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节 抽丝剥茧(四)
正是三月春光明媚,梁元福走在街上额头上不断的淌着热汗,让他的一张胖脸显得油光锃亮。他出来的时间是掐着点的,多待一分钟都有风险。因此不得不快步走路,僻静的地方干脆小跑起来。他一路快速地穿街过巷, 不时地停下观察着四周,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张惶而紧张,敏感而多疑。走过几个巷口后,梁元福拐进了条小巷,巷子里的一栋房子的屋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相貌猥琐的瘦高汉子见他过来,弯着腰,谄笑着迎了上来,先打躬作了个揖,又上来拍掸着梁元福衣袍上的灰尘道:“梁管家,您老人家来的较往日迟了些,乏累了吧?来、来,刚好的凉茶,快进屋里喝两口,凉快凉快。”
梁元福也没答话,直入正房,自往桌上取了茶杯,咕咚咕咚连着灌了三杯凉茶,方感觉舒爽了些,瘫在椅子上略喘口气,对着紧随进屋的瘦高汉子道:“于老三, 你又不是不知,梁家门户森严,自澳洲人进了城, 更是关防紧密,外、内院昼夜上锁,无有府内的醒事牌, 各色奴仆人等一律不得擅离,我这内院管事更是须弥离不得,这内里外头的多少差事等着我去伺候。”
说完叹了口气,道:“唉,家中老母病重,遍寻良医不果,家中弟、妹束手无策,只言求告于你寻些澳洲神药,哼,你却不买情面,只情推脱,我那弟弟万般无法求到了府上,要我出来探病,主家心善,感念我兄弟诚孝,方允了一月之期。你也知道,自梁公子与澳洲人冷了情面,府中诸人若是发现有与澳洲人私下关通者,拿住了轻则一顿板子。重则被破门除籍,梁府赏赐的银钱、家宅、田土一体褫夺,净身出户,这是实在逼得没法,若不然哪个来寻你。”
说完,便急切的问道:“于三,东西可有了吗?”
于老三见他相询,换了一副愁眉苦脸,为难的说道:“梁管家,您老也知道,这澳洲神药最是难得,便是润世堂和省港总医院也总是断顿儿,至于其他各家,更是连个毛渣也见不到,您寻的这疟疾药更是稀少,这全广州的这个配、配额也都不足,我一个下九流里厮混的游手,哪有这般本事。”
梁元福听了不由心下火起,怒道:“净说这些屁话来敷衍老爷,没有东西你约我出来作甚,消遣我吗?再说谁不知你钻天猴于老三上通九天下通九幽,原来大明天下时府衙各部便都拿不住你,如今又与澳洲人搭上了手,都传这广州城内这澳洲神药唯你有门路能搞到,我也不与你闲扯,你只消开个价出来,我定不亏了你的,再要推脱,老大耳刮子便打将过来。”
于老三眼珠一转,嘻嘻一笑,道:“梁管家息怒,您毕竟是大门槛里的人物,这手面到底不同,体面的紧,不过这事我委实也是无力,再说老夫人这寒热病怕是也未必对症,寻常庸医也难明这澳洲的医理、药理,若胡乱用了倒怕吃出毛病来。可巧不巧的,俺识得一位真有本事的,广州城内都唤作王先生的便是,却当真是手眼通天,不但能搞来神药,便是请澳洲医官、入诊澳洲太医院怕也使得。”
梁元福一听,睁大了眼睛,道“当真?可与我引……”话到半途又犹疑起来,道:“这人怕不是跟澳洲人有什么瓜葛吧?”
于老三不由嗤笑一声道:“梁管家,你又要吃鱼又不要沾腥,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再说这广府如今乃是澳宋的天下,又有哪件事是不与澳洲人沾边的呢?您老好造化,今日正巧王先生来寻我办事,您老且宽坐,稍待片刻自有分晓。”
梁元福听了不由心下不安,迟疑着站起想要离去,却又舍不得便走,存了一丝指望。刚踱至院内,正自进退不定之时,就听门外一阵叫门声,于老三嘿嘿一笑,道:“广州地面邪,说谁谁就到。”说完快步出去开了院门,便见一顶二人小轿颤颤巍巍抬了进来,轿旁紧随两名从人,一看便皆是精悍之辈,待小轿落地,前轿杠点地,轿夫向左侧一闪,旁边一名从人一挑轿帘,一个三十许岁的汉子自轿内走出,此人头戴方巾,身穿蓝袍直裰,颌下三缕长髯,方头正脸、身形伟岸,着实生的好皮囊,一见便似为之气夺。
于老三紧走几步上前作了个揖,随后踮起脚尖轻声在那人耳畔低语了几句,那人略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大步直入正堂。
一名轿夫将院门随手关了,栓上,随行几人散开四下站了,看似无意,却将小小院落几处门路尽数封死。
梁元福心下渐觉不对,满面狐疑的看了屋中那人一眼,接着转过脸来看着于老三。
于老三笑着迎上来,虚比一下手势,道:“梁管家请,这位便是王先生,您的事全要着落在他老人家身上。”
梁元福犹豫地走进了屋内,忐忑的坐在了那人的右首,不时偷看那人一眼。
化名王先生的徐桐落座之后并不急着与梁元福说话,却对于老三点了下手,道:“老二,换壶热茶,就用上次我拿给你的叶子。”
于老三也不答言,自提壶去了,不多时便沏了一壶热茶来,为屋内两人斟上,退立到门外,轻轻掩上了房门。
徐桐微微一笑,道:“梁管家,这是澳宋名茶,云母山乌龙茶,回味最是悠长,请。”
梁元福小心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口中苦涩,喝进嘴里味同嚼蜡,却什么味道也没尝出。
看着眼前魂不守舍的梁府内院管事,徐桐知道自己今天是在孤注一掷的冒险。杨草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设法“拉出来”,发展出内线来。他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番了。
若是今天失败了,损失一个潜在发展对象就罢了,打草惊蛇的后果更是难以预料。他都能想象得出万一失败那个吞云吐雾的女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又会如何撰写报告了。
但是这险还是要冒一冒。
徐桐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老二将事情都与我说了,事情不算太难,却也不易,成与不成全要看梁管家的心意了。”
梁元福听了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躬身一揖道:“家母病重,每日夜间彻夜发冷发热,为人子者见之痛若刀绞,我兄弟遍请广州城内名医,尽皆束手,若王先生真有此门路,能寻得澳宋太医院的疟疾灵药,鄙人定当知恩图报,财货田土无有不应,还望先生体谅我兄弟一片纯孝之心。”
徐桐道:“钱财乃是小事,梁管家不必挂怀,只要梁管家肯帮我一个小忙,老夫人之事王某自当尽力。”
梁元福立时心便悬了起来,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道:“不知是何事?”
徐桐道:“只消将梁家内情摘紧要的说于我便可。”
梁元福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警惕的倒退了一步,道:“王先生可是要我当细作吗?某虽出身仆役,操持贱业,可忠义二字却也识得,梁府待我梁家恩深似海,卖主求荣之事我梁家万万做不出来,家母若知晓此事想来也定不会应允背主求治,必会宥恕于我,王先生,方才的话便当梁某从未言及,告辞。”
说完抬脚便往门外走去,刚推开门,于老三便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道:“梁管家哪里去?”梁元福色厉内荏道:“于老三,你竟敢拦我?你要做什么?广府朗朗乾坤岂容尔等撒野!”
于老三皮笑肉不笑的道:“梁管家,您与王先生尚未谈妥,怎能甩手便走?总要谈出个子丑寅卯,再走也是不迟啊。”
梁元福有心使强硬闯,却见那四个从人、轿夫慢慢聚拢,将他围在中心,其中一人缓缓撩起袍角,腰间漏出一个弯柄来,梁元福久在街面行走,立时便认出那是澳洲六星连珠手铳。
梁元福心下一片冰冷,立时便知这些人只怕就是澳洲人的锦衣卫了,僵立半晌,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正堂屋内重又坐回徐桐右首。
徐桐仿佛并未看到刚才的一幕,只稳稳地安坐,端着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撇去杯中浮叶,沿着杯沿喝了一口,徐徐道:“梁府在广州繁衍已有十余代,梁管家一门在梁府子继父业任内院管事也已有四代了吧,到你这里应是第五代了,梁管家想来便是家生小子那类人了,当年你家高祖本姓刘,卖身入梁府才改姓的梁吧?”
梁元福只是低头不语,毫无反应。
徐桐也不以为意,接着道:“梁府书香门第,屡出高才,出仕为官者众多,你梁管家一门附为骥尾之蝇,恃强凌弱为自家攫取好处,这些都是有的吧?你梁家在梁府虽身为奴婢,出来却也算得一方土豪,背靠梁府倚官仗势,积四代之威,在乡下设府置地,使奴唤婢,行事肆无忌惮,当也算得欺压乡里的一霸了。”
第八十四节 抽丝剥茧(五)
梁元福似乎身子动了动,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桐继续说道:“一人得道,当然是鸡犬升天,梁管家,这些年, 你家在广州也是威风的够了。”
梁元福心下一颤,身子哆嗦了一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呢?鸡犬又当如何自处?威风的够了,也就是说威风到头了,心念至此, 梁元福心中不由乱成一团。
看到他身体轻微的颤动和脸部肌肉抽搐,徐桐心想:有门了!
一开始他们设想的“拉出来”的法子是“市恩”,被选中的发展对象都有各式各样的弱点可以针对。但是他们查询了这些对象的具体情况之后就发现,靠市恩是无法实现目标的。
梁家对这些人的“恩情”超过了几代人。可以说几代人都在梁家手里当差“承恩”,不但有有深厚的利益捆绑还有大量的人情承载。根本不是元老院几句话或者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哪怕是现在有救命之恩,也大不过梁府的“累代恩情”。
既然不能让他们“承恩”,那就只有反其道而为之。
梁家这条船再大再好,真要面临沉没的风险的时候,能让全家与主同殉的,大约也不会太多。特别是那些攥取了大量好处,有了自家小船的人。
徐桐缓声道:“梁管家,梁府于我澳宋初至之时屡伸援手,我们铭感肺腑。现在,元老院君临广州, 我澳宋自然也不会忘记老朋友, 但这老朋友却似乎并不欢迎我们,但我们从未为难于梁府, 为何?因为我们还念着旧情,我们还在给他机会, 我们还在盼他回头,但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大门也不会永远敞开。”
说到这,徐桐轻抬左手,比出食、中二指晃了晃,于老三见了立刻从怀中取出圣船,抽出一根夹在徐桐二指之间,划燃火柴点着,手一挥晃灭了余火,又悄没生息的退了出去。
徐桐轻轻吐出一口白烟,他的脸孔渐渐隐没在弥漫的烟雾中,梁元福看不清他的表情,这让他显得高深莫测又不可捉摸。
徐桐接着道:“梁管家身为内院掌事,深得梁公子信赖,想来诸事多有倚重,我澳宋有一句话,叫权责一体,掌了权,这罪自然也就得受着,想来身为内院管事,梁府近年所行之事你也略知一二,事情轻重,你自己也掂量的出来,若有不可言之事,你梁管家一门自然身涉其中,要知道墙是挡不住风的,前些时魇镇邪祟之事便真的只有幕前那几个丑角吗?近些时广州内反宋之言暗盛,是何人推波助澜?勾连四乡缙绅、刺探澳宋政事军情意欲何为?这些事于篡明是何等罪责,你也知道,只不知到时,这压轴大戏的主角要用几颗人头来填这深坑呢?”
略顿了顿,徐桐接着道:“梁府于你家恩义深重,但真的值得你一门三代几十口的前程吗?梁管家仁孝,想来必不忍见老母病榻之中忧心子孙,何况现下梁府恶行不显,尚未铸成大错,便是事发亦有回旋余地,虽不免散财破家,但我们也会不为己甚,我澳宋一向功过两开,念着往日功劳和情面,必不至大兴牢狱广肆牵连,说起来梁管家这也算帮梁府悬崖勒马,全了梁府的恩义,为梁府留存传承的血脉,自古财不斗势力,莫要待到事不可回之时才做决断,届时杀剐存留,怕便由不得你了。”
梁元福后背踏湿一片,低垂的府绸袍角轻微的抖动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徐桐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梁元福,道:“若梁管家深明大义,我澳宋自不会亏待于你,有什么条件,梁管家自可言明。”
梁元福躲闪着徐桐的目光,许久终于讷讷地道:“我梁家于梁府世代为奴,依托梁府,若、若真的……日后以何为生计?”
徐桐嘴角露出了一抹微微的笑意,缓和了语气道:“三条,一、保留你全家私产,过往恶行不予追究;二、给你梁家一个环卫局管理岗和一个普通岗的正式编制,培训后即可上岗,虽月钱不多,但确是真真正正的皇粮;三、你母亲治疗所需要的药物全部免费提供――我告诉你,这疟疾的根子不易去,要吃上那么一个阶段才能断根。”
梁元福踌躇道:“这、这只有两个岗位,我梁家上上下下几十口……”
徐桐突然冷哼一声,厉声道:“梁管家,你可要认清自己的现状,此事过后莫非你还想过那使奴唤婢、锦衣玉食的日子吗?莫要忘了你这是将功折罪,不要得寸进尺!”
梁元福一个激灵,又沉默了下去。
徐桐缓缓站起,走到梁元福身侧,说道:“梁管家,我澳宋有一则小故事,今日说与你听。”
梁元福眼神茫然的看向徐桐,怔怔的不知所以。
徐桐沉声道:“一日,两个猎户进山捕猎,行至半山,忽闻林中一声虎啸,一个猎户丢下重物返身便逃,另一猎户见状说道,这下山之路只有一条,虎快而人慢,追上只是早晚之事,你那般奔逃又有何用?逃走的猎户边跑边说道,我不必跑的快过老虎,只需快过你便成了。”
讲完故事,徐桐缓缓俯下身子,在梁元福耳畔轻声道:“梁管家,显然,你跑的,并不快。”
梁元福猛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徐桐,心中猛地崩裂开来,他突然明白,其实他说或不说,甚或证据有或者没有,其实都不重要,对这事的结果都不会有丝毫的影响,而一旦他失去利用的价值或在梁府事发前没有及时投靠,他与他的家族必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梁元福好似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他的身体弯地越来越低,像一只炒熟的虾子,冷汗在他的脸上涔涔的流下,在他的脚边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徐桐不再看梁元福,从容的坐回座位,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静静地等待着。
梁元福的内心在剧烈的天人交战,但长久主仆分际的惯性让他抖着嘴唇,磕磕巴巴的下意识说道:“人、人不可辜恩负义,我、我……”
徐桐沉默了片刻,突然用力将盖碗茶猛地墩在了桌案上,茶碗的碗盖咚的一声高高跳起,掉落在桌面上,像陀螺一样旋转着,茶碗内的热水一下泼洒出来,溅湿了徐桐的衣袖,也打湿了梁元福的袍襟。
梁元福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徐桐,这时于老三快步进来,用帕子擦拭着徐桐的衣袖,而徐桐却看也不看梁元福一眼,只恶狠狠地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向院内走去。
于老三冲着梁元福大喝一声道:“梁管家,真要一错到底吗?”
