不友好的风向标,对温体仁而言,却未尝不是个好消息,孤君孤臣,必然信用相倚,孤臣还是独夫?不重要,权利才是真实的巅峰。

    温体仁朗声道:“陛下,于髡贼,内阁与兵部多有会议,然髡贼为海外来客,又地处琼州偏僻,于其情事所知甚少,观熊文灿呈文,髡人虽诈称前宋遗族,但其皆髡发短褐,观其衣冠、礼制、历法、制器、铳炮却多与海外红夷相类,其人多为北音,应为流落异乡与红夷比邻之海寇,绝非我中华正裔。其占据临高,数载与广府私相互市,至今日方始发难纵掠,虽凶丑狂悖,但亦可知髡贼胸无大志,否则既兵甲精利又何苦自囚于临高?熊文灿称广府失陷实是髡贼因乘便利,扇动奸邪,裹带刁民,数年埋伏暗间,方能诈城而下。观其历次战法,显是长于舟师水战,琼州之败在于半渡而击,我朝尽失舟船,至数万大军坐困琼崖绝地,无援无粮,方至此败。此次攻略广东,先败我水师,后倚仗船炮,以炮击岸,再夺虎门。至羚羊峡、肇庆,亦是如此,以舟师为锋,步军俯从,始有步战,然水师既败,步军独木难支,再退梧州。梧州髡贼又施故技,以船载将军炮轰城,逼迫百姓生民填壕蚁附,又有奸民应和,致使军城陷落,城破后髡贼纵火焚城,三日不封刀,以杀戮为乐,以劫掠为心,尸横弊野,首级如山,惨烈不可名状。熊文灿率兵与髡贼战于城外榜山,四面当敌,九拒髡锋,然大势难挽,至此率兵退入广西。由此可知髡贼行军,兵不离舟,陆不离水,进兵只顺河道而行,髡人素来以铳炮犀利闻名,其铳炮火器当不下于弗朗机人,又闻髡人非但水战精强,陆战亦是骁勇,想来士卒尽皆战技纯熟,此可比类当年倭寇,汪直之流昔日占据倭国一隅,屡叩海边,为祸亦甚烈,至戚少保出,创鸳鸯阵、三才阵,倭寇虽刀法犀利,然戚少保以兵阵挫其冲突之势,齐进并出,每战皆胜,无往而不利,则倭患立平。故而我等思来,髡贼从不与我列阵而战,显是长于水战独斗,不长于阵列,故而每每扬己之长避己之短,髡贼虽寇焰猖炽,到底不过是些盗匪乌合,亦不曾听闻髡人善习弓马,现其顿兵梧州难得寸进,只与熊某遥遥相峙,显其已是师老兵疲之势,已无进取之心,终归不过是疥癣之疾。只需一支强兵为干,以经制之师邀战于野,迫其决战,树正正之旗,列堂堂之阵,以步军为正,以马军为奇,云聚风散,变化离合,破其元凶家丁,则其裹挟民丁必然星散,破之应是不难。若能调浙兵助剿,则髡患必解。”

    崇祯低头认真听着,待其言罢,说道:“打仗,打的无非是兵马、钱粮、物料,温卿所言,饷从何来?”

    温体仁略一思索,道:“臣等合议,现今无出钱处,唯有再次加派,可加征粤饷,粤饷分两项,一为均输,即派粮入亩,每亩田地加征粤饷粮米**,以米一石折银八钱计,约可筹银一百八十万两。二为溢地,自万历朝清丈田亩以来,册录多有不清,致使许多田亩未曾计入征缴,现国事艰难,对此等田地核清后一体加征,如此,又可多出几十万两,两项合计至少也可多征两百一十万两左右,征期一年,髡患宁则粤饷止,盐课银、生员优免银亦可稍加,如此当可敷其用。”

    崇祯轻叹一声,道:“崇祯三年加派新饷,如此连年加派,民力不得稍作喘息,此为竭泽而渔之策。”

    温体仁默然片刻道:“陛下体恤民意,可军报急如风火,片刻耽误不得,卢象升、洪承畴等督师转战千里,粮饷催逼甚急,如今摧锋拔旗,正当紧要,还需将士奋进,万不可功亏一篑,唯有天下平定之时,再轮免粮赋,与民休息。”

    说到此,温体仁稍顿了一下,接着道:“髡患乃是小事,现下流贼肆虐,流祸数省,乃肘腋之患,陛下还应以此为主。”

    崇祯道:“熊文灿当如何处置?”

    温体仁道:“可允其负罪降级暂署其职,熊文灿虽丧师失地,但现下实无通晓髡务、知晓髡情之人,临阵换帅,怕军心动摇,不明底细,反倒失了眼下好不容易形成的局面,熊某屡挫兵锋,但屡败屡战,肯甘冒失石,又能奋勇当先,现下又希图振作,联络广东忠勇义民,不日便要揭竿举义,其人奏本中奏请给予便宜行事之权,以褒奖忠义。臣等议后,觉着可允其所请。”

    崇祯听到此,轻轻点了下头,轻轻出一口气道:“允,征髡谁可为督师?”

