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大花楼机
“自然是每家自己留种,这种性命交关的大事,岂能假手于人。”陈霖道,“若听说了有什么好蚕种,收益丰厚的,也会去设法寻觅。不过……”
“不过什么?”李幺儿说,“是不是没见人吃过果子,就谁也不肯吃。”
“首长说得是。当年先父引入湖州蚕种白给人养都无人问津,所以也是打算先自己养了做了示范。没想到最后把给蚕养死,蚕种的信用也就荡然无存了。”
“引种蚕种谈何容易,里面的花样可多了。”李幺儿想起自己在苏杭推广蚕种的往事,感叹道,“这赔本买卖,不是一般人能做得。”
“是,也只有元老院才能做得。”陈霖奉承道。
李幺儿一愣,随即笑了:“想不到你还挺会拍马屁的。”
陈霖到底年轻,一下子脸就红了。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样一家赔本大家受益的事情只有政府来做才合适--对了,你们叫朝廷。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朝廷衙门才懒得做这些事,能组织修下水利就算是有功德的了。”陈霖道,“小人在广州也是经历过新生活运动的,首长们的眼光确实了不起……”
李幺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起来,刘翔在广州的施政的确是深入人心。只要是人,看到元老院的施政,都会有所触动。比起自己当初在江南,这里的工作又要好做许多了。
当下李幺儿带他在新改建的工厂里参观,如果说第一进只有略有变化的话,第二进院落的变化便是天翻地覆了。
第二进院落原是织坊的主体,除了正厅中堂作为办公之用,其余房屋全部作为机房使用。这里的房屋和一般民居大不相同,全都是高屋敞轩,不论正屋还是厢房,举架都极高,接近两丈的高度。即使是在富庶的珠三角来说这样的房屋也很罕见了。
比其屋子近乎奢侈的屋架,墙壁就显得寒酸了。外墙别说砖砌,连泥砖都不是,用得是竹条为框,芦苇为墙壁,看上去甚是简陋。因为前阶段被乱兵破坏,这芦席墙大多被破坏了,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是新得。
“……我刚到厂子里的时候,看你们的设备厂房就吓了一跳。实话说这么高的厂房我头一回见。”李幺儿说。
正屋里布置着四台花机,全木结构。俨然是庞然大物。两名机工一个织,一个高踞在花楼上提花,两人配合默契,正织造着绸缎。
“建这么高也是没法子。当初花机运来安装,照理是要挖两尺的坑安置衢脚的。本地卑湿,挖下去不到一尺就出水了。先父说既然如此,干脆把屋子盖高些,还好通风散湿。夏天机工做着也凉快些。”
李幺儿点头:“你父亲是个善心的人。”她是亲眼见过机户机工生产环境的人,不论是自己家织,还是苏杭两地的织造局,都是用普通的房屋做车间。有的房屋卑小,不能容纳花机花楼,便在地上挖深坑数尺,织工只能坐在坑里织造。
因为丝绸织造的时候空气要保证一定的湿度才能减少断丝,所以车间里不会专门通风,空气干燥的时候还要向屋内泼水保持湿润。因此夏季闷热潮湿,冬天又湿冷刺骨。机工往往有关节疾病。
山庄里的缫丝车间在李幺儿看来已经是“惨无人道”,但是实话说见识了苏杭的机工织坊,才知道赵引弓还算是“有良心的资本家”。
“可是通风散湿的话,你这里岂不是丝线易断?”李幺儿问道。
现在还是冬季,通风的问题不是那么迫切,而且车间也只是试验性的生产。规模并不大。等到今年的春茧登场,进入夏季就是正式开工的时候了。
“我们这里原是江滩,掘地就见水。便是通风也还湿的很。”陈霖此刻已经渐渐褪去了对澳洲人的畏惧感,犹如当初和父亲、三叔等人一起在坊里议事一般,心情轻松了许多。言行也有些随意起来。
“原来在广东办纺织还有这个好处!”李幺儿笑道。她走到一台空置的大花楼机前。虽说在旧时空她就见过复制品,到了本时空又在苏杭等地见过类似的机器。但是每次看到这台完全木结构的机器,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一台大花楼机,可以说是传统纺织设备中的巨无霸了。全长接近六米,花楼高度也将近三米。上面大大小小的零件将近二千个。当它开始运作的时候,整台机器犹如被蜘蛛网笼罩一般,被绳子、经线、纬线连成一个整体,随着机工的手脚起落来回运动着。一丝一线的织出绸缎。李幺儿当年看复原机表演的时候,完全被其折服了:在纯手工的时代,没有精密的加工设备,就用最简单原始的材料,十分简陋的结构--一个齿轮都没有--却能织造出各种花纹和质地的丝织品。这简直是个手工业上的奇迹。
花楼机的历史非常悠久。三国时代即已有提花机出现,而令李幺儿叹为观止的大花楼机,其实宋代就出现了。从历史文献和绘画中看,明代的大花楼机基本和宋代类似。只是在提花技术上从竹编花本改进成了线织花本。
“这机器真漂亮。”李幺儿说道,“不过我还是不大懂,你能和我介绍介绍吗?”
她早就问过这花机的详细情况,然而陈宣不懂,而织工只会做活演示,里面的门槛却说不清--织工只会本地土话,李幺儿连白话都欠奉,更别说听香山方言了。
“这花机是织坊里最值钱的东西。”陈霖抚摸着花机的木料--多年的使用,木材的表面已经起了一层类似包浆的覆盖物,摸上去光滑细腻。这台机子还是他祖父当年置办的。是四台花机中最老的一台。
“这高起的部分是花楼,织造需要提花绸缎的时候一个人在花楼上负责控制经线的起落,叫做挽花工。中间拖着的那个叫衢盘,用来调整经线的开口位置。下面吊垂的一排排的竹棍叫衢脚。总共是一千八百根。”
“这么多?”
“就是这么多。”陈霖道,“虽说织造的时候不一定会全用到,但是要织复杂花纹的绸缎的时候就要用上。”
“具体是怎么织造的呢?”
李幺儿曾经站在机工旁仔细看了很久提花机的运作,但是还是没明白这两个机工是如何一边如唱歌般的念念有词,一边脚踹手投,把无数的丝线变成有着丰富色彩和华丽图案的各种锦缎的。
陈霖从小在织坊长大,不但耳闻目染,自己也上机直接操作过。对整个工序不说熟悉至少也是明白的。
“首长请看。”他指着正在织造中的花楼机顶端一圈白色带有流苏样式的循环装置,这个装置随着织造机的运作不断的向前移动循环转动,与传送带类似。
“此物叫做花本。要织造什么样的绸缎,全靠这花本控制。”
花本最早是用竹子编制的,到了宋代改为线制花本。
花本相当于提花机的模板,生产出来的绸缎是什么花纹全靠花本控制。一个新图案设计好之后,首先就是由机工根据图案画稿用线织造出来,同时配上相关口诀。
花本由代表经线的脚子线和代表纬线的耳子线的编制而成,单看花本是看不出具体的图案的。
开始织造的时候,机工先把花本上的脚子线与提升经线的纤线连接。坐在织机中间隆起的花楼上的挽花工依据花本编制好的“口诀”,上下提拉脚子线--也就是衢线,从而控制相应经线的提起。提拉脚子线的定位是由花本上的耳子线的位置来决定的。
坐在织机下方的织工,在挽花工提花完毕后,先要用脚踩踏竹制或木制的脚踏杆,控制与其连接综框的升降,使得由经线形成的“经面”上下分开,形成一个梭口。接下来,织工手持装有纬线的梭子进行“投梭引纬”,待经线和纬线交织一起后,再用“筘”把刚刚织进去的纬线打实即可,这样一个工序下来,完成了一根纬线的织造。织工通过不断地更换脚踏杆的踩踏来实现经线上下交替变换,方可实现整幅图案的织造。
自然,图案越复杂,纹样循环愈常,挽花工的操作就会愈频繁复杂。明清时代织工最为复杂的缂丝龙袍袍料,一天只能织几米。
“真是了不起。”李幺儿由衷的称赞道。
“小人当初见机工织造,亦觉得十分神奇。这想出花本来的人,端得是了得!”陈霖说道,“有了这大花楼机才能织出大花纹样。据说苏杭制造局为皇上织造的龙袍袍料便是这样做出来。”
李幺儿心想这花本的概念已经非常先进了。花本不但简化了织造工序,也减低了对机工的技术要求。只要有花本,机工就可以稳定的重复生产花纹质地几乎一致的产品。
可惜,这种设备从宋代到清末几乎没有任何改进。1880年的花楼织机和1000年的花楼织机并无太大差异。
第十节 缫丝车间(一)
“这是助迭木,用来牵引织筘。”陈霖不知道这女澳洲人怎么想,介绍道。
提花机的尾部是经轴,用来卷丝线。中间是两根打纬线用的助迭木,垂直穿过两根长约四尺的木棍。木棍的两段插在织筘上。
“这助迭木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个要害部件。”陈霖继续说,“它的用处是打纬线,调整不同尺寸份量的助迭木,就能调节切向的分力大小,织出各种织物来:织造纱罗之类的轻薄绸料的,重量要轻。反之则要加重。一台花机能变化无穷织出各种绸料来,全靠这助迭木。”
李幺儿默默点头,这么大一台机器,其实动力就是靠两个机工的人力在运作,做出来的东西虽然精美,但是这生产效率也太低了。过去自己看绸缎发展史,说苏杭等地年产绸缎几十万匹,但是再回想下这些丝织重镇拥有的织机都有好几万台。也就是说每台织机年产量不过几十匹而已。
看完了大花楼机,李幺儿把陈霖带到了“二车间”。这个车间是原来的厢房和部分院落改建成的,用来集中布置“腰机”。原本丰生和所拥有的分散各处的二十部腰机全部合并安置在这里,厢房的原始层高不如安置花楼机的正房,改建的时候便增设了天窗,用来增加透光。在没有工业照明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利用天然光。
陈霖看到这样的改造,颇为不解。集中布置看上去固然气派,可他不觉得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首长既然这么改必然有缘故。从不当面置疑尊长这是陈霖一直被人称道的“优点”,此刻他自然亦沉默不语。
“这些都是机工们说的腰机,”李幺儿说,“为什么叫腰机?”
“首长请看那块宽皮,机工织造的时候把它戴在腰间。织得时候全靠腰臀发力,所以叫腰机。”
陈霖说这是一种最近十多年才出现的新织机,它不能织复杂的纹样,只能用来织造纹样简单,毋须提花的绢、绸、罗之类。但是织造速度快,产品质量好。
“我看和海南的棉布织机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首长说得是。腰机亦能用来织葛布、麻布和棉布,而且织出的布整齐细密,质地结实有光泽。是很好用的织机。只不过运用的地方还少。我若是要开个棉织作坊,就全用这种腰机。”
“哦?你还想过开织布厂?”李幺儿来了兴趣。
陈霖暗想自己这下是说漏嘴了!不过再一想和首长说说也无妨,只要不把表叔这个关键人物说出来就是了。
“是,小人在广州听说元老院有政策,鼓励大伙开棉纺厂,帮着提供设备和技术,还管销路。我想我们这里沙地多,种棉花的农户亦不少,又有现成的织坊和织机,开个棉纺厂岂不是事半功倍的事。”他叹惜道,“没想到父亲不幸罹难,村子又被洗劫。若不是首长来接手丰生和,这织坊怕也是不成模样。也就不敢再想了。”
“你的想法不坏。”李幺儿忽然心中一动。
她来这里搞丝业改良,重点还是在养蚕和缫丝两个环节上,纺织并不是重点。因为目前外面方面更关心的是生丝生产,而不是生产各种花色繁多的绸缎。
纹样、花色上,各国的审美趣味有很大的差异。在其他国家还没有掌握养蚕技术的时候,中国出口到拜占庭和波斯的丝绸多被拆解成丝,然后重新染色织造。明清的丝织品出口中,生丝也占主要地位。
所以不论是外贸还是工业部门,都对改进绸缎纺织并无太大的兴趣。自然,李幺儿也分不到太多的资源。
虽然最终他依靠外贸部门的争取,她获得了一定的资源投入,还得到了丰生和,但是在织造领域上,她只能因陋就简的改进现有设备。这也是她为什么对丰生和这么感兴趣的原因。
元老院工业体系下的纺织部门原本就是一个被忽视的弱势单位。多年以来,除了在琼山和临高各设立了一个专门纺织特殊纺织品的纺织厂之外,就没有其他纺织企业了。这两个厂子生产的品种倒是不少,涉及到服装、家用、工业、军用航运各个方面,但是产品全部是内部调拨,没有外销的。民用领域的棉布全部从大明或者印度获取。
直到最近企划院才启动了“纺织促进案”,作为“工商促进案”的一部分,向两广地区的民间资本开放。
虽然是鼓励民间资本投入,但是民间资本除了钱之外,无论设备、技术和技术工人都要得靠元老院提供。既然鼓励棉纺,资源就不可避免的向棉纺领域倾斜过去了。丝织业所能得到的资源便少得可怜了。百仞机械总厂批量投产的的新型纺织设备中,只有缫丝设备排上了号,绸缎织机只造了几台样机和一些改进旧式机的套件。
但是这些设备无一例外都需要外动力,不是花楼机、腰机这样靠着机工脚踹手投或者腰臀发力就能驱动的,必须要用到外部动力设备。
蒸汽机就不用想了,在企划院给出的棉纺织厂的建厂技术指导方案上,建议采用水力机。
水力机不但输出功率比畜力机、风力机要大得多,输出功率也稳定,非常适合规模化的机器生产。英国工业革命中最早实现工业化生产的就是水力纺织厂。
但是它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它需要一定的水流条件:必须紧靠有充足的水量河流;其次是投资很大。使用水力机需要很大的建筑工程量。
以丝织业目前在企划院的优先程度来说,李幺儿不可能分到相应的动力设备配额和投资,升级设备就只能是个泡影。甚至优先级更高一些的缫丝机也只能用在杭州使用的脚蹬式打盆机。
这陈小哥想开棉纺厂,如果他能办下来,就能申请水力机的配额,那么那些受限于动力无法使用的改装件和样品就都能投入使用了。
想到这里,李幺儿一下来了劲头,试探地问道:“你的想法很好!不过办澳洲式的棉纺厂可是一笔大生意。一寸布没织,就是成千上万的投入。你能找到资金?”