梁元福猛地醒了过来,冲过去跪在地下紧爬了几步,一把抱住徐桐的大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嘶声道:“王先生莫走、莫走,小人、小人应了,只求王先生给小人一家老小留一条活路,王先生大恩大德小人永不敢忘。”说完不识个数地磕着头,徐桐停住脚步,一把将梁元福扶起,说道:“梁管家,不必如此。”接着向于老三使了个眼色,于老三立刻走上前来,托住梁元福另一侧的腋窝,扶着他缓慢的向屋内走去,边走边劝慰着:“梁管家,你这是何苦来着,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一家人便不说两家的话,自家兄弟凡事都好商量。”
梁元福落座后徐桐待他情绪稍稍稳定,温言道:“梁府之事,先给我随便说说。”说完冲院中打了个响指,一名随员快速走进屋内,自怀中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在下首坐了,开始记录。
梁元福神情有些萎顿,缓了一会终于开始低声供述道:“梁公子自炮打广州后,便使人秘密编写了一部书,叫做《天情广闻录》,这书不知有多少部头,但我猜少说也有整整一大书箱,编这书他从不肯用广府的书办,只派人从外地难民中招募士子,细细查了底细,择那身家清白可靠的调至广府,过个一年、两年便将这些书办阖家送回原籍安置,这些人之后便再无音讯联络,此书从不示人,我也从未见过,只隐隐听他说起……”
“梁公子在玉源社中有几个至亲好友,小人曾经听闻他说这便是他日后的文底……”
“前些时公子曾在一处外宅留宿,夜间我听他房中似与人说话,可怪的是我从未见有人进出门户……”
一个时辰后,徐桐停止了询问,他走到梁元福身后,轻轻的拍了拍梁元福的肩膀,低声道:“你看,也没那么难,是不是?”
说完向于老三道:“打盆水来,让梁管家擦把脸。”
梁元福抬起头,他从未感觉阳光竟然如此的刺眼,惨白的光芒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似乎整个天地都倒转了,他扶着墙,步履蹒跚的走出院门,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般衰弱而无助。
第八十五节 抽丝剥茧(六)
徐桐翻看着刚才记录的口供,头也不抬地道:“盯住他,不要让他出事。”
随员微微点了下头,走到院门前,向着巷口用三根手指轻轻扶了两下帽子, 立刻一个挑担的货郎在梁元福身后十多米外悄悄缀上,而一个闲汉在货郎东侧十多米外也默默的跟上,一行人慢慢的汇入巷口的人流中,后午的太阳灼烤着大地,耀目的阳光下,一切阴影都将无所遁形。
午木疲惫的坐在广州政保局办公室的沙发上, 轻轻用手按摩着颈部, 低低的抱怨着:“大波航运的船是越来越颠簸了,这帮船员以前是不是都开手扶拖拉机的。”
一名办事员走了进来,问道:“午局长,人到了,开始吗?”
午木原想休息片刻再开始工作,但是再一想眼下工作成堆,还是莫要拖延为好。当下无奈的点点头,说:“让他们进来吧。”
杨草与徐桐先后走了进来,午木用眼角余光斜睨了一眼杨草,午木每次见到这个女人都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她就像一块烤干了的硬面烧饼,平整、干燥、整洁却又让人难以下咽。而且,浑身都充满了香烟味--他不吸烟,也不习惯香烟的气味。
午木随手翻看着近期的工作情况汇报, 道:“坐吧。我和刘市长通过气了,他会全力支持我们的整肃行动,这个财迷老想着抄家。”说到这他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干咳一声, 道:“讲一下最近对梁府策反的工作进展吧。”
杨草点了下头, 坐下后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汇报:“比预想要顺利,我们收集了大量策反对象的个人资料,包括个人情况、性格特点、兴趣爱好、家庭成员、家庭困难、社会关系、秘密**,工作中我们先后争取到了十七个外围人员,经过筛选,我们又对有较大把握的两个重点目标进行了直接接触,全部成功,他们的代号叫珊瑚和沉沙,他们的个人资料卡在您手中的文件夹里。”
午木:“嗯”了一声,将标注着绝密字样的文件夹翻到了个人资料那一页。
杨草接着道:“现在梁府大部分人都对梁存厚与政府进行隐性对抗感到不安和疑虑,因为不会有人认为自己将成为胜利的一方,而当外部压力增加时,这种疑虑就会加剧,造成心态的失衡与动摇。事实上我们正是利用近期财税局对梁府账目的清查来实现这一目的,通过压力战术来营造一种草木皆兵的氛围,让梁府相关人员充满对前途的恐惧。这其实就是一个变形的囚徒困境,当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时,虽然知道如果严守秘密,可能不会有任何危险,但当他们知道或猜测可能存在其他告密者,并感到前途叵测时,一旦我们与其接触,为保证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他们采取的就只能是一种策略,那就是投靠,这些人同在一府却没有任何沟通与合作的精神,而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不确定的因素来掌握,何况是完全不确定的因素。”
杨草停了一下,突然道:“可以抽烟吗?”
午木有些愕然的怔了一下。
徐桐在旁边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她又熬夜了。”
午木无奈的摇摇头,说:“可以。但要注意身体。吸烟熬夜容易猝死。”
杨草旁若无人的抽出一支女士圣船点燃,摇灭了火柴,她的左手微微翘起,用食指和中指前端散散的夹着,送到嘴边,用嘴角浅浅含住滤嘴的末端,轻轻地一抿,在滤嘴上留下一痕淡淡的口红,袅袅轻烟中,飘荡着一缕异样的风情。
杨草顿一顿接着道:“这些仆从人员大部分是家中伺候梁家多年的老家人,全都是普通市民,长期在府内少与外界接触,虽然基本都会有一些陈旧的忠义思想,但见的世面少、心理素质差、抗压能力弱,一旦面对高压手段很快就会崩溃,这说明我们以前对梁府的内外关防看的有些高了,毕竟梁府不是一个机构,梁家梁家,再严密它也只是一个家,而我们在技术手段、人力、物力等上面占据着绝对优势。”
午木静静的听着,这并不让他意外,即便在21世纪对间谍的招募很多时候也仅仅是喝上一杯咖啡或者吃一顿饭,有时候一个广告甚至一封电子邮件就会招募到一个有价值的情报员,一个情报员每个月拨付五六千块钱就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
午木点点头,接着道:“讲一下获取的情报。”
杨草道:“珊瑚和沉沙都交代梁存厚在编一部书,叫《天情广闻录》,名字不过是谐音的小把戏,天情即天倾,从珊瑚和沉沙那里获取的综合情报看,应该是一部情报汇编,梁存厚从我们内部和各处获取的政治形式、工业规模、经济情况、外交往来、军事部署等信息全部进行了收录,珊瑚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部书,而沉沙说梁存厚几乎逐本的在页缝、行间对其中内容加上了个人见解和批注,可见其对这部书的重视。老实说,这让我有点吃惊,梁存厚能够拥有这样的意识,这样较为系统的、综合性地收集情报的行为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午木笑了笑:“没什么可意外的,梁存厚是最早和我们接触的人之一,他本人非常聪明,而且他对我们体系的力量有着比较清楚的认识,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这话不一定正确,但有一些道理,我们的敌人也在不断学习,也会不断进步,如果要学习那他肯定向最强大的学习,所以他的行为现在最像我们,如果我们故步自封,堕入窠臼,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那我们早晚也会被淘汰,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书我们能搞到吗?”
杨草轻轻摇摇头道:“这部书从编撰到保存梁存厚从不假手普通仆佣,即使沉沙也并不清楚保存的地点,只偶尔见他在书房批注,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居住的环境也不完全信任,综合分析这部书并不在梁府,但没有离开广州。”
徐桐补充道:“从我们掌握的一些情况看,书很有可能在那个叫月婉的妓女手里--也是他的外室。”
午木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巫蛊里找到那个小女孩子的地方?”
“对,就是她的住处。”徐桐说,“我们考虑设法在月婉的身边发展一个内线。”
午木思忖了一下,道:“重点盯一下这个,但不要轻举妄动,这么重要的资料不到万不得已梁存厚不会轻易将它毁掉,我们要尽量完整的获得它,如果被销毁,那将造成未来案件审理时关键证据的缺失,定罪时在法理上将会留下漏洞,也会为案件侦破后揭露士绅真面目的宣传工作造成很大障碍。同时这批材料这也是敌对势力对澳宋的首次大规模情报收集与分析,这在未来工作中具有重大的参考意义和文献价值,从哪方面来讲,这批文件都是非常珍贵的。好了,接着说吧。”
杨草继续说道:“珊瑚交代玉源社成员中几个骨干被称为梁存厚的文底……”
午木挑了挑眉毛,打断道:“文底?这么说,还有武底?”
杨草点了点头,说:“通过蛛丝马迹,我们也推测有这种可能,但现在掌握的情报非常少,也可能前期收集的情报在分析时被遗漏了,我们会组织对已有情报再做一次整理。如果这个武底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们的执行能力应该比较强,因为侦查过程中还没有相关信息突现出来。而且他们必然是一条独立的线,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交集,或者可能是与梁府有平行合作关系的反宋团伙。文底与武底的行事风格截然迥异,武底显得异常谨慎,如果他们能够隐蔽自己,那就说明他们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察觉了咱们部署的定点侦查,规避了咱们在梁府周围的几处固定观察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可能代表着会有明国的厂卫人员或前厂卫人员涉案,梁存厚本人也可能通过这些渠道对咱们的行动有所察觉,这可能为我们未来的行动带来困难。”
午木虚握着拳头,用二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的叩击着,梁府不再是问题,但新出现的情况让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似乎有点不可捉摸,午木沉思片刻,慢慢道:“我们要步步为营,让沉沙和珊瑚继续潜伏,看到什么汇报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刺探,保存自己,我们需要更多方面的情报来互相佐证,继续汇报吧。”
午木一边听着杨草的汇报,一边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魔方随手摆弄着,那是他无聊时活动头脑、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他盯着魔方上的色块,他知道,如果要把魔方六面复位,那他就需要看到魔方上所有的立面。
第八十六节 焚楼(一)
梁府东门外十余辆满载粮米杂物的健骡大车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停靠着,互相之间帮、辕相临,挤挤挨挨动弹不得,梁元福双手叉腰站在府门前一边申斥着办事不力的门子,一边指手画脚的指使几个门子疏通着道路, 牲畜的嘶叫声、车把式的吆喝声、门子的喝骂声交织在一处,门前一片嘈杂纷乱。串流不息的男仆将草袋装着的米粮、篓子装着的鱼鲜、大筐装着的果菜等物或抬入府仓、或搬入厨房,管事与庄头核对着上缴的账目,几个精于计算的小厮不停地查验着数目,不时的大声报出,账房快笔核销着出入账头,一切都显得忙碌而充满生气。
一个内院小厮快步走到门前, 寻到梁元福道:“梁管事,公子动问,只言前些时舅老爷说遣了人来,淘换了一块灵璧摆件,品相甚是不凡,说这次一并捎带送来,公子一直挂怀,只问到了没,若到了不必入库,只使人抬了直送至移文馆去,另叫舅爷遣来之人也一同随见。”
梁元福只一叠声的道:“到了、到了。”立时转身张罗,不多时便见两个健仆用大扛抬了一块二尺高的灵璧石与底座,与梁府舅家仆人,随着小厮奔内宅而去。
梁府大宅重墙叠院,每过一门小厮便拿出醒事牌与护院查验,随着一重重大门在身后关闭, 外面的喧嚣渐渐低沉, 最终完全消失, 寂静幽深的内院似乎隔绝了凡世间一切的纷扰, 让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行走良久,穿过书着“移文馆”匾额的月洞门,来到一处宽广的大庭院中,小厮引着众人将那灵璧石直抬入房中。立刻退了出去。此处服役的全是中年婢女,一个男人也不见。梁存厚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了立时上前,迫不及待的前后绕着看了足有移时,方自喜不自胜的笑道:“龙鳞层叠、沟壑蜿蜒、蟠螭骨立、浑然天成,此石大璞不雕,少了许多人工的刻意矫情,果是好物!舅父劳心了。”
说完冲那舅家仆人笑道:“舅父舅母可好?”
那仆人三十余岁,身高八尺,高大魁伟,相貌甚是敦厚老成,颌下留着一部短髭平添一份威势,听梁存厚相询,忙上前施礼,道:“老爷主母身子康健,只说想念公子,若公子闲暇请过府小住。”
梁存厚道:“自家亲戚,好说。可有书信?”
仆人道:“有的,公子请看。”说完自怀中取出书信递上,接着道:“另外老爷主母还有许多家中之事叫奴婢口传于公子,只是事多琐碎怕公子不耐。”
梁存厚笑道:“且不忙,今日无事,你慢慢说来便是。”接着冲廊下摆了摆手,道:“我这里不需伺候,你们且退出院去,我与他闲叙片刻。”婢女们应了声是,躬身而去。
梁存厚踱至门口,双手慢慢合上房门,上午明媚的阳光在两扇门板间变得越来越窄,终于化为了一线被留在了门外,只将一些斑驳的光影透过窗棱打了进来。屋中似乎一下阴冷了下来,梁存厚再不看那灵璧石一眼,缓慢的走到桌旁坐下,神情显得落寞而疲倦。
那仆人直起身子,走到屋角,投射的光斑将他的身子斜着分为了两半,下身照入阳光,上身隐入黑暗。
梁存厚对那仆人低声问道:“乔岩,那四个书办可送走了吗?”
叫做乔岩的汉子沉声答道:“已然送走了,近日髡人加紧了盘查,幸亏云二哥早作筹谋,不然只怕麻烦。只其中一个在云二哥言语试探时颇多疑窦,其后我们暗中搜检,发现他暗中夹藏了一册《天情广闻录》的目录和半册手抄的内文底本,拷问得知此獠有心向髡人举发,云二哥使人将他全家戳了刀子,凿沉了船,一齐沉了江。另三个云二哥都试了,没有破绽,现下已送出两广地界。公子宽心,必无首尾。”
梁存厚似乎有些怅然,轻声道:“何苦呢,我本不愿如此。”
乔岩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当知不可因小失大。”
梁存厚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只他人终究因我而死,心下难安,徒增感怀罢了”。
梁存厚出了会神,突然问道:“乔岩,你怕吗?”
乔岩沉默片刻,道:“五年前髡人炮打广州城,我有事未在家中,髡人施放火流星,那一夜火雨漫天,烧红了半边天,一枚火流星飞入我家房中,梁柱、床柜、衣被、柴草尽燃,此火扑之不灭,沾身跗骨,后听闻邻里说瞬息之间便满院被火,举家被焚,只逃出一个老奴。我回来将爹娘和我老婆刨出来,皆烧成了黑炭,看不出模样,我老婆搂着两个娃儿,烧成了一坨,手掌掰断也没分开,便一堆埋了,那时起,我便不怕了。”乔岩的声音舒缓而平淡,语调毫无起伏,似乎在述说一件与自己绝无关联之事。
稍一顿,乔岩接着道:“我自成人起,这些年一直干的就是栽赃攀诬,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勾当,我知道干这些事要折阳寿,只没想到报应落在……”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良久,梁存厚才轻叹一声,道:“乔岩,你觉着,我们能成事吗?”
乔岩似乎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虽粗通文墨,却终究是个粗人,只晓得厮杀,这些事我不知道,也想不透,但若天下抗髡之众广有百万,我必是其一,若天下抗髡者仅有一人,我便是此人。”
梁存厚失落地一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你虽没有学问,却有一身好风骨!”