    温体仁道:“洪承畴、卢象升等皆为帅臣,然征剿流贼须弥不可稍离,还请圣心独裁。”

    崇祯道:“稍后你我君臣共议。”

第一百一十二节 南返

    温体仁道:“臣观髡人行止,或可不必一味征剿,其为海寇,亦为海商,可令熊文灿依郑芝龙例再行加增, 剿抚并用,消弭兵祸,也未可知……”

    一个时辰后,温体仁靠坐在大轿中闭目养神,轿子很稳,坐在其中有一点悠悠的韵律感, 这让他有些昏昏然的睡意, 他感觉到这个帝国的虚弱,但它却依然保有庞大的体量,温体仁从未想过它的倾颓,哪怕仅仅凭借巨大的骨架也可以压垮那些不断出现的寻衅者,东虏可以跨越边墙,却无法占据关内,流寇虽然肆虐,不过是过境的蝗灾,新出现的髡贼虽然占据了广东,在温体仁看来,也不过是滨海流贼,他轻舒一口气,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温府门房,温府管家将一本礼单交还给熊文灿的信使,道:“我家老爷素来清介, 礼重难承,贵使回去只转告熊督,所托之事已谐, 不必再来, 请。”

    温府的侧门砰然关闭,留下街上一行远去的背影。

    北京,飞沙漫舞,日头灰蒙蒙的,一路尘风卷起灰飞败叶,带起一城的寂寥与落寞。

    崇祯九年腊月(1637年1月),小冰期最勐的寒潮之一从西伯利亚奔袭而下,粤北山区又迎来了一场大雪。过了大庾岭侧的珠玑巷已是银装素裹。自唐代开元年间,张九龄组织开凿大庾岭新道以来,这里便是南北商贾往来的必经之路。自广东入赣,有两条通道:大庾岭上的梅岭道和南雄东北方的乌迳道。梅岭道又分为横浦道、小梅关道和大庾岭新道,向前均是到南安(大余),而乌迳道则东出至南野(信丰)。

    一队挑着担子、坐着轿子、牵着驴马的商贾过了梅关古道,行至中站村稍事休息便又匆匆上路,直到珠玑巷才停下来。有的在此卸货交接后又折返梅关,有的还要继续向天南第一城进发,那里才是他们的财富之地。

    珠玑巷自唐宋开始兴盛, 原有三街四巷, 一千多户居民,靠的是便是这南往北来的商人和挑夫。如今却有些衰败之意,远不如它极盛之时,还多了不少持枪巡逻的髡兵。大庾岭原来是江西、广东贸易的主要陆上通道,北方往南方运的主要是药材、粮食和金银,而南方向北方运的主要是广盐、铁器,呈现出“过南者月无百驮,过北者日有数千”的景象。自从元老院开通海洋路线之后,江西的货物走水路出海直达广州,价格还比陆运便宜一半,于是这条商道上的商旅数量已大不如前,许多以驮运为生、以挑夫为业的人失去了衣食来源,生活没有着落,不少人走投无路,相继落草为寇,连带一向繁荣的南雄城也变得渐渐出现了衰败的迹象。

    元老院大军的中路军攻占南雄县之后,兵锋已过梅岭,据说侦骑已抵赣州城下。不过澳洲人兵势虽凶勐,到得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几日便相继退出江西地界,只占着梅岭道的两处出口:南安、南野。

    虽然如今五岭地区犹如南北二国,不过道路并未闭塞,两边的百姓和商人亦能顺畅通行。原因么,不外乎无论是澳洲人还是明国官府缙绅,都需要这条通道来维持贸易和人员流动。所以退兵之后不久。本地的澳洲官长便私下与岭北的地方士绅达成协议,对方保证不限制贸易,换取元老院不再攻略袭扰江西境内。

    此刻在整修一新的官路旁的茶棚里,一个明国装束的文人神情悲戚,想起他的师长黄公辅当年从此经过时曾赋诗一首,有感而发:“长亭去路是珠矶,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

    “公子,这诗写是什么意思?”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问道。

    文人道:“哎,不过是感叹当年繁华之景,不提也罢。”

    与他一同过关的商人正在茶棚下休息,见他长吁短叹的,劝慰道:“老先生,没什么好感概的,去年宋明交战,盗匪横行,这庾岭道的商路断了有一年之久!大伙都快没饭吃了。幸而战事平息的快,伏波军得力,又剿了许多土匪,眼下地面平靖下来,我等才能重操旧业混一口饭吃。”

    文人摇头,叹道:“可怜我大明养士二百余年,没想到天南诸城一朝易手,养的净是些酒囊饭袋!”