“一开始自然也做不到那么大,本地种棉户挺多的。就先办个纺纱厂,把纱纺出来卖给府城那边的纺织厂。”表叔和他说起办织布厂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其中的关节。香山这一带沙田众多,种棉花的人不少。表叔也买了许多沙田准备自己种棉。棉花的供应应无问题。先把纱厂办起了--大家都办织布厂,棉纱的需求就会很大,这生意也算稳赚不赔。
“至于本钱,的确是小人想差了。被乱兵这一番洗劫,什么也指望不上了。”他故意叹道。
“想不到你还挺有头脑的。”李幺儿赞赏的点点头。她心里已经有了算盘,但是刚想开口,又收了回去。自己和这陈小哥只是第一天见面,这个人的具体情况和背景她还所知甚少,办厂的事情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一时。先看看这个人的成色再说。
二进院旁边,有东西两个跨院,现在东院被李幺儿改成了缫丝车间,准备安装杭州凤凰山庄小缫丝厂使用过的同款设备“机气大偈”。整个车间都是按照当初实习工场的模式布置的。为此,还专门引入了一台锅炉,用来给缫丝提供热水和蒸汽。
不过按照规模来说,这里比杭州的实习工场缫丝车间小得多,只有区区一百个车位。再大,现有的锅炉就供应不上了。
“这是澳洲式的缫丝间。”李幺儿说,
陈霖有些惊奇的看着这面目全非的缫丝车间。只见这车间亦如其他车间一般,墙体两面开设气窗,顶部设有天窗。只是墙壁上、天花板上纵横布置着各种管道、阀门--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管道逐一连接到缫丝的工位上。这里和杭州的实习工厂一样,采用的是改良式脚踏缫丝车。脚踏式缫丝车在明代即有,并非什么新鲜的事物。只是临高机械厂出得缫丝车在机械结构上做了许多改良,许多部件都改为金属制造,旋转部件上安装了轴承,因此旋转顺畅,使用起来更为灵活。
然而陈霖马上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首先就是这缫丝车旁的灶盆变了。
中国传统的缫丝工艺经历过多次改进,到了明代,基本形成了两种缫丝法。
一种称之为“火丝法”,又称之为“热釜法”。工艺是煮茧和缫丝共用一口大锅,锅子直接安在灶头上,锅上横置一台丝车。缫丝的时候水温极高,这样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增加煮茧量,同时通过调解水温的办法,缫出粗丝和细丝。大致是缫粗丝水温要高;要缫细丝水温要低。
火丝法缫丝的长处是煮茧效率高,缫丝快。但是因为缫丝快,不太容易控制好出丝的粗细,质量上不尽人意。故而逐渐被冷盆法取代。
第十一节 缫丝车间(二)
所谓冷盆法,并不是说在冷水中缫丝。而是把过去的煮茧缫丝一锅煮的工艺改为分别进行的两道工序。具体的工艺是准备两个盆,一个是煮茧的热盆,安置在灶头上,直接用柴火加热,用来煮熟蚕茧。和火丝法的煮盆不同,这里的盆要小,以小锅多次的煮少量蚕茧。可以仔细煮熟煮匀,避免下茧过多易煮过不匀。
虽然名为“冷”,实际盆中的水温也很高,只是较热盆略低。煮过的蚕茧被转移到冷盆里内进行缫丝。
冷盆丝的生丝质量大大优于火丝,古人所谓:“精明光彩,坚韧有色。”是生丝中的上品。陈霖赞赏不已的湖州丝大多也是采用这种方法缫出的。
丰生和一直采用的是火丝法缫丝。倒不是陈霖父子不知道有冷盆法,而是采用冷盆法有相当的技术难度。
冷盆法虽然好,但是技术要领却比火丝复杂,难点在于如何为冷盆加热和保温。冷盆不能直接用柴火加热,在缫丝时候又要保证温度的均一性。多和煮茧用得热盆同灶,利用加热热盆的余火进行加温。外面还要敷上黄泥进行保温。不论是烧火的、缫丝的,都要对温度控制十分老到才行。
陈霖看不懂那些管路阀门,但是一个机位有两个盆他是看得懂的。澳洲人一来,直接就给改成冷盆了!
“首长,这是冷盆法?”
“不错,你知道?”李幺儿赞赏的点头。
“知道,先父也想过要用冷盆法,只是……”陈霖的父亲早年引进蚕种吃了亏,这缫丝上的改进便犹豫了。何况引入冷盆法要添置设备,增加人手――都是开销。
“引进新技术新品种是要冒险的,你爹犹豫不决也正常。”李幺儿说,“不过冷盆法于我们而言已经是很落后的技术了……”
陈霖心道这女子好大的口气!李幺儿却浑然未觉,兴致勃勃道:“在我澳洲的丝厂内,煮茧专用一口大锅,一次就可以煮成千上万的蚕茧。即能煮透,又不至于过火,个个茧子都煮得均匀。煮过之后再集中缫丝,毋须这般边打盆边缫。就说这丝车,丰生和的旧车一台只能缫一绪。这次我们改装的新车也只能缫三绪。可是在澳洲最好的丝厂内,一台丝车可以缫400个绪头。这么多的丝头,熟手只需要三个人就能照看得过来……”
李幺儿说得两眼放光,陈霖却满腹狐疑。心想这澳洲牛逼也不是这么吹得吧。一个人缫一百多个绪头,这是什么人才能忙得过来!再说一部车带400个绪头,就算天生神力也带不动。以他的见识来说,一个缫丝工脚踏缫丝,三绪是最多了。
看首长说得高兴,陈霖也不敢打断,直到李幺儿话音稍歇,他才赶紧插话打断:“首长,这些铁管都是做什么用得?”
“这些都是输送热水的管路。”
李幺儿解说了几句,陈霖马上就明白了:这缫丝车间的所谓“机气大偈”的最大改进并不是缫丝车和打盆模式,本质上它只是改良版的冷盆法。但是较之过去费心费力,烟熏火燎的一灶两盆式的打盆法,热水全部由一个大炉子供应,取消了灶头,原本只能一家一户一部车的缫丝就可以集中起来缫丝,而且一个炉子烧出来的水,热度也可以统一,不再需要专人烧火控制温度了。
过去自家的缫丝间有十个灶头,同时开十部车子,大家就觉得十分了得了,相比之下澳洲人一口气布置了一百部车子!看这架势,全香山的茧子都拿来缫都不成问题。这规模是不是铺得太大了?哪有这么多的蚕茧给她缫呢?再说工人又从哪里来呢?
自然了,自己那趋炎附势的二叔肯定会狐假虎威,拿着澳洲人的名义逼迫着村民把茧子卖给丰生和,多半又会逼迫村民来厂里干活,其中种种弊端不言而喻。想到这里他不觉得额头冷汗直冒。
李幺儿看他面色突变,不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嗯嗯,没什么……”陈霖赶紧掩饰道,“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没这么多的蚕茧收。”
“这个么,我准备一开春就自己养蚕,”李幺儿说道,“养蚕的地方我也准备了。自己养一部分,再收购一部分。你二叔说了,南沙村会全力帮着丰生和。各家蚕茧全卖给厂里,妇女们也来帮忙养蚕采桑,村里各家的桑叶优先供丰生和用……”
陈霖暗暗叫苦,心想二叔你这是不把丰生和的牌子搞臭不罢休啊!这么一搞,以后咱们一房还能在村里立足么?
“……不过我是不赞同他的做法的。我们是办厂做生意,不是官府支差,不能靠命令叫人家做事,你说对不对?”
“是,是,首长英明!”陈霖连连点头。
“所以我的想法是采用合作社。这个法子我们在海南用了很久了。大家合股来养蚕。”
合作社模式是元老院在农村推行的重要生产-经营模式。从最初的马袅盐场合作社,到后来的雷州糖业联营,在元老院治下的农村,天地会扶持了大量类似的机构。在经济作物的生产-加工领域尤其多见,可以说是相当成熟的模式。
“我和你二叔也谈过。大致是我们成立一个合股公司……”
李幺儿简单介绍了一下具体的合作方案,方案并不复杂,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自领股。卖了生丝之后参与者根据占股比例进行分红。
“……这个法子我们在很多地方都用过,大家反应都不错。我想在南沙应该也会推行的很顺利。尤其是我们还有你和你二叔的鼎力支持。”
李幺儿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地注视着陈霖。年轻人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小人一定效劳,分红不分红,其实小人也不是太在意,只要能让族人得以温饱,南沙恢复元气……”
这并不是陈霖忸怩作态,而是肺腑之言。
“呵呵,你说得真是有够一本正经的。”李幺儿忽然笑了,笑颜如花,仿佛少女一般,陈霖的心神不由地一荡,他赶紧收住,垂下目光分辩道:
“小人是真心话。”
“真心不真心,我也不在乎。”李幺儿笑道,“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她叹了一声:“自古最难的就是做事。你若能全心全意的帮我做好这件事业,分红什么的确也不必在意了。”
出了缫丝车间。李幺儿又带他到了西跨院,参观这里改建的“织线车间”。
织物是通过纵向排列的经线和横向排列的纬线互相交织而成的。缫出来的丝并不能直接作为经纬线使用,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前道工序织成经纬线才能上织机织造。
织造丝织品所需要的经纬线大致需要经过翻丝、并丝、捻丝、浆丝、牵经、摇纡等多道工序才能制成。在这里,李幺儿并没有引入什么新技术新装备――没有合适的动力机。所以里面的各项设备看上去制造精良,本质上和改良脚踏式缫丝机并无不同。陈霖一看,就大致明白改进在哪里。有些改进他过去也想到过,还画过图样给铁匠、木匠去看试做。结果要么是做不出来,要么做出来了,看上去亦是一模一样,但是装上去之后却不能如他设想的那般运作,要么涩滞难行,要么运转不了多久便开裂折断。
澳洲人果然机巧无双!陈霖心想。但是对陈霖来说,眼前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又不仅仅是“机巧”那么简单。那个连接的轴臂,一模一样的东西,澳洲人能做得又细又韧,自己找最好的铁匠来造,却只能做得粗笨不堪……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仅仅看那些木制部件,也能看出澳洲人做得和本地木匠做得差距极大。一样的东西,澳洲人做得部件要小得多,也精巧的多,甚至表面看着也比本地物件看着舒服。
“一样的物件,澳洲人做出来的就是与众不同。”陈霖由衷地说道,“小人着实佩服!”
“这算得了什么,”李幺儿见惯了土著的“震惊”,早已不以为意。不过陈霖和一般的土著不同,颇有见地。“你若到了临高,看到我们机械厂做出来的各种新设备,岂不是要五体投地了。”
“只可惜小人没有这样的福分。”陈霖叹道。
“去临高有什么难的,你既然是从广州来得,自然知道广州就有去临高的班船。虽说船票不便宜,以你的身价大约还不成问题。”
“首长说笑了。”陈霖道,“不是小人不想去,实在是这个眼前的烂摊子不能坐视不理……”他怕李幺儿误会,赶紧补充道,“丰生和如今虽是井井有条,整个南沙村却还破败不堪,族人村民开春后的营生也要谋划……”
“村民们的生活很艰难吗?”李幺儿虽到南沙已经几个月了,但是一直忙于改建工厂,和当地人打交道也多通过陈宣,南沙本地的情况所知甚少。
第十二节 根基问题
“要说饿死人的苦,那是没有。”陈霖道,“可是百姓们的日子大不如前。”
南沙村的百姓只要姓陈,日子原本过得都算不错。再穷的人家,也能一家吃饱有衣穿,病了族里管抓药,死了族里给棺材。遇到祭祖、过年,还能分几块太公肉。
不姓陈的佃户、机工、长工,日子自然没这么滋润,好歹也能凑合着活下去。
但是这次他回来,虽然不过短短数日,南沙一带百姓的日子却十分难过。
兵匪的洗劫果然是主要原因,不过他这位二叔也堪称是推波助澜。
但是这话他不敢向这女元老说,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就是这位李幺儿对二叔很信任,而且这种信任不是“被蒙蔽式的信任”,二叔在担任本地牌甲的作为显然很受澳洲人的青睐。
陈宣回来这几日,已经从妹子和借住的陈清家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自打1635年4月南沙正式归属于澳洲人的管辖之下后,陈宣凭着逃难时候的巧遇,加上多年“混社会”练就一套察颜阅色的逢迎本事,将遇到的澳洲首长哄得“龙心大悦”。没过多久就在南沙当上了“联络员”,接着又就任南沙“牌甲”,亦即本村的村长。
原本他掌权就不甚得人心,不论族人还是村民,都对这个从前“浪子”“地棍”嗤之以鼻,更有不少长辈放出话来,陈宣当牌甲是“天大的笑话”,他如果只是为了村子应付下澳洲人,村里族里还可容忍,真要想染指族里的事务,就要开祠堂把他逐出族去,更不许他在南沙居住。
没想到这陈宣也是个颇有路数的狠角色。到南沙就任牌甲不久,就把原本处于村里最底层的外姓外地来得长短工、雇工都给组织起来建了民兵队,又专门选了四个膀大腰圆,来南沙日子短,没什么关联的外地壮汉给他当保镖。每人都是一杆朴刀。平日里在村公所站岗,出去办事跟着当随从。哪个敢顶撞陈宣的,一棍子上去。任你是哪一房哪一辈族人,都打个头破血流。
如此以来,族里村里,谁也不敢再冒犯陈宣的“官威”。更别说把他开除出族了,反倒被迫让他当了宗祠掌案,管理族里的一应财产事务。连祠堂都被他堂而皇之的占去了当村公所用。
陈宣深谙自己在南沙的权势全都仰赖于澳洲人。自打当上了牌甲,对澳洲人安排的各项事务堪称“热心”。不论是征收“合理负担”、支差、“治安整肃……但凡从香山县政府安排下来的各项工作,无不尽心竭力。没几个月,香山县的南沙村便成了连文总都知道的“模范村”了。
当模范村自然是有代价的。特别是元老院开始在广东陷入治安战的阶段,大量国民军在广州组建,而他们的粮饷除了从临高调运之外,很多都来自原广州府下属各县。
除了粮食征调,后勤补给转运还涉及到大量的人力和船只,这些也通过“支差”的方式摊派到各县各村的头上。
广东的田赋负担在大明治下甚轻,只占全国田赋负担的2.01%。虽然历经三饷加派,外加地方上各种浮收,但是以陈家这样把持基层,对县里亦有相当影响地方强宗大族来说,并不算太大的负担。
但是对元老院来说,广东的税赋实在是太轻了。按照王局等人的意见,广东目前的田赋“潜力非常大”,值得“深挖”。这“合理负担”的数目在南沙的陈氏族人来说,可就不那么“合理”了,很有些暴敛的意味。
这倒也不能说陈家故意哭穷,毕竟兵匪对南沙祸害很大,更是令陈家多年的积聚,不论公私都损失惨重。现在又面临合理负担和支差的开销,不免窘迫。
过去官家的很多负担,特别是支差上的负担,多是转嫁给本村外姓。但是眼下外姓掌权,主张“平均支差”,陈家男丁最多,轮到的支差自然也多了。
不论是“合理负担”还是频繁地“支差”,自然影响到南沙的农业生产。加之盛传澳洲人要推行“三七五减租”和“累进制税收”,陈家族人们都如惊弓之鸟,不愿下力经营田地;外姓佃户固然有了盼头,但是经营土地往往需要借贷,原本向佃户放贷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佃户求贷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如今陈家地主却大多借口遭匪徒洗劫损失惨重而拒贷,一来钱财受损是实,二则“负担”加上“减租”的传闻,使得他们对经营田地失去了兴趣。不少在县城或者外地有商业产业的中上人家干脆出走,只把田产都托付在族里。南沙的田地居然有不少抛荒的。
南沙在这疑虑不安的气氛中度过了一整年,农户得不到借贷,租牛、买肥料都受影响。加上支差繁重,虽说天候尚可,全年的收成却是平平。
说中的减租和累进税倒是没来,但是合理负担的数目却又增加了不少。陈宣办澳洲人的差事虽说得力,但是这经营生发上去却没什么本事,全靠着“严催”,才将本年的合理负担凑齐。一年征了两次合理负担,陈氏各家的家底也就差不多空了。
但是这些话他可不敢对李幺儿说。实话说,如今村民的日子如此窘怕,李幺儿也是有份的:为了修复丰生和和恢复生产,光是要村民自掏口粮的“支差”去烧砖、运木料……就让很多人怨声载道了。
他思量片刻,才委婉说道:“村民去年春天刚遭了兵乱,家底都空了。春蚕也都被糟踏了。家家户户都是元气大伤……”
“你是说现在南沙的百姓负担太大了吗?”李幺儿笑道。
陈霖面色一红,自己的小小心思被人窥破,多少有些窘怕,何况他也怕就此得罪二叔。忙道:“大乱之后百姓饥疲,若能稍加体恤,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李幺儿歪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让陈霖一阵头皮发麻。好在这注视没有持续很久,只听她说道:“你回南沙几天了?”