他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嘲讽,道:“现下梁府外面看去依然风光煊赫,实则内忧外患,髡人脚步严密,便如国手布局,丝丝紧扣。现下梁府被财税局紧盯,暗门生意这一大注财源眼见便要喂了财税局这条恶犬!澳洲人的缉事捕快也是无日不紧盯着着我这里。只说门前几个摊贩,真当我是死人么?往日那些自诩迎霜傲骨之人都已不再登门,往日书房之中谈起髡情个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事到临头却一个个言不顾行,畏髡如虎,生怕事涉牵连。难怪人常言,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乔岩道:“公子不必自伤,《天情广闻录》云二哥看了,他道日后征髡成败必尽在此书,他道天下有此见识者再无余子。”
梁存厚轻轻摇了下头,自嘲的苦笑一下,道:“不过些许妄言罢了。我初识髡人便觉其行事与我中华大不相同,但异于何处却未及深思,只道奇技淫巧罢了。之后髡人占据临高,狼子之心初现。直至王督伐琼,起兵前何帅竟于髡人几无所知,登琼之后斥候探马出营不过半里,战阵皆为髡人遮蔽,于髡人兵甲铳炮、战列行伍、行粮辎重皆无所知,直如以瞽目聋聩搏耳聪目明,战中兵无战心、进退失据,如此方致有澄迈之败。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己,更不知人,焉有不败之理。后髡人寇略广府,烧杀劫掠、暴戾恣睢,行事愈见张狂,至此操莽之志尽显,悲愤之余,写《琼崖败略十一疏》,尽列败因。我每思及此,昼夜难寐,恨不能仗三尺悬冰入百仞城中报国死义。”
说到此,梁存厚神色黯然,接着道:“我深感髡情不明之害,便起了心念要修一部髡情集录,便是这《天情广闻录》。”说到此,梁存厚指一指窗外一间大屋,道:“那房中所收尽皆髡书,世面上但有所售我一体收买,初始看不出眉目,看得久了便有了一些门道,如这公开财报,便可管窥髡人经济之道,若逐年比对,便知髡人收入增减,与兵情相合,便能稍知髡人军资几何。还有这铁轮车之铁道,修于何处、置站何处,或建或修或停均有奥妙、隐意,与你便不赘言。而髡人更有化百为一之法,临事之时诸部立时便能事权统一,如臂使指,可成合力,千头万绪无有不协,百可胜千、千可胜万,髡人谓之系统。”
稍停片刻,梁存厚又道:“还有这格物,髡人格物之学与阳明先生之‘王学’格物又自不同,髡人于微末之学亦要穷究,每人只择一途学之称为专业,故髡人多专才,而圣人之言包罗广有,可言天下事,故我多全才,而全者难精,故百工髡人远胜于我。而更可虑者非是吾等不肯学,而是不能学、不会学,化学、物理、数学等书放于案前,诸字可识而文不可解,皓首穷经亦只能学而不明,而髡人国富兵强之秘奥尽在于此,徒呼奈何。”
梁存厚又道:“我将这许多杂学尽数收于此书,又详加批注,便为有朝一日献与圣天子,待天兵讨逆之时事先有备,如此则事之所遇,便可待机而起,运兵行事当机决断方能成竹在胸,诸事顺遂。”
第八十七节 焚楼(二)
第八十七节
说道此处梁存厚稍息了片刻道:“怕只怕当朝诸公如对东虏,刚愎自用,此书献上若不被重视,始终不识髡贼面目,妄动刀兵, 贪功浪战,重蹈王督覆辙,若如此便是十万大军也只是徒耗兵马虚掷军资,可这朝廷,还如何禁的住这般折损。髡贼最重实务,而我读髡书愈久愈是深以为然, 现下东林君子、复社领袖人人袖手清谈、党同伐异, 治军无能、治民无方, 不能整器械、聚钱粮,亦不肯稍舍善财与国分忧,而内有流贼、外有东虏、髡贼,长此以往,怕只是、怕只是……”说到此,梁存厚再说不下去。
沉默片刻,他突然大声说道:“十年,至多十年,天下必将倾颓,到那时山河泪尽、神州陆沉,届时礼乐沦丧、服章尽毁,此等碌碌之辈又当如何?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吗?还是良鸟择木而栖, 良臣择主而侍?如此于天下何益?于生民何益?那铁轮车的哐哐声, 那火轮船的呜呜声,那髡枪髡炮的隆隆声,难道就惊不醒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叫不醒悠游林泉的圣贤君子?难道他们就不能张开眼看一看这闽粤之地!看一看这大千世界!看一看这千载不遇的变革吗?这天下, 变了!”说完,梁存厚双手撑着桌沿,昂着头,紧闭着双眼,热泪噙在眼中,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久久不能平息。
乔岩静静的听着,待梁存厚稍稍平复,沉声道:“梁公子,万不可自怨自伤,且留有用之身以待来时。我短时不会再来,您这府上怕多有关碍,入府时我见府中四门或有茶肆或有食摊,皆开张不久,往来诸人多有可疑。再者髡人有千里镜,若隐于民居坐探,实难发现。云二哥所述之事尽在信中,请梁公子阅后即焚,府上诸人现下也要小心,非可靠交心之人万不可轻与重托。少时公子派人送我出府,此间凶险,我不可久待,公子保重。”
说完退至门前将门打开房门,高声道:“公子安坐,小人告退。”说完转身而去。
梁存厚强作欢颜道:“去吧,与舅父舅母说我改日上门拜见请安。”
乔岩走后,梁存厚坐于太师椅上,轻抚着脖颈缓声自语道:“六阳魁首,不知何人来取?不知市价几何?”
杨草站在开放式办公区门旁的穿衣镜前,仔细地调节着携行具的背带,然后将手枪插入枪套,杨草头上戴着个杭州攒的假发髻,上身穿着一件浅灰对襟窄袖衫袄,外面罩一件垂至膝上的石青色比甲,下身穿一件挑丝褶裙,比甲内用一根绳子同时固定着三点,外面用一根挽着活扣的带结系着,只要拉开带结三个固定点会同时解脱,让整个比甲立刻敞开,方便快速出枪。比甲腰部改的较为宽松,以掩饰暗藏的武器,灰暗的色调让她可以泯然众人,这身衣服让穿衣镜中的杨草显得臃肿而平庸。她稍微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抬臂后仰,然后轻轻扭动腰部左右活动了一下,又做了两个弯腰触地,当确认一切无可挑剔时才满意的冲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对她来说,这是个难得的表情。办公区内的办事员和情报官不时抬起头好奇的看向她,而她对周围的一切目光都视而不见。
徐桐斜倚在办公区的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没有必要去一线,作为一个情报官僚,你的岗位在这里,记得吗?赵局长说过,理想状态下情报机构有三分之二的情报官员在总部做资料的整理和分析,而只有三分之一在外面招募情报员或办案,而你,是我们的大脑。”说完他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杨草头也不回的道:“理想状态?我们是吗?靠那些只受过短训的土头土脑的情报官招募的连名字都认不全的侦察员吗?如果可能我会将所有堪用的人都派出去值外勤。”顿了一下,她道:“我需要接触一线来保持状态。”
徐桐道:“可万一有危险……”
杨草打断他道:“什么危险?这里是广州,难道还会有人顶着你的脑袋来一枪吗?你在局里留守,这是命令。”说完,杨草转过身,一肩膀将倚在门框上的徐桐撞开,快步消失在门外。
杨草的马车吱吱嘎嘎的向着梁府的方向行去,这是一辆外表伪装成起威车马行的两**车,大车外表普通而陈旧。这种马车是前些由起威引入的,多是用来输送笨重货物。属于街道上常见的车辆。为增加隐蔽性,拉车的马匹和车前悬挂的起威车马行的编号牌会随时更换。与外表不符的是,马车结构进行了一定的改装,行驶机构更坚固,空间利用率更高,轮轴附近做了两个底厢用作储物,车厢具备一定的防护能力,车内厢底放着一具八倍双筒望远镜、一盏提灯和火柴、少量服装、广州地图、尺、笔、本、水壶、干粮,有时还会携带一部相机,但作为管制器材申请手续十分繁琐,平时马车作为支援车辆,必要时可以作为一个临时观察点。
马车在梁府正门不远处转弯进入一条支路,随后在一个两进院落前停下,杨草下车后由正门快步走入西跨院的厢房屋内。因房屋面向梁府正门一侧没有开窗,只能在房壁较高位置卸下几块墙砖形成两个小小的观察窗,观察窗外部进行了伪装。屋内用木板搭建了一个观察台,上面摆放着桌椅,桌上固定着两支高倍单筒望远镜,镜头从观察窗伸出,两名监视员正在工作,不时做着记录,另一名在喝水休息,旁边煤油灯、钟式怀表、笔记本、铅笔、地图、格尺、水杯散乱的摆放着。
因为这处院落空置了多年,屋子里空空如也,内部损坏也比建筑外表看起来要厉害的多,到处都有渗透的痕迹,窗户纸都是破损的。实际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室内固定观察点,但在这传统的富人聚居区,拥有良好视界,可供租赁利用的房间有限,他们显然没有更好的选择。
政治保卫局为了便于监视,在这里安排了一家“中产之家”出面典入了这套院落入住,以此作为秘密监视的掩护。既然是工作,经费能省则省。掩护人员不使用的房屋自然不会去修缮和布置。一切都是因陋就简。
梁府其他两处门口各设立了以食摊和茶摊为掩护的室外观察点,这里则作为一个梁府监控临时指挥所,三个监视点会不时进行联络,进行情报交换并对是否展开跟踪、特情上报等情况作出决定。
休息的侦查员见杨草进来,站了起来。杨草冲他略一点头,大步直接走上观察台,工作的侦查员让出观察位,杨草将眼睛凑近望远镜,一边观察现场情况,一边问道:“这两天梁府有什么动作?”
观察员在身后说道:“没有,这两天只有两次梁氏亲属拜访,调查要求已经递进梁府,让珊瑚查一下来访目的,其余时间非常安静,没有异常行为和可疑人员。”
杨草嗯了一声,离开望远镜,拿起桌旁的监视记录,快速浏览着,监视记录以时间顺序至少每小时记录一次,记录上记载着日期、案件编码、侦查员姓名、记录时间、监视对象全部活动等内容,随后她在“亲属来访”的记录旁打了一个圈,意思是要做下专门的确认--不仅是内线,还有亲属那边,也要安排人去探听消息。但杨草显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太正常了,正常的有点异样。
杨草一边认真翻看着监视记录,一边道:“今天呢?”
侦查员道:“上午东门有一次卸货,是梁府庄子上的产出,出入人员很多,全是低级别的力工、佃户等,甄别非常困难,我们两门只各留了一个值守人员,其他全部支援东门,对人员进行观察和甄别。”
杨草道:“有发现吗?”
侦查员道:“有,有一个人较为可疑,身材很高,始终带着斗笠,相貌看不清,穿着仆佣服装,衣服很新,背部、肩膀、膝盖部位没有磨损和补丁,不像经常干活的样子,脖子较粗,肩膀很宽,脖子两边的肌肉把衣服顶起,体型匀称,这人一直没有参与卸车、赶车等体力劳动。”
杨草道:“嗯,打行的特征。”
侦查员道:“是,不是长期体力劳动消耗成的精瘦,那体型一看就是好酒好肉养出来的,虽然他一直在努力缩着身子。”
杨草点点头,练武之人需要很多蛋白质,要大量食用肉、蛋,普通家庭是供养不起的,所以才有穷文富武之称。而为了不压坏身架,练成死力,传统习武者很少干搬、扛、抬等重活,按他们话说一干就废了,这与普通重体力劳动者有很大区别。
第八十八节 焚楼(三)
杨草道:“进去多长时间了?”
侦查员道:“入府时间已经超过四个小时,其他车把式都已经集中吃过饭出府了,在栓马处做回程准备,这人却还没有出现,也有可能从其他两门出来, 但还没接到报告。”
杨草道:“再递一次消息,让珊瑚查一下这人,可能是有用的线索,以后日常拜访不要让珊瑚去查,尽量动用外围人员,减少珊瑚行动次数, 避免暴露。”
侦查员道:“是。”
杨草道:“地图标注了吗?”
侦查员道:“标注了, 我们亲身走了一遍。”说着递上一张标注了监视范围内所有巷道、出入口和路径的区域地图。
杨草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 人物特征卡做了吗?”
侦查员道:“甄别回来就在做,刚做完,还没来得及下发。”说着将一把小纸片递了过来,小纸片用复写纸三张复写,杨草迅速地看了一下,上面写着:身高八尺,短须,戴八角尖顶竹笠,发色乌黑,上身灰色粗麻布短褂,下身灰色粗麻布裤子,肩宽,颈粗,腰细,脚穿麻鞋, 背着土白布包袱。
杨草道:“很好, 马上发给所有监视组成员, 便于跟踪识别……”
她对这个侦察员很有好感,能这么干脆利落的做好这份枯燥工作的人并不多,她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见习指挥员张嘉彬!”
“哦,这名字起得好,不是难民出身吧。”
“不是,”侦察员有些紧张,“我是移民。老家倒的确是广东的,就在韶关。”
两人正在交谈,监视的观察员突然说道:“出来了。”
杨草听到后马上快步走上观察台,将眼睛移到望远镜前,镜头中一个健壮男子站在正门旁的小门前,向送自己出来的家仆作了个揖,说了两句话。
这时一名管片巡警提着警棍巡逻路过,从那人身旁慢慢经过,并随意地上下打量了那人几眼,那人马上小心恭敬的站在一旁,躬身垂手侍立道旁,目送着巡警缓缓离去。
杨草静静的观察着,那人在巡警出现的一瞬上身微微后移了一下,那表示他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警察,随即他将胸腔正对巡警,那是动物的本能,藏起自己柔软的侧腹,用正面迎击敌人。他的两腿微微叉开,那是敌意的表现,一个泼妇骂街也会插着腰劈着腿,来显示自己的凶悍。他的右脚跟轻轻翘起,他在稳定自己的平衡,同时脚掌随时准备发力逃跑或攻击,那不是敬畏尊敬的姿态,而是警惕戒备的敌对。一个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控制自己的语气,却难以克制下意识的生理反应。
杨草轻舒一口长气,道:“这人有问题,盯着他。”
张嘉彬问道:“让其他两门支援吗?”
杨草道:“来不及了,你在这里值守,同时立刻设法呼叫支援,其余两人跟踪,你--做主梢,他,做副梢。”说着指了指两名站在旁边的侦查员,接着道:“我做后备支援,需要时马车跟进,开始吧。”通讯能力的制约让他们面对突发情况很难充分调动人力来作出完善的部署和应对。
两名侦察员点点头不再说话,迅速地做着准备。
杨草默默地抬起头看着窗外,这里牵扯了政保局太多的物力、财力和人力,这让赵局长在临高倍感压力,有人讽刺的说:政保局是资金过剩还是将经费都投入了紫明楼的娱乐事业,连个土豪劣绅都拿不下,还有人叫嚣着要审计政保局的资金流向,所有的杂音都被赵局长顶了回去,他们必须稳住心神,屏蔽外面所有的风雨飘摇来立定脚跟,焦虑,将是厄运的开端。
窗台上,一只螳螂用镰刀状的胫节夹着一只蝗虫,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蝗虫徒劳地挣扎着,直到被彻底吞噬,螳螂快活地挥舞着前肢,对它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杨草略有些紧张,跟踪任务往往事先要做充足的准备,掌握的情报越多,成功的概率越高,只有充分了解目标的相貌特征、活动区域、工作范围、生活习惯等才能事先规划线路制定预案,丢梢时才能快速复梢,而人员少、无支援的临时跟踪,一旦遭遇反跟踪,将很难成功,但此时此刻,杨草别无选择。
一号侦查员暗暗跟在乔岩身后六、七米,靠着街道右侧慢慢跟随着,二号侦查员则跟在一号侦查员身后五米,三人形成一纵列,随着人流缓缓移动。
杨草则走在街道的对面,沿左侧与乔岩同向而行,与一号、二号侦查员形成一个三角,她的位置比乔岩略微靠后,即可看到乔岩的背影,又可让一号侦查员用余光看到自己侧身。杨草轻轻抬起右手拢了拢鬓角,又扶了一下簪花,示意一号侦查员超前观察目标相貌。一号侦查员立刻快速大步超越乔岩,二号侦查员则紧走几步,接替一号侦查员的主梢位置。
一号侦查员在前面一个果摊前停下,那果贩见来了主顾,立时眉花眼笑道:“这位官人可要梨子?俺这梨子整条街也是无对,味甜水多,官人要多少?”