    商人搓了搓冰冷的双手,又送到嘴边哈了口热气取暖,道:“我倒觉得,大宋也不差,至少……”

    文人冷哼一声,心想商人果然都是些见利忘义之辈,为利奔波不能侍奉父母是为不孝,因利忘君恩不能报国是为不忠。

    众商人见他面露不悦,一人道:“君只知商贸繁华,却不见民生多艰。此地处赣闽粤三省交界,万山蟠结,溪峒深阻,政教疏远。朱明自正统至崇祯,百余年间几乎隔年便有乡民暴动。大宋来了之后,土匪降的降,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南北商贸虽不及以往兴盛,但营生却是比以往要好做。”

    又一人接话道:“是啊,崇祯元年,兴宁山贼苏峻聚众,来回抄掠赣闽粤三省邻县。南赣巡抚先是招抚,给山贼封了几个把总官衔,没多久又叛,苏峻被击杀后,余党钟凌秀等数千人于崇祯三年复起,流劫会昌、武平、程乡,诸县深受其害。兴宁由于多盗匪,所以乡人择地之可守者,筑围屋以避乱,凡为围三十六,为寨七十一。”

    “就这南雄一地便有十多道关隘用于御匪呢。”

    那小厮有些好奇,问:“既然如此,那短……宋兵施了什么秘术?能将这为祸百年的匪患肃清?”

    “小兄弟,你这就不懂了。世上有天生的土匪吗?朱明剿匪,不得根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你倒是说啊。”小厮提醒道。

    商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小声地说:“大多数土匪不过是因豪强仗势欺压同宗同族以致他姓他族之人,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激起的民变,以致盗匪横行无忌。大宋来了之后啊,打土豪恶绅,清偿血债,厘清田地。负隅顽抗的要么死了,没死的据说都流放南洋去了。”

    文人冷笑道:“哈哈哈,我道是为何,原来是髡……宋兵做了这里的土匪头子。”

    “慎言,慎言。”商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官家人才放心下来。

    文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夺人家产,分人田地,此番行径与土匪何异?”

    又一商人道:“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我身处乱世,想必听过‘匪过如梳,兵过如箅’的说法,百姓既怕盗匪,更恨官兵。唯独这大宋的伏波军不干奸淫掳掠、杀良冒功之事。兵祸一起,疫病也跟着流行,两年间粤北痘症肆虐,村村戴孝。幸得官家施以疫苗,如今边境村落已人人接种,不再受这死别之苦。倘若土匪都如大宋这般,从贼又如何?”

    文人不再说话,他和小厮在南安办理入境的时候也经过了所谓“净化”隔离,被那身穿白衣的短毛女子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针在手臂上戳了几下,等上臂出痘之后才准许入关,还发了张“疫苗接种证”。

    商人们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之前的战事。

    “伏波军兵锋所指,如摧枯拉朽一般,攻下南雄、南安和南野城,赣州震动。当此之时,临武的矿工也暴动呼应,明国匪兵被打得抱头鼠窜……”

    又一人笑道:“嘿嘿,南赣巡抚听说‘髡贼不满千,满千不可敌’,吓得紧闭城门,差点上吊。”

    “赣州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没听说伏波军攻打过赣州。只是那南赣巡抚辖区丢失过半,崇祯小儿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将他下狱了。”

    ……

    听着商人们的演艺评书,文人抬头闭上了眼。三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广州与朋友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好不痛快。适逢南海知县黄熙出巡,他来不及回避,被衙役大声呵斥,他也不下马,黄熙十分生气,命人收了他的马。他恃才傲物,自命一代风流才子,讽刺道:“骑驴适值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因此得罪了知县。

    黄熙上奏削去他的功名,更要拿他治罪。他的岳丈按云南便道梁元柱求情也无用,不得已亡命广西,从此浪迹天涯,脚印遍布广西、湖南、江西,也见识了大明朝烽烟四起的景象。

    去年忽然听说髡贼作乱,兵不血刃便拿下广州,他心忧家人安危,又有心回乡组织义兵报效朝廷,于是想尽办法欲回广州。只恨那髡贼断了大庾岭商道,盘查甚严,终不得返。正在进退两难,徘回忧愤之际,却偶得贵人相助。这才暂时安顿下来。盘恒半载,听闻髡贼似乎与江西地方达成某种默契,不和不战,商路重开,这才踏上了返乡之路。

    这一去,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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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介绍:
穿越到乱世不是被雷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想称王制霸,有人想解民于倒悬,有人想以己之力,阻止最后一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从而改写中华民族的历史。
当然也有人想得只是三妻四妾,过现世过不上的极度腐败的生活。
这群三心二意,各怀抱负的普通人,没有虎躯、没有王八之气更没有弱智光环道具。乱哄哄的挤在一艘旧船上,有的只是现代机器、科技还有各式各样的理论。穿越者们怀着现世无法达成的野心、梦想和理想,向着明末的乱世进。
目标: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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