“两……两天……”
“那你怎么知道南沙百姓的负担太重,家底都空了呢?”
陈霖头上汗都下来了,他生怕把给他写信的长辈和陈清一家还有妹妹都牵连进来,慌不择言道:“小人亦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别害怕,”李幺儿说,“虽然你是道听途说。但你也不是胡编乱造。南沙的百姓最近这一年的确负担不小。有些人家的家底的确是空了……”“有些人家”几个字她说得颇为玩味。陈霖又是一阵冷汗直冒。
“……不过,本地应该没有人穷得吃不上饭吧。”
“这个……的确没有……”陈霖连忙点头。
“应该说,现在的南沙,有些人家的日子没有过去过得好了。“李幺儿说,“但是,对于有些百姓,现在的日子大概比过去要好些。”
陈霖忙道:“是,是……”
李幺儿话锋一转:“不过,元老院来南沙,不是叫大伙一起有饭吃就算完了。而是要想要大家都能过得比从前要好。眼前的丝绸厂就是指望――丰生和的事业要是成功了,百姓们得的便不止是‘温饱’了。”
“是,小人知道。”陈霖暗中苦笑,心想你这只是画饼充饥!如今南沙百姓有饭吃不假,但吃得不过是过去的老底,如果任由二叔继续这么乱搞下去,今年连蚕都养不起!还谈什么缫丝织绸。
他原本只是应付式李幺儿的问话,多少还小心翼翼。此刻心中的少年热血被激发起来,进言道:“首长说得有道理。只是眼下已过元旦。开春之后,百姓春耕需要种子,没了耕牛的人家要有耕牛,养蚕的人家亦需要本钱……兵乱之后,百业凋敝,恐怕都得设法筹措,还请首长留意……”
李幺儿怔住了。她到南沙来,得到的消息就是“是个富庶的村子”。所以她并没有太多关心村里的情况。自己、警卫和学生在村里浮光掠影的活动,大概知道村里虽然遭了匪乱,但是百姓们混个温饱还不成问题。
既然温饱不成问题,1635年的农业生产也正常运作了。南沙村修养生息大半年,今年的农业生产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自己推广新蚕种和桑树种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眼前这少年却说“需要筹措”?!
她迟疑道:“去年秋收的收成如何?我来南沙,都说没有灾害,收成尚可。”
“首长,南沙全村的收成如何,小人亦不清楚。不就说我家名下的田地,去年的收成就只有前年的六成。其他各家小人虽不清楚,大抵亦是如此。”
李幺儿的脸色变了。她为了推广蚕种桑树常在农村活动,农业生产的关节要害多少也明白。如果陈霖没有危言耸听,今年开春之后,南沙若无元老院拨给贷款,便很难开展新一年的生产经营活动了。
第十三节 癞子头
原本她的计划已经定好,怎么组织合作社,怎么发动大家集资入股,添置什么设备和耗材,预备赊多少蚕种,南沙今年要增加多少桑树面积,现有的桑园的桑叶资源如何通过合作社进行分配,动员多少妇女进厂工作……
但是眼前这年轻人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计划出现了一丝裂缝。如果粮食不足,百姓困窘,这方案岂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再一想,自己来南沙几个月,也的确没有过问过南沙的经济状况,全凭陈宣的一张嘴。她当时也考虑过自己并不是来南沙当行政官员的,更多的把自己定位在“技术推广”这个角色上,避免过多的干涉地方政务。
陈宣这个人的名声,她多少也听说过。但是实事求是的说,她如今在南沙唯一的抓手就是陈宣,没了陈宣寸步难行。
忽然李幺儿又警觉起来,她听陈宣说过,这陈霖原是丰生和管事的儿子,陈霖的爹又长期把持这里的村政族权。把厂子和南沙当作他家的。恐怕对首长搞合作社的事情不太满意,对他陈宣更是怀恨在心。
莫非这年轻人故意危言耸听?动摇她的决心,败坏陈宣的名声?
两种不同的意见在她脑海里来回碰撞旋转,李幺儿一时也不知如何判断。
眼下她在南沙一切顺利,这都是靠了陈宣的工作得力。但是这个陈霖在技术推广方面显然又比陈宣得用的多。
这两个人到底该信任谁才好呢?
思量片刻,她想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这叔侄二人孰是孰非暂且不论,至少目前他们都没有危害到元老院的事业,对她在南沙的工作都是有利的。
李幺儿念及此,说道:“你说得这些我不是太清楚。看来村里的情况还是挺困难的。”
陈霖的心略略放松了些,道:“首长是要做大事业的。只是这大事业亦得量力而行。”
“你告诉我这些情况很好。以后有这样的情况你要经常来和我说。这样我才能耳聪目明。”说罢,李幺儿含蓄地一笑。
陈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隐隐约约要他作为耳目。当下应了声“是”。此刻他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看来,首长并不信任二叔。自己在南沙还可以有一番作为!
李幺儿说着把厂里的几个归化民都叫来,给他介绍。她带来南沙的归化民并不多,连同一个班的警卫人员在内也不过十五人。
“这是警卫队长安再端。”李幺儿介绍道。
被叫做安再端的男人矮小健壮,孔武有力。一开口却是音调古怪的汉语,原来是个朝鲜人。
他虽然是警卫,左手却不太灵活。李幺儿说这是打仗的时候受了伤,落下了点残疾。
“……原本是要他退伍的,他不愿意,就来当我的警卫了。”
安再端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陈霖许久,让他浑身发毛。
“这是我的学生,沈苏。她是专门学蚕桑和织丝的,”李幺儿说,“她对本地的情况知道的不多,你们以后要多合作多交流。”
陈霖在广州已经见识了不少假髡女干部,对这一切并不惊讶。
介绍完之后,李幺儿说:
“你以后就每天到厂子里来吧,每天早晨7点,我这里会鸣放汽笛,你就到厂里来上班。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办呢。”
陈宣从厂里出来之后一直心神不宁,不知道把侄儿推荐给女澳洲人是福是祸。陈霖回来之后,虽然表现的很顺服,但是愈是这样他就愈不放心。
他心里是明白的,轮到经营丝厂,陈霖是有真才实学的。万一他得了那李幺儿的信任,背后使坏上眼药……
陈宣对自己的境地太清楚了――没有澳洲人撑腰,他在南沙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如果他失去了澳洲人的信任,别说当南沙村的牌甲,连能不能活命都难说!
但是搞不定丝厂,自己迟早也会失势――这些天他已经完全摸透了李幺儿的心理,天大的事都比不了她的养蚕缫丝的计划。
正因为这女人,他才不得不把这个侄儿给推荐过去。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自己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他回到祠堂里,一直焦躁不安,手头的事情一堆,他也无心处理。
正没奈何间,忽然外面传来人声:
“宣老爷!宣老爷!”
这种不伦不类的叫法,自然不是他的族人。这声音一听他就知道,这是癞子头来了。
这癞子头几个月前才流浪到村里讨吃的。说得一口夹生的官话。虽然衣衫破烂遮了前面顾不上腚,头上还有几个秃斑,但是人很机灵。陈宣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见他年轻筋骨好,和本地又无半分瓜葛,便把他招揽进了自己的民兵队。
这癞子头自称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家仆,后来家主遭了难才流落出来的。果不其然,他伺候逢迎那是一等一的功夫,陈宣一个地棍,连老婆女儿都跑路的人,哪里尝过这人上人被服侍的滋味,三两下便将他倚为心腹了。
“叫唤什么!进来说话!”陈宣原本心中不快,被他一叫,没有好气的说道。
癞子头进得屋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叉手一躬,道:“宣老爷。”
这位癞子头正是鼠疫爆发前跳船的赖小。赖小从转运船中跳入珠江,当时风雨交加,他纵然有些水性亦差点被淹死。只能抱着一根浮木随波逐流,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在江边喘息了半天,才起身逃走。
这一打听,才发觉自己已经漂到了顺德县境内。赖小听人说广州闹了鼠疫已经封城,这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押解出城,当下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往南走,只求离广州越远越好。
这一走就到了香山。
香山已经到了珠江口,在明代的广州府所辖各县里算是比较偏远的了。赖小有时乞讨有时帮人做灵活,一路流浪到了南沙村,被陈宣收留,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他自然不敢再自称姓赖了,便改用父姓仇。名字倒不用改,反正“大”“小”“一”“二”之类的名字最为普通了。
赖小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就把什么复仇之类的心思消磨的一干二净。赖大的死对他也渐渐淡漠了。至于自己的旧日主人苟家父子,他现在更是想也不愿想――当初在广州当乞丐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发现过他们的踪影,但是从来没过要去投奔。他只是找个地方安安生生的住下了,过一段正常人的日子,而不是日日都在逃亡的路上担惊受怕。
南沙这地方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得搜刮的豪强大户,真髡的手伸不到这里。因此他在这里便认认真真的当起了南沙村的民兵兼陈宣的仆役。
然而,老天爷似乎在拿他开玩笑。没过多久,这南沙村里竟然来了澳洲人,不但来了澳洲人,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真髡女人;不仅来了一个真髡,她还要在这里常驻!
赖小几乎要崩溃了。这澳洲人是不能放过自己了吗?
他有心要再次逃亡,但是舍不得现在的安逸生活――眼下他是陈宣的“心腹”,在村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再说了,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澳洲人兴兵攻伐,据说两广都被他们拿下了,自己就算能跑掉,日后的生计又如何维持?
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了南沙,好在来得真髡是个女人,大约从来也没见过自己――实事求是的说,认识赖小本人的元老和归化民非常之少,除非回临高,否则被认出来的可能性极小。
果然,李幺儿到南沙来几个月,一直平安无事。赖小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心思自然也不在这上头了。
陈霖回来的消息一传开,陈宣便把他叫到了祠堂,问该如何应对。
别看赖小年轻,但是自小跟着苟家老爷,耳渲目染,心肠最为狠毒。当下建言:“悄悄地将他干掉”。
奈何这陈宣却连连摇头,杀人倒是没什么,但是陈霖说什么都是自己的亲侄儿,下不了这个手,况且这事情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将来若是泄露出去,自己在南沙那就是身败名裂了。
陈宣既然不肯下这个黑手,那便只能严加监视侄儿的动向了。这件事自然就落在赖小的头上了。
赖小专门从民兵队和村里搜罗了几个眼线,给些小恩小惠之后,便吩咐他们盯住陈霖,看看他们和谁家接触频繁,又在说些什么。
今天他是特意来报告的。进得屋子,见这位宣老爷面色不善,便放了小心,低声道:“宣老爷,您老吩咐我们打听的消息都打听了……”
“哦?有什么消息?”陈宣精神一振,问道。
“他昨晚在陈霁家里,和陈老五一家人聊得很晚,火光到将近三更才熄灭。”
“聊了什么?”
“这个倒没听清楚――总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一件事:有人说陈霖少爷回来之后就去了坟园,和玥小姐在坟园里待了很久,期间还有哭声。”
第十四节 心腹之患
“在坟园里哭有什么好说的,他爹死了还不准哭几声吗?他们说了什么,可曾有人听到?”陈宣不耐烦道。
“听是听到了些,不过……”赖小有些犹豫,因为这陈玥其实是东家的亲女儿。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小贱……”陈宣把“贱人”二字生生给吞了回去,毕竟这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就算她不认自己这个爹,也有骂自己之嫌,“他们说了什么?”
“小的派去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大约听得说得是老爷在村里掌权的事,还说了把什么‘三叔’赶走了……”
“就这些?”
“就这些。”
陈宣心想这也在意料之中。这个侄儿他是有些了解的,打小就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不是个能捣鬼会算计的人,自己还是拿捏的住的。
“你以后多找几个人,把他、小玥,还有陈清一家子都盯紧了,不论他们干什么都要向我说,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
“我叫你去盯着澳洲人的事呢?”
赖小吓得一激灵,忙道:“老爷,其他人都好说,何必去招惹这澳洲老爷!这些人再精细不过,万一被他们识破了,岂不是对您老大大地不利……”
“瞧你这样子,似乎是特别怕澳洲人。”陈宣慢悠悠地笑了。
赖小只觉头皮发麻,忙辩解道:“听闻澳洲人逻察最密,临高、广州,哪怕是蛛丝马迹的小事,只要他们上了心想知道的,没有不知道的!老爷您给澳洲人办差就是了,知道的太多干啥……”
“就你赤胆忠心!”陈宣也不知道这仇癞子做什么这么怕澳洲人,呵斥道,“我给澳洲人办差不假。可这下面的事……嗯?多少人不满意?不说别得,就你在村里干得事,要是有人给你到那女……首长面前给说道说道,你说首长怎么看你?”
“澳洲人还指望着咱们办事呢……”
“要咱们办事不假,可咱们也得放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呐!”陈宣摸着自己前额,“你得帮着多留个心眼!特别是这会陈霖到了厂子里,得防备着。”
“是,老爷。”赖小无奈道,“我关照厂里的人多看着点……”
陈宣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又问道:“你过几日再派个人,去三良,一定要打听下陈定的下落!”
陈定,就是陈霖口中的“三叔”,三兄弟中的老幺。虽然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是为人正直,性格刚猛,急公好义,在族人和村民里都很有威信,要不是当初靠着澳洲人的威慑,他还真赶不走这三弟。
他原本想把老三打成“明国余孽”,让澳洲人除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偏偏澳洲人又说看不出他和大明有什么勾连,最后还是他自个作死,拒不交出本村的族田账本和图册,被扣了一个“宗族分子”的帽子才把他赶跑的。
但是陈定虽然不在村里,他还是很担心这三弟找到机会卷土重来。他很清楚三弟的本事,他这样急公好义的正人君子,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澳洲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万一他被澳洲人招揽……
为此,他连续派了几批人去三良市,然而派去的人回来禀告说陈定的妻儿虽然都在,但是他本人并不在岳父家。而且,也没打听出他去哪里了。
这成了陈宣的一块心病。
“我明日再派人去三良。”赖小迟疑了下,道,“老爷,若一定要查找定老爷的下落,在三良恐是查不出来得……”
“此话怎讲?”
“他必然是离了三良,去了什么地方,才将妻儿托付给岳父的。”赖小道,“我们去三良找如何能找到?”
“天下这么大,不去三良找,又去哪里呢?”陈宣道,“他总不能凭空不见了踪影,肯定会关照什么。”
“依小人看来,定老爷最有可能去得地方就是广州!”
“嗯?”陈宣一下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老爷您想,霖少爷在广州,定老爷是知道的。但是霖少爷回南沙,他可不知道。”赖小说,“他在三良拿您无可奈何,唯有去找侄儿商量对策。”
陈宣连连点头,仇癞子虽然其貌不扬,分析起问题来确实是头头是道。这点自己怎么没想到!
“如今霖少爷已经在老爷的掌心之中,如果最可虑的是定老爷在广州扑了个空,他大概不甘心就此罢休。说不定在广州找门路,寻关系。毕竟现在真髡最多的地方就是广州了……”
陈宣一拍大腿:“你说得是!这点要害我怎么没想到!”他想了想,广州城里他们家并无至亲,但是有几门远亲,陈霖当初去广州,投奔的就是陈宣的表兄吴毅骏。
搞不好三弟也是去了吴家!