一号侦查员在果框里扒拉了两下,道:“你这梨子不好,生了虫,只可贱卖。”
那果贩登时急了,道:“官人莫要乱说,这可是俺挨着个挑出的,哪里生了虫。”
一号侦查员将一枚梨子举起,左右相看着,正争执间,乔岩刚好行至近前,一号侦查员拿梨子的手迅速转向他,指点着梨子道:“你看、你看,便是这里生了虫。”同时目光随着手中梨子在乔岩面上一扫,待乔岩与二号侦查员相继走过后,才一把将梨子丢回框中,跟在二号侦查员身后变为副梢,只留下果贩在身后不满的抱怨着。
杨草落后几步接近一号侦查员,用目光向他探问,一号侦查员轻轻摸了下头巾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因竹笠遮挡并未看到目标相貌。
乔岩缓步走在街上,时不时左右张望,并不断环视四顾,又行了一刻,乔岩突然走入一间叫跃升的车行,杨草等三人见状立刻分散,在车行外各自寻了街角、门面隐藏身形,眼睛紧紧盯住了车行大开间的前柜和出口,静静的守候着。
这跃升车行是新近开得张,做得是“澳洲车”生意。学了起威模式,除了人力车出租,车夫每日缴纳份子钱之外,也有远途的马车服务,走得是城外郊区到邻县的旱路,论趟计算车费。虽然没有乘船舒服,但是速度却比船快得多。有要紧事的人往往会选择马车。
这车行的规矩是前柜下单后院出车。乔岩在前柜与派车的掌柜交谈片刻,之后在前柜领了份一式两联的派车单,不多时,一辆乘用车自后院出来停在门旁,乔岩登上大车,放下车帘、窗帘,吩咐了车把式几句,车把式鞭稍一抖,大车缓缓拉动,滚滚而去。
乔岩刚一离开,杨草便立刻快步走出街角,直接来到车马行前柜,向着前柜派单的掌柜道:“这位先生请了,可有看到我相公来雇车吗?他身高八尺、带着斗笠、粗布衣衫、身材魁伟。”
掌柜一愣,道:“哦,你们却是前后脚,刚刚错过。”
杨草恨恨道:“这犟驴脾气,他来城里交卸差使,我便与他携儿子一并回城里娘家小住,午间用饭时,我父嫌他衣帽粗陋堕了脸面,便说了几句,他使气发了性子,一刻也待不得,立时便要雇车回家,天下哪有这般驴脾气的,撇了妻儿自去,让我母子怎办?”说完用手帕遮着脸低低抽泣两声,又道:“我也雇辆车子追赶他去,只是妇道人家不知行市,却不知多少银钱?”
掌柜道:“夫人莫哭,不知道夫人要去哪里?远途的车子可不便宜!若只是要追赶车子,我这便派车,车费多少,等追到付给车夫便是。只是这里先要预付二角钱的押金--我与你开个单子,方便的时候凭单子来我这里退还便是,决计不敢短少。”
杨草一听惊道:“怎凭的贵,欺负我妇道人家不晓世事吗?我且来看。”说着便来抢那登记簿,那掌柜无法,拉扯几下后只得指给她看,道:“莫抢莫抢,莫撕烂了账册,我跃升车马行童叟无欺,不信夫人请看,你夫君也是这个价钱赁的车。”
杨草看了眼登记簿,登时有些底气不足,无奈道:“我、我身上银钱不够,先生且稍待,我取了银钱再来雇车。”
掌柜道:“夫人请自便。”心中暗骂着是哪来的疯婆子,难怪男人会跑!
杨草走出车马行,这时政保局的马车也已跟了上来,门前二号侦查员打了个手势,那马车稳稳停在前面的转角处,杨草快步奔去,看无人注意一个箭步登上大车,撩起前车帘对车夫道:“去三仙台,走北门。”
第八十九节 焚楼(四)
马车快速启动,不多时便来到路口,一号侦查员正步行尾随,已是赶的有些喘不上气来,见马车来到立刻跨上车帮。路上人来人往, 乔岩所乘大车行驶不便,不多时便被杨草的马车超近路赶上,跟了一程,杨草略略撩起车帘向前张望,见那马车却不像先前沉稳,车身左右轻摇,显是负载不重, 又看车辙也是甚浅, 杨草立时觉着不对,低声道:“去,看马车里有没有人。”
一号侦查员立时跳下马车快步过去。用身子在前面的车辕上一蹭,立时摔倒,道:“啊,大车撞到人啦。”
那车把式一惊,马上勒住大车,道:“你、你自撞过来的,干我何事!”
一号侦查员立刻爬起一把拉住马笼头,道:“撞了人还想走,岂有这般道理!”说着便上车来拉拽车把式,借机身子一撞, 似是无意用手臂一挂,带起了车帘,赫然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
侦查员立即掏出工作证一晃,满面凶相恶狠狠地冲那车夫厉声喝问道:“车里人呢?我是衙门里的,你要如实说, 不然小心吃官司!”
那车夫不知所措, 也不知眼前来人是谁,只见他面目凶恶,心下惶恐不敢招惹,不由道:“不、不知道,那、那人一上车便给了双份赏钱,只道送封信到三仙台便可,路上需挂好车帘、窗帘,不能打开,说若信递不到便加倍要我赔钱,说完在上个路口拐角树荫遮蔽处,也没叫停,直接便跳车走了。”说着取出一个信封。
一号侦查员一把抢过那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张白纸,便不再与车夫啰嗦,拿了信封马上回报,杨草一见立刻就知道中了障眼法,丢梢了。现在那人是此事的唯一线索,一旦丢失将如泥牛入海,必须尽快复梢。她迅速在车厢里摊开标注着监视区域周边街巷、出口、路径的区域地图,目光紧张的地图上游走,同时脑中飞快的思考着。不去城外,步行,说明他们的据点就在城内或至少在城内有一个落脚点,他下车位置应该不会是据点所在,否则稍一分析便会暴露,车夫说在前一个路口下车表明杨草他们发现相当及时,目标应该还没走远,从时间推算应当不超过半条街,还有复梢可能。想到这,杨草迅速用红色铅笔在地图上圈注了几个目标可能出现的位置和路径,然后一把拉开车子底箱,取出八倍望远镜,将地图和望远镜递给前面斜坐在车帮上的二号侦查员,道:“制高点,搜寻观察。”二号侦查员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车夫扫视了一眼四周,将马车沿道旁一处高墙停下,二号侦查员手拿望远镜只两步就踩着车顶跃上了墙头,又借助墙头爬上一棵大树,骑在树杈上,将望远镜用布巾盖着,快速对照着目标外貌特征和地图上标注的几点在街巷间搜寻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杨草掏出怀表看了看,额头上开始慢慢渗出细密的冷汗,树下三人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焦灼。突然,二号侦查员的望远镜猛地停止摆动,定了片刻,左手持镜,右手向西侧一指,之后迅速向下快速打了几个单臂手语,杨草马上低头看了眼地图,道:“目标由西向东运动,他走的是戊线。”
这时二号侦查员一偏腿,手脚在树干上撑了两下,几乎是从树上直跃下来,他刚一落地,杨草就立刻对他道:“你体能最好,步行走丙线穿插,庚线路宽,大车走庚线,行动。”随即车夫一声吆喝:“驾!”大车疾驰着按规划线路从斜街直插过去,而二号侦查员则由另一侧窄巷抄近路飞奔而去。
杨草的马车在外围兜了一程,在乔岩前方一段直路减慢速度,放下一号侦查员,二号侦查员则从窄巷口刚刚出来,离目标尚有些距离。一号侦查员从容不迫的对道旁报童道:“一份日报。”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枚硬币丢了过去,侦查员们总是随身携带大把零钱,以备随时付账不必找零。
一号侦查员静静站在道旁举着报纸,眼神越过报纸上沿无声的观察着,少时,乔岩自一号侦查员面前走过,待他过去六七米后,一号侦查员才沉着的收起报纸,施施然缓步跟上。此时二号侦查员也已从疾奔的剧烈喘息中恢复过来,慢慢跟在了一号侦查员的身后。依然按照一号主梢、二号副梢重新恢复梢位,杨草的位置则略微变换,稍稍落在二号侦查员的身后。现今广州虽已光复,但抛头露脸的女性依然不多,一个女人若反复出现会更为醒目,也更易暴露,所以一般只安排男性侦查员担任主稍,女性往往作为机动替补。
杨草跟在二号侦查员身后,又走过一个街口,她忽然敏锐察觉路旁一个乞丐眼神有些异样,那乞丐虽端着碗碴不住晃动乞食,目光却在乔岩身后十余米不断逡巡。杨草心头猛地一跳,目标有人接应。
她快步向前,连续超越一号和二号侦查员,用手扶了一下腰部,提示一号侦查员目标有人策应,一号侦查员用眼神暗示收到,随即将手背在身后,向后面的二号发出信息,一、二号侦查员马上交换了一次梢位对策应人员进行迷惑,而杨草则拖慢步伐落在后面,搜寻着乞丐的身影。
果然,那乞丐混在人群中悄然跟了上来,这时前方的乔岩突然猛地拐入旁边一条小巷,随后将身子紧贴在背街的巷壁上向后窥视,交换位置后的二号侦查员并未跟随拐入小巷,而是目不斜视,慢慢踱着方步,直行过巷口扬长而去。一号侦查员则镇定的停下脚步,在路旁一处茶摊坐下,要了杯茶和两块点心,平心静气的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翻阅着报纸。杨草则拐入路旁一家布店,随手翻捡着布料,与伙计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同时目光穿过大门暗中监视。
乔岩的目光盯着远去的二号侦查员的背影,好一会才将目光收回,接着又将眼神投向人群中的乞丐,那乞丐轻轻摇了摇头,乔岩心下顿时一宽,方自长长舒了口气,又稍待片刻,见无异样,便不再迟疑,闪出巷口,快步向前走去。
杨草走出布店,切换到主梢位置,一号侦查员则跟随在她的后方,两人悄没生息的缀在乔岩身后,如同一道隐性的尾迹。二号侦查员将双面外袍反穿,戴了一顶**一统瓜皮帽,脸上贴着膏药、溜着肩膀,斜倚在前方街口墙上打着盹,默默的等待着目标的出现,一切,都渐渐滑入了轨迹。
半个时辰后,乔岩站在一处大院门前,按三短两长轻叩着院门,同时警惕的四下观望着,不多时,院门打开,乔岩一闪隐入门内,院门咯噔一声,紧紧的关闭了。
门外,街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丝毫没有黄昏的寂寥,落日的斜辉懒懒的洒在杨草肩上,杨草略显倦怠的点燃一支女士圣船,用右手慵懒的夹着,优雅的吐出一个烟圈,轻声道:“回家,真好。”
回到局里,杨草整理了手头的所有材料,开始梳理。实话说,她面前的材料实在太多了,千头万绪。计算中心在广州设立的资料检索系统帮了他们的大忙,让他们能够用“关键词”的模式随时查询各种相关的资料,但是这种机械检索的依旧需要很多人力来进行整理和分析
尽管都做了相关的卡片系统,但是一眼望过去,林林总总的索引卡片就有好几百张。这十分依赖负责官员的脑力。
杨草意识到,武班底的存在这件事对整个案子有了个质的改变。过去他们只是怀疑有“武班底”的存在,但是这次跟踪看来,这个班底不但存在,而且还非常的小心。她想起最近有愈演愈烈趋势的假币案,还有警察九课转过来的通报的神秘的药银银锭“三江茂”的线索。
他们汇聚在一起想干什么呢?很显然,搜集“髡情”只是一部分,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花钱蓄养什么“武班底”。杨草很清楚蓄养武力的代价,远不是雇几个文人抄写能比拟的。几百人的队伍,聚集在一起,人吃马嚼,一天光吃饭烧柴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更别说还有按月发饷的花费。
长期蓄养私兵的开销,就是梁家这种豪门大族也是吃不消的。佛山的忠义营那是全堡大户一起合资蓄养的。
显而易见,梁家并不孤独,暗中和他勾连的本地世家大户可能还有不少,只是这些大户要么不居住在广州,要么就是家族主要成员都在乡下,元老院有限的强力单位还无法监控到他们的异常
想到这里,杨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在明国治下,这些大户合伙蓄养民团乡勇之类尚属情有可原,现在他们打算用来干什么?
第九十节 焚楼(五)
广州政保局的会议室大门被猛地推开,随着两名警卫员的出现,赵曼熊大步走了进来,他黑胖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屋内u字型会议桌周围环坐的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立, 无声的向他行着注目礼。赵曼熊走到会议桌的正中站定,他双肩一耸,披在身上的风衣被刷的抖落,身后的秘书轻盈的用手一拦,将风衣横搭在臂弯处,无声的挂在门边衣架上。
全体与会人员一起立正,因为是总局第一副局长亲自主持会议, 所有与会人员都穿上了制服。
赵曼熊冲屋内的众人略一点头, 示意大家坐下, 开口说道:“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地方上的工作纷繁芜杂,尤其是涉及到地方宗族豪绅,头绪多、牵扯广、办事难,情况错综复杂,但我们只能迎难而上。广州,是我们的,我们将从这里开始,为迎接以后更艰巨、更烦难的任务而吸取教训、总结经验,踏脚稳了,我们才能攀的更高。我说过,我和午主任会与大家并肩作战。”
政治保卫局的人都知道,第一副局长极少离开临高。莅临广州更是第一次。突然到来,显然对眼前的案子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了。
赵曼熊冲午木点了下头示意会议开始,午木并未急着说话, 而是先低头翻了两页手中的文件,这让会议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少倾,午木抬起头说道:“广州以梁存厚为首的反宋势力自我们夺取广州政权后一直隐藏在暗处, 大致情况在之前下发的资料中大家已经有所了解,但之前我们只能得到零散的信息,如同一幅破碎的拼图,难窥全貌,现在我们取得了一些的新进展,能让我们大致勾勒出以梁存厚为首的广州反宋势力意图的一些轮廓。”
说到这,午木起身来到会议室前方的黑板前,他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方块并在方块里写上人员,接着道:“这是第一块拼图,招揽人员,梁存厚一方面兴办玉源社,吸纳对我澳宋政权政策不满的士人作为骨干,对我们的政策进行研究和解读,除此之外我相信其中一些人员应该间接参与过《天情广闻录》的编写,他们有时也会做一些编写揭帖、炮制谣言的工作。另一方面在乡间寻找与我澳宋有过敌对行为和遭到过我们镇压的敌对分子及其家属,这些人往往遭到过我们的打击,有些甚至是反复打击,他们思想顽固,抵抗意志坚决,很难予以转化,但摄于我们的力量,暂时潜伏,这部分人是梁存厚争取的反宋势力的骨干,我了解曾经还有一个临高的黄姓秀才曾经与梁存厚接触,为其在乡间招揽所谓义士,这些人与梁存厚结成了一个目的一致的反宋联盟,但这个组织的结构较为松散,并没形成统一的领导。”
说完午木又再黑板上画上一个方块写上舆论,与第一个方块拼合,道:“这是第二块拼图,制造舆论,梁存厚及其一干人一直在搜集我们的相关公开出版物,对我们的一些政策也能够做到有限理解和领会,而我们政策中很多是对旧有统治阶层权利的剥夺和限制,同时他们利用我广州市政府成立肇始阶段的一些工作疏漏对我澳宋政权进行造谣、污蔑、蛊惑、中伤,并将相关内容印制为揭帖秘密散发,在士绅阶层中制造不满和对立情绪,并通过世家、缙绅、族老对他们所控制和影响的市民、乡农、佃户等人群进行辐射宣传,否定澳宋执政的正统性,营造我们是反贼、伪政权的形象,宣扬我们要捞一票就走、兔子尾巴长不了等言论,传播一些像‘人有心、天有眼,髡贼国祚不长远’、‘丹心昭日月,赤胆锻乾坤,断发非吾类,仗剑扫妖风’之类的反动口号,通过舆论来动摇我们在基层的统治基础,而大多数普通民众没有文化,缺乏辨识力,而我们在乡间还难以从根本上取代地方势力,再加上经费、人力等的制约,宣传工作下沉困难,这暂时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而且,就现实情况来看,旧广州府范围内的很多缙绅世家大族多多少少都对我们的政策有不满和误解的地方,多少带有敌对的情绪。大多数大户则采取一种观望式的态度。即不参与他们的阴谋,但是也对此沉默不语,想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少成色,也有以此来增加我们的治理难度,以提高未来我们赎买的价格的意图、”
午木稍停片刻,拿在黑板上画了第三个方块写上情报,与第二个方块拼接,道:“这是第三块,情报搜集,从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看,梁存厚搜集情报总共有三个来源,第一是公开出版物,即我们所说的白色情报,一个情报机构大部分的情报都可以从公开渠道资料分析获得,这对缺乏保密意识的篡明尤甚。只有少量情报需要通过隐蔽手段获取,即我们所说的黑色情报。当然,这是针对我们而言,现阶段我们的敌人暂时还不具备此种能力。但是梁存厚有所不同,他对我们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初步认识到了情报的重要性,而我们低估了敌人的学习能力,在各类出版物的审查上有时不够严密,很多较为敏感的数据和内容直接写在各类公文和书里,这为敌人提供了便利。第二是趁着广州市政府成立留用大量旧官吏之机对我政府部门进行渗透,而这些人继承了篡明衙门的工作作风,不论什么内容都大嘴巴的到处乱讲,或者向梁存厚之流出卖,以获取有时候只有区区几毛钱的报酬,梁存厚甚至可以从这些人那里获取公文的手抄件。第三就是借助基层缙绅通过眼看、耳听、口问来了解我们的一些像行政布局、军事部署、物资离到岸等情报。而那部叫《天情广闻录》的情报汇编分析文集应该既有公开渠道获取的也有他自己暗地搜集的,这些资料一旦落入别有用心又对我们较为了解的人手中将会发挥很大作用。梁存厚是第一个正视我们、有意愿了解我们、肯向我们学习的敌人。”
午木接着画了第四个方块,说道:“第四块拼图,武备力量,前几天我们通过跟踪发现了梁存厚所谓武底布置在广州城内的一处据点,跟踪过程中目标进行了一次换乘、两次折返、多次变换路径,并设置了接应人员,具备一些反侦查意识,这说明他们对我们的侦查和工作方式有所了解。现在可以确定这个据点共有八人,显然这个人数是有所考量的,人太少则力量不足,太多则难以管理。经过对这个据点几天来的监视,我们通过跟踪监视掌握到他们在市内的另一处据点,主要用于人员紧急躲藏和物品藏匿,除此之外通过他们近期进行的一次采购,我们分析至少还有一处城外的营地,用作其余武装人员的日常生活、训练和活动,因为他们的采购数量远远不是据点内人员所能消耗的。但与我们原先所想的不太一样,这些人并不是直接听命于梁存厚,而是其盟友。其具备自主独立性,一旦离开梁家也可独立存在,这一部分我们掌握的情况还不充分,但推测他们人应该不多,不会超过一百人,否则财力难以支撑,这些人平时为梁家干一些湿活并收集情报,一旦有机会就会以他们为骨干核心成立义兵,组织反叛暴乱活动,这些人对澳宋政权执法手段有一定了解,一旦投入反宋活动,所带来的危害性要大于普通敌对分子,他们也是我们这次重点打击的目标。”
稍停了片刻,午木用粉笔将四个方块连起来,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将四个方块全部圈了进去,道:“这样以梁存厚为首的反宋势力的大致图版就相对拼齐了,下面我们来谈一下他做这些准备的目的。”
这时一位与会人员举起了手,午木用手点了一下他,那人说道:“午主任,我们为什么不现在行动端掉那个据点并直接逮捕梁存厚?”
午木点点头道:“这种武装团伙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具有很强的流动性,一旦端掉城内的据点,让他们有所察觉,城外的大部很可能化整为零藏于民间,成为隐藏的不稳定因素,这对我们更为不利,我们希望通过一次统一的行动,一次性的打掉这个武装团伙,彻底消除隐患。在几天的监视中我们分析他们与城外应该是有联系的。通过九课提供的线索,监视对象与城内外的私钱贩子有比较频繁的往来,定期将银两兑换成钞票和银元。推测是为城外人员准备的维持费用,结合前一段时间的信息来看,这个团伙并不是靠梁家的供养,而是另有财源。因此,梁家的背后势必还有更大的阴谋。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石翁集团。”
第九十一节 焚楼(六)
赵曼熊问道:“石翁集团的情况,有什么新报告吗?”
“有一些。”午木说,“一会我单独向您汇报。”
“谢谢。”赵曼熊说,“请继续吧。”
那人又问道:“如果真有武团伙那性质就改变了,我们应该尽快消除威胁, 如果没有证据我们可以派人潜入梁府进行一次黑包作业,这样可以省却搜集证据的时间快速逮捕梁存厚,通过关键人物直接破局,再用后续证据佐证其罪行。”
午木刚要说话,赵曼熊却直接接过了话头,道:“你的意思是进行栽赃陷害吗?”
那名与会人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赵曼熊点头道:“大家有自己的看法, 提出来,我觉得是好事。做事情就是要这样,畅所欲言,成不成再议。但是这里,我是不同意……”他看了一眼午木,午木忙说:
“这位是广州支局第二课课长。”
闻言,二课课长立刻站了起来。
赵曼熊示意他坐下,说:“我是不同意这种做法的。这里我要多说几句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着审视了下在座的归化民指挥官们,都很年轻,普遍不到三十岁,挂得多是一级和二级指挥员的肩章,也有那么一两个已经挂上了地区副指挥的军衔。这些人大多是从政保局成立之初就入职的,一部分则是新近从学校毕业充实进来的。算得上是元老院政保系统里的精兵良将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有必要多说一些。
“我们政保局是一个暴力机关,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 元老院授予了我们很多权力。但我们也是一个执法机构, 有着严格的纪律,要遵循法律。我们知道某人很危险, 我们可以对他进行暗中控制来减少危险,这可能要消耗大量的物力人力, 耽误很多的时间,但因为这个就要破坏我们自己订立的规矩吗?要记住,我们的使命是保障内部安全,维护法律的威严,而这表示我们要面对自己的民众,如果要靠栽赃陷害来获取执法的合法性,那我们与东厂、锦衣卫又有何区别?我们的执法基础又在哪里?更别说东厂和锦衣卫拿捕人犯的时候也是要拿到刑部发出的驾帖才可以动手的。这个规矩一直到魏忠贤时代才被彻底破坏掉。肆意破坏规矩的明国现在怎么样了,相信大家也看到了”
他说着放缓了语气:“捷径总是轻松的,一旦习惯了简单的办法,往往就会变为成例。倘若初期我们就靠这种手段来进行侦破,五年以后呢?十年以后呢?正式建国以后呢?我们将会堕落成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一个靠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刺探阴私制造假案而令人谈虎色变的恶魔吗?我不知道五十年后政保局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在我和午主任的手中,我希望它能保留底线。各类盗窃、绑架、暗杀、色诱之类黑包作业使用时要慎之又慎,没有我的批准不得实施,这个案子我想十年后在政保局的培训材料上看到,而不是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资料室的黑色档案里永远不见天日。”说完他冲午木摆了下手,示意继续。
午木接着道:“通过以上行为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一直从事暗中颠覆元老院政权的活动,但他们本人是不具备这种冲击性的破坏力的,所以他们只能与外部势力相勾结。根据对外情报局的通报,明国正在针对广东筹备一次大的军事行动,而一旦展开攻势就是这些反宋势力爆发的契机,他们一方面与我们虚与委蛇,一方面在背后准备,当战争爆发,这些人就会对篡明军队进行策应,为他们带路、提供情报,在城市、在乡间发动各类袭击、进行破坏活动、组织反叛暴乱,为我们制造一个处处烽烟的后方。我不得不说,这个梁存厚干的不错,他几乎发挥到了他个人能力的极限,可就算他完成了他想干的一切,也不会对我们的大局有所影响,但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和损失。但遗憾的是,他暴露的过早了,他的布局显然也还远未完成,这让我们可以将隐患消灭于未然,而他,已经注定要完蛋了。”说完,午木把手中的粉笔啪的一声丢到了旁边的纸篓里,接着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激起一蓬粉尘。
赵曼熊默默看着手中的文件,上面与梁案相关的涉案缙绅多达十七家,很多都是多代传承的世家,可想而知一旦大幕揭开,给广州带来的震撼将不亚于一次八级地震,远超过巫蛊杀人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到文件的抬头,上面打印着一行大字“行动代号:丰收。”
“丰收”多美好的词汇,金色的稻田,黝黑的皮肤的农民抚摸着饱满的稻穗绽开笑容……
可是出现在局里文件上的词汇,不论多么美好,却只会给人留下残忍的感觉。不知道随着这次案件的办结,又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多少人的生活从此改变。
赵曼熊望着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广州又要下雨了。
傍晚的天空阴郁幽沉,攒聚的乌云向人间泼洒着细密的雨丝,为空落的梁府罩上一层疏冷凄清。
梁存厚独坐在栖雨亭中,面前的圆形石桌正中摆着四碟小菜、一把白釉执壶、面前放一只酒杯,侧边托盘倒扣一只,桌旁摆一柄川扇。他徐徐擎起执壶,酒水仿若溪流般倾入面前杯中,梁存厚端起酒杯,把它在指尖轻轻的摩挲着、旋转着,然后猛地一口喝了下去,口中却没有回甘,只有满满的苦涩。
身后传来梁元福低沉的声音:“大爷。乡下的老爷、老太太、太太派人传来口信,说在乡下安顿好了,说家人们都平安,百事遂意,并无什么不便,当地的澳洲人也无罗唣。又说请大爷保重身子,万事都要往宽处想,诸事总有化解之道。纵然城里过不下去,一家人在乡下耕读度日,祀祖课孙,也总能过得下去。旁的再没吩咐。”稍一顿,犹豫着又道:“月婉姑娘已经来许久了,说要给大爷磕头。大爷可要见见?只是她是外室,非传不得上门,与府中规矩怕有不合……”
梁存厚微微摇头道:“叫进吧,规矩?没什么规矩了。此间之地礼崩乐坏,又何况一家之内。”
“是。”
梁元福正要推出去,梁存厚忽然问道:“你娘的寒热病可好些了?”
梁元福一愣,赶紧道:“上次从于老三那里弄到了澳洲人的药,服下去已经见效了。”
“当初二叔有此疾病,也是从澳洲人手里求来得特效药,这才解得水火。说起来,澳洲人也非一无是处。”
梁元福背上微微冒汗,哈了哈腰,应了声:“是。”
梁存厚没有说下去,道:“你去吧。”
看着内府管事远去的背影,他轻轻勾了下手指。一个中年婢女从帷幕后显身。
“即日起,不准梁元福再进此院。”
半响,月婉素手持一纸油伞,蒙着雨幕,随着引路婢女缓步而来,如同走出画外的仕女,带着淡扫的峨眉、清雅的妆容、秀丽的衣裙、婀娜的身姿,轻移莲步,走入长长的回廊,如扶风春柳,飘摇在风雨之间。
行至栖雨亭外,只见梁存厚静静坐于亭中,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寞。月婉无声的走入亭中,在他身后福了一福。稍站片刻伸出手去,轻抚着梁存厚的肩头,柔声说道:“公子,婉儿来了。”在身后看看,又道:“公子,你的发髻松了。婢子们当差好不经心!我为公子重新编过。”说着为梁存厚摘下头巾,散开他的发髻,取出木梳,温柔的梳理着梁存厚乌黑的长发,口中喃喃念叨:“一梳百年好合;二梳子孙满堂;三梳白头偕老;四梳永结同心,母亲嫁人时,外婆便是如此为她梳头的,只如今却再无人为我梳妆了。”
梁存厚并未回头,却用手轻轻握住了月婉执梳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倚靠着,感受着无言的温存。
过了好一会,梁存厚才慢慢道:“走了,都走了,走了好,走了干净。”
顿了一下,他又自语道:“可是,走的掉吗?”
梁存厚攥紧了月婉的手,道:“婉儿,你不走吗?”
月婉轻笑了一下,道:“我若要走,又何必要来?我就是那缠树的藤,绕山的水,自与公子相遇,一生归宿便萦于公子一身,公子所在便是我的归处,他们走了,我便与公子相携,走这一程。”
梁存厚也不由笑了一下,道:“你不劝我吗?”