“要不,你去广州跑一趟……”他望着赖小
赖小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自己才从那虎狼窝里出来,怎么还能回去!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献计“,赶紧道:“小人去不妥当,须得一个认得定老爷,又熟悉广州门路的人才是――多少还有得有些身份。”
陈宣在目光在赖小身上转了转,这癞子头一提到去广州就面露惧色――他在广州城里大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往事,多半还背着人命官司。
也好,这癞子头有污点在身,自己拿捏起他就更容易了。
但是他不去的话,让谁去呢?
陈宣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姓韩名长富,原是族中的账房。因为行为不端,篡改账目,贪污钱财,屡教不改,前几年被开革了。
被开革之后的韩长富还在南沙混事,亦是个二流子式的人物,所以和陈宣混得很熟。
这个韩长富有个亲兄弟,亦是地棍,一直在广州混事。兄弟二人过去往来甚密,所以他对广州的情形非常熟悉,又有一个坐地虎帮衬,是去广州的最佳人选。
“你去把韩长富叫来。”
人叫来之后,陈宣把事情与他交待了一番:“一定要打听到陈定的下落!”
“老爷,打听人不难,只要他在广州就一定能找到。”韩长富道,“打听到了之后怎么办?”
“打听到了之后,你找几个人,把他给我绑我回来!”陈宣恶狠狠道。
“小的明白!”韩长富道,“只是要多给小的几个人手才是。”
“你大哥不是关帝庙人马吗?你给他几个钱,他不就替你办了?”
赖小忙道:“老爷,使不得!如今关帝庙人马已经被澳洲人剿灭,不容易找到干脏活的人。而且澳洲人城里城外眼线众多。只怕会是引火烧身!”
一旦派去的人被抓,到了澳洲人手里竹筒倒豆子都会说出来。绑架不管是大明还是澳洲人治下都是重罪,牵连过来那才叫一网打尽。
陈宣一想也是,自己公然派人去广州城里绑人,这也太不给澳洲人面子了。
韩长富盘算了下,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既然躲在外面不肯回来,我们就想个法子让他自己回来!”韩长富鬼点子甚多,“霖少爷不是回来了吗?咱们就用霖少爷做饵,诱他回来!”
“韩大哥这计策好,就算定老爷不肯回南沙,也可以把他骗到其他地方,只要离开了广州城就好说!”赖小忙拍马道。
“好!就这么办!”陈宣兴奋的脸色都红了,“你们两个不愧我的左膀右臂!”说罢,猛拍二人的肩膀。
赖小暗暗腹诽,左膀右臂有屁用,银子也不多给一分,侧过脸去正遇到韩长富的目光,二人顿时心知肚明:想得一样!
韩长富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定老爷是不是在广州还两说。只怕要找一段日子才能知晓。”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在广州替我察,察明白为止。”说者陈宣拿了一副对牌过来,“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当路费。再选两个可靠的人陪你一起去。事办好了,回来重重有赏!”
韩长富心道:我信你个鬼!三个人去广州三个月才给十两银子!作为旅费生活费当然不算少,但是这却并不好办,处处都要花钱。韩长乐虽是他的大哥,也不能白使唤他。
好在广州是个花花世界,现在自己有钱有人,又有大哥在,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捞上一票。这趟差事倒也不亏。
陈霖在丰生和待了差不多一整天,跟着李幺儿和沈苏把改建后的丰生和的边边角角都逛了一个遍。
他既有心要获得李幺儿的信任,在丝厂这一块自然要尽心竭力。每一个地方,每一道工序,每一种设备,只要不认得,不明白的,都要仔细问个明白。好处坏处也都能一一道来。倒是让李幺儿师徒二人有些刮目相看:这厂主少爷还真不是个绣花枕头!
参观完毕,又回到前院的办公处,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李幺儿道:“你既然来了,今天就算是上班第一天了,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休息。”
“这个……”陈霖心里倒是的确想在这里吃,但是就这么和两个年轻女子一起用餐,未免太过狂浪……
第十五节 桑基鱼塘
“有什么好这个哪个的,”沈苏莞尔一笑,“心里想得很,嘴上非要说不行。”
陈霖大窘,只好道:“既如此,那就打搅了。”
“这就是了,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人假模假式的样子。”李幺儿说,“我这里也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吃的。吃完饭,有事要与你商议。”
当下关照厂里的茶房把午饭摆上来。工厂里的饭很简单,大锅饭大锅菜。用得也是本地的出产。陈家虽然是大户,平日里也讲究勤俭持家,吃食上并不考究。
饭菜都是一人一份,不多不少。吃饭间歇,李幺儿又问了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和出产情况。陈霖自也不必隐瞒,一一说了。李幺儿最关心的是扩大织桑面积的事情。
“你知道桑基鱼塘吗?”
陈霖一脸茫然。原来这后世闻名于世的珠三角特色农业,循环经济的开山祖之一桑基鱼塘模式在本地还没有出现。
所谓桑基鱼塘,即在鱼塘的围堰上种植桑树,以桑叶养蚕,以蚕沙、蚕蛹等作鱼饵料,以塘泥作为桑树肥料,形成池埂种桑,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的生产结构或生产链条,二者互相利用,互相促进,达到鱼蚕兼取的效果。
这种模式,最早是在江浙蚕桑区兴起的。后世可考的湖州桑基鱼塘系统形成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崇祯末年成书的《沈氏农书》记载:“池蓄鱼,其肥土可上竹地,余可雍桑、鱼,岁终可以易米,蓄羊五六头,以为树桑之本”,可取得“两利俱全,十倍禾稼”的经济效益。
除了取得桑叶养蚕之外,春蚕结束之后,江南地区还用桑叶养羊。收益更大。
但是在广东,这种模式就少见的多了。农委会派到珠三角各地的“信息员”带来的消息令他们失望,珠三角并不是他们的概念里蚕桑业非常发达的地区。
珠三角的蚕桑业是随着澳门开港,大量生丝外销有了第一次大发展。当时由于生丝畅销,南海县的九江,顺德县的龙山、龙江,新会县的古劳等地,都出现了大规模的蚕桑业。塘基种桑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在这些地区出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桑园围和古劳围。
但是,从整个珠三角看,蚕桑业的总体并不大。他们咨询了大图书馆才了解到,珠三角的蚕桑业是从清代的康熙年间随着外贸总量大幅度增加才开始第二次大规模发展的。
明末的生丝和绸缎贸易规模较之清代还很小,英国这个最大的贸易伙伴尚未来到中国,和中国展开贸易的国家,其实只有西班牙、荷兰和日本。偏偏在明末又是福建外贸港口最为兴旺的时候。福建的洋商人们显然更倾向于直接从江南输入货源。
眼下元老院的生丝贸易虽然比历史上多出不少来,但是由于赵引弓在杭州的运作,江南的蚕丝生产和输出较之原位面有大幅度的增加。江南的生丝不但足够满足对日贸易的需求,也能大致满足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需求。
结果就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生丝生产被进一步的抑制。香山县里原本就不成气候的蚕农自然也没有兴趣去引进什么新的生产模式。
换句话说,李幺儿在广东折腾蚕桑改良,不见得能收获多少实际的利益。特别是生丝的进一步增收,恐怕只会引起生丝外销价格进一步跌落。
还在有没有必要在广东开展蚕桑改良和建立新型丝织业,在企划院召开的联席会议上各方有所争论。最后的结论是相关改良继续进行――毕竟蚕桑产业升级是必须要做得事情,而在江南搞有太多的不便。
所以陈霖的反映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本地养鱼的人家多不多?”
“倒是不少。”香山地势低洼,河道纵横,有养鱼的便利条件,全县的鱼塘着实不少。
“塘埂上就没想过种桑树吗?”
这一问让陈霖莫名其妙,村里又不是没有桑园,为什么要种到塘埂上?再说种了这么多桑树又有什么用?
“本地桑园的桑叶已经够用了,若偶尔不敷使用,到外村买一些便是。”陈霖道,“再不然,多植一些便是……”
明末的广东,人地矛盾远不及清代那么突出,对土地的利用和精细化管理还没有内卷到后来的程度。
如果按照时髦的理论来说,桑基鱼塘这种体系本身也是农业内卷化的一种体现。
李幺儿对沈苏道:“你来和霖先生说一说这桑基鱼塘的好处吧。这也是考考你的知识牢固不牢固。”
“我晓得了。”沈苏笑着应道。
她看了看陈霖,又垂下了目光,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这短短的接触中她对陈霖的观感很不错。
这少年人虽是富家子弟,但是态度谦恭有礼,举止说话从容儒雅,不卑不亢。较之那个只要一见他们只会谄媚的笑,见到村民便凶神恶煞的陈宣要顺眼多了。
沈苏道:“陈先生,这桑基鱼塘是这样的……”
在整个桑基鱼塘的系统中,桑叶采收之后用来喂蚕,蚕的排泄物蚕沙和缫丝之后留下的蚕蛹作为鱼饲料;鱼起塘之后,塘底肥厚的淤泥挖运到四周塘基上作为桑树肥料,由于塘基有一定的坡度,桑地土壤中多余的营养元素随着雨水冲刷又源源流入鱼塘。循环中产生的多余营养物质和废弃物周而复始地在系统内进行循环利用,没有给系统外的生态环境造成污染,也节约了种植、养殖上的成本。
一家农户可以根据时节变化统筹安排农事活动,一般正月、二月管理桑树,放养鱼苗;三月、四月为桑树施肥;五月养蚕,六月卖,蚕蛹用来喂鱼;七月、八月鱼塘清淤,用塘泥培固塘基;年底几个月除草喂鱼。
“……如果有余力,还可以采摘桑叶养羊,更多一笔收益。您看这营生是不是做得?”
陈霖细细琢磨她的话,心想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真是绝了。他沉吟道:“法子是极好的,可是这么以来,养蚕的人家便只能养鱼了,再无余力种地。”
“卖了鱼和茧,还怕没钱买粮食吗?”沈苏说,“我们家乡,光是养蚕就一家子衣食无忧呢……”
“接下来,我们就要在南沙推广桑基鱼塘。”李幺儿接着说道,“这事还要你多出力。”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小人自当出力。”陈霖想了想,虽然是件好事,但是一开始推广肯定没人愿意干――当初他父亲推广蚕种的时候亦是这样。得找一户人家出来做个表率,大家看到确实有收益,才会跟进。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李、沈二人对视一眼,笑了。李幺儿道:
“你说得对!自古推广新作物新技术都得有个过程。要让老百姓确确实实的看到好处了才行。再说了,新作物新技术到底适合不适合本地,也得先试试。要不然推广开了却失败了,岂不是祸害了一大片。”
“首长深谋远虑。”
“这么快就学会拍马屁了。”沈苏笑道。
“不,不,小人这是发自肺腑。”陈霖的脸又红了。他过去没接触过象李幺儿、沈苏这样的“澳洲式女子”,很不适应她们这种毫不掩饰的说话方式。
“哎呀,脸皮真薄……”
李幺儿无心听学生打趣,打断道:“你想想看,村里谁最适合当这个示范户呢?”
陈霖沉吟片刻,心想这人家第一不能富裕,富裕的没有改变的动力;第二得有鱼塘;第三家最好家里也养蚕……
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适合的人选。
“陈霁家最合适。”
李幺儿示意了一下,沈苏立刻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个皮革面的本子翻开,查找片刻之后把本子递给老师。
李幺儿看了看,似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陈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他家合适呢?”李幺儿把本子合上,问道。
陈霖回道:“他家孩子多地少,日子过得很紧。他家有鱼塘,也养蚕。养鱼养蚕都是熟手。只要给他一些好处,自然会答应的。”
“那得给他什么好处他才能答应呢?”
“只要许他不管试验结果怎样,都给他全家吃饱的粮食就行了。”
“有道理。不过一家有些少了,至少还得找三四家。”
陈霖搜肠刮肚,又想了几家人家出来,李幺儿关照沈苏把这些人家都记下,
“我们下午就去这些人家走一走。看看情况――你也一起去。”
“是,小人一定奉陪。”
李幺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又问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是,舍妹陈玥。”陈霖心想这首长问话真是天马行空!
“是你亲妹妹?”
“她原是二叔的女儿,后来族中做主,过继给先父为女。”
“你二叔膝下空虚,为什么要把独生女儿过继给你父亲?”李幺儿一直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陈宣过往说起过此事,每每咬牙切齿,说成是陈霖父亲等人迫害于他,要把他弄成孤家寡人。
第十六节 贸易摩擦
陈霖思索片刻,道:“小人的二叔首长您也知道,是个不着家的人,他一个男人也没法子养育女孩子。”
李幺儿心想你这话倒是说得圆满,看得出这叔侄二人之间猜忌甚深。
这种矛盾虽然是工作中的麻烦,但是反过来说也是优点。至少他们之间是不会形成联盟的。
李幺儿刚出来搞农合工作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土著的合作者之间“不团结”,“闹别扭”,不过有了几年的实际工作经验之后才发觉,土著合作者之间团结一致反倒是件头疼的事情了。有一点矛盾对她来说绝无坏处。
我现在也成了一个“心机girl”了。她心想。
经过这些年面对本地土著的工作,她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和人性了解的更为透彻明白。
下午的合作会谈进行的很顺利,陈霖选得这几户都是陈家的贫穷族人,家里的情况和陈霁差不多。李幺儿谈得条件也很优厚,他们作为第一批参加合作社的示范户,接受合作社的技术指导,按照合作社的指令进行生产,所需的生产物料和生活资料全部由合作社以无息贷款方式提供。生产年度结束之后,合作社按照合同约定价格收购全部产品,结清贷款之后剩余的利润全部归示范户所有。
示范户的要付出的条件是,将来他们要作为技术推广人员为合作社服务。
陈霁这几家人闹不清这么多条款,不过听说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全部可以以无息方式供给的时候,他们都同意了。
农民并不抗拒贷款,特别是从事养殖业的农户,非常依赖贷款的周转。现在元老院愿意提供无息贷款,对农户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在过去,这件事还办不了这么痛快――毕竟上面还有宗族管着,有些事不经族里点头也不好办。如今南沙就是陈宣掌权,澳洲人干什么他都“坚决支持”,这事就很顺当的办下来了。
李幺儿办妥了事情,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又夸奖了陈霖,说他“年少有为。”又说他现在既然住在陈霁家,就多帮着点他,有什么难处,也尽快向她来反映。
工作说干就干,没过两天,就从广州运来的各种养蚕的资材,连蚕种、桑树枝条都送来了。陈霖跟着沈苏办事,只觉得眼花缭乱――这澳洲人养蚕也是花样百出。
他存了“学习”的心眼,自然“不耻下问”,而沈苏也是“倾囊相授”,将种种关节讲授于他。
说起来,澳洲人的养蚕并无多少稀罕之处,但是在细节把控上却非常到位,每个步骤都有标准,不靠经验,不靠玄学。达到什么标准做什么什么事。而这些标准又不是仅仅靠眼睛看,鼻子问,手指捻,而是有各式各样的器具测试。测出来多少就是多少。光是蚕室每天如何进行通风透气,就得靠着温度计、湿度计,风力计……这些澳洲仪器每天提供准确信息来决定的。陈霖先跟着沈苏学习如何使用观察各种仪器读数,如何每天做好巡视记录……
这样一天天忙碌下来,真正是忙得不可开交。可是陈霖却从未有如此的充实感。养蚕缫丝,这是他打小就熟悉的产业,可是在澳洲人麾下做这些事情,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他见澳洲人不但学识丰富,而且办事果断,有什么疑难亦是大家坐下来商议。对澳洲人的好感又添加了几分。原本他已经打定主意,在这里敷衍些日子便寻机回广州去投奔表叔。如今李幺儿如此看重他,又能学到很多东西,他倒想留在这里,随着这女澳洲人好好的经营一番。
但是表叔那里还在巴巴的等待自己的音讯。他思索再三,决定先给表叔写一封信,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说了一说,表示机会难得打算向澳洲人好好学习一番。暂时不能在南沙和表叔一起搞棉纺织业了,但是这件事他有兴趣,愿意继续推行下去。另外,他还托表叔察问一下,他的三叔有没有去广州――三叔不是一个甘于蛰居在岳家混吃等死的人,很有可能去广州投亲靠友,另谋出路了。
信件写完之后,他还是关照陈清去送信。嘱咐他:“一路小心,送到信之后,赶紧回来。”
临高的这个冬天与往年不同,北风带来更多的凉意。甚至有人说看到了雪花,有没有雪花不好说,但是临高出现了霜冻却是实打实的。
原本冬季最多是一件薄呢外套的警备一营的哨兵,已经换上了新做的英国产灰呢子大衣,圆筒的羊皮军帽让他们看上去有些象帝俄时代的士兵。
哨兵们穿得如此的暖和,但是此刻正在哨位上不停的兜圈子,挥舞的胳膊发火,向卫兵表达不满的荷兰人,却面红耳赤,头上都冒着蒸汽。
王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从窗边走回办公桌,拿起电话。
“接警卫室,”小小的停顿。“差不多了,放他上来吧。”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荷兰东印度公司特别贸易代表范·德兰特隆就来到了王胖子门前。王胖子的副官兼翻译进来通报之,王胖子示意他们两人进来。
原本东印度公司驻临高的代表是意大利人莱布·特里尼先生。不过目前的情况使得巴达维亚的评议会认为特里尼先生的级别已经不足以承担这一使命,专门派遣了德兰特隆这位高级商务员前来洽谈。
“尊敬的元老,我必须付诸最强烈的语气,痛陈限制外交人员行动的不利影响,尤其是在我身负巴达维亚新任总督安东尼·范·迪门信件,且贵我双方在日本海域发生了一些令人遗憾的事件的情况下。沟通渠道的收紧,仪式的简化,并无必要的恶意,一旦这些问题常态化,势必会在双方之间造成交流的萎缩,管理的瘫痪,进而消灭商务的连续性,削弱贵我两方在远东的影响力……”
“你是说,有封信要给我?”王胖子打断了德兰特隆的歇斯底里。
“呃……是的。”德兰特隆先生卡顿了一下,仿佛吃了一个苍蝇。“我希望能在更隆重的环境下阅读此信。”
“不,你需要的是一个更友好的环境,让我们来聊聊日本发生的两件事吧。”
“噢,我同意,不用担心,我们会很宽容的,只要我们今后在日本航线上能保持友善。”
“我想你理解错了。”王胖子示意德兰特隆坐下。“我们还未确定权责呢。”
“我们在进港航线而你们的船平行海岸线行驶,按照我们商定的条例……”
“但我们的船在执行武装巡逻任务,挂的海警令旗,属于公务船只,该退让的是你们。”
“但是“东方列车”号我们是认识的,她曾以商船身份到过巴达维亚,这……”
“船只的身份要看令旗而不是印象。当然,我们也是打算用宽容的态度处理,不准备找你们要赔偿了。”
德兰特隆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从他刚才的话来看,他似乎也没打算就此事做太多纠缠:“好吧,我希望这并不影响贵我两方的关系。说起来,贵国的船只为什么在日本港口附近巡逻呢?”