月婉道:“劝什么?公子心中早有定数。智者不言,知者不语,不必劝,也劝不了。”
梁存厚仰头大笑道:“好,知我者,婉儿也,就是这话。事已至此,不必做那小儿女态,当以幽幽碧血以映耿耿忠心,唯有慷慨赴义而已。”
第九十二节 焚楼(七)
说话间,月婉已经将梁存厚发髻重新挽起,用簪子别了,又为他带好帻巾,梁存厚轻轻扶了扶发髻, 起身道:“婉儿,坐,今日我为你侍一次酒。”说着将月婉按在石墩之上,摆上一只倒扣的酒杯,站于月婉身侧。为她小心斟上一杯,却倒的猛了,溅出了一些, 月婉用手帕掩着嘴, 吃吃笑着, 道:“你这小厮,好生呆笨,若如你这般侍候,十个有十个也打将出去了。”
梁存厚笑道:“是、是,这粗手笨脚的,该打、该打。”说着拿起桌上折扇,在自己头上轻轻敲了三下。
调笑一气,梁存厚似是欢悦了些,坐回桌前,与月婉饮酒闲谈,时光流转,不觉间天色渐暮,雨也慢慢息了, 此时雨尽云散,月挂梢头, 晚风习习, 鸟鸣啾啾,直让人觉得身上一阵通泰舒爽,又饮了一时,月婉道:“公子是将诸事都看的太过通透了,可这世间最多的却是难得糊涂,众人皆醉着,便只你一个儿醒着,特立独行,旁人参不透你的心意,便要说你一句多事,不识时务,你也便生出这许多怨念来,越发的要自怨自艾,便也越发的寂寞,须是旁人醉着,你也醉着方好,崇祯爷也好,文使相也罢,谁做皇上又有何分别?谁来百姓不一样是纳粮支差,你这番心心念念,朝堂看不见、百姓看不懂, 又有谁来念你一句好?不过是自苦罢了。”
梁存厚自失一笑,道:“我便是这般的强项愚笨,装不来的。髡人与我早有戒心,澳洲厂卫无孔不入,近日于府侧暗布眼线,侦骑四出,外面那些手脚爪牙,怕早晚也难逃髡贼耳目;又指使警察、商税、卫生诸衙门寻由头每日与我梁家产业搅扰寻衅;寻与我梁家相关之人旁敲侧击、挑拨离间,威逼利诱,使我亲离众叛。你莫要看我这府邸里关防的严密,内外隔绝,实则心怀二志之人已存!你来这里,大约今日晚间他们便知晓了。你一回去,少不得还有髡贼厂卫便要来与你‘叙谈’!而我却坐困愁城,无以为计,旁的也还罢了,只我募死士、集髡情、结乡贤、教愚民这一番心血布置却要全部付之东流了。以此来看,一旦取了实证,髡人不日恐便要将我捕拿下狱,怕是难见王师克复两粤之日了。”
梁存厚再次举起酒杯轻抿一口酒,目光悠远望向沉沉的夜幕,徐徐道:“皇权更替、朝代鼎革,原也不过寻常事。华夏绵延千载,称帝称王者不知凡几!一姓之荣枯何足道哉!唯儒一脉相承,虽释、道、法、兵、农各有所长,终究是外儒内法,济之以道,相辅相佐罢了。但澳洲人不同,澳洲虽亦有大家,理学于澳洲却非显学,髡人于之轻忽简慢,元老院治国不遵礼教、不施仁德,诸元老不知修身齐家、贪淫好逸,重末学、重用法,行事只是一味刚强,致本末倒置、乾坤逆转,此为前车之辙,若不扶危图存,数年后以夷变夏,天下皆为此等海外蛮夷所窃据,如此则儒学于世间虽不亡亦亡也。现下广府沦丧,万马齐喑,天下千万士子,众皆侧目以视,当此之时正是我等捐躯济难之时,不须坐等他人,吾辈自当奋起,取义全节以为楷模,唤天下抗髡之士同声相应,举九州之力倒髡伐逆。王朝可更易,道统不能绝,我梁存厚自有一根铁脊梁,双肩担道义,只能死,不能降。”
说罢梁存厚将杯中酒斟满,长身而起,举杯遥敬明月,长声吟诵道:
“愁里高歌梁父吟,
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
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
昼行饥虎齧空林。
胸中有誓深于海,
肯使神州竟陆沉?”
一首郑思肖的二励吟罢,梁存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梁某力仅于此,江山托付诸君,救国危亡,以待来士。”说完将手中杯一把抛入面前池塘之中,恰逢此时,长风骤起,卷起帻巾袍带,吹皱一池寒水。
夜,黑的越发深沉。
空旷的训练场内十张长桌两两相对拼成一道长长的桌桥,桌上摆满了各种装备,午木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行动队的队员们在检查调试着装备,场内设置着各种搭设的模拟场景,不时有一组组行动队的队员入场训练。
几件沉重的钢制防护服连同头盔杂乱的堆放在桌子上,这是警察局给冲锋队和机动队定制的重型突击防护装备,考虑到政保局也有大量的任务在城市街巷或室内展开,午木从慕敏那里协调弄来了一部分定制防具。
这种防具重点突出正面防护,核心装备由胸甲和头盔构成,胸甲为能遮挡肋部和侧腹的圆弧型均质钢,厚度约为2mm,重量大约为4.5公斤,与下腹部护甲拼接为一个整体,用钢钉与内衬棉垫相固定,靠牛皮背带束紧,背面有一小块薄钢板护住要害,与牛皮绑带连接,用以提升背部防护,头盔类似后世的摩托车头盔,拥有可拆卸的钢制面甲,头盔内部有皮质内衬和简单的竹、藤制缓冲支撑结构。
午木试验性的穿戴过,半个小时就压得颈椎酸疼,就算最强壮的战士恐怕也难以连续长时间穿戴。巨大的重量换来的是惊人的防护力,铅弹、弩箭、刀矛都难以洞穿,而在城市内敌人普遍缺少甲胄和火器的情况下,正面突击中本时空几乎所有武器都对它无可奈何,在有限的几次巷战和室内攻坚试用中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防护服旁边几个刷着红漆的罐子是填装辣椒油树脂的烟雾催泪弹,可以让人无法睁眼并产生干呕、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并在与呼吸道、裸露皮肤接触时造成灼烧感,但由于防护装备的缺少很少使用。
午木接着又拿起桌上一把1636版的左轮手枪把玩着,这种配备硝化纸整装弹的手枪经过几年的使用,暴露出诸多问题。虽说使用装填较为方便,但残渣遗留多,射击几次就要清膛,最要命的是击发时的火焰偶尔还会引燃临近弹巢内敏感的硝化纸,造成走火酿成事故。另外9mm的派弹的尺寸规格在黑火药的推动下也难以保证有足够的杀伤力。因此新版的1636左轮把适配弹药规格换成了0.357的玛格南弹。在还破天荒的在纸包弹底部安装了铜制弹底。来保证一定的密封性。不过这种武器还是差强人意--弹药比枪难造,这是工业部门的人不止一次的说过的。
但这已经是他手头最好的武器了。除了武器,近期还将由临高运来一批严格管制的特种器材——手电筒。这将是行动队夜战的最大倚仗。虽然他们多次申请过夜视装备,但想从元老院的亲儿子特侦队手中争夺资源显然是与虎谋皮,他清楚记得赵曼熊面带无奈的说道:我们的资源很有限,政保总局要忍耐。午木很想拥有一支自己的特侦队来处理一些极端情况,但显然在资源如此紧缺的情况下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眼下唯一能倚靠的只有这只堪称简陋的行动队。
午木将目光移到训练场上,一个小组正在演练突入战术,他们排成一个五人纵队,除第四名队员外全员使用左轮手枪。当先的前锋穿戴重型防具,左手举着一块方形的钢制小盾牌,右手端着一把手枪;第二名队员担任射手配合前锋进行突入肃清射击;第三名是队长,担任第二射手进行补充射击;第四名队员使用两支双管霰弹枪进行面杀伤支援;第五名队员携带破拆工具作为后卫。
他们演练着行进中队列的变化和横向展开射击,乒乒乓乓的枪声中,黑火药发射后浓白的烟雾很快充斥了训练场,遮蔽了午木的视野。在缺少自动武器的情况下,面对如何保证近距离、短时间火力持续性和火力投射密度的问题,元老院的各个强力部门的解决办法如同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士兵一样简单,那就是带枪,带更多的枪。霰弹抢手带两支霰弹枪和两支左轮。前锋每人带两到三支左轮手枪,其他人则携带四支,这确保一个五人小队在全力开火情况下可以在一到两分钟里连续射出超过一百发子弹,不过随着射击次数增加,烟雾也会越来越大,这将导致射击精度呈断崖式下跌,但这种弹药投射量在本时空已经是无人能出其右。
午木轻轻叹了口气,他有点无奈。纵然有前atf特工亲传的大弟子担任教官,举手投足都象那么回事,但是完全货不对板的劣质装备使得行动队的演练毫无流畅与美感可言,如果犯罪分子绑架一个西瓜做人质,当行动结束时他们只能收获一把西瓜籽。午木在心中自嘲的安慰道:虽然我们是菜鸡,但好在我们的对手是菜虫。
第九十三节 焚楼(八)
“要是能给我们搞些三四式就好了,谁tmd要三六式这个改装玩艺!”午木看着训练场上的情境,颇为不快。
训练主任在旁不敢接话,他知道这事在元老院内部有很大的争论。
手枪的问题,其实政保和警务部门都颇有烦言。较之于伏波军和国民军, 他们经常接触和使用的是左轮枪。但是几年的实战检验,1630版左轮枪的效用被普遍质疑。这些质疑集中于手枪的威力上,甚至有报告称近距离命中数发也未能击倒身穿厚棉衣的敌兵。完全达不到武器研究小组宣称的20米内洞穿普通铠甲的效果。
不过问题却被拖了下来,显而易见的一个原因就是手枪这种东西并不是军械部门的急务。直至1634年发生太阳伞专案,事后检讨时国家警察、政保局及军方批评了现有的军警装备,特别对30式手枪提出诸多不满,认为其不仅弹药杀伤力弱,更为致命的缺点是换弹速度慢, 致使行动人员伤亡惨重,几乎导致抓捕行动失败。
迫于元老院的汹汹压力,手枪改进项目迅速在企划院获得通过。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决定由两个小组平行展开设计工作。
最终的结果就是产生两种型号,分别是1630改--也就是现在他们刚刚领取到的所谓1636式和彻底脱胎换骨的1634式。
1636式的设计理念依然是基于企划院式的“废物利用”。实际上1636式和1630式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在弹药规格和机械机构上做了改变。大部分该款手枪就是将过去生产1630式进行回收改装而成的。完全是不榨干剩余价值不罢休的态度。
至于第二兵器小组设计的则更为先进,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基于全金属弹壳设计的,虽然未能摆脱黑火药,至少在弹药安全性和弹道性能上有了全面的提升。
1634式实际是参考s&w no.3手枪为蓝本,配备了更可靠的保险机构,优化人机工设计。其撅开式框架和自动退壳杆的设计极大地提高了换弹装填的速度,使用非常便利,原型枪很快进入试验阶段,年底定型为1634年式左轮手枪, 简称“三四式手枪”。
三四式手枪弹的蓝本同样是0.44russian(11x25mmr)弹。保证停止作用的同时, 兼顾后坐力在可承受范围内,兼之全枪重较大,1634式手枪射击可控性颇值得称道。其中还发生了一段插曲:企划院提出为节省铜材, 在沿用弹药固有规格的基础上,采用类似1636式的纸壳枪弹。但海军和海兵队激烈反对这项建议,指出纸壳弹贮存于手枪弹巢时,在海上作业环境下较易受潮。且防自燃问题和装填速度依旧没得到解决。再列装一种左轮枪又有什么意义?
最终企划院考虑到垄断对日贸易后铜材供应的紧张情况已大为缓解,继续使用过去的老旧设计对该枪的服役寿命也会造成影响,所以三四式0.44口径手枪弹最终采用全铜弹壳,博克塞式底火以便于枪弹复装。
可想而知,三四式由于成本的关系,并未得到广泛的配备。第一批获得装备的是伏波军侦察总局和元老院护卫总局,其后又配备了海军和海兵队的军官及华南军的部分军官。至于国家警察和政保局这两个部门,得到的便是这改头换面的三六式了。
归化民干部们一般不敢吐槽元老院的决定,但是元老们之间的吐槽是毫不避讳的。训练主任自己参加过特侦队承办的多次轻武器射击和战术训练,见识过很多真正的“澳洲货”,对三六式这种改装亦有腹诽。看到上司嫌弃的面孔,自然明白他的心理活动。
一名办事员快步走来,对午木道:“午主任,杨处长在您办公室等您,有情况向您汇报。”午木点了点头,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碰的一声, 午木推门而入, 屋中的杨草和徐桐早已等候,见他进来略一欠身,似乎要站起,午木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他们坐下,随后落座问道:“什么情况?”
杨草说:“城内采购那批东西送走了。”
午木立刻来了精神:“哦?谁接的货?”
杨草道:“是外雇的车和人,在离城二十里的一处庄子卸车,停放两天后被人接走。”
午木道:“查到去向了吗?”
杨草道:“很难,接货人中有本地的疍户,对本地的河道港湾非常熟悉。我们的人对本地的河流情况所知有限,没法跟住。为避免暴露,也为了安全起见人撤了回来,不过有重大发现。”
午木道:“讲一下。”
杨草道:“接货的人里有天兵。”
午木诧异道:“天兵?”
从这个名称他大概已经知道这是会道门组织。政保局在对当地的社情的了解中大概了解到一些此类组织,但是会道门组织自古在两广并不兴盛,远不如北方同道那么实力雄厚。因为本地宗族势力很强,会道门难以通过“互助”这個手段来争取底层百姓,因此不成气候。
杨草说:“是本地道门,叫天门道神会,何时兴起已不可考,自古存于乡间,流传甚广。成员自称天兵。作战时候头扎红巾、刀裹红带、矛攒红缨,身披写着‘道神弟子天地庇佑’的土布条。成员多是客家、租种沙田的疍户和没有田地的雇工、工匠等等。初始有团结自保性质的性质。炮打广州后盗匪蜂起,天门道神会以‘守土拒匪’为名乘势做大,先后打掉一塘风、扑山虎、过龙背三股几十人的土匪,聚啸一方,名声大噪,吸引大量人员加入,是本地势力手中一支地主武装。这些人平日里都在乡间居住耕作,和普通百姓无异。有事才会聚集。所以平日里难以识别。”
午木已经开始头疼了,因为这类组织并不是简单的土匪,结构松散又非常的“民众化”,很难分辨,如果没什么犯罪行为,也不太好直接采取强制性手段。
“……我们占领广东之后,他们并未与元老院进行过对抗,也配合我们的地方工作。所以平日里的工作中也没有触及他们的组织活动。”
午木摆摆手:“有具体的架构和组织方面的情报吗?”
“这是相关的情报。”杨草把准备好的卷宗递了过来。午木翻看着,关于该会道门的介绍内容非常简略。
“……会首称天门元帅,内部称座帅,又称掌舵,舵主。副职称为正印,又称协舵的,协领各方会众。会首以下分八门,功门为各门之长,兼领人事升降;刑门掌门规戒律;粮门掌财;执门掌庶务;礼门掌仪式;风门掌探报;兵门掌杀伐。具有一定的组织性,但整体较为松散。各村的会首基本各行其是,有很强的迷信色彩,靠神鬼愚弄百姓。会中要职基本均为当地势力重要人物担任。富户和士绅为求平安或者扩充实力多入门充任会首。执掌各门的大弟子称为授业门生,要清盘底、过大礼才能正式担任会中职务。”
从材料看,这个组织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罪行,连此类组织一贯的“敛财”规模也不算大。要说最大问题便是经常卷入地方械斗。而地方械斗又和本地的宗族矛盾、土客矛盾交织在一起。也很难说谁对谁错。
这么个明显底层化的会道门怎么会和梁存厚这个道地的本地缙绅勾结起来还真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梁存厚很可能通过武底在地方外围结交一些地方实力派,而他们手中掌握的这些会道门便是他觊觎的武装力量。我们在两广地区推行治安整肃以来,经过连续两期整肃,珠三角地区的土匪海盗集团基本全部被肃清。再想通过交接匪类这种传统做法来构筑武装力量已经行不通了。所以梁存厚才会把脑筋放到他们身上。本来他们反朝廷的色彩也比较弱,骨子里还是认为大明是正统。”
杨草顿一顿道:“但总体来说,他们的组织不很严密,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很多殷实富户只想组织丁壮守卫乡土,怕别的势力插足本地增加负担,也不愿蹚反宋这滩浑水,这让我们有了很大的余地开展争取工作。在乡间有部分士绅及时向我们靠拢,主动表态愿意充当我们的耳目,其中不乏有天门道的授业门生。让我们可以获取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这是东莞老李围的李百顷昨天提供给我们的。”说完递给午木一封信札。
午木接过仔细看了一下,那是一张8寸长4寸宽的硬纸帖子,上书:公盟宝札,中书:
上告天帝
召将出兵
……
天地为证
鬼神为凭
下书有:x年x月x日x地相会共商大计,天门道神会座帅:薛合揖拜迎以待众家兄弟。
午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是他们内部集会帖子?”