“还不是因为,有艘和你们联系紧密的一艘商船在附近被抢了。”王胖子邪魅一笑。“当然,也是因为对日贸易航线,早已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了,我们对当地人的劝说,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安排巡逻也是情理之中。你们对此没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我们乐见合作伙伴在东亚地区建立稳定的商业秩序,这对大家都是好事。”
德兰特隆先生的用词很讲究,“东亚地区”是为了避开贸易条款中的“从澳宋收购的大宗货物不得在泛中华区出售”;而“商业秩序”则是避开和推迟确认澳宋在东亚区的越来越强的控制力。
以蔗糖和生丝为代表的对日贸易,利润极高,规模却有限,以澳宋的位置和运力来说,完全没理由交给他人代劳。当然,荷兰人也没敢亲自上阵,而是派出一些华裔代理商偷偷地挣点贵金属。这些偷偷摸摸的行为规模不大时,澳宋还能容忍,毕竟,荷兰人手上多了点流动性,反正也是在澳宋的手里买货。
但是最近的情况出现了变化,荷兰人的胃口越来越大。原因嘛,倒也好分析,历史上,1641年之前,荷兰人的亚欧贸易规模并不稳定,饥一顿饱一顿,就算是上限,也比不上临高位面的平均水平。托澳宋的福,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规模扩大,而手里的本金呢,相对于旧时空却几乎没有增加。财大气粗的西班牙人可以一船船的银子运到菲律宾去维持远方的统治,但吝啬著称的voc股东却不会这么做,他们的目标就是银子。如果一个东印度公司的远东贸易专员建议他的上司从尼德兰运一整船银子去巴达维亚,那么他恐怕是活不到第二天了。
第十七节 新的贸易协定
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临高位面,比旧时空更依赖亚洲内贸带来的贵金属补充。一方面,他们拿着澳宋的大宗商品和工业品,偷偷地在日本和澳宋抢生意,一方面又靠着倒卖澳宋工业产品,在南亚补充大宗商品运回欧洲,两次交易,澳宋工业的规模在他们的亚欧航线上,减小了两次规模。简单的说,就是沾澳宋的光,拆澳宋的台,便宜了第三方。
当然元老院也不是善男信女,在接到日本的平元老发回的报告之后,殖民贸易部采取了相应的对策,首先是在广州交货的生丝采取配额制。赵引弓的杭州凤凰丝业集团生产的浙江优质生丝优先满足于招商局的对日贸易,然后才能轮到voc采购。
接着殖民贸易部又采取了第二个举措,在1635年开始的新一轮贸易谈判中要求voc交出高雄的热兰遮城――作为交换,元老院准许voc在高雄设立一个非武装商站,已经定居在热兰遮的voc职员和其他欧洲人、亚洲人可以以侨民的身份继续在高雄居住和经商、工作。来访的voc的商船可以携带武器,但是不能在高雄驻军。
也许热兰遮城对voc来说太具有象征意义了,这个要求在巴达维亚激起了激烈的争论,大部分巴达维亚voc的评议员们坚持要保留这一花费了巨万财富才修建起来的远东第一堡垒。但是一部分评议员指出,在目前的状况下,公司继续维持热兰遮城堡完全是无利可图的行为。首先在武力上,公司根本没有能力保卫这个城堡。
其次,公司当初修建热兰遮是为了就近获取中国商品,现在通过澳洲人,公司的商船能非常方便的从广州、临高、高雄各地获得各种中国商品,热兰遮城存在的意义已经非常小了。
如果为了虚名,非要和澳洲人翻脸,voc只会有有一个人财两空的结果。
大约是这番面子要紧还是生意重要的讨论过于冗长,于是便有了王恺谈到的两场意外:一是海警的巡逻船撞沉了voc代理商船只;二是一群曾投奔大宋却重操旧业的海盗打劫了voc代理商船只。
“这些不幸的事情当然是偶然,但是我们也要承认,中日航线上的贸易经不起我们双方的竞争。我想,应该明确日本是不是在条约规定范围了。”
德兰特隆叹了一口气,一副“终归还是来了的表情”,但还是保持了专业素养,尽力争辩:“我必须强调,对日贸易关闭将对我方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同时也会影响我方在贵方的采购……”
“这件事恐怕没有商量余地,但如果你们有其他方案能抵消不利影响,我们持开放态度。”王胖子打断了荷兰人的辩解,他想看看,新来的巴达维亚总督,对此事有没有心理准备。
“呃,我们希望贵方能增加橡胶的采购,并且向我方开发橡胶的提炼技术。当然,我们仍会面临数年的困难期,希望贵方能提供一定的贷款。”
果然是有准备的,王胖子觉得新总督的水平还可以,实际上,元老院为他们准备了更“贴心”的方案。元老院当然知道voc股东的吝啬,也知道voc的雇员为了凑齐亚欧航线的货款,在亚洲内贸中辛勤地进行着“高频”交易。或许,荷兰人在人们眼中吝啬和精明的固有印象,是被他们的上司逼出来的。
“德兰特隆先生,我们准备在1636年的贸易谈判中提出更为优惠的方案:与贵方在澳宋的年度采购货物等值的定向贷款,利息从优。条件是你们不得在日本出售陶瓷、生丝丝织品和蔗糖――任何产地的都不行,而其他商品,你们可以自由出售,不限产地。”
这相当于澳洲人在日本建立了丝、蔗糖和陶瓷的专营权。voc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德兰特隆知道,这块肥肉轮不到公司了。他能做得是尽可能的讨价还价。
他立刻对新条件中的“贷款”产生了兴趣,
“真得吗?”德兰特隆瞪大了眼睛。“呃,我是说,利息是多少?”
“年利率20%,但是要以船只或土地为抵押。另外,再给你们一个优惠:热兰遮城可以作价抵偿你们支付该笔贷款的利息――本金另计。”
“我相信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对此充满信心,但我还需要点时间去获得授权,我们新来的总督是一个……”
“值得尊重的人。”王恺帮他把话接上了。“至于总督的信在什么场合宣读,我想,既然我们解决了贸易条款的误会,也解决了意外事件的影响,那么您可以去和我在外事部的同事商谈礼仪的细节。有您这样优秀的部下,我想,迪门先生肯定也预料到了这种愉快的结果吧。”王胖子甚至想问他:你带了几个版本的信来?
“当然,尊敬的总督是有远见的人,他预计到贵方的慷慨了。”德兰特隆看起来有些兴奋,显然,他并不像他的上司那么有远见。他能想到,有了每年的“赊账”货物,他们既可以通过在亚洲出售澳宋商品赚取本金,购买其他地区的货物运回欧洲,也可以用较低的资金成本来购买澳宋的工业品和大宗商品运回欧洲,一次性解决困扰公司多年的资金难题。但是他的总督也许会发现其中的隐患:一旦他们习惯了这种舒适区,他们整个的贸易体系就要以澳宋商品为基础了,以澳宋货币为基准了。这比依赖日本贵金属更加危险,毕竟日本人对荷兰人的贸易体系没有全景认识,而澳洲人他们对荷兰人可是知根知底,同时又攥着他们的蛋。
但是,王胖子相信迪门总督也不会放弃这么优厚的眼前利益,至于他怎么降低风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在旧时空的历史上,voc的远见远不如beic。所以成就和寿命远不及后者。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候您的好消息了。”
“那我也就不多打扰了,听说王元老要去新的部门高就了,想必要事缠身啊。我们也很期待与澳宋南洋公司多多合作。”德兰特隆边说边起身,“希望不久之后就能开始与贵公司在三亚开设商站展开谈判……”
“这个,你尽可以派人来。咱们将来也少不了要打交道,只不过,换成我要登门拜访了,还请你们多多关照啊。”王恺也起身与荷兰人握手。
“哪里哪里,一定一定。王元老和周元老的名号在巴达维亚也十分响亮,全公司上下愿配合您的工作!”德兰特隆学了不少元老风格的客套话,用的也越来越娴熟了。
送走了心情复杂的荷兰人,王胖子想把等候多时的顾老板叫进来。刚要开门,却撞上了推门进来的施建涛元老。
这位负责香港造船厂的施元老是大忙人,王恺为了见他在香港待了好几天。因为他的造船计划必须得到香港船厂的支持才有戏,否则就是空谈。
在香港的这场会面上,他提出的建造飞剪船的提议得到了施建涛的双手赞成。施元老对现在一成不变的建造t系列运输船已经感到乏味了。得来点新花样挑战自我。
达成共识是一回事,要着手实施是另一回事。好在香港造船厂的二五计划包括一座五千吨级的船坞。这座船坞一旦落成,香港造船厂就正好多了一个空位。
眼看着船坞就要落成,企划院还是没有下达王恺的飞剪船的建造任务书,这可让施建涛着急了。如果落成之后还没能完成手续,这船坞的排期可就又得等了。
他也干脆不打电报了,直接从香港跑到了临高。
“怎么样,王胖子,你心心念念的飞剪船,这次是不是有钱造了。”施元老开门见山地问。
“没那么快,新公司虽说是有一定的财务自主权,但是到处都要用钱,而船这方面,还有东南亚公司的一堆老古董可用,只好等一等了。”
“那咋办,这船坞可马上就要落成了!你这里不造,我的排单上的船可不等人啊。我可得先讲清楚啊,不是我不帮忙,再有船坞空出来至少要半年之后。你这上千吨的大船,搞不好要等上一年。”
“别急,需求是真实的,只是人们还没预计到。而且我们还有别的路子,我正要找外面的顾掌柜商量呢。”
“怎么,也要利用民间资本吗?”
“是的。南洋公司的股权准备按照项目细分。那么,这年头的一艘船怎么也算是个小项目了。”
“你这可是充分利用政策啊!可是性能那么好的新锐舰船,也不好说就给土著用啊。”
“这就是细分的好处了,我们只给分红权,不给产权,操作也是国有公司的雇员,甚至,是海军学校的学员。这两天,王参谋也要找我们细聊这事,海军需要人才储备,需要提升海员的经验。他们的理念是:宁可人等装备,不让装备等人。”
第十八节 民间资本
“地主老财愿意吗?听起来没啥保障啊。”
“肯定不会亏,但是需要一些带头的。正好有个闯了点小祸的老财,我们一块儿聊聊?”王恺一边说一边就吩咐秘书把顾掌柜进来。
临高姓顾的土著和归化民千千万,但是最有名的无疑就是这位年轻人:顾葆成。
顾葆成在临高经营辽海号分号这几年,靠着姨丈的雄厚财力和元老院“怀柔远人”的政策,在临高基本上算是躺着挣钱。不说贩卖货物的利润,光是陆续出手早年姨丈关照他买下的地皮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顾葆成虽说在经商方面谈不上有什么天赋,但是为人循规蹈矩,处事低调,也没给姨丈惹什么麻烦。
第二次反围剿过后,李洛由借口“兵火洗劫”,直接把这临高分号给注销了,于是辽海行临高分号摇身一变成了“天宝号”,直接洗成了顾葆成的私人财产――当然,他姨丈秘密的入了股,做了幕后的实控人。
顾葆成在临高做生意,算是奉公守法,不过最近这些年不知道是受了李洛由的点拨还是突然开了窍,也渐渐地的不安分起来了。
前不久,殖民贸易部收到了政治保卫局转来的一封报告,坐实了王恺一直怀疑的一些情况。由此,才引起了今天这次会面。
顾掌柜的容貌即使以元老的眼光来看也堪称“俊美”,平日里永远是他姨丈教导出来的从容淡泊的表情。只不过此刻他的额头也在不合时宜的冒着汗。
“两位首长。”顾葆成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
“顾掌柜,坐坐。”王恺“热情”招呼,“听说你在日本遭遇了一点麻烦?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维护海路贸易秩序是元老院的重要工作,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啊。”
“虽说损失了一船货,价值亦不算太高。元老们日理万机,平日里麻烦诸位的已经太多了,所以这次我想就算了。”顾葆诚掌柜熟知各路海贼的来路,他担心的不是被抢,而是被元老院的海贼抢。
“顾掌柜,你好阔气啊,好几万元的货,还有一条价值几千块的h800,就这么算了?”
这下顾葆成完全是掩饰不住的狼狈了,他到底年轻,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红着脸不说话了。
王恺还要他办事,自然不会太过挤兑他,当下放缓了语气:
“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我们的政策也还没有明确,不过就快有制度了。但是涉及到荷兰人,最终还是要和他们讲清楚的。”
“明白明白。其实对日贸易这事,既然货都是元老院统购,日本那边的港口也逐渐地听令与元老院,确实也不该假借他人之手。如今商人们也好,荷兰人、葡萄牙人也好,就是能赚一笔算一笔的心理。”
顾掌柜几下就听明白了核心问题,过去元老院实力不济,力有未逮,又要挤兑郑家,只能把对日贸易这块肥肉分给大家吃。现在元老院的羽翼渐丰,要独吞了。
顾葆成跟随姨丈多年,对官府这种心思再明白不过。所以王恺几句话一说,他就立刻凑了上去了。
王恺当下觉得他很知趣。又说:“当然,我们元老院也不是单纯的争利,这笔钱与其埋在你们的地窖里,不如让元老院去发展工农业,你们就会有更大的船,更多的商品去做生意,我们的收入都会有数量级的提升。”
说完黑话之后,还是义正言辞地把场面找了回来,当然,这话也没说错。
“我懂,这就叫‘重商主义’吧?我旁听过元老的课程。获取顺差,补贴工业,进一步扩大顺差。这是种良性循环。”
“哎哟,可以啊。”王胖子对顾掌柜有点刮目相看了,“但是我们的重商主义还是和西方的不一样,有所改良,我们不反对多元化商业的繁荣。只不过,我们搭的台,台上白捡的利润也不能让出,那就成了‘国有资产流失’,在我们这里是重罪。至于台子上的安全,这样的公共产品,我们也是提供的。你被抢的那艘船,我们给你要回来了,货款嘛,按采购价给你。”
“啊这……深感元老院大恩!”顾葆成原来已经不指望船和货了,现在王首长愿意网开一面,自然是大喜过望。忙站起来要行礼,王恺当即拦下:“不必如此。”
既然王首长这么讲交情,新的政策又已经出炉。顾葆成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来搞一搞对手。
“王首长,您提到多元,我这里也想向您汇报一些情况。就说日本这件事吧,您提到的多元,那真的有点多。除了元老院自营,还有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有我们这种海商,以及……呃,一些伪明治下的商人。最后一种呢,占比还不小,他们也在利用元老院提供的安全环境、货物组织能力来做生意,这里面真的,不乏顽固分子啊。”
“这情况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王恺对他的汇报并不意外――自古同行如冤家。有这么一个机会整对手,顾葆成当然不会也不应该放过。
“这个,这个,才知道,才知道。”顾掌柜赶紧说道。“之前的不算。不过现在呢,我看元老院已经把蔗糖和生丝的出口稳稳地占住了,瓷器呢,元老院的新产品在产量和质量上都已经遥遥领先;航路上,伏波军海军自然是无人能敌;连日本有数的几个开埠通商的地方,也都是元老院的关系了。如果继续放任他人随便进,那我斗胆说一句,的确算是‘国有资产流失’了。要管呢,您就全都管了,只管一部分人是没有用的。但是元老们高瞻远瞩,您这不是已经打算处理此事了嘛,我们一定配合工作,毫无怨言。”
“玛德,元老院也有很多账是算不清的!”一直听着的施建涛元老突然开口,吓得顾葆成再次额头冒汗。
“哈哈哈,组织流程还是要走的。”王胖子赶紧打圆场,“对了,顾掌柜,把你刚才说的明国商人在日本的经营情况调查,写份报告给我。这部分的数字,我们的外情局是用减法算的,我看看你们的直接调查是什么结果。”
“是,是,小的回去就写。”顾葆成连连点头,“两三日便呈送过来。只是小人见识鄙薄,有些事也是道听途说,和报告只能是……”
“放心放心,我们也只是拿来做个参考。”王恺为了安他的心,当即拿出了准备好的定心丸:
“对日贸易,利润高,我们也不是吃独食的人,还是会给你们留口子的。但是不会像之前那样,一窝蜂地扑上去,最终谁都没利润。船厂的施元老你认得吧?”
“认得认得,久仰大名,当世鲁班。”顾掌柜赶忙站起来向施元老行礼。
施元老搞得还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摆了摆手。
“那么,南洋公司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听说了,只待细则一出,我必全力支持。”
“南洋公司,属于元老院着急要做,却有点顾不过来的事情,所以引入民间资本。在贸易和运输上呢,我们也有类似的困境。运力不足,就要你们和西方人来运,就算限制了差价,运费总是要给点的。运费多了,造船的钱就少了;造船的钱少了,需求还在哗哗地往上长,那运费就更多了。这是个恶性循环。元老院的贸易公司你也知道,半死不活,与其说是贸易公司,不如叫运输大队,每年三五万吨的粮食都运不完。整个澳宋的贸易,差不多也就是等人上门。”
“元老院这是藏富于民,不与民争利……”
md,这有文化的人说什么都是那么清新脱俗。王恺想。
“但是这个恶性循环肯定是要跳出来的。不怕你倒货啊,我可以告诉你,明年粮食要运十万吨。所以,我们要大建,不惜引入民间资本。新锐船只的效率是h800的五倍,商业上很有吸引力。船厂和贸易公司打算合作,出两个方案。第一种,民间资本出全资船款,贸易公司负责运营,货款的本金我们出,走什么路线我们定,你们躺着收两成利润。第二种,还是民间资本出全资船款,船上的人员是我们出,但是货物本金你们自己负责,买什么东西,去哪卖,你们自己决定,利润我们抽两成。这两种方案,船厂都会按成本价来给船估值,贸易公司和海军学校提供运营所需水手,你们可以派出必要的随行人员。”
“那我斗胆问一句,第一种方案的船,和第二种方案的船,所经营的商品和航线肯定不一样吧?”顾掌柜一眼就发现了问题。
“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在一些我们准备垄断的、高利润的地方,也会给你们留个参与的口子,参与形式就是第一种方案。这里要引入我打算推行的贸易细分法案了。”
“那您肯定对第一种方案的船只数量做一个限制了?”
第十九节 贸易调整备忘录(一)
好小子,好像比你姨丈脑子更好使啊?但是他的沉稳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呢?。王恺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这个我会没想到吗!还能亏了你不成?你来告诉我,对日贸易的生丝蔗糖,需要多少船次的h800?”
“呃,十船次。您说的新锐船只,是h800的5倍大?那岂不是只有两三船去分?”顾葆成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关,继续装傻问道。
“我说的是效率5倍,载重是它的1.25倍左右,优势是速度。我们就按照第一种方案,第一批招股数量8艘,是不是有的赚?跑一次之后,就给我去运回粮食矿物,去程卖澳洲货,还能赚。没亏待你们吧?”王恺现场算了下,发现没啥问题,不再恼羞成怒了。
“这一年就能回多半艘船的本了!还望元老给个机会!”顾掌柜当场就要签合同似的。
“事情还没定呢,你别着急。”
“那,敢问王元老,对日的生丝和蔗糖的事情基本上要定了是吧?那瓷器呢?”
“随便买随便卖,还有铁器、玻璃等澳宋工业品,我们不会出太多限制的,整体上,我们还是乐见贸易繁荣的。”
“噢,我懂了!”顾掌柜兴奋的抬起了头,但是欲言又止,大概是想起来刚才莫名其妙被训斥的事情。
“懂啥了,说说呀,我还懵着呢。”施元老催促起来,王胖子也摆手示意允许。
“王元老的意图大概是,我澳宋竞争力强的商品,可以敞开卖,多多的放在市面上,打掉竞品。比如说最近澳窑新出的骨瓷,产量大,估计成本也不会太高,而成色高出旧品许多,铁器玻璃那更是我澳宋的强项。而生丝蔗糖这种呢,原料占了成本的一大部分,元老院也要在民间采购;技术上的差距呢,有,但不是那么大。这就要通过行政手段,保证利润,尤其是在日本这种特殊地区。”顾掌柜唯唯诺诺地说完了,还时不时看一眼王胖子。
王胖子鼓掌表示赞许:“顾掌柜这个头脑,不挣钱简直没天理。你也不要到处宣扬,毕竟事情还没定。不过,有什么好友做这行的,可以小范围先商量下。”
王胖子故意让他去放出点风声,看看反馈,要不然,他才不会把这种价值千金的消息透露出去呢,能告诉他舅舅,都算他孝顺了。
“没什么事情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跟施元老商议。”王胖子准备送客,顾掌柜赶紧拜谢告辞。
“怎么样,我这算是给你的船厂努力找订单吧?满意不?”顾掌柜一走,王胖子就得意地说。
“满意个球,谁跟你说我要给成本价的,你跟我商量了吗?”施元老笑着发难。
“商量个球,他能知道真实成本吗?邀功都不让我邀一下的吗?”
“你邀功,肯定后面还跟着事儿呢!”
“是有事啊,但都是好事。你那个远洋渔船,不是有一艘新下水的吗。别急着舾装,让我去改一改,我有个出访缅甸的任务。”
“你整个渔船去,不嫌寒碜吗?让人笑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所以找你要个新的,一方面好改装,一方面鱼腥味小一点。而且吧,咱俩被嘲笑是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最重要的是,这个季节你的渔船能跑15节,我开个盖伦或者h800倒是省事,但是一年多才回来。我们公司刚成立不久,一年多不在也不是个事啊。我需要‘跑得飞快’!”
送走了来客,王胖子环视四周,自己也差不多要离开了。
七年,和自己穿越前不太满意的第一份工作一样的时间,枯燥和压抑的感觉倒也类似。
穿越后,看起来聊的都是大事,“谈笑有鸿儒”,不过也只是这个位面的横向比较罢了。尴尬的是,自己在新的时空也没做成什么事情。放到大局来看呢整个贸易部都没做成什么大事。
从数据上来看,殖民贸易部可以算是元老院最重要的部门了。虽然随着赋税改革的伸入,贸易利润在财政收入中的比例不断下降,但是至今外贸收益依然占据了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如果把企划院的物料收入都计算在内,那么殖民贸易部吹自己养活了元老院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在王恺看来:临高的贸易处在一个“被动的惬意”之中,没有什么进取心。很多早期的权宜之计,慢慢就变成了“成规”。毕竟组织贸易比起坐等商人们来进货更方便。
部里聚集了很多在旧时空有外贸工作经验的人,但是大家过去都是巨大齿轮上的微小零件,真要是让他们制定大政方针的话,大家乐于讨论,也止步于讨论,自己心里没底,还要迎接同事的白眼和愈演愈烈的含沙射影,借题发挥,所以没人去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他就要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有很多话不吐不快。这也算是他对本单位尽的最后一点责任。毕竟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关注着殖民贸易部的每一条贸易航线和出口地市场,搜集者相关资料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对公司,或者对元老院来说都不够友好。拿出去说徒然遭人厌烦。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些问题拿出来,毕竟元老院还是需要进步的。
躺平固然舒适,但是作为元老还是得有一点追求的。王恺决定把这些年来观察很研究汇总成备忘录散发。
散发的范围,仅限殖民贸易部内部和与殖民贸易部有直接联系的两个部门:企划院、财金省,抄送给内阁的阁员们。
这篇大作是王恺拿出当年写论文的劲头,在工作空暇中写出来的。内容是对日贸易得失问题研究,但是主要的目的是唤起殖民贸易部对现有外贸体系的改革。
在他的作品里,最关键的证据是两张表格,两者都是统计十七世纪的日本白银流出量。一个是旧时空历史资料,西方人的统计;另一个是海关、外情局、驻外商站在本位面的各个港口人工统计出来的。
和旧时空相比,元老院替代郑芝龙集团,建立了“东亚海面的和平”,这种和平是如此的有效,使得整个经商环境较之旧时空有极大的改善。同时,元老院的存在也建立了相对稳定的产品供应,所以日本白银流出量也变得稳定了,不像旧时空那样年份波动明显,从1632年开始,约每年四百万两,铸成澳洋的话,大概590万元。
590万的金额非常之大了,因为整个1635年元老院的财政收入不过2000万澳洋。这几乎占了四分之一强了。
这也是王恺最愤愤不平的一件事了,因为1635年为了两广征伐的计划,不但2000万花了个一干二净,实际还产生了400多万的赤字――这些赤字一部分由两广来的战利品中弥补,剩下的是以印钞票的方式来弥补的。
印钞票固然方便,但是后遗症却是需要长时间来消化的。何况1635只是一个开头,接下来各种扩大工业产能的建设,两广的行政治理……这些投入计算起来,大约没有三千万以上是过不去了。
“如果这笔钱能全我们手里多好!”王恺算出这个结果的时候不由乍舌,至少赤字没有这么大。而且有很多提案也能得到拨款。
钱虽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但是只要有钱,全世界都是供应商。企划院时常感到匮乏的各种工业原料库存,说到最后还是因为没有钱。
元老院目前的很多困难和争论,说到底就是摊子太大,但是钱太少。在所有领域都存在着“缺钱—没办法扩产能—更加缺钱”的恶性循环。而无尽的行政治理投入和治安战把钱快速的吸走了
日本白银流失的这部分收益,虽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至少能弥补一部分缺口,让很多难以维系的项目运转起来――尤其是南洋公司目前准备开展的几个矿产项目
这些为了满足工业口需求制订种矿产开发计划,开发-回报的周期漫长,指望民间资金的长期投入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些项目还是列入了财政的长期性拨款的预算表中。
如果财政收入不足,预算可想而知就会被缩减。毕竟现在是“先军”。而军费开支又是只有投入却没有回报的消耗。可以想见,1636年的两广的治安战会吞噬大量的军费。
日本贸易航线的问题,在他的多次强烈要求之下,已经逐步得到了修正,他现在更关心的,其实是整个贸易体系的积弊问题。
一是现在的“自由贸易体系”之下,产生了两个意外的反效果:白银流向了元老院的潜在对手和敌对势力;低了澳宋在贸易体系中的地位。
按照他委托外情局撰写的《日本贸易利润去向调查》的结论,在这条航线上产生的贸易利润中,元老院控制下的招商局只拿到了一半。还有一半被voc、归化民海商和明国的走私商所获取。
第二十节 贸易调整备忘录(二)
而招商局的利润,还要和明国的江南缙绅分。如此算来,元老院的获得的直接利润就更少了。
利润的减少不仅影响到元老院的财政,还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变相壮大了潜在对手的实力。
实话说,王恺最不担心的是流入明国缙绅手里的银子,那充其量只能叫做“暂时保管”;走私商的呢?其实也无大碍,毕竟走私商有很强的冒险精神,赚取的资金大多还是会重新进入到贸易循环。而且随着元老院在大陆上的势力越来越强,这部分钱财也可以算是“肉烂在锅里了”。
在他看来,最大的危险是这笔钱壮大了voc,发展势头较之旧时空更为迅猛。
元老院因为长期受困于运力的问题,向欧洲人出售的货物大多是等着别人上门买的;直接经营的航线,主要是临高广州和江南之间的双向交易和通过招商局渠道的江南――长崎的日本贸易。
民间海商跑的主要是亚洲内贸则逐渐地被纳入了荷兰人的亚洲内贸体系。相比之下,以荷兰人为代表的欧洲人的生意,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他们在贸易中有充分的选择权、主动权。荷兰人甚至可以带着少的可怜的本金,就可以赚走十几倍的利润。
voc从整个贸易流程中不仅获得了利润,还由此得到了充裕的流动资金。王恺在研究了相关模型之后得出这结论。
当然,voc现在是他们的合作伙伴,双方的关系堪称“融洽”。但是双方始终都是心存戒心――不论是元老院还是荷兰人。
“……我们与西方人的身份关系是对等的,我们为他们组织大陆商品,他们原本要空船过来的航线,运来的粮食不提价,考虑到我们出售商品的意愿大于旧时空的各种大陆势力,我们很难用“组织商品采购”这件事情再额外要求他们了。但是我们确实需要额外地要求他们一些事情。还有,我们为这个欧亚贸易做出的努力其实比他们要多很多,收益的大头却在他们手里。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提供了整个东亚和南海的海洋安全,我们有超越这个时空的商品组织能力和支付手段,我们有号称当世最强的海军。我们的地位呢?用旧时空的国家类比一下,我们相当于有着美军的实力,和六分之一的沙特的贸易地位。最多再加上六分之一个意呆利。这好吗?这不好。必须改变!”