杨草道:“是,而且是正式的盟约公帖,非常少见,除非有重大事宜否则不会轻出,这次各县大会首都接到了公帖。这个薛图就是目前天道门的总舵主。”
第九十四节 焚楼(九)
午木心想:他们能有什么重大事项呢?不用想也是为了为下一步反元老院的活动进行某种铺垫,毕竟最近我们给梁存厚和各家地方势力的压力较大,他们肯定有所察觉。这场会议多半是为了商量某种对策或者决定某项重大的决策……
他问道:“有没有可能直接在盟会上把他们一网打尽?”
杨草摇摇头:“帖子上只是个集合点,每张帖子上的地点都不同,到地方会黑布蒙眼由专人接引。每名与会者只能携带子侄弟子一人, 长距离跟踪,敌情、地情不明,临时组织突击不可能成功。”
午木问:“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杨草迟疑了片刻,终于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打进去!隔着窗户纸永远看不清。”
“派谁?太冒险了吧?”
“徐桐,他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相,比较沉稳,别人我不放心。”
“必须派我们自己的人去吗?通过什么渠道?”
杨草点头说:“很多事外行看不到、看不懂,无法分辨信息的重要性。时间太紧, 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渠道通过李百顷,他是广州破城时的内应之一,按照咱们的要求城破后潜伏了下来,之后搬回老李围居住,始终没有暴露,他的一个儿子被化名秘密吸收进了市政府,也没有公开。非常可靠,可以肯定不是两面人。老李围是大庄子,内有四十余个后生加入天门道神会,都在他门下,徐桐将会以他外地堂侄的身份随同参加本次盟会。至于危险……”
说到这杨草看了一眼旁边的徐桐,徐桐笑了笑,接口道:“我们, 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午木沉默半晌,终于道:“做好接应,注意安全。”
铁梁寺外, 木石道人目光幽深的望向面前的层层芦苇,低沉无言, 黑暗在暮色中无尽的铺陈出去, 抹起木石道人向晚的身影,如同阴伏的魔鬼,等待择人而噬。
此地是珠江三角洲中水网地中的一处“积沙”,十分偏僻。多年前,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善男信女,在此地建起了一座小小庙宇,请来几个和尚,供奉神佛。然而年深日久,庙宇荒废,寺内僧侣散尽,连佛像亦不存,只残留三间殿宇。连本地人亦不知此庙原名何寺,只用“铁梁寺”代称。
铁梁寺地处沙洲深处,四周河汊河汊港湾密布,长满了芦苇和红树林,若非熟知河道的本地疍户,连进寺的路迹也寻不到。因此多年前便为匪类所盘踞。好好的一处修法之处,竟堕为匪窟。
黑夜已沉,铁梁寺偏殿内,一张旧桌, 摆着几道肉蔬两坛劣酒,木石道人与一长脸大汉分坐左右,那汉子不满四十,体态雄健,面色阴郁,行止沉稳。木石道人站起,右手持壶,左手略挡扶着右手衣袖,欠着身子,先为大汉斟上一杯,又为自己满上,双手平举至胸前,敬道:“此事多赖云兄筹划,得以荐至薛座帅面前,方成此事,无以为敬,且请满饮此杯。”
云霆却只单手略举了下酒杯,一口干了,淡淡道:“云某一個开缺去职的废人,当不得道长谬赞,当日若无梁公子施以援手,资以粮秣,怕是我等兄弟或衣食无着、或聚啸山林、或沦为髡贼刀下之鬼,道长既持公子信物寻我,公子信中又重加嘱托,云某自当全力以助,只我兄弟稀薄,数十手足聚敛不易,不可轻掷生死,打杀之事莫攀扯我等,丑话先明说在头里,道长要心下清楚。”
木石道人微微一笑,道:“过虑了,不说云兄所部长于刺探钻营,只说当日王督数万大军于髡人亦不过弹指灰飞,我又岂敢存此妄念,此次全赖云兄居中斡旋联络,拉来天门道神会、佛香会、一宇混元道、青石寨等诸位义士,成就此次盟会,届时同声一气,诸道合一,摇撼地方,未始不能成事。”
云霆只冷冷看着木石道人,道:“实言相告,云某以为现下不宜轻动,如今广府耳目森严,蛛网密布,往日城内外府衙各部中留用旧人多被革、替、查、拿,诸般消息渐渐断绝,髡人脚步紧密逐次逼来,梁公子与我信中言说此次资以重金,但日后恐再难托带。想来其行事怕已为髡贼所查,我观公子信中似知事不可为,已有托付之意,是要以身全节,我等攀附之人,既觉事已难谐,不如就此散去,如此尚可保全各自身家。”
木石道人闻言,身子略一僵,突然冷笑一声,道:“此言大谬,公子识破髡贼狼子野心久矣,苦心绸缪多年,着子处晦暗隐逸,此时方要显出劲道,云二哥又何必作此颓唐之态,你与髡人所知甚深,又观梁公子之著书,虽明髡人之短长,却一味夸大其能,贫道瞧倒似是叫髡贼吓破了肝胆,平白堕了自家锐气。现下梁公子虽坐困广府,然如今棋局初就,无须他亲自主持,公子已将诸事、关系一力交托与我,云二哥自放宽心,朝中有石翁倚为泰山之靠,乡间有云兄引为臂膀之助,凡事还大有可为,正是一展抱负之时,岂可消沉。况兄台身服飞鱼之时与髡人宿有仇怨,不与朝廷效力,前路何往?莫非巴望髡人三顾之请吗?云兄所行之事阴私诡秘,替梁公子居间奔走,联络乡间族老、寨主、会首,发揭帖、探髡情,手上又有人命,事发只在早晚,万无幸理,到时尔等身葬何处?况余生碌碌,云兄可心甘就愿?现时云兄便只死、走两途,今我与云兄指此一条明路,云兄当要好生珍惜。髡人俚语道‘危机与机遇并存’,话糙理顺,此次若能出得大力,立得功劳,明有朝廷叙功封赏,暗有石翁代为运作,莫说复职,步云高就也指日可待。”
云霆低着头,昏暗的油灯下无法看清面色,只端着酒杯的手定定地停在半空,沉默半晌,他方自轻叹一声,道:“这自不消说,我当尽力,只诸路关系拉扯维系不易,我与梁公子经营数年方有此局面,道长千万谨慎,珍惜我等一番心血才好。”
木石道人笑道:“云兄,过往我与梁公子于房内细研天倾广闻录,纵论髡情,髡人行事虽谨慎,但这起子假充宋裔的海外蛮夷,却非全无破绽,云兄熟知髡情,想来定已知之。”
说着他夹了一口菜,小呷了一口酒,接着道:“髡人兵甲犀利,然虽精却少,散之全粤则犹如以沙投海,难以攻坚野战,若猬集一处却又难把控乡里,髡兵靡耗钱粮、药子、甲械甚巨,所募一兵可抵我朝十兵之费。如今髡人派伪吏旬日游走于乡野间,称为征粮队,却少征小民,只一味勒逼士子、缙绅、粮户,自古皇权不下里甲,乡民治以宗法,优待士人免纳钱粮,旌表忠贞以宣德化,自此全不存分毫,搞得乡野之间民怨沸腾,缙绅富户无不忧心惶惑,此时我等正可上下其手,搅他一场风雨。”
云霆轻轻点点头道:“我与公子纵论髡情,也常有此论,那便是行事宜早不宜迟,趁髡人立足未稳之时动摇其根基,时日越久越难成事,因髡人最善蛊惑人心,但初至之时愚夫氓妇未受其益,官吏干部未下里甲,权威未树、恩德未施,又兼髡贼征广府时凶名昭著,我等大肆宣扬,使乡民振怖,再佐以仁义、神道之说教化愚民,并与会中、山中、寨中各路英雄汇同,勾连乡里大户,也能施展一二。若时日迁延,小民难免为其所惑,到时髡人大征兵甲、广派吏员,待其根基牢靠,便无我等存身之处了。”
说到此处,云霆又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所谓厚积薄发,我等积聚之力犹如飘梗浮萍,现朝廷兵马未到,时机不至,怕是难成气候,现在发动,太过勉强了。”
木石道人紧咬牙关,狠狠道:“如君所言,但时不我待啊,此时尚可一搏,等髡贼缓过手来整治地方,以其惑民之手段,恐怕便要冰消雪融,消弭于无形了,现下诈称朝廷兵马将至,发动一场,不拘何人只管拉上船来,将那亲族乡属只情一遭裹挟了去,这班人便再无退路,只可随着我等一条路到死。髡贼便是弹压,也要大开杀戒,杀人盈野,杀戮愈重,仇怨愈深,恨之者愈众,将水搅浑我等方好施为。”
云霆心下一跳,目光灼灼逼视着木石道人,道:“道长思谋的好手段。”
木石道人假作悲悯之态,轻叹一声道:“身在其间,迫不得已而为之啊。只如何行事还要云兄多加指点。”
云霆低头沉吟半晌,缓缓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之上,上身没入阴影,屋内昏灯跳动,映得云霆面孔忽明忽暗,冰冷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要与髡贼为难,云某未及深思,暂有几条浅见。”
第九十五节 焚楼(十)
弃舟登岸,树林中却又有一条小道,由向导引路一路往前。二人也不辨东西南北,只跟着向导一路前行。
沿路而行,路上不时有其他人汇入,都是步行而来。显然此地不通车马,来者都要依靠舟楫。徐桐心中暗暗忧虑,自古水道最为复杂易变,尤其是这般大片沼泽沙洲之中的水道。宋人的梁山三十六员好汉聚义梁山泊数十年,官兵束手无策。实际梁山并无险要之处,全靠八百里水泊遮蔽官府。
这些人大约便是今日各会的头面。徐桐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李百倾,李百倾只略微点了下点头。又走了移时,道路越加复杂,时而需拨开树丛,时而从溪流上临时架板通过。周边不是树林边是芦苇荡,连天光也看不到。路上明暗哨卡忽隐忽现,戒备森严,直走到近午时分,方来到空地上一座寺宇。
徐桐暗暗心惊,小船划划桨摇橹速度甚慢,别看时间长,实则此地距离广州城大约只有十五到二十公里。也就是说,从西门出来,最多四十里路边是匪巢了。而这匪巢深居沙洲红树之间,若无向导,便是动用大军拉网也休想轻易搜寻出来!难怪这帮人有持无恐,在这里公然聚集。
这座寺院庭院占地极是宽广,但格局却不甚大。建寺之时据言因为缺少大木为梁,便在拼接的主梁上外包铁皮,故得名铁梁寺,寺内殿宇房屋俱是石基打底,外垒土墙,内修木殿,布局两进,前为山门堂院,中为佛殿,后为方丈室、厨房、居士房。如今大多已经坍塌。山门早已破败,门前匾额也不知所踪,殿内倒着一个缺足少把的香鼎,正殿里供奉着木雕佛祖宝象,只是早已彩绘失色、金装剥落,佛祖身旁侍立两尊比丘立像,两侧偏殿列着二十余尊大小菩萨,高矮胖瘦形态各异,年久失修,均已朽烂不堪,辨识不出面目。
山门前几名喽啰迎客,验看了公帖,便即有人引入,院中分两列摆着几十余张条案交椅,不少人已然落座,自有喽啰上前奉茶敬烟。正中摆放一把圈椅,椅后设一张香案,上置一神龛,供道教天帝,上书“昊天金阙玉皇玄穹高上帝”,案前设三炉四碟,三炉香各敬天地人三才,每炉内插高香三注,四供碟摆着猪、牛、羊、鸡全荤供,喻天帝统御各界弟子不忌荤腥。
院中桌椅排列各有座次,一名喽啰将李百倾与徐桐二人领至最末尾一桌,喽啰高声唱道:“老李庄授业弟子李百倾携侄李健到,排位入座。”安顿李百倾二人坐了,又摆上烟茶果品方才退去。不多时,两列座位渐次坐满,除四五十会首外,加门人弟子足有百多号人,各人奇形怪状,或高声阔论、或窃窃私语,众人心思各异,目光闪烁,眉眼不住四下撒摸,院中闹闹哄哄,一片嘈杂。
众人最关注的,便是堆积在左右廊下,由十多個小喽啰看守的硬木箱子,箱体箱盖上都加了铁箍,还上了大锁。莫非里面是。
关于薛总帅弄到了一大笔银子这件事,早就在会首们中间传开了。据说某道人“点石成金”而来,也有人说是他掘到了熊都督当年埋藏下来的军饷。但是薛图对此不置可否,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由不得他们多猜测,突然一声静鞭,院内立时静了下来,接着一通鼓响,一名喽啰怀抱一根木制大令闪身而出,唱道:“天门点将,众人听令。”与会众人听到齐齐站起,带得桌椅一片叮咣之声,喽啰待各人站定,方才唱到:
“驾车须走阳关道,
行舟当要泛海平。
……
黄道吉日早选定,
天门大开点将名。
良时已到,开天门,旗牌官掌旗。”一首点将令唱罢,一阵镲钹齐鸣,又一通闷鼓敲过,一条大汉将一杆青竹大幡挑了出来,上书五个大字:天门道神会。
稍停片刻,喽啰又高唱一声:“元帅升座。”
第九十六节 焚楼(十一)
但听一声痰嗽,一个身躯肥大的黑胖子缓缓走至香案前,此人腆着肚子,腮帮子嘟噜着,留着一部络腮虬髯, 正是天门道神会座帅薛图,薛图身着一副描金彩绘的布甲,布面软塌塌的贴搭在身上,藤扎纸糊的金盔明晃晃轻飘飘,让薛图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徐桐暗暗腹诽,去弄一套铠甲很难吗?广东的官兵溃散之后, 四乡都有甲衣流散, 不少乡勇民团都备上了,后来治安整肃的时候收缴乡勇违禁兵甲,前后大约有上千套。何苦搞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西贝货穿着。
他却不知道这“铠甲”乃是该门祖师所传,能穿着的必是会首。因为大明禁乡民百姓持有铠甲盾牌,所以早年只能以布、藤为之。
薛图努力维持着庄严肃穆之态,让一切都显得尴尬而违和。他先向四周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接着绕至椅后,向神龛奉上一注高香,又行了跪拜之礼,捋了捋金盔旁两条头带,搭住双耳,这才摇摇摆摆走至圈椅落座。
这时喽啰再次高唱道:“宾客就坐。”一片衣衫淅索之声,众人方又重新落座。
薛图环视着四周,默默排头数去, 青石寨的关何、佛香会的宋斗光、一宇混元道的陈四麻子,这三家大会大寨均是天门道神会的附庸、分支,占了与会大家半数, 会前早已暗中使人收买、胁迫、招揽, 议的妥帖,万不至出错的。其他三家要么胆小、要么孱弱,只要搞定六家大会首,剩下小村小户的中小头目便绝无抗力,自己聚集盟会目的,便是假借抗髡之名,吞并各家会门,裹挟村寨,独霸广里暗路,只需提防有人强自出头,作仗马之鸣。
薛图咳嗽一声,道:“薛某是个粗人,自小未能读书学儒,实是毕生憾事,某虽是个乡里野人,但看戏听书,闻先生讲古,虽不懂大道理,却也晓得忠义, 所以才从老帅手中接掌这天门道神会, 多年来,杀贼寇、击流民、退水匪, 身经十数战,保境安民,也算薄有微功。本待世道安定,解甲还乡,不拘经商务农,以图安家养口,谁料得数年前髡贼肆虐,流祸广府,杀人放火、劫财抢人,无所不为,今日在座诸位兄弟或与髡贼有血亲之仇、或有破家之恨,当有切身之痛,薛某不再赘言。前些时云二哥向某引荐一位高人,道号木石道长的便是,道长身负朝廷钧令,延揽四方豪杰,于两广声名煊赫,在座兄弟想来亦多有熟识。蒙木石道长和云二哥看重,再三延请薛某出山,不才推却不过,只得出来主持这局面,只以前各家自行其是,怕早晚为髡贼各個击破,俗语道:一把茅草捻成绳、一捆柴棍不断头,唯有各家兄弟同力协契,相为倚助,统一提调,方能守土拒髡,安身立命。薛某不忝粗鄙,仅以微言以耸众位兄弟雅听。”
略一顿,薛图又道:“有请木石道长。”
木石道人头戴紫阳道巾,脑后垂着两条剑头飘带,身着青色葛布道袍,足踏步云履,右手托马尾拂尘,三缕透风长髯垂撒胸前,一兜风起,拉扯的袍袖飞舞、襟带飘扬,端的是雅韵孤清,一副神仙做派。道人缓步自侧旁飘然而入,风姿神采直引得底下众人一片啧啧称奇,熟稔之人更是频频举手遥行礼敬。
木石道人站定,先打个稽首,朗声说道:“贫道有礼,今蒙薛座帅不弃,奉为上宾,于盟会得见众位英雄,实是三生有幸。今髡贼似是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其一如当年叩海倭奴,早晚必将败走澳洲,定不会长久以治粤地。熊督与髡贼始战于肇庆、次战于羚羊峡、再战于梧州,熊督恃将贤兵勇,节节以抗,髡贼伏尸盈野久战难下,施以诡间,动以财利,诱无义刁民卖身逆叛,里通外敌充为内间,先自祸乱军心,继之纵火诈城。只恨自古乱出于内,熊督虽三战皆胜,屠髡逾万却功亏一篑,不得已转进别走,此非兵将庸碌,实乃髡贼尤其狡黠,不可罪之以战。今熊督立足八桂,灭髡之志始终不堕,聚兵积粮,相机而待,朝暮之间枕戈待旦以图恢复。”
木石道人说道此处将拂尘交至左手,尘尾搭于右臂,轻捋须髯,道:“如今熊督西控岭右,与髡贼遥遥相峙,坚壁清野,扼关守隘,使髡贼顿兵梧州不得寸进。贫道观髡贼倒行逆施,民怨如沸,假以时日其必自乱。当其时,朝廷大军云集,汇狼兵边军,兵出粤西,我等以为响应,内外夹击共讨髡贼,必成剿髡大业。”
说道此,木石道人自怀中掏出一卷绢帛,一抖展开,道:“如今朝廷已聚大军十万,不日便要西下两广,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大兵纷至,髡贼丑类,必难当雷霆一击,彼等上下定化为齑粉,文贼、马逆或束手就缚,阙下献俘以祭太庙。或显戮典刑,传首粤桂以警天下。现两广文武自总兵、巡抚而下皆为熊督节制,熊督整军经武,广募贤良,蓄积风雷之势,以图振作。诸位请看,这便是熊督手令,全委贫道募集忠义豪杰,众位但只投效,当尽皆为朝廷栋梁,他日或为守备、或为指挥,封官拜爵便在彼时,易身改命百载难逢,诸位万不可自误前程。薛座帅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当可委以大事,熊督已保举薛帅为实授游击,旬日间便有令旨。如此,则此间当以薛帅为尊,贫道建言,诸家当捐弃前嫌、携手同心,七家道门一统,七门化一道,弘扬道法,光大神通。”说完啪的一声将绢帛收起揣入袖中。
众人听了木石道人一番言语不由交头接耳,道门会匪的骨干多为本地无赖土棍,泰半为文盲,并无多少识见。此次应招而来之人大多与髡人素有仇怨,多皆反髡死硬之士,且自来封建皇权意识根深蒂固,奉明朝为正统,听说许以官身不由均有些意动,又见木石道人拿出绢帛,众人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只隔着甚远,却把双目瞪得抽筋也没看到半字,只影绰绰见文末下角有个大印,既瞧不大明白,也辨不清真伪。接着听要一统道门,更是议论纷纷,直如热油锅浇下一瓢冷水来,嗤的一声炸了开去。
虽说他们个个贪慕富贵,人人崇拜皇权,木石道人几句话便撩拨得心浮气躁。但是别人的一群牛和自家的一头牛的还是分得清楚的。说到底,自己能在乡间称个“爷”,也全靠了这一亩三分地。若是被人合并了去,岂不是双手空空?
正当此时,头桌上一人冷嗤一声道:“怎么个一统法?还不是统在你道神会名下?便是三岁孩童让人抢了粥饼也要哭闹一番,随你们这般说,倒似是议定了,只告知我等一声,好汉自来受敬不受欺,这一统之事,还要论道论道。”
话音未落,薛图、木石道人俱看向此人,却识得乃是红阳道的道首廖永承,此道乃早年间天兵道神会一名大弟子分支另立,传了三代,颇有声势,虽奉道神会为主,却听调不听宣,自来与薛图不睦,只没破过脸,廖永承并不退缩,只将目光直迎上去,挑衅似的瞪视着薛图。
薛图稍稍眯起眼睛,自圈椅中徐徐站起,脸上黑硬的胖肉将眼睛挤压成一条细线,正午一道逆光打在薛图背上,为他涂上一圈煞白的轮廓,黑沉的体魄被阳光拉扯着,将廖永承缓缓遮蔽在巨大阴影之下。
金乌炎炎,气温,愈发燥烈了。
会场的气氛也渐此凝滞,会首们对这个“合盟”多有抗拒,但是摄于薛图的淫威和背后的“虎皮”,谁也不敢垂头,现在廖永承出来质疑,虽然无人敢出来应声,但是场上的气氛却变得微妙起来。
木石道人双眼微闭,一副“仙风道骨”。他料到必有这一出,也好借机掂一掂这薛图的斤两。若他连这点场面都搞不定,那么自家也无需在这里多费心思,趁早另寻他策了。
薛图缓步走至廖永承身前,脸上堆出笑来,略一拱手,道:“师弟请了,你我出自同门,自来铁树不开花,兄弟不分家,师弟虽有些跟脚,但独木难支,现髡人忙着开疆扩土,没得心思搭管你我,等空了手时,岂会由着咱们这般搅扰地方?你我吃穿何来?不全仗着办团练勇,出兵放马打个野食,可如今髡人已分派下多队大兵随护的工作组入住乡屯,笼络人心,你莫非觉察不出退团叛道之人日众?再不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将来你我难有立锥之地啊,自古只有一个梁山,那得两个水泊,还望师弟能与薛某兄弟同心,力合一处,若此前为兄有得罪师弟处,还乞海涵谅恕则个。”说完躬身拜下。
第九十七节 焚楼(十二)
廖永承脸色变了几变,将手伸出一截,犹豫一下又缩了回来,终未伸手相搀,但语气却也没刚才那般冲火, 只道:“小弟急了些个,言语间冲撞了师兄,师兄大人大量也必不挂怀,只红阳道乃是祖师传承下来,到我手中若坏了基业,日后如何有颜面下地见师父师爷?当年既要分家,便定是有分家的道理, 儿女大了自要分家析产,独门另过,强留一处到易起龃龉。以前诸般过节皆是小事,自不再提,近些年薛师兄也没少提并肩合盟之事,我虽一直不允,但给总道的供奉也从未短缺。自家兄弟若受闲气、争盘面,我红阳道拉齐车马和外人相打,也从不含糊,这与合盟又有何分别?小弟之意,还是各立门户,总道与红阳道互为犄角,守望相助的好。”
八仙会的杨铁肘听了连忙随声附和道:“廖兄弟所言甚是,分家单过也是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嘛,啊哈哈,也不用强捏在一处, 平日里我等还不是唯薛师兄马首是瞻,没得两样, 还是各立门户的好,各立门户的好。”
此言一出,立刻便得到了众人的响应。会场中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放大了许多。既然有了开了头炮,原本被慑于薛图淫威的一干会首也嘀咕着表示不愿合股之意。
薛图的脸上略略浮现出不耐之色,但是他还是努力的矫镇着自己,挤出笑脸道:“诸位兄弟!今这是大事,有什么话大家放在明面上,一是一,二是二,说个清清楚楚,也免得日后落下什么话根、徒然惹气。”
有机灵的会首,见薛图面色不善,眼露凶光,知他已起了杀心,不敢再跟着反对,只闭嘴不言,伺机而动。有的见机不妙,便谎称自己要“上茅厕”想溜之大吉。没料想这里四面都布下了哨兵,刚到门口又被人“请”了回来。
木石道人见场面沸扬,轻咳一声道:“古人有云:万人操弓, 共射一招,招无不中。如今髡贼势大,若不合力而为,岂不为髡贼逐个击破?。将来两广光复,大家各有前程,还需在这蜗牛角上纷争么?”
一宇混元道的陈四麻子听了,立时长身站起,一脚踩着椅子,一脚踏在桌上,高声叫了起来,道:“什么各立门户?这在座哪家不是总道遗下的香火,不都是传自三清道尊,本来便位属一门,便是佛香会,那也是佛道一家,不分彼此。现如今各处你烧一注香,我插一杆旗,开了这许多门派、堂口,每家都是香头的光亮,顶个屁用,要我说,大道归一,何分彼此?我看木石道长说的在理!奉薛师兄为主,各家并入天门道神会,哥弟们都做个头领,待朝廷有了恩赏,混個前程,岂不快活?”
廖永承斜眼横着陈四麻子,冷冷道:“是真要结伙抗髡还是要吞并他人扩充自家势力,各人胸中一把尺,人心量人心,自家肚中有数,旁人养的狗子吃了几斤屎忙着摇尾巴,我自不知,只我这里一个铜板也瞅不见,给人舔腚沟子的事我也干不来。”
陈四麻子听了立时大怒,跳下桌子挣巴着便要上前撕捋,好歹被周遭几人强行拉住。
薛图听到此,不禁皱一皱眉头,道:“师弟何必恶语相伤,现如今大敌当前,外人还未相打,莫不成我等自己倒乱了起来。”
廖永承挺起胸膛,大声道:“要说打髡贼,我廖家没得二话。当日与髡贼相打,我廖某人从未服过,带着道众团丁缠打了几回,江湖上提到虎尾鞭廖永承谁不得挑大拇指赞一声好汉,但要说弃了祖宗基业依附他人,我廖永承还没这般不肖,这几年薛师兄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今天这场合也不必浪费这吐沫星子,兄弟家中还有许多杂务,急等着要回去料理,这里少陪,先行告退了。”说完一推桌椅站起,随侍的八个弟子、头目立时也都立起,一拨人便要离去。
八仙会的杨铁肘身子动了几动,似是也想站起,但晃了晃,身子又缩了回去。
薛图未料到廖永承几句话不对付说走就走,不由怔了一下,随即不悦道:“就算不愿合盟,师弟也当留下观礼嘛,何必这般着忙离去,何事这般匆忙?”
青石寨主关何冷哼一声道:“今日会议便是寻常弟兄都不实告地点,这么忙着走,怕不是心中有鬼,做了什么亏心事?若要举告,这许多人,也算是一件老大功劳呢。”
廖永承大怒道;“好你个青鬼关何,莫要含血喷人,你们这点把戏骗得谁来,这几山几里哪里瞒得我去,我若当真要告官,必定早早埋伏下人马围山,只在人齐之时便一网打尽,万不教走脱一个的,哪里还能留你在这此饶舌。”
关何却不住嘿嘿冷笑,道:“哦?原来廖兄弟思谋了很久啊,知道人齐便抓,很好很好。”
廖永承气得脸色通红,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却不料斜刺里闪出一人,道:“师父,薛师伯说的在理,诸位尊长均在,我们先走,也是容易惹人闲话,莫不如留下看看也是好。”廖永承转头看去,确是自己二弟子柳骏,不喜道:“观什么礼?话不投机半句多,留下来不过是徒增人厌憎罢了,我们走。”说完却见柳骏并不移步让路,只稳稳站着,立时便心下一动,目光渐渐变得阴寒,冷冷逼视着柳骏,柳骏却并不与他对视,只将目光移开看着他身后。
突然廖永承身后一人高喊道:“师父,事已败了,不如便实说了吧。”
廖永承心头大震,猛地一回头,却见是自己四弟子王运山。
王运山看也不看廖永承,大踏步走到场中,噗通一声跪下,用袖子一擦眼睛,姜蒜立时抹进了眼中,滚滚流下两行热泪来,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高托,膝行几步,呈给薛图,哭诉道:“薛师伯,弟子出首,我师父私下常与我等弟子言说,如今髡人兵强势大,早晚江山易主、风云变色,久存带甲投髡之心,前些时师父与下北台工作组长夜谈良久,只言摸清门路,便要卖友求荣,待群豪毕至之时便要一举破我大道,只这次匆忙,未及布置,这便是师父写与髡伪县长之降书,弟子在半路截杀了送信的工作组员,方得此信。古语道家有铮子不败其家,国有铮臣不亡其国,我虽与师父情同父子,但我兄弟如何能眼看师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况此事关系我大道万千兄弟身家,自古忠孝难两全,弟子不得不做此背师之事,心中直如刀绞,但只求薛师伯念在我师父往日劳苦功高,又可怜我等弟子一片孝心,饶恕师父一念之错,我愿身代师罪,以稍减其罚,还请薛师伯明鉴啊!”说完不住磕头。
薛图闻言大惊失色,忙接过信来,展开观看,接着面现悲色,轻叹一声道:“我是绝不信廖师弟能行此叛道背帮之事的,只现如今薛某心乱如麻,难做决断,这书信请大家相互传看,为薛某参赞一二。”说罢将书信递给头桌上几人。
接着道:“但如今事体未明,薛某也不好自专私放廖师弟离去,这样吧,师弟且请到后院稍事休息,待我等查明之后再还廖师弟一个清白。”说完一挥手,立时身后几名喽啰各出刀剑逼住廖永承几名随从弟子,又见大殿中奔出几个站班的喽啰,各举枪棒,向廖永承直逼过来。
廖永承听到此处肝胆如焚,不由目眦尽裂,薛图如今图穷匕见,廖永承自知再无退路,如今唯有杀出山门,与门外携来数十子弟汇合方有一线生机,当机立断之下,往腰间一摸,掣出一条九节虎尾软鞭,正待厮杀,忽听耳畔呜的一声,一柄小儿拳头大小的铁锤夹着一道恶风,自身后猛地袭来,沉沉地砸在廖永承后脑,颅后传来咔嚓一声骨折脆响,擂的顶骨断裂,整个后脑瞬时塌陷下去,廖永承身子一晃,向侧方重重扑倒,脑袋咣的一声撞在身旁一张条案桌面之上,又被反作用力咚的一声弹起,又当的一声再次落下,至此上身趴伏在条案上再无声息。颅内鲜血自难瞑的双目、鼻孔、嘴角中慢慢渗出,在桌面上一点点荡漾开去,顺着桌边、案角涔涔流下,将桌前地面徐徐洇湿。
廖永承的身体猛地倒下,身后柳骏的身影一下突显出来,他手提着铁锤,锤头上的鲜血答答的滴下,他的脸庞上、衣服上迸溅着细密的血点,显得狰狞可怖,他努力挤出讨好的媚笑,说道:“廖永承私卖同门弟兄,妄图以力相抗门法,其罪当诛,按道法门规当天雷诛灭,死于顺刀之下。”
事起不测,院中轰的一声,所有人都几乎同时站起,神色或惊惧、或震恐、或兴奋、或喜悦,但听一阵梆子响,佛殿内、山门外埋伏的喽啰悉数涌出,将众人围在核心,让众人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