看完自己的这段结论,王恺觉得差不多了。他又修改了若干字句,把备忘录装入公文夹,把秘书叫了进来。
“我让你安排的约见怎么样了?”
“刚才办公厅电话回复了:您可以准时过去。”
现在要见办公厅主任也变得这么难啦。王恺暗暗腹诽。权力这东西,真得不知不觉就会让你和周围的人隔开。
约见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从殖民贸易部坐人力车过去,加上安全检查的时间大概需要半小时。王恺看了下手表,现在是九点二十不到。慎重期间自己还是早一些过去比较好。
上午十点,王胖子被女秘书带到了萧子山的办公室里。
萧子山照例微笑着来一个“同志加兄弟”式的握手,外加“热情招待”的寒暄。待到秘书送上一杯茶退了出去,王恺知道,自己可以谈正事了。
“萧主任,我今天过来,是向你汇报关于外贸方面的一些想法和情况。特别是关于最近对日贸易调整的一些事情。”
萧子山继续微笑着点头:“好说,好说。不过外贸不是我的主管范围。”
“我个人只是想向您反应作为一个外贸专业人员的想法。并没有其他意思。”王胖子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
“既然这样,我就洗耳恭听了――对于贸易,我可是个门外汉。”
“我会尽量解释清楚。”
王恺先把备忘录的材料大致说明了一下,然后他说:
“中日贸易航线的主要商品是生丝和蔗糖,蔗糖目前完全在我们掌控之下;生丝呢,在杭州站的努力下,也控制的不错。会有一些走私行为,他们利用了我们提供的安全环境和日本当地的配合。但我们同时也可以提供‘不安全’,我们所控制的投诚海盗,已经开始着手做了。运力方面,每年只需要十船次的h800就可以了,总能挤出来。”
“我有点疑虑,我们在大宗产品和工业品方面,都有很明显的优势,这种情况下,贸易的繁荣和自由是不是对我们更有利?”
“您的说法放在21世纪是对的。产物和产品有优势的国家,当然觉得贸易越自由越好。但是17世纪不一样的,贸易交流的程度很浅,规模也有限,产量运力都有限制,竞争也不充分。这个时候,我们无法做到自由,而是要选择利润最大的部分去做。务实地说,具体到我们澳宋,我们目前的全部贸易收入也远到不了590万澳元,能从哪里找回来呢?”
王胖子停顿了会儿,让听众消化一下,顺便喝了口水。
“我们除了运粮食运基础材料,还需要他们做什么?”萧主任是个务实的人,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比如说,我们希望三亚的贸易能繁荣起来,我们希望他们大力推销我们的新产品,比如骨瓷之类的。但是呢,因为他们选择很多,只需要对我们做出友善的回应即可,并没有实际的行动。”
“三亚的事情我懂,骨瓷是怎么回事,能否展开说说?”萧主任追问道。
“齐博士搞的骨瓷,质地比传统的白瓷青瓷高出几个档次,良品率更高,所以材料反而更便宜。当然良品率高是因为他采用了‘带有热电偶温控的蒸汽动力机械化连续式隧道窑’,听这名字,您应该知道,他的设备成本,或者说建筑成本是比较高的。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西方人大力的推销骨瓷,尽快压低设备和建筑成本,并且在大约前5000箱给一个更高的价格,大约是传统瓷器的两倍。尽管骨瓷的品质比传统瓷器好了不止两倍,但是西方人仍然只是在亚洲小范围推广,最大的欧洲市场,他们不肯卖我们的新产品。”
“这是为什么呢?”王胖子稍有停顿,萧子山便追问道,看来他已经吸引起了注意力。
“我们假设传统瓷器在我们这卖出是1澳元/件,骨瓷是2澳元/件;西方人把它们运到亚洲其他地区分别是2澳元/件和4澳元/件的卖出;如果他们运到欧洲,价格分别是10澳元/件和20澳元/件。大家可能发现了,能在亚洲花2澳元买瓷器的人,咬咬牙也能买4元的。但是在欧洲,这个差距的绝对值就变成了10元,没那么好卖了。以荷兰人为代表的西方人,本金有限,呃不算板鸭。他们要保证每一块钱的利润率,就会更倾向传统瓷器。”
“哎呀,我听明白了,那么我们现在有没有手段直接提要求呢?”萧主任问道。
“我们提了,但是效果有限,我们的手段还没有决定性影响。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他们在日本能很方便的获取大量的白银。即使我们用外交手段行政手段强行规定他们购买某个产品意义也不大。这样的产品还会有很多,我们处于被动的状态。”王胖子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一半的事情解释清楚了。
“荷兰人就算在日本挣到很多银子,也要花在我们这吧?”
“不,正相反,他们在日本获利越多,我们的销售额就越低。这又要分两部分来解释,一个是日本的价格特例,一个是荷兰人的贸易模型。您别嫌我罗嗦……”王胖子竭力让自己的说明变得能吸引人。
“不会,这事听着还挺有趣的。”
“我们用蔗糖为例来说明,这次我们不假设了,用实际价格,为了和日本白银的单位对应,我暂时不用澳元了。我们在本土收购蔗糖的成本是1两/担,在自己的港口卖给荷兰人是2两/担。在日本的港口,蔗糖的价格可以卖到6两/担,在阿姆斯特丹,蔗糖的价格在10-13两/担波动。还有一个前提,我们的产量不足以同时填满荷兰人运往欧洲的需求量和日本需求量。米总,你如果是荷兰人,你会怎么做?”
“荷兰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供货方?”
“是的,他们还可以在印度地区采购,当地产量还比我们高呢。实在不够,还有巴士拉的走私甜菜糖。”
萧子山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明白你说的问题了,日本的价格比我们本地的价格高了3倍。如果我们涨价呢?涨到6两。”
“那我们就失去了欧洲市场,同时每年有一堆货卖不出去。荷兰人对亚洲蔗糖的采购原则是:价格相同的情况下尽量采购中国产蔗糖。价格还是第一位的。”
“假如我们在日本降价呢?会不会增加日本的需求?”
第二十一节 贸易调整备忘录(三)
“我认为日本的需求潜力很大,但是他们的白银产出已经到了上限,150吨/年上下。除非我们直接去插手日本的白银开采――这样又要增加很多成本。以目前幕府的开采能力来说,现在日本的外流量差不多已经是他们年产量的的全部了,我们即使多卖货,也得不到更多银子了――当然,他们用海产品、硫磺可以抵销一部分,但是价值太低了。”
“难道只能用行政甚至军事手段要求他们离开日本市场吗?这不符合自由贸易理念的美感啊。”萧子山仰靠在藤椅靠背上,微微叹惜道。
王恺保持沉默,过了一会,萧子山直起了身子问道:
“按你刚才说的做法,荷兰人在印度地区采购的钱是哪里来的?”
“呃,也是日本。而且由于我们的货分配给了日本市场,他们在印度的采购量还增加了。”
不少元老在在涉及到外贸问题时会忽视印度。的确,在中国的外贸史上,很少能看到印度商人的影子,而大量的印度产品又多是由欧洲商人运销来中国的。
然而,在16~19世纪的海上贸易中,印度是一个很关键的角色。它不仅是大量出口商品的产地,还为各国商人提供了金融支持
“……莫卧儿帝国正在努力发展自己的经济作物产业,不介意多赚些银子。我们在东亚经营出一个良好的经商环境,我们应该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拿其中最大的一块蛋糕。象现在这样我们肥了一个直接的军事对手,肥了一个在产物上与我们竞争的对手,而且voc您也知道他们――贪得无厌啊。”王胖子说完,紧接着就大口喝水,然后气喘吁吁了。
“王元老先别急着休息,我同意你对贸易理念的看法,与其说自由贸易,我们其实更接近重商主义一些。但你说的‘通过垄断日本白银流出’提升贸易地位是怎么推演的?我们打掉了荷兰人的一笔收入,他们的欧亚贸易还做得成吗?趁着我们思路在这,请继续说。”
王胖子啪地一声站起来了,很快啊。他也怕断了思路。
他走道办公室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了起来。
“我们现在说荷兰的单轮欧亚贸易模型。我们把荷兰人的本金设为x,把经荷兰人手,从澳宋出口到欧洲的货值设为a,种类主要是丝绸蔗糖瓷器工业品,从印度地区出口到欧洲的货值设为i,种类主要是棉布蔗糖硝石。众所周知,荷兰人是出了名的吝啬,同时他们贸易的最终目的是银子,留在欧洲的银子,所以他们的本金是一个很可怜的数字。他们要先在中日航线倒两次生丝和蔗糖,把x变成4x~6x,然后从印度卖蔗糖去波斯,印度棉布去东南亚,中国瓷器也要进行一两次的亚洲内贸,最终,他们在巴达维亚积攒了价值10x左右的货物。10x=a+i。回到欧洲后,他们的货值就变成了30x~50x。
“这是经过两次较大的乘法,和若干小的乘法,达成的利润率。你们完全可以把完成日本贸易后的6x看作是他们的本金,就合理多了。他们完成这一套流程大概是2年多。大家可以看出,我们拿掉他们的日本获利,其实对他们的整体获利影响不算大,但是影响的是他们的周期,会把他们的内贸交易次数和消耗时间增加到难以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们如果拿掉本就属于我们的日本白银,然后给他们提供定向贷款,他们的反应不会太剧烈,反而会把我们当成救命稻草。我也找荷兰人试探过,他们对我们的垄断有心理准备,也觉得自己是捡了大便宜。他们对本金的问题更关心,所以很欢迎定向贷款的方案。”
“我听懂了,定向贷款是针对特定货物,其实就是赊货给他们,不用见真钱,只是用澳元来计算。赊货的种类数量当然是我们说了算,你是打算以此来调节他们的货物构成,还有产地的占比。”萧主任做了一个总结。
“是的,我们有资料,知道他们采购的大概种类和数量。他们在印度的地区的采购需求,可以用我们提供的工业品来换,这样,他们也就更有动力去推销我们的商品了,比如前面提到的骨瓷。贷款仍然可以理解为a+i两部分,我们不但可以调节a和i的数值,他们对应的货物种类也可以微调。比如我们某一年蔗糖大丰收,我们就降低i的部分;我们要是也发展了棉纺,我们就增加a中棉纺的数量,并进一步降低i。这样,就算我们船不过马六甲,仍然可以影响荷兰人的欧亚贸易了。”
“贷款的安全能保障吗?”
“只接受亚洲地区的固定资产抵押,我们有能力自行收回他们的抵押。对于七省的东印度公司股东来说,对于已经完成的生意支付货款,即使是荷兰吝啬鬼,也会乐意掏的,哪怕是为了一下年的生意,也得还钱啊。”
“不错不错!”萧主任点了点头。“您讲的十分透彻了。殖民贸易部的调整方案我没有意见,一来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二来在这方面我只是个小学生,也没什么值得发表的意见。”
“您太谦虚了……”王胖子赶紧送上一定高帽。
萧子山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个点上,过了片刻,他说道:“轻工业部有意大规模发展棉纺织业,也搞了促进计划开始实施。不过我们手里没有原棉产地,你怎么看?”
王恺没想到萧子山忽然提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对这事并不太上心。但是粗略一想,无论是海南岛、两广、高雄还是济州岛都不是适宜的植棉区。这棉纺厂的原料从何而来呢?
“如果明国境内无法进口的话,可以考虑从印度进口原棉。”他马上想到了对策,“只要说服英国人这么干对他们有利可图。”
印度在旧时空历史上一直是全世界主要的棉花和棉布生产国。在本位面上是元老院最大的棉布供应国。印度棉布几乎占据了元老院棉布进口量的一半以上,和松江棉布分庭抗礼。
“我也这么想。voc的确很强,不过beic也是潜力股。内阁的意见是奴隶贸易不宜再向本土延伸,以后除了小规模的‘特别用’之外,人口贸易这一章我们要尽快翻过去。”
王恺有些莫名其妙。没弄懂为什么忽然又跳跃到这上面了,他只好附和道:
“这个我赞成,长远来看,三亚矿山还是要以工人劳作为主,奴隶劳动要逐渐废止,将来肯定会有遗留问题。”
“我听说南洋公司在东南亚准备搞经济作物?”
“的确有这个打算,东南亚的气候比海南岛更适合种植经济作物,毕竟历史上的热带作物种植园大多集中在东南亚。”王恺没想到萧主任居然对经济作物这么感兴趣,“比如目前亟须橡胶、油棕、金鸡纳、黄麻、椰子……”
“嗯,种植园的确是个很有效率的农业生产机构。”萧子山说,“可以多考虑让移民和民间资本参与,voc和beic想参与的话我个人意见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荷兰人现在就在为我们经营橡胶园,以后他们会更有兴趣的。”
王恺不知道萧主任居然对经营种植园这么感兴趣,他提及民间资本的时候王胖子还以为他要暗示某一家归化民“很有进取心”“很进步”之类。没想到居然扯了个voc和beic的淡。这两家还用他说吗?
从萧子山那里出来之后,王恺的心情空前的好。目前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扫清。他可以去东南亚的那片“应许之地”大展手脚了。
王恺回到自己的南洋驻临办不过几分钟,就接到了周围打来的电话。随着电话里周围声音的起落,王胖子脸上的表情从“欢乐”渐渐变得凝重,接着是“为难”,最后成为苦瓜。
“我说周总,你这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啊。”王胖子忍不住发起牢骚来了,“这tmd是谁托你办得?居心叵测,摆明了是给咱们上眼药啊……”
他又耐心的听了一会:“对,对,我知道她很有用,专业对口,不出事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真要出了事,咱们可就把林汉隆给得罪死了!再说了,她现在是林汉隆身边的头号红人,我们这一去至少半年多,林汉隆能随便放人?”
接着周围在电话里又说了些什么,王胖子无可奈何道:“我真恨不得把你那生活秘书给枪毙了!你这买卖没开张就欠了一屁股债――这姓楚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刁民!刁民!”王胖子在电话中痛斥着。
过了一会,他才带着满脸的无奈放下了话筒。不管怎么说,这七元老都是吃定了南洋公司了。周围在三亚“主持大局”,他又好巧不巧正好又在临高,这事就归他办了。
当然,能让索尼亚加入这次南洋考察的话,他就愈发如虎添翼了。只是风险是太大了。
第二十二节 索尼亚(一)
风险主要有两个:一是在考察途中遇险死亡。但是王恺认为问题不大,她会得到相当于元老一级的保护,尽量避免她涉险。真要遇到大风暴或者被敌人优势兵力围攻之类“团灭”的事,估计他王恺也跟着嗝屁了,接下来会怎么样他也用不着操心了。
最大的危险是索尼亚在半途中逃跑。据说这小女子有语言天赋,精通多种语言,富有野外考察的经验,还擅长航海。虽说单身女子在这个时空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架不住可能思乡心切,或者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奴隶地位,冒险跑路。本时空的东亚,在许多贸易港口都不难找到英国人和葡萄牙人的船只,如果她下定决心寻求同胞的帮助跑路,搞不好真会给她跑掉。
当然,还有一个隐患问题,索尼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某元老的生活秘书,这一去考察至少半年,船上大多是男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不过,船长他已经圈定了李华梅,她们住一起,可以避嫌。
王恺想来想去,在向林汉隆开口之前,最好先做一个外围的调查。看看这位英国女博物学家和林元老的感情如何,有没有子女。
如果两人感情不错,又有子女,索尼亚半途跑路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从谁开始入手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仓俱乐部”的女孩子。但是索尼亚自己就是俱乐部的成员,其他女孩子肯定是多说好话,再说其中几个人眼下也不在临高。
按理说,这种事情直接去办公厅调查最为简单。不过关于元老的生活秘书的情况属于**内容,没有相关部门的公函,即使是元老也不能调阅。
那就只能从索尼亚的工作单位入手了!好在这个并不是秘密,索尼亚的工作单位就是在临高新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
和元老院的很多部门一样,“自然历史博物馆”名头很大,但是论及规模,大约连旧时空十八线小县城的文化馆都挨不到边。
其前身是芳草地学园内的“自然标本陈列室”。是芳草地的师生们在元老教师的指导下,在临高本地采集的各种矿物、植物和昆虫标本,后来能自产福尔马林和砒霜之后,又增加了动物标本。
这个标本室随着元老院的不断壮大逐渐充实起来,从仅限临高一地,扩展到了整个海南,接着是广东、山东、辽东、台湾、朝鲜半岛、东南亚、济州岛、九州岛……但凡元老涉足的地方,都有标本陆续送回到这里。渐渐地,标本室显得愈来愈逼隘,从一间屋扩展到三间屋,渐渐地,有把整栋都都占满的趋势。而且如此“丰富”的馆藏,元老们认为也不宜只放在芳草地里,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用来科普。
于是新建自然历史博物馆便提上了日程。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设计师又选了祁峰。原因是他的很多设计稿受到元老院内很多大佬的喜爱。
祁元老为元老院设计过很多次建筑了,对元老院或者说企划院的抠门领教的够多了。所以这回他非常克制没有过多的使用自己的美学理念,以“简单”“质朴”“庄重”为基准,设计了这座临高自然历史博物馆。
在外形上模仿的是北京自然历史博物馆这座苏式新古典主义建筑,又根据元老院的物质能力进行了大幅度的简化。省去罗马柱等装饰,主楼缩小,两翼裙楼的高度也做了压缩。为了弥补建筑装饰上的省却,在几位元老的“强烈建议”之下祁峰给这个建筑加上了一座钟楼,配上科技部的象征:大钟。
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主体建筑面积2000平方米,层高两层。分为四个展馆一个展厅。还有配套的标本收藏室、制作室等辅助设施,在临高的公共建筑物中也算是很惹眼的存在了。
因为定位于“全民科普”,所以这座博物馆设立在百仞城外,文澜河畔,与体育馆毗邻。周边做了绿化和景观设计。虽然算不上“雄壮”“华丽”,但是在17世纪也算是独一份的存在了。
博物馆刚立项,林汉隆就给索尼亚申请了这里的职务。原因也很简单:自己几乎天天不着家,这么一个金发美人儿留在家里……真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己当初花了这么大功夫,又是花钱又是欠人情才买回来的妹子在当初也是轰动全元老院的。索尼亚到林家之后第一次出门,在元老住宅区就引起了围观,不论是元老还是生活秘书们,都想看看这位异国美人的芳容――尤其是她还有个“博物学家”的头衔呢。
远程勘探部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这个具有很多田野调查经验的少女,为此还专门上门拜访,建议让索尼亚到远程勘探部“上班”。林汉隆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后来再想自己又不是一个愿意一天到晚在家陪老婆的人,把这么个活泼好动的妹子留在家里要么憋出忧郁症来,要么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搞出什么花样来……
如果到某个部门任职,有些事情做,反倒不至于因闲生事。而且远程勘探部包括它上面的科技部的一干人林汉隆也知道,大多是醉心于专业的技术人员,作风比较正派。这一点他还比较放心。
于是他就答应了索尼亚“借调”给远程勘探部。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同意索尼亚出海考察,只同意勘探队在海南进行陆地勘探的时候可以带上她。
一段时间之后,林汉隆眼见索尼亚情绪稳定,对元老院的知识更是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加上“小仓俱乐部”一干女孩子软磨硬泡来给他“做工作”,这才渐渐放宽了限制。允许她跟随勘探队出海了。
几次出海考察平安无事,但是林汉隆觉得这样亦非长久之计,毕竟考察是短时间的,大多数时候女博物学家还是在家里。正好此时索尼亚怀孕了,林汉隆听说博物馆要筹备,便专门去向负责此事的钟博士请托。于是博物馆一开始筹建,索尼亚就名正言顺的到了筹备组。这次不是借调了,是正儿八经的有职务的工作:自然历史博物馆三级研究员。
此刻,这位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三级研究员刚刚醒来,看到窗帘缝隙里照射进来的阳光,她在枕边摸索了一下,找到了林汉隆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只海鸥st1601k机配上巧手工匠手工打造的银表壳的手表。
这种手表去年刚刚开始由82号少量对外销售,销售对象仅限于元老和少数高级归化民干部。而在过去手表只配发给需要精确掌握时间的航海人员、军官、工程技术人员,偶尔也会作为奖品奖励给归化民中的有功人员。
这种手表已经82号销售,立刻就有不少元老购买了送给自己的身边人。索尼亚也就得到了一只。
手表对索尼亚来说是件很新鲜的东西。作为精通航海的博物学家,她懂得精确计时的意义,也见识过工匠们和学者为之付出的努力,但是从见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过去她过去见到的所有努力都毫无意义了。因为澳洲人已经把计时器缩小到了如此的地步,而它的精确度,可以说又远远的超过了现存的一切计时器。
当她把这个看法告诉钟小英的时候,看到钟小英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意识到或许自己的见识还不够――这些澳洲人还有更精确的计时器。
因此当林汉隆把一只手表赠送给她作为礼物的时候,尽管她对“澳洲科技”“元老院神迹”的震撼感因为时间的推移已经淡薄了不少,拿到手的一瞬间依旧惊喜不已。
手表制作得非常精美,与其说是一件计时器,不如说是一件华丽的首饰!
透过玻璃表面――这也是目前还不能自产,需要旧时空存货的零件之一,林汉隆的光学厂目前的课题之一――发蓝的表针已经接近十点了。
索尼亚过去很少睡懒觉,但是生了孩子之后这已经成了常态。昨天晚上,她和保姆一起折腾到了凌晨才把孩子哄睡着――这是一个高需要宝宝。对了,这名词也是某位元老说得。说起来,澳洲元老们几乎无所不知,连她生理期的时候为什么会肚子疼都能说出个abcd来。这种可怕的“渊博”曾经让初来乍到的夏普尔小姐震惊。
现在,她已经完全是适应了。不但适应了澳洲人的“渊博”,也适应了澳洲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她已经习惯于澳洲人更为贴身但是轻便舒适的衣服,不穿束腰,也用不着在寒冷的时候穿上七八条裙子。
显而易见,澳洲人的穿着更为轻便灵活,行动方便。不过,她还是不能接受穿着长裤在外面走。任何时候她都要穿着裙子――作为妥协,裙摆缩到了脚踝上面一点,露出了少许小腿――当然小腿上必须穿上一双小腿袜。
第二十三节 索尼亚(二)
她侧耳听了听,育婴房那边很安静,女儿应该还在睡。她披上一件睡袍,起床去盥洗。
里斯本的贵族小姐索尼亚丽丽夏普尔虽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金发美人,但是受时代的限制外加常年漂泊海上,刚来林家的时候的卫生习惯让林汉隆这位自认为“糙汉子”的男人都瞠目结舌。
仅仅让她养成每天洗脸的习惯就费了林汉隆很大的功夫――他不得不每天提醒她,如果他不在家,这个任务就交给林汉隆的女仆林瓘玉。
现在,她已经适应了新的澳洲式的卫生习惯:早晨起来洗脸刷牙,饭前洗手,晚上洗澡。不过林汉隆不在的时候,索尼亚还是常常会省却晚上的洗澡,毕竟洗澡容易感冒,而感冒容易送命――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盥洗完毕,索尼亚来到了外面的客厅,随着元老院地盘的不断扩大,许多元老陆续离开了百仞城的宿舍区,在自己的工作地点附近营建更舒适的新住宅。这个原本被吐槽“两个女仆就要睡客厅”的的宿舍区不渐渐出现了“人口萎缩”的现象。多出的许多空的公寓来。办公厅就把多出来的公寓调剂给了留在临高的元老们,解决一下空间紧张的问题。
林汉隆原本的公寓只是一套40平方米的小公寓,过去只有他和女仆两个人住,自然没什么不便的,自从索尼亚来了之后显然不敷使用。于是办公厅又分给一套中型公寓,打通了之后使用还算方便。只是最近有了孩子之后,总医院又专门配来了一位保姆,住房就有些紧张了。好在空的公寓甚多,办公厅又把隔离一套空置的小公寓给他了。
客厅桌子上是林瓘玉给她预备的早餐。
“我不过是这澳洲后宫的一员罢了。”每次看到林瓘玉,她就忍不住哀怨的想到。
不过林瓘玉却没有她这么多的感慨,对索尼亚的到来,她既没有表示太多的欢迎,也没有流露出愤怒来。两人相处一开始多少有些尴尬,不过慢慢地索尼亚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女仆在家里操持家务,指点索尼亚如何在这个家庭生活,使用各种从没见过的设施,教她学简单的汉语,带她逛街,去元老们的特供商店,带她进入生活秘书们的交际圈子。渐渐地,她成了索尼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了――因为林汉隆很少在家,很多时候遇到困难只能求助于女仆。
由于语言的关系,一开始索尼亚和林瓘玉很难沟通,直到几年后她的语言能力有了很大的长进,她们才有了深一些的交流。索尼亚很快知道了林瓘玉有一个凄惨的身世以及她是如何到林汉隆身边的。
作为一个科学家,索尼亚很好奇林瓘玉对自身处境的看法,然而林瓘玉的反应是没有看法。
“首长对我很好,只要还要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如果哪天不想要我了,”说到这里林瓘玉流露出一丝伤感,“办公厅也会照顾我的。”
对于现状,林瓘玉非常满意,因为没有元老院,没有林汉隆,她“早就死了”,更别说“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给林首长生个孩子”。
索尼亚多少能理解林瓘玉,在她父亲的种植园里,那些被远途贩卖来得黑奴们,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遇到一个不太苛刻的主人和监工,不要过度的压榨和折磨他们。说到底,一个曾经一无所有,濒临死亡的女人能期望什么呢?正如自己,如果不是落到那英国人的手里,或许已经生活在地狱之中了。
早餐是烤面包――这也算是索尼亚来到这个家之后一些改变,林家向南海农庄的特供食品商店的订货了多了面包、奶酪和黄油的份额。林汉隆虽然旧时空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但是依然是个中国胃。
索尼亚作为葡萄牙人是吃过稻米的――伊比利亚半岛受一度统治过这里的阿拉伯人的影响,种植和食用稻米。但是稻米食品终究只是点缀,她还是更习惯于面包。
南海农庄特供食品商店送来的面包松软精美――虽然为了健康的考虑,掺入了20%的麸皮,其精致程度也大大超过了索尼亚吃过的任何一种面包了――大约只有专门为女士烘烤的黄油小面包可以与之媲美。
面包片被仔细的烘烤过,两面焦黄,如果是热得话肯定非常可口,遗憾的是已经冷了。索尼亚对此并不在意,她拿起餐刀,揭开白色的餐巾,从黄油碟上切下厚厚的一片涂抹在面包片上,大口吃了起来。
牛奶罐里有新鲜的牛奶,索尼亚给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又加了两大勺糖下去――过分爱吃糖大约是少数她的“饮食恶习”之一,她本质上是个饮食很简单的人。一个在殖民地甘蔗种植园长大,又在海上漂泊过的人是不会考究饮食的。面包、黄油和乳制品已经足够了。
吃过早餐,她悄悄地来到育儿室,保姆正依靠在扶手椅上打瞌睡――她也是累坏了,小女儿正在藤编的摇篮里鼾睡。
她带着怜爱和欣喜的心情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的面孔,女儿的面容混合了欧洲人和东亚人的特点,微微蜷曲的头发是她的,黑色的发色显然是父亲的,一双很大的眼睛――“这个也是我的”,她心想。而女儿的鼻子似乎是综合他们的特点:既不太高,也不太大,似乎刚刚好。
索尼亚想到自己曾经对混血儿有过浓厚的兴趣――在种植园里她见过很多混血儿,有黑人和白人的,也有印第安人和白人或者黑人的混血儿。因为混血的人种、民族和混血代数的不同,呈现出千差万别的样貌特点来。每次混血都会给下一代的孩子带来一些特种。这些特征会又随着混血代数渐渐淡化和变化,有时候又会突然重新出现。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并且在种植园里开始着手搜集数据来做这方面的研究,然而这研究被她的几个哥哥无情的嗤笑了。
没想到自己也生了一个混血儿,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回忆起自己怀孕和生产时候的情景,她依然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制造”了一个人,自然的奥秘真是太奇妙了……
她伸手到摇篮的被子里,摸了摸,尿布和睡垫都是干得,大约保姆才给她换过。要不是办公厅派来了保姆,她真得要愁死了――她从来没带过孩子。
保姆忽然惊醒了,这个中年妇人赶紧起身招呼:“姑娘……”
索尼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她醒过了吗?”
“九点半的时候醒了一次,给她换了尿布,喂了牛奶又睡着了。”保姆说,“她昨晚闹腾太晚,累坏了。”
索尼亚说:“你看这孩子长得大吗?”
“那还有用说!元老的孩子个儿都大!”保姆讨好地说,“才八个月的孩子就十八斤多了!母子中心那边,八个月的男孩子都没这么重!”
索尼亚在心里换算了“斤”和“磅”,其实她并不知道八个月的孩子应该有多大或者多重,但是她每次带着孩子去百仞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看到同年龄的婴儿似乎要小一些。
“这孩子每天都喝牛奶,当然长得大了。”保姆略带夸耀的说道,“她都长牙了,等她吃了辅食长得就更大了。”
索尼亚回到客厅里,林瓘玉不在家――她外出采购了。索尼亚知道,采购更多的是为了和同僚们相会,这是她们的消遣活动。
林汉隆也不在家――一个月里他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光学厂的单间宿舍里过夜。以至于有人开玩笑地说常年跟随在他身边的蔡俊杰才是林汉隆的老婆。
索尼亚对这位主人非常地钦佩和敬重,还带着些许的爱慕。他和自己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集粗人和学者与一身,既能在嘈杂的车间里盯着机器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也能侃侃而谈的解说许多深奥的知识。他穿着享用可以说简朴到粗陋,讲究起来却连罗马皇帝和土耳其苏丹都比不上。
这样的矛盾,在她认识的每个元老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体现。不过有一点他们是共同,元老们不论表面上有都么谦虚,骨子里却带着骄傲。这种骄傲即不来自血统,也不来自职务,更不来自宗教信仰。而是发自内心的对自身思想和学识的认可――说起来,澳洲元老才是最值得被研究的一群人嘞。
索尼亚回到卧室,收拾完床铺,换上外出的衣服。十一点她约了健身。然后在外面吃顿简单的午餐,下午就到博物馆去。她在那里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可以让她安静下来充分的搞研究。不过今天下午她的主要工作是备课,晚上还要给芳草地的学生们上一堂博物学的大课。